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28 页/共 32 页
张伾有一爱女,面貌秀美,平日视如掌上明珠。至此,张伾不得已,便将爱女妆饰得十分娇艳,使坐在白玉盘中,出示众军道:“今城中库禀竭矣,愿以此女代偿饷糈!”兵士俱大感动,不觉泪下,请为主将出一死战。开城鼓噪而出,锐不可当;田悦大败,退五十里。略得粮米无数,张伾收军入城,依旧深沟高垒,死守待援。后张伾思得一计,觑东风大作,便扎成一纸鸢,临高放去;飞腾空中百余丈,过田悦营。悦使善射者,骑马追射之,不可得。落河东马燧营中,见鸢背上有字道:“三日不解,临洺士且为悦食。”马燧便合河阳李芃,与昭义军,三路救张伾。田承嗣父子被众军包围,势不得脱。马燧出锐兵,鼓噪直扑承嗣营,斩首五百级,承嗣军大乱,与田悦率余兵夜遁,尽弃旗幕铠仗五千乘。田氏父子,穷无所归;便迫令永乐公主上书求情,许承嗣入朝请罪。代宗皇宗念在公主面上,便许承嗣的请求。有诏复田氏父子原官,又赐铁券。这时承嗣已年老,至大历十四年,一病身亡,年已七十五岁。
但到大历十四年五月,代宗也崩驾。遗诏召郭子仪入京,摄行冢宰事。立太子适为嗣皇帝,即位于太极殿,称德宗皇帝。
尊郭子仪为尚父,加职太尉,兼中书令。封朱泚为遂宁王,兼同平章事。两人位兼将相,实皆不问朝政;独常兖居政事堂,每遇奏请,往往代二人署名。朱泚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从前将同乳猫鼠,献与代宗,说是国家的祥瑞;常兖便率领百官,入朝称贺。独崔祐甫上表力排众议,道:“物反赏为妖,猫本捕鼠,与鼠同乳,确是反常,应视为妖,何得称贺。”常兖从此怨恨崔祐甫。
及德宗即位,因会议丧服,祐甫说当遵遗诏臣民三日释服,常兖说人民可三日,群臣应服二十七日;两人便大争起来。常兖便上表斥祐甫为率情变礼,请加贬斥,署名连及郭、朱二人;德宗便贬祐甫为河南少尹。既而郭子仪与朱泚,又表称祐甫无罪,德宗大诧,以谓前后言不相符,召问实情。二人皆说,前奏未曾列名,乃是常兖私署的。德宗斥常兖为期君罔上,贬为潮州刺史,便令祐甫代相,给以专权。真是言听计从,知遇甚深。又下诏,令罢四方贡献;所有梨园子弟,概隶属太常,不必另外供奉。天下毋得奏祥瑞。纵驯象,出宫女。设登闻鼓于朝门,人民如有冤屈,得挝登闻鼓,发下三司询问,人民大悦。
便是四方军士,也都欢舞起来。德宗皇帝又因代宗沈妃是自己亲生的母亲,只因多年寻访不得,心中万分想念;如今自己登了帝位,便先下诏,封沈氏为睿真皇太后,赠太后曾祖士衡为太保,祖介福为太傅,父易直为太师,太后弟易良为司空,易直子震为太尉。一日之间,封拜一百二十七人。所有诏旨,皆用锦翠饰以御马,驮至沈氏家中,易良有妻崔氏,十分美艳;德宗召入相见,十分尊重。召后宫王美人、韦美人出拜,称为舅娘;王、韦二美人拜见,诏舅娘勿答拜。至建中元年,又册前上皇太后沈氏尊号。崔祐甫善画,帝命绘太后像,供奉在含元殿;举行大祭,德宗全身兖冕,出自左阶,立东方,群臣立西方,帝再拜上册,欷歔感咽,泣不可抑,左右百官皆泣下。
中书舍人高参上议,彷汉文帝即位遣薄昭迎太后於代故事,令有司择日,分遣诸沈氏子弟,行州县咨访,以宣述皇帝孝思;或得上天降休,灵命允答。若审知皇太后行在,然后遣大臣备法驾,奉迎还宫。但扰攘经年,依然杳无消息。
这沈氏太后,原是代宗侍女,与代宗情爱甚深;今德宗皇帝在东宫时候,也曾爱恋一位美人。虽只与这美人会面一次,但心中依恋着,永远不能忘却。今日身为皇帝,后宫佳丽甚众,但都不能如此美人颜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德宗曲意媚王女士会弃官娶美人
当时在朝大臣,有一位王承升,德宗在东宫时候,与他十分相投。承升好琴,德宗亦好琴;承升有妹名珠的,善弹琴。
一日,王承升邀太子至私宅听妹奏琴;二人高坐厅事,中围绛屏,王珠坐屏后,叮咚的琴声,徐徐度出屏外来。德宗正饮酒时,听得琴声悠扬悦耳,不觉停下手中酒杯,凝神听着;那琴声忽如鸾凤和鸣,忽如风涛怒吼,一曲弹罢,德宗不住地拍案,赞叹不绝口。德宗在东宫时候,久已听人传说,这王珠小姐,是长得天姿国色,心中也十分企慕;如今听了琴声,更觉得这美人可爱。当时便对王承升说,愿请与令妹相见。承升奉了太子谕言,便诺诺连声,以为自己妹子得太子青眼,将来富贵无极。一团欢喜,跑进内室去,和他妹妹说知,催她急速打扮起来,与太子相见。自己便回身出来,伴着太子饮酒谈笑。这太子也因得见美人,心中自然也觉得高兴;两人浅斟低酌地饮了多时,却还不见这位王珠小姐出来。急得王承升又赶进后院去催时,只见他妹妹依旧是乱头粗服的躺在绣榻上,手中捧着书卷儿看着,好似没事人儿一般。王承升十分诧异,忙又上去催促他妹妹,快快修饰起来,出去拜见当今太子。好一个王珠小姐,她哥哥在火里,她自己却在水里;见她哥哥急得在屋子里乱转,不禁嫣然微笑,说道:“什么太子,与俺女孩儿有什么相干,也值得急到这个样儿!你们男子只图功名富贵,我们做女孩儿的,却不图什么功名富贵!不见也罢了!”王承升听他妹妹说出“不见”两字,急得忙向他妹妹打恭作揖,说道:“好妹妹,你看做哥哥的面上,胡乱出去见一见吧!”王珠听说,便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把鬓儿略拢了一拢;也不施粉脂,也不换衣裙,扶住丫鬟的肩儿,袅袅婷婷地向外院走去。
王承升急急抢出去,赶在他妹妹前面,向太子报着名儿,说:“弱妹王珠,拜见千岁。”那王珠便也盈盈拜下地去。德宗看时,果然脂粉不施,天然妙丽。心中恍恍惚惚,便也站起身来;意欲上前伸过手去扶时,那王珠已站起身来,翩若惊鸿,转身进去了。
这里太子痴痴地立着,还是王承升上去招呼,请太子重复入席饮酒。德宗也无心再坐了,起身告辞,回东宫去。从此眠思梦想,饮食无味。这时王贵嫔最得德宗宠爱,见千岁忽然变了心情,百般探听,才知道为想念王家的闺女而起。王贵嫔便设法去与皇后说知,皇后奏闻皇上;那时代宗皇帝,最是疼爱德宗的,听说王承升之妹有绝世姿色,便先遣宗室大臣李晟夫妇二人,至王家传谕,欲纳王珠为太子贵嫔。李晟夫人陈氏,奉了皇后懿命,便带领宫中保姆,直到王家内宅,服侍王珠香汤沐浴。又在暖室里,解下她上下的的衣裳看时,只见她肤如凝脂,腰如弱柳;双肩削玉,乳峰高耸;臀阔脐圆,腿润趾敛;又看她面色娇艳,珠唇玉准,甚是秀美,发长委地,宛转光润。
陈氏一边看着,一边赞叹道:“这女孩儿我见犹怜,真是天地间的尤物!”可怜这王珠是一个女孩儿,身体万分娇羞;如今被一班蠢妇人拿她翻弄玩着,早不觉把她羞得涔涔泪下。后来听说宣召她进宫去,封她做太子的贵嫔,她便娇声啼哭起来,说:“死也不肯进宫去!”又说:“自古来帝王,除玄宗皇帝以外,全是薄幸男子。女孩儿一进宫去,决没有好结果的。”
他哥哥也进来劝说:“今日的千岁,便是将来的万岁;妹子一进宫去,得了千岁的宠爱,怕不将来做到娘娘的份儿。”王承升再三地说着劝着,又安慰着。王珠被她哥哥逼着,无可推托,便说道:“俺如今年纪还小,懂不得什么礼节,倘到东宫去,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岂不连累了哥哥?既承千岁青眼,便请哥哥去转求着太子,俟太子登了大位,册立俺为贵妃时,再进宫去未迟。今日若要俺进宫去,说不得俺犯了违旨之罪,便拿俺碎尸万段,也是无用!”王承升素知他妹妹生性刚烈,若违拗了她,便真的人命也闹得出来。当即到东宫去,把他妹妹的话奏明太子。这太子果然是多情种子,听说王珠愿做他的贵妃,便也甘心耐性守着。
