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 第 8 页/共 14 页
岁晚天寒郎不回,厨巾烟冷雪成堆。
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
又:
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
头发条条梳到底.鸳鸯怎得不相寻?
一日,出歌与春花二婢唱之.春花按腔吹起笛来.秋月引喉徐唱了一回。春花偷眼看着公主时,倚着椅儿两泪交流,春花把玉笛向玉阶一摔,化为齑粉。公主拭泪问道;“春花何怒于笛?”春花道:“奴婢本意.吹笛以解公主之悲,今奴愈吹而公主之悲愈甚,吹他何为!”公主慰谕之道;“吾心中自悲,原不关吹笛也。”春花泣道:“公主有多大精神,经得如此日夜悲啼!公主不爱身而亦不爱老夫人乎?”说毕,挥泪不止,秋月亦泣。公主扯二婢近前,以手抚摩其身道:“吾非不自知,但情不能禁耳!今当为尔戒之!”二婢拭泪谢道:“公主能戒,非但婢子二人实受公主之赐,其自老夫人以下,皆受公主之赐矣!”正是:
悟主不须多取譬.抵将慈母警芳心。
且说苻夫人,因邓彪儿子弥月,请他到玉蕊山住了七八日.心放公主不下,苦苦辞回,怎奈邓夫人母女抵死挽留道:“彼此总一般,嫂嫂且过了元宵去。”苻夫人道:“婶婶有所不知,我儿思念黄郎终日悲伤,奴今住此七八天,不知他怎样了,奴要回去看视他。”邵夫人见说,方才放了苻夫人回来,既进寨中,急忙来到公主房前,见春花两个在阶前扑蝶儿戏,忙问道:“公主呢?”二婢见夫人回来,上前磕了头.起来道:“公主在房里假寐去了。”苻夫人掀起珠帘,走进一看,公主隐几而卧,花容消瘦,莲颊熀白。夫人大惊,忙上前抱住大哭道:“娇儿,尔怎么恁般形状了!须知老娘所靠惟尔一人,尔也须节乎情正乎礼.留着此身看觑老娘,为何恁尔的性儿悲伤到这个田地!”说毕,抱在怀中,一边哭,一边把手在公主身上百般抚摩。公主泣道:“念着黄郎惨死,不由孩儿不心痛如割耳!”母子在房中正哭不了,忽报姑爷仆人黄汉回来了。公主闻言,忙携苻夫人手走出堂来。黄汉已到面前,公主见了黄汉,恸上心来,放声大哭,黄汉亦哭。哭毕,向夫人、公主磕了头,起来立在一边。
公主道;“尔几时脱身来的?”黄汉道:“小仆于去年十一月,在天马山同梅小姐到梅花村寻我相公来。”公主大惊道:“尔相公惨死天马,尔怎么反到梅花村寻他?”黄汉道:“相公没有死!”公主惊讶道:“去年八月,尔相公使表兄刘鹤龄捎书到此,说被贼奴毒打,危在旦夕,复贼奴诸葛同.在阵前说黄郎受刑不过而死,难道是假?”黄汉道:“并没此事!”公主即着人到邓彪处唤刘鹤龄时,已逃去了,李公主方知前书是假,不觉变悲为喜道:“尔相公既不死,为何不到我这里,却到梅花村去?”黄汉始把某时到云洋山,相公如何被困,小仆如何劝相公与梅小姐结亲,后相公闻梅大王诱公主到彼被害,相公如何欲自刎,如何写书两封,唤小仆进去,密嘱小仆侯他死之后携与张小姐及我太公诀别,嘱毕,相公遂向山后投崖去了。
说到此处,遂向身畔取书奉上,公主忙拆与张小姐一封来看,上面略写几句:贼不可婚,身不可污云云,以下都是说李公主为我而死,义不可独生,情不可独生,今将从李公主于地下.许多酸语令人不忍卒读。公主未曾读完,两只眼泪已如大珠小珠般滚将出来。读毕,放声大哭道:“如此则黄郎已死矣!”黄汉忙扯住道;“小仆救了!”公主道;“尔怎得救他?”黄汉又把如何通信与梅小姐。梅小姐如何毁妆请罪,次日,相公要收公主尸骸,梅大王遂同我相公到鸦髻山寻着穿红袍女尸殡殓了,择地焊石,筑起大坟,招魂祭奠,事毕,我相公一夜逃去了。李公主听到此,不觉又欢喜起来道:“后来如何?”黄汉又把梅小姐要跟寻我相公,一同归程乡奉侍我太公太婆,因料我相公认定公主已死,必到梅花村去,遂携千金带小仆并黄聪到梅花村来,谁知张小姐于去年三月,已被惠州何足像引火带山贼来劫去,相公痛恨,带了舅子张志龙到军门告理,不知军门怎么就知我相公与公主结亲,声声称我相公勾结嘉桂瑶人谋为不轨.把我相公屈打成招,做成反叛文案,丢在死囚牢中,监候听斩。公主忽然大怒道:“缩朒这贼子,累次来撩拨我,今乃敢如此胡为!”因问黄汉道:“尔可曾探听的实?”黄汉又把天马山差陈龙打探,遇黄聪在监门,传相公话,求梅小姐速往救他,梅小姐遂大起人马,如何破肇庆,如何困省城,如何战败被围白云山,小仆如何劝梅小姐来求公主发兵解围同救相公,梅小姐现在辕门,伏乞公主早赐发兵。
