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 第 10 页/共 14 页
闻道贼平心转恨,不曾鞭得盗魁尸。
写毕,不胜伤悲。庙祝走来,与思斋施礼道:“这位相公,似有什么难决的事一般。”思斋道:“正是。”庙祝道:“我这里近来一个仙姑,姓刘,自称是刘三妹后人,能禳星告斗,起人灾疾,又善鸡卜、炷卜、吕仙卜诸术数,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太公何不求他起个数来一决?或有甚不吉之处,就求他破个鸡卵,审系何妖作祟,备些酒馔禳除,自然无事。”思斋道:“仙姑有恁样灵验,得他来一问休咎甚好,但不知他住在耶里?”
庙祝道:“太公若要请他,我就代太公一行何如?”思斋大喜道:“如此极好。”庙祝去不多时,引着一个仙姑进庙来,思斋举眼看那仙姑时:
桃花面,鹤翎发,青霜袍,玄琼舄。若若灵飞绶,垂凤采之文;峨峨天真冠,顶夜光之赤。
望而知为异人,即之弥见奇绝。
思斋忙牵贵儿上前,迎接入庙,叙礼坐下。仙姑一眼看定贵儿道:“这位相公可惜是个男人,便不免阴阳混杂。若是个女儿,怕不是个一品夫人。”思斋道:“何以见之?”仙姑道:“面色端严,皮肤香润,发细背圆,身肥肉重,女则极美,男则稍逊。”思斋暗喜,茶罢,贵儿泣拜仙姑道:“家父母被贼剽掳,未知生死存亡,求仙姑一决休咎。”仙姑道:“这个不难。”起身取香五枝,向天祝曰:“天数五,地数五,大衍之数五。三多凶,五多功,五与五合,人在其中。惟尔有神,尚明告侬。”念毕,把香向空一撤,取最远一枝,以指量长短,折为六节,布成一卦,写出四句道:
一夜月明,千山风定。破麦见麸,自得真信。
写毕,付与贵儿道:“此数目下虽吝,久后必吉,不必虑也。但相公明堂微有晦色,不久恐有虚惊。吾再与尔起个数来,看看如何?”如前焚香布卦毕,复写出四句道:
遇惊勿惊,遇忧勿忧。祸兮福倚,吉向凶求。
写毕,仙姑道:“此数兑下乾上,于卦为履,有‘履虎尾不咥人’之象。虽有惊恐,可无虑也。”说毕,起身作别。思斋取一封银子相酬,仙姑笑而不受,摇着麈尾飘然而去。思斋叹羡道:“此真仙姑也!其视世之赎魂设鬼,弄骗愚妇人者,大有径庭矣。”送了回来,就把那封银子赏了庙祝,辞别起程,望老泷进发。正是:
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乌飞不觉长。
未见贵儿有甚虚惊,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除却带寻一方,其病更无他药可疗。而问卜问仙,虽点缀路途中景况,实陪起被劫一段文字。
野隺道人曰:张俊不可使之再发,再发则成痼疾二语,直送贵儿到三都,平其剧盗。如此医生,庶足当医国手三字。
第二十回 龙川被劫 磜头强招
词曰:
宽得都非海岱,琴江绝异秦中。认真游说帝西东,便是痴人说梦。
坦道锦筵作赋,危机莲幕乘龙。颠颠倒倒写来工,不遇知音可恸。 右调《西江月》
话说贵儿翁媳别了庙祝,离了蓝关,逶迤来到老泷。催船前进,已至龙川,梢公忽喊道:“船漏了!”忙掌拢岸边,塞住漏孔,整了半日方才完好。天色已黑,就歇在龙川关下。其夜,贵儿取仙姑数语,反复思想道:“‘破麦见麸,分梨见子,’自是故事,只是所问非所答!”又把后数想道:“上三句是解劝我的意思,‘吉向凶求’这句怎解?”正想间,忽前船鼎沸起来,急扒起来穿上衣服,推开篷窗看时,见前船喊杀连天,知是船来劫船,忙向外舱大叫道:“将军!贼来了!”盘为连在睡梦里跳起身来,走出船头一看,大叫道:“不好了!梢公快把船拢近岸来,上岸避贼!”梢公装聋作哑,由尔叫唤,他只不应。盘为连走进火舱,把梢公提起来,梢公道:“客人怎么恁般粗鲁!”盘为连道:“贼来了,快与我拢近岸来!”梢公道:“江河上劫船是常有的事,不见尔这客人就恁大惊小怪,装村起来!”盘为连大怒,拔刀在手道:“敢是你们都是贼哩!”
