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 第 21 页/共 56 页
她这夜并不安睡,回肠九转,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出家一条路,最为妥当。主意既定,愁苦顿忘,次日清晨,取一柄剪子,藏在身畔,往长寿庵中。那时净修正带着一班尼僧做早课。邵氏也不招呼她,一脚走到李氏房中,李氏见她清早就来,面有泪痕,惊问所以,邵氏把如海和她淘气之事说知,却把自己立志出家一节瞒过。李氏好生愁闷,劝她以后不必再来,我在这里,有净修师太照应,可以无虑,你万万不可任性,必须依从少爷的意思才好。邵氏也不做声,待净修做罢功课,进来见了邵氏,笑说今儿新奶奶来得怎早?邵氏含糊答应,私把净修招到僻处,悄悄将如海待他不良,自己意欲削发从她修行等情告诉了,净修听了,连连摇手道:“这个如何使得!你却比不得我。我当时已没人把我当人看待,山穷水尽,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不过暂时和少爷不睦,日后自能和好,决不可存这个念头,绝自己的后望。”
邵氏见她不允,更不多言,推说更衣,走到床后,战战兢兢,摸出剪子,心一横,就把万缕青丝,一齐剪断。剪断之后,一阵心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净修闻声上前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顿足道:“新奶奶怎的这般想不开?如今如何是好?”李氏惊问何事,净修高声回答道:“新奶奶把头发剪下了。”
李氏一闻此言,急得从被窝中直蹿出来,不意她脑伤未复,猛觉一阵头眩身子向横里一倒,从床上直栽至地下,顿时晕了过去。净修慌忙唤进几个佛婆,将李氏搀扶上床,用开水灌救。一面多方劝说邵氏回家。邵氏那里肯依。这边李氏已被众人救醒,她也不说什么,只把两手握着拳头,捶自己的胸膛,口拉着宁波腔,哭她的儿子。净修急得无法可施,只在房中团团旋转,口念大慈大悲广大灵感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忽然走到邵氏面前,双膝跪下道:“我的好新奶奶,你饶了我罢。你若不回去,你家少爷向我要人,教我怎样回答?”邵氏见了,心中十分不忍,慌忙将她拉起道:“师太休得如此,少爷不能向你要人,他又没把我交待你。他若来时,自有我出场同他讲话,决不拖累你便了。”
净修见她固执,暗想只有教如海自己来接她回去,别无他法,即忙一个人奔到钱家,如海才起身洗面,见了净修说:“师太清早起,来此则甚?”净修上气不接下气的将邵氏到她庵中剪了头发等情说知,如海听了,反和没事的一般,哈哈一阵大笑道:“她想把做尼姑这个题目挟制我吗?很好很好。我昨儿已答应她自由,她爱怎样便怎样,拜烦带你一个信给她,教她以后也不必再进姓钱的门了。”净修不防他说出这几句话来,顿时心中大怒,很替邵氏不平,暗想这种没情义的男子,理该早些和他割绝了才是。当下气愤愤的回到庵中,对邵氏道:“你就在这里住下罢。”又向李氏道:“你也不用哭了,你家这位姑爷,简直不是个人。”接着把自己去见如海,如海所答的话说了,这种人决不能靠他过日子,请你们安心住在这里,三餐淡饭,总有得吃的,何必到他那里吃荤腥受气恼呢。李氏也无别话。自此以后,邵氏便在长寿庵中住下,披着一头短发,跟净修吃素念经。
李氏有净修请的医生替她医治,脑伤也日见平复,渐能起床。婆媳两人,安居无虑,比在钱家时快活许多了。钱家少了个邵氏,最得意的便是薜氏。她屈指计算邵氏进门未及半年,居然被她一手推出,暗暗佩服自己的妙计。如海虽有些儿留恋,被薛氏屡次讥讽,也就不敢放在心上。他两个女儿,对于邵氏,有无都不在意,不过秀珍自老太太死后,至今郁郁不乐。她也不是伤痛祖母,却为了老太太一死,照例穿孝,不能将她新制的几件时髦衣服,炫耀出来,心中十分不快,暗暗抱怨老太太,怎的早不死迟不死,偏偏死在这个当儿。因她此时在民瞑新戏馆,另外又相识了一个少年,却不是唱新戏的,乃是一个新剧家的朋友。他因有朋友唱着新戏,每天以探望朋友为由,混入后台,再由后台太平门中掩入前台看白戏。遇着收票的来时,便躲在男厕所中,假充小便。因此虽然天天看戏,却从没花过一个大钱。秀珍却因心爱裘天敏,故也每天到民瞑社看戏,意欲和天敏交一个朋友。不意天敏此时,正一心一意注重在媚月阁身上,无暇及她。秀珍枉费心机,好不失意。可巧这个看白戏的朋友,见她年轻貌美,浓装艳抹,当她是个大家闺秀,不觉痴心专注,馋眼横飞,拼命的上前勾搭。秀珍看他,虽没天敏风流,却还不讨人厌,天天相见,未免有情,居然一言而合,由那人在六马路某处找了一间小房子,两个人时常在彼相会,真个心如火热,恩爱非常。
那人还有一个管束,每夜迟至十二点钟,必须归号。据他自言,因父母家教很严,不敢违背,秀珍也未便相强。不道一月未满,老太太一病身亡,秀珍穿着孝,兼在初丧期内,如海不许她出外,秀珍好生不乐。又因她素日浓妆惯的,现在穿着素服,只可簿施淡扫,对镜一照,面目顿改,自觉羞见那人,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熬过了三七二十一天,急中生出一个主意,私把几件绸缎衣服,包了一小包,命松江娘姨送到一个小姊妹家,只说借给她吃喜酒穿的。自己乘人不备,偷着由后门逃出,径往那个小姊妹家,脱下素服,换上绸衣,画眉匀粉,打扮定当,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先到别处打电话通知那人,然后再到六马路小房子中,与那人相会。久别重逢,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王熙凤跟了卞义和,同居城内,颇极唱随之乐。这天义和还在洋行中办事未回,熙凤因阿金包先生,帮他做了一脚会,今天是第三会会期,带着十块钱会金,锁上门,托隔壁陈家的张妈,代为照应,自己一个人出城,往会台上摇会回来,路过六马路仁寿里,想起先前她那个二房东夫妇,待她十分要好,已有许久未见,今儿顺便进去望望他们。因命黄包车停下,自己步行入内。见这二房东夫妇,仍和从前一般,两口儿面对面睡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男的见了熙凤,慌忙起身让坐。熙凤坐下,和他们谈了一会闲话。偶然问及楼上的房间,借给人了没有?女的口快,回她借去了。男的听说,疾忙对她摇头挤眼,连说没有借去。熙凤见了,暗暗好笑。心想我又不要再借你的,何须掉这枪花。自己也不盘驳,又与他们谈了几句别话。正待告辞,忽听得一阵笑声,似系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入耳很熟。熙凤呆了一呆,二房东夫妇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连连咳嗽,仿佛教楼上知道下面有人的意思。熙凤大为怀疑,接着是又一阵笑声,比方才更为清楚,男的声音,果然十分耳熟。熙凤见二房东夫妇神色慌张,不觉好奇之心勃发,意欲上楼看他一个明白,便说既然楼上空着,让我上去看看,我再想借几时。二房东听了忙道:“楼上堆着什物,十分肮脏,大小姐要看,待我改日收拾干净了再看罢。”熙凤不答,抢前一步,上了扶梯,二房东拦阻不及,夫妻两个,急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熙凤一气奔到楼上,见房中陈设如前,床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见有人来,都回头愕顾。熙凤见那女的年约十七八岁,生得很是齐整,男的果系素识,而且不是别人,便是她丢了倪伯和降格相从的洋行写字卞义和。熙凤一见之下,只气得目定口呆,胸中一股酸气,上冲霄汉。正是:痴娃应悔糊涂误,浪子从来薄幸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七回酸溜溜一场胡闹怒冲冲满腹阴谋
