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11 页/共 32 页
这魏徵是唐朝有名的忠义之臣,他平日见高祖或太子有过失时,便尽言极谏。高祖和太子被他说得老羞成怒,要下诏杀他。他却毫不畏缩,依旧劝谏不休;因此高祖在日,见了魏徵,也有几分害怕!后来做了建成太子的洗马官,他见世民功高势盛,便有压倒东宫之势,却暗暗地劝建成须早早下手,除去世民,免却日后之患。如今建成果然死在太宗手里,他便逃回家乡,隐居不仕。太宗皇帝却派人四处寻访,把这个魏徵寻来。
那魏徵入朝,见了太宗,长揖不拜。太宗喝问:“何得在先太子跟前,斥寡人为奸险之徒,离间我兄弟?”魏徵听了,冷笑一声说:“先太子若肯听臣言,何至有今日之祸。先太子秉性拙直,不如陛下之善于逢迎取巧,能得人心。然直者为君子,巧者为小人,窃为陛下不取也。”太宗见魏徵直斥他是小人,不觉勃然大怒!说道:“汝说寡人逢迎取巧,有何凭证,快快说来?若有半点差池,休怨寡人辣手。”那魏徵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杀死先太子以后,深恐太上皇加罪于陛下,陛下在延德宫见太上皇之时,正当盛暑,太上皇坐在东轩,开胸纳凉。陛下跪在太上皇膝前,太上皇只说得一句:‘骨肉相残,可恨可悲!’陛下无言可对,只以口吮着太上皇乳头,假作悲泣,这便是逢迎取巧之道,这情形陛下犹记得否?”魏徵话才说完,宇文士及接着说道:“先太子今已无道伏诛,万岁神圣聪明,谁不敬服,汝何得当殿无礼?”魏徵大声说道:“昔管仲为子纠臣,曾射桓公中钩,今臣仅为先太子分辩了几句,何得谓臣无礼?”太宗见魏徵如此刚直,即转怒为喜,忙以好言抚慰。即下旨与王珪同领谏议大夫之职,以后如遇有朕不德之事,许汝尽言极谏,当即退朝回宫。
接着便有侯君集进宫来请见,太宗在书房召见,问有何要事?侯君集当即从衣袖中献上一封密书来,太宗接在手中看时,原来是庐江王瑷,寄与先太子建成的密书;信上面的话,是唆使建成、元吉二人,速速谋害太宗的话。太宗看了大怒说道:“此人不可不除。”侯君集奏说:“陛下不如着人去悄悄地把庐江王唤进京来,再明正其罪。”太宗便打发通事舍人崔敦礼,捧着诏书,驰赴幽州,见了庐江王,只说太宗有要事相商,速即入朝。
那庐江王自己做下亏心事,终觉心中不安。他一面安置崔敦礼,一面退入府中,忙去召王将军进府来商议。这庐江王瑷,原是太祖的孙子,高祖的从弟,太宗的从叔,依例得封王爵。
从前曾奉高祖之命,与赵郡王孝恭,合力征讨萧铣,又调掐州总管。因刘黑闼势大,不能安守,便弃城西走。高祖改任瑷为幽州都督,又虑瑷才不能胜任,特令右领军将军王君廓帮助他看守城池。这王君廓原是一名大盗,勇猛绝伦,投降唐朝以后,颇有战功。庐江王依他为心腹,把妹子嫁与王将军,原是联络交情的意思。从此庐江王遇有机密事体,便与王将军商议。如今见太宗召他入朝,便也去把王将军唤进府来商量着。在庐江王的意思,从前自己是反对太宗的,曾有信札和先太子来往着,说着谋害太宗的事体。如今太宗忽然来召唤,怕是旧案重翻,当下便把这个意思,和王将军说了。谁知王将军听了庐江王的话,心中忽然变了主意,当下便说道:“当今皇上,居心叵测,事变之来,原不可料;但大王为国家宗亲,受命守边,拥兵十万,万不能轻易入朝。大王如决欲入朝,恐不能免祸。”庐江王原存着满肚子疑心,如今听了王将军的话,便愤然作色道:“事已至此,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计已决矣。”当即传下命去,把崔敦礼拘禁起来,起兵为先太子报仇。一面召北燕州刺史王诜,合兵一处,共主军事。当有兵曹参军王利涉在一旁劝谏着说道:“王今未奉诏敕,擅发大兵,明明是造反。诸刺史若不遵王令,王便立蒙其害。臣今有一计,山东豪杰,尝为窦建德所用,今皆失职为民,不无怨望。大王若传檄山东,许他悉复旧职,他们必愿效驰驱。一面再令王诜,外连突厥,从太原南蒲趋绛,大王自率大兵,直驱关内,两下合势,不出旬月,中原可定矣。”庐江王听了甚喜!当即与王君廓商议。王将军道:“利涉之言,未免迂远。试思大王已拘禁朝使,朝延旦夕必发兵东来,如今大王尚欲传檄山东,北连突厥,只恐急迫不及待矣。臣意乘朝廷大兵未至之时,即出兵西攻,乘其不备,或可成功。末将愿率一旅之师,为大王前驱。”庐江王听了王将军的话,信以为真,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内外各兵,都付公调度便了。”当即将兵符印信,一齐交与王将军。王将军接了印信,匆匆出府。
王利涉得知了这个消息,急急赶进府去,对庐江王说道:“王将军性情反复,万不可靠,大王宜将兵权交与王诜,不可委托王将军。”庐江王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正疑惑不决的时候,忽有人报进府来。说王将军用兵符调动大军,诱去王诜,已将王诜杀死。”庐江王顿足叹息,连说我中了奸计也。正慌张的时候,又连连报进府来,说朝使崔敦礼,已由君廓从狱中放出,满城贴着告示,说庐江王谋反,欲进府来擒捉大王呢。庐江王听了,吓得他魂不附体,回头看王利涉时,已不在左右了。庐江王转心想,自己与王将军是郎舅至亲,决不忍心至此,待我亲自责问他去。便唤备马,庐江王披甲上马,带领亲兵数百人,疾驰出府,在府门口恰巧遇到王将军。房江王正要开口,忽见王将军大声向众兵士说道:“李瑗与王诜谋反,拘禁使臣,擅发兵马。如今王诜已伏诛,尔等何不一并擒了李瑗,立此大功。
”说话未了,那数百亲兵一齐散去,只留下庐江王一人一骑,正要转身逃进府去,王将军大喝快把这反贼拉下马来,当有众兵士上前去,把庐江王团团围住,有十多个人上去,把庐江王横拖竖拽地从马上拉下地来,反绑着拥进王君廓营中去。王君廓高坐在帐上,把庐江王拖至面前,庐江王骂不绝口。王将军一言不发,吩咐把庐江王在帐前活活地绞死,当即割下首级,交与崔敦礼带回京师去。
太宗下旨,把庐江王废为庶人,升君廓为幽州都督。这事传在谏议大夫魏徵耳中,心中十分不安,便去朝见太宗,说先太子初死,人心未靖,朝廷宜坦示大公,不再株求,方可免却大祸。太宗依奏,便着魏徵去宣慰山东一带,许他便宜行事。
魏徵奉了圣旨,向山东进发,在半路上遇到先太子千牛官李志安,先齐王护军官李思行二人,被地方捉住,打入囚笼,押送京师。恰巧与魏徵遇见。那李志安和李思行二人,是认识魏徵的,当即在囚笼中大声呼救。魏徵忙吩咐留下二人,对押解官说道:“皇上已有诏书在此,所有前东宫齐府的余党,概不按问,如今若再将二李囚解入京,是赦书反成虚文了。”当即把二李解放,自己修了一道奏本,交押解官送进京师去。太宗说他有识,传旨奖许!一面再降谕旨,自后凡事连东宫、齐府及庐江王瑗的,概不准告讦,违令者反坐。
谁知这魏徵巡查到山东地界,又查出一桩秘密案件来了:这时魏徵行辕,驻扎在草桥驿地方。这草桥驿,原是荒凉的所在,地面上只住着二、三十家村人农户。魏徵原要访问民间疾苦,来到这冷僻的地方,忽见一清早差官从门外揪进一个乡妇来。那乡妇手中抱着一个才吃乳的孩儿,差官手中捧着一袭衮衣,到魏徵前跪倒。差官呈上那袭衮衣来,魏徵细细翻看,见衣领后面,有“齐王府督造”几个字样。魏徵便问差官,这衮衣从何处得来的?那差官指着那乡妇说道:“小人清早从这乡妇家门口走过,见她家屋檐头,晒着这件衮衣,小人疑心这衮衣,只京师地面王府中有,如何乡间也有此衣;当即进门去查问,果然衣领上有‘齐王府督造’字样,小人便追问这乡妇是何等人家,丈夫作何生理,这衮衣是何处得来的?这乡妇见小人查问,便露出慌张的样子来。小人再三追问,她总是不肯回答,正在这时候,忽听得隔房有小儿啼哭的声音;这妇人听得小儿啼哭,愈加显露出惊惶样子来,当即三脚两步,抢进隔房去。小人便在外房候着她。半晌不见妇人出来,那小儿的哭声愈厉害了,小人便隔着门缝望去,见这妇人手中抱着小儿,手忙脚乱的,正在屋子里四下里找地方藏起来。是小人心中疑惑,便抢进房去,把她小儿夺住;又查问她这孩儿是否亲生儿子,你丈夫现在何处?谁知这妇人被小人追问得厉害,便说这孩儿不是她亲生的,她是没有丈夫的,她是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呢。
