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宫廷艳史 - 第 7 页/共 32 页
”俊娥答道:“婢子蒙娘娘宽恩,得侍御床,衾稠之内,行亵之行,如何敢渎奏。”萧后道:“是我问你,非你之罪,便说何妨?”俊娥至此,只得说道:“万岁圣心好动不好静。前次妾从游江都时,万岁在御女车中行幸宫女,见车行高下,享天然之乐,习以为常;今安眠寝榻,支体不摇,又加国事惊心,故不能寐。妾并非有善媚之术,不过仿效车中态度,使万岁四体动摇,便得安然而寝矣。”萧后道:“你虽非善媚,迎合上意,用心亦太过矣!”韩俊娥道:‘‘妾非迎合,皆善体娘娘之意也。”萧后笑道:“我之意非汝所能体也!且去且去!”
俊娥听了,默默而退。从此萧后和炀帝同帐,也摹仿车中态度,取悦炀帝;然未经亲身经历过来,毕竟不如俊娥能够动荡合拍。
炀帝每夜半睡半醒,终有几分思念俊娥,但又碍着萧后颜面,终不敢提起。
如今且丢开隋炀帝一面,再说那李渊,字叔德,原是陇西成纪人氏,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七世孙。在东晋的时候,李暠占据秦凉一带地方,自立为王,传到儿子李歆,被北凉灭去。
歆生子重耳,重耳生子名熙,熙生子名天锡,天锡生子名虎。
李虎在西魏时候,是一位功臣,赐姓大野氏,官做到太尉。后来和李弼等八人,帮助周朝伐魏国,称作八柱国,死后便封唐国公。李虎的儿子名昞,在隋文帝驾下为臣,袭封唐公。李晒的夫人,便是独孤氏,与隋文帝独孤皇后是同胞姊妹,因此文帝和李昞名为君臣,实是襟兄襟弟。后来独孤氏生下一个儿子,便是李渊;文帝见他相貌不凡,自幼儿养在宫中,和炀帝常在一块儿游玩。文帝格外垂爱他父子二人,便复李姓。李昞死后,便由李渊袭爵,历任谯州陇州刺史。隋炀帝登位,又升做太守,后来又召进京来,拜做殿前少监,卫尉少卿。待到炀帝征辽,又命李渊督运兵粮。那时楚国公杨玄感,趁着车驾远征,便起兵作乱,围攻东都。李渊飞书奏闻,炀帝急回京师,便拜李渊做弘化留守,抵敌玄感;玄感兵败身死,李渊便久驻东都留守。
他看待部下,宽大有恩,颇得人心。
隋朝自从炀帝即位后,日事荒幸,万民吁怨,京师地方,起了一种谣言;起初只在街市中宣传,后来便渐渐地传入宫廷之中,连炀帝也常常听得。那谣言是说“桃李子,有天下”;又说“李氏将兴,杨氏将灭”。炀帝听了这种谣言,便十分注意姓李的人。李渊是他的姨表弟兄,两人自幼儿交情很厚的,他做梦也不疑到这一个人。只有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常常入朝,随侍左右,炀帝暗暗地留心,见李密长得额高角方,目分黑白,便说他顾盼非常,立即罢职。这李密见无过丢了功名,从此便把个炀帝含恨在心。后来杨玄感造反,李密便从中指挥。
待到玄感兵败,李密逃入瓦岗寨,投在翟让门下,颇想援据民谣,称孤道寡起来。他却不知真命天子,别有一李,不是他的李姓。炀帝赶走了李密,又疑心到郕国公李浑身上去,硬说他谋反,杀死李浑,还不放心,又拿他全家抄斩了。直到宇文达奏称李渊总督关右一十三郡兵马,他才慌张起来,便立刻派人去,推说因李渊保护地方不力,把他拿进京来。
这时李渊带兵留守太原,兼领晋阳宫监,裴寂为副监;听说有圣旨传他赴江都,便知事体不妙,眼看着从前李浑屈死,他越发胆寒起来,便和裴寂商议。那裴寂原是一个聪明有大志的人物,他见隋室江山,终是难保,早存了一条揭竿起义的心肠,只因李渊平素为人正直,不过不好把这意思说破。如今见事已危急,便教唆李渊,一面推病不见,一面拿许多金银去孝敬那位钦差官儿,算是程仪。便托他用婉言回京去复旨,只说李渊病势危急,待病状稍痊,便当入朝听命。炀帝手下的太监,没有一个不是贪财的;那钦差官得了金银,便乐得做一个人情,便照样把李渊病重的话去复了旨。炀帝这时又恣意寻乐,早把李渊的事体丢在脑后了。
过了几个月,炀帝忽然在宫里遇见李渊的甥儿王某。这王某原在后宫当差多年,炀帝见了他,不由得便想起了李渊。便问王某道:“你的母舅为何多日不来见朕?”王某答说:“只怕病尚未痊,所以延迟了。”炀帝笑说道:“你舅父死了也罢!