王熙凤虽不认识那少女是谁,做书的却认得她便是钱如海的令媛秀珍小姐。当下秀珍见有一个面生妇女闯进房来,不觉勃然大怒,摔开了义和的手,站起身喝问:“你是何人?怎的不管里外,闯进别人房内,是何道理?”熙凤一时气得无言可答,只是呼呼吁气。义和缩在床横头,不敢做声。房中只有秀珍一个人作威作福,逼熙凤出去。熙凤本非软角,不过一时气极了,说不出话来。此时神志略定,也不同秀珍答话,大步走到义和面前,一伸手将他揪起。还有一只手空着,便顺手赏了义和两下嘴巴。义和双手护着脸,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一动也不敢动。秀珍见义和挨打,虽有些儿心痛,但不知来者是义和的甚么人,不敢出头相助。又见熙凤年已三十以外,还道是义和的母亲,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来此管教她儿子,自己和她觌面,岂不难以为情,一时急得身子索索乱抖,适才那股声势,霎时间冰消瓦解。眼望着房门,打算脚底下明白。不意熙凤打了义和几下,忽然放声大哭,痛哭义和没良心,那里弄了这个不要脸的烂污淌牌来此,瞒着我干得好事,你倒好写意,居然有了现成巢穴,打算将我置身何地?秀珍听了,方知这女的并不是义和之母,听她口气,很像是义和的老婆。但义和与她年纪差得太远,看来也和自己一般,是个不三不四的路道,何必惧她。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烂污淌牌,不由的心头冒火,一股勇气,顿时又提将起来。奔上前去,不问情由,照准熙凤面上,一掌打去。口说:“你讲的什么话?”
秀珍这一掌,一半为自己出气,一半替义和报仇,故用了双倍气力,只打得熙凤牙缝中鲜血直喷,张着口哇哇乱嚷,疾忙放了义和,出空手与秀珍厮打。霎时间两个人扭作一团,拳来脚往花一团,拳往脚来锦一簇,你揪胸,我抓发,一个鬓乱钗横,一个衣破钮落,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杏眼圆睁,吆吆喝喝,好一场恶斗。只吓得义和好似天打木头人一般,呆靠在旁边,既不敢相劝,又不敢相助,一言不发,坐观胜败。楼下二房东夫妇,在熙凤上楼时,已知必有大乱子出现,都伸长着脖子留心听他,此时听得吵闹声音,非常利害,连楼房都要坍下来了,心中吃惊,也顾不得干自己的公事,一个丢下烟枪,一个抛去灰罐,慌忙奔到楼上,两个人竭力把熙凤和秀珍拉开。熙凤披头散发,秀珍袒胸露腹,虽被他二人格住,都还不肯干休,都想挣扎上前,决一个雌雄,拼一个死活。无如二房东夫妇,身子虽瘦得像一束枯柴,只因适才吸烟才过了瘾,平添了一身烟力。秀珍、熙凤二人,那里挣得过他,只得把双足在楼板上蹬得山响,惊动四邻,不知他家闹出了件么大事,一齐赶来观看。见楼下没人,有几个熟识的便闯上楼去。还有些不熟识的,见有人上楼,也大着胆跟了上去。一时楼上聚了好多的闲人。秀珍究竟是个女孩子家,背着人虽然什么都干得出,当着许多人面前,不免有些儿面嫩,更兼自己衣破钮落,玉体呈露,益觉不成模样。又见瞧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深恐有人知她底细,传说开去,给父母知道,不是玩的,心中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再和熙凤争风吃醋,趁众人乱哄哄的当儿,滑脚便走。二房东夫妇竭力劝熙凤息怒,熙凤见秀珍已走,正可趁此收篷。只因二房东瞒着她将小房子借给义和,未免心中怀恨,所以不睬他们,立逼义和回家,义和服服帖帖,不敢违背,跟她下楼回去。那些闲人也一哄而散。二房东夫妇如释重负,不过被他们闹了一阵,身子都觉乏了,意欲再抽几筒烟长长力气。夫妻两个双双在烟榻上坐下。那男的划了根洋火,正待点灯,眼光射到烟盘里,忽然说了声:“咦!”
女的闻言,也向烟盘里一看,不期应了声:“呀!”原来他夫妇二人,十三年朝夕不离,情逾骨肉的那枝甘蔗老枪,不知被哪一个手脚不老成的带了去。还有一只瓷罐,盛着四两多烟灰,也不知去向。他夫妻俩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男的先抱怨他女人道:“你出了灰,不该将灰罐随手乱放,怎不好好藏在床底下竹箱内,以致被人偷去。那四两多烟灰,存积至今,也颇非容易。目下灰价很贵,四两多灰,至少也得值二十块钱。就这样的丢了,岂不可惜。”
女的也哼了一声道:“你别捏着鼻子说梦话了。自己不想想,他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教人哪里还来得及收拾烟灰。都是你贪小利,要把房子借给姓卞的。我原说这里先曾借给他与王熙凤住过,不能再让他和别的女人住了。若被熙凤知道,如何对得她住你还说目今上海滩上,糊糊涂涂,有什么交代。一个女人轧七八十来个姘头的也多得很,何况他们男子。我们做二房东的,只消有房钱收得到,管他张三李四,住一天是一天,我们落得赚他十几块房钱一个月买鸦片烟吸,照你这样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的口气,怕不要一辈子饿杀了么!我因嬲你不过,才听他们住下。如今一个月还没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闯出这场大祸。我们一股脑儿只收得他半个月房租五块钱,反赔了二十多块钱的罐烟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倒反抱怨我起来了。我看烟灰还不打紧,就是二十几块钱,也有限的。你自己既这般小心谨慎,怎不把烟枪带上楼去。却随手乱放,如烟灰一块儿被人偷了去。这枝枪我们已用了十三年,里面的脂膏充足,每顿只消吸十五筒,已可过瘾。若换了别枝枪,便吸三十筒也不得过瘾。你常对我说,这枝枪是我们传家之宝,如今宝贝丢了,家中又没第二枝枪,少停烟瘾发时,如何是好。这样大事,你不赶快想想法子,却来抱怨我烟灰这点小事,岂不是捏着鼻子做梦吗!”