小人见案情离奇,便带她进府来,求大人亲自审问。”那差官说完了话,便后退几步站着。
魏徵唤这乡妇上前来看时,虽说乱头粗服,但看她皮肤白净,眉目秀丽,决非久住在乡间的女子??魏徵心知有异,当即喝退左右,把这女子带进内书房去,先用好言安慰她,又和言悦色地探问她,这小孩和衮衣的来处。起初这女子抵死不肯说。
魏徵说自己是皇帝派下来的宣慰使,一切事体都可以替皇上做得主,又从前做过太子洗马,凡有与先太子有关的案件,总是帮着超免的。那妇人听到这句话,才慢慢地说出来:自己原是从前齐王府中,杨妃身边的一个侍女,名唤采苹。这孩儿是杨妃生的,也便是齐王的血统。可怜他生下地来,不上三个月,祸便发了!杨妃只生了这一块肉,知道将来小性命不保的,当晚打发了一个内官,拿了路费,保护着婢子,带了这小儿,逃到山东地界来,假扮着乡妇,在这草桥驿荒僻的地方住下。这一件衮衣,原是杨妃当时交给婢子,裹着这小王子的身体拿出来的。那时杨妃还说:‘天可见怜,俺母子有重见之日,便拿这件衮衣为凭据。’因此婢子不敢把这衮衣丢去。如今住在这偏僻地方,料想是皇上耳目所不及的,是婢子一时胆大,拿出衮衣来,在阳光中晒着。不想恰巧被大人府中的差官查见了,如今案情已破,婢子原是罪该万死,只是当初杨妃把这小王子托付婢子的时候,曾向婢子下过跪来,说不论如何千辛万苦,总要保全这小王子的性命,使齐王不绝后代。如今婢子给大人叩头,大人拿婢子去千刀万剐,都是甘心的,只求大人看在杨妃的面上,保全这位小王子的性命吧!”这侍女说罢,满面流着泪,趴在地下不住地叩着头。
魏徵看了,心中不觉感动起来。说一个无知女儿,尚知忠心故主,我枉为朝廷大臣,岂不能庇一王子,当时他便打定主意,要保护这王子的性命。将这侍女和王子收养在内宅里。又问那保护他出来的内官,如今到何处去了?这侍女说:“已在一个月前得急病亡故了。”魏徵又吩咐那差官,不许在外面胡说,如有漏泄风声,便当处以重刑。因此魏徵内衙里留养着这位王子,外间绝没有人知道。
魏徵在山东一带地方宣慰,直到这年冬天,才回京师。太宗依了魏徵的奏章,又召还先太子党羽王珪、韦珽、杜淹,同为谏议大夫,下诏令冯翊立、薛万彻等都得归里。一时人心大定,内外都安。独有魏徵府中,收养着这位小王子,一时不好与太宗说得。后来暗地里打听这小王子的母亲杨妃,已被太宗收入后宫去封了贵妃,得太宗万分地宠幸。
原来这杨妃,是元吉在世时候,新纳的妃子,年纪只有二十四岁,生成花玉精神,冰雪聪明。元吉所宠幸的二十多位妃子中,只有这杨妃知书识字,能吟诗作赋,元吉便十分宠爱她。
选进府去,在第三年上,便生下这个小王子,取名承忠。这承忠面貌酷像他母亲,看是又美丽,又聪明,王妃两人十分珍爱。
谁知好事多磨,霹雳一声,元吉被杀死在玄武门。信息传来,杨妃痛不欲生。她在阖府慌张的时候,打发侍女和内官二人,带着小王子,从后院爬墙逃出。这时看看府中,一霎时鸦飞鹊乱,独有杨妃却胸中横着一死殉节的念头,便也十分镇静,孤凄凄的一个人守在房中,正要乘人不备,寻个自尽。忽然黄门官传出一道皇后的罐旨,来接杨妃进宫去。杨妃再三辞谢,那黄门官不许,立逼着杨妃坐着宫中的香车,送进宫去。长孙皇后见了,拉住杨妃的手,再三抚慰着。原来这杨妃和长孙皇后本是亲戚,长孙皇后在秦王府中的时候,杨妃也常常进府中去探望,两人十分亲爱,同起同坐,望去好似姊妹一般,那时见了秦王,也不十分避忌。秦王心中常常想着:这样一位绝色美女,他日不知落在谁人手中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恩情缠绵杨妃失节宫闱幽秘裴氏送儿
杨妃的美貌,任你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她也是要动心的。
何况太宗皇帝,是一个盖世英雄,自来英雄没有不好色的。长孙皇后在秦王府中的时候,杨妃常常在府中走动,世民每见了杨妃,总是十分殷勤。在世民的意思,原要博美人的欢心,但这杨妃却总是凛凛不可侵犯的神色。世民心中虽是十分爱慕,无奈这美人儿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使你近身不得。好似一树玫瑰花,满枝长着刺,使你攀折不得。她和长孙皇后说笑着,却又是妩媚缠绵,娇憨可怜;因此长孙皇后十分欢喜她,常常留她在闺闼中说笑解闷。这杨妃又常对长孙皇后说自己的心事,她说天下最难得的是多情人。一个女孩儿,轻易不可失身在富贵公子手里,惟天下富贵人中,最是无情。
后来杨氏被齐王元吉娶去做妃子,长孙皇后见了面,常常笑她,说妹妹不愿失身在富贵公子手中,却又如何做了俺四王爷的妃子;况且这四王爷的面貌,又最是丑陋不过的。但这齐王自从得了杨妃以后,便打叠起万般温柔,把个杨妃出奇的宠爱起来。这杨妃在齐王的姬妾中,原是年纪最轻,面貌最美,齐王便宠以专房,从此便一双两好的,和杨妃守在一处,寸步不离,在外面荒淫横暴地举动,也统统改换,竟成了一位温柔多情的男子。杨妃见齐王在她身上如此钟情,也便心满意足,把自己多年藏在心底里的一片柔情,也禁不住勾引出来,两相怜爱着。
谁知大祸临头,齐王竟遭乱兵杀死,在杨妃那时痛不欲生,已拼寻一短见,追随齐王于地下。那长孙皇后一听说齐王已死在玄武门,太宗又要派兵到齐王府中去查抄,知道杨妃和齐王正在恩爱头上,听了这个恶消息,也不知道要悲痛到如何地步;再杨妃是一位娇柔的美人,眼看着兵士们到府中去查抄,岂不要把这美人惊坏了。因此忙打发黄门官去把杨妃接进宫来,用好言劝慰着,又备了丰美的筵席,邀着宫中的妃嫔陪伴着她,劝酒压惊。那阴妃、王嫔、燕妃、韦妃、杨美人、杨婕妤,都是太宗宠爱的妃嫔,大家都来轮流把盏,好言相劝。内中又是一个燕妃,她长着娇小身材,说话儿甜甜蜜蜜的,叫人听了消愁解闷。她和杨妃格外地亲热,拉着杨妃到她屋子里去,同起同卧,又打叠起千言万语来劝她。杨妃被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的,解劝得悲伤的心思,也减轻了几分,看看妃嫔们都和她亲热,她也不好意思冷淡了人,少不得也要敷衍几句说话,因此渐渐把她觅死的念头打消了。又想自己还有一个小王子流落在外面,不知生死如何,自己倘然寻了短见,他日小王子长大起来,我母子二人,永无见面之日,岂不害他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细细一想,只得暂抑悲怀,偷生人世,图一个母子见面之日。
她打定了主意,便和长孙皇后说明,若要她住在宫中,须依她四件事体:第一件是要另外收拾起一座宫院,拨八名宫娥,八名小黄门服侍着她;第二件是她住在宫中,起居自由,无论喜庆事体,不随妃嫔朝参皇帝;第三件是须在宫院中设一齐王灵座,许杨妃早晚拈香礼拜;第四件是不论何时,可以出宫。
这四个条件,长孙皇后当即与太宗皇帝商量。太宗听说杨妃肯住在宫中,便一一答应。当时拨一座迎紫宫给杨妃住下。
这杨妃住在里面淡妆素服,早晚在齐王灵前焚香祝祷,祷告齐王的神灵,默佑着小王子在外面身体康健,无灾无难,母子得早日相见。那太宗虽不得和杨妃见面,但心中却念念不忘,每日打发宫娥,拿名花异果,送进迎紫宫去,在齐王灵座前供奉。那杨妃却跪在灵座前,代已死的齐王叩谢圣恩。每遇到春秋佳节,杨妃虽不出宫来朝贺,但太宗每赏赐妃嫔花粉珍宝,也照样赏赐杨妃一份。赏赐杨妃的一份礼物,却与赏赐皇后的一般丰厚。那杨妃得了这一份礼物,却谢也不谢,淡淡地吩咐宫娥收下了。每次皇帝赏赐她的衣服珍玩,她眼睛一觑也不觑,只冷冷地丢在一旁,永远不服用它。杨妃穿的用的,依旧是从前在齐王府中穿过的几件旧衣,用过的几件旧物,虽穿到破烂,也不肯丢去。非得皇后和妃嫔她的物件,她才肯收用。这情形传在太宗皇帝耳中,太宗叹着气说道:“这才是清洁多情的美人呢!”