”一句话吓得王某开口不得,待转了背,急急写了密书,寄与李渊,报告炀帝的话。李渊看了他外甥的信,顿时惹得惊魂不定,左思右想,无法脱祸,只得托病在家,纵酒养晦。
这李渊的夫人窦氏,原是一位女中豪杰。她父亲窦毅,在周朝官做到上柱国。当时周武帝的姊姊襄阳公主,便下嫁给窦毅做妻子,生女窦氏,自小儿十分聪慧;母亲传授她《女诫》、《列女传》等书,便能过目不忘。后来隋朝高祖杨坚夺了周朝的天下,窦氏这时年纪还小,知道周朝灭亡,便哭倒在地说道:“恨我非男子,不能救舅家!”窦毅忙掩住她的口,叫她不可妄说;暗地里却很是惊异,常对他夫人襄阳公主说道:“此女有奇相,且是知识不凡,宜为她小心择婿。”便令木工制起一座精细的屏风来,在屏上画两只孔雀,凡有人来求婿的,便先令新郎向屏上连射三箭,有能射中孔雀双目的,才肯把女儿许配给他。一时里王孙贵胄,都来比射,几乎要把窦家的门限也要踏穿了。无奈那来射箭的一班公子哥儿,十有八九,都是连一只孔雀眼也射不中的,个个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独有李渊最后赶到,只连发得两箭,一箭射中孔雀左眼,一箭射中右眼,因此便得成就了这一段良缘。这窦氏自嫁到李家以后,便接连生了四男一女:长子名建成,次子名世民,三子名玄霸,四子名元吉;一女嫁给临汾人名柴绍的。
就中单说李世民,是一位少年英雄。在世民四岁的时候,有一个书生,自称善相,特地上门来拜见李渊。才一见面,便说道:“公当大贵,且必得贵子。”李渊便把自己的四个儿子一齐唤出去请书生察看,那书生却独指着世民道:“龙凤呈姿,天日露表,将来必居民上;公试记取:此儿二十年后,便能济世安民,做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李渊听了书生济世安民的一句话,便把第二个儿子取名世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楼外烽烟书生划策宫中酒色将军入彀
隋炀帝北巡的那一年,驾出雁门,忽遇到一大队突厥兵,由酋长始毕可汗率领着,迎头拦击,竟欲劫夺乘舆。炀帝见时势危急,忙逃回雁门,据关自守。始毕可汗意调集番兵数十万,把一座雁门关围得铁桶相似;炀帝闷在关里,心中十分焦急,便传檄天下,令各路都起勤王兵来救驾。
当时有一位屯卫将军,名叫云定兴的,便奉旨在营前召募天下义土;当时忠心皇室的人还多,便有许多少年英雄,前来应募。内中有一位英俊的少年,跑到定兴军营中来报名。云将军问他年纪,却只有十六岁。问他名姓,却原来便是留守将军李渊的次子李世民。云定兴知道他是将门之子,又兼面貌奇伟,便把另眼看待他。当下李世民向云将军领了一小队兵马,连夜偃旗息鼓,悄悄地绕到突厥兵后背去,在荒山暗地里齐声呐喊起来。东边喊声才了,西边又叫喊起来。喊了一夜,慌得那突厥兵满心疑惑,挨不到天明,便一齐拔营逃去。正出山口的时候,李世民带领校刀手,着地冲将出去,一阵大杀。打得突厥兵首尾不相应,弃甲抛盔,逃亡死伤的不知有多少;真把那突厥兵赶得很远很远了,世民才整队伍回来缴令。炀帝亏得他这一场杀,才得解围,安返东都。
世民立了这一场大功,却丝毫得不到好处。闲住在定兴营中,一年多光阴;听得炀帝游幸江都,早晚荒淫,不理朝政。
世民叹一口气,说道:“主昏如此,我在此何为!”便辞别定兴,回到父亲太原任上去。第二年,有一路贼兵主帅甄翟儿,他自号历山飞,带领大群贼党,来攻太原;李世民见有厮杀可寻,便提枪跃马,要冲出城去抵敌。李渊见他年纪太小,终觉不放心,便命世民守城,亲自带领兵马,前去杀贼。那贼兵来势十分凶猛,李渊和甄翟儿对陈,从午时直杀到黄昏,那贼兵越来越众,李渊一支兵被他们团团围在垓心,看看有些支持不住了。世民在城上看见,便带同生力军,冲出城去,直杀入重围,把他父亲救出。父子两人,左右夹攻,杀得贼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好不容易,把这甄翟儿杀退,太原百姓,又得太平无事。