男的听了,长叹不语。两个人默对多时,忽然那男的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开口便打了个呵欠,浑身骨节都觉有些酥软,心知烟瘾发作,往日只消抽上几筒,便可适意,无奈此时没了烟枪,有米无祸,难以成炊,虽有灵丹妙药,不能下肚,心中好不难受,伸手一摸,枕头边那壶茶还是热腾腾的,急忙把一只半黄半白的茶杯,浅浅倒了一杯茶,将吸剩的半盒生烟,倒在茶内,用烟签搅和了,这杯茶已变作泥浆般颜色。那男的并不嫌他龌龊,举杯连呷二口。见还有小半杯剩着,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受用,便递给他女的,接来一饮而尽,敛眉道:“苦得很。”男的笑道:“口中虽苦,肚子内却适意得多了。”
看官们休得误会。他们夫妇二人失了传家之宝,吞生烟觅死,这乃是吸烟学的速成科。如遇烟瘾大发,迫切不及装吸,便可用这个法子,吞服生烟。但若教没烟瘾的人吞了,可就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咧。闲话少提,再说王熙凤押着卞义和,同回城内。一路熙凤骂不绝口,义和只不做声。到得门口,熙凤开了锁,叫义和先进去,自己闭上门,气呼呼的走进房内。义和知今天的罪犯得太大了,逃不过一顿责罚,自己软在前头,待她身子才一坐定,先自屈膝跪下,口中哀哀求告道:“我今天不知怎的,油蒙了心,干出这种该死的勾当。其实我自己心中也不曾明白,至今还是糊糊涂涂的。请你休得见气,只算我梦中发魇,莫当真有其事。试想我二人相识至今,何等恩爱,你待我又这般要好,就使我不是个人,是只狗,也该知道你的好处,焉肯丢了你,去相与别人。今儿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干的,大约被恶鬼所迷,身不由己,请你万万不可生气。一则我自己干差了事,抱歉得了不得。二则气坏了你的身子,更教我如何对得你住,求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决决不敢背着你再有这种行为了。”
熙凤不等他说完,就向他兜头呸了一口道:“滚罢!你还想花言巧语,哄我么?我如今已看得你穿透的了,你这人真是一个滑头,那里有什么情义,只悔我当初错认你是个好人,至今懊悔无及。那姓倪的待我,才真是有情有义。别的不说,我嫁他半个月工夫,他体贴我无微不至,我要什么是什么,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只恨我当年心中不知着了什么迷魂汤,一心恋着你,没肯跟他回去,背着他逃往苏州。到如今偶一念及,常觉有些对他不住你在我没跟你的时候,固然待我很好,现在我已知道,你当时也不过设着圈套,教我自己钻进来罢了,并不是真情真义。及至我跟你之后,你见事事拿稳,待我已淡薄了许多。起初你答应我房钱开销,都由你一人承当。后来你因力量不足,由你认了房钱,零碎使费,都是我自己拿出来的。试想我哪里有什么钱,有几个也不过是姓倪的身上刮下来的贴用至今,已去大半。我心中好不着急,拚命的自己省俭,你却在外间滥吃滥用,毫不以家中为念,如今居然轧了姘头,另租小房子,全不想别人舍命跟你的好处,良心何在!幸亏今儿天网恢恢,被我自己发觉,当场撞破,谅你也无可推说的了。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被鬼所迷,身不由已,打算再来蒙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焉能再上你的老当。好在民国时代,事事自由,对的暂时姘姘,不对的何妨拆拆,你这人万万不能跟你终身,迟早脱不了一个拆字。趁我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外间未必没人要我。你也年纪很轻,外间爱你的女人极多,尽可马上加鞭,各寻去路,何必再恋在一起,彼此误了自己的前程。从今为始,一刀两断。只当从前没有这回事,你也不必再认得我,我也不必再认得你。常言千年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今天就散,岂不爽快。这里生财物件,都是我化钱买的,与你无干。我虽是个女流,善后一切,还能料理,请你不必耽心,马上就走,也不必跪在这里,有玷了你的尊膝。”说时声色俱厉,怒气勃勃。义和见她来势甚盛,知非用苦肉计不能挽回。先向熙凤面上呆看多时,忽然把两眼挤了几下,挤出两行泪来,放声大哭道:“奶奶,你休这般固执了。今儿固然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有意背着你去干坏事的。都缘着了别人的圈套,自己一时失了把握,所以才弄出这件事来,若说我成心欺侮你,皇天在上,我决决不敢。我若有心欺你,罚我今夜横死可好。”
熙凤不答。义和叹了一口气道:“唉,你难道此时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你丢了姓倪的从我,这番好意,我虽粉身碎骨,忘不了你的大德。讲到你在苏州的时候,姓倪的托人四路寻访,我在上海,那一天不提心吊胆,好容易盼望到姓倪的走了,你回转上海,原指望安安逸逸的过快活日子,又谁知平空弄出这件事来,累你生气,你说我待你不比从前,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只知一天好似一天,何尝有分毫淡薄,大约是你疑心误会所致。还有开销一层,我何尝不愿意一个人承当,皆因力有不足,是你自己体谅我,房钱之外,不要我的使费。我也并没在外滥吃滥用,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没把握的不好。万望你休再生气,饶了我这一遭。我自此之后,决不敢再走一步错路了,你若轻易提起拆散二字,试想你我二人相识至今,也非容易,中间经过了多少磨难,才得有今日,岂能为这点儿小事,闹翻了,却给旁人知道笑话。今儿我自知罪大恶极,请你随意责我几下,警戒将来。你若不愿意打我,让我自己打便了。”说着左五右五,自己打了十个嘴巴。若在平时,熙凤生气,义和自己打自己,熙凤见了,一定心痛得了不得,马上怒息气平,反把好言安慰义和,深恐打损了他的娇皮嫩肉。今儿因心中气愤极了,义和装腔做势,她仍和没有看见一般,不作理会。义和腹中计较,本来有限,今见苦肉计攻她不进,一时意无主意。猛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蓝色玻璃瓶,瓶中还有半瓶药水,是熙凤买来擦癣用的碘酒,乃是一种毒药,不觉心生一计,带哭带说:“阿哟,奶奶你真的不肯饶我了么?我有生以来,只有你一个,是我心爱之人,如今你也变了心,教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活着有何情趣!不知吃了这瓶药水死了罢。”一面说,一面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慢腾腾拿起那瓶药水,揭了瓶盖,张开大口,作势便要灌下肚去。熙凤当他认真寻死,不觉吓了一跳,慌忙纵身上前,将他手中的药水瓶,抢来丢在地下,跌成粉碎,口说:“你疯了吗?为这点事,也犯不着寻死。谁教你在外拈花惹草,若教你亲眼瞧见我同别的男人在小房子内说笑调情,问你生气不生气?你自己不想想,自己作了这般错事,怎样对得住人,倒反要寻死作活,难道你死了,丢我一个人在世,就可对得住我了吗?”说着哭了。义和也哭道:“并不是我有意欺你,实因一时之误,适才已对你说过多次,无奈你始终不肯饶我,教我没了你,如何做人,只得走这一条死路咧。”
熙凤道:“你这人大约是痴的,请问你没有认识我之前,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义和道:“那就叫此一时彼一时。”熙凤道:“由你说罢,谁来信你。现在时候不早,姑且让我弄饭来吃了再说。”义和见她火气已退,但熙凤素有一种冷灰里爆出热火来的脾气,因此不敢再提这些话头,挑动她的怒气。吃罢晚饭,推说明儿有事,须得早起,一个人先自睡了。后来熙凤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两人欢欢喜喜,竟和没有昨儿这件事的一般。据说夫妻反目,晚间有个和事老出场排解。不过这和事老姓甚名谁,至今还未曾有人调查明白,大约熙凤、义和二人言归于好,也是此老之力。这边义和等虽然和好,可怜秀珍回家,却大大的受了她父亲一顿埋怨。她从仁寿里小房子中逃出后,急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预备行到她那个小姊妹家换了素服,再行回家。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见了她的父亲。两部车对面相逢,闪躲不及,秀珍慌忙别转头,想避开她父亲的眼光,待黄包车拉过头,便可了事。岂知如海眼睛素极尖利,见黄包车中坐着一个少女,胸前衣服破碎,仿佛是她女儿模样,心中早已怀疑,车至临近,又见来人忽然别转头去,故意不让他看见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几分明白,见她有意规避,偏要看她一看。两车虽已擦过,仍命拉车的掉转方向,赶上黄包车和她并驾齐躯。秀珍自知难以脱逃,只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爹。如海圆睁两眼,对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语不发,命包车重复掉头而去。秀珍见他去了,心头兀自突突跳个不住,忙教拉车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门口,付过车钱,恰值那姊妹由里面出来,见了秀珍猛吃一惊说:“你怎的衣裳这般破碎?和谁打架来的?”
