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 第 6 页/共 14 页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不极写公主悲哀,逼不起诸将开解。不极写逢玉情切,逼不起招魂而逃。欲垂故缩,是书法秘诀,亦即是行文秘诀。
谢菊园曰:文写到尽头处,是极险之笔。如逢玉已婚二山,则二山终当必合,但写夭马写到可痛可恨,已走入死巷里去,试思下回如何转合?妙在伏下黄汉不带去,尤妙在伏下缩朒打苻雄,使苻雄怀恨,为下文黄汉策应,遂使负荆一回山回路转,曲折皆成平地。
第 十 回 寻旧盟竟成画饼 控匪赤反自招灾
词曰:
归,洞口梅花斗雪开。人如玉,幽恨尽堪排。 猜,蜂蝶纷纷目去来。人何在,香径长莓苔。
哀,遗恨师雄梦乍回。香魂杳,没兴一齐来。 悲,衙鼓冬冬血肉飞。鸣冤事,今已不须提。 右调《十六字令》四阕
话说逢玉认定李公主已死.乘间求梅花葬祭毕,夜至三更时候,偷出营外,悄悄下了锦石山,拣着小路而走。其夜愁云密布,星月无光,黑魆魆的扒过几个石山,不觉走至一个绝地,进退不得,下面水声如雷。逢玉心中慌张,仰着头,用手搭着一块石板,要从上面扒去,不防石面苔藓被露湿了,滑溜溜搭不住.来一个鹞子翻身,扑的一声跌下危崖去了。
正合着古人两句道:危崖坠危石,势落不能留。幸是跌在水里,若是跌在石上.就不化为肉饼也不免头破耳裂。闲话休题,且表逢玉跌在潭心,似有物托住一般,轻轻送至岩边,攀着一根红龙须扒上去,坐在岩下。幸身上不曾伤损,浑身衣服虽湿,南方天气,十月尚不甚寒冷。坐至天明,举头一望,两岸俱是斗绝的石壁,下面潭深无底,自家也不觉吐舌惊咤道:“这个所在,跌下不死岂非天命!只是怎得出去哩!”正想间,耳中听得橹声咿咿轧轧摇进口来,急睁着眼看时,见两个女郎,一个大约二十余岁.穿件紧身蓝布衫儿,绿巾缠头,立在船头举网打鱼。一个小的约十五六岁,穿紫布杉,梳个懒妆儿,额系一条青绉纱,一手把舵,一手捻着一枝梅花,立在后梢,口中唱道:
手捻梅花春意闹,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摇橹唱歌桨过滘。
逢玉喊道:“两位姑娘救小生则个!”两个女郎听见,摇拢船来,扶下逢玉。见逢玉衣裳皆湿,取件衫裤与逢玉道:“天气寒冷,相公且换下湿衣,奴代尔烘烘。”逢玉接来换了,两个女郎与他绞去水,一面代他烘衣,一面热些酒食来与逢玉暖寒。逢玉吃了,致谢道:“小生落难,蒙贤姐妹恁般救济,小生无物相酬,乞赐仙号,异日好来相谢。”大的道:“我两个是蛋户,救济失水是常有的,何必云谢!请问相公仙居何处,缘何失水?”逢玉道:“小生程乡人氏,因访亲回去,失足坠水,若不遇贤姐妹,要冻死岩下哩!不知这里是甚么所在?到省还有多少路程?”女郎道;“这是牂牁江口,到省还要十多日。”
逢玉道:“求贤姐妹渡小生上岸如何?”那大的道:“这里上岸,无路可走,须到越城方有大路。相公若不弃,且住舟中,明日我姐妹送相公到越城去如何?”逢玉此时吃了些酒,觉浑身疼痛起来,又一夜不曾合眼,也想睡睡,便答道:“恐怕打搅不便。”大女郎道;“说甚话来。”遂指着铺盖道;“相公且憩息片时。”逢玉谢了一声,打开铺盖,一直睡至日暮。二女唤醒起来,见摆设许多玉珧鱼脍,火酒蒜泥。逢玉惊讶道:“怎么要贤姐妹恁般盛设!”大女郎笑道:“鱼虾是奴饭碗,说不得是么。”说毕,斟酒相劝。饮至更余,大的笑向小的道:“今夜只有一个铺盖,怎样好?”小的低着头微微而笑,大的道:“也罢,待奴睡在火舱里.等阿妹与郎齐睡罢。”逢玉道:“岂有此理,小生蒙贤姐妹相救,复赐酒食,已出望外,安敢复僭铺盖?今夜自当贤姐妹睡在铺盖上,小生睡了一日,当在外舱坐以待旦。”大的道:“郎君不必推诿,奴两个虽是蛋女,颇自贵重。今因奇郎踪迹,故不避羞耻,愿荐枕席,因缘难再,望郎勿拒,但不知阿妹意下何如?”小的低低道:“要睡大家齐睡在一铺罢。”大的笑道:“尔倒知趣。”收了盘盏,取水与逢玉净手,铺床叠褥,挽逢玉就寝。