但自从炀帝七年起直到十三年,这六年间,各路揭竿起事的直有四十九起:第一个刘武周称帝,起兵马邑;接着便是林士弘称帝,起兵豫章;刘元进称帝,起兵晋安;朱粲称楚帝,起兵南阳;李子通称楚王,起兵海陵;邵江海称新平王,起兵岐州;薛举称西秦霸王,起兵金城;郭子和称永乐王,起兵榆林;窦建德称长乐王,起兵河间;王须拔称漫天王,起兵恒定;汪华称吴王,起兵新安;杜伏威称吴王,起兵淮南;李密称魏公,起兵巩邑;王德仁称太公,起兵邺郡;左才相称博山公,起兵齐郡;罗艺称总管,起兵幽州;左难道称总管,起兵泾邑;冯盎称总管,起兵高罗;梁师都称大丞相,起兵朔方;孟海公称录事,起兵曹州;周文举称柳叶军,起兵淮阳。此外,高开道起兵北平,张良凭起兵五原,周洮起兵上洛,杨士林起兵山南,徐圆郎起兵豫州,张善相起兵伊汝,王要汉起兵汴州,时德(睿阝)起兵尉氏,李义满起兵平陵,綦公顺起兵青莱,淳于难起兵文登,徐师顺起兵任城,蒋弘度起兵东海,王薄起兵齐郡,蒋善和起兵郓州,田留安起兵章邱,张青持起兵济北,臧君相起兵海州,殷恭邃起兵舒州,周法明起兵永安,苗海潮起兵永嘉,梅知岩起兵宣城,邓文进起兵广州,杨世略起兵循潮,冉安昌起兵巴东,宁长真起兵郁林;李轨称凉王,起兵河西;萧铣称梁王,起兵巴陵。这数十起草头王,都是史册上有名姓可查的。此外还有许多妖魔小丑,东扑西起,真是数不胜数。可笑那日坐迷楼,酒色荒淫的隋炀帝,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好似坐在鼓中一般,不见不闻。在他左右的百官,大家只图得眼前富贵,把各处的反信,瞒得铁桶相似;真是满朝君臣,醉生梦死地过着日子。
独有这位太原留守李渊,眼看着破碎的江山,时常愁叹;只有世民怀抱大志,时时留心眼前英雄,倾心结交,预备大举。
内中晋阳令刘文静,和副官监裴寂,二人来往得最是密切。有一夜,文静和裴寂二人同宿在城楼上,远见境外烽火连天,禁不住长叹一声说道:“身作穷官,又遭乱世,叫人何以图存!
”文静听了,忙一把拉住裴寂,说道:“盗贼四起,时势可知;你我两人果属同心,还怕什么贫穷呢?”裴寂道:“刘大令有什么高见,幸乞指数。”文静说道:“从来说的,乱世出英雄,裴大人平日看在眼里,究竟谁是英雄?”裴寂听了,把大拇指一伸,说道:“当今英雄还属李总监!”文静点着头说道:“李渊果然是英雄,他公子世民,尤属命世奇才,大人不可错过。
”裴寂心中终嫌世民年纪太轻,听了文静的话,仍是将信将疑,含糊过去。
隔了几天,忽然江都早有诏来,说李密叛乱;文静和李密是儿女亲家,照律应该连坐,着即革职下狱。李渊奉到这个圣旨,却不敢怠慢,便将文静除去冠带,拿来拘入监中。待世民回衙来,听说文静下狱,急急赶到监牢中去探望。两下见了面,文静不但不愁怨,反箕踞在草席上,高谈天下大事。又说道:“如今天下大乱,还讲什么是非;除非有汉高的约法,光武的中兴,拨乱反正,为民除暴,或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世民听了,直跳起来,说道:“君亦未免失言,焉知目下无汉高、光武一般的救世英雄出现?只怕你肉眼不识真人呢!”文静急拍手大笑道:“好,好!我的眼力果然不弱,公子果然是一位真人!如今天下汹汹,群盗如毛,公子正好收为己用,纵横天下;不说别的,单说太原百姓,因避盗入城,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尊公麾下,又有数万精兵;趁此乘虚入关,传檄天下,不出半年,帝业成矣。”世民听了这一番话,转觉踌躇起来。
文静再追一句道:“敢是公子无意于天下吗?”世民叹着气说道:“小侄原久有此志,只恐家父不从,奈何!”文静道:“这也不难。”说着便附着世民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世民点头称是,告别出狱,自去邀裴寂饮酒赌博。
