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 第 2 页/共 14 页

日罗四象擎云汉,时惹高人醉菊杯。   寄语积薪王坐隐,登临不用带楸来。   写得墨迹淋漓,蛟腾凤起。众人看了,只是啧啧称奇便了,就如游、夏见了孔夫子的《春秋》般,不能赞一辞。反是思斋道;“石师父,还当请列位坐了饮酒,村童塞责的东西,只管看他怎的!”石禅师道:“是.”大家坐下,一边饮酒,一边看诗。众人道:“酒也有了,黄兄的教也领了,天色将晚,就此告辞。思斋兄年高,就歇在此罢,明日回府,打从敝乡经过,千祈同令郎到舍一光。”古溪道;“这是准要来的,我明日着人路上相候便了。”思斋道;“准来.”众人大喜,拱手作别。石禪师假意儿留了一会,一齐送出山门,相别而去。   石禅师重复邀思斋父子到后轩幽雅去处,再设佳果.煎起那棋盘石绝顶上采取的顶尖好细茶来,陪侍他父子吃了一回,谈叙些佛门中不生不灭的道理。天色已晚,点上灯来,叫声安置而去。次日起来,作别回家,石禅师苦苦留住,思斋撇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住下。又次日,力辞回家.石禅师送至山门,执逢玉手道:“相公眉间生彩,后日奇遇甚多,功名福寿不可限量.贫僧有神咒一套,秘诀十四字授君,可密记之,异日可得美妻。毋忽,记之记之!”随出一小卦授逢玉。逢玉忙接来藏好,辞谢作别而去。正是:   万事皆前定,劳公赠咒神。   不缘神咒力,那得遽相亲。   不知逢玉果能得美妻否,且听下回分解。   张纲吾曰:写人情处,错杂谈来,面面都到。   醉园评:此回写逢玉处,详尽得妙。下回写贵儿处,隐跃得妙。便可悟作文虚实之法,而避合掌之弊。至伏下层次,更无痕迹可议。 第 二 回 花间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诗曰:   绿林豪客夜催妆,撮合当年亦大忙。   回首师雄千载梦,谁真谁假费平量。   话说黄逢玉自长耳山赋诗回来,声名大噪,求诗求文的终日不绝。不觉间,已是十六岁了.一日,其父思斋叫他来,吩咐道:“尔姑娘移徙从化,往常多有书信寄来,近今十数年.并无信息,不知作何景况。闻得两个儿子俱不听教训,常为他们呕气欲死。我今欲使尔到彼探视一番,也见我兄妹之情,尔意下如何?”逢玉道:“孩儿愿往,儿闻浮罗为朱明耀真之地,有峰四百三十二,瀑布九百八十有奇,内中璇台瑶室,药槽丹灶,许多胜景,儿久欲到彼一游.因二亲年高,不敢远离。从化这条路,必须打从罗浮经过,既大人有命,儿愿趁便到彼一游,以完宿愿,未识大人以为可否?”思斋道;“穷奇览胜,乃高人志士所为,有何不可?但恐尔年幼,经不得那登高履险的事耳.”逢玉道:“昔李存勖,年十二时,便从父破王行瑜,献捷京师;寇平佗,年八岁时,便登华山吟诗.都不惮危险。今孩儿年已十六,虽不敢比存勖冲锋破敌,难道寇平佗登高涉岭的事,也经不起来?望大人勿虑.”思斋闻言,大喜道;“我儿所见甚大,吾不尔禁也。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正好出行,我叫黄聪、黄汉同尔去,游了罗浮,见了姑娘,早日回来.”遂叫两个家人黄聪、黄汉到来,吩咐道;“我是日使逢玉孩儿到从化探问姑娘,趁便去游罗浮,尔二人可打叠行李,陪我孩儿一行,于路上小心服侍,回来我自有重赏。”二人领命,自去收拾不表。思斋携逢玉进内.命娘子备些酒食饯行,又叮嘱了许多出门慎重的话,然后就寝。   次日起来,饭毕,逢玉拜别起行。思斋同妻沙氏送出门来。黄汉挑了行李,黄聪牵了一匹黄骠马。沙氏执逢玉手涕泣道;“我儿须早些回来,勿使老娘倚门盼望。包里有我织锦程茧手巾两条,奉姑娘的。见了姑娘,须代娘致意.”逢玉道;“母亲不必悲伤,孩儿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必定回来。所吩咐,孩儿记得.”说毕登程。《琵琶记》南浦嘱别,有只歌儿,于此际极合.井录之以资观玩:   净:膝下娇儿去.堂前老母单。临行密密缝针线,眼巴巴,望着关山远。冷清清,倚定门儿盼,教我如何消遣。合:要解愁烦,须是频寄音书回转。[江水儿]   生:儿今去,爹妈休得要意悬。儿今去.今年便还,但愿双亲康健。合:须有日拜堂前,须有日拜堂前。[园林好]   其时,正是二月中旬,嫩叶敷荣,山花齐放.逢玉上了马,缓缓而行。