逢玉此时感念他两个,不敢十分相拂.只得从他云雨起来。两个都是处女,啮指相受。逢玉大为奇异.因问道:“卿姐妹曾受人家聘否?”大的道:“奴两个曾遇异人授服丹药,凡龙蛇恶毒魑魅之类,都不敢相犯,故敢于江海之中独来独往,矢欲如刘三妹,不轻嫁人,随意歌乐。昨宵姐妹两个坐在船头钓鱼,见一朵彩云坠在对岸,光彩射人,姐妹正看间,现出一个夫人,身穿大红袍,头戴冠帔,自称他是许玉英,蒙天帝怜他忠贞,封为罗旁后土夫人,今文曲星君有难,尔两个与他有缘,可速撑船至群牁江口相救,说毕腾空而去。奴两个不敢不信,拢船上来,巧巧遇着郎君,岂非缘分?”逢玉听了那许玉英名字,耳熟得紧,只是再想不起。想了一会.忽然想着道:“是了,原来他也死了!”不觉潸然泣下。二女忙问道:“死了那个?”逢玉道:“卿见那个许玉英是嘉桂山李公主女将,今既蒙卿心爱,料说也不妨。”遂把前后事细述了一遍道:“玉英必从李公主而死,今又来报卿救我.女中有此忠贞,怎不感动天帝!”二女闻言大喜道:“然则郎君为群媖所争夺,果系非常人也!但郎君今欲何往?”逢玉道:“公主已死,到彼亦无益。去年四月,路经梅花村,曾聘张氏为妻,相约小生到了从化回去,举家与小生东归,事出多故,挨延至今。明日便当辞贤姐妹到梅花村去矣!”二女道:“如要到梅花村,奴姐妹竟送郎到博罗如何?”逢玉大喜道:“若得贤卿肯相送,大恩大德当铭肺腑。”三人说得投机,直讲到四鼓,才勾肩叠股而睡。正是:
情因款洽言难尽,话不投机半句无。
次早起来,取路缓缓摇船,望博罗来。凡遇市镇必买酒买肉,与逢玉浅斟低唱,极绸缪之致,夜则三人共铺,畅鱼水之乐,如此者非止一日。已到博罗,大女郎对小女郎道:“阿妹陪郎坐坐,待奴买些酒肴来与郎饯行。”去不多时,带着岸上一个伙家,提着一坛绍兴酒,携了许多果品之类到来放下,叫小的烹调起来,摆满一船。请逢玉上坐.二女左右相陪。饮至数巡,小女郎以手搭在逢玉肩上,把星眸斜视着逢玉唱道:
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
小女郎唱完,大女郎蹙着眉道:“阿妹怎么唱出这歌来!待为姐唱尔听。”
云在水中非冐影,水流云动非冐情。
云去水流两自在,云何负水水何萦!
小女郎低头嘻嘻而笑.逢玉不觉泣下。大女郎取巾与逢玉收泪道:“阿妹戏言.郎何认真!”逢玉道:“小生诚负二卿,但卿若能从小生东归,小生颇有家私,尽供养得起,不识二卿意下如何?”大女郎摇着头儿唱道:
拨棹珠江二十年,惯随流水逐婵娟。
青萍下种君莫种,烟雨堪怜君莫怜。
逢玉拭泪道:“贤卿高致,小生不敢强,但后日小生欲来相访.卿仙踪缥缈,叫小生何处问津?”大女郎道:“郎不必来访,奴两个异日自会来寻郎。”说毕就寝。次日,二女各出白银十两相赠,逢玉洒泪上岸,二女拨开艇儿自去。正是:
人心未尝同,不可一理区。
宜各从所好,未用相贤愚。
话说逢玉别了二女,取路望梅花村来。行了数日,一阵香风过处,现出没上没下、粉雕玉琢一般的梅花来。逢玉不胜感叹道:“去年到此,青子满枝绿荫遍地。曾几何时,梅花再发,又别成一个境界了!”逢玉此时也无心玩景,飞跑至张家庄来。到了庄前,见一所庄院被火烧得七零八星,牡蛎墙倒在一边.只剩东边一间,又户破窗倚,寂无人声。逢玉心中老大惊疑道:“难道岳父待我不至,径自搬移去了不成?只是怎么连房子也放火烧了?”正惊疑间,破户呀的一声响,走出一个后生来,拱手问道:“相公何来?到此何干?”逢玉忙作揖道:“小弟黄逢玉,去岁四月到此,蒙岳父张秋谷把令爱配小弟,约弟到从化访亲回来,就同弟搬移到敝县居住。小弟因事拘绊,直到今日才回,不知岳父几时搬去,连房子也烧了。兄是何人,却住在此?”那后生听了,放声大哭道:“原来兄是吾妹夫!弟张志龙,六月由广西回来,房子已烧了,访问邻人,方知家父母及妹子,本年三月,已被丰湖何足像同饶有,引火带山贼来劫掳去了:”逢玉大惊道;“兄可曾到彼探听下落么?”志龙道:“弟虽去来,只是贼巢深邃,无路可通。回来气愤不过,就到府县告理,怎奈何足像手脚甚长,着人在官府处使了银子,官府都不准审理。妹夫到来甚好,怎么设个计来救取父母妹子则个!”说毕又哭。逢玉闻言,以身投地恸哭道;“天乎!黄逢玉何罪,直使我所遇皆穷,一至于此!”两个哭了一会,志龙扶逢玉进破屋里,取张折脚凳与逢玉坐下,炙些粥来与逢玉吃。逢玉那里吃得下,两人相对坐至二更.逢玉道:“明日莫若同兄到军门去告,并求发兵征剿,方能有济。”志龙道:“小弟带回些银两,两次告理,使费已尽,欲往军门,无盘钱奈何?”逢玉道“小弟蒙友人赠白银二十两在此,明日便同兄去告。”商议定了,解衣就寝。逢玉既伤张小姐,又恸李公主,伏枕流涕,那里睡得下!挨至天明,梳洗毕,志龙收拾铺盖,同逢玉出至河口,搭船到省。寻下寓所歇下,逢玉写起状子,候得督府出衙拜客,守在辕门等候督府回来,将状递上。