裴寂生平所好的便是这两件事。世民这一天在私室里,用盛宴相待;又拿出十万缗钱来,两人作樗蒲之戏。从午刻赌起,直赌到黄昏人静,世民故意把自己的钱一齐输去;裴寂又赢了钱,又吃了酒,十分欢喜。从此两人天天聚在一处,话到投机的时候,世民便把文静的主意说了出来。裴寂听了,拍着手说道:“我也有此意久矣!只是尊公为人正直,明言相劝,恐反见拒;如今我却想得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在此,今日既承公子相托,待我明日便把这条计行出去罢了。”说毕,两人各自分头去预备。
到了次日,裴寂便设席在晋阳宫,请李渊入席。这晋阳宫,是炀帝在四处游幸预备下的行宫之一,行宫里一般也养着太监宫女们,准备圣驾到时使唤的。皇帝不在行宫的时候,便立正副官监二人,管理行宫中一切事务。如今这晋阳宫的正宫监,便是李渊,副官监便是裴寂。当日裴寂在宫中,设宴款待李渊,李渊心想自己原是宫监,可以进得宫去,又兼和裴寂是多年的老友,设宴相请,也是常有的事,便也毫不疑心,欣然赴宴去了。裴寂迎接入座,谈些知已说话,十分开怀。从来说去,酒落欢肠;两人说到同心处,便不觉连杯痛饮起来。裴寂这一天,特意备着许多美酒佳肴,把李渊灌得烂醉,他自己虽也一杯一杯吃着陪着,但却不是真心吃下肚去,却趁着李渊不见的时候,一杯一杯地倒在唾壶中去的。因此两人一般的饮酒,一个吃得醉态矇眬,一个却越吃越清醒了。
正在畅饮的时候,忽听帘钩一响,踅进来两个花朵儿也似的美人儿,长得一般长大,一般苗条;望去一般十七八岁年纪,好似一对姊妹花,笑盈盈拿手帕儿掩着珠唇,并着肩儿向李渊身边去。从来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如今李渊当着这酒色两点,他肚子里装着绝好的酒,眼中看了绝好的色,任你是铁石人儿也要让它迷醉倒了。李渊睁着两只醉眼正看时,那两个美人,已并对儿盈盈拜倒在地,慌得李渊忙伸手去扶起。裴寂吩咐两美人在李渊左右肩头坐下,那美人坐在两旁,不住地把着壶儿劝酒。李渊一边饮着酒,一边望着这两个美人的姿色;只见她眉黛含颦,低鬟拢翠,盈盈秋水,娇娇红粉,一言一笑,都觉可人。还有那一缕一缕的幽香,从她的翠袖中暗暗地度入鼻管来。可怜李渊半生戎马,如何经过这种艳福,早已弄得神情恍惚,醉倒怀中了。两美人便扶着李渊,竟直入内宫去安寝;这一睡,虽不及颠鸾倒风,却也尽足偎玉依香。
到次日天明,李渊从枕上醒来,只觉锦绣满眼,深入温柔,鼻中送进一阵一阵异香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急揉眼看时,只见左右两个美人,侧身拥抱着。看她穿着娇艳的短衣,长着白嫩的肌肤,由不得伸手去抚弄着。这两个美人也是婉转随人,笑啼如意。李渊便问她们的姓氏,一个美人自称尹氏,一个美人自称张氏。李渊又问她:“家住在什么地方?是何等样人?
是谁唤你们来侍寝的?”那两个美人听了,抿着嘴笑说道:“如今妾身既已有托,便实告诉了大人吧。俺们并不是寻常女子,原是此地晋阳宫的宫眷;只因圣上荒淫,南游下返,烽火四起,乱象已成,妾等非大人保护,眼见得遭盗贼污辱了。今日之事,是依裴大人的主张,使妾等得早日托身,借保生命。”李渊话不曾听完,便吓得从床上直跳起来,说道:“宫闱重地,宫眷贵人,这、这、这事如何可以行得!”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跳下床来,连衣冠也来不及穿戴齐整,三脚两步,逃出寝宫。
兜头撞见裴寂,李渊上去一把拉住,呼着裴寂表字说道:“玄真,玄真!你捉弄得我好!你莫非要害死我吗?”裴寂笑着说道:“李大人为何这般胆小?收纳一二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大事;便是收纳了隋室江山,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呢!”李渊听了,越加慌张起来,说道:“俺二人都是杨家臣子,奈何口出叛言,自招灭门大祸?”裴寂却正色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炀帝无道,百姓穷困,群雄并起,四方逐鹿,烽火连天,直到晋阳城外。明公手握重兵,公子阴蓄士马,今日不乘时起义,为民除暴,尚欲待至何日?”
