歇浦潮 - 第 22 页/共 56 页
甄大小姐知她用意所在,也就一笑无言。四个人吸着烟,闲谈多时,才各分散。这日白天伯宣家中演了这一出把戏,当夜又闹出一桩笑话。这笑话隔了三天,才得发觉。做书的生来性急,却要先行报告看官们知道,想必看书的不致抱怨我口快多言。列位可记得众人散出伯宣公馆时,文锦邀琢渠等回去打牌,魏姨太太一个人回转家中,想起适才那般情形,都是自己无心一句话惹出来的祸,颇觉有些对媚月阁不住,自己告诉伯宣的本意,原不过为恨媚月阁前番冷淡于她,但指望伯宣将她申斥一顿了事,不意伯宣小题大做,当众发表,以致媚月阁羞愤出走,伯宣自己又似乎有追悔之意,将来难免把冤家结在我一人身上,岂非变做两头不讨好,不如趁今夜就去劝劝伯宣,教他认一个不是,仍把媚月阁接回家去,让他们夫妻们依前和好,我自己又不能天天陪伯宣的,何苦搅得他们夫妻反目呢。心中这般想,便嘱咐梳头娘姨道:“我再往赵公馆去一趟,倘若老爷回来问起时,你只说在贾公馆,不可多说,暗中只消着一个人来通信给我,不得有误。”
吩咐既毕,一个人悄悄开后门出来,径到伯宣家内,询知伯宣在楼上。她原是熟门熟路,一脚上楼,见伯宣正高跷着双腿,半横半坐的靠在外国软椅上,口衔着一枝雪茄烟,默默出神。听得脚步声音,一回头见了魏姨太太,慌忙坐起带笑说:“你么,你家老爷呢?你怎么去去又来了?”说着把身子向旁边闪开半尺地位,让魏姨太太坐。魏姨太太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挨上去坐了。伯宣又道:“文锦是不是打牌去的?”魏姨太太点头。伯宣道:“他近来的运气和我一般不好,打扑克场场输钱,你快劝他别赌了罢。”魏姨太太道:“你休哄我,他告诉我天天赢钱的,常有十块二十块红钱给我,你怎说他输呢?”伯宣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你上他的当了。文锦为人,生来喜欢吹牛皮,自己输了,对人还要夸口说赢,不道在你面前,也是这般。他给你红钱,想必怕你阻止他不许赌,因此才让你吃些甜头的,你还当我哄你呢!”
魏姨太太道:“管他输的赢的,我只消自己有钱到手就是了。我特来问问你,老二这件事,你打算怎样办法?”伯宣皱眉道:“这个不必提起,她走了,你我二人岂不爽快许多。趁文锦现在赌得浑淘淘的当儿,你尽可上半夜来陪我谈话,下半夜回,彼此利益均沾,岂不是好。”魏姨太太道:“那个如何使得。前日我来告诉你,原不过教你随时留心,并没教你当场捉破。你适才这般一闹,给老二知道是我放的风,岂不将我恨死。就是姊妹们跟前,也很说不过去。你只图自己闹得爽快,怎不替别人想想。我看你还是自己吃亏些,向老二陪个不是,接她回来。横竖夫妻反目,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丈夫吃亏的,讲出去也不算坍台呢。”
伯宣笑着摇头道:“你莫呕我了,她既已出去,我决不再要她回来,你尽可放心。讲到你告诉我的话,原是我们俩要好,理当关切之事,谁能怪你,况我又不说出去,外间万不致有人知道。就是我责罚她,也不曾错,岂有老婆偷汉,做丈夫的不声不响,甘心做开眼乌龟之理。”
魏姨太太此来,本欲劝伯宣接回媚月阁,免得自己结怨。及闻伯宣说媚月阁既走,他二人便可畅所欲为,又值文锦溺于赌博,天天要后半夜回家,自己上半夜陪伴伯宣,未尝不是一个绝妙机会。普天之下,欲心比良心势力更大。魏姨太太欲念一起,良心顿时昧去一半。此时听伯宣将劝他之言,误作呕他,随即将计就机,把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向伯宣斜飞了一眼道:“你当真不告诉别人吗?”伯宣道:“这个焉能哄你!”魏姨太太放出娇滴滴的声音摇头道:“我不相信,你现在待我还好,所以说得这般干净。将来难保不仍和媚老二相好,那时只恐你连心肝五脏都肯挖出来送她,岂止这几句说话,我信不了你的花言巧语,也不来上你的老当。”
伯宣急道:“你你你放心罢,媚老二我决不再要她进门的了。适才你没听我当众说过了吗,我若再要了她,朋友跟前,也决决丢不了这张脸呢。”魏姨太太仍不肯信说:“你若是真心,须得立个誓来。”伯宣忙设誓道:“我若将你的话告诉了人,罚我做个乌龟可好?”魏姨太太笑道:“媚老二既走,你还有什么乌龟可做呢?”伯宣笑道:“你若另外相与了别人,我也算得一个陪客乌龟。”魏姨太太笑着,向伯宣不依道:“我和你正正经经的讲话,你为何讨我的便宜?”伯宣赔罪不迭,两个人一阵调笑,连吃夜饭都忘了,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睡着了。这夜魏姨太太竟住在赵公馆中,一夜不曾回去。正是:巧言易入乖初意,欲念横生是祸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九回太糊涂人何梦梦真狡猾想入非非
这夜恰值文锦在外间打了一夜扑克,也不曾回家,故而梳头娘姨并没到赵公馆中唤姨太太回去。伯宣和姨太太二人,一觉醒来,已是东方发白。姨太太不知文锦不在家内,心中颇觉恐慌,匆匆急欲归去,伯宣止住他道:“你这时候万去不得,因文锦此时谅已安睡,你待明儿回去,还可推托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倘若就回家叩门,惊醒了他,他见天还未明,你又是这般惺忪模样,岂不惹他生疑,反为不美。”
姨太太道:“我自那年和你出事之后,老爷已不许我在外边宿。明天回家,只恐挨他一顿臭骂,如何是好?”