督府收了状子,进至衙中,把状来看,开头看见黄逢玉三字,就把状来掩过,丢在一边,顾左右道:“与我唤那告状的黄逢玉来!”此时逢玉尚在辕门,闻督府吊问,忙整衣进去跪下。督府问道:“尔就是黄逢玉么?”逢玉叩头道:“童生正是黄逢玉。”督府道:“嘉桂山招亲的就是尔么?”逢玉又叩头道:“不敢,因李公主苦苦相求,童生不得已应承的。”督府又问道:“天马山招亲的亦是尔?”逢玉见督府同到此,声色俱厉,只得又叩首道:“天马招亲,因童生访亲至彼处被擒,强把其姐梅映雪招生,生知其系叛贼,佯应承了,近日乘空,才逃得出来,望大人镜察。”督府把棋子在案上一拍道;“罗旁万叠重山,他不放,尔怎逃得出来!明明交通瑶人图谋不轨,今代他出来做细作,还敢大胆来军门告状,着实可恶!”逢玉连连磕头道:“其实二处,皆为所诱,非小人有心!”督府大怒道:“天下许多人他不诱去,偏偏来诱尔一个?尔这狗才,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把逢玉放翻在地,褪去裤子,亲起来指定道:“须重责这狗才!”左右答应一声,一棒无情棍从半天里打下来,一气打了二十棍,打得逢玉皮开肉绽,死去移时方醒。督府吩咐左右:“与我押至南海县,审问了勾引反叛情由,申文来奏请斩首!”左右答应一声,也不管尔走得走不得,把铁索套在逢玉颈上,如狼如虎扯着便走。张志龙在外面,听得人声宣扬出来:督府拿着天马山奸细黄逢玉,已解去南海县审问了。志龙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连夜逃出城外。次日,欲进去探听的实,又恐一网打在局中,只得抛了逢玉逃回梅花村去了。正是:
无可奈何收抬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今不说张志龙回梅花村,且说逢玉解至南海县来。这个县官是有名的洪一夹,生性极贪极酷,不问尔是么样人,遇着他只是一夹!人因安他这个绰号。今日见督府大人解下个瑶王的女婿来,要他审问,不觉大喜道:“生意到手了!”忙出堂来坐下,吩咐快快唤进来。左右带进逢玉,摔在案下,逢玉已不能起跪,仰卧于地。洪一夹笑道:“尔在天马、嘉桂为瑶王女婿.做尽大喇喇模样,今日到在本县案下,还敢不跪么!”逢玉哀求道:“童生实是伤重,起跪不得,求公祖哀怜冤屈,笔下超生。”洪一夹笑道:“本县看尔是瑶王女婿,必然知书识礼,今日站且免问。”回顾左右:“且带出外厢,好生看视。”退堂进去。差役带出对逢玉道:“尔有甚么孝敬大老爷,快快拿出来,我们代尔送去,明日审时可免毒刑。”逢玉泣道;“我实无银子,求列位哀怜无辜,向太爷面前说个方便。”差役道;“别的无银子还说得太爷信,尔是个贼大王女婿,说无银子鬼也不信!”又一个道:“身边无银,信儿也通一个与尔那瑶王知道,他闻得女婿受苦,怕不整千整万辇将来救取尔么!”又一个道:“我看尔这亚官仔,雪条般嫩的屁股,若舍不得银子,那时大老爷发起怒来,我们就要爱护尔,恐怕也护不得。”逢玉只说没有.一个怒道:“管他银子用不用,干尔甚事!尔敢是舍不得他白屁股么?”那一个笑道:“莫道屁股舍不得,就这个面孔儿也令人爱杀哩!”一个道:“尔既这般爱杀,何不自家拿出些银子救他?”那个道;“反叛罪大,若是些小事,我就救他出来做个龙阳,也现现我的体面。”
逢玉听了心头大怒道:“这班奴才乃敢如此放肆!大丈夫死即死耳,何必哀求贪官.乞怜奴隶!”志气一奋,顿觉心头凉快,痛楚都减。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县官不见逢玉送礼来,坐堂审问,皂快拿进逢玉来,洪一夹大喝道:“快快承招,免本县动刑!”逢玉道:“乞赐纸笔。”县官命取笔砚与他道:“从实招来!”逢玉研得墨浓.提起笔来,向纸上写八个大字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写毕递上,与县官看了,大怒道:“反贼怎敢抗违玩忽!”命取夹棍来上了,众差役喝吆一声,把绳一抻,逢玉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差役口含冷水,提起逢玉头来兜面一喷,悠悠扬扬苏醒转来。县官喝道:“快快招来!”逢玉抗声道:“叫我黄逢玉招什么?”县官道:“勾引瑶人,谋为不轨!”逢玉道:“皇天后土,共鉴此心。”县官大怒道:“再收!”差役喝吆一声,把夹棍收理,痛得逢玉披头散发又昏绝于地,差役复以水喷醒。县官道:“尔招不招?”逢玉道:“除了皇天八字更无可招!”县官命敲,左右取槌在夹棍上敲了数下,逢玉又死去,移时苏醒转来,人已十分困了,卧在地下答应不得。县官教且抬出,明日再问。皂役抬在牢中,用铁索扣住,闭了牢门自去了。