一转眼,德宗登了大位,做了皇帝;原有一位贵嫔王氏,平时甚是宠爱,自贞元三年,得了一病,终年卧床不起。在病时只记念她亲生的皇子,劝德宗皇帝立皇子为太子;德宗要安王贵嫔的心,便立皇子为太子,又册立王贵嫔为皇后。这一天,在坤德宫举行册立的典礼,礼才毕,可怜王皇后已气力不支,双目一闭,气绝过去死了。德宗十分悲伤,直至举殡立庙,诸事已毕,德宗还是想念着皇后,每日愁眉泪眼。宗室王公大臣,李晟、浑瑊等,见皇帝如此愁苦,怕苦坏了身体,便轮流着陪伴皇帝,在御苑中饮酒说笑游玩。宰相张延赏、柳浑等,又制成乐曲,付宫女歌舞。德宗的悲怀,渐渐地解了。猛然想起那王家美人,便令翰林学士吴通玄,捧皇帝册文,至王承升家中宣读,立王珠为懿贵妃。
这时那王珠,出落得愈是美丽了;德宗把她宣进宫去,和珍宝一般的捧着。从此把坐朝的大事也忘了,终日陪伴着王贵妃起坐玩笑;把那后宫的三千粉黛,都丢在脑后。每夜临幸王贵妃宫中,见王贵妃肌肤白净如玉,便拿宝库中收藏着的珠玉,串成衣裳,赐王贵妃穿着;粉面脂香,衬着珠光宝气,更觉美丽得和天仙相似。德宗看了,不知如何宠爱才好。这王贵妃生成又有洁癖的,每日须沐浴三次,梳洗三次,更衣三次;每一起坐,都有宫女挟着帔垫,在一旁伺候更换。每一饮食,必有八个宫女,在左右检看着酒饭。所以王贵妃每一行动,必有宫女数百人,前后拥护着。德宗又为王贵妃起造一座水晶楼,楼中以水晶为壁,人行室中,影在四壁。水晶楼落成的一日,德宗便在楼下置酒高会,宣召大臣命妇和六宫嫔嫱,在楼下游玩,一时笙歌叠奏,舞女联翩。众人正在欢笑的时候,忽然不见了这位王贵妃。德宗问时,宫女奏说:“娘娘上楼休息去了。”
德宗是一刻不能离开王贵妃的,便急令宫女上楼宣召去;那宫女去了半天,却不见王贵妃下楼来。
德宗忍不住了,便亲自上楼看时,只见王贵妃坐在牙床上,低头抹泪。德宗看了,心中又是痛惜,又是诧异。说也奇怪,这王贵妃自进宫以来,从不曾开过笑口。任德宗皇帝百般哄说劝慰,她总是低头默默。德宗皇帝见如此美人,不开笑口,真是平生第一恨事。德宗常自言自语道:“朕若得见王贵妃一笑,便抛弃了皇位也欢喜的。”谁知这王贵妃竟是不肯笑,她非但不笑,愈是见皇帝恩爱,却愈见她蛾眉紧锁。德宗错认做自己恩情有欠缺的地方,便格外在美人身上用工夫。真是轻怜热爱,千依百顺,谁知愈弄愈坏,终日只听得这王贵妃长吁短叹。德宗只恐委屈了这位美人,便建造起这座水晶楼来,穷极华丽;满想守到水晶楼落成之日,必得美人开口一笑。谁知今日王贵妃竟痛哭起来,她见德宗皇帝站在跟前,却愈是哭得凄凉。德宗皇帝还想上前去抚慰她,忽见王贵妃哭拜在地,口口声声求着:“万岁爷饶放了俺这贱奴吧!贱奴自知命薄,受不住万岁爷天一般大的恩宠,更受不住宫廷中这般拘束;贱奴自入宫以来,因想念家中,心如刀割。又因宫中礼节繁琐,行动监视,宛如狱中囚犯。在万岁爷百般宠爱,而在贱妾受之,则如芒刺在背,针毡在股,饮食无味,魂梦不安。万岁爷如可怜贱妾命小福薄,务求放妾出宫,还我自然;则世世生生,感万岁爷天高地厚之恩!”德宗皇帝却不料王贵妃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十分扫兴,满意要训斥她几句,又看她哭得带雨梨花似的,十分可怜,便也默然下楼去,自寻一班妃嫔饮酒作乐去了。
但德宗皇帝心中最宠爱的是这位王贵妃,如今王贵妃不在跟前,便觉举眼凄凉,酒也懒得吃,歌也懒得听,舞也懒得看。
当时有李夫人和左贵嫔在跟前伺候着,她们巴不得王贵妃失了宠,自己可以爬上高枝儿去。李夫人装出千娇百媚的样子来,劝万岁爷饮着酒。又说:“万岁爷原也忒煞宠爱王贵妃了。从来说的,受宠而骄,也莫怪贵妃在万岁爷跟前做出这无礼的样子来了。”左贵嫔也接着说道:“这也怪不得王贵妃当不起万岁爷天大的深恩,从来生成贱骨的人,决不能当富贵荣华之福。
俺住在母家的时候,原养一婢女,名惜红的,后来赠与俺姨父为妾,姨父正值断弦,见惜红面貌较好,便有扶为正室之意。
谁知此妾贱骨生成,见主人加以宠爱,与为敌体,便百般推让,不敢当夕;主人无可如何,便另娶继妻。终因惜红少好可爱,亦时赐以绮罗,赠以珠玉。但此妾皆屏之不御,终日乱头粗服,杂入婢妪,井臼操作,嬉笑自若。此岂非生成贱骨吧?”德宗听了,也不觉大笑。当夜席散,德宗皇帝便临幸左贵嫔宫中。
次日起身,终不能忘情于王贵妃,又至水晶楼看时,只见王贵妃亦乱头粗服,杂宫女中操作。德宗忽想起昨日左章嫔之言,不觉大笑。那王贵妃见了万岁爷,依旧求着要放她出宫去。
德宗听了,冷笑一声,说道:“真是天生贱骨,无可救药。”
当下便传总管太监下旨,除王贵妃名号;令王珠穿着原来入宫时的衣裳,用一辆小车王珠坐着,送出宫门,退归王家去。传谕王承升道:“汝妹真穷相女子,朕不可违天强留。彼命中注定寒乞,将来必不能安享富贵,可择一军校配之,不可仍令嫁与仕宦之家。”王承升领了皇帝的谕旨,心中郁郁不乐。看他妹妹回得家来,却一般地笑逐言开,娇憨可怜。满心想埋怨她几句,看他妹妹又天真烂漫地赶着王承升,只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唤着,说笑着,便也不忍得再说她了。王珠在家中,终日惟拉着府中婢媪,在后花园中嬉戏;有时在花前月下,奏琴一曲,引得那班婢媪听了,一个个的手舞足蹈的快乐起来。
这时有一个元士会,官拜中书舍人;面貌十分清秀,也深通音律。如今三十二岁,和王承升原是知己朋友;只因年龄比王承升小着三年,便拜王承升为兄。娶一妻室钟氏,却也解得宫商;夫妇二人,在闺房之内,调筝弄瑟,甚是相得。这王珠小姐,做闺女的时候,也曾几次和元士会相见;谈起音乐,彼此津津有味。只因避着男女之嫌,也不敢常常见面。王珠也曾在一班婢媪跟前,夸说元士会是当今第一才子。不知怎的,这一句话,竟辗转传到元士会耳中,便不觉起了知己之感,害得元士会好似害了疯病一般,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叹说道:“王家小姐,真是俺元士会的知己!”这句话落在钟氏耳中,夫妇之间,也曾起一番争执,从此钟氏便禁着她丈夫不许再到王家去了。那王珠小姐,不久也被德宗宣进宫去,册立为贵妃,却也断了两边的妄想。不料如今这位王小姐,又从宫里退出来,住在家中,依然做了待嫁的孤鸾。
这一天,元士会因久不来王家了,在家中闷坐无聊,便信步至王府中来访问王承升。适值承升不在家中,这元士会是在王家走熟的人,他来到王家,自由进出,也没人去干预他。王承升这时,虽说不在家中;这元士会便走进承升的书房中去闲坐。身才坐下,忽听得玲瑽的琴声,从隔墙传入耳中来。这是元士会心中所好的,便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跟着琴声寻去。书房后墙,开着一扇月洞门儿,原通着后花园的;元士会和王承升琴酒之会,也常涉足园亭,所以这花园中的路径,也很熟悉。
听琴声从东面牡丹台边度来,便也从花径转去;果然见那王小姐,对花坐着鼓琴。说也奇怪,王小姐的琴声,竟能通人心曲;有客在偷听琴声,她琴弦上便感动了,变出音调来。王小姐停下手,推开琴,笑着站起身来说道:“琴声入徵,必有佳客。