梢公笑道:“客人不要发怒,我拢船便了。”缓缓的唤醒众水手,正待拢船,贼人已一拥上前,跳过船来。盘为连大惊,急率两个健步拔刀死斗,杀退贼人,据住船头。贼人知有准备,胡哨一声,尽用挠钩长枪乱搭乱截将来,两个健步早被挠钩搭住,拖下水去。盘为连奋勇独战,左撩右拨,相拒多时,不提防一箭射来,正中面门,把头一偏,被贼一枪刺中咽喉,扑冬一声落水而死。贵儿翁媳无人拦阻,被贼抢进舱来,一个个缚住,尽提过小船,卷了行李,一帆风望磜头而来。正是:
前度伤心泪未收,又遭豺虎劫孤舟。
茫茫白骨寒山里,一片腥风起暮愁。
贵儿初时被惊得打颤,后来想道:“我张贵儿为着父母而来,死是应该的,怎好带累公姑!必须寻个计策出来救护才好。”左思右想总不得一个善策,忽地想着仙姑数语道:“仙姑明叫奴遇惊勿惊,遇忧勿忧,公姑救不得左右是死,不如拚着一个死,且如此如此,或者说得贼动,救出公姑,暂住其中,看有机会再设计逃走未尝不可。计虽危险,所谓‘吉向凶求’也。”想定主意,悄悄安慰思斋夫妇道:“公公与婆婆切勿惊慌,儿有妙计,保得公姑万无一失。”天色微明,已到贼寨。枪刀密布,剑戟如山,一声炮响,寨门大开,贼兵把擒来人众驱进寨来。贵儿举眼看去,见贼首蓝能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左右列着许多彪形大汉,雄纠纠带剑而立。众人看见,俯伏地下,惊颤不休。贵儿大着胆走进寨来,挺立不跪。
左右大喝一声:“跪下!”贵儿神色自若,全然不睬。蓝能道:“尔这孩子见我如何不跪?”贵儿从容答道:“学生见个巡司典史,他若要学生跪时,学生也就跪他。独见了大王,此膝便轻易跪不得!”蓝能道:“尔藐我不如巡司典史耶?”贵儿道:“正惟不敢藐大王如巡司典史,故不敢以待巡司典史者待大王。”蓝能道:“尔话怎讲?”贵儿道:“学生闻,自古英雄将大有为于天下,必能谦恭下士,敬礼儒生,而后天下贤人攀龙鳞,附风翼,乐为其用,以共成王霸之业。今大王雄踞千里,带甲数十万,非所谓英雄乎?学生钦仰雄风,故不敢为慕势之士趋拜辱王,直欲使王为趋士之王,显名天下也!”蓝能见许多被擒之人跪在地下,狗一般惊做一堆,不敢仰视,贵儿小小年纪独能抗抗而谈,声清词亮,气运神闲,心中大为惊异,因问道:“尔有何能,敢自居贤士?”贵儿道:“皋、夔、稷、契,学生不敢当,至于学问文章,实堪自许。大王若能效齐桓公释管仲之囚,学淮阴侯下左车之拜,使学生大展其才,则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下笔千言可倚马而待,虽使韩、柳更生,孙、吴复起,学生未肯多让也!”蓝能笑道:“我这里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只用得长枪大剑,那咬文嚼字的人只读得几句死书,做几篇圣人贤者的烂时文装虚幌子,我这里却用他不着!今尔鸡肋般身材,弱不胜衣,只可吃饭,有甚用处!”