可怜逢玉娇贵身子,受了恁般毒刑丢在牢中,一口水也无人送与他吃。渐渐恶血攻上心来,昏昏沉沉死在地下。一点魂灵直从泥丸透了出来,随风飘荡,因心恋着嘉桂,随风飘至都贝大王庙前,见庙中走出一位女娘,身穿红袍,头戴冠帔,逢玉只道是李公主,大叫道:“公主救我!”那女娘见了逢玉,欷歔而泣道:“妾非公主,乃公主麾下许玉英也!君随妾来。”逢玉跟着走回牢中,玉英把魂依旧推入泥丸,用手摩了一会,复扶起,用手在后心狠狠的拍了一下,逢玉惊醒,大叫一声;“痛杀我也!”睁眼看时,星月在天,霜华满地,那有什么许玉英!听樵楼已打四更,忽然心头作恶,侧转头来向地尽力一吐,吐出两个红丸,异香扑鼻,取起一看,大惊道;“此乃我同岳父到龙虎山,遇黄野人赠的,怎么吐了出来?”忙取起纳在口中,细细嚼烂,和涎咽下,觉遍身骨节辘辘有声。顷之,心胸宽爽,肿痛顿失,精神如旧。心中大喜道:“黄野人原说服了此丹可免非常之难,仙语已验,料无大事。”放开心怀,曲肱而睡。
天色已明,差役推门进来,见逢玉全然无事,大为骇异道:“尔受了恁般重刑,怎么一夜就平复如旧?敢是有甚法术么?”逢玉笑道:“法是没法,天相吉人,自然有人救护。”说犹未了,内面门子大喊道:“值班那里?老爷要问昨日犯人黄逢玉,快快带进内堂来!”差役听得.忙带逢玉进内堂跪下,洪一夹道:“本县昨夜发个梦,梦见两个仙女从空而降,一个约二十余岁,一个约十五六岁,自称是珠姐云妹,奉许夫人命来求本县宽尔刑法,后日自有人来救尔。今早起来,阿奶说起,夜发一梦,与本县相合,阿奶额上近发一血瘤,大如茶杯,无人敢医,那个云妹对阿奶道;‘尔若能叫尔丈夫宽我黄郎刑法,我与尔取去血瘤。’遂向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把阿奶额上血瘤割去,全无痛楚,今早起来平塌如初。如此看来,尔的冤屈想是真的。只是督府大人与嘉桂山李公主有仇,本县不同实尔个反叛罪名,本县固免不得罪责,恐怕还要把尔解往别衙门研讯,不如尔暂且招承,待本县叠成文案,详上去,尔便可从容待救,尔意下何如?”逢玉初时,恐怕县官诱他.苦苦不肯,后复想道:“他说许夫人,难道许玉英夫人真个又来救我?只是云姐珠妹又是那个?”忽然省悟道:“原来阿妹两个竟是仙人!怪他云水拨棹而歌.超超有出尘之想。也罢,生死有命,且由他做去罢。”遂对洪一夹道:“既系老爷肯周旋童生,暂且招承再处。”洪一夹大喜,遂吩咐差役暂将黄逢玉收监,不许禁子、囚徒人等刁难他,本县查出,定行重责不贷。差役领命,带逢玉出来,送至监中,将大爷言语吩咐了一番,禁子应诺领进去了。正是:
收监公冶原无罪.下狱邹郎太是冤。
未知后来果有人救逢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文不至绝处逢生,则不见精神魄力。若失水、收监二段,绝地矣,然后转出渔人,转出玉英,此冷处解救,已对定十二回热处解救是。热冷处有功,热处反困,神光直注到负荆解围诸段,何等变幻,何等精力。
又曰:到此方知游罗浮、遇渔人二段伏笔之妙。
第十一回 梅映雪誓志寻夫 张志龙脱危认妹
词曰:
乱云堆里一婵娟,姣如莲。莫将洛城并巫烟,一齐看。
漫道天心暗,须知恶贯难延,洞胸匕首雪仇怨。雪仇怨,一炬了凶残。 右调《望仙门》
今不说逢玉监禁南海,且说梅英在锦石葬了许玉英,其夜与逢玉饮了更余酒,归寨就寝。天明起来,左右报进姑爷逃走了,梅英拍案道:“孤失检点了!昨夜该与他同寝。怎样回复孤姐?”低头想了一会,忙叫四个裨将来吩咐道:“昨夜阴云布合,山高路黑,料姑爷去此不远,尔等可分作四路,各带军士,赶回姑爷。”裨将领命.各选快马分头来赶。赶了三四十里,并无影响,只得回来复命。末后一个裨将从德庆州一路回来的,禀道:“启大主,姑爷并不见消息.末将倒探得一事回来。”梅英道;“甚么事?”裨将道:“末将到德庆州,闻得人说李公主不曾死,末将留心访问,一路居民都如此说。”
梅英听了也不回答,但吩咐军士返寨。回至天马山,梅小姐忙出寨接着,问道:“黄郎安在?”梅英道:“姐夫前夜逃去了!”梅小姐闻言,不发一语,转身进后寨去了。梅英分散军士毕,随进后寨,见梅小姐坐在一张白桐几上,手托香腮,对着菱花古镜然然流涕。耐庵子读至此,作一篇古意道:
西邻有佳人,独坐揽明镜。不自画长眉,但见珠泪迸。问之有所思,欲语不肯竟。
梅英见此光景,一时过意不去,因上前劝慰道:“姐姐不必愁烦,小弟随差人往各处体访姐夫下落,务必绊他回来。”梅小姐不答。梅英又劝道:“姐夫虽然薄幸,天下甚大,英雄甚多,岂无一胜姐夫十倍者?姐夫如果不回,小弟愿为姐遍选天下,必得一才貌双绝者为姐姐作配。”梅小姐闻言勃然大怒,叱之道:“孺子何得乱道!梅映雪岂人尽夫者耶?黄郎不回,奴惟有长斋绣佛,结缘来生耳,尔何得乱言!”梅英喏喏而退。正是:
奴心不比壮心淫,夫去还当守女箴。
云外酒炉红杏月,千秋羞照白头吟。
