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25 页/共 38 页

高军师不禁慨然,命酒小酌。佥都太息而言道:“耿炳文以三十万,李景隆以六十万,皆败于燕逆数千之众,人耶?天耶?” 高军师应道:“天人各居其半。兵太多,虽良将亦难约束,何况庸材乎!今以庸材而将多兵,安得不败?故国之败于庸材,人也,而生此庸材,为君所不知而用之,天也。从来治乱兴亡,类皆若此。”佥都道:“良将用兵,自然能以少击众,但何以兵多而返不能约束?淮阴云:多多益善。夫岂夸言耶?”高军师应曰:“然,彼以此语骄于汉高耳。夫战者气也,唯勇士能作气,而怯者随之。勇者多而怯者少,则怯者气作面亦与之俱勇。 若使一军皆勇,则一夫之气,胜于百夫,是故气作而可以一当百。若至有数十万之众,则勇者一二而怯者八九,怯者之气委靡不振,则勇者亦与之俱消。而况未知纪律,未经训练者哉! 袁绍、曹瞒、荷坚,皆以奸雄之才,纵横天下而至败亡,则皆以百万。我帝师勤王以来,至于今日,所降兵卒不可计算。师贞先生止取十一于千百,将不满万,莫敢撄锋。“ 说未竟,遥见一骑驰至燕营,有似报军样子,而城中黑烟骤起,烈焰扑天,燕军后营早已移动。高军师立命大开营门,震炮一声,十二员上将一齐杀进,如烈风骤雨,直砍敌营。燕军先闻报说城内奸细作乱,兵士皆反了,各人恋着家下妻子,谁肯舍命,唯有抛戈弃甲,觅路逃生,不战而溃。茹、王佐、解缙回首一望,见城楼上竖着面素绫销金龙凤帝师旗号,吓得魂不附体,心知乱在东北,亟向西南而走。唯吴玉一军,为佥都截住,只得向东奔逃。时高军师疾向西关,才到得吊桥边,城门已经洞开,却不见有一人,遂率军至府衙门。厅县各官,早已齐齐整整,皆来跪接。军师一面令人救火,一面安抚百姓,招降兵卒。随问:“知府何在?”郡丞马凌云跪禀缺员,呈上金樱又问:“马凌云,汝年尚少,未必是建文皇帝的旧巨子,食其禄者忠其事,何故降得这般容易?”答道:“是罪臣子妻妾所教。”军师大笑,各还原职。 原来马凌云是胡瀹之婿,一妻一妾,总是他的女儿,一个亲女,一个义女,就是月君降鹿怪时救出来的,所以极力苦劝丈夫归顺。这句妻妾所教的话,尚未说到究竟,只因景佥都到来,不敢再说,各自退去。时崇南极。雷一震等,各献燕将首级,崇北极已自缢死,城中兵民无不安定。落后满释奴等四将回来,说:“追赶燕兵二十余里,杀者杀了,逃者逃了,止剩得四十余骑,走投没路,正要擒他,不期河边有船伺候,被贼接应而去。”且住,其逃脱性命者,就是茹王常、解缙、王佐,并几个亲随心腹,后来茹王常受诛,解缙遣戍,王佐革爵,此系燕朝之事,不在本传之内,请看再演下文。第六十二国 姚道衍设舟诱敌 雷一度落水归神 高军师既人扬城,诸将皆已会集,独公孙大娘与范飞娘竟不知在何所。一面令军校各处寻问。向景佥都赞扬道:“二女将止用一卒一旗,而能内溃坚城、真奇谋也。”佥都抵掌道:“尤为奇者,不用道术。”有顷小校来报:“公孙二剑仙斩了巡盐御史,在署内饮酒。因闭着宅门,不敢进去。”满释奴听了,如飞前往相会。正叙及高邮别后缘由,渔翁。渔婆已送胡胎玉小姐到来。公孙大娘即烦满释奴护送至帝师阙下,自与范飞娘更不面别军师,取路径赴河南开封府去讫。高咸宁随书露布,止叙女将之功,并奏请以崇南极、盛异同守瓜洲,何典为扬州府太守,黄恭为淮郡丞,唐岳为扬郡丞,王干为江都令。 忽接霍雕儿等飞报,说茹王常所调凤、庐之兵,未到泗口,闻扬州已失,半路遁去。高军师已无后顾之虞,随调雕儿、董翥、董翱三将,率领所部人马,迅赴大司马吕军师军前听用。 数日之间,经理甫毕。佥都请曰:“以今破竹之势,莫若径渡浦口,直指金陵。金陵平而帝室复,军师以为何如?”咸宁曰:“佥都未之熟虑也,彼有可恃者三,我有可败者三。江南历岁丰稔,天时可恃也;长江天堑,南人长于水战,地利可恃也;燕世子使臣以礼,御下以宽,久得人心,人和尤可恃也。我既无水战之舟,又无水战之卒,一可败也;深入敌境,粮饷难继,坚城难拔,二可败也;彼有接应,我无救援,仓卒之间,进退无据,三可败也。我持其可败而攻其可恃,岂不殆哉!大司马欲先取荆襄,伐楚山之木以为战舰,此乃万全之策。昔晋之灭吴,隋之灭陈,皆由顺流而下,直指建业,从未有从瓜扬渡江者。况陈与吴皆荒淫不道,兵已渡江而深宫犹未之知,以至于亡。若沿江一带,拒险汛守,因未易窥已。”金都嘿然。崇南极进言道:“昔燕藩渡江,取高宝泰之渔舟而竟成功,军师何不以其所胜者而胜之耶?”咸宁道:“彼之渡江,由陈瑄以战船迎之。彼之人金川,由李景隆开关以迎之。今亦有此内应否耶?”雷一震等诸将领齐声道:“建文之德泽未衰,帝师之威灵特盛,安在无内应之人也!小将等管取渡江,夺彼大舟,来请军师。”佥都道:“将土如此齐心,不妨各驾小舟,前往一探,相机而进。如有未便,何难回来再行商酌。”咸宁难拂众议,遂取到高、宝诸处小舟三十余只,请将皆争先要去。军师道:“崇将军、牛将军生长南方,可以乘舟。”小皂旗道:“小将当日曾驻金陵,颇能水战。”雷一震大声道:“我是梁山泊人,第一能乘舟,第一能水战,愿为前部。”军师素知二人敢勇之性,不可阻当,只得再三致嘱道:“舟上比不得马上,将军等须加意慎重。”