贵儿闻言,仰天太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大王安得以小弱轻学生哉!昔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赵王用之,入虎豹之秦,能折秦王之威,以完璧归赵;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博浪一击,能破秦皇之胆,惊死沙丘!大王安得以小弱轻学生哉?且关、张、黄、赵非不勇冠三军,未得咬文嚼字之孔明,得徐州则失徐州,得汝南则失汝南!长枪大剑果足恃乎?今大王有霸王拔山之力,又有英、彭之勇将,貔貅之劲卒,举事十数年,不能越磜头一步,以图子孙万世之业者,岂非不得读书之人相助为理也哉?夫时乎不再,志士必无坐失之机。今主上无道,苞苴公行,所用将帅皆阘茸之夫,大王不及今招贤纳士,发愤为雄,以图尉佗、刘伥之业,万一更立贤君,选智能之士以为督,兴师问罪,发兵一枝出鹅阜,则海丰、陆丰诸县大王不得劫矣;一枝出秦岭,则兴宁、长乐、程乡诸县大王不得劫矣;以大兵驻榄江,分据古名、琴江、宽得诸隘口,则龙川、河源、归善诸县大王不得劫矣!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官府更下一令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当斯时也,大王能保军心之不变乎?”蓝能听到此处,不觉毛骨悚然,立起身来,急呼左右与相公解下缚来。左右忙把贵儿绳索解去,延上帐来赐坐。贵儿道:“学生虽蒙释放,家父母犹待罪帐下,学生安敢就坐!”蓝能问道:“相公高姓大名?”贵儿道:“学生姓黄,名贵儿,程乡人氏。”蓝能呼左右请黄太公起来相见。思斋夫妇叩谢,同小青一齐起来。贵儿复请道:“学生一家既蒙恩释,所有同伙掳来百姓,求大王悉放之下山,以昭大王天容地涵之量。”蓝能笑道:“山寨中缺少钱粮,我还要在这几个百姓身上借些来用用,却不能从命。”贵儿道:“学生闻‘得士者富,失士者贫。’大王既用学生,学生方将为大王画足食足兵、无敌于天下之策,这几个百姓济得甚么!”蓝能大喜,吩咐左右尽释之,贵儿方才叩谢。蓝能设宴款待,检出贵儿行李,安顿左寨,极其优礼。正是:
范睢舌在危能脱,张禄才雄楚可欺。
当夜蓝能退至后寨,把贵儿言语细细思想,大是有理。欲用他,又虑他是掳来的,恐怕他不肯真心为我用。欲不用他,我做了十数年贼,所掳所杀何止十数万人,从没见个像得他的如此年纪,就有此胆识,若再老成些,怕不有姜子牙般机谋,诸葛亮般智略?想了半夜,忽然想着道:“是了,我的女儿才貌年纪,色色相当,不如招了他,与他结成子婿之亲,自然可倚为腹心之用!只是女儿性格偏执,必须叫他自家看中了,方才说得。”次日起来,着人到山后花园里,唤女儿金莲到来道:“昨日掳得个士人,名唤黄贵儿,年可十六七岁,仪容绝世,议论生风,的是一个异人!为父今日再召他来宴饮,尔可从帘内窥之,如中得你的意,待为父招他为婿。”金莲领诺。蓝能命手下杀牛宰猪,大会将士,使人请贵儿到来,与诸将一一相见毕。蓝能以客礼相待,安他坐了左边首席。