杨妃在宫中住下了一年多工夫,太宗在暗地里用尽心计,拿许多珍奇异宝去赏给杨妃。杨妃得了赏赐,总是淡淡的,从不说一句感激的话。太宗也无可如何,只在背地里说道:“齐王一生淫暴,如今反得这美人替他守节,这真是各有缘法;无可勉强的”看看到了新年元旦,宫中大小妃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到皇帝皇后跟前去朝贺。独有这杨妃却依旧一步不出宫门,守着齐王的灵座,终日淌眼抹泪地伤心不住!她只在第二天悄悄地到皇后宫中去拜年,略坐了一坐,便回宫去。
到元宵的这一天,忽然日本国遣使臣来朝贡,有四百六十件贡品。里面有鲛绡宫帐两顶,是南海中鲛鱼吐的丝织成的,薄得和蛛网一般,拿在手中不满一握,抖开来却是很大;挂在床上,里外光明,异香扑鼻。太宗皇帝看了欢喜,便吩咐收入后宫,一顶赐与皇后,一顶却赐与杨妃。从来宫中赏赐,没有人敢与皇后相同的,如今杨妃得了与皇后一样的鲛绡帐,满宫中人都替杨妃欢喜。那杨妃见皇帝如此深思待她,反觉满面羞惭。这鲛绡帐送进宫来,那班宫娥一力撺掇她挂起,说万岁爷屡次赏赐娘娘贵重物品,终不见娘娘收用。如今这鲛绡帐,是希世之宝,除正宫外月赏赐娘娘一人,这真是万岁的深思,娘娘若再不把这顶鲛绡帐挂起,给万岁爷知道了,娘娘不领万岁爷的情,岂不要触怒圣上。万岁爷动了怒,娘娘也不当稳便的。
你一句我一句,把个杨妃说得没了主意。大家见杨妃心思活动了,便七手八脚地替她把这顶鲛绡帐挂起。
看看又到了齐王的死忌日,早几天,杨妃因记念齐王,悄悄地在齐王灵座前哭过几次。到了这一天,太宗皇帝下诏,在太极殿用八十一个高僧高道,追荐齐王。又送进一桌丰富的素席来,在齐王灵座前祭奠。这一来杨妃略觉安心,她一清早起来,全身素妆,着宫娥扶着到太极殿去拜过神;又回宫来哭拜着齐王的灵座,孤凄凄一个人守在灵座前。
正伤心的时候,忽见小黄门飞也似抢进宫来,报说万岁驾到。宫娥扶着杨妃在灵帏里面跪着接驾。院子里一阵靴声橐橐,走到灵座前站住,满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那礼官赞着礼,皇上拈过香,便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引得杨妃也忍不住在孝帏中嘤嘤啜泣。太宗皇帝哭了多时,左右侍从,上前来劝住。宫娥上去服侍洗脸漱口已毕,太宗便退出外室,传谕请杨妃出见。
这杨妃当初因齐王死在太宗手里,把这个太宗恨之切骨,如今住在宫中,见太宗柔情密意的待她,任你如何冷淡,那太宗总是一盆火似地向着她。这一年以来,不由得这杨妃把心肠慢慢地放软来;如今又见这位万岁爷,在齐王灵座前哭得如此凄凉,口口声声唤着皇弟。杨妃心想,却不料这皇上如此重手足之情,又怨齐王在世时候,太无兄弟之情,一味结党营私,和皇上作对。齐王虽说死得可怜,却也咎由自取。她想到这里,把悲伤齐王之念,渐渐化作怨恨齐王之心。如今听说皇上又宣召她去相见,她又怕违拗了圣旨,使皇上动怒。便略略整理,拭去了粉腮上泪痕,四个宫女簇拥着走到前殿。
只因杨妃声明在先,见了皇帝不朝参的。当时便对太宗低低裣衽,太宗吩咐赐坐,问了几句妃子近来身体如何?杨妃答谢过以后,接着太宗又说:“当初齐王在日,俺弟兄在一起,东征西杀,原是十分和睦的。后来只因受了先太子的哄骗,竟做出了这大逆不道的事体来。当时朕奉了父皇之命,捕捉齐王。
朕原欲放他一条生路,却不料被尉迟将军,在乱兵中杀死了。
朕至今想起骨肉之情,令人十分痛心!”太宗说到这里,不住地拿龙袖抹着眼泪。杨妃的粉腮上,也止不住挂下泪珠来。左右站着的宫监宫娥,见皇上和杨妃对泣着,便送上手绢来,请皇上和杨妃抹干了眼泪。接着太宗又说道:“我这皇弟,他千不该,万不该,和妃子千恩万爱,便轻轻地丢开手去做这叛逆的事体,自取杀身之祸。如今丢下妃子一个人,冷清清地守着节,妃子原可以对得起皇弟;俺皇弟丢下了妃子,度着这孤苦岁月,实在是齐王对不起妃子了。”几句话打动了杨妃的愁肠,可怜杨妃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成一个泪人儿模样。太宗又着意劝慰了几句,起身出宫去子。
这杨妃回进房去,把太宗的话细细地咀嚼了一回,觉得太宗竟是一位多情天子,他如此供养着我,还句句怜惜着我。说也奇怪,自从杨妃改了心思以后,每到清夜梦醒的时候,那鲛绡帐上,度出一缕一缕的幽香来。杨妃眼中见着这鲛绡帐,便想起太宗的恩情,止不住心头微微地跳动。一个青春嫠妇,当此良夜怀恩,旧爱新情,一齐涌上心头。在锦衾中转侧着,教她一寸芳心,如何安排得下。这多情天子,从此便出奇地怜惜起来,香花供养,锦绣点缀。杨妃一向矜持,到此实再难抵抗皇上频赐恩义,她只得一件一件地领受着。太宗怕杨妃深宫凄寂,又打发一队舞女来,早晚歌舞着,为杨妃解闷。有时太宗竟和长孙皇后,亲自到迎紫宫中来,和杨妃说笑着,慰她的寂寞。杨妃深感皇帝的厚意,见了太宗也不似从前的严冷,一般地有说有笑了。太宗又体贴杨妃的心意,下诏给齐王在太极殿西面造一座祠庙,庙中专供着齐王的灵座。那祠庙建造得富丽堂皇,杨妃看了心下又是万分感激!