雷一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军师赤忒过虑了。” 于是每舟挑选三十名勇士,身披软战,脚着麻鞋,都用着挠钩鸟枪。四员上将,各驾船九只,径向瓜洲湖流而上。行有四十余里,遥见夹洲之内,两船一排,藏有大船五六十只,空空洞洞,绝无一人看守。雷一震道:“此天赐战船来了。”四将各催水手用劲荡桨,一震六七个船,先已入洲,相近战舰旁边,雷一震用大斧钩住船棱,耸身一纵,刚刚跃上船头,站犹未定,说时迟,那时快,不防艎板之下,钻出百来个壮士,却用的三股叉,蜂拥般攒来。雷将军大吼一声,砍翻几个。舱内伏军齐起,各船战鼓乱鸣。雷一震看小船时,都被洲内兵丁,用挠钩搭去。自己独立船头,前不能进步,后又无退路,纵有三间六臂,如何施展得来。可怜千枪万刃,三面齐下,扑通一声,被乱军搠入江中,不消说是葬于江鱼之腹了。向泰为雷将军之偏将,方驾小舟欲逃,被他们舒出挠钩,连舟拏去。至小皂旗等之船,倒因夺先竞进,挤定在洲子口,见水陆俱有伏兵,雷将军的船尽被拿去,只叫得苦。那大战船旁边,又钻出五桨的小船数只,大喊道:“妖贼哪里走,中了俺姚少师的妙计了!”岸上兵士蜂拥鼓噪而来,乱箭如雨。崇南极见头势不好,大呼速退,疾忙拨转船头,早被他射伤好些军士。牛马辛与小皂旗几个已进洲口的船只,也只得弃了,驾着后船而走。幸亏风便水顺,帆影如飞,顷刻数十里,燕军追赶不及。到了瓜洲,止回来得十七个船,余皆为燕兵所获。真个乘兴而去,败兴而返。 连夜回到广陵,见高军师备言所以、咸宁跌脚道:“噫! 使吕司马督兵有此,焉有如是之蹉跌!“不禁挥泪大恸。景佥都从容劝道:”此皆诸将齐心要去,在军师何曾料错。此局已失却,不必过悲了。“咸宁道:”雷将军胆勇绝人,忠诚盖世,自随起义,每建奇功。今日惨死于江,我有何颜去见帝师?“ 说罢又哭。众将皆跪请认罪,咸宁道:“我忝为主将,而不能力止诸公,罪在于我,与公等何尤?”即命笔砚草疏,自陈有戾军机,损折大将,请削官爵,行间待罪。随自往瓜洲,备具太牢牲醴,隔江遥祭雷将军,酹酒痛哭。请将莫不涕下沾颐也。 咸宁当日即驻瓜城,叠指一算:“我既不能取彼江南,彼必来图取江北。芜湖蒲口一带,尚属燕疆,若不早为略定,则片帆飞渡,淮扬岂能安守?我若领兵前去,则彼京口之师,直捣瓜洲,蹑我之后,尤为危险。”再四等虑,乃分军士为三:一分随崇、盛二将,架起火铳、火炮、火枪、火箭等器具,沿江汛守。一分自己督领,同小皂旗、平燕儿驻扎瓜洲。余一分及诸将士,统随景佥都攻取庐、滁诸郡县,以绝燕兵渡江之路。 各将遵令行事。按下这边。 只说燕军师道衍,先因茹王常等军覆逃回,料王师必乘胜渡江,遂于各洲渚林之内,埋伏弓弩及挠钩手,又虚抛战舰,藏军士于艎板之下,只诱人来夺取战船,便中了他的计。雷一震心急性暴,不窥虚实,致丧性命。道衍就大言道:“我欲射马,误中了鹿。目今再施妙策,教他有路到淮扬,无路返济南。” 随启知世子,命英国公张辅选上将十员,督领战船三百,排列京口,一候令到,便袭瓜洲,直捣淮扬。又命平江伯陈瑄选上将十二员,督领战船五百,排列燕子矶下,候令到便渡浦口,走长淮泗上,从后掩取淮安,如无将令,谨守江汛,不得擅进。 那时江南北各设兵将把守,旌旗严整,戈戟鲜明,日吹波卢,夜击刁斗,隔岸之声相应,大家按住不动。 一夕月色朦胧,东南风起,微烟淡雾,横曳于江波之上。 高军师下令:今夜不许卸甲,设炮火以备,彼必乘风雾进兵也。 号令甫下,对岸战船,已扬帆截流而来,船头上矢石乱发。军师自策匹马,督励军士,火枪火炮,对面打去。那船乘着风势而来,就是一炮打坏了,不肯落帆,总不得退的。看看相近北岸,咸宁心正着急,忽江涯边刮起一阵大西北风,滚滚黑雾冲天而起,风雾之中,现出一尊神将,手持开山大斧,隐隐然似雷将军模样。有《西江月》为证:绛帕缠鍪焰焰,玄袍罩铠鳞鳞。豹头虎眼倒须针,大斧能开铁岭。 酣战挥戈驻日,英魂杀敌呼风。冯夷新得此前锋,海底臣灵神涌。 霎时间,风狂水涌,骇浪掀天,把燕军三百战船,刮得在江面上乱硼乱撞。风浪之猛,比石炮还利害,击毁帆樯,不啻摧枯拉朽。那些鬼兵神将,排云冲雾而来,攫拿吞噬,吓得燕兵魄散魂消,身颤股栗,船崩堕水者,不可以数。道衍在北固山头望见,大惊曰:“此妖法也!”急令鸣金收军,那拿柁的如何捩得转来,直被这几阵神风,刮得如落叶一般,东西四散去了,渐渐雾卷云消,现出一轮明月,其回到南岸者止五十余只。 原来雷一震溺死之时,共有壮士二百余人,英魂不泯,在江底昼夜呼号,要寻仇家索命。适金龙四大王巡游,见一班忠义之士,遂问了首将姓名,命为驾下前部呼风使者。雷将军就统领着这班壮士,作部下的神兵,特来显灵报国。后人有绝句二首云:制将白帽戴玉头,总是狂僧进异谋。 到此逆天心未足,乘风破浪斗瓜洲。 将军胆大落波亡,二百英魂尽国殇。 一夕神风吹敌舰,飘如败叶不禁当。 英国公张辅之船幸而在后,打向玉山脚下逃得性命,回见道衍说:“少师看他是何法术,这等利害?似此妖寇,用不着堂堂正正之师,必须先破他的邪法为第一策。今日这败怎的好?”道衍又羞又恼,又嗔又恚,勉应道:“此非谋之不臧,战之不力也。”