行了两三日,已到状元桥.黄汉问道:“相公还是从水路去.还是从早路去?”逢玉道:“船上闷人,还是路上走的好.”黄汉道;“既要从路上走,须渡河,由长沙上唐湖,过旗头疃,穿海丰,出羊蹄岭.抵鹅阜为近。若从蓝关去,不好走,又远些.”逢玉闻言大喜道:“我正要赏览旗头、羊蹄等岭,就从此路去罢.”以是渡河向长沙进发。逢玉心中原无甚要紧的事,一路放怀玩赏,遇景即吟,逢奇即咏,也录不得许多。   不则一日,行至羊蹄岭.此岭耸拔如屏,隔断海丰、归善两县。粤王佗于山顶凿开一门,设兵守把,名为羊蹄关。由海丰这边山脚,上至岭二十里路,较平坦。由归善那边山脚,上至岭十里,山如壁立,不能直上,凿路如之字样,盘折方能上去。真个一夫守关.万人皆废的所在。逢玉到此地,振衣绝顶.看了一回,胸怀豁爽.命黄聪取笔来,于石壁上扫去苍苔.题诗一首.云:   插天危嘺似丹梯,百折登临霄汉低。   回望乍疑穿井出,仰观翻讶与云齐。   雄关承锁千秋月,古木长封万劫泥。   我欲题诗扫苍壁,山灵惊起昼凄凄。   题毕.复写一行道:古梅黄琼題。写完,自己读了一回,欣然自得,只管在那里徘徊。黄汉催促道;“相公收了笔砚,下山去罢。这里到鹅阜还有二十里,天色晦瞑,恐怕有雨.”黄聪忙收了笔砚,牵马先行.逢玉始步下岭来。   行了数日,忽到一个所在。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旁,没缝的都是梅树。其时已是三月初旬,绿叶成荫,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都是。那绿荫中间,一道寒流潺湲可爱,两边有十数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板二条,光滑如玉。逢玉下马少憩,仰面见亭上一匾,写四个大字道:“师雄梦处。”逢玉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所在!“黄聪问道:“相公,是甚么所在?”逢玉道:“此名梅花村.昔罗浮女道人素月,尝于此地种梅千本,故名梅花村。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至此,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师雄与谈,言极清丽,芬香袭人,遂同他到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饮得大醉,与美人相扶就卧。天明醒来,却独自一个卧于大梅树下,上面翠羽啾嘈,月落参横而已,那有什么美人童子,师雄惆怅而归。后人相传以为韵事,故有此匾额。我观《罗浮志》,梅花村在罗浮水口,今已到了梅花村,去罗浮不远矣!”不觉大喜,步出亭外,细细赏玩。忽见亭北浓阴绿中,斜露一枝石榴,绽出数点火一般红的花来,点缀得景致更觉可人。逢玉信步行将进去,正仰面细看那枝榴红,忽闻钏声铿然的响。急回头看时,不看犹可,一看了,不觉那魂灵儿早飞去半天。尔道怎么?原来是一个垂髫女子,年可十五六岁,拿枝小竹竿,在那里戏击青子.见逢玉走进来,徐徐放下竹竽,敛步而退。逢玉定睛一看,真个生得: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甚轻盈;极似风流,自饶温雅。洵矣胡天胡帝!真足倾国倾城。   逢玉不知不觉,尾着看去,远远见他向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进去了,逢玉此时,如失了一件宝贝般,在那里呆呆的立了一回,不觉喟然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正惊叹间,忽见庄里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森然,背叉着手,在那里仰面看天。逢玉心生一计,整衣向前,深深一揖道:“晚生主仆三人,往游罗浮,道经贵地,因贪看梅林,天色将晚,恐怕赶宿头不上,欲借贵庄暫宿一宵,明日拜酬房金,不识长者肯容纳否?”老者看逢玉貌若潘安,举止风流,言词爽朗,连忙回揖道:“草茅粗陋,但恐不堪下榻,相公如不嫌弃,住宿何妨!”逢玉连忙称谢,回头招二仆挑行李进来。老者延至草堂,分宾主而坐。