大家坐定,大吹大擂饮了一回,蓝能把兵机将略细细叩问,贵儿高谈阔论,证古援今,说得蓝能满身松快,因笑道:“可惜相公年纪幼些,恐怕事到临头,胆识不定!”贵儿道:“昔王德用年才十七,破李继仙于铁门关,显名绥夏。其他若邓仲华、王镇恶,或秉节钺或当方面,年皆不及十七而勋业烂焉!至于牧犊子,年登七十,非不老也,莫置一妻;孙器之,年登百岁,非不老也,只堪织履!人而无才,虽皤然一翁何济于用哉!”众将合口称赞道:“妙论,妙论!”众人正在称赞,帘内走出一婢女来,附蓝能耳畔说了几句,蓝能点首,笑向贵儿道:“相公经济,我们已领一二,相公文章亦乞赐教。”贵儿道:“求大王赐个题目来。”正说间,适南岭江万榕差人进一桶虾来,蓝能道:“就以此为题罢。”贵儿叫取文房来,左右取到,拈笔在手,便端端楷楷的向纸上写出一首七言律道:
瘴江南去水如天,无限花飞覆稻田。
幻出沙虹争耀渚,静凭蛇腹吸流涎。
筋垂红玉蓬窗晓,帘卷西风海月圆。
回首扶桑洲上望,何人重放使君船。
写完,奉至蓝能面前,蓝能看了道:“我等粗人,不晓得其中滋味。”付左右:“传进与小姐看来。”左右接来,送进帘内。金莲看了,拍案叫道:“此仙才也!”随起身取出两轴画,付左右道:“尔可将此,并求黄相公一题。”左右捧了出来,贵儿命展开看时,一幅是梁市南、陈全人画的《养蚕图》,一副是赵雪舫效王摩诘《袁安卧雪图》,中画一芭蕉,被雪压得半垂的。贵儿看毕,提起笔来向画上一挥而就,付左右送进帘内,金莲看《卧雪图》题云:
冻云寒气溢生绡,浩荡乾坤积不销。
粉艳渐凝高士榻,雪花徐上美人蕉。
听窗但觉珠崩槛,窥灶惟余玉满瓢。
若使洛阳贤令见,应思骑马扫琼瑶。
再看《养蚕图}题云:
仞高八尺棘围墙,养得红蚕一架桑。
风眼渐开春已老,丝囊竟织日初长。
功成道骨归壶市,化后仙衣入帝乡。
独有深闺人不寐,依稀犹觅马头娘。
金莲读之,不住口的赞叹,反复吟哦不能释手,左右出来回复,蓝能大喜,命取白椰杯一对、端溪砚一方、羊脂玉扇坠一枚赏赐贵儿,贵儿拜谢。大家复畅饮一回方散。正合着杜工部有诗两句道:
平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次日,蓝能差帐前骁将叶千到来说亲,与思斋相见了。叶千开言道:“蓝大王有个爱女,金莲小姐,今年一十六岁,生得美丽无双,而女工、诗赋,又无般不精奇出色。今慕令郎才貌,愿与太公结为秦晋,望太公早赐金诺,末将好回复大王。”思斋闻言大惊,忙拱手道:“将军且回,容与小儿商量。”
叶千辞去,思斋急唤贵儿出来商量道:“蓝能要把女儿招尔,此事如何行得!万一被他识破,就要弄出事来,怎样想个法儿辞他方好。”贵儿闻言,亦老大吃惊,想了一会道:“待孩儿亲见蓝能辞他,倘辞不准,有甚波查,望公公勿忧。”思斋泣道:“但愿辞得准,我儿小心在意。”贵儿别了思斋,径到寨来,见蓝能礼毕,贵儿道:“闻大王欲以爱女配学生,使学生感激不尽。但学生有誓在先,不得功成名遂矢不娶妻,又兼近沾暗疾,恐有误小姐,敢此敬辞。”蓝能道:“相公颜色红润如玉,暗疾之事自是推委之辞。至于功名一事,既为我婿,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遂!”贵儿道:“大王虽能贵显人,然尚在绿林,愿俟大王功成后再议如何?”蓝能闻得贵儿说出绿林两字,不觉勃然大恐道:“尔谓我为贼耶!”拔刀便来杀贵儿。正是:
贼人之心,反面无情。
不知贵儿能免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会得难解之法,行文便不直致。如被劫一难,遂有傲蓝能一解,及欲杀一难,遂有谢金莲一解,妙。茂年女子写得色色生新,已遥应首回才志。便伏到二十六回平贼消息,居然大观。
西园曰:贵儿之傲蓝能,只是不得已所为。与倜傥不拘的梅小姐,情性正自有别。
第二十一回 谢金莲哭诉衷肠 张贵儿感剖心腹
词曰: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愁难遣。悲来生怕说缇萦,闹惹心情赧。
回首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飞时,黄昏庭院。 右调《忆故人》
话说蓝能闻贵儿说出绿林两字,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刀要杀贵儿。金莲在帘内听见大惊,忙使侍女出来抱住道:“大王息怒,小姐有话与大王说。”蓝能骂道:“我杀尔,直杀个猪狗般!“恨恨而入。金莲接住道:“爹爹息怒,此子虽出言不谨,可怜他年少有此才学,杀之可惜。”蓝能道:“正惟其有些才学,而敢恃才傲物,不杀之,被将眼中无人!”金莲道:“昔曹操能容祢衡,而爹爹独不容一黄贵儿耶?”蓝能道:“他既不肯顺从,我留之何益!”金莲道:“爹爹用人与孩儿大不相同,爹爹用人要那脂韦洁楹、阿意顺从的人。孩儿取人,则要那廉洁正直、落落难合的人,盖阿意顺从的人,全无气骨,随风转舵,可以共安乐,不可以共忧患。落落难合的人,纯是仁义,常变不移,可以共安乐,亦可以共患难。今黄贵儿,所谓落落难合者也,孩儿正喜欢这样人,得之可为后日之靠。”蓝能道:“尔言虽似有理,但我已反面,叫我怎好又去求他?”金莲道:“不须爹爹自去求他,只把他送至花园,假说禁锢,孩儿自有个方法,不但要他顺从婚事,且他要死心塌地辅佐爹爹成王霸之业。”原来蓝能平日极爱这个女儿,亦最信这个女儿,听金莲说了,就叫进一个将来,吩咐将贵儿押至花园,把门反锁了自去。可怜贵儿:
才凭舌剑断拘绳,又入空园锁暮云。
再说贵儿走进园中,见依山傍崖筑成一所花园,崖下小小一个亭阁,阁外环植花木。左边一个石笋,光滑如玉,石下引泉为池,澄泓如镜。由石笋绕转一径,夹以竹桃。由径行不数武,有个角门,紧紧闭着。从门缝中看去,似另有一所园亭般,花木掩映,看不甚分晓。贵儿看了,转至阁中坐下,抱膝呆想道:“奴说的话,不曾有甚冲撞他处,可奈蓝贼便要杀起奴来?可见贼心贼肝,捉摸不定。那使人来救奴者,必是他女儿。”因叹道:“小姐,尔只道奴是个男子,岂知奴却与尔一般,枉费尔一点爱才热肠。”正思想间,斗然忆着公姑不知如何,不觉两泪交流道:“奴一意说动蓝贼得个职事,便可设计救公姑下山,岂意又生出这节事来!今蓝贼已变了面,叫奴如何用计呢?”想到此处,抚胸大哭道:“天乎!张贵儿死何足惜,却不该活活害公姑到此受苦!”愈哭愈想,愈想愈哭,准准哭了一日。天已昏黄,立起身来走进阁后一看,见个小小房子,绮窗微明,右边设一张现成床铺,揭开纱幔,绵被绣褥极其齐整。中间案上,放着一个古炉,香烟犹缭不绝。贵儿心中大疑,不敢就寝,依旧走出阁来,扯张醉翁椅对着石笋而坐。夜将二鼓,忽闻隔墙似人声,渐渐近来。少顷,笛声飘起,吹得凄凄切切,万籁无声,忽又闻有人倚笛悲歇,而和者哀声激切,体若飞仙。细听其歌曰:
梨花院落风初定,月明深夜中庭。仇深入骨梦难成,逡巡坐起,挥泪湿衣襟。
无数云山排似戟,江乡何处追寻?子规叫断月黄昏,不堪回首,亲血化青磷。 《临江仙》
引得贵儿凄然长叹,泪如泉涌。歌完,悲音缥缈,人声寂然。贵儿惊疑道:“人耶?鬼耶?”不觉心中疑畏,毛骨悚然。忍耐至天明,肚中饥馁,见池边许多桃子,来至桃下,才伸手去摘,忽闻角门呀声的响,贵儿缩转手来,倚桃而立。偷眼看去,见一美人手捻一枝同心兰,翩然而来。见了贵儿,急把扇子掩了面,侧转身来敛步而立,低低问道:“君其刘郎耶?抑阮郎耶?地非天台,胡为至此?”贵儿忙施礼道:“小生触怒蓝大王,蒙着人送至此地拘囚,不知美人降临,有失回避,望乞恕罪。”美人道:“然则是黄郎也!”因以手中花示贵儿道:“闻郎席上赋诗如同宿构,此花生得殊堪爱惜,今幸相遇,乞赐一咏。”贵儿道:“小生因蓝大王之命,勉强塞责,原不成诗。今在美人之前,安敢乱道。”美人道:“佳章已承蓝小姐赐教,何必太谦!”贯儿见他求得恳切,只得咏一绝道:
八瓣分张锁小园,皱眉无语暗消魂。
玉人不解心中恨,笑指挛胎索句论。
美人微笑道:“闻蓝大王极爱郎才,暂虽被禁,终当重用,何必便生怨恨?奴闻诗贵哀而不伤,今郎触物抒怀,虽极工贴,未免悱怨之情太过。待奴呈一和平之音,以解郎忧可否?”贵儿忙揖道:“美人药石之言,小生当书绅,更蒙不吝珠玉,恳即赐教。”美人新莺般,娇滴滴念道:
兰兄蕙妹总堪怜,携手双双缔宿缘。
借问同心谁得似?玉阑干外并头莲。
贵儿听完,喟然道:“比兴复工,意深词蓄,洵非美人不能道也!小生不如远甚。”美人道:“不鄙足矣,何敢当郎过誉!”因复指贵儿身旁一花道:“此花名胡蝶花,生来亦甚可怜,乞郎再赐一章。”贵儿看那花,其叶似萱而扁,花色黄中有一大红点,中抽一心,心外有黄须,三茎绕之,绝似胡蝶。贵儿道:“美人白雪之词在前,使小生辱吻俱燥,奈何?”美人道:“名花不再,错过可惜,郎勿只管推辞。”贵儿只得复吟一绝道:
山云镇日锁山楼,胡蝶花开不胜愁。
怪杀天公如有意,一心抽出碧梢头。
美人听了,掩着口斜在一旁,嫣然而笑。贵儿惶愧道:“小生原说不会诗,美人苦苦迫着要做,今何得相笑?”美人道:“奴非笑郎之诗,直笑郎食言恁速耳!”贵儿大惊道:“小生曾食甚言?”美人道:“前奴戒郎勿过为悲怨,而郎道:愿当书绅。今此诗比前悲伤更甚,岂非食言?”贵儿谢道:“小生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故触景伤情,言皆隐痛,今当力戒之矣!”美人复道:“此题,郎单单做个花字,全然抹却胡蝶,虽弹精竭虑也未必便出得头来,何不与胡蝶合成一体,又有照应,又不碍手,做出来还要使人惊破胆哩,岂止出头而已!”贵儿大为钦服道:“美人之言,所谓确乎其不拔也,愿乞赐教。”美人吟道:
花变胡蝶蝶变花,花蝶难分莫要差。
愿得蝶花成一体,双双飞出野人家!