忽报世子殿下有手诏飞请少师商议军机,道衍遂嘱付英国公,另调战船五百,严守京口,静候调度。星夜奔回南都,百官出郊相迎,说江北滁州,又反了三个马姓的贼,接应济南妖寇,中原尽皆陷没了。道衍亦不暇答应,且进见世子,将张辅督率战船,已近瓜洲,贼不能敌,即便弄起妖法,空中竟有无数鬼神,呼风啸雨,船遭打坏。今有个以贼攻贼,以妖破妖之妙着,看他蛤蜃相争,我收渔翁之利。但军机不可预泄,俟临期密奏。世子大喜。这事情要到第七十四上,方写出来。今只看下回:死虎驱来壮士,立斩贪官;假龙负到奇人,突诛逆将。如何,如何。第六十三回 三义士虎腹藏兵 一将军龙头杀贼 前回说滁州反了三个姓马的贼,要知道燕朝说是贼,就是建文的忠臣义士了。当日王师及燕兵战于小河,败绩,总兵何福因粮绝遁走,日后仍降于燕,其参将马溥,陷阵而死。这三个姓马的,都是马溥的儿子。长名维骐,为九江守备。使的兵器,名曰双枪铁棍,一器两用,用枪则是件火器,药线一根,贯通两窍,点着火,先后齐发,莫可遮拦。其杆子是镔铁打成,在马上亦可用以击刺,是他自己聪明所造,古来没有的。闻知父亲殉难,弃官而归。次名维骝,是个孝廉,智略过人,兼通兵法。少者名维驹,胆粗性莽,大有膂力,惯用双鞭,人呼为马铁鞭。原系北籍,侨居滁州之城南。相近有龙蟠山,山有龙蟠寺,寺有一少林僧,法名无戒。其俗姓杨名本,曾为李景隆部将,用一根浑铁棒,重四十九斤,号为杨铁棒。每自引孤军独战,深为景隆忌嫉,志不得遂。国亡后,削发为僧,恐人猜知名姓,就弃去铁棒,用了两根熟铜棒槌,曾打裂猛虎的脑袋,人呼他为赛伏虎掸师。与马家弟兄意气相合,真个是斩头沥血的朋友。又邻居有两个猎户,一名干大,因他炼成手指,其硬如铁,力能搠破瓦甓,叫做铁钳子。其弟干二,曾徒手搏死一狼,叫做杀狼手。也是肯替人出死力的。马家弟兄常与他们谋欲起义,以母老中止。 因循了数年,母已病亡,适景佥部兵下淮安,又闻进攻扬州,弟兄们死义之心,勃然而发。维驹要杀入州城,砍了赃官的头颅,去献城池。维骐要在城外起了义兵,前迎王师。维骝道:“官衙是稠密之所,城门是严禁之地,怎么杀得进去,又杀得出来?城外起兵,虽然容易,但前途州县,岂无阻碍?大哥三弟之说,均非善策。”正在商量,忽报干家哥儿两个,打了一只班斓大虎,抬进来了。维骝喜掌道:“妙,妙。有计了。 如此如此,岂不好么?“维骐大喜,令请了无戒和尚到来。无戒见了死虎,笑着说道:”这个虎打得囫囵,不像我把虎头打得粉碎,剥下的皮,就不中用。“维骝令人一面开剥死虎,一面摆上酒菜,劝了几杯,向着无戒及铁箝子道:”我弟兄心事,列位稔知,只今要在这个死虎身上做将出来,大家博个义士名色,何如?“铁箝子道:”正是,这几时不见说起,我只道歇了。要做便做,那怕砍了头。“无戒道:”我常时劝你们做,只觉得畏首畏尾,而今怎么在死虎身上做起。“维骝道:”不须说得,一看便知。“ 就立起来,都请到后面,见虎已剥完,维骝令取三弟铁鞭两根,及大砍刀两把,藏在虎腹之内,四周围以绵絮塞得紧紧的,然后用粗麻线缝合,前头打个活扣,后面露出线头,扣一大结。又砍四根大竹子,照着虎足长短,放在四蹄之内,细针密线的缝了。脑盖内,却用糠秕塞满,弯弯的缝将起来,竟是一个整虎。维骝道:“且试试儿。”将虎前膺活扣解去,探手在虎尾之下,挽住绳结,用力一扯,虎腹中兵器尽皆脱下。无戒道:“善哉善哉。这是个献死虎,杀活虎之妙计。但解活扣略有碍眼,莫若干线头上,用竹钉插住,临期拨去为便。”众人都道更妙,于是依了无戒的话,仍旧将来缝合了。维骝道:“还有商酌。恐城门一关,砍不出来。”维驹道:“二哥太细了,胆大将军做,那里算到万全。”铁箝子道:“前日西门守兵,因州官夜间从城外赴宴回来,叫门不应,打了三十大棍,恨如切齿,只要说声,他还要快活杀哩。”维骝道:“这个凑巧,待我去拿两把银子给他调理,就守在城门上,等你们完了事出来好同走。”主意已定,便留无戒与干家弟兄两人歇宿了。 刚及黎明,饱餐了一顿,又选两个胆壮的仆从,同干猎户抬了死虎,马维骐等充作里正,一径人城去献知州。无戒和尚同了几个心腹人,在衙门外接应。到得州街,正值知州诨名胡剥皮才坐早堂,把大门的见抬个虎来,便道:“两日报说老虎吃人,官府正要差拿猎户,你们打了来献,还好。”铁箝子就烦他进去通禀了。等到知州发放完了公事,方传令抬进,直到檐下。前边两个各拿了抬虎的扛子,卸身向侧边躲去,只四个人一前一后,夹虎而跪。知州看了看虎,喝道:“我老爷闻得山里老虎甚多,怎么只拿着一个来献?”维骐拔去虚膺前竹钉,厉声应道:“如今拿你,就算第二个。”铁箝子早已扯裂虎腹,震地一声,军器脱下。各人抢了一件,径奔暖阁。知州向后亟走,不期暖阁门后,被这两个拿扛子的顶祝回转身来,劈头迎着维驹铁鞭,脑浆迸裂,扑的倒在地下。衙役多有认得是龙蟠寺马铁鞭,谁敢向前来问。无戒在大门下,舞起铜棒槌,与两三个好汉,又打将进来,州堂上躲得没个人影儿。维骐恐内衙接应,招呼弟兄们如飞奔出,径向西关。 维骝接着,大伙儿回到家下。维骐道:“如今怎样计较?” 无戒道:“学着梁山泊好汉,放火烧房,办着走路。”维驹道:“家眷放在哪里?”