小仆献茶毕,逢玉起身向前鞠躬,谢道:“晚生今宵有叹途露之虞,幸蒙见容,感荷盛德。未闻老先生尊姓大名,敢乞赐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张,名瀚,号秋谷。请问相公贵处?高姓大名?如此青年,欲往何处?有何贵干?”逢玉答道;“晚生世居潮州府程乡县桃花村,姓黄,名逢玉.今年一十六岁,自幼学习诗书,颇好玩古.久闻罗浮实为山川名胜,景致多般,尝有游赏之志,未得其遂。奉家父命,往从化探望姑娘,趁便一游。途从贵乡经过,偶在前面亭子里,看见师雄匾额,得知贵地是志载名胜,不觉贪恋玩赏,致误行程。荷蒙不拒,免叹途穷,晚生主仆三人实为万幸.”   张老见逢玉如此聪敏畅达,心甚欢喜,即入内室,吩咐置酒相待。少刻.小仆摆设筵席,张老请逢玉就座,逢玉再三谦逊.只得坐了,张老举酒,十分殷勤。饮酒之间,与逢玉细谈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莫不问一答十.口如悬河.滔滔不绝,张老愈加钦敬。逢玉累辞酒力不胜,张老那里肯舍,只是殷殷勤勤的劝酒不休。正是:   有才须遇识才翁,遇识才翁乐便融。   更永不嫌嫌烛短,殷勤情溢酒杯中。   将近二更,忽张家看牛的庄客,住在庄外,大喊奔进来道:“太公祸事到了,快快走命罢!”张老、逢玉俱连忙起身问道;“是么祸事?”庄客道:“火带山贼寇统领四五百人,劫了前村,今已杀进村口来了!”张老闻言,惊得面如土色,忙叫小仆闭上庄门,转身向逢玉道:“相公自便罢!老夫要同贱内小女们躲避,不敢奉陪了。”言毕,忙向内便走。逢玉初时也觉呆了,及闻张老提起小女两字,忽省悟石禅师的事来,出席一手扯定张老的手道:“老先生勿慌,晚生自有退敌的法。”张老洒脱手道;“法不法,强徒杀来不是耍处!相公放手,性命要紧!”逢玉一力扯住道;“晚生的不是性命么!愿先生镇定,包尔无事。”一头说,一头扯张老在一张椅上坐了.忙叫黄汉将席上杯盘撤开,把桌拭净,又叫张家小仆入内取只净碗,盛一碗清水出来,叫黄兴取出双剑。逢玉把剑尖向水碗内,依法画了十四个字,念咒一遍,将水安置桌下.随吩咐众仆,不许大惊小怪,静静听着,贼自会退去。又向张老道:“先生定着.万无一失.”张老道:“全……全……全仗相公!”言未已,喊声已近,火光烛天。逢玉慌忙跳在桌面上,盘膝按剑而坐,外面已哭声震地了。张老心窝里,像有个小鹿儿般,只是在那里冲。张家小仆轻轻招黄聪向前,附耳低低的道:“我们看看外面怎么样?”黄聪道;“那里看得见!”小仆道:“我取个胡梯来。”说毕,捏手捏脚的去房里取出胡梯,倚在那牡蛎墙上,两个轻轻扒上去,向墙头伏定,举眼一望,好不怕人,但见众贼:   红布缠头,麻鞋扎脚。雄赳赳,虎跑狼奔;视耽耽,东冲西突。刀起飞霜,伤哉!尸横涧畔;   烟浓火发,惨矣!祸及梅林。一霎时,竹篱茅舍成焦土;转眼处,娇男幼妇化啼鹃。   正看间,见对面大梅树背.转出一个人来,向东拼命的奔走,细认像李大一般。后面一个贼徒,赤着身,手执着银也似白一把截头大刀,飞也似赶了过去.过了石桥,那人被梅根绊了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正待要走.贼徒赶上,一刀斫做两半去了。二人在墙头上,惊得牙齿儿捉对儿在那里相打哩!看犹未了,一声喊起.贼众数百人,一窝蜂已杀到庄前来了。二人惊得几乎跌下梯来,死命的伏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可也是作怪,贼众杀便杀到庄门外来了,却不冲进来,牵队儿,似走马灯上古人一般,只在庄外团团的跑了两跑,一拥退到对岸立住。呆呆的看了一回,大喊一声,又赶过庄来,依先向庄外团团跑了两跑,又一拥退回对岸立住。张小仆低低向黄聪耳畔说道:“想是尔家相公的法灵了。”黄聪道:“噤声!且听他们说的是什么。”二人便细听他说,只见一个贼徒以刀指着庄上道:“明明是一所庄院,怎么走进去,便就不见了?又有这样大湖水,波涛汹涌起来,敢是我们眼花了?”又有一个道;“再进去看看!”一拥,又大喊进来,又是在庄门外打圈儿的跑了两三跑,依旧退去。此时,黄聪二人心中已定.只是暗暗在墙头上喜笑道:“惭愧!”忽又听见一个道;“此庄想是个甚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遏住我们哩!”又一个道;“说得是,我们回去罢.”遂一拥退出村去。