秀珍不便实说,信口答道:“适才在六马路小弄堂口,遇着几个流氓,虽没被他们抢了东西去,衣服却被撕破了。”那小姊妹名唤阿毛,也是个招蜂引蝶的能手,听秀珍说话隐隐约约,口内虽不明言,心中早已会意,陪着她同到里面,换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饭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见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说话,腹中怀着鬼胎,不敢久留,便辞了阿毛,回转家中。那时如海还未回家,薛氏问她哪里去来。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说:“因有一个小姊妹,明儿要出阁了,我买了几件东西送她,顺便道声贺,不意她家一个娘姨素有疯病,今儿旧病复发,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气。”
薛氏闻言,不住对她身上瞧看,问她破在那里?又道:“阿哟,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吗?”秀珍道:“我也想到这层,可巧另有一个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绸衣没有还,我便先到她家,换了绸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这件布的,所值倒还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绸的,岂不可惜。”
正言时,忽闻楼下有人大声问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却是如海来了。如海上楼,见了秀珍,陡然把脸一沉,厉声问道:“你适才在哪里干的什么事?问你多大一个人儿,可有尊长放在眼内?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该穿不该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着胸膛,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我近来在外间,很听得有人提起你们姊妹俩的大名,你莫要自以为岁数大了,我不能打你,须知女儿还是我的女儿,我要你怎样便怎样,你若再这样的放肆下去,老实说,我就处死了你,也没有人敢治我什么罪名。”秀珍还未分辩,薛氏已听得不耐烦起来,怒声叱道:“好不要脸的话。女儿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你处死?况且女儿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生的,处死一句话,也没这般容易。你问她穿的什么衣服?我先要问你,可知她出去为着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来历,岂有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亏你往日还自夸是个有场面有阅历的人,今日不问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儿,说来岂不丢人。”
如海怒道:“你休护短。你说她不穿素有来历,就请你把来历讲给我听。”薛氏便把适才秀珍所说的话照样讲了一遍。如海听了摇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两个狼狈为奸,另有什么计较,休想哄得过我。”薛氏听说,勃然大怒道:“放屁!什么狼狈为奸,谁使什么计较?你见我母女干了什么坏事?轮到你胡说乱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扑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脚快,见她来势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头鼠窜,逃往楼下,一个人坐在客堂中呕了几口闷气。暗想薛氏这般泼辣,动不动出手打人,我近来股票营业连遭亏折,大约是被她打失了红运所致。想到这里,不禁又忆及邵氏为人,何等温文,比较薛氏,天差地远,只可恨她不守规矩罢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气,还可向她诉诉苦,如今她已落发,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没处申诉。又想起邵氏出家以来,自己因一时之愤,不曾劝她回来,也没到尼庵中望她一次,虽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妇之情,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又想到自己买橡皮股票,蚀了这许多银子,虽有一百箱土的假栈单,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复,将来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体,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觉没趣。看看表上已有八点钟光景,便唤松江娘姨出来,问她晚饭可曾预备。
松江姨娘回说没有,如海背剪着手,在客堂中踱来踱去,很没意思。忽然车夫传进一张请客票来。如海自老太太故后,守着孝谢绝应酬,久已无人请他,见此颇觉奇怪。接过一看,见是张一品香大菜馆的请客票,背后还写着几行细字道:足下事亲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适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设筵为其接风,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论友谊则足下似应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尽孝道者,则弟等亦弗敢勉强也。下写着伯宣、文锦等许多名字。如海看罢,不禁笑将起来道:这种不尴不尬的说话,只有文锦说得出,条子一定也是他写的。此番琢渠回来,料必得了什么差使,故而他们这般巴结着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岂可为他耽误了正事。当下便命车夫点灯,拖出包车,坐到一品香,见了琢渠先与他握手问好,又问他方四少爷可曾同来?琢渠道:“四少爷因他老太爷吩咐说,近来为政治上关系,和一班革命党结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属。上海又是革命党的聚处,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许再到上海。我因这件事关系太重,故也未便相强,只可一个人先回来了。”说罢,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舍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礼,很为抱歉。”
如海连称不敢。文锦从旁插口道:“你们两个别客套咧,快点菜罢,客已齐了,再让你两个敢岂抱歉下去,岂不教别人肚子里闹饥荒么!”如海笑道:“老魏真是个饿杀鬼,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他第一个嚷肚子饿,怪道他身了吃得这般肥胖,我很纳罕,缘何他家姨太太,没被他身子压扁了。”琢渠笑道:“想必压的人多,故把筋骨练结实了。”文锦笑道:“莫非你也压过的吗?”琢渠道:“这个万万不敢。”听的人一齐笑了。如海笑着点了菜,彼此不分宾主,随意坐下。席间互约各不叫局,以便清谈。吃到十点多钟,才各分散。琢渠回转家中,贾少奶正在吸烟,琢渠便在她烟榻旁边站了一会。贾少奶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装烟抽吸。琢渠好生不悦,叹了口气道:“鸦片烟原是解闷之物,别人吸烟,都有一定的时候,或是饭后,或是临睡,从没有睁开眼睛抽起,直抽到阖眼,还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两个月远门回来,你也没半句说话,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无事故,也不问问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来睬我,自己只顾吸自己的大烟,还像什么夫妇呢!”