伯宣道:“我看你宁使少停回去挨骂,不可此刻回去,惹他疑心。挨骂不过一时之事,过后就无形迹。若被他疑心起了头,将来却是一桩大大的后患呢。”魏姨太太听他言之有理,也无他说,只道:“我为你挨了老爷的骂,你待怎样报我?”伯宣笑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倘若老二此后永不回来,我就把她所有的东西,一齐送你便了。”姨太太素知媚月阁衣饰很多,听伯宣答应送她,不觉喜出望外,眼前仿佛都是滴溜溜滚盘的精圆珠子,亮晶晶放光的金刚钻,新鲜奇巧的首饰,花花绿绿的衣衫,那里还有文锦在她心上,顿时放大了胆,与伯宣二人,双双解衣入帏,重复安睡。他二人都因夜深失眠,故而一上床都沉沉睡去。及至鸳鸯梦醒,已是红日满窗,伯宣在枕畔摸得金表一看,见长短针并指在十一点钟上,不觉脱口说了声:“啊哟!”
姨太太忙问何事?伯宣道:“今天我银行中有两笔汇款到期,须得我亲自盖印支付。我平日本定十点钟办公,此时已十点五十五分,想必这班人等得我慌了,万万再迟不得。你尽可再睡一会,梳洗定当了回去。文锦面前,必须认定在小姊妹家叉夜麻雀,切不可露一些口风。今天晚上得空儿,你再来一趟,我先走了。”一边说,一边披衣起身。姨太太并不拦阻,看伯宣性急慌忙的出门去后,自己耽心着家中文锦查问,不敢再睡,也就穿衣起来,叫了两声娘姨,没人答应。暗说赵家这班下人,也未免太不成模样了。岂有主人睡在房中,他们不在外间伺候之理。只得亲自把梳妆台上一只热水壶的软木塞揭开,茶还未凉,便倒一杯喝了,放下茶杯,猛见妆台上还有一只小小洋金手镯表,乃是昨天媚月阁与贾少奶一同上楼时除下来没有带去的,魏姨太太一见之下,忽又想起伯宣昨夜答应将媚月阁的首饰送她那句话来,暗想媚老二的首饰,不知究有多少,想必都在抽屉之内,现在房中别无外人,不如找他出来点一点件数,看将来伯宣交给我可有甚么短少。心中想着,便打算末梳妆台抽屉。不意三只抽屉,倒有两只是锁着的。只有正中一只,没有上锁。
魏姨太太好不心焦,暗骂媚月阁既要走路,缘何又把钥匙带去。此时只好拉开正中那只抽屉,有寻没寻的瞧着,见内中无非是些香烟、粉纸、扎头线、眉毛刷、别针、套钮诸般零碎杂物,并无一样值钱的。寻到最里边,找出一只福建漆匣,约有五寸见方,拿上手很觉沉重。姨太太慌忙揭开匣盖观看,不由的心花怒放,只见匣中虽无珍宝,却都是些金饰,有三副金镯,还有金别针、金耳环、金戒指不计其数,都是媚月阁当时一班嫖客送她的。另有各国金钱很多,也是媚月阁陆续积下来的玩具,讲到魏姨太太,眼孔本也不小,但妇女性情,首饰物件,从没一个肯嫌多的。魏姨太太见了这些东西,不觉眼热起来。暗想媚月阁若不回来,这一匣金饰固然是我的了。但她出去,也不过为争一口气。如若中途变计,愿意回来,伯宣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男人心肠都是活的,难免仍旧留她,那时我仍分毫不能到手,何不趁他这里无人之际,先把这匣金饰取了,横竖伯宣已答应送我,拿了他也算不得偷。心中想着,随手把抽屉推上,拿起木匣,也不叫人泡水洗面,放轻脚步走下楼来,侧耳听得赵家一班下人,都在后门口买东西,自己索性不惊动他们,悄悄开了前门,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自己家内。梳头娘姨正在楼下,见她手捧着一只小小木匣回来,忙问这是什么东西?姨太太道:“你休管他。老爷起身没有?”
梳头姨娘道:“老爷昨天出去之后,至今还没回来,不然我们早来知会你了。”姨太太听说文锦一夜未回,心中颇为不悦,骂道:“该死的东西,索性整夜的不回家了。”说到这里,猛觉得自己也一夜没有回家,忙缩住了口,随命梳头娘姨快叫人打水给我洗面,自己三脚并作两步,奔到楼上,把首饰匣向床上一丢。喘息了一阵,心中兀是突突的乱跳,只得自己譬解说,这东西原是伯宣送我的,又不是我偷的,有何妨碍。一面将匣盖重复揭开,逐件取出,细细观看。看到一半,娘姨已把脸水送上来,站在房门口,高叫姨太太洗脸。魏姨太太深恐匣子里东西,被她看见,即忙藏起,开了小铁箱,连木匣一并锁在里头,才出来洗脸漱口,一切完毕,坐下来预备梳头。正当这个时候,文锦回来。他自知一夜未归,不免受姨太太的申诉,故而一进门就装出一副笑脸,对着姨太太呵呵一阵憨笑道:“好运气,好运气,昨儿打了一夜扑克,赢了三百多块钱,真是你的好运气。这是留给你的三十块红钱,你拿去罢。”说着把三十块钱钞票向姨太太怀中一塞,姨太太拿起来丢在地下,随把脸一沉道:“你当我什么人,动不动把钱来哄我。昨天你一夜不回来,究竟宿在那里?休得把打扑克来搪塞我。”