这时三年丧服已满,迎紫宫中撤去了齐王的灵座,杨妃换上吉服,越显得娇艳美丽。太宗皇帝越看越爱,从此一缕痴情却缠住在迎紫宫里,觑空便进宫来找杨妃谈笑。这杨妃受着太宗如此宠爱,她一寸芳心,从此也被太宗的声音笑貌占据住了。
她终日寂处深宫,嘴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却念念不忘这位多情的天子。太宗偶然有一天不到迎紫宫来,杨妃心中便好似丢了什么爱物儿一般,坐也不定,食也无味,魂梦也不安。一待到听得宫外小黄门喊喊喝道的声儿,杨妃便不觉柳眉轻舒,桃腮凝笑。她宫中的宫娥和小黄门,看了这情形,没有一个不抿着嘴在背地里匿笑的。杨妃是奉旨不朝参皇上的,因此太宗进得宫来,只有宫娥出来迎接着,领着直走进内院去。才见杨妃倚在软帘下,一手抚着云鬓,含着笑,在房门口迎候着。太宗抢步上前,两人低低地说笑着,肩并着肩儿,走进屋子里去了。
那随侍的宫娥见此情形,便一齐退出到廊下去守候着。只听得人语细细,跟着一缕沉烟,从纱窗中轻轻地荡漾着出来,半晌半晌,听得屋中,当的一声金钟响,两个宫娥,揭着绣帘,走进屋子去,献上茶汤。皇上和杨妃相对饮着,他两人每天如此静悄悄地对坐着,直到东窗日落。杨妃再三催促着,太宗才依依不舍地退出宫去。
人非木石,太宗这样子的幽情密意,用在杨妃身上,岂有不感激之理。因此太宗再三劝慰着,到最末一次,杨妃便忍不住把自己身子,许给了太宗。但她究非寻常女子,不是苟且可以图得欢娱的。太宗件件依了杨妃的意思。一面给齐王发丧,改葬在高陵,下诏追封齐王为海陵郡王。杨妃在早几天,迁出宫去,寄住在母家。再由太宗下诏,纳杨妃为淑妃,打扫起延庆宫,做杨妃的寝宫。杨妃进宫的这一天,满朝文武,齐集太极殿朝贺;在西偏殿赐百官筵宴。杨妃进宫,按着大礼,朝参过皇上皇后,口称臣妾,又称愿吾皇皇后万岁千秋。太宗坐在殿上见杨妃袅袅婷婷地拜下丹墀去,止不住心中万分欢悦!赏赐内外臣工,宫中妃嫔,黄金彩缎。那妃嫔得了赏,都到杨妃跟前来谢恩,当下宫里宫外,挂着灯彩,照耀得内外通明,宫中七日七夜的歌舞,人人喜欢快乐!
太宗在杨妃身上,足足下了三年的苦心,才得到今日的深怜热爱,看着这千娇百媚的杨妃,早已把六宫粉黛,弃如粪土。
太宗每天除坐朝下来,到正宫里去略坐一回,梗向延庆宫中一钻,任那三千宫娃,从早望到晚,从晚望到早,休想望得万岁来临幸,千恩万爱,都是杨妃一个人承受着。但杨妃受着太宗如此宠爱,却不露半点轻狂,依旧是很恭敬地侍奉着皇后,很和气地待遇着宫嫔。杨妃最爱的是吹笙,她进宫来,随带着一支玉笙,低低地吹着,婉转悠扬,令人意远。太宗也最爱听杨妃吹笙,两人常常焚香静坐,月下听笙。选那善歌的宫女,依着声调歌去。每到动听的时候,太宗和杨妃便相视一笑,这情形脱却宫廷排场,却宛似民间夫妇。
有一天正是中秋良夜,杨妃坐在太宗肩下,又对着一轮明月,吹起笙来。太宗正听到出神的时候,忽见杨妃,丢下了笙,低着脖子在那里拭泪!太宗看了诧异,忙上去搂着杨妃的纤腰,温存慰问。在太宗的意思,认是杨妃见景怀人,又在那里想念齐王了。谁知杨妃心中,却全不是这件事体,原来她心中记念的是她亲生的儿子,便是逃亡在外的小王子承忠。那承忠生下地来,面貌和她母亲相似,真是玉雪可念,生性又十分聪明。
杨妃每到烦闷的时候,便把承忠抱在怀里逗弄着;这才下地的小孩,便知道对着他母亲,憨孜孜地笑,终日也没有哭吵的时候。偶尔有时吵嚷起来,只须他母亲拿着玉笙,吹这么两三声,这小王子便住了哭,睁大了眼睛,撑大了嘴,怔怔地听着。如今杨妃在太宗皇帝跟前,吹着玉笙,便陡地想起她怀抱中的孩儿来。想当年合府慌乱的时候,把这二尺长的小孩匆忙中拿齐王的衮衣包裹着,交给那宫女,从后院爬墙逃去。如今飘流在外,一别三载,小小孩儿,使他冒着风霜雨雪,到如今消息杳无,不知道这条小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在人间。杨妃想到这里,忍不住掉下泪来。任太宗皇帝百般慰问着,杨妃终不敢把这实情说出来。当时齐王留下来的五个儿子,承业、承鸾、承奖、承裕、承度,均被太宗皇帝杀死,如今只留下这小小承忠,承接着齐王的后,倘然给太宗知道了,下一个斩草除根的辣手,把这承忠去搜寻了来,一并杀死,岂不是断绝了齐王的后代,也好似挖去了杨妃的心头肉。因此一任太宗如何慰问,扬妃总不肯说实话,只把别的说话掩饰了过去。
其实杨妃却不知道她这块心头之肉,早已被丞相魏徵,在草桥驿搜寻到了,连那宫女,一块儿收养在丞相府中,已是两年了。这小王子虽只有四岁年纪,却也有大人的志气,在丞相府中,跟着一般公子学说话,学礼节,很有成人的模样。魏徵的夫人裴氏,十分宠爱这个小王子,又可怜他是一个无父的孤儿!
便常对魏丞相说:“早早把这王子送还他母亲,使他母子得早日见面。”魏丞相总摇着头说:“尚非其时。”直到太宗皇帝明诏纳杨妃为淑妃以后,魏丞相才吩咐把这王子送进宫去。夫人裴氏,问他是什么意思?魏丞相说:“昔日杨妃虽在宫中,但名分未定,犹是齐王之妃,设一旦忤了皇上,变爱成仇。若把这小王子送进宫去,不但杨妃性命不保,便是这小王子,因他是齐王的种子,怕这条小性命更是难保呢。如今皇上既明诏娶了杨妃,莫说新宠恩深,皇上看在新妃子面上,饶了这条小性命,怕因爱屋及乌,皇上更把这小王子多痛怜些呢。”裴氏听丈夫的主意不错,便上了一道奏章:丞相夫人求入宫觐见新贵妃。皇上下手诏,准于三月三日觐见。
当时裴氏得了诏书,便把这小王子打扮舒齐,依旧用那衮衣包裹着,使旧时的宫女抱着他,坐着二辆轻车,推进宫来。
杨淑妃便在延庆宫正屋中延见,裴氏上去行过大礼。杨妃命宫娥引导着内院看座。裴氏坐定,便请杨妃屏退左右,说:“小儿随来觐见,只因年幼怕羞,请娘娘屏去左右。”那杨妃听了,便吩咐屋中宫娥,一齐退出院子去。只见一个丫鬟,抱着一位小公子,走进屋来。杨妃一眼见了这丫鬟,便不觉怔怔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天子风流侄配婶东宫横暴奴私主
那裴氏带着宫女和小王子,进宫去觐见杨妃。杨妃一眼便认出那抱小公子的小鬟,便是当年保护着承忠,从齐王府中逃出去的那个宫娥。又看那裹着孩子身体的一件衣服,却是当年齐王的衮衣。看衮衣裹的孩儿,长得越是白净秀美。这几天杨妃正想得她儿子厉害,现在果得见面。杨妃喜出望外!忙离开座儿,伸手把这孩儿抢在怀里,低低地说道:“我的心肝,几乎把你娘想死了!”接着那宫娥伏在杨妃的膝下,细细地把别后的情形说着;说那内监,如何在半路上得了急病身死,又如何在草桥驿遇到魏丞相的差官,破露真情;如何由魏丞相带进京来,养在内衙里两年工夫。杨妃听了,便向裴氏裣衽说:“夫人如此好心,便是齐王在天之灵,也感激丞相和夫人二人的。
”慌得裴氏忙忙还礼不迭。杨氏便依旧把这小王子,交给宫女看养。这延庆宫中,一般的有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地方甚大,藏着这一个四岁的小孩,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帮着杨妃的,谁肯去揭破她的秘密。因此杨妃在太宗皇帝跟前,依旧瞒得铁桶相似。
不料太宗皇帝,和杨妃几度欢爱,便在杨妃腹内,留下了一个龙种,十月满足,生得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王子来,取名明。
太宗看了,十分欢喜!又格外把个杨妃宠上天去,因为要得杨妃的欢心,把这乳头上的孩儿,便封他作曹王。乳母抱着他在宫中来来去去,都用那王的仪仗,前后簇拥着。杨妃看了,果然欢喜!谁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杨妃一边新生了一个王子,心中正觉欢喜,一边那藏在宫中的小王子承忠,忽然出了一身痘子死了。杨妃见断了齐王的种,心中痛如刀割,在背地里哭了几场,瞒着太宗,悄悄地在后园里埋葬着。杨妃便推说有病,常常躲在帐中哭泣!太宗见杨妃郁郁不乐的样子,便亲自侍奉汤药,在床榻前说笑陪伴着,无奈这杨妃,悲伤在心里,一时如何解放得开。
谁知那正宫长孙皇后,忽然也得了重病,太医院天天诊脉调治,终是无用,在三十六岁这一年的冬天死了。太宗皇帝这时,虽宠爱杨妃,但和皇后是患难夫妻,一旦分手,心中也万分悲痛!