过了半月,连滩副坤闻大刀,使人来请梅英与诸葛同到彼赏梅去了。梅小姐使人寻了黄汉二人进来,问道:“尔可认得梅花村张太公么?”黄汉道:“怎不认得!小仆同相公在张家庄住了月余才来的。”梅小姐大喜道:“李公主既死,我料尔相公必不往嘉桂山,必到张小姐那边去。我今欲同尔两个到梅花村,寻尔相公,寻不着竟到程乡住在公姑处,尔二人以为何如?”黄汉道:“只怕小姐此话不真!如果真心,怕不是古今来一个绝有志气的女子!”梅小姐道:“那有不真?只是尔两个男人,我一个女子.必须想个绝妙的走法,方不致人疑惑。”黄汉低头想道;“小姐虑得极是。真个走得不好,被人识破小姐是天马山下来的,岂不被人拿了?莫若小姐竟扮了男妆,汉二人竟呼小姐为相公,使人捉摸不着。”梅小姐大喜道:“尔想的与我正合。”遂取了千金,藏好在一只皮箱内,捆了一副铺盖,带了随身衣服,与黄汉挑了,命黄聪将逢玉骑来的黄骠马上了金鞍,牵至辕门伺候。自家换了一件淡黄袍,束了一条玉纹鸾带,上盖着大红呢马褂,头戴一顶芙蓉冠,冠上遮着绿呢红里雪帽,带上雌雄宝剑,出至前寨坐下。传令守寨将士进来吩咐道:“奴今要到梅花村访黄郎去,尔等须紧守寨栅,毋得疏失!大王回来,可代奴说知,叫他不要虑我。”众将齐跪下叩头道:“小姐兄弟只有大王一人,既要远离,须俟大王回来一别。”梅小姐泣下道:“奴非不知,但大王回来,必不舍得奴去也。”说毕含泪上马。众将不敢十分相阻,送下山来。小姐回顾道;“尔等须善事大王!”众将跪下道:“敢不如命!”说毕,挥手令回。众将回至寨中,连夜使人到闻大王处报知梅英。梅英急忙回来,问知备细,欲差人赶回,众将禀道;“小姐去志已决,谅赶也不回,不如随后差人打探小姐下落,再差人候问可也。”梅英见说有理,也只得放下不题。
且说梅小姐来到南江口,渡过海,主仆三人取路望梅花村来。行了两三日,将近马墟,早有许多接客牙人走拢来,拦住道;“客人到我家歇去,我家的床铺洁净,不比他们的龌龊!”那一个道:“相公到我家方好,我家的茶儿也香酒儿也热,不比他家的滥恶!”纷纷的来争马缰,嚷个不了。梅小姐从来不曾出门独走的,见了这个光景.不知他们怎的,正要发作,黄汉走来喝道:“投宿要人情愿,怎么这般罗唣!”说犹未了,内中一个后生喊道:“黄客人,尔回来了么!”黄汉举眼一看,认得这个是夏间同逢玉往大绀时,歇在马墟的王小二。黄汉大喜道:“就生不如就熟,小二哥,再到尔店中住罢。”众牙人见他们有老主人,遂一哄而散。王小二大喜道:“黄管家,尔老人家面孔还是一样的,怎么尔家相公比先反觉嫩了些?害我一时睬不来!”黄汉笑道:“我相公是清闲人,走在亲戚家里.住了许多时,自然会嫩起来,怎比得我!”小二道:“是。”遂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一径进店来。见店中先坐着一个秀才,身长膀阔,满口胡须,戴万字巾,身穿千金裘,把梅小姐上下一看.但见:
鼻倚琼瑶,眸含秋水。眉不画而自绿,唇不抹而自红。
杜义凝脂,尚输一天风韵;何郎傅粉,难同两朵桃花。更兼妆体风流,真个令人骨碎。
那秀才看见.魂不附体,忙出位向梅小姐作揖下去,梅小姐忙回礼,相逊至客座坐下,拱手同道;“仁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黄汉从旁代答道;“我相公姓黄名玉山,要到惠州梅花村访亲。”那秀才哈哈大笑道:“小弟与仁兄恁般有缘!”黄汉道:“怎么说?”秀才道:“小弟姓钱名子干,生平好习武,前科蒙张大宗师取入批首。去岁有个舍亲,住在惠州府城外,屡次着人来请小弟到彼教他儿子武艺,因小弟是个清闲惯的人,经不起那道途的跋涉,屡辞不往,近日又着一个家人,具了百金来请,不得不去。思量邀个读书中朋友相伴同行,但今隆冬时候,各各思量暖妻抱子,那个肯出来冲风冒雪?因此闷闷不乐,信步到此撞撞,或者遇着惠州朋友要到家去的,就便搭伴同行,也免得去时的冷淡,不意就遇着仁兄,岂不是有缘么!”黄汉道:“原来如此,钱相公尊府何处?”子干道:“就在前面,去此不远,今夜要扳仁兄主仆到舍下歇息,明日作伴同行了。”黄汉把眼来看着梅小姐,梅小姐道:“承兄雅意,既要小弟同行,兄回去作速打叠,小弟就在此候兄便了。”钱子干那里肯,三回五次,苦苦相邀,梅小姐总不肯去。王小二听见,走前来相劝道:“既钱大秀有此美意,黄相公不可不去。三位不知,我钱大秀做人极好哩!家中有十余万家赀,极肯救济贫人,交结豪杰,又学得一身武艺,百十人近他不碍,真是当今一个豪杰,他肯相留,黄相公当即命驾为是。”原来梅小姐也是不怕人的,今天改了妆,暗自忖道:“只要自己检点些,料他一时看不出来,店中也是男人所在,就到他家一走,有何妨碍?”梅小姐遂起身道:“既然如此,就去罢。”钱秀才见梅小姐允了,不胜大喜,相拱出了店门,请梅小姐上马。梅小姐道:“府上既不远,就与兄步行罢。”钱子干苦苦请梅小姐上马,梅小姐只得上马,跟着钱子干缓缓而行。