维骝道:“卫军顷刻来追,不可迟延片刻。 我今领着家口,坐辆骡车,头里先走。哥哥的双枪铁棍,今日才显其长,现放着四五十柄,家下二十余人,久已炼熟,每人各持二柄,火一发时,便是八十杆排枪,恁样铜头铁额,抵当得住?我家后门山沟窄径,自然是步兵来围,三弟与无戒师砍杀出去,这里大哥预先排着枪手,看马军拥到前门,骤然一开,火器齐发,必然惊乱,随亦奔出后门,接应三弟,逼他败兵自相践踏,就便掣身而走。我在二十里以外等候。衣饰各项,收拾不及,弃之罢了。“众人大服维骝计策,就催家口上车,维骝领着先去。 没一个时辰,都指挥等统率一百马军,五百步兵,飞赶到龙蟠山下,围住了马家前后门。正要打人,只见两扇大门,霍然扯开,内里十个枪手,一放什枪,闪过去时,后头十枪又发,惊得人溃马逸。那后门的步兵,挤在七高八低的山沟里,站立尚未得稳,却有无戒、维驹二人,先藏着山腰树林内率领十多个壮士,从背后横杀将来,正如笔管内烧鳅——逼立直,无从可躲。那两柄槌如黄虬出水,两条鞭如黑蟒翻空,打得这些才学拿兵器的屯卒,如群兽遭了围猎,乱撺逃生。有大半在平坡的,被败兵逼来,返奔向前门去。正是马兵中枪之候,两边拥挤上来,越发惊慌无措。二人乘势杀去,纷纷滚滚,人马皆倒。 那时维骐亦从后门抄向前来助阵,杀得卫军星落云散,方打起胡哨,同着三弟与无戒,并干家哥儿等众,回身向东大路而走,赶着了家口车辆。维骝忙问:“没有伤的么?”无戒道:“伤了还好?”维骐道:“今夜无处歇宿了。”维骝道:“我闻得路上传说,王师要上河南会兵攻打开封府,我们连夜迎去,还恐迟了,怎顾得歇宿。”于是一行人马,从黑影子里趱行前去。暂且按下。 却说景佥都自得了高军师将令,领着本部人马,并带了绰燕儿,旁略江北地面,仪真、六合望风纳款,唯天长闭城不纳。 佥都取笔写出数句云:本都御史兵出沂州,席卷淮扬、燕军虎狼三十万,顿化泥沙。何物县令,敢于闭关抗拒王师耶?向奉帝师令旨,不忍斯民涂炭,暂且缓攻二日。着更不知顺道,打破城池,诛杀罔赦。 令人照书十余纸,拴在箭头,四面射进。城中士庶久知淮扬尽失,又闻得滁州起义,遂劫了县令,开门迎降。忽探马飞报滁州义兵到了,佥都随命卢龙往前察看。 有顷,卢龙领着四个人,两个将弁结束,皆相貌狰狞,目光如炬,一书生奇伟白晰,一黑瘦筋骨和尚,来到营门。卢龙先已通知姓名,并倡议缘由,引之进见。维骐前跪,佥都自起扶之,延人帐内,再三谦逊,侧坐于下。维骝道:“小子弟兄三人,今日方遂素志,又得托身麾下,实先人之幸。”佥都道:“久闻淮南三马,可谓一日千里。”又问无戒:“尔系方外,何以拔刀相助?”应道:“皇帝现着缁衣,我辈安得不为出力!” 金都大喜。维骐抚膺太息,说:“建文圣主当阳,贤者在位,四海蒙休。近来豺狼满目,人民侧足,来审几时复辟,得睹太平气象。”彭岑应道:“此帝师之所以救民于水火也。”维驹遂立起厉声道:“王师当何所向,小将愿以死当前。”佥都唯唯,向维骝道:“淮西庐郡,为古来重镇,孙权筑成儒须坞,魏兵不能南下。若不乘势进取,彼返得以凭恃,非我之利。我欲声言进兵淮北,与河南会合,使之不备,却潜师以袭之,何如?” 维骝应道:“此胜算也,今端阳在迩,淝水龙舟,每年会于东关外余庙之前,文武官弁多凭舟观赏。镇守都督火真,旧系燕王宿将,有万夫不敌之勇,若得一刺客杀之,便可了当。那些文官,皆口占哔书生,有何能为?”佥都道:“可谓简捷。但彼在舟中,焉能杀于十步之内?莫若棹一龙舟,到他大船之旁,则如挥囊取物耳。”维骐道:“有,有,有。先父同时战死来垣之弟宋均,是个监生,家下多有善棹龙舟水手,小将亲去说他,谊属同仇,决可成功。待我三日不回,元帅即便发兵。事不宜迟。” 佥都大喜,乃命绰燕儿授以密计,同维骐先行。次命无戒扮作行脚僧,潜住城中,听号炮声,即斩关放进大兵。又命维驹、牛马辛、鹏等,去到余庙前接应绰燕儿,杀散岸上人众,及彼来救护之兵,得便即抢城门。又命赵义领炮手十人,抄向郡西,望城东有自己旗号竖起,即逼城隅施放号炮。然后令马维骝率领二千人马北行,扬言进取朱仙镇,屯淮河南岸,候示进止。分拨已定。黄昏时分,又密授彭岑。卢龙军令,点起一千勇士,马摘驾铃,人披软甲,一半挟火枪,一半跨利刃,只带一餐糗粮,佥都亲自率领,前往小岘山埋伏,去袭庐州府。 神不知,鬼不觉,拔寨起身。 时建文十六年五月四日之夜,龙舟已竞戏三日矣。唯端午这日,二十四只双龙舟皆会于淝水合流之处,各官员及绅士的船,鳞鳞次次。总集在余阙庙左右。两岸上看的,若老若幼,若男若女,不可以数。时张鹏等三人挤在人丛里,看龙舟来往,皆分五色,每舟各插小彩旗三十六面,大旗一柄在后为纛,龙头上有大人抱小童扮作符官,手执令字旗招展,也有就是大汉子执旗的。遥见绰燕儿在一白龙舟项上跨着,手执的红镶白绫令字小旗,左看右看的摇动。各龙舟皆有二十四个水手,划开起来,真如无数蚊龙,争斗于旋涡激浪之内,楚地之胜观也。 有诗为证:泪罗千古投角黍,吴楚流传若儿戏。 彩旗万片卷晴霞,金鼓声中人半醉。 只言鱼腹吊冤魂,谁道龙头生杀气。 血光顷刻射空波,三闾一笑大快事。 凡坐着大船看龙舟顽耍,多有豪爽的,备着好酒百瓶,内不过盏许,活鹅活鸭各数十只,赏给龙舟,多投向水中。