文锦叫屈道:“我委实是和琢渠、云生等一班人在某处打扑克,至今还未散局。我因恐你记挂,故同琢渠先回,你若不信,可以叫琢渠来问的。”姨太太摇头道:“难道你们不会预先串通的。”文锦道:“那么你梳好了头,我和你同到那边赌场上去对质何如?”姨太太道:“谁有工夫同你对质,你若是真赢了三百多块钱,此刻拿出来一齐交给我。”其实文锦昨日带出去的三百多元赌本,一夜之间,早已输荆连今天这三十块假红钱,也是向琢渠借的。听姨太太这般一说,不觉被她难住,呆了半晌,才说:“赢虽赢的,不过已被琢渠连本借去了,少停一准要来给你。”说时又弯腰把地上的钞票拾起来道:“这个你先拿了罢。”姨太太虽然不接,也不推拒。文锦乘间塞入她衣袋之内,又赔笑说:“昨夜你大约等了不少时候罢。”
姨太太佯怒不答。文锦不敢多言,小小翼翼的看她梳好头,又陪她同吃了中膳。自己因为夜间赌钱,未得安睡,就在沙发上横着了。姨太太恐他睡在家中,自己不能到伯宣处去,急急将他推醒,催他快去把琢渠借去的三百块钱要回来。文锦说:“停一回罢,此刻只怕他的手头不便呢。”姨太太不依,文锦无奈,只得穿了长衣,临走时又对姨太太说:“如若琢渠此时没有钱,我只可迟一刻儿回来了。”姨太太道:“限你今夜两点钟以前给我回音。”文锦听有这般宽的限期,心中好生欢喜,答应一声,大踏步走了。姨太太看他去后,自己又涂脂抹粉,打扮多时,才叫人开后门出来。一出门就见对面贾家的包车,停在门口,贾少奶刚要上车,见了魏姨太太高声说:“咦,你这时候哪里去呢?”姨太太不敢告诉她到伯宣家里去,只说:“我因楼上纳闷,故在门口站一会儿,并不出去,你呢?”贾少奶道:“我到曹公馆去。”姨太太道:“你见了老八,替我候候她罢。”
贾少奶点头道:“理会得。”说时包车已拖过去了。魏姨太太眼望她转了弯,才敢奔向伯宣家去。看官你道贾少奶当真往曹公馆去的吗?其实不然。做书的暂不交待,先得补一补前回的漏笔。便是媚月阁自被伯宣当众耻辱,一怒走出之后,不消说得,自然到马立师小房子中。那时天敏并不在彼,媚月阁和她心腹姨娘阿二一说,阿二便把那粗做的叫来,盘问之下,始知昨天来的那人,的系伯宣无疑。他在起坐中等候之时,粗做的曾出外泡茶一次,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掩入房中,窃去照片,都是自己大意之过,现在虽然出来了,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伯宣。因媚月阁此番出来,只跑得光身一人,首饰物件,分毫不曾取出。讲到这些首饰,都是她自己所置。伯宣买给她的,并无几件。还有她自己几个存摺,总数在万金以上。既预备和他割裂,当然向他收回。照阿二的意思,教媚月阁暂在小房子中住下,另外挽人向伯宣索回这些东西。媚月阁颇不为然,说东西固宜索回,小房子中决不能住,因伯宣虽已知道,小姊妹们还不信我有这件事。我若住在这里,岂不明明摆出一个姘戏子的样子。伯宣那边固不妨事,小姊妹处的颜面,却万不可失。故而宁可多化几个栈房钱,在旅馆中暂住几时。不过中国旅馆中认识我的人很多,现在人人都知我已从良,一旦忽然住了旅馆,岂不教人奇怪。若传说开去,很难为情,还以住外国旅馆为妙。静安寺路的不克登,地方颇为幽静,当年我从北京回来时,曾住过几天,不如仍借那边居住,姊妹往来,亦颇便利。阿二亦赞成其议,当夜待天敏回来说明之后,只留那粗做的看家,主婢两个,同往不克登,住了一宵。次日,媚月阁因一个人生不出主意,素知贾少奶足智多谋,便打发阿二到鑫益里请贾少奶去。贾少奶听媚月阁请她,心想她现在已是个失势之人,还来请我则甚?意欲不去睬她,又因自己和德发那件事,惟有这一目了然,倘然她因请我不去结下冤仇,将此事告诉了琢渠,虽然我自己不怕琢渠,但在德发一方面究有不利,故也只可勉勉强强起身,梳洗好了,没精打采的出来。在门口遇见魏姨太太,知她是媚月阁的劲敌,未便直说,因此推说往曹公馆去,却坐着包车径奔不克登去,见了媚月阁时,装出满面笑容道:“老二,你昨天不别而行,教我好生牵挂。这件事委实是你家老爷的不是,不该手段放得这样恶毒,不给你留一些儿场面,无怪你心中生气要出来了。现在你打算怎样呢?”
