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 第 3 页/共 14 页

张竹园评曰;何足像为一部线索,不可轻易看过。   又曰:题用一压宇,若一从逢玉身上着想,便是恶薄少年所为,作者匠心,非无斟酌。   启轩曰:此回伏秋谷被劫,人所易晓;伏嘉桂、天马二山之合,人所难明。盖必有秋谷被劫,然后有南牢之陷。有南牢之陷,然后有天马之兵。真天马之兵,然后有白云之困。有白云之困,然后有负荆之事,而二山合矣。嘉桂、天马,开处易写,合处难写,想他落笔时,己和盘打算过。 第 四 回 瑶王梦陆贾应兆生儿 公主兴屯曰帅兵归命   诗曰:   天启南交富文章,秋痕赤雅斗琳琅。指数武公到巾帽,石龙宁郡轰礌硠。或据九真并合浦,或开幕府雄高凉。朱衣白马炉峡外,锦伞绣帽何煌煌。嘉桂双峰云表出,中有佳人非珠娘。勇如侧贰美如屈,不忍自号麊冷王,归命皇朝效忠顺,南降天马东秋乡。君不见,永安罗旁至今日,食香衣果无强梁!   今且不表黄逢玉别了秋谷,望从化而来。且表广东地面,平地居一,崇山叠障居二,巨洋大海居三。平地处者多民,水处者多蛋,山处者则有瑶人、狼人、畲人、狯人、黑人、黎人、马人诸种,诸种中又唯瑶人最多,最犷悍好杀。明洪武初,瑶人来归,设瑶蛮峒官、狼目诸司,薄税轻徭以羁縻之,稍得安息。至隆庆间,诸司目受瑶人金币,纵容犯法,渐渐玩梗起来,戕杀平民,劫夺商贾,而诸司目只是一味要索。瑶中刁猾者,乘这个机会,遂倡起乱来,尽杀瑶官,据山结寨,攻州破府,掳掠百姓,广中大乱。其时最强者,则唯罗旁瑶,其种有三:一曰高山;一曰平地;一曰花肚,皆其矫捷,自号五花贼,据住天马山为乱。其次则嘉桂岭,此岭居万山之中.云峦环抱,去会城之北二百余里.当番禺、南海、三水之中,连接从化、清远。先是邓阿蛮占住,阿蛮死后,其义子李刚,善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号都贝大王,拥众十余万,雄据此岭,官军累次奈何他不得。一日,在山寨里醉卧,梦见一人锦衣花帽,极其美丽.向前揖道:“下官汉陆大夫,特托麾下,乞大王好生抚视。”言毕,直进内堂去了。李刚惊醒转来,正思疑间,忽报夫人分娩了。李刚大喜道:“原来梦应在此。”满拟是个男孩,忙披衣入内问来,却是个女孩。李刚原来有子息,今得个女孩也觉欢喜。过了五七个年头,渐渐长大起来,却生得美如玉,白如雪。真个: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性儿又与父亲不同,李刚躁暴狠戾,他的性儿却温柔敦厚,寨中无大无小,见了他无不喜欢。李刚极其爱惜,字其名为小鬟。因他喜读书,着几个了得的头目,往东莞等处掳取有名的女师来教训他。到了八九岁,凡弹琴赋诗之事,无不通晓。一日.李刚往外劫掠去了,小鬟步至演武厅,见枪架上放着父亲使的竹节金鞭,他轻轻取下来,看见上面刻有小字一行,明写着重六十斤,他暗自思道:“这样一条鞭便有六十斤,待奴舞来看!”便做父亲平日的舞法,一上一下呼呼的舞。正舞间,适李刚回来看见,大惊道:“尔这丫头,怎么舞得我这鞭动!”小鬟见父亲回来,将鞭徐徐放下.向父亲拜了两拜,立在一旁.面也不红一红,气也不喘一喘。李刚不觉吐舌道:“尔柳条般身子,乃有此神力,将来必然成为一个有名女将。我有个熟铜打就的一枝梅花枪,重可三十余斤,长一丈二尺,制造极其精致,尔可习之。”小鬟领了父命,在后寨终日演习,李刚时时来指点。不觉数日,学得纯熟.父女两个出到前寨比试,战了半日,连李刚也几乎敌不住,喜得李刚不知抓处。   一日,小鬟在后寨,射了一回箭.忽想道:“我有了这般武艺,免不得随父出战,但我是个女儿家,在男子队中混来混去,终不雅观,何不效唐朝夏王窦建德女儿线娘故事,演习女兵跟随,岂不甚妙?”遂请父亲进来商量。李刚闻言道:“我儿所见极是。”就于诸瑶女中,选三百名矫健妇女,与小鬟自去教习。小鬟就于后轩改作演武厅,自号李公主,以团牌教诸女,终日操演。   一日,李刚带了五百瑶兵,出劫三水县,叫小鬟在鸦儿灌接应。