到了一所绝大的庄前下马,相逊至厅上,见摆设得极其雅致.两廊放着许多弓箭刀石,梅小姐却也不放在眼上。宾主相逊坐下,献茶毕,钱家小厮掌上灯来。钱子干进内一时,左右摆上席来,请梅小姐坐了客位,殷勤劝饮。梅小姐拿定主意,只推素性不饮,不肯多吃。酒至数巡,食供数套,钱子干斟上一杯酒,满面堆着笑道:“仁兄路途辛苦,今夜在小弟敝庄,不妨多饮数杯,明日路上不要饮罢。”梅小姐道:“承兄雅意,小弟实实不能饮了。”钱子干见梅小姐十分不饮,只得开上饭来用了,撤席安置不题。看官,你道这个钱子干真个要往惠州么?尔不知这个钱子干,真有泼天的家私,只有个毛病儿,专一喜欢男人的后庭花,家中许多美姬美妾,他见了就如眼中生出个针来一般.见了个少年子弟,不问白的赤的,便就一身都酥麻起来。正合着不才两句诗儿道:
酒不辨清浊,花不择好丑。
今日见了梅小姐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面孔,怎不令他魂儿死去半天?只是道路偶逢,又见梅小姐行装炫耀,知非平常人家子弟容易到得手的,必须下段磨铁成针的细嫩工夫,方有巴鼻。因黄汉说出要往惠州梅花村,他就趁势说也要到惠州城外,思量在路上细细来缠他,不怕他不入吾彀中的意思,灵思猝计,也算一个偷龙阳的老手班头。在梅小姐,因自家扮了个男妆,只道男人见了个相爱男人,就如女人见了个相爱女人一般,怪不得他亲热,绝想不到男人对男人还有个足令人骨醉魂销的后路!故此慨然许他同行。黄汉又是个老实头,故此主仆三人就到子干家住了一夜。
次日起来,用了早饭,钱子干换了簇新一套衣服,也带个小厮牵马,一个健仆挑担,同梅小姐一行起程望惠州来。一路上把马挨近梅小姐身边,甜言细语亲亲热热的走,怎奈梅小姐终是个女人,见钱子干涎着面亲热得不像样.心中未免不好意思,把头掉开,若不看见的一般,又时时叫黄聪贴近身旁走。故此,钱子干虽心热如火,总不敢多说一句心腹话儿。行了数日,已到三水,子干忽又想道;“终日路上走,他的童仆紧紧跟随,叫我如何开口?必须雇个七舱船来,有门有户,又得终日促膝,方可乘空恳求。”想定计策,因对梅小姐道:“近日海风正大,仆人挑了担儿走,十分辛苦,不如待小弟雇只大七舱船来,船轻风紧,怕不一日走得两三日的路程来,何苦在马上受此风霜!”梅小姐想道:“若是我三个,走得快时,就八舱也好,今既多了这个姓钱的,一至船上就点检不得许多,只是路上走的好。”因笑道;“兄长若怕风霜,请便!小弟是不怕风霜的。”钱子干道:“小弟与仁兄情同骨肉,若仁兄有用得小弟着时,死且不避,何怕风霜?特念仁兄娇姿贵质,受此凛冽,小弟心中着实不安耳!”梅小姐笑而不答,子干无可奈何,只得跟了梅小姐走。梅小姐渐渐觉得他的心术不正,便或前或后,终日不与他交一言,正合着笠翁《采莲曲》末一句道:“只许郎看不近郎。”
钱子干见梅小姐扬着鞭.不瞅不睬,愈觉魂消意沮,渐渐茶不思饭不吃,一日甚似一日。不觉间又走了数日,子干仆人道:“相公身子不快,今夜到了博罗,拈剂药来试服如何?”子干骇然道:“今夜就到了博罗?”惊得几乎坠下马来,因念道:“今夜若不老着面恳求.明日到惠州就要分散,我钱子干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他身上了!也罢,到了博罗,且在城外寻个僻静店儿,遣开他的仆人,备些酒食,求他救救性命。他若不允,倚着我一身武艺,用强也要取他些滋味回去,庶免丧此残生!”想定主意,就叫健仆前来,悄悄与他说明,教他如此如此。仆人领命,先去寻下歇店,回至街口接到店中,多把银子与店家.办了一个正席摆在梅小姐房中,一个副席摆在外面。梅小姐道;“兄长何故备此盛席?”子干笑道:“与仁兄同行了许多时,情同胶漆,明日弟要与仁兄分手了,故略备薄酌,与仁兄畅饮几杯,小解离情。”梅小姐是个侠义女子,闻他明日要分别,也就和容悦色的道;“兄长明日要相别而行,则此酒还当小弟设来与兄长饯行才是。”子干道:“吾二人虽形分尔我,而情实无彼此,何须说出尔酒我酒来!”说毕定坐而饮。
黄聪紧紧贴在梅小姐身边,子干顾小厮道:“外面还有一席,尔可邀黄管家也去相饮几杯。明日一别,相见不知何日,尔等独能恝然乎?”钱家小厮遂来扯黄聪去,黄聪道:“我要在此伺候相公。”梅小姐道:“既钱相公如此盛情,不可不去领了。”黄聪只得出来。子干见僮仆俱去,笑吟吟道:“小弟不知怎的.自见了仁兄就如醉如痴,夜夜梦魂都缠在仁兄身上。”梅小姐见他说出这话来,只道被他识破自己是个女子了,把两脸通红起来道:“兄长敢是醉了?”