黄聪二人下来,轻轻开了庄门,跟了一二里,见贼徒真个散去,欢欢喜喜.回至草堂,张老还在那里发三日疟般的打寒战哩。二仆道;“太公,贼退了!”张老方才定神问道:“怎么就退了?”二人将墙头所见所闻,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二人已跟出一二里,看来贼徒去远了,只是村中那几家,被他劫掠烧焚的不成世界了.”张老听得,向逢玉道;“举家免此大祸,皆出君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面说.一面低头拜下去。此时,逢玉已收了法,慌忙扶住道:“皆老先生洪福所致,晚生何功之有.”此时众人俱各惊得骨软筋麻,逢玉也困倦了,欲求安寝.张老忙叫小仆取了相公的铺盖来,亲自掌灯引至客房里。安置毕,吩咐小仆收拾家伙,自己退入后堂,与妻女又感激了逢玉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缘好客.那得免难。昔日孟尝,今宵张瀚。不吝杯酒,保全无算。寄语世人,何须尖钻。   再说张老,受了惊的人,卧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因反复思想那逢玉,雄才闳辩似秦宓,冰清玉润似卫玠,一股勃勃的英气流露眉宇,已足令人爱杀,怎么小小年纪退此强敌,全无一毫慌张的意思?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吾欲择婿,舍了此子岂足言智?只是他在程乡,女儿嫁了他,他须带了回去,却又割舍不下。于是辗转了半夜,忽想着磜头、火带诸贼,日炽一日,官府相文避法,主招主抚,御贼者反指为激变,被劫者控告无门,似此世界,恋他何用?就如夜来,幸遇此生.救我一家;若不遇他,只可与李大等同作刀头之鬼!着实想来,此地其实札住不得了,何不竟把女儿招了他,待他去从化回来,举家竟搬移程乡暫住,以待时清。父女既不致远隔.又可以避贼锋,岂不两便?但不知此生曾聘妻室否?又想道:就使聘了,吾女亦愿居其次罢。主意已定,专候天明说话。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将移向古梅阴。   再说逢玉,退了强敌.暗暗欢喜道;“那美人果是他女儿!禅师之言,已验了一半了,只是婚姻一事,急切间不好启齿,必须寻个计策来挑动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左思右想,总没个妙策。想了两个更次,忽想着道;“必须如此方妙!”遂叫醒黄聪前来吩咐道:“张家有个女儿,端庄美丽,绝世无双,我要娶他,只是邂逅间不便提起说得,尔须为我如此如此,尔是个小斯,就出言唐突些.也不打紧。”黄聪领命。   次日绝早起来,假说入內讨茶与相公吃,走至中堂。张老正起来,夫妻两个坐在堂上,把招逢玉的事与娘子细细说知了,要打点出来与逢玉讲,见黄聪走进来,张老道:“管家起得恁早?”黄聪道:“我家相公要盏茶吃,叫小的来取.”张老闻言,即唤女儿道;“尔去我书橱里,把那柳城茶撮一服来,叫丫环泡一盏出去,与黄相公吃。”女娘取了茶出来,黄聪佯惊讶道:“此是姑娘了,好一个人才!面宠儿与我相公一般.不知曾吃人家槟榔否?若不曾吃时,与我相公匹配起来,佳人才子,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好夫妻么!”张老大喜道;“管家尔也如此说!不知尔家相公曾受室否?”黄聪道;“我家相公有誓在先.不得绝色佳人誓不婚娶.家中虽有几个世家大族,愿与我相公结亲的,相公探得他女儿平常,都不肯轻许。像有姑娘这般人物,怕不一说就成?”张老道:“我正有此意.烦管家转达若何?”黄聪道:“待小的就去说来。”   转身便走出来了。好一回儿.复进内堂来.张老连忙起身迎问道:“管家,相公意下何如?”黄聪道:“我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太公美意,着实羡慕欢喜。只是他想来有三件难处不敢从命,叫小的来辞谢.”张老道:“那三件呢?”黄聪道:“我相公说:一件,不得亲命,不敢擅专;二件,旅途中,财礼不备;三件,娶了姑娘,携回程乡,怕太公舍不得他远离。就婚府上.又怕我家太公怨望。有此难处,故不敢从命.”张老大笑道:“前两件不打紧,有我作主。后一件,我已筹之熟矣,不须相公踌躇.