各船水手,便行争抢,一齐棹起,翻波跳浪而来,回翔转折,比旋风还快。赶得那些鹅鸭,只在湍流中乱滚,虽是活东西,用力要逃性命,倒容易拿获。只这酒瓶,是件死物,趁着波走,浪头一高,已不见影儿,浪头落下,只露得小半个,又瓷器经水德滑,再也捉拿不祝有两三个瓶儿打在火都督船边,十来个龙舟直掉到那里,绰燕儿坐的恰在前头,见这个都督,打着一柄深沿黄罗伞,正在船头虎皮交椅上坐着,燕儿见他船棱边铁链桁着一个大铁锚,直落在水面上,乘着龙舟逼近时,就一手抓住链子,耸身一踊,恰好跳在交椅左侧。几个健丁还道是卖解,才吆喝时,早被绰燕儿连交椅砍翻,血光喷起,直溅人面。 说时迟,做时快,岸上马维驹掣出双鞭,牛马辛驿、张鹏等,掣出双斧、双刀,一齐杀起。燕儿已跃上船顶,抢了根本篙,其端有铁钩及刃,如火挠样式的,名曰挽手,望着定船的桩儿钩定,飞身在岸上。回看各船的人,皆躲人舱内,岸上的人拥塞定了,奔走不迭。一时势如山倒,堕河及践死者无数。 燕儿招呼道:“百姓莫杀他,我们去干正事。”随向北先走,牛马辛等一齐跟着,到株大白杨树下,说:“我早看个路数在此。”把挽手靠在村旁边,燕儿一溜而上。那树向东挺出一条粗干,干头分个小叉,劈对城堵,不过四五尺远。他就掣起木篙,把钩儿搭在脾脱之中,这边安在丫叉之上,解根带子拴,用手攀定树枝,先站在篙上试试。他是走过广西一指细的仙桥,这篙儿粗有数倍,不消说如履平地,只两步跨过去了,早见无戒和尚已在那边走来,向城上一望,说:“尘头起处,不是俺大军到了?”就在抽内取出旗号,抽过大篙,扎在梢上,竖立堵口。二人飞奔东关。听得号炮震天而起,城内城外都惊得魂丧魄褫。有几个守门军士,因各官员未曾进来,不敢闭门,刚在那里探望,被无戒大喝一声,飞起铜锤尽行打死。张鹏、牛马辛、马维驹三人,看燕儿才上城头,便飞步抢至东关,与无戒合作一处,占住城门。 不移时,佥都军马已到,只带二百名进城,余八百名,令维驹、牛马辛、张鹏、彭岑四将,各令二百,在四关外捉拿逃走官员。反闭了城门,令自己军士分头严守,以防贼人窃人。 然后到府堂坐定,收取库帑册籍,一面出示谕吊伐之意,以安百姓。有一千总及典史,面缚叩降,金都问:“汝二人何个出看龙丹?‘”齐禀道:“快活事情,原是大僚做的,我等么麇微员,只有看守城池,那敢学他。”又问:“文武官弁,那个清正,那个贪恶?”典史禀道:“太守张得,为建文皇帝黜逐,后来永乐起用的,知县陈永则,是陈瑄的灶养小厮,通判田纳海,系番人之子,冒姓田氏。均属孬官,自有公论。”千总禀道:“都督火真,适闻已经伏诛,其参将游击守备,皆系平人,不能为善为恶的。”佥都道:“汝二人言语,不直不隐,足见居心。”问典史,名金庄,即署为合肥知县。千总名王弼,即署为滁州守将。不消说是意外之喜,叩谢而去。 刚晚时,牛马辛获了陈永则,彭岑捉了田纳海,马维驹。 张鹏杀了张得,并几个武弁,各献首级。佥都讯问田纳海,娶娼妇为妻,招盗贼为仆,诈害富户,婪赃万金,又性恶读书人,曾取一庠生所做文字,投诸溷厕以辱之。景佥都大怒,令以四条绳索缚其手足、两大拇指,首昂脚低,向天吊于庭下。令将猪犬牛羊等粪,捏作小九,抉开其口,以马溺灌下。日每三次,五日而毙,弃之粪窖。陈永则罪止贪婪,髡为城旦。即发令箭,提回北去军马。署马维骝为庐郡太守,宋均为滁州知州,马维骐为本郡城守副将,维驹为先锋使,无戒和尚为五营教习枪棒大师。具表奏闻实授,并捷报于两军师,不在话下。且演下回。第六十四 方学士片言折七令 铁先生一札服诸官 前者两军师同出济南,率兵分道南征。如今淮、扬、庐三郡皆平,高军师之事已经完局,该说到吕军师兵下河南了。虽然在这回叙起,要知吕师贞之取归德,返在咸宁将拔淮安之前,咸宁之克广陵,却在师贞既取开封以后。至景星之下庐州,吕军师已兵下河南府矣。当师贞驻扎衮州时,原先令学士方以一潜入归郡,去掉苏张之舌,未烦一卒,未驱一骑,竟成大功,易如反掌的,试听道来。 那时方学士仍旧戴了黄冠,改作道装,行至交界处所,不见有一个人守汛,笑道:“想是大兵来,盘诘不得,索性撤了。” 迤逦来到东关,望见城头黄盖飘扬,城门紧闭,知是太守在城楼上。遂大叫道:“方外以一道人,系太守公至戚,千里远来,烦为通报。”守门兵士只当不听见,学士大声连叫三五遍,太守听得了,便唤门卒查问,却传失了两字,禀说是方一道人。 太守沉思一会,分付先请人署。 原来归德府知府姓轩,名伯昂,自少雅慕方孝孺,又从未相会,只是心下私淑,所以方经做克郡太守时,彼此暗相交洽,虽也未曾睹面,却晓得方经表字以一,曾戴黄冠,就猜他去了个以字,却也正合着机彀。当下回轿到官衙,见那道人坐在穿堂侧舍。伯昂进署,即着人请人内书房,便下个隐语问道:“昔日为阴官署中道士,今日做阳官署中道士了。”以一答道:“前后一人,阴阳一理。”伯昂已是无疑,只行个常礼,屏去从人,彼此先致了夙慕之意。以一开言道:“军师知弟与太守公神交,特地顿兵衮郡,先令请命。”伯昂应道:“弟原要做件非常之事,所以立愿要交非常之友。而今学士公驾临,是造就也。待我再请两位同心者来相会。”就走向里边,拉着两人同步出来,一个年艾的,形容清古,眉目疏朗,一个年甫弱冠,生得修眉细眼,颀而瘦劲。