”转过身来一看,果然见元士会远远地站在荼縻架下听琴。见了王小姐,忙上前来着地一个揖,笑说道:“小姐弹得好琴,小生偷听了。”王珠一眼看见元士会,一身缟素,便不觉问道:“元君宅上不知亡过了何人,却穿如此的重孝?”元士会见问,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寒家的不幸,拙妻钟氏,已于去年亡过了。俺夫妇在日,在闺房中调琴弄瑟,却也十分和好;如今小生记念着她。因此把孝服穿得重了一点。”元士会说罢,王小姐禁不住接着说道:“好一个多情的相公!”转又觉这句话说得太亲密了,便止不住把粉腮儿羞得通红,低着脖子,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元士会见王小姐左右有婢媪陪伴着,她又是册立过贵妃的,自己是一个男子,也不便在此地久立,当即告辞。回到家中,不知怎的,从此便坐立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他依旧假着访问王承升为名,跑到王府中去。那王承升正在家中,知好朋友多日不见,自然有番知心话。王承升又见士会容色郁郁,知道他是因新丧了妻子,心中还不忘了悲伤;便又用好话宽慰了一番。他却不知道元士会别有心事,一时不能如愿,因此面色抑郁,举止彷徨,只苦于不好向王承升说得。元土会自从先一天在花园中与王珠小姐相见以后,心中倍觉关切;他又是初次丧妻的人,正欲找一个闺中伴侣,解慰他的寂寞。这王珠小姐是他心中久已羡慕的人,又是一个妙解音乐的美人,叫他如何能不想;这一想,他和王承升朋友之情,反淡了下去。只一心向着那闺房中的王珠小姐。
他每次到王家去,只碍着承升不能和美人见面儿;他一连到王家去了三五次,总是和王承升饮酒谈笑,屡次要把想慕他妹妹的话说出来,无奈他妹妹是册立过贵妃的,如今虽说退出宫来,但这个美人,因曾承接过帝王,已视同禁脔,还有谁敢起这个求婚的妄想。因此他言在口头,却不敢说出来。后来想得了一个妙计,每日一早起来,他也不去随班上朝,只在王家大门外远远地候着。见王承升出门上朝去了,他便假意儿走上门去访问王承升,王家仆役回说主人不在家中,他便假意在王承升书房中俄延着候着。王家的仆役因他是主人的上客,便也不疑心他。这士会冷清清地一个人坐在书房中,直到王承升退朝回家和他琴酒相会。如此连着又是三五天,王承升心中虽觉怀疑,却也不好意思问得。
谁知这元士会一人坐在书房中,早有快嘴的丫头,听去传说与珠小姐知道。这珠小姐自宫中出来,早已把羞涩的性情减去了不少。当时便扶着一个丫鬟的肩儿,出到书房中来,替她哥招呼客人。他二人原各有心事的,一谈两谈不知不觉各把心事吐露了出来。士会觑着丫鬟不在跟前,那珠小姐正转过柳腰去,抚弄着琴弦,土会正坐在珠小姐身后,两情默默的时候;士会便忍不住站起身来,从珠小姐身后,耸身上去,把珠小姐的柳腰抱住,口中低低地说:“望小姐可怜小生孤身独自!每日里想着小姐、快要疯癫了!”那珠小姐原也久已心照的了,当时便一任他抱住腰肢,只是拿罗帕掩住粉面,娇声呜咽起来,把个元士会慌得不住地小姐长小姐短唤着安慰着。又连连地追问:“小姐有什么伤心之处,告与小生知道?小生若可以为小姐解忧之处,便丢了小生的性命,也是甘心的!”那珠小姐见问,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想奴原是珠玉也似洁白的一个女孩儿,自从被这臭皇帝硬把奴拉到宫中去,糟蹋了奴的身子,成了残花败柳,害奴丢了廉耻,破了贞节;到如今,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那元士会听了,却连连说道:“小姐只是如此说,在小生却只把小姐当作清洁神圣的天仙一般看待呢!”接着,士会又问:“听说小姐在宫中,深得万岁爷的怜爱,珠玉装饰,绮罗披体,为小姐又挑选数百个伶俐的宫女,终日伺候着,又为小姐建造一座水晶楼;如此恩情,小姐亦宜知万岁的好意,却为什么定要辞退出宫来?”珠小姐见问,却不觉动了娇嗔,伸着一个纤指儿,不禁向元士会额上轻轻的一点,说道:“亏你自命风雅的人,还问这个呢!你想这庸人俗富的地方,是俺们风雅的人可以住得的吗?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一入了宫廷,便把廉耻也丢了。大家装妖献媚,哄着这臭皇帝欢喜;有不得皇帝临幸的,便怨天尤人。便是盼得皇帝临幸的,也拼着她女孩儿清洁的身体,任这淫恶的皇帝玩弄去。
做妃嫔的,除每日打扮着听候皇帝玩弄以外,便是行动一步,笑谈一句,也不得自由自在的。你想这种娼妓般的模样,又好似终日关锁在牢狱中的犯人一般;这种苦闷羞辱的日子,是我们清洁风雅的人所挨得过的么?”珠小姐说着,不觉得愤愤地,粉腮儿也通红,柳眉儿也倒竖起来了。士会在一旁,听一句,不禁打一个躬。又听珠小姐说着:“奴如今是残破的身子了,只求嫁一个清贫合意的郎君,一双两好地度着光阴;便是流为乞丐,也是甘心的。”珠小姐说到这里,竟把女儿们的臊也忘记了。元士会便乘机上去拉住珠小姐的玉手,涎着脸,贴着身儿,说道:“那小姐看小可生勉强中得选么?”那珠小姐一任他握住手,只是摇着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急色儿好色取辱薄命妇安命作丐
王珠小姐到此时,百折柔肠,寸寸欲断。士会见了如此美人,如何肯舍,便连连地追问。只听王珠叹一口气说道:“相公已太晚了!俺当日原是好好的一位千金闺女,莫说人家羡慕,便是俺自己也看得十分尊贵的。如今不但成了残花败柳,且已成了一个薄命的弃妇,谁也瞧我不起了。莫说别人,便是俺哥哥,从前要劝俺进宫去的时候,便对着俺妹妹长妹妹短的哄着俺;如今见俺出宫来了,便也把俺丢在脑后不理不睬了。如今谁来亲近我的,便也得不到好处。”士会听了,便说道:“我也不问好处不好处,我只觉小姐可爱;我爱小姐,也不是从今天起头儿了。当时只因小姐是一位黄花闺女,我又有一位妻房在着;如今我妻子已死了,小姐又不幸出宫来,飘零一身,我不怜惜小姐,还有谁怜惜小姐呢?我不找小姐去做一个终身伴儿,却去找谁呢?”王珠小姐说道:“你可知道俺出宫的时候,万岁爷传旨,不许俺再嫁与士宦之家,只许拿俺去配给军校;你若娶俺去做继室,你便要抛撇了前程,你可舍得么?”士会便指天誓日地说道:“俺若得小姐为妻,莫说丢了冠带,便穷饿而死,也不悔恨的!”王珠小姐听了土会如此一番深情的话,不觉嫣然一笑道:“郎君可真心的吗?”士会噗地跪倒在地,又拉王珠小姐并肩儿跪下;一边叩头,一边说道:“苍天在上,俺元士会今日情愿弃官娶王珠小姐为继室,终身不相捐弃。若有食言之处,愿遭天灾而亡。”王珠小姐听了,忙伸手去捂住元士会的嘴,两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儿,齐身立起。王珠笑说道:“若得郎君如此多情,真薄命人之幸也!”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外面一人呵呵地笑着进来,口中说道:“若得贤弟如此多情,真吾妹之幸也!”王珠小姐早已看见,认得是他哥哥回来了,便啐了一声,一转身和惊鸿似地逃出屋子去了。