贾少奶听得冒起火来,随手把烟枪向对面一丢,霍地坐起来道:“放你祖宗的顶臭大狗屁,你说的什么话,你打算要我怎样?家中又没死人,有何交代?路上什么情形,都在你自己肚子内,你自己的嘴,好似被封条封着的,不肯开开金口,告诉我,我又来问你则甚?听说你在北京皮条营里攀得恩相好,大约被这班婊子迷昏了,回家没迷汤喝,因此口出怨言。老实说,我已多年没吃这碗饭了,就是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也设这般把势,若有迷人的能为,早已嫁人作了官太太,也不跟你这个不成器的蹩脚生了。放着方四少爷这般好脚路,到北京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依然一双空手回来,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出远门呢!况且吸烟又不是你花的钱,我爱吸多少,便吸多少,谁也管不到。你爱和我做夫妇的便做做,若不爱和我做夫妇,请你另娶中意的便了。”
琢渠平白地受了这顿抢白,本欲发作,无奈自己这趟进京,恰投在方总长心绪不宁的当儿。振武素知他老子的脾气,若在快活时,你要求什么差使,他就能派你什么差使。若在不快活时,你去搅乱了他的心事,他非但不肯给你使差,而且牢记着,你以后出了差使,永远轮你不着,因此一时未敢开口,教琢渠在京暂住,静候机会。不意方总长的心思,越弄越乱,据振武说,他老子因革命党中几个头儿脑儿,同他作对,他存心削去这班人的权柄,无奈这班人羽党众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虽然有几个心腹秘书,帮他划策,奈都是书生之见,空言无补,故他天天在抱膝趟由义轩两处办公房中凝神独坐,咄咄书空,无论何人,没事不许擅入。故振武伺候多时,未得机会。又见琢渠天天似饥民望赈的一般,天没亮就到他家门房内等候。到晚才回去,心中颇觉过意不去,只得劝琢渠先回上海,我这里有了眉目,马上给你电报,你自己的差使,包在我的身上,大小决不脱空,你也不必灰心,所差的不过时候迟早些罢了。
琢渠无奈,算算盘缠也费了几百块钱。因初来的时候,以为有振武这条脚路,差使准可到手,故而大吃大用,并不计较什么小费。此时才知稳瓶拿不稳的,心中十分后悔,只可依从振武的说话,一个人搭轮回转上海。贾少奶听得丈夫回来,满心以为此番琢渠不但自己得了差使,一定还带着云生、尔年二人的差使同来,将来自己便是曹、康两家的功臣。往日他们瞧我不起,自此之后,不怕他们不来拍我的马屁。就是我到他二人家去,也大大的可以由我说嘴了。不意和琢渠一接头,才知吃了个空心汤团,这一气非同小可,因琢渠才进门,正当乱哄哄的当儿,故把一腔火气,捺到夜间发作。
琢渠听她说的话句句刺心,刀刀见血,自己无言可答,只可捏着鼻子叹了一口冤气,踅到对面房中睡觉去了。其实贾少奶胸中,还不止这一股怒气,更有一股无名毒气在内。这毒气蕴蓄已非一日,平时无处发泄,今天把来一齐出在琢渠身上。也是琢渠命该晦气,幸他素来碰惯少奶奶的钉子,此时在一品香吃了朋友的接风大菜回来,譬如加吃了他少奶奶一顿接风点心,故也并不在意。你道贾少奶这股毒气何来?看官们只须翻一翻前文,便知当时贾少奶虽与媚月阁联络为奸,但不多时,两下里已存了意见。
媚月阁深恐天敏被贾少奶占去,急急打点跳出她范围之外。自己也顾不得秘密,私下将这件事告诉了她旧日一个知心女使阿二,托她在马立师地方另找了一所房屋,瞒着贾少奶,天天和天敏到那边相会。贾少奶这边始而疏远,渐至绝迹。贾少奶本欲托天敏介绍漫游,后来见德发对自己十分孝顺,比儿子待娘还肯听话,说长便长,说短便短,很舍不得将他抛弃,随把那一条念头无形消灭。后见媚月阁等忽然绝迹不来,必知他们必已另外觅得巢穴,自己留他们在家,原非本心,他们既愿乔迁,自己也落得眼前清净。当时虽命德发设法打听他们小房子借在什么地方,未几也就置之度外。不意有一天她因卖与曹公馆的大土,还有几十块钱找头未清,亲自上门去收。曹少奶偶然谈起外间有人放媚月阁的谣言,说她姘上了唱新戏的裘天敏,小房子借在马立师,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听说,心中暗暗吃惊,急忙帮她掩饰道:“媚老二为人素来规矩,我料她决无此事,一定是别人有意诬蔑她的。”
曹少奶道:“我也这般想,别说她才从堂子里出来的人了,便是你。”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疾忙住口,已被贾少奶听出意思,忙问有人说我什么”曹少奶笑道:“没说什么。我听下人说起,你家少爷往北京去了,你一个人在家很寞寂的呢。”贾少奶默然无语,回到家中,想起曹少奶话里有因,一定有人将我这里的秘密泄漏了出去。但家中一班下人,决不致轻于泄漏,外间除了媚月阁,并无别人知道。适才曹少奶的说话,不是媚月阁传出去的是谁!自己替她如此隐瞒,她倒替我逢人告诉。一念及此,心中好不怀恨,蓄意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也给她宣布了,以泄心头之愤。正是:只为微言牵隐事,遂将暗箭害旁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八回推波助浪激走娇娘雨尤云潜来荡妇
贾少奶虽然蓄意报仇,却还不敢就将媚月阁和天敏这件事宣布。因媚月阁的事,若被伯宣知道,固然不得了。但事情闹破之后,难保不牵连自己。讲到自己的丈夫琢渠,平日本在他掌握之中,就使知道,也没甚关碍,不过现在却不能讲这句话,因琢渠往日惧她,皆因自己没能为,靠着她结交几个富家内眷,自己得以夤缘和他们男子相识,赌博场中,得些利益,以供家用。现在他随振武进京,论不定已谋得差使,将来自己反要靠他光辉,决不能再不把他放在眼内。倘若这件事他知道,或者竟认起真来,岂非害人自害了么!因此自己虽然存着这个念头,只能在腹中盘来旋去,从没钻出她肚皮之外。此时琢渠回来,偏偏争不起这一口气,未能谋得差使,贾少奶一半懊恼,一半触动自己心事,想丈夫虽未得着差使,但媚月阁之仇,却可趁此报复。这夜将琢渠骂走之后,她自己一个人,对着烟灯,打点害人之策。暗想媚月阁为人,虽然可恶,但我和她究系朋友,场面上从未翻脸,若无端将她隐事告诉伯宣,将来被别的朋友知道了,岂不当我翻覆小人,没人理我。故而这件事务,必要另外串一个人出来,给他点破,要找这一个人,却极不容易。朋友之中,决无人肯做此冤家。下人一方面,又恐在伯宣面前说不进话。若是赵家自己的下人,料想他们各为其主,一定帮自家姨奶奶的,我若轻易托了他们,他们设或不去告诉伯宣,反去通知媚月阁,害人没有害成,颠倒招了冤家,岂非更为不美。想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人来,暗说有了,那魏文锦的姨太太,和媚月阁不是个情敌吗?我若将媚月阁这件事告诉了她,也不必教她告诉伯宣,料她一定要到伯宣跟前去搬弄是非的,闹出事来,罪名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与我毫不相干。借刀杀人,再巧没有。主意既定,心中非常快乐。一欢喜又多吃了二十几个烟泡,直到东方发白,才上床陪琢渠安睡。琢渠睡不多时,就起来坐在客堂里等候北京来电。候到傍晚,电报还不肯来。他少奶奶已起身打扮定当,走下楼来,像要出门光景。琢渠问她那里去?贾少奶说到对门魏公馆去。琢渠皱眉道:“要出去怎不早些起来?此时你出去,我也要出去了。少停北京若有电报打来,教谁接呢?”