与以一次第相见,伯昂代言道:“此位钱先生讳芹,从苏郡守姚公起义,为行军祭酒,当中途变起,先生返微服入京,得脱于难,与弟也是神交,辗转而至此。”又指少年道:“此位姓侯,名玘,是侯大司寇讳泰之孙。司寇殉难之日,年止四龄,弟忝为公门下士,幸得保孤至于今日。”以一称赞道:“汉李善抚孤之事,千古无双,今不得专美于前矣。 尤可喜者,司寇之夫人曾氏,为帝师所救,现在济南。即日祖母孙儿,相逢于万死一生之处,又是千古至奇之事。“伯昂道:”有是哉?“以一又道:”未也。尚有姚公之子名襄,久受御史监军之职,为吕军师器识,钱先生见之,如见姚公,亦大快事。“此时钱芹喜极,不禁鼓掌,侯玘喜极,返觉眼中含泪。 以一随向伯昂道:“俟见军师,侯世兄先去觐省今祖母,何如?” 侯玘方笑逐颜开,躬立致谢。 伯昂与钱芹齐问:“闻得攻取淮扬又有高军师,毕竟是谁为政?”以一应道:“吕军师天下才也,静如山岳,动若雷霆,一技之长必拔,片言之善必录,人人乐为致死。高军师旧系铁公参军,吕军师荐其才,特拜亚军师之职,亦犹诸葛之与公瑾,略差一着耳。今我四人既属一家,无庸说到归降二字,竟写个柬帖,去迎请军师驾临罢。”伯昂道:“还有微碍。郡辖一州八县,唯商邑令素有意气,睢州由人主张,自能遵从。其外七邑,也有曲谨不通,也有迂腐乖张、暴戾自用的,须侃侃凿凿,折得倒他,方能济事。数日内是贱辰,必然借此来议军事,弟即呼学士为仙师,大家一会,那时全仗悬河之舌。”以一道:“不顺者移兵讨之,如风鼓箨。今以太守公之属员,不忍见其狼籍,当勉从钧谕。”伯昂随命摆上酒肴,痛饮达旦。 未几,阖属官员次第来到郡城,伯昂宴于内堂,请出钱芹、方经相陪,曰:“钱先生为社中畏友,方仙师为尘外素交,皆所心契。”各官见二人品格不凡,各致钦慕之意,说了些闲话,方议论到军事。伯昂道:“闻得向来敌兵,只攻府而不攻州县,府城拔而州县未有不下者,则此郡当先受兵。列公有何良策,为同舟之助?”睢州道:“我等属员,唯”听大人钧命。“拓令道:”不然。官有大小,守土则无以异,似应各自努力。“虞令道:”圣人有云:吾从众。还须酌议和同为妙。“鹿令道:”以卑末之见,莫若各练乡勇,谨守城池,再向省会请兵来援,纵有差跌,亦稍尽臣子之谊。“商令道:”敌人起义以来,奄有中土,王师几经覆没。战固不能,守亦难言,要完臣节,唯有身殉。“伯昂故意大赞道:”此议为正。“ 以—道:“贫道自终南山望气而来,知此土有异人。谬承太守公见留,延揽一番,得晤列公,可许贫道略献刍荛?”商令与睢牧齐声道:“诸葛武侯尚须集进思,广忠益,何况其下。 愿闻尊旨。“以一道:”贫道闻殉国难者谓之忠,不闻殉贼难者亦谓之忠也。孔悝之难,子路死焉,夫子非之。子羔去焉,夫子予之。孝康为高皇帝之储君,建文为孝康皇帝之元子,高皇告于天而立之,是为天子。我不知燕王为何人所立乎?操兵人殿之时,总是一班逆党奸臣,拥戴称尊。律以《春秋》,名曰国贼。不知列公何以亲贼而仇帝也!“说未竟,鹿令接口道:”当今为高皇之子,敢云贼耶?“以一应道:”贼尚有二种,如陈友谅、张士诚辈,图王不成,乃是草莽之贼。这个贼字,还属浮泛,所以其下殉节者,虽不得谓之忠,亦得为飓尺之义。 若王莽、朱温、侯景之徒,谓之篡弑之贼,这个贼字方是真切。 而今燕王称兵犯阙,乘舆颠覆,国后灰烬,何以异此!适才商侯‘敌人起义’这句话,甚有合于人心。夫既知彼之为义,则此之为不义,又何待言哉?“众皆相顾错愕。 伯昂假意说道:“仙师之论,严若《春秋》,但恨当日见义不明,失身至此,犹之贞女而嫁为盗妇,自当从一而终,何敢言及再酿耶?”以一道:“此喻固妙,然君臣与夫妇,到底是两样。女子之节,唯以此身为重,故无二义。若臣子之节,要当权其重轻,衡其大小,古人有弃暗投明,反邪归正者,如王陵、马援、魏微、李世前诸公,安得不谓之明良大臣乎?”考令问道:“当今以一旅之师,不四年而得天下,非真命,其能若是?济南起兵,已历十余载,仅有齐地,徒称建文年号,恐事之不立,依附者终不免为后世笑。仙师既能望气,必知其数,可得闻其大略与?”以一毅色而答道:“嵩岱之灵,淮济之气,郁郁葱葱三十年矣。自中州之气王而南北皆衰,应在女真人御世。今者不自称尊,崇奉故主,返为拗数,然而千古大伦于是乎立,忠臣义士之气于是乎充塞天地。虽圣贤作为,不过如斯。 若彼自建国都,自称年号,即日真主,自然不可附之。铁兵部书高皇神主悬于城堵,燕逆尚不敢攻击,而况建文已立,宫殿设有圣容,天威赫赫,岂可与之抗衡乎?以愚观之,彼之谋臣勇将,皆上应列宿,若欲囊括宇内,反掌间耳。乃按兵十年,访求行在,原其心迹,一朝复辟,则四海不劳而定。犹之乎家主罹难出亡,华堂大厦悉为庶孽所据,但使家主人室,庶孽何所容其身乎?闻得目下用兵于河南淮北,是便于迎故主也。“ 钱芹道:“未识人伦,焉知天道。草茅庶民望建文复位,不啻大旱之望云一霓,岂有贤人君子,而返细人之不若哉?”鹿令勃然变色道:“物各有主,我辈中有科名官爵出自当今者,安可一例而论?”以一大笑道:“岂列公之祖与父,亦皆为燕王之臣子耶?受高皇之恩,而尽忠于圣子神孙,即所以上报高皇在天之灵也。