这里元土会和王承升二人,说定了婚姻之事。元士会真的立刻把冠带脱卸下来,交给王承升求他代奏皇上,挂冠归去。这里王承升念在同胞兄妹份上,便设了一席筵宴,替元士会夫妇二人饯别。王承升家中,原也富有,便拿了许多珍宝赠别。元土会家乡在郑州地方,还有几亩薄田房屋,夫妻二人,便双双回郑州家乡去住着。夫妻二人,十分恩爱,朝弹一曲,暮下一局,却也十分清闲。
这郑州原是一个小地方,那元士会的左右邻居,尽是贫家小户!见这元士会夫妇二人,忽然衣锦荣归,便人人看得眼红。
又打听得这位新夫人,曾经当今万岁爷册立过贵妃的,引动得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那班乡村妇女,把个元夫人,当做天仙一般看待,个个上门来拜见。那王珠小姐,自从嫁得了元士会,便终日和颜悦色,笑逐颜开,再不如从前在宫中一般地愁眉泪眼了。因此那班村妇,天天和她来缠扰,她也乐于和她们周旋,觉得和乡村妇女周旋着,却另有一种趣味。却不知道便在这里边,惹出祸水来了。
那班乡女,去见了元夫人出来,便四处传说这位夫人的美貌,真是天上少见,地下无有的。这话传在一位姓褚的士子耳中,这褚官人,仗着他父亲在京中吏部为官,便在家乡地方,横行不法起来,霸占田土,鱼肉乡民,却无恶不作。他有一样最坏的毛病,便爱奸污良家女子。他仗着郑州刺史是他父亲的门下,诸事自有刺史袒护他,因此终日在街头巷尾,寻花觅柳。
这日,听他邻居一个少妇去见了元夫人出来,传说元夫人如何美貌,又说元夫人原是进宫去,经当今万岁爷册立过她做过贵妃的,如今私从宫中逃出来,却和这位元相公勾搭上了;一个丢了冠带,一个瞒了天子,带着百万家财,私逃回乡间来。这几句话,直钻进褚官人耳中去了。他第二天,把衣帽穿戴着周全,竟老着脸皮挤在那班村妇队中,到元府上去要见那位元夫人;那元府上的仆役,见他是一个男子,如何肯放他进门去,早被众人吆喝着,驱逐出大门来。
这褚官人见不到这元夫人的面,便早夜眠食不安。他邻家那个少妇,原和他结识下私情的;这时他便和少妇商量,要借那少妇的衣裙,假扮做一个妇人,混进元府去。见了元夫人,施展他勾引的手段,和美人儿亲近一回,便死也情愿!又说:“想她私奔着元相公,逃出京来的人,决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妇人。”那邻家妇人起初听他说要去勾引那元夫人,怕丢了她的一段恩情,如何肯放褚官人去。后来再三分说,这元夫人从宫中私逃出来,必广有金银珍宝,如勾搭上手,觑便偷了她的金银珍宝来,尽够你我两人一世的享用了。这邻家少妇听了这番话,亦欢喜起来。便把自己的衣裙,拣一套漂亮的,与褚官人穿着,又替他梳一个云髻,施了脂粉,贴了翠钿。这褚官人原也长得敷粉何郎似的,眉眼儿十分清秀,所以那邻家少妇捧着他和宝贝一般,不肯放手。
那少妇有一个小姑,也是不守妇道的人;他也看中了这褚官人多日了,只因自己面貌丑陋,褚官人也不爱她。她眼看着嫂嫂房中藏着一个野男人,闷着一肚子干醋,只因惧怕褚官人的势力,不敢在外面声张出来。如今见褚官人乔扮着女娘们,要混进元府去,勾引元夫人,她想这报仇的机会到了。她躲在嫂嫂隔房,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便抢先一步,赶到元府上去,向那看守门口的奴仆,悄悄地说了一番。那班奴仆,跟着他主人在京中,耀武扬威惯了的,都不是肯省事的人。当时听那小姑来告诉了,都当作一件好玩的事。大家说道:“俺们俟这淫棍来时,剥得他赤条条,给他一顿老拳,这才知俺元府太爷的厉害呢。”说话之间,又有三五个乡妇人,手中提篮捧盒的;有的送水果来的,有的送蔬菜来的,都说要求见一见元夫人。
那门丁因今天准备打褚官人,便把那班乡妇,一齐回绝了出去。
停了一会,果然见一个颀长妇人,扭扭捏捏地行来,那小姑这时还未走,见了,便隐在壁角里,向那门丁努嘴儿。那班奴仆一声吆喝,便一拥上去,七手八脚地一阵乱扯,把那妇人身上的衣裙扯成蝴蝶儿一般,片片飞散,顿时赤条条地露出男子的身体来。大家齐骂一声臭囚囊,拳脚交下,那褚官人见不是路,便两手捧着肚子,拔脚飞逃。饶他逃得快,那身上脸上,已着了十多拳,顿时青肿起来。褚官人也顾不得了,只低着头向家中逃去。他妻子见丈夫竟赤条条地从外面逃来,便十分惊诧。忙问时,褚官人也不说话,只向床上一倒。他被元府一个家人,踢伤了肚子;这一睡倒,忙请大夫治伤,足足医治了一个多月,才能勉强起床。
这一口怨气,他如何忍得,便跑到郑州刺史衙门里去告密,说元士会诱逃宫眷。这个罪名,何等重大?那郑州刺史三年不得升官,正要找一件事立功,听了褚官人的话,正是富贵寻人,如何不认真办去。他便调齐通班军役,候到半夜时分,一声吆喝,打进元府去。不问情由,便把元士会夫妇二人双双擒住,捆绑起来,打入囚笼,带回衙门去。可怜那元夫人,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如何经得这阵仗儿;早已缩在囚笼里,哭得和泪人儿一般。元士会看了,虽是万分心痛,但也是无法可想。
那位刺史官,捉住了士会夫妇二人,回衙去,也不审问。第二天,一匹马,亲自押着上路。晓得夜宿,径向京师行来。幸得郑州地方,离京师还不十分远,不消半个月工夫,已到了京师。
那刺史官把土会夫妇二人直送到吏部大堂,那班堂官,原都认识元士会的,只是他娶了王承升的妹妹为继室,这是秘密的事,众人都不得知道。王承升的妹妹,是经当朝万岁爷册立过为贵妃的,如今元土会竟大胆娶为妻子,这欺君犯上的罪,众人都替他捏一把汗。大家商议,看在同僚面上,便去把王承升请来会议。那元夫人见了他哥哥,只是啼哭,深怨那郑州刺史多事。
王承升只得看在兄妹的情分上,替元士会做一个和事老,送了一笔程仪,打发郑州刺史回去,又把士会夫妻二人,带回家去。
那元夫人在路上,经过了这一番风霜跋涉,她这娇怯怯的身躯,早不觉大病起来。士会和她夫人是十分恩爱的,便躲在王府上,调理汤药。自己是挂冠归去的人了,便不敢出头露面。倘让人知道,他依旧逗留在京师,告到上官,又是一个欺君的罪名。
好不容易,盼到夫人病体痊愈了,王承升打发盘川,送他夫妇回郑州去。
谁知天下的事,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那郑州元士会府中,只因土会不在家,一天深夜,打进来一群强人,把府中所有值钱的珍宝,打劫得干干净净,还杀死了两个家人。这桩盗案命案,至今也还没有一个着落。这也不用说了,这显然是那褚官人做下的事。那褚官人原答应那邻家少妇,把元夫人的金银珍宝骗出来,和她过着日子的。如今觑着元士会犯了官司,押解进京去,这正是他下手的好机会。褚官人原结识下当地一班无赖光棍,惯做杀人放火事体的。褚官人只须化几文小钱,招集了一班狐群狗党,乘着黑夜,赶到元府上去,打破大门,见人便杀,见物便抢。那看守府第的男女仆人,早吓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还有谁肯去替主人保守财物?不消一个更次,早把元府上的细软财物,掳得干干净净,好似水洗过一般。待那防守官兵得到风声赶来时,早已溜得无影无踪。褚官人宅子后面,原是临河的;那班强人,劫了财物,满满地装了一船,悄悄地运进了褚家后门,在藏粮食的地窖子里,平分了赃物。内中独乐死了那个邻家淫妇,褚官人给了她许多珍宝首饰。这件事他们做得十分秘密,连褚官人的妻子也睡在鼓中。