李公主闻梅小姐到来,把双眉一竖,也不回言.径进房中穿戴起御赐冠袍,传令刀斧手侍候。云版响处,三声炮响.鼓乐齐奏,李公主升座堂上,堂下喝吆一声,如天崩地塌之势,左右已摆得刀山剑海。黄汉见此举动,捏着一把汗儿跟了出来,看他怎样。只见李公主取令旗一面,付一员将官道:“与我拿进妒妇来!”那将官巨雷般答应一声,飞奔至辕门,押梅小姐进来,李公主看梅小姐时,自用绳索背剪了,背上插着一根大荆条,走进堂来跪下。公主大怒,喝道:“我与尔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为何下此毒计,诱吾伏杀,殒吾名将,残吾士卒.该当何罪!”梅小姐无言可答,李公主喝令刀斧手;“与我推出辕门乱刀斫了罢!”左右喝吆一声,刽子手早把梅小姐押出辕门去了。黄汉大惊,忙叫道:“刀下留人!”转身向李公主跪下,连连磕头道:“公主不欲救我相公耶?”公主道:“怎么不救!”黄汉道:“公主如欲救我相公,则梅小姐必不可杀!”公主道;“我救黄郎,何须此妒妇!”黄汉道;“不然!今全省兵力聚在一处,公主若赦梅小姐之罪,与之合兵,则易为力;若杀梅小姐而不救其兵,天马人马势必溃败,天马既败,公主一孤军,又能独与全省之师相抗耶?”公主道:“梅婢是贼,吾斩贼婢之首以赎黄郎,可不战而救!”黄汉道:“闻缩朒专为荔坡之恨迁怒于我相公,是相公之囚因公主不因梅小姐也。公主虽斩百梅小姐,其能赎我相公之罪乎?”邓彪谏道;“梅小姐罪虽可诛,彼既负荆而来,杀之不武,可赦之。”苻雄亦谏道:“公主归降朝廷何负于缩朒?而缩朒每事必来求我衅端!前者末将奉公主之命到被借兵,兵不肯借也就罢了,竟把末将毒打起来!彼意岂在打末将,直打公主耳!如此小人非威不屈,不如依了黄汉之言.救出梅家兵将,与他大战一场,也教他晓得我嘉桂岭是不好惹的。”众将齐声道:“苻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恨梅小姐平白地设计诱他伏杀,若不是仙女托梦玉英代死,身已不免,今日到来如何不恨!今见众将齐心救他,只得依允道;“既众位将军如此说,姑且饶这贱婢。”黄汉闻言,也不等公主发放,扒起来如飞走出辕门,解去梅小姐绳索,带回案前跪下。梅小姐哭道;“妾得罪公主,死有余辜,公主虽杀妾,妾不敢怨,但求公主早早发兵救取黄郎。”公主道:“奴本不赦尔,今看诸将之面姑饶尔这遭,今后须同心同德共事黄郎,勿生歹心!”
说毕,命女侍扶入后堂更衣相见。梅小姐叩谢起来,同侍女进至后堂。苻夫人接着,命春花取公主穿的绡金织锦大红袍与梅小姐换了。李公主发放将士进来,梅小姐请苻夫人上坐,拜见道:“梅映雪幼失所恃,今见夫人如见母氏,愿拜夫人为母,望夫人勿拒。”说毕.插烛也似拜了四拜。苻夫人看梅小姐风流窈窕,心中已十分爱他,今见他要认做母子,不胜大喜,立在椅侧受了半礼。礼毕,转身请公主立在左边,相对而拜,便以母子姐妹称呼,苻夫人命左右设宴款待。正是:
昔日寻仇今一家.战袍脱却着流霞。
银船酒滥春如海,一片笙歌奏九华。
一夜无话,次日梅小姐泣向李公主道:“妹弟梅英受困白云,粮草已缺,望姐姐早发人马解救。”李公主道;“贤妹勿忧,待奴与将士商议即行发兵。”梅小姐起谢。李公主遂请邓彪、苻雄到来商议起兵。邓彪道:“左哨、思汉二寨自苻、冯二将已故,将士至今尚无统属,公主可挑选智勇以领之,就命为先锋。”李公主就命邓彪传下令去:来日三更,十寨军将齐到教场操练,挑选先锋,往破缩朒,救取姑爷。军将闻之,皆踊跃欢喜。至期,李公主与梅小姐皆戎装掼束,入辞苻夫人,出至教场.众将迎接,上了将台坐下,梅小姐坐在旁边。奏乐一套,击鼓三通,教场中虽有二十余万人马,无一个敢交头接耳越位离次,静荡荡地如无人一般。公主传令开操,一声炮响,但见:
阵按八方,旗分五色。龙虎奋翼,旗帜迷天。横空墨雾.皂纛标坎北之兵;
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象。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
顽愚非江陵之石,雄武识嘉桂之军。
坐作有法,进退有方,盔甲鲜明,枪刀耀目。梅小姐看了暗暗惊骇道:“李公主真是奇女子!必如是方成个军兵,若我天马山人马,直是儿戏耳!”梅小姐正在那里暗羡,一声炮响,大操已毕,军士各归队伍。苻雄上前禀请道;“请公主挑选先锋。”李公主传下令来:一要三箭命中,二要力举千钧,三要武艺超群,三者俱备方许充为先锋。军令一下,就有一个英雄飞马至台下,带转马头向南跑去,弯弓搭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李公主看时,却是苻雄部将贾奇,射完箭,跳下马来,撩衣走至石墩边,把石一侧.用手托住石底,一个千斤大石轻轻举起,众将喝采。放下来,飞身上马,取丈八蛇矛在教场盘旋舞了一会,正要上台来领先锋印,左边青旗队里忽一将跃马大呼道:“贾将军,留下先锋印与我!”李公主急看时,原来是苻离部将单勇,跑出教场,飞马便射,三箭也中红心。跳下马来,取出六十斤重两根银锏,轮动便舞,初时还如银龙出海,蜿蜿蜒蜒,再舞已如玉蟒翻波,呼呼的响,舞到妙处,连身子都看不见,就如一片月光罩住的一般,三军喝采,连梅小姐也不觉喟然叹道:“真个舞得好!”单勇舞罢,撩衣走至石边,依着贾奇的法把石托起来,绕军前走过,大喊道:“如此勇力可为先锋么!”三军莫不吐舌,连梅小姐也惊得呆了。单勇走了三匝,把石向上一抛,离地约有丈余,一声响亮,落将下来,没入土中尺余。李公主大喜,吩咐左右取先锋印来。