正说话时候,突有一个少年,手挽着刘文静,闯入宫来。
李渊认得是他次子李世民,忙指着刘文静说道:“这刘大令是圣上旨意拿下的钦犯,你如何敢擅释放?”世民却大声说道:“什么圣上不圣上!如今天下大乱,朝不保暮;父亲若再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祸至无日矣!”文静接着说道:“大人事已至此,还不如顺民心兴义师,或可转祸为福。”李渊被他三个人逼着,一时愤无可泄,便上去一把揪住他儿子世民,大声喝道:“你们只是一派胡言,我只拿住你自首去!免得日后牵累。”裴寂见了,忙上去劝解。世民也说道:“孩儿细察天时人事,机会已到,所以敢大胆发此议论;如大人必欲将孩儿扭送,孩儿也不敢辞死。”说着,不由得滴下泪来。父子究关天性,听世民这样说了,便也不觉把手放松。世民见他父亲怒气稍退,复又劝道:“如今盗贼四起,横行天下,大人授诏讨贼,试思贼可尽灭的吗?贼不能尽,终难免罪。况世人盛说李氏当兴,杨氏当灭。郕公李浑,无罪遭祸;即使大人果能尽灭贼人,那时功高不赏,俺家又是姓李,那时又难免遭忌。今时起义,正是免祸之道。”李渊到此,自想既已污辱宫廷,时热逼迫,也是无法,只得叹一口气道:“罢,罢!今日破家亡躯,由你一人;他日化家为国,也由你一人,我也不能自主了!
”
第二天,便拜刘文静参赞军务,商议出兵的计谋。一面派人星夜赶卦河东去,迎接家眷。正商议间,忽报突厥大队人马杀来。刘文静眉头一转,计上心来,便令世民、裴寂率兵分头埋伏,反把四门大开,洞彻内外。突厥兵直闯进外城,见内城门一般也洞开着,不由得心头疑惑起来。喧哗了一阵,竟引兵退出城去。李渊才复阖上城门,调兵遣将。到次日,突厥兵又来攻城,渊遣部将王康达等率千余骑出战,不消片刻工夫,意被突厥兵杀得全军覆没。城中得了败耗,顿时惊慌起来。世民想得一计,连夜打发将士,潜行出城;待至天晓,却张旗伐鼓,呐喊前来。突厥兵疑是别路来的救兵,便一齐退去。城中转危为安,军民相率欢慰。隔了几天,那李渊的家眷,居然取到。
这李渊的正夫人窦氏,早巳去世;二夫人万氏,和长子建成,四子元吉,连同女婿柴绍,也一并入见。骨肉团聚,相对言欢。
李渊问起三子玄霸,才知是在籍病故。又有万氏生的儿子,名智云的,已在中余失散,生死未卜,因此在欢叙中又带几分悲悼。李渊见了柴绍,便又想起女儿来,问:“我女如何不来?
”柴绍答说:“小婿原寄寓长安,备官千牛;因得二舅兄密事相召,是以小婿星夜赶来。在中途适遇岳父眷属,幸得随行。
小婿行时,原欲带令媛同行;令嫒却说途中不便,临时自有妙计脱身。”
正谈话间,世民从外边进来,说道:“如今家眷已到,大事须行,速议出兵,掩人不备,迟恐有变。”李渊便在密室,召集刘文静、裴寂一班人,共议出兵方法。文静说道:“出兵不难,所虑突厥时来纠缠;今日要策,莫如先通好突厥,然后举兵。”李渊说:“这说得也是。”便由文静起草,与突厥通信,信上大约说:“目下欲举义兵,迎立代王,再与贵国和亲,如汉文帝故事;大汗如肯发兵相应,助我南行,幸勿侵虐百姓,若但欲和亲,坐受金帛,亦惟大汗是命。”,这一番话由李渊亲笔写就,便遣刘文静为使,送书到突厥营里去。李渊自从文静去后,城中暂时无事,暇时便想起幼子智云,屡遣人到河东去探听下落,后来得到确实消息,智云被官吏执送长安,被留守阴世师所害。渊与如夫人万氏得了这个消息,十分痛心;裴寂和柴绍都来劝解,渊含泪说道:“玄霸幼慧,在十六岁上,便在籍病死;智云颇善骑射,兼能书奕,年比玄霸尚小二岁,不料今竟死于奸吏之手,我他日出兵,必为吾儿报此仇恨!”