贾少奶鼻子管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轻移莲步,出了大门,径到魏公馆。魏姨太太正在楼下,指挥丫头抱着一只猫儿捉跳蚤。贾少奶一见,远远的站着道:“阿哟哟,你们怎不怕猫身上的跳蚤,跳在自己身上,少停发起痒来,就够你们受用了。”魏姨太太笑道:“呸,你还要说笑话呢,你若怕跳蚤钻进去,就请你上楼坐罢。”说着两个人一同走到楼上。魏姨太太笑向贾少奶道:“昨天你家少爷回来了,夜间大约可以不愁寂寞咧。”贾少奶道:“我夜夜有烟灯相伴,永远不愁寂寞。少爷回来不回来,都不在我心上。不像你家老爷,夜夜陪着你,还嚷寂寞,恨不得日日夜夜,有一个老爷放在旁边,你才觉得快意呢!”魏姨太太笑道:“放你的臭屁,嚼你的坑蛆。老实告诉你,我家老爷因为身子太肥胖了,两个人睡着不适意,早已分床多时了,你不信可以问楼下的丫头使女们,谁要他相伴呢。”
贾少奶笑道:“阿哟阿哟,黄熟梅子,还要卖什么青。丫头女使,怎能管到你们床上的事呢。”两人调笑多时,贾少奶才问魏姨太太:“这几天到赵公馆去?”魏姨太太听到赵公馆三字,平添了一肚子闷气,冷笑一声道:“我还到他家去则甚?”贾少奶假作痴呆道:“咦,一个月以前,你不是天天到赵公馆中陪他家姨奶奶去的吗?”魏姨太太呕了一口气道:“别说咧,说来教人着恼。当时我到他家去,你也知道,并不是我们自己挨上去的,却是他家再三着人来请,听说也带请着你。你因四少爷将次动身,没空儿前去。我在家原没甚事情,不可却,故去陪她几天,原是小姊妹彼此要好常有的事。不意媚月阁这人,不知好歹,我去了几天,不知如何,她忽然厌我起来。我到她家去,她自己避开了,丢我一个人阴乾大吉,怎不教人生气!因此我一发狠,至今没踏进他家的门。你那几天可曾去过?”
贾少奶道:“我也许久没有去了。媚月阁的脾气,十分古怪,很难捉摸。她和你好的时候,连心肝五脏都肯挖出来送给你。若和你有了意见,她就把你任意糟踏。而且疑心病最重,谁若同她家老爷讲了几句闲话,她便要疑心别人同他家老爷有了甚么咧。”魏姨太太听到这里,不由的面上红将起来。贾少奶只当没有看见,接着说:“其实都是她自己品行不端之故。仿佛普天下女人个个都和她自己一般,没一个是规矩的,无怪乎我们一班朋友,见了她都要摇头了。”魏姨太太惊道:“原来她自己也是不规矩的么?”贾少奶笑道:“这个何消说得,你难道没听见外间的闲话吗?”魏姨太太忙问什么话?贾少奶道:“你若不知道,我也不必说了。”
魏姨太太苦苦追问,贾少奶笑而不言。魏姨太太急了,央求道:“好奶奶,我们都是要好姊妹,说说何妨。况且外面既已有人讲过,你就告诉了我,也没甚干系。况我口头向来谨慎,无论什么事,只消自己知道了,决不去告诉别人,你放心大胆的说便了。”贾少奶笑着摇头道:“我信你不得,这桩事关系太大,倘给赵老爷知道了,媚月阁还有命么?所以一定要你先立一个誓,然后我再告诉你。”魏姨太太嗔道:“你这样的刻板,未免太不讲姊妹交情了。”贾少奶见她认真,忙说不立誓也罢,但你不得告诉别人才好。魏姨太太道:“那个自然。”贾少奶四顾无人,才低声道:“你可知媚老二现在和唱新戏的裘天敏姘上了么?”魏姨太太惊道:“当真吗?”
贾少奶道:“谁来哄你!而且他们小房子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了,离此不甚远,便在马立师德福里,门口有一盏电灯,白壳罩上写着王公馆三个红字的便是。听说里面装饰很为华丽,还装着德律风,一切开销都是媚月阁自己出的。她和天敏二人,没一天饭后不在那里相会。到晚上天敏去唱戏了,才回来陪自己男人睡觉。一个人日夜不脱空,简直比我们守着一个丈夫的忙得多呢。”
魏姨太太听了,默然不语。贾少奶又千叮万嘱,教她切不可告诉伯宣,此中大有出入。魏姨太太点头答应,贾少奶又岔入别话,和魏姨太太闲谈多时,才回家去。询知琢渠出外碰和去了,忙教王妈唤德发来家,把自己的害人计划向他说了。德发颇不以为然道:“我们只消自己顾周全了,何必管别人的闲事。况且媚月阁与天敏相识,也是你我二人做的介绍,倘然闹破了,我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就使害了媚月阁,于我们一方面,并无利益。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干他则甚!”贾少奶怒道:“你知道什么,我自有我的道理,不干你事,以后也不许你插嘴。”
德发不敢多说,小心翼翼的,陪贾少奶吃了晚饭,深恐琢渠回来碰见,略坐一会,急急溜出后门去了。贾少奶一个人横着吸烟,想想自己的主意,实比诸葛亮还胜,不知当时怎样想出来的,可惜自己不是男子,若是男子,凭着这般心机,怕不能由大人老爷做到皇帝总统吗。心中想着,得意无比。约摸十二点钟光景,琢渠回来。一进门就问北京可有电报?贾少奶不答。琢渠只得唤王妈询问,王妈回说没有电报。琢渠好不懊丧,自言自语道:“为何此时还没电报,这倒奇了!莫非振武把我的事忘了么?他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夫妇两个,待他也算得鞠躬尽瘁的了,他若忘了我们,未免太对不起人咧。”说着,又向贾少奶道:“你道如何?他忘了我犹可,若忘了你,那就大大的不该了。”
贾少奶仍不做声。琢渠自觉没趣,一弯腰扑在他少奶奶身上,涎着脸道:“喂喂,我告诉你一句话,适才我同云生、文锦等一班人打扑克,我起手很为不利,把碰和赢来的一百多块钱,和自己带出去的几十块本钱,一齐输完,还拖了一身债,后来被我拿到一副同花顺子,文锦拿的是富而好司,云生三只爱司,还有别人都是大牌,我第一个下注二十块,他们都当我吃白辣夫,拚命和我来司,后来云生等一班人都丢了,文锦定要看,我这一副上,连和钱共得三百多块,就此被我得了风头,打完扑克,一算已赢了五百多块钱。这一趟北京去的盘川使费,都是别人替我惠的钞,真是好运气。”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钞票,向他少奶奶面上一扬。贾少奶一见,眼都红了,伸手便抢,两个人扭作一团。次日傍晚,贾少奶起身,吃罢早饭,吩咐干妈唤魏公馆梳头的来家,一面梳头,一面和她闲谈,问她昨儿晚上姨太太可曾出去?梳头的回说昨天姨太太因懒于梳头,故打了一条辫子,也没打扮,并未到那里去。不过晚饭后,她曾独自一个,从后门出去一趟,约有两个钟头才回,并没向我们提及在什么地方。我们估量她在你少奶这里,如其也没有来,大约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了,贾少奶听说,心中暗喜,知道有脚无线电,业已打到。一二日内,必有发作。果然不出她所料,隔不到三天之久,赵公馆中忽然着人来请贾少爷、贾少奶奶同去,说赵老爷有事相商。那时琢渠正在家内,听了很觉诧异,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一定要我们夫妻两个同去。贾少奶道:“你休管他罢,人家专诚来请,自然有事,我们到得那边,就能明白,现在大家都在闷葫芦里,你待问谁呢!”