单勇伸手正要来接.忽见一骑如一朵彩云般飞入教场来,到得将台,滚鞍下马,走上将台来参见。李公主看时,却是邓彪女儿,名唤月娥,年才一十六岁,真个生得: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李公主道:“贤妹到此何事?”月娥笑道:“闻公主考武,小妹也来试试!”公主道:“奴因心中有事,久不曾与贤妹比试,今来正好,趁梅小姐及诸将在此,贤妹试演习一回儿来看看好么?”月娥问道:“这位就是梅小姐么?”公主道:“正是。”二人见礼毕,月娥问道;“公主以何物试众将?”公主道:“一射箭二举石三舞刀。”月娥笑道:“箭也罢了,公主又不是开科取士,何用刀石?”公主道:“贤妹意下如何?”月娥道:“在愚妹想来.今日做了先锋,明日就要撕杀,舞刀勒石有甚用处?不如命将士过来与小妹比试,有能敌得小妹的就教为先锋,方有实际。”公主道:“比试枪刀不是耍处,贤妹不要如此夸口。”月娥笑道:“技痒耳,非夸也!”公主笑道:“既贤妹有此胸襟,单将军可与舍妹一试。”月娥道:“公主取中了几位?”公主道;“单将军与贾将军两个。”月娥道:“可叫他两个来并奴-一个。”公主道:“如此贤妹须要仔细。”月娥道:“无妨。”说毕.走下台来,跳上绣鞍.拔出双股剑,飞马至校场中间。贾奇大喊一声,挺着丈八蛇矛对着月娥花心便刺,月娥不慌不忙.把双膝一夹,一骑马交锋过去。单勇大喝一声,一条银锏如怪蟒穿波般从后门钻进来,月娥徐举双剑相迎,三匹马搅作一团。
李公主见月娥敌二员猛将全无半点渗漏,心中大喜,携了梅小姐手.命侍女移金交椅在月台边坐下。正看得闹越,忽见月娥把马一拍,飞转将台边来。二将不舍,挺矛赶来。月娥霍地兜转马头,把手向上一撒,一道红光,李公主与梅小姐急起身看时,一将落马,月娥就马上一跃,直跃上九尺多高的将台来,立在公主面前,喜得个梅小姐前仰后倒的拍手大笑。原来月娥慕洗夫人之为人,也结成个锦伞,练得纯熟,藏在胸前,见赢不得二将,佯为败走.二将赶来,忽兜转马,把锦伞劈头罩来,贾奇不提防被他罩住,轻轻一扯,翻身落马,三军如雷般笑将起来。李公主恐贾奇羞惭,忙叫二将俱上台来,升贾奇为思汉关哨总,单勇为左哨总。就以邓彪为先锋,以月娥为副,带兵五万先行,以盘摩罗、马赞为左右护卫,单勇、贾奇为合后,亲统大兵一十五万即日开炮起行。其余将士俱随苻雄守寨。但见:
如云剑戟貔貅壮.塞路旌旗虎豹惊。
未知果能救出逢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狂客评曰:明明共一季公主.忽而悲,忽而喜,忽然悲而又喜,忽而雷电晦暝,忽而天清气朗。李卓吾称西厢化工也,非画工也,亦堪持赠斯文。
西园曰:李公主为嘉桂之主,决不能去就天马,惟有梅小姐来就嘉桂耳。要知梅小姐安肯来就嘉桂哉?观了十一回,下山数言大王知之,必不舍得奴去也可见,殆至势穷力尽,则不得不就之矣。故此书难处在上半,妙处亦在上半。
野隺道人曰:春花谏主数语,直是大圣人语。
岭南逸史 花溪逸士编次 下
作者:nnno 发表时间: 2005/03/17 11:55 点击:576次 修改 精华 删除 置顶 来源 转移 收藏
第十六回 假助战一鼓解围 真讲和三军释甲
诗曰:
人生最怕是情浓,情到浓处法便松。
说甚王宫承简命,那知臣节贵寅恭。
旗翻晓日珠江暗,剑指层城铁骑封。
不是戴侯能镜衅,京观看筑阜如墉。
话说嘉桂山大队人马,行了两日,先锋邓彪扎住营寨,候李公主到来商议道:“省城集数十万众分据要害,吾分兵以攻之,则不足与敌;合兵以攻之,则彼前后趋救左右合击,是自孤其势也。以末将之见,莫若假为助战,使彼不疑,然后进兵,直逼官军下寨。闻铜猫公扎营连州界上,密使人约定,乘夜径攻佛岭,趋击殷正茂营,戴巡抚闻之,必发兵救援,公主乘其调拨,起而袭之,梅英之围可一鼓而解。”公主大喜道:“叔父此计大妙,但须得一能言快语者为使,方能骗得他信,叔父试思谁可使者?”邓彪道:“裨将郑继伦可也。”公主即唤郑继伦到来,授以懿旨,赍礼望中军来。戴巡抚闻之,唤入帐中,参拜毕,献上礼物,禀道:“末将奉公主命,上禀大人麾下。天马强徒与公主有深仇,今闻举兵犯省,公主亲统三十万众愿为先锋,斩此强徒以泄积恨,特差末将先来禀知。”
戴巡抚闻言,暗暗惊骇,吩咐且退,急集多官商议道:“李公主不俟征调,遽统众到此,恐有诈伪,君等有何妙策以止之?”指挥佥事王经道:“嘉桂山李公主自降服以来,极守朝廷法度,去年九月,以宿愤兴师往征天马,吴大人曾给大小战船一千艘,不料被天马强徒杀得大败回来,连次到军门请兵复仇,缩大人不许,三司大人都曾为彼代请。今来助战,谅无别意。”时参议赵可怀在侧,戴巡抚顾问道:“此事果实么?”可怀道:“给船请兵,果有是事。”戴巡抚道:“李公主既为吴大人所信,谅必无他。”遂重赏郑继伦回去。李公主闻之大喜,提兵直奔白云山来。邓彪又教李公主亲来见戴巡抚,诉说前怨,今愿破贼徒以上报朝廷、下泄私愤的哀情。戴巡抚见李公主辞气容貌忠厚慈样,遂深信不疑。次日,李公主率领将士来到白云山下搦战,举头望那白云山,但见:
白云蓊郁,紫气横斜。溪号归龙,喷薄飞流垂玉佩;台名舒鹤,苍茫瑞雾挂瑶林。
艳艳刺桐十里红,香满甘泉之苑;亭亭飞关千峰翠,芳留运使之名。菖蒲涧,舍身崖,仙云霭霭;
宾象峰,玉虹洞,古迹森森。诚哉天南第一奇峰,允矣海国无双福地。
且说梅英困在白云,粮草已尽,日日着人在摩星岭探望救兵,总不见到,心中正慌。忽见小校飞报上山来道:“山下一枝兵,打着嘉桂岭旗号,单搦大王出战。”梅英闻言大喜,忙披挂上马,冲下山来。只见李公主勒马门旗下,以鞭指梅英大骂道:“无知贼徒,乃敢持强来此寻死!”顾左右道:“谁与奴擒来?碎尸万段以消奴恨!”说声未绝,月娥飞马舞剑,早杀过阵来。梅英急忙招架,一往一来战上一百合,不分胜败,两军喝采不迭,梅英暗暗称奇。又斗上一二十合,月娥虚掩一剑拨马便走,梅英飞马赶来,看看至近,月娥嗖的一箭射来,梅英急躲时,一箭正射在鞍上。梅英急拔下一看,箭上刻着梅映雪三字,梅英大喜,忙拨马佯败转来。李公主把鞭向前一指,众军一拥杀过对阵。梅英急命军士抛盔弃甲而走。李公主赶至山足,打得胜鼓而归。戴巡抚闻之,使人重赏月娥,其夜报马来报:铜猫公已攻破佛岭,杀到左营来了。
戴巡抚急遣参将李应祥、游击陈寅往救。忽闻嘉桂人马满营鼓噪,火焰冲天,戴巡抚正惊疑间,小校飞报进来:嘉桂营中漏了火!说声未绝,一声炮响,嘉桂人马已卷地杀来,官军大惊,不战自乱。监军顾养谦,跄踉弃营而走,官军看见,只道是戴巡抚,大喊一声道:“主帅遁矣!”大家嚎哭起来,争先逃窜,自相践踏,戴巡抚那里止遏得住!李应祥闻喊声震地,回望军营,火光触天,知被瑶人袭了营,与陈寅急回兵来救。杀至中军,接着戴巡抚,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且战且走,奔回省城。戴巡抚吩咐二将屯兵三元里,接应败军,亲自登陴,守护城池。天色已明,陈寅二将收得败兵数万进城,殷正茂等已奔回惠州去了。正是:
攻成垂手忽空勤,不恨嘉桂恨监军。
间尅军需临阵走,教人挥泪叱珰勋。
再说梅英,得月娥通了信,回至山上,吩咐军士扎缚停当,专候下面发作,分军冲突。夜至二鼓,山下火光冲起,喊杀连天,梅英遂挥军大喊杀下山来,腹背夹击,杀得官军大败,死者枕藉。官军既退,梅英收兵,率领将士到嘉桂营中,拜谢李公主。次日,两寨人马分头来攻省城。一连攻了三日,戴巡抚随机应变,守御有余,激得诸葛同性起,吩咐军士道:“今夜各要备斗大一土囊,限明日辰刻至东城交纳,无者立斩!”至期,诸葛同亲提一土囊,使铜猫公冒着箭林,掷囊城下,众军大喊一声,一齐拥至,丢囊城下。顷刻间叠囊为磴,高与城齐,众军鼓噪而登。戴巡抚大惊,急吩咐放铳,已被万人敌抢入城垣,军士惊倒,火不能燃。幸李应祥闻之,率五千爪哇铳手到来,轰天的打去,瑶兵方才退下,而城中亦力竭矣。
且说李公主见省城将破,心中愁然不乐。邓彪道:“省城破在旦夕,公主反而不乐,何也?”公主道:“奴自归降朝廷,矢守忠顺。今为缩朒困奴黄郎,不得不救,然破王城、杀王官,岂忠顺者所为耶?叔父有何善策使奴不失忠顺初心,方为妙着。”邓彪道:“若然,则惟有讲和耳!”公主道:“前既以助战欺了戴侯,今与讲和,恐彼不信,奈何?”邓彪道:“前虽欺彼,尚未说出黄郎情节,公主若遣能言之士到戴巡抚处,与他说明缩朒前后怀恨缘由、黄郎被诬情节,叫他出黄郎以招降天马,戴侯是个忠正廉明的人,既知挑衅酿争皆由缩朒,必能即出黄郎以和。”公主道:“然则此行非叔父不可,愿叔父勿辞劳苦,为奴一行。”邓彪许诺,李公主遂请梅小姐到来商议,把兵马暂且退下。邓彪单骑来至城下,对着守城军士道:“嘉桂岭哨总邓彪,有事要见巡抚大人,烦列位通报一声。”戴巡抚闻报,吩咐军士,用索吊上城来。见礼毕,戴巡抚道:“足下见吾何事?”邓彪道:“彪闻:仁者待人,不记小怨。前者彪主李公主,因救父都贝大王,以女兵三百,破缩大人二十万众于荔子坡,伤缩大人股。当是时,父女情切,身且不顾而能顾缩大人耶?缩大人初不自启,而切齿于心。始则不容公主归附,力阻吴侯,继而叠遣杨杰到山凌虐,而公主含垢忍辱,臣节弥凛。去年十一月,主夫黄逢玉,以事到军门,缩大人不由分诉,令解南海,严刑酷拷,勒招叛逆,做成文案,监禁南牢。夫天马梅氏,不奉正朔,不隶版图,谓之为贼,彼亦何说云辞。而彪主自归附以来,矢忠矢顺,四县人民莫不共见,而缩大人必目之为贼,强加叛逆之名,诛其夫以泄其愤而后快,是光天化日之下而独不容彪等以自新也!伏望大人昭雪其冤,放出主夫,彪等愿说降天马,以上报国家,下答大人。”戴巡抚道:“足下暂留馆驿,容本院查问。”