这长孙皇后,在史书上原是一位贤德的女子,她母亲是河南洛阳人,她祖宗原是魏朝拓拔氏的子孙,后来是宗室的长房,所以改称长孙。皇后的父亲名晟,字季涉,在隋朝时候做左骁卫将军。这时唐高祖李渊的夫人窦氏,跟着丈夫去征伐突厥,窦氏亲把大义去劝化突厥女子。季涉的哥哥长孙炽,便劝季涉把女儿去嫁给世民,说她如此明睿人,必有奇子,不可以不图婚媾。长孙后嫁到李家去,做新娘才满月,回娘家来,住在东屋里。这时有她舅父高士廉的爱妾,住在西屋里,在半夜时候,只见有一匹大马,约二丈高,站在东屋的窗外,忙去告诉高士廉知道,合家惊慌起来。长孙季涉去卜了一个卦,是遇坤之泰。
那卜卦的人说道:“坤顺承天,载物无疆。马,地类也;之泰,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辅相天地之宜,繇协归妹,妇人事也。
女处尊位,履中而居顺,后妃象也。”这时先太子建成,处处想法要陷害太宗。长孙皇后低声下气地极尽孝道,侍奉公婆,在高祖的妃嫔跟前,竭力替太宗分辨,解释嫌疑。
后来太宗登位,立为皇后,服饰甚是朴素。太宗虽不喜欢,但也不能勉强她。皇后在梳头洗脸的时候,也手中捧着书本儿不肯放的。太宗有时跟皇后说起天下大事来,皇后便推说牝鸡司晨,是国家的大忌。太宗故意问她朝延的事体,皇后终不肯回答。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和太宗原是患难的朋友,做了唐朝的开国元勋。太宗欲拜无忌为丞相,和皇后商议着,皇后再三劝说不可。她说道:“妾托体紫宫,尊贵已极,不愿私亲占据权势,如汉朝的吕后、霍后,使万世之下,受人唾骂。”后生太子承乾,乳母请皇后加多东宫的什器。皇后说道:“太子只患无德与名,器何请为?”皇后到病危的时候,太子请父皇大赦天下,又请僧道做法事,替皇后拔除灾难。皇后说:“死生有命,非人力所支,若修福可延寿,吾不为恶;若行善无效,我尚何求。况且赦令是国家的大事,佛老是异教,高祖所不为,岂宜以吾乱天下法。”太宗听皇后说话有理,便也罢了。皇后平时读书,常采古妇人事,着成《女则》十篇。死后,太宗使宫中妃嫔,人人抄读。
皇后死后,葬在昭陵。太宗皇帝,日夜想念不休,便在宫中后苑,造一座高台,称作层观,太宗常常独自登台,从台上望见昭陵。有一天,魏徵有要事进宫面奏,太宗皇帝正站着台上落泪!便召魏徵上台来,太宗拿手指着昭陵说道:“丞相可看见那座陵寝吗?”魏徵睁大了眼睛,伸长了颈子,向宫墙外望去,望了半天,连连摇着头说道:“臣目力眊昏,实未能见。
”太宗又举手指着昭陵说道:“那边高高的不是长孙皇后的陵寝吗?”魏徵便说道:“臣认为陛下望先帝的陵寝呢?若说娘娘的陵寝,臣也早已望见了。”一句话点醒了太宗,便和魏徵拉着手,走下台来。从此太宗也不上层观去了,吩咐把这层观毁去,自己却天天临幸延庆宫。
杨妃见太宗想长孙皇后想得厉害,百般劝慰,也不能解他的悲怀。便也假装作佯嗔薄怒,对太宗总是冷冷的。太宗却诧异起来,反把自己的伤心丢开,温存慰问。杨妃流着泪说道:“如今娘娘去世,使万岁如此想念,这全是娘娘在世时候,贤德贞淑,去世后叫人忘却不得。如贱妾辈命薄早寡,故主死后,又不能矢志守贞。莫说死后风光,便是活在世上,也多得被人轻贱;臣妾愿陛下早赐一死,免得在世使故主蒙羞。”几句话说得娇弱可怜,不由太宗皇帝不动了怜惜之念!忙把杨妃揽在怀里,百般劝慰,才见杨妃回嗔作喜。太宗心中实在宠爱杨妃,想如今皇后去世,中位已虚,不如把这杨妃升入正宫,也可博得美人的欢心。当时便把这意思对魏徵说了,魏徵再三争论,说杨妃有辱妇节,陛下须为万世家法,万不可使失节妇人,母仪天下,使天下人笑陛下为荒淫之主。且陛下更不可以辰赢白果,几句话十分严正。太宗见丞相反抗,便也只好死了这条心肠。又因杨妃常常提起齐王,尚未立后,便下诏把杨妃的亲子曹王明,立作海陵郡王元吉的嗣子,又把海陵郡王追封作巢刺王。
这时天忽大旱,有十个月不曾下雨,京师一带地方,田稻枯死。太宗也曾几次驾临天坛求雨,雨终不至。有司天台右丞李百药奏称因宫中阴气郁结,宫女太多,足以致早;宜多放宫女,宣泄其气,则甘雨可至。太宗依奏下诏,宫女年在二十五岁以上者,从优资给,放令出宫婚嫁。内宫奚官局常侍,奉旨简出三千多宫女,放令出宫。太宗又虑有冤狱,致上违天和,便下诏亲御太和宫审囚。那刑部尚书奉旨,便把那御监内的男女犯人,一齐提进宫去,听候太宗皇帝复审。
这一日武库中把大鼓移设在宫门外,待天色微明,内侍上鼓楼,挝鼓一千声,宫门大开,男女囚徒,从两廓鱼贯俯伏进宫,排列在丹墀下。太宗全身朝服,升上宝座,由刑部左右仆射喝名,那犯人一一上去叩见天颜,遇有可疑的形迹,太宗便详细审问,从辰牌时审起,直审到午牌,男囚已审完,便开审女囚。第一个女囚崔氏,铁索郎当地由内常侍牵引着上殿来,匍匐在龙座下面。太宗打开案卷来看时,见上面一行字写着“犯妇李庶人瑗姬人崔氏”,太宗不觉心中一动,那李瑗原是庐江王,且是太宗的叔父,只因庐江王谋反,事败身死,全家抄没。王妃崔氏,因不得太宗明诏,至今还拘囚在御监中。当下太宗见了案卷,心中才想起,忙传旨令犯妇抬头,太宗也举目向崔氏脸上一看,由不得他心中荡漾起来。在太宗心中想崔氏是他的叔母,年纪总已半老,且在狱中幽禁多年,必也憔悴不堪的了。待到向崔氏脸上一望时,见左右内侍,把崔氏的脸扶住,看她端庄流丽,丰容盛鬋,眉弯呈秀,唇小含珠,竟是一个少年美妇人。太宗忙下旨说:“崔氏是宗室犯妇,不宜当堂对质。”吩咐快送进后宫去,由宫娥看守着,自己也便退朝回宫。
挨到黄昏时候,太宗便在宣华宫中传崔氏进宫去问话。那崔氏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见太宗把她送入后廷,知道皇上已动了怜惜之念,进得宫来,便沐浴薰香,百般修饰。太宗这时接近容光,微闻香泽,在灯下相看,愈觉明媚动人。崔氏见了太宗,便在膝前跪倒。太宗问她多少年妃,崔氏低声回奏说:二十六岁。又问她在狱中几时,对说被囚三年。以下的话,任太宗百般审问,她总是嘤嘤吸泣,一句也不答。问得急时,她只说薄命女子,求皇上开恩,早赐一死!听她娇脆的声音,好似笙簧,如此美人,教太宗如何忍心审问得。当时便斥退侍卫,亲自上去把崔氏扶起,说这三年牢狱,委屈美人了!崔氏便奏说:“自己原是士人黄源的妻子,被庐江王在路中强劫了去,又把前夫杀死,奸占着妾身,如今反因庐江王之事,使妾身无辜受这三年牢狱之苦,妾身好苦命也!”那崔氏说着,又止不住哽咽起来。大宗上去,亲自拿袍袖替崔氏拭着泪,用好言劝慰着。崔氏明知皇帝已爱上了她,便也一任太宗抚弄着。太宗笑说道:“朕初认作美人是朕的叔母,心中正恨俺二人缘分浅薄;如今听美人说,原是黄氏之妇,朕如今封美人德妃,想来也不致关碍朕与庐江王叔侄的名分了。”崔氏听了,忙跪下地去谢恩。这一夜,崔氏便伴着太宗,留宿在宣华宫中。第三天太宗下了诏,册立崔氏为德妃,使在宣华宫中起居。
这崔氏却不比杨妃,生性十分放荡,太宗迷恋着她,一连五天不去坐朝。那魏丞相、房玄龄、杜如晦一般大臣,交章谏劝,太宗却置之不理。后来还是杨妃入宫去劝谏说:“陛下不宜以私废公。”太宗才勉强坐朝,不久便退朝回宫,向宣华宫中一钻,直到夜也不肯离崔氏一步。那朝廷大臣,有要事要面见圣上的,太宗便把那大臣召进宣华宫去。每值君臣谈论,那崔氏便也寸步不离地随侍在皇帝身后。那班大臣见了崔氏,都免不得要行个臣礼,崔氏便很是欢喜,常常拿许多珍玩去赏赐大臣。那一班趋炎附势的臣子,渐渐地都赶着崔妃孝敬财物去。
那杨妃宫中,反慢慢地冷落下来。
那时有一位谏议大夫王珪,为人甚是忠直,见人有过失,便尽言极谏。太宗也很是敬重他的,如今杨妃见太宗如此迷恋崔妃的声色,只怕误了国家大事,便在背地里和王珪商议,如何可以劝主上醒悟过来。王珪受了杨妃的托付,便直进宣华宫去,朝见皇上,太宗和王珪谈论国家大事,那崔妃也随侍的身旁。君臣二人谈罢了正经事体,王珪故意指着崔妃说道:“此是何人?”太宗便对他说:“是朕新立的德妃崔氏。”王珪故作诧异的神色说道:“并听民间传说主上新册立的妃子,原是庐江王的故妃,在名义上讲起来,和万岁却有叔侄之称呢?”