正伤心的时候,忽报刘文静从突厥营回来;李渊当即召入,问他情形。文静道:“突厥主始毕可汗说:‘须请大人自为天子,他方肯出兵相助。’”裴寂在一旁听了,不仅跃身而起,说道:“突厥且愿主公为帝,大事不足虑矣!”不料李渊终觉胆小,便另立了一个主意,尊炀帝为太上皇,奉代王为帝,藉此安定隋室;一面移檄郡县,改换旗帜,一面再命刘文静往突厥营去报命,约与突厥共定京师,土地归李渊,子女玉帛归突厥。始毕可汉大喜,便先打发使臣到晋阳城中来,馈马千匹,李渊也和突厥和好。此后每寄书与突厥,竟至自称外臣;在李渊原是暂时笼络外人的意思,但从此却叫突厥人瞧不起唐朝,真是自取其辱。
刘文静执掌文书,便传檄各处,自号义兵。檄文送到西河郡丞高德儒那里,他是新受炀帝征讨之命,便拒绝李渊的来使。
李渊便命长子建成,次子世民,率兵直攻西河。世民的军队,直至西河城下,高德儒闭门拒敌,世民身先士卒,竭力猛攻;足足打了三天三夜,在清早时候,冒除登城。建成的军队,随后攻入。西河全城,顿时陷落。世民拿住高德儒,立刻斩首示众,当即大赦军兵,秋毫无犯。李渊见初战得利,便决意打进关去;裴寂和同伴商量停妥,上李渊尊号,称为大将军。开府置官,命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大雅与弟大有,共掌机密。武士(录蒦)为铠曹,刘政会和崔道、张道源为户曹,姜謩为司功参军,殷开山为府椽,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王长谐、姜宝谊、阳屯都做左右统军。此外文武各属,量才授任:封世子建成做陇西公,兼任左领军大都督;封次子世民做敦煌公,兼任右领军大都督,都可任用官员;女婿柴绍,做右领军府;长史咨议刘瞻,领西河守。部署大定,各有专司。长史裴寂,又把晋阳宫内的积粟移送到大将军府去,共有九百万斛;又有杂彩五百匹,铁盔四十万副,也一齐移送到大将军府中去。那第一夜在晋阳宫中伴李渊宿的尹、张两个宫眷,此时也都封了美人,早晚陪伴在李渊左右,李渊也十分宠爱。原有五百名宫女,也一齐拨入大将军内府去听用。这时是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李渊把家事府事料理清楚,便亲自带了三万甲士,从太原出发;元吉留守晋阳宫,建成、世民,都带兵从征。一面移檄各地,只说尊立代王为帝;谁知军队行到中途,便有探子来报,称隋郎将宋老生,和将军屈突通,奉代王侑命,带领大队人马,前来抵抗。这时屈突通驻兵在河东,宋老生却已领兵到霍邑了。李渊听了,知道师出无名,不觉踌躇起来。这时李渊军队驻扎在贾胡堡地方,离霍邑还有五十多里路;又值大雨滂沱,不便行军。军中粮食原带得不多;数日前李渊已打发府佐沈叔安到太原去运一月粮草来,至今未到。看看那雨势一天大似一天,满路泥泞,眼见得大家坐食,无法行动。正闷守的时候,忽有探子呈上李密的檄文,历数炀帝的十大罪状。李渊当即传裴寂、世民进帐来商议,裴寂说:“李密如今略取河洛,有瓦岗寨大盗翟让等奉他为盟主,自称魏公,现有众数十万,声势极盛,为我军计,不如暂与联络,免有东顾之忧。李渊父子听了,都以为是。当即由温大雅起稿,修成文书,约李密为同盟。李密复书,有“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的一番话。李渊看了颇觉放心。
再过了几天,雨势依旧不减,那太原的粮米也还未到;看看坐食将尽,忽又有骑探特来急报,说刘武周约同突厥,将乘虚直攻晋阳。李渊看看时势不顺,便要打算退兵。这消息传到世民耳朵里,他是一个爱厮杀的英雄,如何肯罢休;他在父亲跟前,一再劝说,甚至泪随声下,李渊才慢慢地把退兵的心思打消。恰巧沈叔安的粮草也到了,天气也晴朗起来了。李渊便传令三军,就岗地阳面曝甲而行。不多几天,到了霍邑城下,宋老生固守不出;世民性急,先领数十骑,直趋城下,令众兵士辱骂。宋老生耐不住气,便率领三万大军。开城出战。李渊怕世民有失,便亲率数百骑前去接应;一面令殷开山催召后军,后军如召而至。李渊和建成合兵,列阵城东,世民列阵城南;城内隋兵,由东门如潮水一般涌出。李渊和建成父子两人迎头拦杀,两军喊声震天,从辰时直杀到未时,李渊手下伤亡的兵士很多,隋兵奋勇当先,步步进逼。看看李渊有些支架不住了,亏得柴绍领生力军跃入阵中,挥刀力战,才得支住。那宋老生又从南门杀出,趋向城东,夹攻李渊;世民在南城,看看父亲势危,便和军头段志玄带领大军从高岗上直冲杀下来,宋老生腹背受敌,见世民来势凶猛,只得回马交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聚家室李渊起义相英雄虬髯让贤