邓彪告退,戴巡抚会集多官计议。参议赵可怀道:“若论放一黄逢玉而能降积年巨寇,此百姓之功也。但彼以兵挟我,则朝廷体统亦甚可惜!今当查究黄逢玉前后,如果情真罪当,必不可偷一时之安,以坏朝廷法度;若果冤枉,可即出之。”戴巡抚道:“参议之言是也。”即差人到南海,吊县官洪一夹来,问道:“黄逢玉反叛,所供是实么?”洪一夹感仙女之神,知逢玉后来必定是个异人,有心要救他,今闻戴巡抚问及,遂把缩朒指授勒招叛逆,逢玉呼天自矢,抵死不招,及后与逢玉商议,暂且招承以待申理等事,据直说来,一些不隐。戴巡抚闻言,把洪一夹连声叱退,即着人请邓彪来,赐坐于侧道:“本院查得黄逢玉果系冤屈,但足下何以能使天马归降?”邓彪道:“天马梅小姐,爱黄郎才貌而强委身焉,黄郎恶其不遵王化,背之而逃,而梅小姐乃能弃数十万之众,而跟着黄郎欲以荆钗终,此其心非徒暴戾恣雎者比也。夫顺也者,妻道也,臣道也。彼不忍背黄郎而独忍心背朝廷乎?此彪之所以知天马之可以降也。”戴巡抚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一行!”邓彪即告辞起身,依旧用索缒下城去,回至营中,把上项事一一述与李公主昕了。李公主即同邓彪到梅小姐营中,与梅英等一一叙礼坐下。邓彪又将见巡抚之言叙说一番,众皆欢喜愿降。李公主与梅英商量,将两寨人马撤退至花县扎下,梅小姐就求李公主代为修下表章,备本年赋税,差宋金刚同邓彪进城交纳。戴巡抚降阶相迎,备酒款待,用好言抚慰二将道:“足下归降朝廷,便是朝廷臣子,本院当为足下奏请封爵。”二将起谢,邓彪道:“末将等已蒙大人收入帡幪,夫主黄逢玉乞大人早赐释放,以慰两寨之望。”戴巡抚道:“足下且回,本院还要以礼送逢玉至寨。”二将拜谢而回。正是:
上官尽得如巡抚,珠海安能致寇兵。
且说逢玉,虽监禁南海,洪一夹时时着人看视,又得黄聪二人携梅小姐千金到来,上下使用,买得牢头禁子都来服事,倒也清闲自在。只是心痛李公主惨死,张小姐不知存亡,末免忧心如焚,凄然欲绝,想到无可分解时,则悲歌长吟,感得一牢罪人皆为陨泣。一日昼寝,梦携张小姐回家,母氏沙夫人接着,正在悲喜交集,因风雨骤至,禁子呼叫,惊醒转来,心中懑烦,取笔书《江城梅花引》一阕,以写其悲怨云:
日长睡起不清浑,倚监门,瞩危垣,懊恼一腔无字写忧恨!枷锁风吹声淅淅,摇铁马,响啾啾,总懑烦。
懑烦懑烦不堪论,己恨吞,虑又纷,割也割不断,怎禁销魂!
但愿双亲长日笑吟吟,莫为着侬憔悴损。侬恨也,可今朝减几分!
写毕,正在那里悲吟,忽禁子乱叫进来道:“黄相公在那里?巡抚大人差官来接了!”逢玉闻叫,暗自忖道:“那个巡抚肯来接我?”徐徐出来,禁子忙与他开了锁,去了颈上铁索,扶出监门。见一个将弁打扮的官儿,捧着一副袍帽靴子,后面一个兵丁牵着一匹马,见了逢玉躬身道:“下官奉巡抚大人命,请相公换了冠袍到衙相见。”逢玉不知就里,不肯换服,道:“逢玉尚不知大人释放之由,安敢遽改内服!”正在那里推逊,只见黄聪与志龙手中拿着梳篦,笑嘻嘻从东边胡同子里走将出来,扯逢玉在一边,附耳说道:“梅小姐退兵花县,遣人进城与巡抚讲和了。”志龙向那将官接了冠袍道:“将军先回,容家姐夫梳冼了来。”那将官道:“大人立等相见,求相公作速些儿。”志龙道:“晓得。”将官去了,二人连忙与逢玉梳洗毕,换了衣袍,一同来到抚衙,将官接着,引至大堂跪下。戴巡抚忙叫起来相见,逢玉叩头起来,赐坐于侧,左右献茶毕。戴巡抚道:“本院查知贤契之冤,已具辨本为贤契伸理,贵相知近日归命朝廷,贤契到彼还须勉之忠顺,永作王臣,无生贰心。本院本欲与贤契小酌数杯,恐贵相知等人凝望,贤契可即行。”又以手指阶下鞍辔皆备的一匹白马道:“以此相赠,少表微里。”逢玉不知详细,无可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辞了出来,黄聪二人接着,一同出城,逶迤望花县来。
早有探望小军飞报两寨知道,李公主与梅英率领将士出城远接。逢玉看见,滚鞍下马,李公主与梅小姐走上前来,抱头大哭。逢玉只知梅小姐来救,李公主一段,城中巡查严密,无人敢说,逢玉却全不晓。今猛地见李公主走在跟前,反觉呆了,一点眼泪也哭不出来,睁着眼看了一会道:“小生与公主还在梦里么?”公主哭道:“妾实未死,郎君所葬乃女将许玉英也!”逢玉方才泣数行下道:“小生自分与公主永弃,谁知尚有今日!然非许夫人两番相救,小生不为屈子之沉,亦死魏齐之杖矣!”众人忙问那个许夫人?如何相救?逢玉把玉英两次相救事,叙说一番,众人闻之莫不嗟讶不已。梅英请逢玉上马,来至李公主营中,逢玉与诸将各各相见过,再三致谢活命之恩,李公主大排宴席庆贺。其夜,梅小姐就让逢玉歇在李公主营中,二人拥入罗帏,就如隔世重逢一般,恩爱之情比那初婚时更觉如胶如漆,亲切不过。有诗为证:
破镜重逢日,返魂尔许时。
双双鸳枕上,细细说相思。
次日,梅英备酒与逢玉庆贺,一连饮了数日。一日,诸葛同谓梅英道:“邓小姐月娥,才貌双全,大王若求而为配,亦可谓得一闺中良佐。”梅英道:“孤已聘钱姑娘,安可再娶邓小姐!”诸葛同大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置妾,何况大王抚有千乘者乎?虽置十妾有何不可?”梅英道:“军师所说亦是,但不知邓将军相愿否?”诸葛同道:“待不才往说之。”遂起身来见李公主道:“今姑爷已救出,不才等离山已久,欲辞公主回去。小姐理应跟姑爷住住公主处,但先大王生小姐只姐弟二人,小姐既住公主处,我大王便失一臂。今欲求邓将军小姐,为我主之助,望公主推小姐分上,俯赐鼎诺。”李公主大喜道:“但恐舍妹才凉德薄,不足为大王之配。如果不弃,当即从命。”诸葛同大喜,回至营中,与梅英备下千金聘礼,送至李公主营中,交邓彪收下。李公主着人到省城制办二三千金妆资,择吉就寨中成亲。当日鼓乐喧天,迎月娥到梅英寨中成亲,拥入后寨。梅英代月娥揭去盖头,注目一视,二人暗暗欢喜,左右摆上宴来,交杯而饮。梅英道:“前在阵上遇卿,心甚羡慕,不意竟成鸾风!”月娥低头微笑,梅英情不能禁,命左右撤席,与月娥解扣宽衣,共赴阳台。正是:
销魂昔在鸳鸯阵,探穴今从锦帐中。
漫道一枪堪著勇,玉门关窄未堪攻。
次日,大会将士宴饮,戴巡抚与各官闻之,亦遣人来贺,梅英一一款待。又过数日,因离山已久,放心不下,率领月娥来辞李公主回山,李公主正要备酒饯行,忽一人跄踉走进营来,看着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众人大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本为救逢玉而矫助战,矫助战而破官军,而逢玉终弗能救。试思此时当如何进退?斗然设出讲和一策,又恰值戴侯推诚相慰,文字遂如繁弦,急切中转出悠扬雅韵,听者宁弗神怡?
野雀道人曰:不破省城是作者走便。
第十七回 愿征寇假公济私 忌成功散兵归寨
词曰:
万马奔腾入榄泉,挥戈一战息烽烟。回望长林红似火,复堪观!
共说腥风须尽扫,旌旗更指紫官山。堪恨宵人偏掣肘,泪阑干。 右调《摊破浣溪沙》
话说李公主闻梅英要回山,正思备酒饯行,忽一人奔进营来,向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梅小姐急看时,却是张志龙,忙扶起道:“哥哥有事但说,不必悲伤。”志龙道:“妹夫既出冤狱,而志龙一家仇尚未报,望贤妹可怜舍妹横遭荼毒,乞借雄师为妹报仇!”逢玉闻言亦顿足而哭。李公主与梅英忙离座问梅小姐道:“此位何人?”梅小姐道:“此梅花村贵姐令兄。”遂把遇老者之言,及杀饶有、救志龙、认兄妹之事细细述了一遍。梅英问逢玉道:“既有这等情节,姐夫何不早言!明日孤当亲提一旅之师踏平火带,与姐夫泄恨!”李公主道:“大王与舍妹新婚,明日可携舍妹先回天马。报仇之事奴当任之。”逢玉道:“家岳一家遭此惨毒,非不欲早为大王与公主言之,乞兵报仇。但念两寨将士,为着逢玉劳苦了许久,今释甲未几又欲烦动,殊非逢玉所忍启口耳!既蒙大王与公主慨然兴师,不须大王亲往,但乞两寨各借兵三万,大将数员,逢玉当自往火带铲平壁垒,与家岳报仇!”梅英道:“姐夫不要轻敌,孤闻火带山贼凶暴异常,还当以大兵捣之为妙。”
逢玉道:“兵贵精而不贵多,火带贼徒皆乌台之众,吾以有制之兵临之,直发蒙振落耳!大王勿虑。第须禀明巡抚,求他给付船只、兵符,关津隘口方无窒碍。”正议论间,忽报马报进营来:火带山贼闻吾等兴兵围了省城,乘势攻破龙川、河源等县,今已杀到柘园来了。逢玉闻言,以手加额道:“天助吾成功也!”梅英问道:“何以见得?”逢玉道:“大王虽降,官民尚未深信,今忽以逢玉私仇兴师远出,彼必惊疑。今乘此机会,假公以请,非但可免彼疑惑,并可望他应付粮草,岂非天助?”遂向梅小姐问道:“前日进城与巡抚讲和者是那一位?”李公主答道:“是奴叔父邓彪也。”逢玉即令人请邓彪到来,叙礼坐下。逢玉道:“逢玉欲往征火带,恐官府留难。今闻贼破三县,烦叔往见巡抚,以立功自效说之,被必听从,就便求应付粮草船只。”邓彪领命辞了出来,带了从人,骑马望省城来不题。
且说戴巡抚闻报大惊,欲提兵往救,天马嘉桂尚扎花县,恐彼乘虚袭击省城;欲不往救,又恐惠州有失,非同小可。正在慌张,忽报嘉桂山邓彪要见,吩咐请入内堂,叙礼坐下。戴巡抚问道:“足下几时回山?”邓彪道:“准拟明日辞了大人拔寨都起,因姑爷闻火带山贼攻破龙川、河源等县,势甚猖獗,姑爷愿于两寨各借数万之兵,杀贼自效以报大人。使彪禀请钧命,并求应付船只粮草。”戴巡抚大喜道:“逢玉能为朝廷出力,立功之日,本院当列本上奏,所需之物本院一一给付。”邓彪见巡抚依允了,辞了出来回复逢玉。逢玉大喜,就与梅英商量,天马山拨正副将二人:万人敌、陈龙,精勇三万;嘉桂山正将二员:马赞、单勇,裨将十员,兵亦三万。即日带了李公主,梅小姐别了诸将,发炮起马。梅英等送了一程,回至县城,使宋金刚进城辞了戴巡抚,与月娥拜别邓彪,拔营回山。邓彪率领将士送至十里外,父女洒泪而别。邓彪回来,着人打听戴巡抚已差游击陈寅运粮,参将李应祥率兵五千为策应。邓彪叹息道:“戴侯开诚布公,真仁人也!”遂拨寨回嘉桂岭而去。后人有赞戴巡抚诗一首,录俟好古者一览:
南藩承重寄,珠海建高牙。才俊兼文武,声称洽迩遐。
精金牛节度,良玉舜昭华。千里罗旁地,君来满紫霞。
且说逢玉离了花县,来至大通港,分军两路,水陆并进,差千里驹陈龙,哨探贼众还在柘园否,作速回报。陈龙领命自去不表。