待我与相公面说便了.”遂起身出至堂中.请逢玉出来,施礼坐下道:“老夫生下二小儿,长志龙.自幼在广西桂林府生理;次飞龙.从中离薛先生读书于峄山,俱不在家.家中惟老夫与荆妻龙氏、小女贵儿、婢仆数人而已,门无壮丁,族鲜庇连。近日磜头诸贼.到处残虐,而龙博、归善为甚,苦苦恋桑梓.势难瓦全。老夫久欲移徙别处,避其凶害,但苦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县,乃声明文物之区,程处士之遗风犹在,曾公芳之政化未泯,方之做处,真是个洞天福地。相公若不弃葑菲,愿献小女侍君箕帚.俟相公从化回来,即便举家同相公东归,不识相公肯俯就否?”逢玉道:“但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如果老先生不嫌鄙陋,晚生园林颇亦宽广,尽可暂留车骑,晚生当得执鞭前驱。至于令爱一事,晓生二亲未告,六礼未备.何敢遽望射屏?”张老道:“吾闻君子,宜配佳人,小女虽未敢拟河洲.而才情志节.颇异庸流,相公既遇,何妨经权互用?至于财礼,小女余生实出君赐,决不敢受,但乞一信物足矣!”逢玉闻言道:“既承老先生如此过爱,晚生敢不敬遵?请上坐了,受逢玉一拜.”随扯椅一张,放在中间,携张老坐在上面,纳头便拜。   张老忙答以半礼,便子婿称呼。拜毕,回至客房,取出母亲寄与姑娘的织锦程茧手巾一条,双手捧与张老道:“小婿客中别无异物,此巾系家母手织,寄与我姑娘的,借一条来奉岳父为聘物罢.”张老接来一看,内锦古松一株,下面坐着个汾阳双寿图。张老大喜道;“即此一巾,便是美兆了。”随拿进与女儿收了,就向女儿头上拔下一枝金钗来,付与逢玉收好,大排筵席,款待了两三日。逢玉告辞起程,张老执手道;“贤婿且再住几时,老夫还有几句话儿与贤婿说。”此一说有分教:   声名才子文华远,鬼蜮凶人怨恨深。   不知张太公说出是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黄逢玉为上半主脑,张贵儿为下半主脑,此回预露其才,下文方有根底。然逢玉易写,贵儿是守礼闺女.最难着墨。作者就张老口中,轻轻带出才志二字,而贵儿全身已活跳纸上。 第 三 回 压富儿唯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   词曰:   诗书事,问尔可曾攻?但倚朱提,倩人代作,偷取誉声隆。遇着才人逢至公,恁多金也没用,怎禁面皮红。偏是奇人贱黄白,贵磨砻。喜杀是奇山奇水,爱杀是秘迹神踪。踏遍了,文章盖世.绩著景钟。   右调《下里曲》   话说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作辞张老道;“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今在府上又住了这几天,恐怕家中悬念。今欲辞岳父,往从化去,见了姑娘,好作速抽身回来,同岳父起程.罗浮小婿也不去游了.”张老执着逢玉手道;“亲翁康强,不必过为挂虑。我这惠州西湖,四月十八日有个浴佛大会,十分闹热,旧有诗社,四方来考者甚多.贤婿既到此地,老夫愿同贤婿到彼一考,就可赏览些西湖景致,乘兴便陪贤婿转到罗浮一游。游了罗浮,贤婿就从覆翠山穿出,便是博罗大河,搭船至省,甚是便易。但今日是四月初三,考期还远,且再宽住几天.”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只得住下不表。   今且表西湖,在惠城之右,槎溪、廉泉二水汇而为湖,回环二十余里。中有漱玉滩、点翠州、明月湾许多名胜。昔杨万里有游西湖诗云: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及罗浮。   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明初缙绅先生,于首夏清和之时,各携酒盒,丛集游宴。陈主事皇瑞,慕南园五子之风,于丰湖栖禅山寺倡为詩社.其后考者日盛,凡得批首,必登高科,故凡有抱负者,莫不以为新铏之试.今且不表。单表丰湖之側有个富户,名唤作何肖,白手攒积得几万两银子,买了许多田园屋宇.自觉得也是个豪杰,只是目不识丁,全不晓得飞觞醉月,分韵题诗的乐趣,见了名公巨卿、高人逸士,也未免减色起来。