咏毕,贵儿正要称赞,忽隔墙叫小姐甚急,美人仓皇回去。贵儿闻叫,大为惊异道:“此女是谁?如何叫小姐?”正在思疑,忽见一小婢手提花篮,披花拂柳而至。见了贵儿,以手招呼道:“相公这里来,小姐叫奴送盒与相公。”说毕,直进阁中,把食盒摆在案上。贵儿近前视之,见一碗荷花饭,一簋禾虫菜,一个小小水晶壶满贮罗浮春,异香扑鼻。贵儿道:“吾闻男女非受币,不交不亲。小生安可受小姐之赐?”小婢笑道:“唱和犹可,而独不可受其赐乎?”贵儿亦笑道:“虽然,小姐高姓大名?乞姐说明,我方受此。”小婢道:“相公吃了,奴就说。”贵儿肚中饥甚,真个坐下,把饭来吃了。小婢收起盘盏要去,贵儿扯住道:“姐姐道吃了就说,为何避去?”小婢笑道:“待奴取了茶来。”贵儿依他。少顷,提着一个宜兴罐儿,来至阁前,将罐置于地下,叫道:“相公,荼在此!”说毕,如飞去了。至夜小婢又送盒来,贵儿苦苦求他说,小婢道:“相公久久自明,不要性急。”推个事故先自去了。贵儿只得把来食了,想道:“此女大有情于奴,闻他说蓝小姐送诗与他,必与蓝小姐有交,莫若待他再来,求他转求蓝小姐,放奴下山,岂不甚好?”想了一会,身子觉倦极,就卧在醉翁椅上。听更鼓已打了二更,半轮明月向高山上闪将出来,照得花阴披离,拥满一阁。真个:
高竹清无暑,孤松翠欲流。
贵儿朦胧欲睡,忽听得角门响,扒起看时,见美人手提一盏红灯,独自一个穿花而来。贵儿立起身来,正言问道:“小姐移夜至此,有何事故?”美人忙放下红灯,深深道了万福道:“夜长不寐,愁思如积,欲与郎一叙幽怀耳!”贵儿道:“倘蓝大王知之,不当稳便,有事还当明日说罢。”美人道:“此地幽僻,闲人不敢乱到,请郎放心。”贵儿道:“小姐高姓大名?与蓝小姐有何瓜葛?”美人道:“奴即蓝能女金莲也。”贵儿大惊,拜伏于地道:“小生不知,多有唐突,罪该万死!”金莲忙扶起道:“郎勿惊慌,奴还有事要问郎君,望郎勿隐。”说毕,携着贵儿手进至阁内坐下。金莲道:“郎君既不愿从贼,何不设个法儿逃出山去?”贵儿闻言,只道蓝能叫他来探访他的,也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蒙大王拔之囚虏之中,置之宾僚之上,所谓知己也。士为知已者用,大王若用得小生着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如何说不愿的话?”金莲笑道:“郎既肯以死报蓝能,能以女招郎,郎何不许?”贵儿道:“小生身沾暗疾,恐误小姐,故不敢许。”金莲道:“这也罢了。蓝能欲夺郎,奴救之,即许软监此地,亦可谓始终惜郎矣,郎何便怨恨入骨?若比国士报知己,固当如是耶?”贵儿道:“小生何曾敢怨恨大王?”金莲道:“‘玉人不解心中恨’,所恨是谁?‘一心抽出碧梢头。’欲出到那里去?”贵儿闻此,惊得手足无措。停了一会道:“咏物适兴,何曾便有此意!昔宋太后有言:‘摭过于诗,其罪微矣。’小姐何刻责至此!”金莲道:“‘限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到手青钱转眼空’,可得谓之非讥刺耶?太后特恶揭摘者之非正人,而讥刺恰中时病,故为东坡解释尔!然岂能瞒得识者?”