子干道:“未饮心先醉。”说毕,斟上一杯酒来,奉至梅小姐面前道;“仁兄若肯相怜救钱子干这条性命,请饮此杯。”梅小姐见他渐渐不雅起来,遂大声叫道;“黄聪取茶来!”原来黄聪二人已被钱家小厮与店主商量,移席在对面店里饮酒去了,梅小姐连叫数声,总不见答应。梅小姐焦躁起来,起身要出去道:“奴才怎敢连呼不应!”钱子干急了,连忙出来拦住道;“仁兄可怜钱子干特为仁兄相跟至此.今童仆皆往别店饮酒去了,望仁兄赐子干片刻之欢,救此残生!”梅小姐勃然大怒道:“尔放什么屁来!”子干情极了,见梅小姐已发了怒,因想道:“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由得梅小姐肯不肯,一把向梅小姐身上抱去。梅小姐大怒道;“畜生何敢无礼!”一拳打来,扑的一声,一个乌鸦晒翼跌出房外去了。梅小姐抢上前来踏住胸膛,摄起粉团般一个拳头向胸前打下,就如八十斤银锤也无这等利害。只一拳,打得钱子干口吐鲜血,在地下雷一般的吼,却再挣不起来。店主听见消息不好,急叫四仆进来,黄聪忙扯开了梅小姐。钱子干跳起来,羞变成怒,一个黄龙出洞,向梅小姐阴门里钻进来,梅小姐眼明手快,搭住他的拳头,拽开脚向后一扑,一个燕子衔泥跌在地上,满胡子都是鸡屎.连鼻尖儿也擦去了一大块。店主见打得狠,恐怕打死人命,忙叫进伙家,把钱子干扶出外面来劝道:“相公是个读书人,又系同伴,怎好相打!”钱子干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家二仆取巾与他拭去面上尘灰,抹净血迹,收抬铺盖,算还店钱,连夜扶子干上马出店而去。正是:
漫拟后庭花下,恣意做个神仙。
怎奈主人不肯,一拳打破情圈。
黄汉问道:“怎么就把钱相公打起来?”梅小姐微微而笑道:“可恶!这畜生敢走在我跟前无礼!”黄汉闻言,也就不问,取茶进来,安置而去。次日,算还饭钱,梅小姐出至店前上马。
对面店主走来,悄悄问这边小二道:“昨夜打那姓钱的,就是这个小相公么?”小二点头道:“是。”店主把舌乱伸道;“这个小相公,花枝般一个人材,有这样本事!把金刚般的汉子,就如打只雌鸡般,仰前倒后.招架不来,大是奇事!”梅小姐闻言,只是暗笑。正是:
黔驴虽大,却怕於菟。断喉尽肉,庞也真误。
梅小姐主仆三人离了博罗,一路说说笑笑,又行了一二日,不觉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黄汉一时认不清楚,只得请梅小姐下马,坐在一块石上.等个人来问问。不一时,见个老者,道袍竹杖,向山凹里踱将进来,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口中念着苏词两句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黄汉忙向前鞠躬道:“请问仙翁,到梅花村从那条路去?”老者把手指道:“那凹上道去,就看得梅花见了。”梅小姐闻言,立起身来上马。老者把梅小姐上下一看,举手问道:“相公到梅花村何事?”黄汉道:“要到秋谷张太公府上访个亲眷。”老者复问道;“相公与秋谷是相识么?”黄汉道:“张太公是我相公岳父。”老者闻言忙向梅小姐作揖道:“闻足下被督府监禁南海,几时出了这个冤狱?”梅小姐摸头不着道:“并无是事!”老者摇首笑道:“这又奇了!请问足下高姓大名?”黄汉道:“我相公姓黄,名玉山。”老者道:“然则令岳非敝友张秋谷了,只是梅花村并无两个张秋谷,敢是足下记错了哩!”黄汉道:“那里会记错!去年四月间,我同相公曾在他庄上住了月余才去的,他的太婆龙氏,好不仔细哩!”
老者闻言.执着梅小姐手道:“然则前月来的原是假的!足下来的正好,志龙有辨质了。且足下亦知令岳令正满门遭惨祸乎?”黄汉初时,闻老者说逢玉前月到了,也觉欢喜,及闻张太公满门遭祸,不觉失惊道:“张太公遭了什么惨祸?”老者道:“一言难尽!请足下坐下,容老拙细述。”遂携梅小姐席地坐下道;“秋谷是老拙好友,不合去年四月同足下到丰湖考诗,压辱了何足像,气死了何肖。足像愤气不过,听信饶有,交结了火带山贼,欲来报仇。叶孝廉知了风声,先用银子贿赂了饶有,饶有遂撺掇足像放宽了叶孝廉,遍处来查足下踪迹。查来查去,查着了秋谷是足下令岳,尊正尚未过门。本年三月,遂引火带贼到来,把家赀男妇掳掠一空,房子也放火烧了。六月,秋谷长男张志龙回来,上下去告,官府衙役都是受了火带山贿赂的,那里肯准他的状子?前月来了一个少年,自称他是黄逢玉,系秋谷的女婿.带了志龙到军门告状,被督府说他交通瑶人,谋为不轨,即时打了二十棍,发在南海县鞫讯。志龙逃了回来,昨日才到家。今早何足像、饶有统了四五十人到来,声称奉军门命擒拿叛党,把志龙捆住拷掠。老拙想道:军门拿人何须用着尔这班无赖白徒?必是闻风报怨!因念敝友情义,进去代志龙折辨.怎奈他口口咬定足下大名是嘉桂、天马贼党.现在南海县中供招明白,还要到军门告老拙袒护叛逆,老拙只得走了出来。今足下到来就好与他辨质了。”
三人闻得逢玉被拷南海县中.俱呆了一会,梅小姐问道:“志龙被捆在那里去了?”老者道;“那班人还在村里做饭吃,还未有解去,”梅小姐立起身来,向黄汉道:“且到村里,问志龙个的实再处!”黄汉垂泪道:“是。”三人忙辞了老者飞奔进村来,走至破庄前,见五七十白徒.一个圈儿坐在一块吃饭,中间放着一大锅饭,志龙粽子般缚在破门限上。梅小姐看见,勃然大怒,喝令:“黄汉与我解下缚来!”饶有听见,喝道;“谁敢动缚?”黄汉倚着梅小姐,那里怕尔这般!竟来解缚。早跳起一个白徒,把黄汉一掌打了一交。梅小姐大怒,跳下马来抢将前去,一手把他后领扭住,一手扯住他后裤,直托起来,向热腾腾一大锅饭内尽力一掼,一声响亮,一锅饭泻满一地,众白徒一齐跳起来奔梅小姐。梅小姐拽开手脚,左一拳右一掌,打得一个落花流水。何足像见势头不好,一道烟先自走了。众白徒见何足像走了,也一哄而逃。
梅小姐与黄汉三人赶了一回,转到庄前,见一人跌折了脚,伏在败篱笆下。黄汉扳转面来一看,黄汉曾在栖禅寺院大石台下见过,还依稀认得,喝道:“尔可是饶有么?”饶有跪下道:“好汉饶命!”梅小姐且教把缚志龙的绳子暂且缚住,我自有发落。回至废堂基上,志龙挥涕跪下道:“张志龙若不遇壮士,不知死所矣!请问壮士大名?”梅小姐忙扶住道:“既是贵姐令兄,便是奴的哥哥,请起相见。”志龙起来拭泪道:“不识壮士何由知舍妹?”黄汉道:“这位是天马山梅大王令姐梅小姐,系吾主黄逢玉第三房夫人,今日特来尊府寻我相公,同令妹东归的。”黄汉说毕,梅小姐请志龙拜见,二人一齐拜下。拜毕,便兄妹称呼,相对大哭,黄汉、黄聪亦哭。哭了一会,志龙遂把逢玉到来前后,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道:“黄郎既已诬服,料想有力无处用了,兄妹在此,徒作楚囚对哭,亦非了结。”因指着皮箱道:“此箱内有白银千两,奴本意带回程乡以奉公姑的,哥哥好同黄聪携了此银,连夜赶回省城,上下使用,免黄郎受禁子之苦。奴今即同黄汉回山,起大兵来,矢必踏平省城以泄奴恨!”说毕,将锁匙交志龙收了。
志龙哭指饶有道:“贤妹,此个仇人就是引贼来害我一家的,当今如何发放?”梅小姐道:“这个易得。”随吩咐黄汉进破室内,卷了衣服被帐应用之物出来,将外面篱笆柴草堆满一室,取饶有到来跪下,拔出雪亮的剑来指定道:“我丈夫与尔何仇?我贵姐一家与尔何冤?尔乃起此恶毒,害得他家破人亡,该当何罪?”饶有叩头讨饶道;“都是何足像做的,不干我事。”梅小姐道:“若要人不知,除非事莫为!足像行恶都是尔这狗才引导,今日我容得尔,天理也容不得尔!”说毕,一剑挥为两段。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园曰:钱子干被打,尚不失风流面目,独怪饶有一味害人,以致被杀,不知所为何来!