小鬟等了半天,不见父亲回来,心中疑惑,带了女兵远远探听。忽报李刚被围在荔子坡了,小鬟急忙趋救。只见父亲被巡抚缩朒统大兵二十万,征广西大藤峡回来,撞着李刚兵众,遂指挥兵士围住。李刚寡不敌众,身被数枪,几乎不支。小鬟见了大惊,急策马来救。缩朒闻贼救兵至,唤帷前骁将郭勇截战。郭勇见一女子,锦帕紫额,高挑雉尾,身穿红锦战袍,坐下一匹银鬃白马,飞也似来,郭勇欺他弱小,大喝道:“贼婢缓来!”举刀便砍,小鬟举枪相迎。战不数合,小鬟急于救父,奋起神勇.一枪向郭勇前心挑来,郭勇措手不及,翻身落马而死。小鬟把枪向后一招,三百女兵就如花飞蝶舞,一滚杀入官军队里,举刀乱斫。小鬟直攻中坚,与众将正斗间,见一人红袍金盔,骑马在大纛下,往来指挥,小鬟知是主帅,抛了众将,拍马直抢将来,举枪便刺。缩朒大惊,急退时,腿上早着了一枪。左右骁将岑忠、陈高,舍命敌住。战不十合,一枪刺岑忠于马下.陈高弃盔而遁。李刚见官军阵脚已乱,知救兵已至,率众奋勇从内杀出,官军大溃,父女合兵追赶十余里乃还。是役也,李小鬟父女,以八百人破缩朒二十万众,斩指挥使五人,骁将二人,士兵自相蹂躏者无算,杀得官军胆落。广府远近,闻着李公主名儿,真个小儿也不敢夜啼。后人有诗一首云:   生男不须喜,生女不须悲。   缇萦能救父,胜过百男儿。   再说李刚,收军急忙回至寨中,所伤创甚,敷药无效,渐渐昏迷,势日危笃。李小鬟母子守定号泣。一日夜半,李刚忽苏醒,举眼见他母子及舅子苻雄在侧,因向苻氏道:“孤今不能与贤妻聚首矣!愿贤妻好生抚视吾儿。”小鬟攀住父胸大恸,李刚执小鬟手,熟视良久,叹口气道:“孤年五十,所生唯尔,未曾为尔择一快婿,死不暝目矣!”言毕,泪如涌泉。苻雄道:“姐夫幸自爱.即有不讳,甥女之事,苻雄当任之。”李刚闻言,谓小鬟道:“我儿可拜谢舅父,孤去矣!”言毕,瞑目而逝。小鬟擗踊嚎哭,以头触尸,几不欲生。苻夫人见女如此.忙抱住道:“我儿,尔忘母了!我所靠唯尔,不怎尔如此,教为母的何以为情?”小鬟闻言,只得忍住。苻雄也哭了一回,出去唤集诸头目,分理丧事。免不得殡殓祭葬、请僧追荐许多事务。过了几时,苻雄率众头目,请小鬟为寨主。小鬟辞道;“奴是女流之辈,怎么做得寨主?舅父还当于众中,择智勇兼全者为之。况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三年之丧,在所必尽,安敢易服受贺?”苻雄大笑道:“甥女怎么文绉绉起来?为舅的是个粗人,不晓得是么,但说女子做不得寨主,古来征则、征贰,石龙夫人、宁国夫人难道不是个女子?也曾做出惊天动地事业。何况甥女英雄,荔坡之战,全省胆落!舍尔那里还寻得出第二个来?且姐夫威惠,久在人心,立尔则无异言,若立别个,必不相服,将来相争相夺,官军闻之,集兵报仇,不特尔母于安身不牢,恐怕姐夫还不免掘墓鞭尸的事哩!”小鬟被苻雄说到鞭尸之事,不觉毛骨悚然道:“既舅父如此说,甥女当得从命。但甥女欲于嘉桂岭西形胜之地,先为父亲立一都贝大王庙,祭告了,然后自立,未识舅父以为何如?”苻雄道:“这却正当的事,待为舅的做来便了。”   说毕辞出.与众头目到峰西相度地势,鸠工庀材,众工具举,不消几时,盖造一所殿字。画栋峥嵘.金扉灿烂,云粢藻棁,彩壁丹墀,极其壮丽。中间塑都贝大王像,左右文臣武将,捧大刀金印,极其威严。前楹刻一对云:   灵风清日月,瑞气布乾坤。   大门上书“都贝大王庙”五个大字。左右金字对联云:   虎踞双峰壮,龙盘百粤雄。   收拾齐整,择吉请小鬟沐浴更衣,鼓乐前导,到庙祭奠毕。回至寨中.升座受众头目参拜。小鬟道;“奴本闺中弱质,蒙诸将拥戴为王。自今以后,仍称奴为公主可也,不必妄加大王等号。尔等亦宜悉依汉人称呼,不可仍称精夫等丑名。奴看寨中虽有士卒一二十万,然皆乌合,未经操练,一遇大敌,必至披靡。奴今欲分为九哨,分寨操演,庶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山前宜立三关,多设擂木炮石,以防冲击。都贝大王在日,所得尽分士卒,全无积备,此岂深根固本之道乎?奴今更欲立司书、司库、司赏罚诸头目,庶成个规模。