媚月阁便把自己意欲向伯宣索回首饰说知,又道:“这件事究不知是谁告诉他的?倒不能不调查一个明白。”贾少奶道:“这个何消说得,一定是那人了。”说时把小指对她一扬,接着说:“适才我出来的时候,还见她得意洋洋的到你家去呢。你一出来,就便宜了她一个人了。”媚月阁听说,长叹不语。贾少奶见媚月阁面上似有懊悔之状,暗说不好,她昨日虽然一时之怒,由伯宣处出来,但她走后,伯宣似有悔意,现在她又这般模样,若再有人从中劝解,难保不言归于好。他们夫妻和好,原不妨事,但她与天敏相识,乃是我的介绍,怕她与伯宣言和之后,想起前情,心中怨我,况伯宣一定要调查她与天敏相与的原由,她岂有不将我怂恿的事告诉伯宣之理,那时伯宣又要恨我。我一个人何能担受这两重怨恨。但要卸脱这个罪名,也很不容易。第一先要使他夫妇俩不接头,胸中常存一条永不能忘的恶感。要撺掇他们存此恶感,必须有个藉口。好在伯宣现有魏姨太太这件事,媚月阁也深信她这场祸是魏姨太太惹出来的,不如就在这上头教她设法报复魏姨太太之仇。她若听了我的话,明中虽然是报复魏姨太太,暗中便是报复伯宣。这一来他二人的恶感愈结愈深,我的秘密机谋,也可永远不愁人告发了。心中想着,假意叹息道:“男子有了两条心,固然容易受人挑拨。不过魏家的也未免太不该了,她自己占了你家的老爷不算,还要害你们夫妻反目,这种狠毒的妇人,我出世以来,从没见过。照我心思,须得给她吃些苦才好。”
媚月阁叹道:“哪里来的苦,我又不能打她骂她,只有看着她舒服罢了。”贾少奶摇头道:“你这个人太忠厚了,若要教她吃苦,有何难处。譬如你将她和你家老爷有来往这件事告诉了文锦,岂非也是一个法子。”媚月阁想了一想道:“告诉文锦也好,只恐他溺爱姨太太,不肯相信,和前年的事情一般,也是徒然。”贾少奶道:“这就要你自己着力了。常言道:打蛇须打七寸里。如不得其道,弄得半死半活,不尴不尬,还不免自己被他咬一口呢。”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漂亮话,究竟七寸在那里,你摸着没有?”贾少奶微笑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说得到便做得到。不过先要问你自己,到底愿意不愿意报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必多说。因彼此都是多年小姊妹,交情原没什么轻重。适才只为她太可恶了,故我不觉脱口出来。你若不愿意伤情,我更犯不着结怨了。”
媚月阁正色道:“谁告诉你不愿意,你对于这种人,还讲什么交情,她既使得出狠心,我难道放不下辣手。你究用何法,可以致她死命,快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贾少奶笑道:“这个还不能马上就想出什么法儿来,务须看事行事。适才我虽见她从后门出来,究竟是否你到家去,我却未曾目睹,不能妄断,必须先设法向她家梳头的打听明白了,然后可以告诉文锦。告诉时也不能暗地进言,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中,务使在场者人人听得,他要不发作,场面上下不去,若能落一些真凭实据在他眼内更好,以免日后抵赖。”媚月阁道:“他二人又不拍照,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
贾少奶笑道:“你自己为小照上惹了祸,动不动就发心病,其实小照怎算得真凭实据,极容易抵赖的。像你昨天那件事,你既说小照丢在店中,不曾取来。老爷问你天敏因何同你拍一式布景的照,你不妨说布景是小照店里之物,谁也不能教他不给别人。你若往小照店中去看看,同式布景的男男女女,何止数百,难道一个个都是我相识的么!况且我拍的照,既不曾去取,小照店中成本所关,难免不私售取利,如你见我的小照在那里,便当我人也在那里,只恐我没有这般分身术,你也要忙不开交呢!这般一说,不但把你自己的嫌疑辟一个干净,而且还可使你家老爷顿口无言,当着大众向你服罪。只怪你自己怎的一时糊涂,便气冲牛斗的走了出来。如今既已出来,只可硬挺到底,不再俯就他的了。”
媚月阁听说,把眉头连皱几皱,说:“过后之言,讲他则甚。现在我们该想一个什么法子弄得他们的真凭实据来才好。”贾少奶道:“这却不难,不过我们必须先从调查入手,倘使魏家的果然天天到你家去,那时我自有道理,包你报仇报得十二分爽快便了。”媚月阁大喜,催她快去,向魏家梳头的打听,情愿自己多花几个钱小费,务将此中真相打听得明明白白才好。贾少奶连声称是,急急出了不克登,坐包车回到家中,吩咐王妈往魏公馆唤梳头的来。王妈道:“少奶奶头已梳好,因何又要梳头?”贾少奶道:“你休管他,我另有别事,你去时切不可大呼小叫,须装作偶然往他家游玩的一般,悄悄唤她过来。如她家姨太太在家,你更不可露出形迹。”王妈不懂她是何用意,一边走着,一边咕哝道:“花样好多,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出花样的。”
贾少奶也不理会,自己走到房中,开了前窗,向对面一望,对面乃是蔡公馆后房,窗里面便是那梳头的娘姨的房间,她此时刚巧不在房内,里边灯火俱熄。她窗外恰有一盏灯,斜光照进去,里面的床帐箱笼,隐约可见。贾少奶心中暗喜,再低头看下面时,王妈出了自家门口,去叩魏家的后门,那边出来开门的,正是那梳头娘姨。王妈向她捣了一句鬼,并不就走,却反一同缩进里头去。隔不多时,王妈还没出来,倒是梳头娘姨一个人先出后门,径奔自家门口而来。贾少奶即忙闭上窗,等候梳头娘姨上楼。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说:“少奶出去回来了。”贾少奶道:“回来了,你家姨太太在家么?”娘姨道:“她也出去咧。少奶奶唤我有事吗?”贾少奶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随我来。”说时把娘姨引到床前,同在床沿上坐下。贾少奶低声问她:“昨夜你家姨太太可曾出去?今天又是往那里去的?”