第十二回 急救夫人起三军 运奇谋遂破六步
词曰:
五花鼙鼓下岩峣,马蹄骄.金戈耀日画旗飘,万民号。
烽火连宵至,将军胆战心摇,须臾血肉满关郊。满关郊,此衅问谁挑? 右调《望仙门》
话说梅小姐杀了饶有,把尸首拖在破室内柴堆上,放把火烧了。梅小姐道;“哥哥住在此无益了,奴同哥哥赶出河口,雇船只与哥哥,同黄聪到省城看视黄郎。奴同黄汉从路上赶回天马,就提大兵来救。”说毕,一齐起身赶出河口,雇只快船与志龙同黄聪去了。梅小姐遂同黄汉取路径回天马山来。不则一日,已到南江,早有伏路小军接着,飞报上山来。梅英闻知大喜,忙率领将士下山迎接。梅小姐见了梅英,放声大哭道;“黄郎被督府缩朒诬他交结瑶人,图谋作反,屈打成招,监禁南海,望贤弟作速发兵救取。”梅英闻言,心中大怒道;“缩朒这贼子!孤久欲与他作对,今乃敢陷孤姐夫!愿姐勿优,待弟与军师商议,就发兵去救。”言毕,军士簇拥上山,至寨坐定.众将俱来参见毕,梅英就着人请军师。诸葛同到来,叙礼坐下,梅小姐把逢玉受陷始末缘由,一一告诉了一遍道:“望军师早发奇谋,救取奴夫!”说毕,歔欷不胜。
诸葛同道:“番禺.一都会也,攻之非易,必须谋出万全,方能有济,尤不宜轻举妄动。今据小姐所述,老者闻而未见,志龙见而未真,还须差人到省打探的确,方可出兵。请小姐放心,且进后寨少憩,待不才差人打听,如果的实,现放着不才与大王两个,决不致姑爷有半点差池。”梅小姐起谢,退入后寨。梅英就差神将陈龙往省探听。这个陈龙,绰号千里驹,其行如飞,一日一夜能行一千里路。不消两日,便探听回来,禀复道:“末将到南海县门首,遇着黄聪从监中出来,说姑爷熬刑不过,已招成叛逆,在监听斩,叫大王小姐作速去救。”
梅英闻言,急请诸葛同商议。诸葛同道;“既已确实,则不得不救,但肇庆为省西咽喉,城池坚固,又有重兵把守,非急切可破。不破肇庆,又恐阻我粮道,又恐扼我归路。为今之计,莫若如此如此,里应外合,则唾手可得,不知大王小姐肯为姑爷一行否?”梅英、梅小姐一齐道:“军师妙计,奴姐弟愿往。”诸葛同道;“大王小姐既肯一行,明日可先拨定人马,俟大王下山十日,大兵陆续进程,约定兵至肇庆第三日,三更时候,大王可斫开西门为内应。”梅英应诺。
次日,梅英升帐坐下.聚集诸将听令。拨万人敌为先锋,军师诸葛同为中军,铁老虎、石春白为左右翼,宋金刚为合后,各领生熟瑶军五万。铜猫公拘集官民船只三千艘,领兵五万,昆仑奴五百名,从水路进发,为诸军救应。陈龙、黄梦魁运粮接济。分拨已毕,把剑印付诸葛同道:“众将俱听军师节制,违者立斩。”众将齐声应诺,吩咐且退。梅英转至后寨,与姐梅映雪打扮做凤阳府打花鼓的。梅映雪头缠一条青绉纱,身穿元青紧身夹袄,大红紧袖,红呢领。梅英亦穿上短衣,头上包巾,腰系二色带,淡红裤,颻子鞋。各暗藏流星锤,悄悄下山,向肇庆一路,嘶起锣儿,系动花鼓唱将来。至了马墟,牙人贩子见了,齐声喊道:“金童玉女下降了!”一时间挨肩擦背的围绕上来看。梅映雪嘻嘻的笑道:“贤弟且唱一套与列位听听,就讨些赍发。”梅英道;“姐说得是。”遂打起锣鼓来,梅小姐引喉唱道:
姐也儿,凤阳来,那怕千山万水,越破弓鞋,但愿得个多情君子,赠奴金钗。
扳郎颈,斗个嘴来合和谐,漫道郎垂还是奴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