不知众位以为何如?”苻雄道:“公主所见远大,末将愿遵奉。”公主遂命侍者取笔开列道:   嘉桂岭左哨总苻离   嘉桂岭右哨总赵信   嘉桂岭前哨总苻雄   嘉桂岭后哨总马赞   嘉桂岭朝天关哨总盘摩罗   嘉桂岭思汉关哨总冯力木   嘉桂岭望海关哨总唐虎   于上各离中营十里筑关立寨。   玉蕊山哨总邓彪(系邓阿蛮兄子)   中洞山哨总马格   于上各统领一万五千人马,稗将十员,各自操演,以备征战调拨。   分拨已定,各自分头筑关立寨,终日演习。不觉数月,李公主到各寨看操,见各各盔甲鲜明,枪刀锋利,坐作有法.进退合机,不觉大喜。又到玉蕊、中洞看了,回至寨中想道:“此地在万山之中,盘据五邑,云峦环抱,土势衍平,风气聚而海潮通,若使各总督,率兵士开垦耕种.地之所出,尽足自给。此亦古屯田之意,何必每日出劫,残虐生灵,自取污名哉!”次日,唤集各总.告以屯田之意,并示以开垦凿渠耕种诸法。各总莫不踊跃,自去激励士卒栽山种地。久荒之土,熟植异常,过了一二年,收得稻粱菽麦堆积如山,牛羊满野,鸡豚成队。各寨士兵酿成美酒,每遇节日元辰,椎牛宰猪,转相招饮,比那杀人放火更觉有兴。   一日,苻雄请各总到寨赏月,饮至半酣,谓各总道:“我等蒙公主教导,得有今日之乐.公主大恩不可忘也。今年公主十六岁了,吾已涓明日为公主加笄,公等可至中营拜贺。”各总大喜道;“我等也须备些贺仪进奉。”其夜尽醉而散。次日,鼓乐喧天,众奉公主祭告都贝大王毕,回至营中拜过天地苻夫人。苻雄捧上金冠霞帔、销金织锦大红法服、团凤绿锦裙、盘龙玉带,公主穿戴了,升座受贺,赐众将宴饮。酒行数巡,公主开言道:“奴闻顺天者倡,逆天者亡。今大明皇帝,四海统一.东西南朔.莫敢不服,而我瑶人独不奉朔,所谓逆天也。奴今欲如洗夫人臣隋故事,奉表归附,尔等以为何如?”马格离席道:“不可不可!今明朝君骄臣谄,贿赂公行,所在有司,贪婪残刻。今一归附,则权不由己,顺之则溪壑之欲难厌,逆之则陷害之祸难逃。”公主道:“不然。我虽归附,不过奉表称臣而已,又不是束身归朝。彼虽贪刻,安能害我?”苻雄道:“公主之言虽是,马将军之言亦不可谓非。今只宜遣使奉表前去.彼若有恩有礼,我便输些租赋与他,彼若多事,我兵力固自足也。安能禁我哉!”众人俱各称善。李公主遂自撰表文,言愿臣附输税之意,另写一启,禀明督府,差右哨总赵信赴军门投下。督府吴挂芳大喜,厚款赵信,请巡抚缩朒及众官集议。众官皆道:“近来诸瑶处处窃发,李公主独能不忘朝廷,首先归附,宜具表奏闻旌奖,以激劝来者。”   独缩朒心愤李公主斩他骁将,挫他威风,必图报复。今闻众议,遂大言道:“不可不可!李小鬟父女,破州毁县,荼毒生灵,十有余载!今不请兵诛讨,乃许其伪降,又奏请旌奖,是赏反也!何以警惕后人乎?本院不才,愿得十万人,讨而诛之,以泄五县人民之愤。”桂芳道:“前年君以二十万众,尚败衄于荔坡,今何得以十万众便能讨而诛之?还是受他归附为宜,不必阻挠!”诸司齐声道;“大人之言是也。”缩朒被桂芳当众抢白,羞得满面通红,再不敢发言。桂芳具表,并李公主表,差官上奏。神宗大悦,封李小鬟为一品金花公主,赐金冠霞帔一副、蟒缎一匹、玉带一围、白金二百两,父李刚仍其故号都贝大王,母苻氏一品夫人。桂芳差官赍诏,同赵信到嘉桂山。赵信先使人报知公主,迎接至寨,俯伏听宣毕,山呼谢恩,厚款使臣。明日,具粮米百石,仍差赵信.同差官送到布司前交纳,写谢表上奏。五县人民闻之,莫不举盏相贺,以为莫余毒也。独缩朒既恨李公主伤他股.又恨吴督府当面抢白,日夜思量道:“必须寻个法儿,激反李贼婢,庶可以害得吴桂芳!”朝思暮想,忽想出个计来,道;“必须如此,方激得他反,贼婢既反,就可诬吴桂芳交通瑶人,妄自保奏,谋为不轨,谄入叛案中,使他动弹不得。待擒了贼婢,一同定罪,不怕他飞上天去!”计画已定.唤进一个千总杨杰来,吩咐道:“嘉桂岭瑶人今已降服,理宜差官到彼巡察,庶不敢再生歹心。今升尔为巡瑶观察使,尔可带三百名兵,到各山寨巡察。见了瑶人头目,须示以威严,多勒犒赏,切勿宽假以颜色,使彼轻视朝廷法度。尔若能不失本抚之意,回来重重升赏。”