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做足像,年至七八岁时,便延了个先生,名唤做饶有,来教他读书,思量与他增增气。怎奈那足像的志气,全与老子不同,见了书本,就如着了懵香的一般,一身便软麻起来,两只眼睛合拢了再睁不开;遇着那戏耍的事,就跳跃终日也不知倦。那先生又是个没天理的,奉承他是个富家子金子殿的人,不但不去束缚他,反以非礼之事引诱他。到了十四五岁尚认不出一个人字.那先生却逢人便说足像是个才子,代他抄了几篇古文,圈得花花绿绿的,叫他拿与老子看.那老子原是个临深不惧的人,见了这许多圈儿,便就扣盘扪烛的咿唔哩罗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胜快活道:“我儿子也有这般学问!我的封君稳稳拿到手了。只是不知时运到也未?明日丰湖社会,是个登科的占验,何不使儿子去考考?倘考得批首,也好预备预备。”主意想定,便唤足像到来吩咐道:“我明日同尔到诗社一考,勿终日在书房里埋没了名声.”足像闻言,惊得呆了,暗暗想到:“我从不会写字,怎么去考得诗?须得与先生商量方好!”连忙回转书房,将父亲言语述了一遍道:“倘到那里,写不出字来怎么了得?”先生道:“不妨,我自有妙计,只要费几十两银子,保尔夺得批首来!”足像道;“要银子何用?”先生道:”我有几个好友,都是当今有名的诗伯,尔有了银子.我代你请他来一同去考,坐在一处,多作几篇,暗暗递一二篇与尔,怕不横扫于人?”   足像大喜道;“银子尽有,望先生早早行事,我明日同父亲来便了。”那先生拿了银子,便去雇那车载斗量不尽的诗伯来打卷。   且说是年主社会的,是一个有名的孝廉,姓叶名春及.到了是日,先到栖禅山院.铺设停当,专候众人来考。辰牌时分,众人已齐,叶孝廉道:“我这丰湖诗社最有名的,近年来,渐不见有超拔之作,大都是诸君子不肯勉励之故。我今欲另设个规条,激励诸君子一番,庶肯各加揣摩.不知诸君子以为可否?”众人道;“愿闻.”叶孝廉道;“诸君子已投卷者的,限次日巳时,齐集禅院右边大石台基下立住,俟台上人拆封,宣名领卷.台下左设酒,右设水,第十至第一,领卷时赏酒一杯,末名罚水一杯。宣名须从末名逆宣而上.”众人闻言,各自忖道:“这一杯水料不到得罚我!”遂一齐答道:“妙!妙!”众人道妙,还只道得两个妙字,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来个妙字。尔道他怎么便叫了这许多妙字呢?原来他也在那里忖道:“我见人家儿子的文字,不过圈几句几行,我家儿子的文字,先生直从头圈到底!今日批首,不是我家儿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声“我儿子声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将出来么.”遂不觉的连声应道“妙,妙,妙!”   叶孝廉大喜,忙写下个题目,贴在壁上。众人看去,却是个“朝云墓怀古”,下注一行小字,不拘韵。这就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众人题目尚未看清,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   张秋谷接着道:“是么题目?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惊道:“贤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处不题。次日巳时,来至石台下.众人已齐。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静着,听宣尊号领卷,照依昨日所议,从末卷宣起哩,”此时,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袖着手,洋洋的,若不听见一般,在那里忖道;“尔只管宣,食水的听见了尊号,他自会来吃!我儿子只怕量浅,吃不得许多酒哩!”