只可怜元士会,因得了这位美人,闹得家破人亡,受尽惊慌,历尽折磨,把元土会历年积蓄下来的官俸,和他夫人的闺房私蓄,都被此次褚官人抢得干干净净。从此他两夫妇在家度日,也艰难起来。所有旧日奴仆,见主人失了势,也都星散了。
可怜元夫人身旁,只留下一个小丫头,一切家务烹调的杂事,少不得要元夫人亲自动手,把一个脂粉美人,顿时弄得乱头粗服,憔悴可怜。元士会也是自幼儿享福惯的,只如今家计零落,他心爱的夫人,井臼辛劳,也只有在一旁叹气的份儿。这也是元夫人命宫中犯了魔蝎,她在厨下炊饭,只因身体十分疲倦,草草收拾,便伴她丈夫就寝,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了火种。挨到夜深时候,那厨下火星爆发,顿进轰轰烈烈,把全个府第,好似抛在洪炉中一般。元士会从梦中惊醒,只见满室通红,那千百条火舌,齐向他卧房中扑来。他也不及照顾衣物,只翻身把并头睡着的夫人向腋下一挟,单衣赤足,向窗户中跳出去。
回头看时,那卧房已全被火焰包围了。他夫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小红袄儿。寒夜北风,甚是难禁。只听他夫人一声哭一声唤着,元土会没奈何,鼓着勇气,再冲进屋子去,在下屋子里,拾得了几件破裙袄儿,拿来与他夫人穿上,暂时抵敌了寒威。
这时早已轰动了左邻右舍,人头拥挤,有帮着救火的,有帮着叫喊的。这一场火直烧到天色微明,把一座高大府第,烧成白地。元夫人想想自己苦命,又连累了丈夫受这灾难,便不禁望着那火烧场,呜咽痛哭。元士会只顾解劝他夫人的悲哀,却把自己的悲哀反忘去了。那一班闲人,只围定了他夫妻二人;也有拍着手打哈哈的,也有说着俏皮话的,却没有一个人可怜他的,更没有一个人招呼他到屋中去坐坐的。元士会看他妻子柔腰纤足,站立多时,知道她腰酸足痛,心中万分怜惜,便扶着他夫人向左右邻家去,求他们暂时收留,讨一碗水,给他夫人润润喉儿,借一个椅子给他夫人息息力儿。谁知他二人走到东,东家不理,走到西,西家不睬。说他二人是晦气鬼,没得把他的晦气带进门来。他们走遍了邻里,从前邻舍人家,抢着和看天仙一般找上门去求着要看这位元夫人的,如今元夫人亲自送上门来,给他们看,他们都好似见了鬼一般,把门儿关得紧腾腾的,连声息也没有。
元士会没奈何,扶着他夫人,慢慢地走到那离市街十里远的地方的一座破庙里。夫妻二人,双双在神座下席地坐着。一位朝廷命官,一位也是官家小姐,如今弄成这样的下场头,岂不可怜?士会怔怔地坐了半天,才想到他此处有一位八拜至交姓吴的朋友,土会兴盛的时候,那姓吴的也得他许多好处。如今听说他甚是得意,何不向他去借贷几文,充作进京去的路费,找到了他内兄王承升,再从长计议。当下把这个意思,对他夫人说知。可怜他夫人,自出娘胎,从不曾孤凄凄一人住在屋子里的,何况是在这荒僻冷静的破庙里。元士会便替她把两扇破庙门关起,搬了一块石头,拄着大门,又安慰了他夫人许多话,从那庙的后门出去,元夫人亲自去把那后门关闭上,独自一人,危坐在神座前候着。她心惊胆战,从辰时直候到午牌时分,还不见他丈夫回来,把个元夫人急得在神座前掩面痛哭,这一哭,把她满腹的忧愁心事,都勾引起来了,直哭得泪枯肠断。正呜咽时候,他丈夫在外面打着后门,元夫人去开了进来,那元士会只是叹气。元夫人连连问:“可借得银钱吗?”士会道:“这狗贼,他见我失了势,连见也不见我,只令他家仆役送了一两银子出来,我赌气丢下银子出来,一连走了四家,都推说没有力量帮助。到最后,俺实在无法可想了,去找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倒还是那新朋友,拿出十两银子来。”士会说着,便把这银子托在手中。这元夫人在家中的时候,原是看惯金银的,后来进入宫去,立为贵妃,更是看惯了堆天积地的金银;到如今山穷水尽的时候,可怜她见了这十两银子,不由得不和宝贝一般看待。
当下他夫妇二人雇了长行车马,赶进京去。谁知到了王府一打听,那王承升已去世了一个多月,就因元夫人不肯安居在宫中做贵妃,使他母家的人,不得倚势发迹。如今王承升死了,那王夫人却把这元夫人恨入骨髓。因此哥哥死了,也不曾去通报妹妹。王夫人因丈夫死了,久住在京师地方,也没有什么意意,便把一家细软,和奴仆子女,一齐搬出京城,回家乡住去。
把京师地方的房屋,卖给了刑部堂官乔琳。这乔琳和元土会素昧平生,两人相见了,问起王承升夫人的来踪去迹,那高琳一口回绝他不知道。
这次元土会夫妇二人,到京师地方来,扑了一个空,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回家既无盘费,又无财产,留在京师,也处处招人白眼,官家原是最势力的地方,如今见元士会失了势,还有谁肯去招呼他?又因元士会私娶了宫中的退妃,让万岁爷知道了,还有罪名,因此元士会夫妇二人,在京师地方,逗留不住,两口子竟落在乞丐队中,向外州外县叫化度日去。
这正合着德宗皇帝所说的穷相女子,注定寒乞,将来必不能安享富贵的这句话了。
这德宗在位,朝廷中罢杨炎的相位,用右仆射侯希逸为司空,前永平军节度使张镒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希逸不久便死,张镒性情迂缓,只知考察烦琐,一点没有宰相的气度。只有卢杞,他仗着德宗宠任,在位日久,便乘机揽权,侵轧同僚。当时杨炎权在己上,诸事不便,便决计要排去杨炎。杞府中有一谋士,便想了一条栽害杨炎的计策,拟了一本奏章。杨炎新立的家庙,靠近曲江离宫;这地方在开元年间,有萧嵩欲立私祠,玄宗因望其地有王者气象,便不许萧嵩之请。如今杨炎胆敢违背祖训,立家祠于其上,是杨炎显有谋篡的异志。这奏章一递上去,果然不出那谋士所料,德宗看了,不觉大怒,立降杨炎官阶为崖州司马;遣派八个禁兵,押送前去。卢杞用了些银钱,叮嘱那禁兵,在半途上把杨炎缢死。德宗去了杨炎,认卢杞是好人,便拜他为丞相。
独有郭子仪在军中,得了这消息,叹着气道:“此人得志,吾子孙真无遗类了!”时在建中二年六月,郭子仪得病回京,满朝文武,齐往大将军府中探问病情,卢杞也来候病。郭子仪原是一位风流福将,他平日在军中,随带姬妾甚多,且都是美貌的,每遇子仪见客,那姬妾也便侍立在旁,毫无羞涩之态。
遇到常相见的宾客,那姬妾们也夹在里面歌唱谈笑,毫不避忌。
惟有此时一听中军官报说卢丞相到,便先令房中姬妾悉数避去,然后延卢丞相进见。待卢杞去后,有人问郭子仪:“是何用意?”子仪说道:“卢杞貌恶心险,若为妇人见之,必致骇笑;卢杞多疑,徒招怨恨。我正恐子孙受其祸害,如何反自招嫌隙呢?”诸宾客都佩服郭子仪的见识深远。但此次郭子仪抱病回京,病情却一天沉重似一天。德宗是十分敬重元老的,便打发皇帝从子舒王谟,赍圣旨省问郭子仪疾病。这时郭子仪病倒在床,不能起坐,只在床上叩头谢恩。那舒王转身出去,郭子仪便死了。年已八十五岁。德宗皇帝得了丧报,甚是悲伤,停止坐朝,下诏令众臣赴郭府唁吊,丧费全由朝廷支付,追赠太师,配享代宗庙堂。