杨杰大喜,叩头谢了,忙出来点起三百强壮兵丁,各带腰刀,手执狼牙棍前导,自己坐了一匹高头骏马,大模大样向嘉桂岭来。写起一张示谕,先使人告谕嘉桂岭头目,叫他远接。其略曰:   广东省广州府巡瑶观察使杨为晓谕事:本使奉都察院副都御使、巡抚广东缩,巡察尔等砦寨,凡诸瑶   目,宜具糗粮远接。如违重处,断不轻贷,毋违特示。万历年月日示。   谕到朝天关,盘摩罗接来看了,勃然大怒道:“观察是何等样官,乃敢如此恐吓人!我不接尔,奈我卵何!”拔刀欲斩来人。裨将利用道:“将军息怒,官儿虽可恶,须禀过公主而行,若遽杀来人,倘公主见责如何是好?”摩罗收刀恨恨道:“且饶这厮,尔可将此谕送上与公主看来。”利用领命,持谕上马,飞报于李公主。公主接来看了,沉吟一回,唤集诸将商议。各哨到来,公主取示谕递与诸将看了,各皆愤愤不平。马格道:“这班狗才!在议降时,我早已料着有这等事。”赵信道:“才一归命,便如此作张作智,后来还不知怎样待我们哩!”盘摩罗攘臂道:“以公主之英雄,诸将之协力,取广东如反掌耳!何必奴颜婢膝受赃官的气!”李公主再不则声,只把目来看着苻雄。苻雄会意道:“诸将皆小丈夫悻悻之见也。若以愚见,则彼虽逆来,我只宜顺受。何也?古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今明朝虽无道,天下犹然全盛,乃欲以嘉桂蕞尔之地,数万之众,与全盛之天下争衡,兵连祸接,内无储蓄,外无援兵,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且谕文是奉缩朒之命而来,彼盖怀荔坡伤股覆军之恨,思图报复,不怎我等已归命受封,无隙可乘,故意为此,以撩拨我们,若遂愤愤不受,安知不坠彼术中?此我之所谓彼以逆来,我等只宜顺受也。”赵信闻言大悟道;“苻将军料得一些不差,前末将奉公主命,奉表到军门,次日吴督府集众官会议,闻得缩朒力阻纳降,愿请兵剿伐,被吴督府当面抢白,甚无意思。今日此举,必是来激发我们,他便于中取事无疑了。”唐虎道:“若然,则我们索性做个好人,多把些金银出来,犒赏他们,看他怎样再处?只是各总宜严加提备,以防乘虚袭击。”苻雄道;“唐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遂具糗粮金币,使苻雄往关外十里相迎接。头站已到,一对对牙棍喝吆而来,见了苻雄大喝道:“观察爷来了.还不下马!”苻雄真个下马,立于道旁。远远见蓝伞下一个官儿,青袍纱帽,气昂昂坐在马上,知即是观察,苻雄趋进一步,鞠躬道:“嘉桂岭苻雄,奉公主命前来迎接大老爷。”杨杰勒住马道:“李小鬟怎不亲来接?敢是藐我官小么!”苻雄躬身道:“怎敢!公主年幼闺女,不便行礼,故着苻雄远接大老爷。”杨杰喝道:“打家劫舍,全不知自家是个闺女!朝廷命官到来巡山,却妆起腔来!尔倚尔有狡兔三窟么!遇着我,不怕尔这班钻出头来啮人!还不走开!”苻雄诺诺连声道“是。”退在后边,跟着而走。到了朝天关,关门紧闭,仰面一看,旌旗蔽空,戈矛耀日,寂无人声。军士叫了半日,只不答应。苻雄到了,大喝一声:“开关!”只见轰天也似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关门大开,涌出一千来瑶兵,各各包巾紧袖,手执团牌利刀,捧着一员黑杀神般将官,乌盔乌甲.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手执巨斧,飞奔出来。巨雷般大叫一声;“朝天关哨总盘摩罗,迎接观察!”众官军听见,惊得跌做一堆。杨杰面如土色,几乎跌下马来。苻雄急向前叱之,那将诺诺连声:“不敢,不敢!”带转马头,徐徐从关外左边小路上去了。原来盘摩罗料官儿到来,必狐假虎威,故瞒了苻雄,显些寨中利害与他看看。杨杰见兵卒退去,方才定神问道;“苻将军,出来的可是人?”苻雄道:“是把关将士,望大老爷恕他粗鲁。”杨杰道:“下官奉上命差遣,是不怕人吓的!”杨杰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早软了,不敢像前头怪呼怪喝了。