夫既不知祖父,亦何有于君哉?我乃世外之人,全无干涉,而娓娓言忠言义,不亦可笑!”商令瞿然而向伯昂道:“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辈自可各行其志,不审大人高见若何?”伯昂厉声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并鸿毛之不若,虽匹夫亦不为也。” 时各官员嘿然心许,唯鹿令、柘令,外貌虽似倔强,其实气馁心动,贪生怕死,尚在相对迟疑。商令又发言道:“要生则生,要死则死,慎勿处于两歧,致贻后悔。”伯昂微微冷笑道:“且请钱先生缮起降书,如有异路者,彼以彼为忠,我以我为义,不须画押,从此分散。”钱先生更不推辞,立时授笔草就。书云:忠为立身之本,义乃经国之用。秉于方寸之中,塞诸两仪之外。某等虽仕出新君,心存故主,聊借一郡以潜踪,爱望六师而托命。向传定鼎济南,禁殿嵩呼开日月;兹瞻建牙衮石。 羽林雷动肃貌貅。箪食来迎,十万人心如一;鼙声至止,三千士气无双。雍雍乎鹤氅纶巾,快睹武侯气象。兢兢然执矢负弩,幸怜太守庸材。合属倾心,群僚泥首。 轩太守看过,赞了几句,送于各属员。朽、鹿二令,目视同僚一回,忽发声道:“似此降书,不卑不污,古所未有。”便举手向钱芹称谢道:“大为我等生色。”商令笑说道:“两公亦服,真可谓一纸书,贤于十万师也。”于是自太守起,次第署名,其同知缺员,通判公出外,余经、校、丞、簿等官,皆为填注,随差佐贰两员,迅赴衮州迎请王师。 数日间,报说军师已至夏邑境上,轩太守率令各官,直到虞城地面,排班跪接。吕军师下舆,亲自扶起。伯昂喜出意外,呈上府库册籍,先自辞回。军师到了归德,兵马尽屯城外,只带刘超、姚襄二将,三十骑进城,径人府署内堂。方以一已易官服,先来施礼,军师道:“学士与轩公,可谓不负数十年之神交。”太守道:“职内疚犹存,外惭难涤,何敢当军师奖养。” 随引钱芹、侯玘前谒,代陈始末。姚襄闻说是父亲勤王旧友,挥泪再拜,互致殷勤。太守设乐宴享,名罄衷曲。 越日,铁都御史率领大队军马皆到,伯昂迎人公馆,邀请诸将,犒赏军士,无不合宜。时各属钱粮,伯昂早已提解,够支半年兵饷。军师大喜,随会集诸文武,商议进取汴郡之策。 伯昂进言道:“开封南北凭河,唯东面可攻,由睢水而渡,不三百里直薄城隅。此地转饷亦易。”钱芹道:“彼闻已下归德,必凭睢水而立寨,以扼我之渡,莫若先取汝宁,由上蔡扶沟,至中牟渡河,攻其不备何如?”军师道:“二公之策,可以合用。请先生冠吾冠,衣吾衣,坐我车,建我旗,假我军师,与铁都宪率军至睢水,相机争持。胜则长驱直进,彼必退守陈留,悉力守御。我则别引一师,南下毫州,取道拓城,沿河而走洧氏,从中牟渡河,径袭城之西隅,可唾手而下也。临期尚有秘策,更当遣人知会。”众皆大服。乃自草奏,特荐轩伯昂为开、归两郡巡道,暂摄府事,钱芹为方外司马监军事,侯玘为庶士,同方学士先行诣阙复命。这才是舌剑唇枪,只片言,降服了一州八县,更有那潜兵鏖战,刚半夜,平定了中土神州。请看次序衍下。第六十五回 两猿臂箭赌一雄州 一虎儿刀劈两奴贼 吕军师总统王师,共上将十四员,铁骑三千,步卒二千,马军一万,足六师之数。当下分拨一半军士,并将住郭开山、俞如海、宋义、余庆、孙剪、庄次蹻、葛缵、谢勇人员,命铁都御史统领,钱芹充作军师,由睢水进攻开封府。自己易了戎装,统领刘虎儿、阿蛮儿、姚襄、宾铁儿、曾彪、楚由基等,东下毫州。以刘虎儿住中军,楚由基任先锋,沈珂为合后,阿蛮儿等分作左右前后,仍依七星营制,次第进发。 却说淮北自洪武定制,原设总兵官一员。从何福败道之后,燕王因淮南有童俊屯守,就命他兼辖淮北,止留寿州副将为防汛。其人姓楚,名宝。大同人氏,能挽劲弓,百发百中,号小由基,年已六旬以外,遂自称为老由基。有家丁二人,一姓计名高,立心险鸷,因他嘴舌害人,叫做饿鹰嘴;一姓章名鲁,是个风臀,叫做章酣兔子,皆传授他的箭法,亦能轮动大刀,是楚宝最得意的心腹,亳州也是他汛地,闻知归德府已降,就率领都司守备等官,并计、章二丁,精兵三千,善射手一千六百名,前来亳州屯扎,以防侵略。 楚由基前部到时,距城三十余里,望见立有营寨,遂摆开人马,出阵搦战。楚宝早已探知,戎装结束,预备厮杀。军士呐声喊,大开营门。认旗上写得分明,七个大金字,是“猿臂将军老由基”。楚宝看来将,认旗上,亦是七个大字“先锋猿臂将军楚”。遂喝问道:“汝是何方小子,敢称猿臂将军?”楚由基大笑:“你这老贼,有何本领,敢盗袭我旗号,坏我名色?” 楚宝骂道:“我有百步穿杨之技,名震边疆,谁不钦服。汝乃黄口孺子,反说我盗袭你的,岂不可羞可耻!”由基应道:“只我姓楚名由基,天下焉得有第二个?汝今降于燕贼,辱没我忠臣义士,我拿住你碎尸万段。”就挺手中枪,直取楚宝。楚宝拍马来迎,战有二十回合,敌不住由基,恐败了下去,丧了一辈子声名,乃逼住枪大喝道:“且往,你既叫楚由基,又称猿臂将军,敢与我赌射么?”由基笑道:“我若一枪结果了你,是欺你年老,不算英雄。正要与你在三军面前,赌一赌射箭,好教人知道没有第二个猿臂将军。”楚宝咬牙切齿,说:“你莫浪夸,不是白赌的,我若输了,就将诧州地方送给你,你输了却怎的?”