子仪久为上将,平日为人谦和,更是忠心耿耿,当时朝中无论忠奸,一闻子仪名字,没有不敬重的。田承嗣是当时第一有威权的大臣了,子仪尝使人到魏州去,田承嗣听说郭子仪使至,便不觉向西下拜。当时对那使者说道:“我不向人屈膝已多年矣,今当为汾阳王下拜。”郭子仪的威德,有叫人如此敬重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乱宫眷朱泚变节击奸臣秀实尽忠
当时有李灵曜,占据汴州城池造反,不问公私各物,一概截留。郭子仪有私宅,置在汴州,宅中器物,却丝毫不敢损坏,又遣兵士护送汾阳王器物出境。德宗时候,郭子仪以一身保持天下安危,垂二十年。校中书考二十四次,家中子弟,多至三千人。八子七婿,均为高官。诸孙数十人,朝夕到郭子仪室中问安。子仪因子孙太多,不能一一认辨,只略略点头含笑罢了。
当时传下一件故事,当初郭子仪从华州原籍从军到塞外去,因进京去催取军饷,回至银州地方。这一天正是七月七夕,忽然风起走石,月色无光。子仪在马上,不能分辨道路,便在路旁找得一所空屋,席地而宿。正在矇眬入睡的时候,忽然四壁红光齐发,光从屋外射入;子仪大惊,出至庭心中看时,只见一辆七宝云车,从空中冉冉而降。车中坐一美女,端庄美貌,仙骨不凡。子仪心中忽然觉悟,忙拜倒在地,祝道:“今日是七月七夕,想降者必是织女星官?愿赐长寿富贵。”只见那仙女嫣然一笑道:“大富贵,亦寿考!”她话说完,云光复合,彩舆徐升。女仙尚在舆中,低鬟笑子仪。后来子仪果然合了女仙之言,大富大贵,又得长寿。当时史官称他权倾天下,朝不加忌,功高一世,主不加疑,侈穷人欲,议不加贬。真是福德兼全,生荣死哀的了。
自郭子仪一死以后,唐室天下从此多事。有李宝臣,据成德军,扰乱十九年而灭;又有田悦之乱,朱滔之乱。当朝大臣,不但不知改过,且暴虐百姓,方节度使,令领北方健儿,富商家财,去接济军费。日甚一日。德宗皇帝,授李怀光为朔方节度使,领北方健儿,征讨田税,又拒朱滔。一面大招长安富商家财,去接济军费。
当时有一位官拜判度支的杜估,想出各种苛刻的赋税来,百般敲迫,民不胜苦。有一班软弱的百姓,受不住官家的逼迫,便自己缢死。德宗又令度支官遍查都民税粟,硬借四分之一,先后共搜刮得二百万缗。都城地方,人民十分惊慌,宛如遇了盗贼一般。第二年,德宗又改任赵赞做判度支官,又创立苛例二条:一条是间架税。每屋二架为间,上屋抽税钱二千文,中屋抽税钱千文,下屋抽税钱五百文。一条是除陌钱。凡是公私授受买卖财物,每钱一缗,须交官税钱五十文。两法同时颁行,禁止百姓逃税。如有隐匿不报等情,除交官杖责以外,还要加罚。可怜百姓叫苦连天,皇帝毫不知道,只把民膏民血,搜刮至军中。那诸路军将,又不肯齐心协力,你推我诿,历久无功。
接着李正己、粱崇义、惟岳等,又在四处反叛起来。就中最是李希烈、朱滔两路叛兵,来势十分凶猛。那官家兵马,见贼便败。军情报至京师,德宗心中,万分焦急。这时保卫京师的,只有李勉、刘德信两路兵马。德宗没奈何,把这两路人马,也调去救应东都。又命舒王谟为荆襄等道行营都元帅,户部尚书萧复为元帅府长史,右庶子孔巢父为左司马,谏议大夫樊泽为右司马。又调回泾原一带将士,令带同东行。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奉了皇命,率领五千泾原兵士,回至京师。时在十月,漫山遍野,下着大雨,兵士们冒雨兼程,冻饿交迫,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盼到了京师,满望得万岁爷的重赏,不料京兆尹王翃奉旨犒师,只给军士们吃了一餐粗饭菜羹,此外并无赏物。那五千兵士看了,心中不觉大怒,尽把饭莱泼掷在地上,用脚践踏成泥。齐声嚷道:“我辈将替皇帝冒死赴敌,如何一饭亦不使饱?吾等岂肯再为皇家拼命呢!如今眼看着琼林大盈二库中,金帛充满,朝廷如此小器,不肯分丝毫与我们,我们何妨自己动手去取呢!”一人创议,五千人齐声响应着;当时也不由长官说话,顿时披甲张旗,直向京城冲来。
当时姚令言从宫中辞行出来,忽听左右报说兵变,急急上马,赶至城外,向众人大声传谕道:“诸军今日东去,能早日立功,何患不得富贵?如何无端生变,自取灭族之祸?”军士们如何肯听他的话,一声吆喝,和潮水般拥上来,反把他主帅团团围住,鼓噪着直至通化门。这时德宗在宫中,也得了兵变的消息,便急令总管太监,赍着圣旨,赶出城来抚慰军心,每人赏给他彩帛一端。军士们见了这彩帛,更觉动怒,大声呼骂道:“这匹夫,我等岂为此区区彩帛来的吗?”就中有一个好箭手,便弯着弓搭上箭,飕的一箭射去,直中那太监的咽喉,倒地而死。众人一哄,打进了京城;见人便杀,见物便抢。百姓们拖儿挟女,啼哭而逃。那乱兵反向百姓大声呼道:“我辈是来保护你们的,你们财物暂借给我们用用,此后打倒了朝廷,便不夺汝等商货僦质了,也不税汝等间架陌钱了。”
这兵士反乱的情形,早有朝廷官员,报至宫中。德宗大骇,忙令太子及翰林学士姜公辅,同出朝门慰谕。那乱军列阵丹凤门,擎着手中弓箭,大声鼓噪着,无可理喻。太子没奈何,返身逃进宫去。德宗急传手谕令禁兵抵敌乱军;不想那白志贞所统领的禁兵,尽是残缺不全的,平日只把虚名军在册子上,每月骗取绢饷,悉入私囊。到如今危急的时候,竟无一人前来。
德宗见召不到禁兵,便不觉慌乱起来。忙左手拉着王贵妃,右手拉着韦淑妃,后随太子诸王公主,从后苑逃出北门去。仓促之间,连御玺都不及取得。德宗逃至北门外十里长亭,略坐休息。那宦官窦立场、霍仙鸣,率内监百余人,追赶出城来随从着。停了一会,那普王谊,也带领一队兵士来护贺。德宗便命普王谊为前驱,太子为殿后,司农卿郭曙、右龙武军使令狐建也赶来护驾。才得了五六百名兵士,姜公辅当时叩马奏道:“朱泚从前亦为泾原军元帅,后因朱泚叛逆,废去他功名,闲住在京城中。臣闻得朱泚平日心常怏怏,如今乱兵,全是朱泚的旧部,若一旦奉朱泚为主,势必难除;不如请陛下便趁现在把朱泚召来同行,免生后患。”当时德宗心内十分慌张,也不暇顾虑到此;便不听姜公辅的话,一味催逼着人马前进,向西行去。
那时乱军在丹凤门外的,久候不见圣旨出来。知道皇帝已走了,便各各拔出利剑来,上去斩破宫门,直入含元殿,大掠琼林、大盈二库;京师居民,亦因怨恨皇帝苛敛他们,如今也乘势入宫窃取库物。把一座壮丽的宫殿,顿时闹成破碎狼藉,争夺喧嚷。大众无主,扰乱不休。姚令言便去和朱泚商议。因径原将士,原为朱泚旧部。只因当时朱泚讨平刘文喜后留镇泾原,加官太尉。谁知朱泚的兄弟朱滔,举兵反叛,用蜡丸封密书,遣人送与朱泚。在半路上,那送书的人,被马燧部下兵士捉住,送至京师。德宗便召朱泚入朝,出示朱滔的书信。朱泚看了,十分惶恐,叩头请死。德宗却也明理,知道他兄弟远隔,不能同谋,但如今已把朱泚召来,为防他日朱滔再来诱惑起见,便把朱泚留住在京中,赐他府第,给他俸禄,也可以算得皇恩浩大了。如今乱兵攻入京城,一时六军无主,姚令言倡议拥戴朱泚为主帅。那泾原兵士,原都是朱泚的旧部,便人人欢喜。
姚令信便亲领乱军,往朱泚府第中迎接去。那朱泚一再谦让,乱兵围立朱泚府门外,不肯散去。直延挨到夜半,姚令言劝朱泚当以社稷为重,出维大局,朱泚才答应下来。那五千名乱兵,便各各手中执着火炬,前呼后拥,把朱泚送入宫去。朱泚夜半升坐含元殿,传谕兵士,不得妄动。次日,朱泚又迁居北华殿,当即发下榜文来道:“泾原将士,远来赴难,不习朝章,驰入宫阙,以致惊动乘舆,西出巡幸。现由太尉权总六军,一应神策等军士,及文武百官,凡有禄食者,悉诣行在。不能往者,即诣本司。若出三日检勘,彼此无名者,杀无赦!”