正是:   小人多欲,威武可屈。遇柔则茹,遇刚则缩。   至了望海关扎住,苻雄出金银犒赏士卒,备席款待杨杰,另备一副乾席献上。除盘摩罗不肯奉承外,各哨亦厚礼送上。扎了两三天起身,又索勒粮草若干石,然后动身下关。   苻雄直送到关外方回。李公主唤司库计算,使费千金有余。李公主原不介意,倒是众将不服,齐来禀道:“末将等生长此山,二三十年来,从不见有么官儿,敢来山上道个不字!这官乃敢恁般做模做样,索取我许多金银,我等愿死,不愿受这赃官的气!启过公主,即带兵拿回赃狗,必尽杀乃快!”公主闻言大惊道:“书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心容德乃大’,将军不忍忿忿之心,而欲逞志于一时,使奸臣得以藉口,大兵一集,能保无覆巢之事乎?将军等必欲行此事,小鬟愿削发为尼,游行方外,诚不忍见将军等蹈萧养初覆亡之辄也!”言毕泣下,诸将亦泣。苻雄道:“我等须体公主忠贞之意,不可妄作,以伤公主之心。”诸将泣诺而退。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杨杰满载而回,到了省城,来见缩朒,并献上所得。缩朒道:“此尔之功也!本院为尔纪录一次。所得可分作二股,尔取一股,其一股可与众兵士均分。尔今后,可三月一次到彼巡察,每次加兵士三百人,加取一股,至一千二百人后,再来禀复本院,另有计议。”杨杰领命退出,自去行事不提。   且说嘉桂岭,三回五次供应巡察官兵,所费已多,渐渐匮竭起来。李公主慌了,唤苻雄进来商议道:“巡山官军,一回多似一回,我的供应,一回短似一回,今后若一不能供应,则前功尽弃!舅父怎么计策出些金银来,方不至临期束手。”   苻雄道:“有是有个冉求让我、管子服我的一个计策,只怕公主不肯行。”公主道:“除了反叛两字,一遵舅命!”苻雄道:“我这计策,有得银两之实,却无反叛之名,又至公至当!”公主道;“有这般妙策,舅父快快说来。”苻雄叠着两指头说将出来,不知真个能“足民夸泗水,煮海富齐邦”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髫龄女子,于初立时便孝亲抚众,练将屯田,规模遂如许远大。此是文家提重处。尤妙在归正一段,写得委婉输诚,此是文家存体处。   启轩曰:李公主自是绝顶人品,作者每于李公主,亦必写到绝顶而后止。文字人品,可称双绝。   张竹园曰:缩朒、吴督府,是此书开合关键。看他每回布置,忽出忽没,极细腻、极熨帖中,亦极奇变不测。 第 五 回 浪吟诗黄逢玉中计 甘作妾李小鬟招亲   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着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余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 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勤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着两个家人,望着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着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着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着一双玉箸,后面跟着一个黑小厮,拿着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着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行了两三日,已到山足,逢玉举头一看,但见:   双峰缥缈,怪岭嵯峨。石突蒙茸,疑蹲虎豹;泉鸣远壑,似响风雷。