太宗忙分辩道:“朕新纳的妃子,原是士人黄源的妻子,被庐江王杀死了他丈夫,霸占过来的。朕自娶黄家的寡妇,原没有什么名分之嫌。”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这庐江王杀人之夫而纳其妻,如此荒淫,是自招灭亡了!”王珪正色说道:“陛下以庐江王的行为是耶非耶?”太宗诧异着道:“杀人而奸其妻,尚有何是非可言。”王珪道:“臣读史有管仲曰:‘齐桓公之郭,向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庐江王所奸占的妇人,尚留在陛下左右,陛下心中必以庐江王的行为是矣。若陛下以庐江王之行为为非,那如今这妇人必不在陛下左右了。”太宗听了这番话,便也默然无语。从此以后,太宗每逢召见臣工,这崔妃便不敢随侍在左右了。杨妃趁此也常常劝谏说:“陛下宜常常接见大臣,谈论国家得失,不宜溺爱声色,致亏龙体。”太宗也明知道杨妃说的是好话,但崔妃的美貌,心中实在爱得厉害,虽不好意思夜夜临幸,但觑空依旧是在宣华宫中起坐的。直到查抄得侯君集家中两个美人,才把太宗宠爱的心肠,改移过来。
这侯君集是幽州三水人,性极武勇,善于弓马。太宗在秦王府中的时候,跟着南征北讨,颇立奇功。后来玄武门擒杀建成太子,君集也很出力。当时太宗便拜为右卫大将军,进封潞国公,赐邑千户。太宗即位以后,侯君集又与李靖、薛万均、李大亮诸位大将,征伐吐谷浑,转战万里,直到星宿海、积玉山,望黄河源头,得胜回朝,改封陈国公,进位光禄大夫。此时回夷慑服,万国来朝,国家承平无事。太宗便在御苑中建造一座凌烟阁,把当朝文武,有功之人,画像在阁上。又在阁中大宴群臣,侯君集见自己的像,也画在阁上,心中便十分骄傲,处处欺凌同僚。满朝官员,又因他是有功之臣,便不敢和他计较。谁知侯君集的性情愈觉骄横,他胆子也愈闹愈大。后来君集统兵出征西域,得了许多奇珍异宝,他也不奏闻皇上,私自没收在府中。待班师回朝,被部下将士告发,幸得中书侍郎岑本奏称功臣大将,不可轻加屈辱。太宗也念君集前功,不加追究,只把他的本官削去。君集闲居府中,心中十分怨恨!便私与太子承乾来往着,结党行私,胡作妄为。
这承乾太子,原是太宗的长子,长孙皇后所生;因生在承乾殿中,便取名承乾。在八岁时候,便能应对宾客,太宗十分宠爱。待年长成人,更能帮助太宗料理国家大事。那时太宗因高祖新丧,在宫中守孝,遇有国家大政,便由太子裁决,却颇知大体。从此太宗每有出狩行幸,便留太子临国。谁知这太子貌为忠厚,心实险恶。他见父皇不在跟前,便任性妄为,常逼着近侍,微服出宫,夜入人家,强奸民妇,见有绝色的女子,便令府中勇士,拿少许银钱去,把那女子强买回府来,充作姬妾。太子妃嫔,共有二百余人,教成歌舞,太子终日在府中,声色征逐。每在酒醉时候,便逼着众妃嫔,赤身露体地在大庭中,白昼宣淫,使宫女在旁鼓吹作乐。那民间被太子欺凌,忍无可忍,纷纷到有司衙门去控告太子荒淫无道。那官员收了人民的状子,也无可如何。孔颖达、令狐德棻、于志宁、张玄素、赵弘智、王仁表、崔知机这一辈,全是忠义大臣,常常用好话去劝谏太子。承乾却正襟危坐,议论滔滔,说的尽是微言大义,那班大臣听了,都十分敬服,都疑心百姓谎告太子,反帮着太子在太宗跟前分辩。太宗也认太子是忠厚君子,绝不疑他在外面有不德的事体。
这太子又生成一种怪僻的根性,他在府中使奴婢数百人,学习胡人的音乐,结发成锥形,剪彩为舞衣,跳剑打鼓,歌声鸣鸣,通宵达旦,不休不止。又在阶下排列六大钢炉,烈火飞腾,使勇士在四处盗劫民间牛马,太子亲事宰割,夹杂在奴婢中,喧哗争食,以为笑乐。在府中又爱学着突厥语言,穿着胡人的衣服,披羊裘,拖辫发;在后苑中排列着胡人的毡帐,使诸姬妾扮着胡姬,与奴仆夹居在穹庐中。承乾太子装作可汗模样,腰佩短刀,割生肉大嚼。又装作可汗死的模样,使姬妾奴婢围着他跳掷号哭;正哭得热闹的时候,太子便厥然跃起,拍手大笑,随意搂住一个姬妾,进帐嬉乐去了。
东宫中有一个娈童,名唤俳儿,面貌长得娇媚动人,又能歌舞欢笑,机敏胜人。承乾太子宠爱他胜于诸妃嫔,在宫中行动坐卧,都带着俳儿在身旁,谈笑无忌,行乐不避。有时这俳儿便夹睡在众妃嫔之间,互相扑掷,资为笑乐。俳儿又长成一身白净皮肉,太子常令俳儿脱得上下衣服不留,与众妃嫔比着肌肤。这俳儿也十分狡黠,觑着有美貌的妃嫔,便私地里和她勾搭上了,把个东宫弄得污秽不堪。太子妃颖氏,是一位端庄的女子,面貌虽也长得美丽,举止却很凝重。承乾太子却不爱她,便暗地里唆使俳儿去调戏颖氏,看颖氏的惶急样子,太子反在一旁拍手笑着。颖氏羞愤至极,便入宫去奏知太宗。太宗大怒!立刻着内侍到东宫去,把俳儿擒来缢杀在殿柱上。
从此,太子和颖氏结下了很深的仇恨。颖氏也因太子行同疯狂,不敢留住东宫,常在贵妃宫中躲避。这太子也置之不问,只终日在东宫与一班蠢奴、武士戏弄,把宫中侍卫,尽改作胡兵装束,树起红旗,和汉王元昌,分领兵士,在后苑中学作两军战斗的样子,呐喊进攻。太子在后面执着大刀压阵,有畏缩退后的,便把他剥得赤身露体的,绑在树根上,用皮鞭痛打至死,轻的也把他的乳头割去。一场儿戏后,苑中竟杀得尸横遍地,血染花木。太子常说:“我作天子,便当任性作乐,如改劝谏者,吾便杀之,连杀至五百人,便没有人敢来劝谏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双美人搓脂摘玉一老妻结义守情
承乾太子胡作妄为,太宗早已闻知。太子自从俳儿被太宗杀死以后,心中郁郁不乐,日夜想念着俳儿,特在府中建一座念儿室,面着俳儿的像,在屋子里供奉着。又私封他太子洗马官,悄悄地埋葬着。造一座高大的坟墓,墓旁立一座祠堂,太子常常到祠堂里去哭祭。一连三个月,不去朝见父皇。后来被太宗知道了这情形,唤太子进宫去,痛痛地训斥了一番,又着人平了俳儿的祠墓。太子失了体面,心中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有太子的叔父汉王元昌,也是一个好色之徒;叔侄二人同气相投。元昌常常到太子府中来游玩,悄悄地告诉太子,说:“皇上近来颇宠爱四王子,俺从燕妃那里得来的消息,皇帝早晚要立四王子做太子,却把你的太子名位废去了,你却须小心些。”承乾太子听了大怒,狠狠地说道:“这老悖!看俺早晚把他从皇帝位子上推翻下来,待俺做了皇帝,再取这四小子的性命!”元昌听了,心中甚是欢喜,忙凑在太子耳边去,说道:“你倘若一朝做了皇帝,休忘了把那弹琵琶的宫娥赏给我呢!”太子听了,把头点点。
原来太宗宫里,有一个善弹琵琶的宫女,名叫小燕。这一天朝廷大庆,营中排着筵宴,汉王随着众亲王进宫去朝贺。太宗见都是自己的子弟,便在内宫赐宴。汉王把酒喝得酩酊大醉,溜出席来,独自到御苑中去玩赏;看看鸟语花香,绿荫如幕,贪看园中的景色,不觉走到沉香亭畔来。耳中只听得弦索琤瑽之声,悠扬悦耳;那一带海棠花,密密地围在亭子四周。汉王从花枝桠杈中望去,只见六七个宫女,围着一个穿绿的,在那里听弹琵琶。看那穿绿的宫娥,云鬟低敛,杏靥含娇,竟是一个绝色的美女。汉王看了,情不自禁,便大声喊道:“快弹一曲与小王听听!”说着,便大脚步闯进亭子去。那一群宫女,蓦地里惊得四散奔逃;汉王正要追上前去拉那穿绿衣的,忽见小径中走出两个内监来,把汉王扶住,送回席去。从此,汉王心里念念不忘这个弹琵琶的宫娥,只恨平日无故不能进宫去。