琢渠连说不错,伺候他少奶奶洗面掠鬓,涂脂抹粉,更衣换袜,一切定当,才双双同到赵公馆去。只见文锦和他姨太太、云生和他少奶奶,还有媚月阁最知己的李姑太太、康少奶奶、甄大小姐等,都在那里。一问都说是伯宣打发人请他们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再看伯宣,却笑容满面的周旋其间。问他何事,他笑说少停自能明白。连他家娘姨妈子,也不明白主人今儿请这许多客来干什么。更兼女主人媚月阁出外未回,因此弄得一班人更觉狐疑不定。内中虽有贾少奶、魏姨太太二人心中明白,但也不解伯宣因何小题大做,将这班亲戚朋友都请了来,莫非因魏姨太太报告不实,诬蔑了他心爱的媚月阁,故欲当众声明,教魏姨太太丢脸吗?但魏姨太太不是哑吧子,若被伯宣道破了她的谗言,那时一定要攀出贾少奶来,这样一闹,岂不被亲戚朋友看透了他二人的面目,将来何颜见人,害人不成,反害自己。故他两个都怀着鬼胎。贾少奶更觉心虚,意欲托故溜走。正在迟疑,媚月阁已回转家来。一眼看见厢房中坐着这许多人,不觉呆呆一怔。贾少奶见了媚月阁,顿时心生一计,暗想趁东窗事未发的当儿,先探一探她的口气,再作道理。疾忙迫上前去,与媚月阁挽手道:“老二,那里来?你家老爷将我们请到这里,没头没脑,不知闹些什么玩意儿。我出门的时候,就要小解,因你家来人立时火发的催我就来,我想到你家来小解,也是一样的,不意你并不在家,我未便到你楼上去,厢房中又聚着这许多人,可真把我熬坏了。你若再不来时,我要溜回去咧。”
媚月阁也因伯宣无端请了这班人来家,心中狐疑。这许多人里头,只有贾少奶是她同党,意欲向她打听一个明白,见她这般说,也就含糊答应道:“你也太固执了,一个人上去何妨。”说着笑向众人点一点头道:“你们该坐一会儿,我陪她上去更衣,不然她可要水漫金山了。”众人大笑。媚月阁当先上楼,贾少奶在后相随,心中暗佩媚月阁在这样紧要关头,犹自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涵养工夫,真不可及。到得楼上,贾少奶那里更什么衣,一歪身坐在床沿上,低声问媚月阁道:“这几天你家老爷可曾同你有甚说话?为什么无缘无故,把我们请来,问他又不肯明言,你可知他究竟着何事?”媚月阁敛眉道:“我焉能知道。这几天老爷也没同我提起什么,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奇怪,今日看来,恐有不妙。”
贾少奶忙问何事?媚月阁踌躇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说来都是我的不好,请你休得生气。当时我和天敏在你家相会的时候,因天天叨扰你们,自觉过意不去,故在马立师另借了一处房屋,本要告诉你的,后来忽然忘了。那边只用得两个下人,一个便是我从前用的阿二,另有一个粗做娘姨,我也不天天前去。每礼拜只去得一二次。不去的时候,天敏招着一班唱新戏的前去打牌。阿二告诉了我,我常教天敏不可带男人前往。无奈他终不肯听,昨夜我与天敏都不曾去,阿二也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剩那粗做娘姨在家。约摸九点钟时候,有个男子去寻天敏,粗做的回他不在家,那人自愿等一会,这原是常有之事,粗做的并不疑心,请他在楼上起坐间内坐了一会。后来因等不耐烦走了,也没留下姓名。今天我到那边,见梳妆台上失去了两张照片,一张我的,一张天敏的。虽然分拍在两张上,布景却一模一样,盘问起来,才知昨夜来过这一个人,疑惑是他偷去的,但大家都猜不出这人是谁,我始终以为是天敏的朋友,有心同他作耍,着他调查索回,不意老爷平空发作,搅出这件事来,只恐昨夜去的那人,就是他罢。但他因何知道我这所在,倒又是一桩疑案了。”
贾少奶听说,猛然大悟。心知适才伯宣说少停自明这一句话,便是待媚月阁回家,发表这两张小照的意思,并非与魏姨太太为难,自己的干系,已可完全脱卸,心中暗自欢喜。犹恐伯宣将小照发表之后,媚月阁因天敏这件事惟她一人知道,疑惑是她泄漏的机密,不如先把魏姨太太四字露些口风给她,令她以后专疑魏姨太太一人,冤家都结在她的身上,与我无干。当下便啧啧连声道:“我看昨天去的不是你家老爷。若说马立师的地方,连我都没知道,他如何晓得呢?不过天敏招了一班朋友前去,就难免有几个口头不谨慎的,在外间胡说乱道了,最可怪的,魏姨太太前几天曾到我家,偶然谈起,说什么裘天敏在马立师租着小房子,我还不疑心就是你的,这样看来,可知外间一传两,两传四,就难免有甚风声吹进你家老爷耳朵里去了。”
媚月阁沉吟不语。忽闻扶梯声响,贾少奶慌忙揭开马子盖,蹲上去假充解溲。看上来的仍是一个娘姨,奉伯宣之命,请姨太太和贾少奶下楼讲话。贾少奶提衣站起,媚月阁硬着头皮,与娘姨同到楼下。却见伯宣站在当地,手撑着腰,怒容满面,众人也鸦鹊无声的,见媚月阁下来,都把眼光向她望着。媚月阁一眼看见八角台上放着两张照片,正是她小房子中失去的原脏,这一急非同小可,两腿也几乎软弯下来,心知大有不妙,事到其间,也只可强自镇定,上前问伯宣何事相唤?伯宣铁青着面孔,手指台上说:“你看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媚月阁假意拿起看了一看说:“阿哟,这一张是我的小照。那一张不认识。这张照,我因拍得不甚好看,故丢在照相馆中,不曾取来,你从哪里得来的呢?”