丛篁密菁,抛不出燕剪莺梭;   叠嶂危峦,跳不出狌狸鼯鼠。真个下峥嵘而无地,信乎上寥廓而无天。   逢玉心中疑惑道:“闻说到县城不远了,怎么行了两三日,反走入深山穷谷中来?”阿摩道:“相公勿疑,过了前岭,就看得荼蘼山见了。”一行人绕着深林,盘盘曲曲行了一回,远远望见双峰突起,峰凹里一座关隘,枪刀密布,极其雄壮。两边俱是立石,崭岩峭削,中间用青石砌成一道,层级而上。入了关门,一带平冈.中间立一个营盘,左右营房无数。插天也似一杆大桅,上悬黄旗,一面写着“朝天关”三字,迎风招飐,营后又是陡绝的亭山。逢玉大惊,向阿摩道:“这是甚么所在?尔诱我到此何干?”阿摩笑道:“相公不必惊惶,少顷便知。天色晚了,且进馆驿歇下再说。”逢玉无可奈何,只得走进驿来。   早有两员禆将在那里迎接,逢玉忙下马道:“怎敢劳动将军。”入至驿中.茶罢,走进一小卒,手擎着红帖,向逢玉跪下道:“苻将军来拜望相公。”逢玉惊讶道:“那个苻将军?小生素昧平生,怎好相见?”阿摩拱手道:“相公休怪,今只得直说了。此山名嘉桂岭,周围五百余里,为我辈瑶人所据,有雄兵二十余万,战将千员。前瑶主李天王,身故无子,单生一个公主,今年一十七岁,才兼文武,美并施嫱,我等奉以为主。万历二十一年,公主率我等归命天朝,蒙皇上封我主为一品金花公主,岁输贡税,永为良民,因得优游无事,赋诗自乐。近得宝剑两口,欲赋其妙,一时思索不得佳句,因末将公干下山,就命末将招求天下才子代赋,如前所云,其实家公子即家公主也。”逢玉闻言,方知被他们赚了,然事已至此,只得徐徐道;“佳人考诗也是韵事,何不早说,直费如此周折。”阿摩道:“恐怕相公见嫌,望乞恕罪!”言毕,驿外锣声已逼,左右报道将军到了,逢玉只得下阶相迎。苻雄一见,喜不自胜,携手上阶,叙礼坐下。苻雄道:“相公才貌,天下无双,苻雄得接芝宇,实为万幸。”逢玉躬身道:“草茅贱士,袜线庸才,冒渎尊严,不加诃斥,已出望外,何敢当誉!”苻雄道:“公主览相公佳作,极深叹羡,明日还要求相公再赋一篇,一并奉酬,望勿吝玉!”逢玉应诺,苻雄大喜,顾阿摩道:“尔可陪侍相公,明日吾当亲来接相公上去。”言毕辞去。   次日,苻雄同盘摩罗带了许多仪从花轿,到驿来接,逢玉固逊不得,遂乘轿,鼓乐前导,望营后山上来。行了数里,早又望见一关,把关主将躬身迎接,逢玉急下轿施礼,通了姓名,上轿而行。来到望海关,关主唐虎同着四哨总又来迎接,逢玉一一见礼毕.复上轿前行。远远望见一城,城门上大书“嘉桂岭”三字。进了城门,左右两条街道,俱是瑶人在那里做生理,中间一所王府.极其弘壮。进了府门,甬道两旁列着百十对瑶女,俱娥妆带剑垂手而立。诸将请逢玉到仪门内边厅上坐下道;“相公少坐一时,待末将请公主出来相见。”说毕,诸将齐到大堂上,着人传禀入去。一时云板响,许多宫妆美女拥出一位身穿红锦绡纱、头上珠围翠绕的一个小公主来。逢玉偷眼看去,但见那公主生得:   主家装束,光彩动人。举止安闲,洵哉闺中之秀;丰姿窈窕,俨然帝子之凤。   若比石龙郡洗夫人,逊彼蛾眉;即非沁水园汉公主,同其花靥。   逢玉暗暗想道:“瑶人中不意有这般女子。”正在惊异,苻雄已来相请,逢玉整衣向前相见。公主见逢玉来到,徐徐离坐,至西阶东面而立。逢玉朝上深深一揖道:“小生黄琼见礼。”公主敛衽道:“相公免礼。”苻雄请逢玉左边朝西而坐,公主右边朝南而坐.侍女以掌扇相掩。茶罢,公主开言道:“承相公不弃,赐以珠玉,捧读之余,顿开茅塞。今欲求相公再赐一诗,以为敝山之宝,望相公勿吝。”逢玉道:“粪壤污秽.岂足以当青盼。既承不鄙,愿听驱策。”侍女抬过案来,上铺着素绫。公主出一小红笺授侍女递与,逢玉接来看,中写一行云:以求字为韵。逢玉走至案前举笔要写,复想道:“写是么字体好?”抬头一望,见堂前一匾,效黎瑶石隶书“顺正堂”三字,旁写李小鬟效。暗想道:“这必是公主之笔,他既喜隶书,我就写一幅隶体罢。”写完侍女抬至公主面前,公主起身一看,见他写得墨势奇横,比瑶石还高十倍,喜得满面堆下笑来。再读诗云:   奄日神光鬼魅愁,石家十万岂能侔。   霜锋照水分龙虎,雪彩腾空犯斗牛。   试罢公孙疑电散,击来越女讶星流。   