可笑当时满京城的文武官员,大半还睡在鼓中,以为皇帝尚在宫中;一如今见了朱泚的榜文,才知道德宗已经西出。那卢丞相和新任同平章事关播,便也在深夜时,爬出中书省的后垣,和他亲随互换穿了衣帽,混出城去。同时有神策军使白志贞,京兆尹王翃,御史大夫于颀,中丞刘从一,户部侍郎赵赞,翰林学士陆贽、吴通微一班大臣,亦陆续赶赴行在,直赶到咸阳地方,始与车驾相遇。德宗传谕,车驾转赴奉天。那奉天太守听得万岁驾到,不知是何因由,顿时惊慌起来,欲逃至山谷中躲避。主簿苏弁,在一旁劝道:“天子西来,理当出郭迎接;若一逃避,反召罪戾。”那太守便勉强把心神镇定了,出城去把天子车驾迎接进城来。各路将帅,打听得万岁爷驻跸奉天,便纷纷前来朝见。最后左金吾大将军浑瑊,从东京赶来,奏称朱据京师作乱。德宗听了大惊,说朱泚原是忠义之臣,如何作此大逆之事,当时卢杞在侧,也极口称朱泚忠贞,臣请以百口保之。德宗也听信卢丞相之言,一面令浑瑊为行在都虞侯,兼京畿渭北节度使,下诏征诸道兵入援;一面又写诏与朱泚,命他早平大难,迎还乘舆。
诏书写成,独缺了一颗御玺,不能发出去。德宗到此时,才想起当时仓促出宫,不曾把御玺带得,如今诏书上缺了玺文,不能发下去。德宗心里万分焦急,回得宫中,只是长吁短叹。
这时王贵妃,随侍在左右,见万岁爷神色忧郁,便问:“今日朝中何事劳万爷忧虑?”德宗便把去了御玺的话说出来。那王贵妃听了,却不慌不忙地从绣枕下拿出一颗玉玺来。德宗看时,果然是平日常用的那颗御印。忙问:“爱卿从何处得来?”王贵妃奏称:“原是臣妾见万岁爷仓皇出宫,把这玉玺遗留在案上,贱妾知此物是天子的信宝,不可遗失,便在慌张的时候,拿来系在里衣带上。如今藏在枕下多日,不是万岁说起,几乎也忘去了。”把个德宗欢喜得拉住王贵妃的手,只是唤爱卿。
从此德宗虽在行在,也天天宠幸王贵妃,几无虚夕,这且慢表。
如今再说那朱泚,好好的一位忠义大臣,如何忽然变了心,反叛起来,这罪魁祸首,还在姚令言和光禄卿源休二人。那光禄卿源林曾奉命出使回纥,原也替朝廷受过一番辛劳,回朝以来,不得重赏,心中颇怀怨望,如今见朱泚总管六军,便夤夜去见姚令言,说以叛逆之事。那姚令言起初听了十分惊慌。源休说道:“将军此次率领泾原将士来京,便尔作乱,使乘舆西巡,此灭族之罪,将军虽欲不反,他日天子回銮,其有何道以自全?”一句话却把个姚令言问住了,忙起身把源休邀至密室中,长揖请教。源休便道:“如今六宫无主,朱泚手握重兵,千载难得之机;我有一计可以逼住朱泚,使他不得不反。若能成事,再设法除此傀儡;若事不成,将军便杀朱泚自首,罪魁祸首在朱泚,而不在将军,将军何乐而不为?”姚令言听了,忙促膝附耳问大夫有何妙计,逼反朱泚。源休便笑说道:“将军岂忘当年太祖在晋阳宫故事乎?”姚令言听了恍然大悟。
第二天姚令言便假北华殿大排筵宴,请大元帅朱泚入席饮酒。当时陪席的有光禄卿源休,检校司空李忠臣,太仆卿张光晟,王部侍郎蒋镇,员外郎彭偃,太常卿敬釭。这一班原是势力之徒,如今见朱泚得了时,便大家在饮酒之间,百般奉承着,你劝一杯,我敬一盏。你称他为圣贤;我称他为豪杰。几乎把个朱泚,捧上天去。这朱泚初任大事,原也十分谨慎,如今他在宫中一住下,坐着万岁爷的龙椅,睡着万岁爷的龙床,出入有一班禁军拱卫着,起坐有一班宫女太监伺候着,他心中十分快乐。那帝王之念,便油然而起。只以一向忠顺,又碍着众人的脸面不好意思做出反叛的事体来。如今一班大臣劝他饮酒,你递一杯,我送一盏,已有七八分醉意。耳中只听得不断的颂扬说话,有的说大元帅是万家生佛,也有的说大元帅是天生救星,捧得这朱泚心痒痒的,甚是有趣。接着一阵阵的笙歌,送入耳来;一队队的舞姬,走近身来;朱泚在泾原军中的时候,便传闻得唐宫中轻歌妙舞,十分艳美。自来英雄无不好色,当时他心中想念;若得万岁爷在宫中赐宴,领略得宫姬们的歌舞,真是三生之幸。他此次入宫,那六宫妃嫔,共有二三千人,个个吓得躲在后宫,不敢出来。那朱泚也因她们是帝王的眷属,如何敢亵渎,因此他虽说占领宫殿已有一月余日,平日在北华殿中起居,却不敢向后宫中窥探。
如今原是这姚令言悄悄地进宫去劝着那班妃嫔道:“如今朱大将军有保护宫廷之功,明日朝中大臣公宴朱大将军;如今尔等性命,全在他手下,明日饮酒时,须选几个绝色的美人,在筵前歌舞,使大将军快乐,则尔我均可保得长久安乐。”那妃嫔都是女儿之流,有何见识,听姚将军如此说,便齐声答应。
姚令言知道宫中平日歌舞领队的,是一位虞贵嫔,长得绝世容貌。德宗每次听罢歌舞,便要召幸她。只因韦淑妃妒心甚重,每次却被淑妃阻止住的。因此虞贵嫔心中恨韦淑妃甚深;便是现在天子蒙尘,王贵妃和韦淑妃,都随着万岁爷西幸;独把这虞贵嫔丢下在宫中。她又惊慌,又气愤。姚令言也深知她的心事,便悄悄地叮嘱贵嫔:“须好好伺候朱元帅,若得了好处,定能宠冠六宫,不但吐了平日之气,且使我辈得攀龙舞凤,富贵无极。”那虞贵嫔听了这番话,平空里勾起了她做皇后的念头。第二天她领了一班舞姬上殿歌舞的时候,越是妆扮得妖冶动人。朱泚正被众人灌得醺醺大醉,酒力张着色胆,他看那班舞姬,个个长得和天仙一般美丽。尤其是那领班的虞贵嫔,长得身材袅娜,容光焕发。朱泚那两道眼光,只是滴溜溜地转个不定。姚令言在暗地里留心看时,知道是时候了,便悄悄地向众人递过眼色去;众人会意,便一个个溜下殿来,不别而去。
看看那虞贵嫔跳着,唱着,娇喉啭得和黄莺儿一般的圆脆,细腰转得和杨柳儿一般的轻柔,慢慢地移近朱泚的身旁去。那朱泚实在忍不住了,便伸出一只脚来,悄悄地把靴尖儿踏住虞贵嫔的裙幅儿。那虞贵嫔站不住身体了,把柳腰儿一折,看看要倒下地去了。那朱泚趁势伸手把虞贵嫔的玉臂捏住。虞贵嫔一缩手,只是拿她的媚眼儿斜觑着朱泚嗤嗤地笑,这一笑露出千娇百媚,把朱泚的魂儿,直勾向九霄云外去。他也顾不得了,便一转身,伸着两臂,把虞贵嫔的纤腰一抱,虞贵嫔便扶着朱泚,向后宫走去。那虞贵嫔住在春华宫中,当夜朱泚便留宿在虞贵嫔宫中,一连四天不见朱泚出来。
姚令言每日在宫门外探听,只听得宫中一片笙歌嬉笑的声音。这时朱泚只顾眼前快乐,也顾不得君臣之义了。姚令言便去邀集了李忠臣、张光晟、蒋镇、彭偃一、敬釭,一班文武大臣,上了一道劝进表。劝朱泚应天顺人,接了唐家天下,即皇帝位。朱泚读了表文,心中犹豫豫不决。那姚令言直入宫来,对朱泚大声说道:“元帅已占据了唐家宫廷,奸污了唐家宫眷,不造反也是死罪,造反也是死罪,尚有何疑虑之有!”朱泚听了,点头称是。接着,那光禄卿源休,也进宫来引说符命,劝朱泚称尊。朱泚忽然想起那段秀实来,他是一位国家的元老,京师地方,不论军民人等,都是爱戴他的。只因他秉性忠诚,敢言直谏,当时奸臣如卢杞一般人不能容他,常常在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要设计陷害他。段秀实便弃官回家,终日在家中闭户读书,不问外事。如今朱泚自己要称皇作帝,心想若得段秀实出来帮助,他必能得人民的信服,且能得京外各路官员的信服。他便和众人商量停妥,立刻遣发一队骑兵,执军中令箭,去召段秀实进宫来。
那秀实早已打听得朱泚有谋反的心迹,便把大门紧闭,不放那骑兵进门来。那骑兵见无门可入,便从后垣越墙进去硬逼迫着秀实进宫去。段秀实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便把他子弟唤来,一一嘱咐后事完毕,才进宫去。朱泚见段秀实到来,便甚是欢喜。笑说道:“司农卿来,吾事成矣!”秀实正色说道:“将士东征,犒赐不丰,这全是有司的过失,天子何从与闻?公以忠义闻天下,何勿开谕将士,晓示祸福,扫清宫禁,迎乘舆,自尽臣职,此不世出之功也。”朱泚听了,心中甚是惭愧,默无一言。秀实出宫,便悄悄地招呼将军刘海宾,泾原将吏何明礼、岐灵岳,在家中密议,欲共杀朱贼。