由基道:“割了我的头去。”楚宝道:“你头值得甚么?”由基道:“我这颗头内,盛着的是千古流芳,忠臣孝之子血,岂比你这个贼头,仅堪喂犬豕的么?”楚宝满面羞惭,勉强喝道:“口说无凭,须要你主将来立下军令,方与你赌。” 楚由基道:“好胡说。只我是先锋主将,要立便立。你既将诧州为赌,也须立个印信文契,我看你这老贼奸狡,输了时好歹混赖。”楚宝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谁似你小厮信嘴乱道。今日晚了,明日与你赌。既说定了,体得夜间弄个贼智,来劫营寨,不是好汉。”由基道:“我们堂堂王师,岂肯行此不信,你莫惊破贼胆。”于是各回本营。 次日清晨,大军已到,由基将前项情由禀上军师。军师大喜道:“料将军断不弱似他,便赌何害,也省却战争一常”刘虎儿道:“不知有人与我比刀没有。”军师道:“一胜一败,必有不平,就是汝比刀时候。”于是齐出阵前,军师居中,诸将在左右,一字儿分开。燕阵上楚宝好生吃惊,为什么呢?遥见那:旗分五色,飘摇动龟蛇龙凤之形;纛建一竿,蕴藏着雷电风云之气。雄雄赳赳,排着上将六员,似分来云台到宿;矫矫狰狰,嘶来战马千声,直透上雁门斜月。马军是关西大汉,步卒系山立健儿。为甚的鼙鼓无声,且看他弓矢赌命。 楚宝心中自忖,早是讲过较射,不与他战斗,兀的如何杀得过?便大声叫道:“昨日说过的,敢来较量?”由基道:“我已押下令状在此,快些将你赌的诧州印文来看。”楚宝道:“有。 还有一说,我赢了须要退兵,永不许犯我边界。“军师道:”这话料得是。“即令添入状内,交看已毕,一并封了,系于长矛之上,立在战场正中。 楚宝便令小卒取出两辆小月叉,叉上是打成弯弯的铁槽儿,又两片小鼓皮,皮中间朱画圆圆的红心儿,仅如钱大,用两层生牛皮缝就,坚实不过,也只有碗口大校将来安放在叉口上,落人槽内,周围几紧紧含着,又有铁钮扣祝是楚宝向来以此为较射之用的。将此两叉,皆立于百步之外,向由基道:“三箭皆中红心者为胜。”由基道:“若挨着红心边儿,不在正中,也要算输的。”楚宝道:“箭镞半在红心,半在皮上,也要算输,何况挨着?但我们既赌箭,就有输赢,总不许暗算。” 军师道:“暗算者,与贼盗何异?不必说得。” 于是二将下马,走向画的步限界上,齐身站立,问谁先射,军师传令道:“较射无须揖让,请齿尊者先。”楚宝随搭上箭,扣满弓,觑的较清,直曲心,军中大擂起鼓来,齐声喝采。楚由基却气闲神静,不慌不忙,轻轻的搭上箭,扯满弓,飕飕一声,也直透红心。两阵上将率喝采之声,可震山岳。擂鼓方毕,又射二箭三箭,皆是中的,独楚宝第三箭,离却红心约止半分,由基的三箭,恰如个品字,正正攒在红心中间。由基道:“是你输了,饶你老命,快快送我诧州来。”刘虎儿等皆笑话他道:“你口出大言,如今待怎么?” 楚宝气得目睁口呆,嚷道:“由基百步穿杨,敢与我赌射杨枝么?”由基道:“好,好。就来。我知道你还不心服。”令军士折取硬杨校二根,也钉在百步之外。楚宝道:“这次让你先射。”由基道:“荐先了。”弓弦才响,箭已贯在杨校中间。 楚宝呆了一呆,先前输了一箭,已自夺气,如今见由基中得甚巧,心肉跳了两跳,就有些拿不稳了。假意把箭来掉几掉,换了一枝,定着神儿,弓开箭发,恰在杨枝边擦过,把技上的皮擦去了寸许。王师阵上胡卢大笑,都骂他“老强鬼”。楚宝一时羞忿,即拔剑自刎而死。有诗赞曰:一时竟有两由基,胜负虽分并足奇。 直得抛弓轻自死,威名犹压射雕儿。 计、章二奴见主儿死了,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欺着楚由基手无军器,各举起大刀,如旋风般滚将来。由基正要送他两箭,早有刘虎儿一骑马,从刺斜里截上,二贼见来得凶猛,只得一齐迎敌。才交手时,虎儿使出神威,偃月刀从顶门劈下,章鲁如何能招架?刀光过处,藕披头削去半个身子。计高吓得骨软筋酥,转眼时,一股热血喷空,拦腰剁作两段。众将士遂争先要端他营寨,军师止住,命姚襄宣令道:“你主将虽经赌下诧州,我却要众人心服,然后进龋如有敢战者来战,有愿降者来降,若要四散回家,亦各从尔等之便。”燕军听了,欢声雷动,卸甲投降,唯有楚宝家了百人逸去。 军师安抚了降兵,召由基谕道:“我看楚宝射法,与尔正是敌手,只因老而倔强,犹用少时之硬弓,到第三箭上,略觉面赤手颤,所以差了分毫。若略换软些的弓,正自难赢。落后再射杨校,我看他忿恚已极,必至失准,然犹能射中枝傍,岂非老手,除却这人,那有与君较量得的。尔宜收葬其尸,表石于墓,设酒祭奠,以彰怜情之意。”由基道:“小将亦有此心。” —一遵令,自去行事。 那时毫州知州,早已率领土民,焚香顶礼,出郭来迎。军师止带数骑人城,查点仓库,随后出屯郊外。真个耕不改辙,市不易肆。各州县皆望风而附,止宿州、泗州、怀远。灵壁,附近凤阳府者未降。军师谓姚襄、沈珂道:“中都陵寝所在,不可惊扰。尔两人为我持檄,各带三百铁骑,谕下凤阳,并所属未附诸处,以通淮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