司空若识阳文贵,须向丰城深处求。   公主看罢,见他词气高浑,又能打合到自己身上,末带颂扬,十分感激,掉转身来深深拜谢,逢玉回礼不迭。拜毕,向苻雄道;“舅父为奴款待相公。”言毕,侍女簇拥冉冉而入。苻雄遂同诸将邀逢玉到前寨,大张鼓乐,设宴款待。轮杯换盏,直饮至更余方散。逢玉就歇在苻雄寨中,一直睡到五鼓醒来,忽想道;“他昨日怎么出一求字为韵?莫非有牛氏之意么?只是我身非蔡伯喈,安能舍父母、抛桑梓,负张氏之约以从尔!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瑶性狼戾,叛服不常,倘有此事,决不可从。”披衣起来问左右道;“我的小厮何处去了?”左右道:“昨日寨中小头目邀往山后饮酒去了,想必歇在那里。”   逢玉道:“烦尔叫他来,我有话吩咐。”左右道:“他自会来,不须叫得。”正说话间,苻雄进来道:“相公起得恁早!”逢玉道:“昨承厚意,多饮几杯,直睡到此时方醒。”苻雄道:“山寨草草,殊属亵慢。”逢玉道:“过扰不当。”苻雄道:“末将有一句心腹之言,望相公勿嫌唐突。”逢玉道;“但说无妨。”苻雄道:“金花公主,末将甥女也,今年一十七岁。先姐夫都贝大王临终,托末将以择婿,但念舍甥女才情德貌,迥异庸流,必须择个才貌兼全的英雄,方堪配合。天地虽宽,英雄甚少,体访数载,无过相公者。今欲求相公勿嫌异类,愿结秦晋何如?”逢玉正色拒之道:“承将军雅意,小生非敢固却,但小生有决难从命者三,望将军谅之。”苻雄道:“那三件?末将愿闻。”逢玉道:“小生有老父母在堂,谅公主必不能如孙夫人从刘归汉,小生亦安敢学蔡伯喈恋牛忘亲?此难从命者一;小生已聘张氏为室,昔宋弘不弃糟糠,尾生死不负约,小生安敢停妻再娶,独蹈薄幸之名?此难从命者二;且陋巷贫儒,理隔荣盛,河鲂宋子,宜配华簪,是以公子忽不敢耦齐,隽不疑辞婚于霍,君子韪之。小生何人,而独敢蹈富阳满氏之辄,以上玷金枝玉叶之乱乎?此其尤难从命者三也。吾闻君子爱人以德,愿将军另选名门,小生当即此告别。”苻雄笑道:“事须熟商,既相公有此议论,容末将启复公主再处。”说毕起身辞出,少顷回来,笑吟吟道:“公主说,相公前两事极易处,后一事.只须相公放大些眼孔,就可了事。”逢玉道:“如何?”苻雄道:“公主说,相公不肯负张夫人,必不负公主。既相公老太公在堂,成亲后,任相公往来两地,或三五年一至山寨亦可,不尔禁也。相公已聘张夫人,公主愿居其次。至谓士人不可配公主,直是饰辞耳,相公非真能重公主者,不过谓我等瑶人耳。昔木兰忠勇孝义,为世所称,考其里居,亦西突厥曷婆可汗部民也。相公敢藐吾公主不为洗夫人乎?何小觑人至此!”   逢玉被苻雄一席话,说了个透心拳,不觉满面通红道:“怎敢小觑公主,其实贵贱不当。既将军如此过爱,容与小仆商量。”苻雄大喜退出,唤黄汉二人进去。逢玉道;“尔两个怎不来看我!”黄汉道:“被山下小头目邀往山后寨中,不放回来。他说:‘公主要招相公为婿,山上人都是相公的人了,那个敢不来伏侍相公!何须尔两个。’我说:‘我相公已聘了梅花村张太公小姐,恐怕行不得!’他每笑道:‘到了我这山上,只怕公主不愿意,若公主愿了,就大明皇帝女儿也夺不得尔相公转去理!’不知相公这里曾有人说么?”逢玉遂将苻雄的话述了一遍,黄汉道:“闻得公主做人真个极好,山上山下说着公主.就如父母一般。他既如此说,相公还是从了罢,若不从他,就使公主肯放相公回去,恐怕他手下也有些粘带。”原来逢玉心下亦甚爱公主,闻了黄汉的言.点头道;“尔也说得是。”就使黄汉来回复苻雄。苻雄大喜,重赏黄汉。   择日,请逢玉沐浴,穿起大红吉服,迎至顺正堂。大吹大擂,婢女扶出公主,夫妻双双拜了天地,转身拜苻夫人,然后夫妻对拜,拥入洞房。逢玉代公主揭去盖头红纱,见公主生得温柔窈窕,光艳动人,真个: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逢玉不胜之喜。侍女传杯合卺,二人皆是豪杰,不比那乡里子女羞羞涩涩的,飞觞畅饮了一回。逢玉熟视公主,公主会意,吩咐众婢退出,只留贴身伏侍春花,秋月二婢整顿床褥。解衣宽带,掩上房门,拥入鸳被,效于飞之乐。