此时德宗遣金吾将军吴淑,来京师宣慰。朱泚佯为受命,把吴淑留住在省中,一面却私遣泾原兵马使韩旻领铁骑三千,直取奉天。一路去扬言说迎皇帝銮驾回京。便有岐灵岳探得消息,私地里来报与段将军知道。段秀实听了,不觉大惊,说道:“事在危急,只可以诈应诈。”便授计与灵岳,令他往姚令言军中去偷得兵符,只推说朱元帅另有机宜,须面授,星夜去把韩旻的战骑追回来。秀实明知此次死在朱泚手中,便对灵岳说道:“韩旻回来,吾侪盗符之事必要败露,我当直搏逆贼,不成即死,决不拖累诸公。”灵岳道:“公为国家柱石,应留任大难。现在事迫燃眉,且由灵岳暂当此任。他日果能诛杀逆贼,灵岳死亦瞑目矣!”正说时,果然韩旻兵马回来了。朱泚十分诧异,当着众将,严问是谁人追还的?灵岳这时在门外,忍不住了,便挺身而入,以手直指朱泚之面,说道:“天子今蒙尘在外,正臣子百身莫赎之时,如何反遣兵往袭?灵岳生为大唐忠臣,如何肯袖手旁观。追还韩旻寇兵,是俺盗得兵符去召回的。想尔奸贼,也无可奈何我的!”朱泚听了这一番话,怒不可遏,喝令左右将灵岳推出宫门斩首。那灵岳临刑时,骂不绝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安乐王月下刺贼德宗帝宫中绝粮
灵岳被朱泚喝令左右推出宫门杀死,他至死也不曾把秀实主谋的情形说出。那朱泚因急于称帝,便天天召源休、李忠臣、姚令言一班同党,进宫去商议。只有段秀实,托故不去。那朱泚再三遣人,催逼秀实进宫去商议大事。那秀实没奈何,只得跟着来使进宫去。他一走进殿门,瞥眼只见那源休手执牙笏,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泚朝拜,在那里行君臣之礼,不觉激起了他一腔忠愤,急步走到朱泚眼前,不待朱泚开口,便奋身跃起,夺过源休手中的牙笏来,直向朱泚面门上打去。厉声喝道:“狂贼!大胆做此大逆之事,便当碎尸万段。我是忠义男儿,岂肯从汝反耶?”朱讹慌忙退立,伸臂遮避;那笏头已打在朱泚额上,用力甚重,左右看时,已血流满面。秀实再欲赶步上去打时,已被李忠臣、姚令言一班人上前来拦阻住。随有三五个力士,上前来擒住秀实,秀实大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吾杀贼不成,便当被贼所杀。”众力士不俟秀实话说完,乱刀齐下,立把秀实砍倒。朱泚见了,霎时良心发现,忙向众人摇手说道:“这是义士,不可妄杀!”却已来不及,那秀实的尸首,已被众人砍成肉泥。
秀实一死,那京师地方的忠义大臣,人人悲愤。接着刘海滨,也被朱泚捉去杀死。何明礼原是与段秀实同谋,亦被朱泚捕去斩首。当即有凤翔节度使张谥部下营将李楚琳,杀死张镒,率领全部兵马,前来投降朱泚。这时朱泚羽翼已成,罪名愈重。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迁居在宣政殿,自称为大秦皇帝。改元应天,立虞贵嫔为皇后,立兄子遂为太子,弟朱滔为冀王太尉尚书令,称皇太弟。因姚令言、李忠臣一班人拥立有功,便拜姚令言为侍中,李忠臣为司空,源休为中书侍郎,蒋镇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蒋链为御史中丞,敬釭为御史大夫,彭偃为中书舍人。余如张光晟等,都拜为节度使。当时太常卿樊系,颇有文才,合朝的人,都十分敬重他。朱泚登位的时候,无人撰册文。姚令言说樊系文学甚好,此时樊系因愤恨朱泚,不肯上朝称臣。朱泚便命一队武士到樊系家中去押着他进宫。左右有太监执剑立,逼着樊系撰书册文,樊系无奈,只得执笔为文,待册文写成,他便走下殿去,向西跪倒,嚎啕大哭。朱泚在殿上看了大怒,喝令武士推出朝门去斩首。好个樊系,他不待武土近身,便低头向石柱上一撞,脑浆迸裂而死。当时又有大理卿蒋沇,也是不甘心在朱泚殿前称臣,悄悄地溜出京城,打算赶上奉天行在去。谁知出京城走不上三五里路,被朱泚派兵追上去,捉回宫来,硬授他官职。那蒋沇只得绝食称病,逃去山谷中躲着。
这时朱泚霸占住唐德宗的宫廷,在二千个宫女中,挑选了三百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日夜淫乐。内中有一位安乐王妃,那安乐王,是德宗皇帝的侄儿,安乐王妃又是王皇后的甥女;因此常常留住在宫中,伴着皇后和群皇妃游玩。此次变起,安乐王妃不及逃出宫去,却深匿在后宫。朱泚临幸后宫,瞥眼见了一个容颜秀丽的女子,他也不问情由,便拉进宫去奸污了她。
第二天,安乐王妃见人不备,便悬梁自尽。那安乐王只因王妃被困在宫中,也死守在宫外,不肯离去京城。后来打听得他最心爱的王妃,被朱泚奸污,含羞而死。可怜这安乐王在家中,哭得几次绝过气去。他凭着一时气愤,拿家里所有金银珍宝,去买通了宫中一个宿卫。那宿卫悄悄地把自己的衣帽,借与安乐王穿戴。那安乐王假扮了一个宿卫,混进宫去,怀中藏着利刃,待到夜半,便去站在锦华宫东廊下。那锦华宫,正是虞贵嫔的卧室,朱泚这时,荒淫无度,每夜临幸过虞贵嫔以后,便轮流到各心爱的妃嫔房中去寻欢乐,每夜最少亦要临幸五六处地方。直到天明,方回锦华宫安寝。这锦华宫东廊下,是来往必由之路。安乐王打听得明白,便静静地在廊下守候着。
听景阳钟报过三更,果然见一对红纱灯,两个小太监领导着,那朱泚从宫中出来,身后也紧跟着两个宿卫。这时一天凉月,匝地虫声,一簇人从空廊下走来,只听得一群橐橐的靴声。
看看走到安乐王跟前,是那朱泚眼快,只见安乐王从怀中拔出一柄短刀来,那刀光映着月光,恰恰射在朱泚眼中。朱泚故意装做不曾觉得,慢慢地走近身时,冷不防朱泚抬起右脚来,用力一踢,接着唿啷啷一声,那安乐王手中一柄匕首,被朱泚踢落在地。朱泚见刺客没有了刺刀,便把胆放大了,一耸身上去两人扭做一堆,倒在地下乱滚。这朱泚虽说把色欲淘空了身体,但他究竟是大将出身,膂力是有的;这安乐王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子,如何能敌得他住,早被朱泚双手擒住,反绑起来,喝令剥去衣帽,拿红灯照看时,朱泚认识是安乐王。便传谕连夜交刑部堂官用严刑审问。次日,众文武听说大秦皇帝在宫中受了惊吓,大家齐到宫中来请安;那源休恨唐室天子切骨,便乘机劝朱泚翦除唐朝宗室,免留后患。一句话打动了朱泚的心,连声称:“源侍郎的主意不差!”当即下谕,把六城锁闭起来。
把在京城中所有的皇室宗亲,不论老少男女,一共捉了七十七人。又捉得藏匿在家的官员,和逃亡在外各文武的眷属,共有二百余人,齐押赴西郊斩首。从此满京城都是朱泚的同党,朱泚居然也是一身哀冕,每日受百官的朝贺,称孤道寡起来。
连日有探马报到,说唐德宗皇帝,困守在奉天,粮尽援绝,士无斗志,正可趁此攻取。朱泚便点齐十万大兵,自为征西大元帅,姚令言为副元帅,浩浩荡荡,杀奔奉天来。奉天城中的德宗皇宗,得了消息,甚是焦急;适右龙武将军李观,率领卫兵千名赶到,德宗令速备战。李观这一千兵士,如何敌得十万大兵?当在奉天城中,竖起招兵旗子,三日招得五千名新兵,便在城中教练着。接着又有泾原兵马使冯河清,令将士押解兵器一百车来。德宗正苦军械不足,得此便觉气壮。当时有右仆射崔宁,从京师间道奔至奉天,叩见德宗,奏说朱泚杀戮宗室,占污宫眷。德宗听了,也不觉流下泪来。这崔宁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忠臣,德宗皇帝原很看重他的,当下慰劳了一番。崔宁退出宫来,悄悄地对众大臣说道:“主上原是十分英武,只被那卢杞奸贼所误,致有今日。”他不知道当时大臣,大半皆是卢杞同党;便有人把崔宁的话转告卢杞,卢杞大怒,便与他的密友王翃商议。翃便假造崔宁的笔迹,与朱泚通信,卢杞怀着此假信去献与德宗观看。又说崔宁适从朱贼处来,陛下不可不防。
德宗看崔宁的假信,听了卢杞的话,不由大怒起来,立刻召崔宁进帐。那崔宁奉诏进帐,见帐内静悄悄地虚无一人,不觉疑虑起来;正要退出帐时,忽见左右跳出二力士来,抱住崔宁的颈子,生生地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