宋老生手下个个都是能征惯战的,幸得世民神力敌住,只见他手握双刀,转动如风,东冲西突,凡是近他的敌军,都被他杀死,流血满袖,刀口尽卷。世民急向左右亲兵手中换过刀来,再跃马奋臂,大杀一阵;段志玄等紧随马后,拼命赶杀。
手下的战士,个个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不消一两个时辰,早已杀得隋军旗靡辙乱,马仰人翻。世民心生一计,传令手下的兵士,大声呼唤着道:“老生已被擒住,隋兵何不速降!”那时城东的隋军,正与李渊酣斗,到吃紧的时候,忽听说城南主将已被擒捉,便也无心恋战,急急退避进城;李渊乘势紧迫,那隋兵只顾逃性命要紧,一路弃甲抛盔,飞也似地逃进城去,把城门紧紧闭住。恰恰把宋老生一支孤军,闭在城外,弄得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急欲折回南门去时,被世民横冲过来,拦住去路,再欲转入东门,那李渊的兵又杀来,把宋老生的兵截成两段。他父子两支兵,从两下里包围拢来;宋老生看看不是路,便长叹一声,提着马缰,向壕中一跃,意欲寻个自尽,恰巧刘弘基飞马赶到,一刀下去,把老生的身体砍作两段;转身又把隋兵杀得七零八落,东逃西窜。隋兵这时只恨爷娘不给他多生两条腿,使他可以快逃得性命。这一场恶战,李渊虽得了胜仗,但手下兵士也是死亡枕藉;李渊传令兵士在城下饱餐休息一回。到夜深时候,城外鼓声四起,李渊和世民手下的兵士一跃登城,城中守兵,便不战而降。李渊便进城安抚军民。
休息过两天,李渊又引兵攻打临汾;临汾守吏不战而降。
从此一路打去连得绛郡、龙门、河东几座城池,又从梁山渡过大河,夺韩城,攻冯翊,势如破竹;适值刘文静从突厥出使回来,带领五百突厥兵,又战马二干匹。那突厥兵又个个骁勇善战,战马又驰骋自如;李渊得了,便好似虎之添翼,军事十分顺利。夺得河东以后,李渊自率诸军,沿河西进;一路朝邑、蒲津、中潬、华阴、永丰仓、京兆,许多郡县,都自愿投降。
李渊便命长子建成,司马刘文静,带同王长谐一班人,屯兵永丰仓,守潼关以控河东,慰抚使窦轨以下兵马,概受节制;命次子世民,带同刘弘基一班兵马,驻扎渭北,慰抚使殷开山以下战员,概受节制。两军分头行事,李渊自己住在长春宫里。
有一天,鄠县地方李氏女使人到宫中来下书,李渊拆开看时,知道是他亲女的书信;李渊十分欢喜,忙唤他女婿柴绍进宫来,一同观看。原来柴绍夫妇两人,住在长安的时候,接到世民唤她的信,在柴绍的意思,要和他夫人同行,李氏却说:“夫妇二人在路同行,颇多不便,大丈夫功业要紧,你尽放心一人前去,我一妇人在家,容易避祸。县我也别有计较,君可莫问。”柴绍到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狠一狠心肠,丢下他夫人,到岳父这里来。那李氏自丈夫去太原以后,便悄悄地回到郡县的别庄上去;散去家财,招兵买马,也立起义师来。这时有李渊的从弟,名神通的,因地方官捉拿得他紧急,也逃到鄠山中来,却和长安大侠史万宝一班人暗通,起兵响应李渊。
李氏兵和神通兵合在一起,攻入鄠县,占据了城池;又令家奴马三宝招集关中群盗,如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一班人都打通一气,一路进兵出去。夺得盩厔,武功、始平一带县份,共有七万人马。左亲卫段纶,他的妻子,原是李渊妾生的女儿,到此时也在兰田地方聚集同党一万多人,和李氏联为一气。如今打听得李渊大兵已过河来,便由李氏领衔通信,给他父亲;所有一班人马,都愿受他父亲的节制。这柴绍跟着岳父,东征西杀,多日得不到他妻子的消息,如今见了这封信,知道他妻子也带领人马攻城略地地大做起来,他忙向岳父讨得将令,出帐来跳上马,飞也似地迎接他夫人去。这里李渊便拜神通为光禄大夫,段纶为金紫光禄大夫;此外各路大盗,都给他官阶,照旧带领他部下,驻扎在原外。所有一切军队,都归世民调遣。
这世民带领大队人马,向西急进,沿路群盗归附,几不胜数,待到泾阳地方,连营数里,共有大军十万;路过隰城,隰城尉房玄龄,亲自到辕门口来请见,世民和他一见如故,立时拜官记室参军,充做随营军师。两人在军中早夕谈论,十分投机。恰巧柴绍夫妇,也带兵到来,世民欣然出迎,只见他姊姊首插雉尾,身披软甲,腰佩宝剑,足顿蛮靴,望去果然是十分威武,活似一位女将军。那柴绍却跨着一匹白马,随在他夫人身后。他脸上只有喜孜孜的笑容,后面便是万余人的军队。挑选得个个精壮,旗帜鲜明,刀枪雪亮;世民见了,忍不住眉眼上堆下笑来,拍马向前,向他姊姊拱手道:“阿姊辛苦了!”