那娘姨本是贾少奶的旧人,自到魏公馆以来,因魏姨太太看待下人颇不和善,往往摆出主人架子,故心中颇为不服,时常在贾少奶跟前讲她主人的坏话。今被贾少奶一问,她岂肯代为隐瞒,自然连头搭脑,一齐吐露出来,不但她把魏姨太太在伯宣处过夜这件事泄漏,并且连她由赵公馆带来一只漆匣内藏许多金饰,回来的时候怎样鬼鬼祟祟,被她在房门口偷看得见,以及午后用计驱出文锦,自己急急又往赵公馆去了等情,一并告诉了贾少奶。贾少奶不料内中还有这许多曲折,暗暗惊异,心想魏家的好大胆,竟敢这般胡为,随意在外住宿,视文锦如无物。那一只首饰匣,不消说得一定是媚老二之物,当时我也见过,内中还有许多金镑,不过这东西缘何入她之手,料她不敢偷窃,必是伯宣送她的。但这些东西,并非伯宣自己之物,怎可由他送人。看他这般举动,想已存心不要媚老二了,放着这个题目,我更可使他们二人加上一重恶感,永无言和之望。心中想着,得意无比。面子上仍不肯被梳头娘姨看出神色,假说亏得你家老爷糊涂,若被他察出形迹,万不得了,你得空儿劝劝她,教她以后不可这般大意才好。娘姨摇头道:“这个干我们什么事,莫说劝不进,就劝得进,也劝得太没来由了。”
贾少奶道:“如此你可知她明儿那边去不去?”娘姨道:“自然要去的。我听她的口音,仿佛要天天去呢。她对我们说,将来她不在家,老爷回来,在前头敲门,教我们故意慢慢的开门。一面马上差人出后门,到赵公馆唤她回来。照她这般吩咐,怕不要鬼混一世么!”贾少奶听说,微微一笑说:“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回去罢。”娘姨道:“不然还可吃了晚饭走,如今姨太太出去了,老爷虽说两点钟回家,如果弄到了钱,说不定就要回家的。家中小丫头和粗做的都是一对呆鸟,不会到赵公馆去唤她,那时岂不要闹出事来,故我不得不在家里守着,她倒在那边适意,要我们替她提心吊胆,真是应了一句俗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咧。”
贾少奶卟哧一笑,娘姨也笑着,辞别下楼。走到门口,刚值王妈回来,两个人一进一出,冷不防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倒退了一步。王妈先开口说:“阿哟!你吗!少奶奶唤你何事?”娘姨笑说:“她缠七夹八问了半天,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事呢!”王妈疑心梳头娘姨放刁,送她走后,自己上楼问贾少奶,贾少奶也说并没甚事,我问问她姨太太在家作何消遣,她说出去了,我留她晚饭,她因家中没人,就走了。王妈闻言,对她面上端详多时,说:“这是什么道理?这几句话,我也未必问不明白,为甚么偏要唤她来当面询问,又教我扮得这般鬼头鬼脑,我还当你为着怎样大事,故叫梳头的来此以后,自己不敢就回来,假意和他家粗做的谈了一会天才走。不意你们却谈论着这样芝麻绿豆的大事,可把我一个人弄够了。”贾少奶笑道:“别混说咧,快弄夜饭来吃罢。”
王妈气瘪着嘴下楼做饭,贾少奶跑到适才那扇楼窗旁边,开了窗,双手搁在窗沿上,眼望着对面梳头娘姨那间黑沉沉的房间出神。不多时,王妈端上饭来,贾少奶才关窗过来用膳。一边吃饭,一边仍想着心事。王妈站立一旁,笑盈盈的说道:“少奶奶,我告诉你一桩新闻,你要听不要听?对门魏姨太太昨天晚上一夜不曾回家,据她家粗做的说,是宿在隔壁赵公馆里。你想赵姨太太昨天傍晚才走,当夜魏姨太太便走填空儿,不是太性急了吗?”贾少奶假作不知,说:“大约没有这件事罢,你别胡说乱道。”王妈争辩道:“一定有的,我还亲耳朵听得魏姨太太在隔壁和赵老爷谈心的。”贾少奶不禁诧异道:“你如何会听得?”
王妈笑道:“说出来也没甚希奇。昨天你从赵公馆出来之后,不是同着曹少奶等一班人在对房吸烟吗?我一个人在这边房内铺好床,因墙上挂的那张月份牌,尘埃堆积,故用鸡毛帚拂拭,不意才一举手,那月份牌连钉吊在地下,月份牌背后墙上,原有一块砖头,在我们搬进来安床的时候撞活动了,抽出砖头,一直可以望到隔壁赵公馆的上房。我忽然想起赵姨太太走后,赵老爷一个人在家,不知作何勾当,故把砖头抽出来,想偷看他的举动。不过砖洞那边,还有一重糊房间的花纸,我因把纸头搠了个小孔,岂知仍不能望见里面。因这地方刚在他们安放梳妆台的所在,那窟窿恰被镜子背挡住了,我就无法可想。不过里面说话的声音,却隐约听得出来。我就把耳朵贴着墙,好像听德律风似的,听了一会,仿佛是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我起初还道是赵老爷和娘姨们闲谈,后来听得连笑带说的,又听得赵老爷说什么上半夜陪我,下半夜回家,我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但万想不到就是魏姨太太,以为赵老爷因姨太太跑了,故弄一个堂子里的人来家解解寂寞的。正想再听下去,你在对房叫我倒茶,我就急忙塞好砖头过来了。今儿照魏家粗做的这般一说,昨天赵公馆房中那个女人,不是他家姨太太是谁!现在据说魏姨太太又到赵公馆去了,想必已在那边房中。你若不信,吃罢饭不妨将砖头再抽出来自己去听。”