有只《黄莺儿》为证:   何意忽成双,叶霜绛罗开,见海棠,春光犹涩情难畅。   事儿正忙,宵儿爱长.五更生怕鸡声唱。嘱情郎.还图白首,恩爱莫相忘。   次日起来,公主领逢玉到中堂拜谢苻夫人.众将亦来贺喜。苻夫人吩咐设宴,外面管待诸将,即命逢玉为主。内面管待诸将内室。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肉山酒海,一连饮宴三日。山上山下诸将,又轮流来请逢玉吃酒,直吃了月余方罢。连黄聪两个,也打帮着逢玉,吃得昏昏沉沉,终日在醉乡里。   不觉间.金风送暑,高树凉归,早又是七月了。逢玉向公主道:“小生奉父命,来探问姑娘.出门时家母涕泣,执逢玉手道:‘愿儿早些回来,勿使我倚门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不意前遇张氏,流连一月,今遇公主,又担搁许久。逢玉今欲辞公主,访问了姑娘,暂告假还乡,以慰亲望。且张岳丈欲举家搬移程乡附小生居住,候小生一同起程,小生已许诺,恐彼悬望,待小生同张氏到家,安插了他家,即抽身回来与公主畅鱼水之欢。”公主道:“郎之父母,妾之公姑,岂须臾忘哉!但三伏之天,金石流.土山焦,高堂大厦之中,交扇犹挥汗不止,郎君岂宜远行?候秋凉,妾当备些甘旨,着人同郎归奉双亲。至若姑娘,不必郎君亲往,但请郎写起一封书来,待妾着人到荼蘼山,竟接姑娘到此居住便了,谅姑娘住荼蘼山也无甚光景的。郎君以为何如?”逢玉大喜,随写书一封,付与公主。公主唤一名裨将进来,封一封五十两银子,并书交与他道:“尔可到从化离南门二十里荼蘼山访着姑爷的姑娘,将书与他看了,盘缠他母子上山来。”裨将领诺自去。   公主命侍婢摆酒在后园,与逢玉小酌,公主问道;“敢问郎君.张小姐怎么就肯同郎君东归?”逢玉把上项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沉吟一回道:“妾想梅花村到郎家中,千有余里,到妾这里较近,郎何不邀他至此与妾同住?”逢玉道;“恐怕他不肯来。”公主道:“妾欲写书二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公姑,道妾殷勤,或者公姑与小姐感妾之诚,竟肯来此,也未可知。但公姑的,须先郎着人送去知会;张小姐的.须郎自捎去,郎君以为可否?”逢玉道:“他不肯来,将若之何?”公主道:“他若终不肯来,则听郎处置,妾安敢强。”逢玉道:“如此则甚妙。且待姑娘到来,就烦公主写起书来。”过了半月,裨将回来道:“末将到荼蘼山访着姑娘住处,人影俱无,及问邻人,都说去年秋间,他的大儿子在德庆州开了香车,生理颇可,着人来接他母子去了。再问他小地名,他说在德庆大绀山。”逢玉闻言,闷闷不乐。公主道:“郎君不必愁烦,既姑娘到德庆去了,侍妾再差人到彼接来便了。”逢玉道:“这决使不得!姑娘在荼蘼山,若不肯上山,我即到彼一访,原是易事。今往德庆,路途遥远,倘不肯来,我必要往,往返之间便费日月。不若我竟到彼一探,彼若肯来,便接他来,若不肯来,我自回山,起身家去,庶不挨延。小生牵挂父母及张氏,日夕不安,必须安顿停当,方得来与公主快活。但前所议,求公主写起书来,待小生起身后,便可差人先送与家中知道。”公主道:“郎既如此说,待明日写信罢。”其夜.逢玉因连日饮酒劳碌,今又要往德庆,心中郁闷,半夜里发起寒热来,烦躁昏沉,不食不语。公主大惊,延医调治.亲自侍奉汤药,不解衣带者月余,始得渐渐痊可。又调摄月余.才得精神复旧,即欲辞公主往德庆。公主抵死不肯道;“郎君贵体初和.冬风凛烈,安可行动?必俟明春,天气和暖,去也未迟。”逢玉只得住下。到了冬尽春来,凄风苦雨连月不开,直至初夏始云收雨霁。逢玉忙叫公主修了书,自己又细细写了一封,交付公主,唤黄汉二人进来打叠行囊,与公主叮嘱了一回,入辞苻夫人起程。公主亲送下山,诸将闻之亦来赆送,逢玉一一谢了,请公主回山,一揖而别。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