如今听说承乾太子要谋反,他便从旁一力怂恿着。这时候君集因贪赃得罪,被囚禁了三十日;中书侍郎岑文本上章,替侯君集求恩,太宗便下诏放免。侯君集自恃平西域有大功,今反见罪,心中常怀怨愤;汉王打听得君集也有谋反之意,便从中和太子拉拢着。侯君集也在太子府中,秘密商议过几次,太子便拣了一个日期,邀集了李安俨、赵节、杜荷、侯君集、汉王元昌,连自己六个人,在密室中,各人拿佩刀割臂出血,沥在酒中,饮血酒立誓结盟。约定齐王祐,在齐州起兵,打进京师来;太子亲率御林军,攻入西宫响应。
谁知事机不密,齐王在齐州失败了,被李勣擒住,送进京师来,招认出太子和侯君集、汉王元昌一班人来。太宗十分震怒,一齐捉住,便派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勣、孙伏伽、岑文本、马周、褚遂良一班忠义大臣,会同审罪。太宗下诏,把承乾太子废为庶人,发配黔州;太子在路上受不住辛苦,便死了。其余人犯,一概赐死。独把侯君集提上殿来,亲自审问。
太宗对侯君集说道:“朕不欲使刀笔吏辱公,故自加审问;如今谋反的证据确凿,卿尚有何说?”侯君集只是叩头乞死。太宗回头问左右大臣道:“回想昔时,国家未安,君集转战万里,实有大功;今虽有罪,朕实不忍置之于法。朕今为君集向诸公乞免其性命,不知卿等许朕否?”太宗话未说完,那左右大臣,齐声说道:“君集今日之罪,天地难容,请陛下明正典刑,以维国家之大法。”太宗听了,不禁拭着泪,对君集说道:“众怒难犯,非朕不赦卿也,与卿长诀矣!而今而后,但能在凌烟阁上见卿遗像矣!”说着,止不住落下泪来。侯君集也哭着叩着头,求皇帝保护他的家小。太宗下诏,送侯君集往京师大街十字待口斩首示众;一面下诏,查抄侯君集府第,所有男妇,都押入宫,只留一子,回乡看守侯君集田墓。把一桩天大的乱事,扫除得烟消云散。
有一天,太宗在宫中,想起侯君集的家眷来,便悄悄地步行到下宫去。这下宫在御苑西墙外,一带平屋,甚是狭小,原是容留犯官的妻小所在。这时太宗御着便衣,到下宫中一看;只见小儿妇人,十分嘈乱,那一阵一阵的秽气,扑人鼻管,不能安身。太宗正要回身走时,瞥见那小窗里面伸出两只白玉似纤结的手来,卷着帘子;太宗看了,不觉怔了一怔。心想这污秽的地方,何来如此清洁的妇人?再看时,那帘子高高卷起,露出那女子的脸儿来。虽说是乱头粗服,却长得十分妩媚;那段粉颈儿,竟和雪也似白,玉也似润。太宗不觉动了心,忙唤管宫侍卫问时,是侯君集的姬人,姊妹二人,长得一般的娇洁的容貌。
太宗查问明白了,便回到清心院,吩咐把她姊妹二人带进院来。一对璧人,肩并肩儿跪在太宗跟前,太宗笑说道:“你姊妹二人,长得如此清洁,真好似一朵并头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呢。”那一个年长一些的便含笑说道:“便请陛下赐俺名儿唤作莲花吧!”太宗听她说话伶俐,心中格外欢喜!便把她姊妹二人留住在清心院里,连着临幸了十多天。她姊妹二人,浑身长着洁白肌肤,在帐中看时,真好似玉雕的美人。太宗十分怜惜!年长的赐名琼,年幼的赐名玖,都封作美人。在闲谈的时候,太宗便问二美人肌肤何得如此洁白?那琼美人奏称,自嫁得侯公,得侯公十分怜爱,长年吃着人乳,少吃烟火食,因此得肌肤如此洁白。太宗听了,便传谕在清心院中,长年雇用乳母二十人,每日挤乳,供二位美人服食。消息传出宫去,那些王府中的妃子和大臣们的姬人,都学着样,人人家里雇用起乳母来服食着。顿时所有四乡的乳母,一齐赶赴京师来享用一份丰厚的俸钱,反丢得那穷家的小孩,个个因失了乳,病的病,死的死,民间颇觉不安。
有一天,魏国公房玄龄入朝,谈罢了军国大事以后,太宗便问玄龄道:“先生亦有姬妾几人?”玄龄奏对道:“贫贱夫妻,不敢相负,是以未置妾媵。”太宗笑道:“先生为国辛劳,朕今赠美人二,早晚为先生夫妇抱衾与裯。”说着,当即传内侍在婕妤中选美貌处女二人,坐着香车,随玄龄入魏国公府中去。到了第二天,那玄龄又进宫来叩谢圣恩。太宗问二美人尚当意否?房玄龄奏对说:“天子之赐,臣福薄,实在不敢当,二美人昨夜与贱内相处一宵,今仍携入宫中,奉还陛下。”太宗听了,十分诧异,忙问敢是小妮子不听使令么?玄龄正容说道:“实不敢瞒陛下,贱内不愿因此分夫妇之爱,臣亦万死不敢受。”太宗也久知魏国夫人是奇妒的,听了玄龄的话,便命杨妃召夫人入宫,百般劝解;说天子之赐,义不当辞,况媵妾之流,今有常制,魏公身为大臣,为国宣劳,天子欲优恤暮??,不可辜负圣恩。无奈这魏国夫人,执定主意,不容丈夫有妾,便竭意谢绝。杨妃没奈何,便来太宗跟前复旨。
太宗思得一计,吩咐在延庆宫设席,赐魏国夫人筵宴,饮酒至半,忽近侍报说天于亲赐夫人饮酒。那魏国夫人听了,慌忙下席来迎驾。太宗走至筵前,回头唤内侍拿酒过来,那内侍手中正捧着一个长颈酒瓶,倒出红色的酒来,斟着满满的一杯。
内侍喝一声夫人听旨。魏夫人忙又跪倒,匍匐在地。太宗大声说道:“妒为妇人大罪,今有毒酒一杯,为天下妒妇而设,夫人速速自决,愿不妒而生,抑愿妒而死?”夫人听了,即奏对道:“臣妾宁妒而死。”说着,上去接过酒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一大杯毒酒,都倒下肚子去,立刻辞出宫来。回到府中,拉着魏国公,把天子赐死的情形说了一遍。夫妇二人,拉着手大哭一场。魏国夫人急急回到房中,香汤沐浴,更换朝衣,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候死。那魏国公也忙忙地署备衣衾棺橔,看看天晚,便也进房来,守在夫人床前;又把合府中的亲丁男女骨肉,唤进卧室去,候送夫人的终。夫妻二人,相看着哭一回,说一回,十分凄惨,乱哄哄地闹了一个通宵。夫人只觉醉醺醺的睡了一夜,到天明时候,依旧清醒过来,合府欢腾。第二天房玄龄进宫去朝见皇帝,太宗笑对玄龄说道:“尊夫人朕亦畏之,何况玄龄。”便留玄龄在宫中陪膳。
当时陪膳的有长孙无忌、欧阳率更和尉迟敬德四人。那无忌和率更二人最喜嘲笑,虽在天子跟前,也不避忌的。二人酒醉饭饱以后,无忌便援笔写诗一首道:耸赙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猿猴。
写罢,又写“题欧阳公像”五字,掷给欧阳率更。欧阳公看了,不发一言,也援笔写一首诗道:索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有心混混,所以面团团。
太宗在一旁看着,摇着头说道:“欧阳询如此无赖,不怕皇后在地下震怒吗?”欧阳公听了,忙向长孙无忌长揖谢过!