今再表何足像,在梅花村被梅小姐打了一拳,抛了众人奔回家中,卧在床上半月挣不起来。那般无赖,后来探得饶有被那汉子斫死,放火烧了,张志龙已不知何往,料想必是嘉桂山下来的,方有这般手段,张志龙必定逃往那里去了,遂放下志龙,却来教唆饶有的老婆,来何足像家中寻索老公。足像闻之大惊,忙扒起来,寻那班无赖商议道:“当日我被汉子打了一拳,忍痛不住,抛了众人先自逃回,卧在床上半月有余,总不见饶先生到来,我只道他在家中有甚事故了,谁知他的娘子倒来我家寻他!说自那日出去了,至今并没回来,莫非有甚长短么?”那般无赖佯为惊咤道:“这事你还不知么?”足像道:“有甚么事?”无赖道:“饶有被张志龙同那三个汉子杀死,放火烧了!”何足像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忙扯住众无赖道:“果有此事?怎么样回复他婆子哩!求列位兄长念平昔相处之情,指教则个。”有的道:“不如瞒了他婆子,只说往朋友处去了罢。”有的道:“这个计策不好,瞒得他一个两个月,瞒不得他三年两载,万一被他查出,只道我等知情不首,连我等也开不得交。不如竟推在张志龙身上,只道张志龙诱他到梅花村,买嘱嘉桂山喽罗来杀了,管他去寻张志龙不寻张志龙,我们便脱了干系。”一个名唤毛面的道:“这计也不善,当日何兄请我们去捉张志龙,拖锤越棍,四邻周知,万一被人证出,官府究问尔等统众行凶为着何事?我同你等怎样回答呢?”众人笑道:“也说得是,然则当何如?”毛面道:“说便要实实说与他知道,只是这番何兄却吝惜不得银子了!”何足像道:“求诸兄善为我商量,百十两银子我也不吝了。”毛面闻言,把头摇了两摇道:“俗语道得好: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事我办不来,兄自家打算罢!”说毕,把手一拱道“请了。”转身要走,何足像一把扯住道:“我又不曾说什么,毛兄为何就见怪起来?”毛面道:“人命关天,这样事情三五千银子料理得来,也算手段!尔怎么说百十两银子的话?你看得恁般轻易,我不去,你只道我等恐吓尔。”说毕又要走,足像止住众人,扑簇簇泪下道:“诸兄缓缓商量,如果弄得没事,就要三千两,小弟也听兄便了。”
毛面见何足像慌了,方才住脚道:“尔肯使银子,包尔无事,而今众兄弟须齐到饶有娘子跟前说明,看他如何发作,大家好临机应变,照应何兄。”众人齐声道:“毛兄说得是。”遂一拥走进内堂来,见饶有婆子与足像母亲正在堂上说话,见足像带了许多朋友进来,二人忙缩进房里去。众人叫住婆子道:“饶大嫂,我等有句话儿与尔说说。”婆子出来,与众人道了个万福,问道:“列位叔叔有何话说?”毛面道:“大嫂,实不相瞒,前月何大哥要到梅花村捉个人,邀我等众兄弟及饶大哥同往,不料被那人买嘱喽罗,把饶大哥杀了,尸骸亦被放火烧了。恐大嫂不知,今特来说明。”那婆娘听了,大笑道:“列位阿叔不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有喽罗平白地敢杀人放火?”毛面道:“人命事情怎敢取笑!大嫂不信,日后不要怪我们不说!”婆娘大惊道:“有谁证见?”众人齐声道:“我们都见来!”婆娘听得,一头撞在足像怀里,大哭大叫道:“还我丈夫来!我丈夫好端端在家坐地,尔怎地诱他出来把与人杀了!”两只手扭住足像,一头哭一头说,两脚在地下乱跳。足像母妻闻得,惊得打颤的走上前来救解。那婆娘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足像母亲,把头乱撞,三四个跌做一堆,扭做一块。众无赖恐怕又做出来,忙上前解脱,何足像母妻三个,一道烟走至邻舍家中躲避了。那婆娘在地下乱滚,滚得发松衣绽,就孟姜女哭倒长城也无此惨痛,真个哭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丰湖士人闻之,做只歌子唱道:
饶大嫂,尔莫哭。尔夫生来似水沤,何有皮来何有骨。蜃楼海市虽虚浮,镜花水月还堪瞩。
尔夫行似风条霜,不解全身但害物。而今狂魄似糠扬,谁人不庆莫余毒。莫余毒,尔莫哭。
话说无赖中有一个绰号两头蛇,名唤金亦,见足像母子去了,来扶起婆娘道:“大嫂,尔在此哭死也没用,莫若同我回至家中,写起数十张投词,与尔投了地方,来到县里去告。”婆娘叩头道:“全靠叔叔做主。”遂同了金亦走回家中。
众无赖忙来寻着足像道:“何兄!快些把银子出来,先买嘱了金亦,叫他不要声张,方可做事,若投词一发,就难收拾了!”足像忙叫母亲回来,倾箱倒笼,倒出千余两银子,尽付毛面去使作。毛面教众人且住在足像家中,不要成群跟着,不好说话。安顿了众人,独自一个走回家中,藏过了一半银子,只携着一半,走至饶有门前,立了一会,听得里面寂无人声,毛面暗忖道:“难道金亦带婆娘去投人了?”转至屋后,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毛面且不惊动他,轻轻挨近一个小小疏窗边,立着听时,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忽听得婆娘气喘喘的道:“金郎!奴今顺从了尔,尔须为我丈夫伸冤!”金亦道:“亲亲,尔不要慌,我肯扶尔,不怕不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与我尔两个做下半世的快活哩!”毛面听得把身子都酥麻了,蹲将下去直不起腰来,直待他两个事毕,方才爬到前门来敲门。