伯宣冷笑道:“好扮相!幸亏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然全被你哄过了,今天任你怎样奸刁,休得赖得干净。这两张照乃是我亲自在马立师你那小房子里搜出来的,那一张便是唱新戏的裘天敏,外间谁不知你和天敏轧着姘头,还有一个凭据,便是天敏因何同你拍着一式的小照,你还想赖到那里去!”
媚月阁犹未回答,伯宣又道:“今天我请他们众位来此,并非别故,究竟你同我乃是方四少爷作的媒,非比寻常,在座诸位,都是四少爷的好朋友,以及你的要好姊妹,前因后果,彼此无不知道,故也无须隐瞒,我特地请他们来评一评道理,像我家这般门第,姨太太相与了一个唱新戏的,是否有关颜面?况你又非等闲之辈,若被外间传扬开去,不但坍我姓赵的台,连四少爷的台,也被你坍尽了。所以我请的大都是你一方面的朋友,免得你说人家偏袒了我,只须大家讲一句公平话,这件事,你究竟干得干不得?还要你当面声明,从此以后痛改前非,不干坏事,若能如此,彼此不妨将前事抹过,仍旧相安下去。如你不能答应,教我也无别法,只可请你马上走路,不必再站在我姓赵的门口里了。”这几句话原是伯宣千思万想,才想出来的,说得很圆转,不敢十分得罪媚月阁,薄责几句,望她自己醒悟,并要她当众悔过,夫妻依然和好,便是请这班朋友来家,也存着一层用意。因媚月阁与方振武交情颇深,自己将她责罚了,将来振武来申,或被她哭诉前情,说我虐待了她,振武岂不恼我。而且一面之辞,无凭无证,自己犯不着为了顾全颜面的小事,得罪振武。因此请出这班和振武相识的人来,作为见证,以明自己并未待亏媚月阁之意。不道媚月阁生来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心疑伯宣故意当着众人耻辱她。伯宣话未说完,她胸中早已无名火发,暗想往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班名公钜卿,化了整万银子,想娶我回,我都不肯答应,赵伯宣是什么东西,只做了我一节有余,并没有化一个钱身价,只因振武一句话,就答应嫁他,已是他的万幸。谁知他不知好歹,为着些须小事,便请出这班人来,当面坍我的台。他不想想自己和魏姨太太干的什么事,我因顾全他颜面,情甘自己受气,不给他闹破,他反不肯替遮盖,真是岂有此理。后来听伯宣逼她当众具结,不干坏事,否则教她马上走路。不由的气上加气,也顾不得辩白,只大声说:“要走就走,谁恋着你家这牢门来。”说着也不向众人作别,气昂昂的头也不回,径自走出大门去了。众人都不防她当真出去,一时吓呆了,不知所措。伯宣心中更为着急,自己有言在先,又不能拖她回来,只可眼睁睁望着她走出门去。媚月阁走后,众人都怪伯宣不该说得如此斩截,以致姨太太负气出去。伯宣无言可答,后来一想,自己的说话,并没讲错。姨太太干了坏事,不教她改过自新,难道由她随心所欲,普天这下,决无这般大量的男子。他们一窝风的帮她,很帮得不近人情。想到这里,心中着恼,便一阵狞笑道:“她去得很好,从此之后,脚尖儿休想跨进我姓赵的门口。你们在座诸位,都可作个见证。以后她若来时,我决没面子给她了。无论问那一个,天下岂有女人不规矩,做丈夫的管她管错了的,真是笑话。”说毕丢下众人,径自向里面去了。众人见他夫妻两个,一个望外跑,一个向里躲,也不管座上有客,真所为夫妻反目,连累旁人,都有些不以为然。云生第一个站起说:“我们可以走咧。”
众人说走罢,满座高朋,顷刻散荆文锦邀云生、琢渠二人结伴打牌去了。贾少奶便请曹少奶、李姑太太、甄大小姐等同到她家坐坐。这几个人都是吸烟的,贾少奶忙忙碌碌,催大姐收拾清楚了烟盘,自己轮流装烟给他们吸。一边吸烟,一边讲着媚月阁这件事。曹少奶先说:“媚老二这件事,很有些儿奇怪,虽然是她自己胆大妄为的不好,但他们借的小房子,如何被伯宣得知?两张小照,又怎的到他手内?难道那边没有守看房子的人,任凭伯宣进去搜查的吗?”
李姑太太道:“这也说不定。因一班帮佣的人,只知要钱,哪顾东家的死活,只须塞几块钱给他,不待搜查,岂但小照,什么东西都肯拿出来了。”甄大小姐道:“不过伯宣如何能知道小房子的所在呢?”李姑太太道:“或者是他自己在外间访出来的罢。”贾少奶装烟,本想永不开口,免露痕迹,此刻听她们胡乱猜度,不由的牙痒痒地,暗想他们与媚月阁都很要好,不如把魏姨太太放风的这句话,也露些口风,以便将来斗笋时,疑到魏姨太太身上,自己就可永远脱离干系。于是先用鼻子管哼了一声道:“天下的事,无鬼不死人。只恐内中还有一个鬼罢。”
曹少奶听她话里有因,忙问谁做的鬼?贾少奶道:“自然是和她有怨气的人。若无怨气,谁肯伤此阴。像我们这几个呆木木的人儿,连媚月阁和天敏相识这件事,也糊里糊涂的呢。”曹少奶道:“我早已听得有这句话了,那天不是告诉你的么,不过你说与老二有怨气的人,不知是谁?”贾少奶道:“那个我焉能知道,不过这样想起来一定有一个播弄是非的人儿罢了。”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点头会意,惟有甄大小姐不懂她们隐指何人,苦苦向贾少奶盘问。贾少奶笑道:“媚老二待人素来和气,小姊妹中,决不致有人和她结甚冤仇。不过赵魏爷自己,也不是十分规矩的人,不道他管起姨太太来,倒很放得下辣手,当年他不是和魏文锦的姨太太有过事情的吗?他娶了媚老二,难为这位魏姨太太,竟没有和她吃醋,不然,她两个倒可以结下冤仇咧。”曹少奶、李姑太太二人听她绕远道儿的说话,不觉笑将起来。连贾少奶自己也禁不住笑了。甄大小姐想了一想道:“我看一定是魏姨太太放的风,焉知她当面不同媚老二吃醋,暗中却怀恨在心呢。”贾少奶忙道:“我没讲这句话,你休乱说。被魏姨太太知道了,不是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