贾少奶闻言,把吃剩的半碗饭向前一推,说:“我不吃了。窟窿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王妈一脚跨进房内,随手开了电灯,再将月份牌除下,抽出砖头,果有指头大一个透穿小洞。贾少奶先张了一张,然后侧耳静听。果听得隔房魏姨太太声音说:“你答应送我的东西,为何还不给我,莫非哄骗我吗?”又听伯宣的声音答道:“哪有这句话。只为梳妆台抽屉锁着,钥匙被老二带走,急切取他不出,须得唤铜匠来开。如你马上就要,惟有把抽屉毁了,但是这张柚木妆台,我足足花了八十块钱买的,为迟早一天上头,把抽屉弄坏,岂不可惜。早晚是你的东西,既答应了给你,将来决不交还老二便了。”
又听魏姨太太娇声娇气的说:“你在我面前虽然说得这般好,但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老二自己之物,她将来问你要时,你待怎样?”伯宣大声道:“你放心便了,她既然作了我家的人,东西自然也归了我。昨天这一闹,她人虽然不愿意跟我,东西却不能再由她作主,我不还她,她又能奈何我不成!”讲到这里,忽然中止,魏姨太太连说:“来了,来了。”伯宣又说:“快走罢!”接着一阵脚步凌乱,声音寂然。贾少奶慌忙丢了墙洞,奔到窗口,开窗向下观看,见伯宣家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魏姨太太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慌慌张张,奔向自家后门进内去了。贾少奶心中会意,命王妈塞好墙洞,泡水洗了面,琢渠也回来了。贾少奶问他胜负如何?琢渠道:“赢虽赢了几百块,却都被文锦借去了。”贾少奶道:“他借了钱难道还在那里赌吗?”琢渠道:“他早已不赌,而且还比我先走一步。”
贾少奶听说,不觉笑将起来。琢渠问她有何可笑”贾少奶连说没事,又道:“你明儿可以请他们这班人同到我家来打扑克么?”琢渠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贾少奶道:“没甚意思,我意欲抽几个头钱,买一只手镯表带带。”琢渠道:“邀他们到此赌钱,可以使得。抽头这句话,却讲不去。适才云生等谈起,天天赌钱,输赢常有,牵来扯去,却输给了堂子里的头钱。如今想法子,教在局诸人,每人输一夜请客,供给酒菜,便在他家赌博,不准抽头,以示公道,我因请客不免自己花钱,在堂子中都是扰别人的,就使花几个头钱,也是赢得来的。若请了客,不论输赢,都要贴本,故没有赞成。你若要买手镯表,待明儿文锦还了我钱,就给你去买罢,何必抽什么头呢。”
贾少奶道:“不抽头也行,明儿你务必邀文锦、云生、仲伊这几个人来家打牌,若说酒菜,横竖明天我要请曹少奶奶、甄大小姐等来家晚膳,不须另备。你若舍不得花钱,明儿一天开销,都是我的了。”琢渠笑道:“这倒奇了。你素来不爱请客,为何忽然大出手起来?”贾少奶道:“你莫管他,只消替我把所说的那几个人邀到就是。”琢渠道:“那个未免太不明白了,邀他们究为何事,必须先告诉我才行。不然,邀了个不相干的来家,或者漏了个要紧人儿,岂不坏事。”
贾少奶想了一想道:“别无他故,就是媚老二昨天虽然由伯宣处走了出来,彼此相持不下,也不是个了局,我们做小姊妹的,理该替他们劝解劝解,故我想把昨天在场诸人都请了来,大家商议,向两方面劝和,一则聊尽我们朋友交情,二则昨天承伯宣看得起我们,请我们过去参预家事,原要我们临时劝解之意,我们当时袖手旁观,已是不该,事后若再不替他们设法转圜,岂非太对不住伯宣了吗!不过你在文锦等面前,万不能先行道破,只可说是打牌,因我明儿还须先去探探媚老二的口风,如她愿意了,再往伯宣那边去说,自然一说就上。如老二也不愿意,那时我们就打牌到底,那回事作为罢论,免得说了出去收不回来,给旁人笑话。”
琢渠点头称是,又说:“幸亏你告诉我一声,不然,赌场中共有十余人之多,我若一齐请了来,岂不要闹得更大。好在今天散局甚早,明儿约定三点钟入局,到夜间八九点钟时分,我暗约他们三个人前来便了。”贾少奶大喜。次日三点钟,琢渠出去赌钱。贾少奶也梳洗定当,坐包车到不克登去见媚月阁,天敏恰在那边,见了贾少奶,殷勤鞠躬为礼,贾少奶也含笑点头相报。媚月阁忙问打听的话儿怎样了?贾少奶因有天敏在旁,不便明言道:“说来话长,少停再说罢。”
天敏知趣,晓得她们还有正经,随向媚月阁告辞道:“此刻我还有朋友约着,明天再来看你。”说毕又向贾少奶鞠躬而出。贾少奶看他走后,才把梳头娘姨所讲的话,和盘告诉了媚月阁。又将王妈发现壁洞,自己听得他二人一番言语,尽情倾吐。媚月阁听得愤火中烧,面上发赤,说:“他们还想吞没我首饰,倒也不错。我再不告诉文锦,誓不为人。”
贾少奶道:“我现在又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你也不须亲自告诉文锦,显得急于报仇似的。让我将昨天在场诸人,一一请到家中,推说替你夫妇们设法讲和,你在今夜十点钟时候,自己到我家来,须装作偶然去看我一般,万不可露出预先约定的模样。那时我先开口劝你回家,你须不肯答应,并说伯宣姘着一个四马路的野鸡,夜夜送上门来,此时想必已在家陪着他了。我们故意不信,再教王妈插口说,房中月份牌下有块砖头,可以移动,听得见隔壁声音,先让他们去听,我再说听虽听得,不过究竟是什么人,也须看个明白。或者伯宣同娘姨说话,我们不能冤他的。好在赵公馆对门是间空屋,我们不妨兜到那里,教管门人开进去,从后窗口可望见赵公馆前窗。前天我在你家楼上,仿佛前窗没挂窗帘。”媚月阁道:“果然没挂。因窗帘被洗衣作收去了还没送来。”