婆娘听得,慌忙穿了裤子,出来问道:“是那个?”毛面道:“是来送下半世快活与尔的!”婆娘听得满面通红起来,不敢开门。毛面乱敲着门道:“大嫂!尔不要慌,我肯来扶尔,尔怎只管闭着玉门不肯容我放进东西来?”婆娘听得句句刺着,越发不敢开门,忙进房来与金亦商议道:“奴道尔不好,尔偏偏要!而今被人听见,怎么样好?”金亦笑道:“无妨,那叫门的声音是毛面,尔去开门,我躲在尔床上,他见尔独自一个,他敢怎的!”婆娘只得出来,拨开鸟吊儿,放毛面进来,走至厅上,深深向婆娘作下一个揖道:“小弟已代大嫂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嫂嫂与他私和了罢,经官告府有金亦难,况无金子与官府,官府怎肯从顺了你,为尔丈夫伸冤?不如做个人情,两得其便。”就于腰间解下雪花也似五百两银子,铺满一地,毛面指着银子道:“这岂不足为大嫂做下半世的快活么?但求大嫂写个认错字儿与我,我就把这银子交付尔老人家收起。”婆娘从不见许多银子,不觉眼花缭乱,心头打颤起来,说道:“奴不会写字,如何是好?”毛面道:“大嫂不要气急,金亦与我是最好兄弟,尔只叫他出来写便了。”金亦闻言,涎着面,笑嘻嘻走出来道:“我两人的事已被贤弟识破,望乞包容。”毛面道:“我也不管尔,只是好情要和,人命也要和,凡事只以和为贵。”金亦道:“说得有理,我就代饶家大嫂写起字来。”写毕,交于婆娘捺了个手印,付与毛面收了,就来同婆娘搬起银子。毛面辞了他两个回来,与足像道:“事便有十分可和,只是银子少得多哩!”足像忙问道:“还要几多呢?”毛面取出一张长单,某人要十两,某人要百两,取算盘一算,总要一千多两。足像无可奈何,又去办了一千多两,与毛面干没了,方才放手。那般无赖,后来探得足像用了许多银子,都是金、毛两个干没了,忿气不过,这个来诈了三十五十,那个又要八十一百,弄得个何足像母子终日啼哭。真个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与了皮来想骨吞。
内中有一个唤做有心人,见他们吓诈得不像样,便来与足像商量道:“这些奴才,平日何兄大碗酒大块肉款待他们,今日不思患难相顾,却来落井下石!兄若信我,我有个计策教他们一个也没得想。”足像道:“我平日那一件不信兄,兄有妙计乞即赐教。”有心人道:“兄前日使费许多金银,才得拜火带山赖大王为义父,今日何不瞒了众人,将家资典了,悄地投火带山去,做个现成公子,何必终日坐在此处受那班奴才的气!”足像大喜道:“是呀!非兄提起我几忘却,就烦兄长作保,与我送至财主人家,只求银子现些,就减些值也罢。”有心人就代足像作保,连夜典出银子。正要使有心人出河口雇船,闻火带山大王,同了乌禽嶂黄沙,贼破了龙川,劫了河源,已杀奔柘园来了。足像大喜,带了母妻妹子,牵出四五匹马,一齐上马。
不消一日,已到柘园,果见旌旗密布,杀气腾空,一座营盘扎住在那里。足像下马,使有心人进营通报道:“大王义子何足像,举家来投,望大王收录。”贼头赖乌龟道:“义儿怎么至今才来!”即着人请进营来。足像拜毕,献上银子,乌龟道:“我儿总是一家,何须又费尔心。”足像引母妻妹子来见,乌龟大喜,尽留人后寨受用,足像无可如何。次日,足像将众无赖炙诈等情,诉说一番,欲求父亲报仇,乌龟大怒,拨骁将胡鲸鱼,提兵三千,带有心人做眼,奔至丰湖,尽皆拿到营来跪下。乌龟喝道:“狗才!你怎敢炙诈我儿!”顾左右:“与我推出辕门,一概砍了罢!”左右把众无赖一个个推出辕门,杀得干干净净。丰湖士人闻之,莫不酌酒相庆。赖乌龟推足像母妻妹子分上,正要设席来与足像庆贺,忽报马进来报道:“启大王,戴巡抚与天马、嘉桂二山联和,闻我等攻掠到此,即差二寨人马,不知多少,盖地的杀来。”赖乌龟大惊,急集将士商议道:“吾闻嘉桂山有一员女将,极其骁勇,曾以三百女兵,破缩朒二十万众,今又合五花贼而来,若与之战,必难取胜,不如回山,紧守寨栅,着人到南岭江大王处借兵相助,方为胜着。”众人齐声道:“大王所见极是。”遂拔寨,带了足像一家并所剽掠子女财帛,连夜赶回山来,把关门紧闭,一面着人到南岭求救不题。
且说千里驹陈龙探听的实,回报逢玉道:“贼已杀到柘园,执去捕盗通判一员,闻姑爷发兵来征,连夜逃回山中去了。”逢玉笑道:“吾固知贼之无能为也!”遂驱兵徐进。不一日,已到古名都,由榄溪入笮,行上一二百里,两山蹙沓,江流如线,丹崖翠壁,赪艳如火,真个好看得紧。昔人有咏火带长林一首云:
逼侧双崖道,长林一带红。
嶂从丹竹见,路向鹧鸪通。
鸟语泉声里,人行树影中。
沿溪看不尽,恍与赤城同。
又有一首绝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