这时太宗乘着酒兴,登御床提笔写飞白屏风,笔饱墨酣,淋漓尽致。每写成一幅,被大臣们夺去,再叩头谢恩!这时,有一个散骑常侍刘洎,因身体矮小,屡次不能夺得,他一时性起忘形,便耸身跳上御床,从太宗手中夺得一纸。太宗见大臣争夺的样子,揎拳掳掌的煞是好看,把笔一掷,哈哈大笑!那时有许多还得不到御书的,心中嫉妒刘洎。便奏称刘洎登床劫夺,失却大臣风度,罪当处死,请陛下交付大法。太宗笑着说道:“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也是千古佳话,诸大臣看朕的面,便恕了刘洎的罪吧。”太宗接着又说道:“字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意,犹胜弃日;凡诸艺业,未有学而不得者,病在心力懈怠,不能专精耳。朕临古人之书,实不学其形势,只须学其骨力。及得骨力,形势自能生动矣。”说着,又传谕各赐初拓王右军《兰亭序》一本。又说,“这兰亭真迹,在陈朝天嘉年间,为永大师得去。到太建年间,由永大师献与陈宣帝。到隋朝,有人献与晋王,晋王不知宝爱,便流落在民间,先父皇从民间得来。又有果大师向先父皇借去拓印,先父皇登极以后,忘却索还。果大师死后,落入他弟子辩大师手中,朕在秦王府中的时候,便爱好墨宝,见兰亭拓本,便诧为奇宝,日后方知原是吾家旧物,便使萧翊设法,向辩大师手骗得,如今藏在大内。他日朕千秋万岁后,诸大臣为朕作主,须将兰亭原碑,同葬陵寝。”
太宗说毕,诸大臣齐呼万岁!一齐退出宫来。只有尉迟敬德走在最后,太宗忽然想得一事,便把敬德留住。待室中无人,太宗便对敬德说道:“朕闻夫人年老龙钟,卿起居又不能无人侍奉,朕将嫁女予卿。卿可即回家收拾屋子,预备迎娶。”尉迟敬德听了,慌忙叩头称谢!口中连称:“臣万死不敢当!臣妇虽鄙陋,亦不失夫妇之情。臣闻古人有言,贵不易妻,仁也。
万乞陛下成全臣夫妇之私,停止圣恩!”说着,又连连叩头。
太宗笑慰着道:“朕与卿戏耳。”尉迟敬德才敢起身出宫。
第二天,这消息传出宫来,长孙无忌便进宫去,替儿子长孙决求婚。太宗便指第五女长乐公主下嫁,只因长孙无忌,原是舅家,皇室懿亲。便下诏有司,令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魏徵知道了,便进宫谏劝道:“昔汉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岂得与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阳。’今陛下奈何资送公主,反倍于长公主乎?”太宗便把这话去转告长乐公主,长乐公主肃然起敬,说道:“女久闻父皇称重魏徵,女愚昧,不知其故,今观魏丞相,引礼义以抑人主之私情,真社稷之臣也!”便奏请太宗,赐魏徵钱四十万,绢四百匹,进爵郡公。太宗又把六公主下嫁与魏徵第四子,依例公主下嫁,舅姑须向媳妇行朝见礼。
独魏徵却令公主行媳妇礼,拜见翁姑,说家庭之礼,不宜上下倒置。太宗知道了,便下诏,以后公主下嫁,一律须执媳妇礼。
太宗诸驸马中,只有尚丹阳公主的薛驸马,是行伍出身,举动甚是粗蠢。太宗每对人说:“薛驸马甚是村气。”丹阳公主也很厌恶驸马,常常几月不和驸马同席。这一年,太宗因诸公主大半下嫁,便在清心院设下筵席,召所有公主在内院赐宴,所有驸马在外院赐宴。这许多公主,虽说是同父姊妹,但自幼儿便有保姆管教着,分院居住,不常见面。今日在一堂聚首,姊妹们说说笑笑,甚是快乐!独有丹阳公主一人郁郁不乐!姊妹们都追着她玩笑,公主只是叹着气说道:“诸姊都嫁得如意郎君,独俺命薄,适此村气驸马,一世也吐不得气!”正嗟叹的时候,忽宫女报进内院来,说外院诸位驸马,只薛驸马得万岁爷欢赏。万岁亲解佩刀,赐与薛驸马。诸位驸马正抢着送酒,贺薛驸马的喜信。原来这薛万彻,因平日受丹阳公主的冷淡,便发奋读书,在府中聘着饱学之士,教授他经史,不上数月,居然也能涉笔成文。这一天在清心院领宴,太宗明知薛驸马不解文字,便传命用隋炀宫人吴绛仙的故事,各作乐府一首。别个驸马,都暗暗地替薛万彻捏一把汗。谁知薛驸马得了题目,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太宗把诸驸马作的拿来一一看过,最后再看薛驸马的,竟是最佳。太宗大喜!唤薛万彻到跟前来,亲自把佩刀解下来,给薛驸马挂上。笑拍着薛驸马的肩头说道:“驸马居然秀气独钟!”众驸马见薛驸马得了皇上的褒奖,便争着读薛驸马做的乐府道:“持短棹,持短棹,三千殿脚羞花貌;描长黛,描长黛,三千殿脚摹娇态。玉工有妇真玉人!秀可疗饥色可餐。谁将十斛波斯螺,勾出广陵新月痕,千载尚销魂;无怪当年看煞隋家风流之至尊。”
太宗又令把这篇乐府,送进内院去,传观众公主。那丹阳公主看了,尤其得意!一时宴罢。众公主和驸马都辞谢出宫,那薛驸马正也要跨上马去。忽见一个侍女,走到跟前说:“公主请驸马同车回府。”薛万彻看时,见果然道旁停着一辆七宝香车,那丹阳公主含笑,揭着车帘候着。薛驸马这得意,有如登天一般,急急下马,赶到车前去。侍卫上来,开着车门,薛驸马向车中一钻,同坐着车儿回府去。从此他夫妇两人,十分恩爱,常常一对儿在宫中出入,太宗也另眼看待着。
这时太宗也有五十岁年纪了,渐渐地懈于听政,爱在后宫和妃嫔们取乐。唐宫中自从高祖即位,放出无用宫女一千多人。
太宗皇帝初登大位,放出宫女三千余人。贞观二年,因天久不雨,又放出宫女三千余人。最后因大赦,也放出宫女三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