贵儿闻言大哭道:“然则小姐必欲以此罪小生乎?”金莲道:“非也,奴有事求郎,因郎见疑,故相难耳!”贵儿道:“小生一身莫庇,还有何能足应小姐之求?”金莲道:“奴有海样深仇,非郎莫报,故不避羞耻,冒夜而来,望郎吐露真情,方好商量做事。”贵儿大惊道:“小姐为蓝大王爱女,有何深仇而资小生去报?”金莲道:“奴自姓谢,蓝能正是仇人!”说毕,哭拜于地道:“奴蒲柳之姿,自知不足以配君子,可怜一门被害,所剩惟奴,不戴之仇在所必报,而奴女流之辈,孤掌难鸣,望郎暂从亲议,助奴杀贼。事成之后,郎若见怜肯收为妾,奴当服犬马之役,以报大德。郎即不见怜,奴亦当披缁空门,祝郎千岁!”说毕恸哭。贵儿扶起道:“请问小姐何处人氏?即有深仇,小生孑然一身,何以便能助小姐杀贼呢?”金莲道:“奴义合人氏,祖谢向,父谢山,一门二十六口,万历十三年被蓝贼惨加屠杀。唯母邓氏,年少有色,贼掳至山,纳之为室。时奴年六岁,贼爱奴母,并得留奴。母谓有奴,尚可为报雪之地,遂含垢忍辱以抚奴身。前年,见奴年长,颇知书史,遂嘱奴讨贼,不食而死。哀哀父母,抱恨若此!望郎大专诸之义,助奴一臂,诛此残贼。非但生者感恩,死者亦当顶祝矣!”
贵儿闻言,低首想了一会,问道:“然则诛贼之计,小姐必有成谋,乞赐指教。”金莲道:“此贼盘据此山,七百余里,峰联嶂叠,穴深巢邃,路如蛇盘,丛杂难辨,故官军至此往往失利。为今之计,只宜与他内外交结逢迎,以悦其心,巧说以固其宠,阴谋以图其柄。兵柄既得,则收其强悍置于平夷,录其怯懦实之险要,离其心腹,剪其羽翼,然后俟官军到来,阴与之通,先诛蓝贼,次铲诸砦,贼虽狡狯,不难平也。但蓝能多疑,非假至亲不易要结,郎其图之!”说毕,又欲哭拜下去,贵儿忙扶住道:“贤妹既以实情相告,奴亦安敢复相隐瞒?奴实亦梅花村张氏女也!”金莲闻言,拭泪谛视,见贵儿眼儿鲜鲜,眉儿曲曲,果似女人。贵儿复解下丝鞋净袜,露出莲藕般足儿,与金莲看。金莲看了惊讶道:“姐姐何为如此妆扮?”贵儿把前后事亦细细述了一遍。金莲太惊道:“如姐姐所说,与奴正自相等。虽然,今将何以教奴呢?”说毕,歔欷而泣。贯儿道:“贤妹不弃,愿结为姐妹,同谋杀贼。事平之后,同到嘉桂,与李公主共事黄郎如何?”金莲方才拭泪道:“如此则妙。”遂携手出至阁前,对星月拜下,齐声矢道:“张贵儿、谢金莲,愿结为姐妹,共事黄郎,同心杀贼,求星月为证,如有异心,神其殛之。”矢毕,复至阁中对拜罢。金莲回至下处,取酒肴来,相对细细而酌,商议报仇之计。话得投机,直至鼓打五更,方才就寝。金莲就陪贵儿歇在阁中,二人心中宽爽,倒头一睡,日上三竿尚不起来,被小婢走进阁内,把手向金莲乱推醒来,道:“小姐,快快起来,大王处不知何事,着人到来,叩门甚急!”二人睡梦里忽闻此语,惊跳起来,相顾错愕,不知所措。正是:
伤弓惊益木,落箸岂关雷?怕是机先泄,如何胆不摧!
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启轩曰:文贵曲而不贵直。此回欲写哭诉,而先写索诗,又先写唱词。唱词露意,纯在空际着想;索诗探情,全在冷处传神。已写到哭诉,仍留而不放,实在好看;贵儿疑神疑鬼一折;蜱呼小姐一折;贵儿惊哭一折。哭诉正文,逢迎以悦其心十六句,直伏下六回在内,真无一闲句之文。
醉园评:写幽境,万壑千岩;写苦情,声泪进裂。允矣至文。
西园曰:二女情景,写得逼真。
第二十二回 斩铁牛贵儿劝进 施号令蓝能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