忖犹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听了,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大叫道;“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到此地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领了,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久之,羞变成怒道:“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若素有声名的也罢.若不是素有声名,缓缓与他算账!他不过是个举人,我拼了个万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正恨间,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他不觉勃然大怒道;“放尔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尔恃尔是个举人,受了人家贿赂,便敢藐视一府人物!別人怕尔.我何肖是不怕尔!”说毕,奋前一脚,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他家的饶有先生,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羞得无地可容,暗自想道:“这是我害了他,来此出丑了,贪赚他几两银子用,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忽见何肖发作.他便帮起腔来道;“众兄弟.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一拥抢上台来.众人拦住道:“诸兄且缓,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迟。”何肖道;“诸先生也说得是,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叶春及此时,也自知罚水这段,大不是了,听着要诗看,忙将首卷发下来。众人看道:   草长平湖柳荫矶,塔中仙骨掩芳菲。   三生有恨人何在.一念伤情事已非。   月漫孤亭风浩浩,钟沉古寺雨霏霏。   登临无复苏公子,唱绝渔歌鸟自飞。   众人初时,也有些不服,及看了诗.各各叹服.一哄而散。独何肖父子及那饶有到底不服,道:“那有十六岁人做得这样好诗?必是叶春及平日构就与他写的!”还思量要发话,及见众人散了,又闻叶春及乘人看诗时,已从石台后悄悄回去。   那几个钝枪诗伯,原与何肖父子无甚交游,不过承饶有邀来,见众人散了,也假做小解躲开去了。只剩何肖父子与饶有三人,孤掌难鸣,只得走了回来,又羞又恼,一夜不曾合眼。将次大明,忽转念道;“饶有道我儿子是个才子,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这个田地,莫不是饶有捉弄我?我有个姨丈,住在饭箩冈,此去不远,他是个秀才,何不将儿子文字携于他一看,也可定定儿子的学问是真是假.”主意已定,扒将起来,叫丫头做了早餐,备些信物,取儿子平日的文章,并饶有批圈过那日考的诗稿儿藏在身上,带个管家,骑上一匹快马,望饭箩冈而来.不消两日,已到秀才家里。施礼坐下,叙了寒温,通了来意,将儿子的文章送上来。那秀才看了,微微笑道;“文章果是才子做的,只是古之才子,不是今之才子.”   何肖道:“为何不是今之才子?”秀才道;“这几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陈际泰、黄醇耀老先生做的.”何肖听了,复取诗稿送上道:“这个是那日禅院里当面做的.”秀才看去,见上面写道“朝云墓怀古,不拘韵,”再看其诗道:   朝云何所墓?所墓不拘云。   墓云与春树,朝朝映夕欣。   秀才哈哈大笑道:“如此文字,罚杯水儿,叶先生还是体面得紧。若我,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铜棍!”何肖道:“尔看先生的批评如何?”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   字字为题所应有,却无一字出入笔下.真不愧冠军之目。   秀才道:“这先生连批尾也是抄来的。”