贾少奶道:“如此好极了,空屋中十分黑暗,你家电灯明亮,由暗处望明处,已极清楚。再加不挂窗帘,岂不可以一直望到床上。我看见之后,先抱怨你说,这明明是魏姨太太,你怎说是四马路的野鸡。那时旁人一定附和我说是魏姨太太,你再向文锦谢罪说:“不知魏老爷的姨太太,误当四马路的野鸡,望魏老爷恕罪。那时看文锦如何发作便了。”媚月阁拍手称妙。正是:未入甓中先捉鳌,既来洞里好寻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十回怪现状何堪目睹丑官僚到底心虚
贾少奶又道:“我此时须往曹公馆去,约老八等一班人,不能再来望你。你到夜间十点钟左右,到我家来,必须依计而行,不可有误。”媚月阁连连答应。贾少奶随即坐包车到曹公馆去,那时已有四点半钟,曹少奶还没起身,李姑太太也陪她睡着。贾少奶不便惊动她们,先到外房打一个得律风给甄大小姐,约她到曹公馆中讲话。甄大小姐接了得律风,急急坐马车赶往曹公馆,去时曹少奶和李姑太太二人,已双双起来。不过曹少奶一睁眼便要抽烟,因此贾少奶已预先打就五六个烟泡,待曹少奶洗过面,高唤一声来罢,曹少奶更不多言,横上烟榻。贾少奶双手托枪,向她口内便送。曹少奶一口噙住,顿时嗖嗖嗖抽将起来。甄大小姐见了贾少奶,问她叫我来有甚话讲。贾少奶便说:“媚老二自那天由伯宣处出来之后,现住在不克登,我想他们这样挺下去,终不是个了局。我们都是老二的多年姊妹,礼该设法替他们融解融解。况且那天我们都在场目睹,当时不防他们闹出这般把戏,所以不及插口相劝,事后若再不替他们设法转圜,如何对得住朋友。故我想请你们三位今夜同到我家,还有男客一方面,我已教我家少爷请你家仲少爷和这里少爷还有魏老爷等,同去商议调和之法。那天在场诸人,除了魏姨太太与老二不甚相合,故未请她外,其余仍是原班,但愿将来能教他们夫妇和睦如初,也是一桩好事。”
甄大小姐等听了都极赞成。曹少奶吸罢烟,贾少奶又催她和李姑太太二人急急梳洗定当,自鸣钟已打七下,四个人同坐汽车到了贾家。贾少奶悄悄问王妈壁洞中可曾听出什么?王妈回言:“我在楼窗口亲眼瞧见魏姨太太五点钟时候已进赵公馆,此时还未出来。适才虽然抽砖头听过一次,但只听得他们唧唧哝哝的说话,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贾少奶点点头,又吩咐王妈待包车夫拖空车回来时,命他火速往三马路镇江菜馆中叫一桌菜来。吩咐既毕,自己仍到那边陪曹少奶等吸烟。不一会琢渠已和云生、文锦、仲伊等一班人回家,云生原未知他少奶奶也在那边,见了不胜诧异,说:“咦,你怎么也来了?”贾少奶使把自己请她们来家,想为媚月阁夫妇和解等情说知。云生大笑说:“怪道琢渠昨晚不赞成轮流请客,今天忽然邀我们来家打扑克起来,我很诧异,他前后两歧,而且请客又只请得我们三个,原来奉着内务府之命,不然琢渠岂肯这般大出手呢。”琢渠笑道:“那也不见得。难道贾琢渠便小器到这般地步,一年之间,请一两次客,也许有的。”文锦道:“你们别多说咧,适才我拿着几副好牌,就被老琢硬拖回来吃饭,现在有饭的快拿饭来吃,没饭的快快打牌。”贾少奶奶笑道:“魏老爷莫性急,酒菜已着人去叫,还没送到,至多停一刻工夫就来了。”文锦道:“如此牌呢?”琢渠答道:“有有。”说进在怀中掏出两副新外国纸牌,仲伊抢在手中,抽出一看说:“你几时买的?”琢渠笑道:“还要花钱买呢,适才我在蓝河别墅处,乘人不备,抓了两副回来备用,横竖他们头钱赚了我们不少,就贴两副纸牌,也不为过。”仲伊笑道:“怪道和那边的一式无二,原来是你偷的。”云生道:“难为你想不透,琢渠这人肯吃亏的么!”
众人大笑。文锦一脚奔到起坐中,教王妈帮他将方台扛至正中,亲自端了凳坐下。拍手大叫快来。云生等应声出来,四个人各据一方,顿时打起牌来。贾少奶等一班人,也随着出来观看。就中以文锦最为高兴,手气也最坏,动不动做白辣夫,往往被别人捉破,因此输得最多,不住的大呼小叫。贾少奶深恐声音传到隔壁,被魏姨太太听见,有了准备。忙教王妈闭上房门。赌了一个钟头,却是琢渠独赢。夫妻两个,好不欢喜。恰巧车夫叫的菜也送到了,贾少奶命王妈先拿往厨房中蒸一蒸热,再行端上,请众人歇赌,收拾干净台面,八个人坐满一桌,彼此都不饮酒,吃菜的吃菜,用饭的用饭,不多时已菜足饭饱,纷纷离席。云生瘾发,急急跑到烟榻上横下,高叫那一个替我装烟。贾少奶应声上前,众人也聚在烟榻旁边。琢渠先发表道:“现在我们可以开谈判了。”
话犹未毕,忽闻楼下叩门声响。王妈正在外面收拾残,答应一声来了。琢渠急忙止她道:“且慢,先问问是谁,再开门不迟。”贾少奶一边装烟,一边说:“不妨事的,王妈去开罢,此时决无外人前来。”王妈闻言,丢下碗筷,三脚两步奔下去开门。琢渠站在起坐间楼窗口观看,见进来那人,可巧是媚月阁,进房对众人说了,众人都各一怔,说她来得好巧。此时媚月阁已走上楼来,一见众人,颇露惊异之色说:“原来曹少奶也在这里,我正想到你公馆中去望你呢。”
曹少奶见了媚月阁,想起那天被伯宣欺侮情形,心中颇觉怜惜,殷勤与她搀手问好。李姑太太更起身让她坐下,问她才从那儿来,现在是否住在不克登?媚月阁一一回答毕,贾少奶横在烟榻上,高声说:“老二,我们正预备同你家老爷讲和呢。你这样一股火气的出来,也不是个道理。讲到女人嫁丈夫,原指望靠他过一生一世的。就是老爷错怪了你,虚则虚,实则实,有话不妨明讲,何必趁自己性气,掉头就走,弄得大家难以为情呢!”
媚月阁摇头道:“你那知此中曲折,这人委实太没良心。就是他不来寻我的事,我也预备和他决绝。现在他既厌恶我,我就遂了他的心意,出来何妨。”贾少奶笑道:“这句话奇怪得很,倒要请教,因何知道你家老爷没良心?他娶你的时候,不是十二分郑重,特请方四少爷作媒的吗?就是娶你以后,我家近在隔壁,从没听得你家有一回高声大气,这般恩爱的夫妻,还说厌恶,不知怎样才算得好呢?”
媚月阁顿足道:“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在娶我的时候,原没甚么差池。不过现在他已变了心,不知如何,结识了四马路一个野鸡,趁我不在家的当儿,竟把这野鸡招回家来。我早已知道,只因碍着他的颜面,不便闹破。谁知他日前竟反咬我一口,还要假造凭据,这明明是他心中厌恶,要我走了,他好娶这野鸡为妻,我又何必羁住他家,作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呢。”众人听了都很诧异。贾少奶笑说:“你家老爷为人,未必这般下贱,你休错疑他罢。”文锦哈哈大笑道:“伯宣这人,果然很不老成。但野鸡却从没见他打过,我和他相识多年,这件事却可担保。”
琢渠等也说伯宣决不至此,老二休得轻信人言。媚月阁道:“你们若不相信,此时不妨到他家去搜一搜,包你有个野鸡婆藏在房中。如搜不着,我情甘服罪。搜着了我也不愿意和他理论,只求各位帮我的忙,教他把我自己所有的东西还了我,彼此一刀两断,免得日后不干不净。”琢渠笑道:“我们又不当警察,怎可擅入人家去搜呢!”这时候王妈正靠在房门口听他们讲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笑道:“搜虽不能搜,听却可以听的。”众人闻言,一齐回头对她观看。琢渠喝问:“你讲些什么?”王妈赔笑说道:“那边房里墙上有块砖头,还是搬场的时候碰活动了,至今没有修好。平时用一张月份牌遮着,倘将这块砖头抽去,正是赵公馆的卧房,那边说话,我们这里可以听得。”琢渠骂道:“放屁!我们这里讲正经,要你胡说什么!”
云生此时烟已吸足,一谷碌从烟榻上坐起说:“琢渠别骂她,叫带我们去听听,倒也很有趣的。”文锦、仲伊二人也说要听。王妈先走,众人随后都到琢渠卧房之内,看王妈抽出砖头,云生第一个凑上去听,听了一会,忽然笑将起来。贾少奶慌忙对他摇手说:“别高声给隔壁听见了。”云生掩着口仍是发笑。文锦问他听出些什么?云生连连摇头。文锦心痒难熬,教云生让他听,云生不肯。文锦急了,使劲把云生拖开。不意他费了许多气力,仍被仲伊享受现成天下。云生才一离开,他早已凑上去听了。文锦无奈,只得向云生盘问那边讲些什么?云生见旁边人多,笑道:“说不得,你自己去听罢。”
文锦好不难受,教仲伊让,仲伊也和云生一般,笑着不肯。众人不懂他二人听出什么妙处,都想凑上去听他一听,人人心中都热辣辣的。贾少奶笑道:“壁间只有一个洞,照这样一个个轮流听下去,拍不要听到天明吗!况听见了看不见也是枉然,就是里面有女子声音,或是他家娘姨,也未可知,岂能硬派他是野鸡。我看赵公馆的对门,就是魏老爷公馆隔壁,那所房子,不是空着吗?我们何不教看门老儿开了空屋的门,上去看看,或者可以望见越公馆房内。如望不见,不过白跑一趟扶梯罢了。”众人齐声称好。贾少奶随命王妈找着看弄堂门的老儿,教他开空房子的门。老儿只当他们要租房子,说里边没电灯,黑漆漆的明儿看罢。王妈道:“你莫管他黑不黑,开了门我们自己能看的。”
老儿无奈,只得取钥开门。贾少奶等众人鱼贯入内,王妈身边带有洋火,一路走,一路划火照着,上了楼梯,文锦随在后面,走到最末一级,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儿栽下楼去,幸亏云生手快,将他抓住,虽没跌下,却已遭了一身灰尘,文锦连叫晦气,众人都觉好笑。贾少奶趁这当儿,站一站定,看准方向,走到右首一间亭子间门口,命王妈不可划火,暗中摸索,到窗口旁边,轻轻拔出铁拴,先开了里面的玻璃窗,再开外层百页窗。这两扇窗才一推开,伯宣家心内那盏一百支烛光的电灯光,已直射过来。贾少奶当窗站着,深恐被对面伯宣瞥见,即忙闪在一旁观看。这天恰因傍晚天气颇热,伯宣家前窗开了,忘却关闭,他明知对面是所空屋,防不到有人进去偷看,故而并不用一些儿物件障蔽。自己与魏姨太太二人,大着胆戏谑了一会,竟仿前两夜的旧例,老实不客气,在沙发上并肩叠股。刚才云生和仲伊二人在贾家房内听了只顾发笑说不出口的,便是这个缘故。此时贾少奶一眼看去,不觉哧的一声笑将起来。回头看云生等众人,也都在暗中掩口胡卢。曹少奶等几个女客,羞得别转头不敢再看。文锦还不知那女的便是他姨太太,看得十分得意,一手把云生推了一推,一手又把琢渠拧了一下,笑道:“好玩意儿,媚老二说的话果然不错,那女人一定是个野鸡,常人决没这般不要脸的。”云生被他推得几乎跌倒,琢渠也被他拧得生痛,齐声说:“胖子莫非看疯了吗。”这时候贾少奶忽然叫道:“你们莫闹,那野鸡快抬头了,我们大家须得看仔细她的面孔,以免日后在四马路遇见了错过。”
众人闻言,顿时又定睛观看,果见那女的徐徐抬起头来,电灯光下,照得非常清楚,这边众人中,文锦开口说了个咦字,接着贾少奶怪声怪气的说道:“啊哟,这人不是魏老爷的姨太太吗!”还有曹少奶等一班人也已看见,但都和哑子一般,没一个人做声得出。单有媚月阁从旁一阵冷笑道:“阿哟哟,我还道是个野鸡,原来是魏老爷的姨太太,真正是我眼睛气花了,请魏老爷恕我无知之罪。”文锦被她这几句冷语,说得万分难受,紧涨着脸道:“你你你们莫说这句话,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很多,小妾好端端的藏在家内,伯宣又没妖法,焉能摄她过去,你们这样说了,于我名誉原不打紧。但在小妾一方面,关系很大。她若因你们诬蔑了她,寻了短见,请问你们可能担当得起?”媚月阁闻言,气得做声不得。贾少奶笑道:“我也不信那边的就是魏姨太太,一定是面貌相同的人,我们从暗中望去,因而看错无疑。好在魏老爷公馆近在隔壁,我们不妨走过去问一声,如若姨太太在家,我第一个给魏老爷叩头请罪,恕我目力不济,胡说乱道。至于性命出入,我们谁也担当不起,你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