何肖道:“又是那里抄来的?”秀才道:“是赖瞎子作教官时,批府学第一的评语,”何肖闻言,跌足懊悔道;“原来我的目瞎,却被这狗才骗了!”午饭也不肯吃,苦苦辞了回来。一到家中,气愤愤的着人到书房唤儿子进来.一脚踢在地下,提起个板凳儿,劈头便打将下去。何肖的娘子听见丈夫气愤愤回来.不知何事,正出来看见了,急忙夺住道;“呵呀!尔怎么就发出这般大怒来!”   足像赖母亲救脱,一道烟走了。饶有听得消息不好,也自走了。何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超生,娘子百般宽慰,备些酒食相劝。何肖气塞胸膛,那里吃得下!气了两三日,清晨起来净手,忽然昏仆在地,举家惊惶号哭,抬至板上,却未气绝。   急叫人寻了儿子回来,延个医生,绰号活阎罗,审了三关,问了发病根由,摇着扇子道:“尔这病,喜尔请着了我,还有一分生机,若是请了别个,莫想再生了。我开个方儿,快快撮来煎与他吃,若能渐渐苏醒转来,就不怕了。”足像取纸笔到来,活阎罗开道:   竹黄 川贝 连乔 牛旁   开毕,撮药。活阎罗亲自煎好.叫足像拿进去吃,自己坐在厅上,呆呆的想道;“若医好了这个财主,少也有百十两银子酬谢,只愿这帖药,天灵灵,地灵灵,一服就中.”不说活阎罗在厅上胡思乱想,且说足像拿进药来,母子两个正要扶起何肖来吃药,只见何肖把脚伸了两伸,头儿摇了两摇,喉中咯声响了一声.呜乎哀哉尚飨!举家嚎哭起来。活阎罗听见,三步一跳,飞也似去了,连雨伞儿也不要了。   何足像见老子已死,反觉拔了萝卜地皮宽,暗暗欢喜道;“今须无人管得我了!”依旧着人寻回饶有,叫他主办一应丧事。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来,就在丧次里,终日饮酒取乐。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逢玉,当日那考诗的荣辱,原不放在心上的,见何肖踢翻酒桌,遂掉转身儿,同张秋谷去西湖各处游玩了一回,取路径投罗浮来,寻个观儿歇下。次日,带了黄聪,到处游玩,凡玉女麻姑、铁桥石楼、飞帘瀑布,穷奇探胜,赏览了两三日。   一日,来寻葛稚川丹灶,行至龙虎峰前,忽见一道者,身穿皂直裰道袍,卧在一块八卦石上.旁边放着一条拐杖,上系一葫芦,挂一椰瓢.听见人来,连忙扒起,取手在眼上擦了两擦,举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尔可是黄逢玉么?”逢玉忙施礼道:“小子正是黄琼,不识道者何由得知贱字?”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尔坐下来,我奉稚川先师命.赐尔两丸金丹,等得不奈烦了!”一头说,一头取下葫芦,倾出豆大两个红丸递过来,逢玉接在手中。又向葫芦吹口气,取下椰瓢,倾满一瓢仙液,芬香馥郁,亦递过来道:“尔便吃下.”逢玉忙接来,一齐吃下,觉得通身松快异常。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我与尔亦有缘,可吃此瓢。我有四句诗.尔可记之,后自有验:   遇水为灾,逢火为难。   离在午乡,聚归东岸。”   又向逢玉道:“尔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难。待后日功成名遂,更能急流勇退,清心寡欲,我再使人来指引尔复还旧位.”言毕,起身欲去。逢玉扯住道:“乞示道号,异日可来相访?”道者道:“我黄野人也.”以手向前指道;“那高峰上的道院,是我住处。”二人举头望去,那有是么道院!回转头来,道者已不见了。二人方知遇了仙人,慌忙望空礼拜毕,取路回至寓所。秋谷谓黄逢玉道:“黄野人赠我四句诗,诗意不佳。   我今离家已久,家中无人,我急欲回去一看。贤婿可从观前行上一二里,便折而西行三五里,山上尽种梧桐树的便是覆翠山,循山左出七八里,便是博罗大河。到了从化,见了姑娘,千万早些回来.老夫专候。”逢玉道:“岳父自返,小婿理会得.”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撇却闲争访碇冈,乱云踏碎碧蕤香。   回首麻姑并玉女.仙颜千载总苍苍。   欲知逢玉几时到从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