三人并马进帐,帐中设下筵席,围坐痛饮起来。饮罢,各自归帐。柴绍军队居左,李氏军队居右。当时营巾称李氏军为娘子军。
次日,世民率领左右军进兵阿城,一面遣使禀告父亲,请李渊会师长安。这时李渊已带领人马离长春宫、到永丰仓;一面开仓发粟,一面进兵冯翊。又命刘弘基、殷开山,分兵西攻扶风;扶风太守领兵应战,被弘基打败,便占得扶风城池,从此一路无阻,直到长安城下。那次子世民,早巳驻军待着,两方合兵,共有二十余万。李渊一面巡视营垒,一面传谕守城官吏,愿拥立城中的代王。
这代王名侑,是炀帝的孙子,故太子昭季的儿子。太子早死,遗子三人:长子倓,封燕王;次子侗,封越王;侑是第三子,在长安留守。长安又称西京,有京兆内史卫文升一班人辅佐代王。保守城池。无奈这卫文升,年纪又老,受不起惊吓。
听说李渊军队,已临城下,早吓出一场大病来,倒在床上,不能管事;只听那左翊卫将军阴世师,郡丞骨仪,忙着调兵守御。
李渊先把文书送进城去,被阴将军退回。李渊动了怒,便督同各军攻城;各将士奉令扑城。骨仪带同士卒,在城上抵御。
孙华带领弓弩手,奋勇当先。城上矢石齐下,孙华用遮箭牌挡着,冒险越过城壕,手中摇着红旗,正要攀登城墙,忽然城上一箭下来,射中要害,立时阵亡。李渊兵士见先锋战死,便个个愤怒,死力进攻,前仆后继,日夜不休。战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只见那军头雷永吉,左手执旗,右手握盾,首先登城,后面军士便和潮涌的一般上去;杀退城上守兵,斩开城门,迎李渊大军进城。那阴世师和骨仪,还不肯投降,带领少数兵士,在街巷中喊杀,不多时都被李渊的军士擒住,解送中军帐中。
卫文升病在床上,听得外面喊杀,又听说阴世师、骨仪两将军都已被擒,便立刻吓死。这时代王侑,在东宫接连几次太监报来,说李渊军队已杀进城来,又说阴将军和骨将军都兵败被擒,又说卫内史惊吓而死,又听得宫外一阵一阵喊杀之声,越喊越近,看看左右,都自顾逃命要紧,一齐丢下代王,东奔西窜。
代王只是十三岁的孩子,如何吃得起惊吓?也不禁慌作一团。
其时只有侍读学士姚思廉不曾走得,他站在殿前保护代王。李渊的兵士鼓噪入殿,思廉厉声呵止道:“千岁在此,何得无礼!
”众兵士听了,便由不得禁声站住。李渊下马上殿,仍行臣礼,拜见代王,启请代王迁居大兴殿后厅。代王见李渊带剑上殿,他身体早已抖个不住,思虑至此也声无法,只得上去扶住代王下殿,泣拜而去。李渊亦退宿长乐宫,一面出令,约束兵士,毋得犯隋氏七庙,及代王宗室,有敢违令者夷及三族。
次日升座,从狱中拉出阴世师、骨仪等十多个官员,责他平日贪赃枉法,又抵抗义师,一律斩首。所有从前狱中被官员冤屈的犯人,便一齐释放。内中有一个犯官,长得眉清目秀,年纪甚轻;他见了李渊,却不肯下跪。李渊问他姓氏官职,犯了什么罪,却监禁在此?那犯官见问,便哈哈大笑道:“我李靖原不曾犯什么国法,现做马邑郡丞;只因打听得公在太原起事,我苦于无从告变,便自愿装入囚车,故令长官押送到江都去,以便在天子跟前告密。不料囚车送到长安,正值公来围城;城守不知我计,便将我寄在狱中。”李渊听到这里,忍不住大怒起来,说道:“谅你小小郡丞,却敢告发我么?”喝令左右推出辕门斩首。李靖见李渊动怒,便冷笑着说道:“公举义兵,欲平天下暴乱,乃竟敢以私怨杀忠义之士吗?”渊不答话,左右便上去把李靖拥出辕门,准备行刑。忽见敦煌公李世民,拍马赶来,喝叫“刀下留人”;急急下马进帐去求着李渊道:“这李靖和孩儿有一面之交,望父亲看在孩儿面上,饶他一命吧。
况孩儿素知这李靖才勇兼全,大人不记得韩擒虎的遗言么?擒虎也说李靖可与谈将略;若收为我用,必能立功。请大人不念旧恶,赦罪授官。”李渊听了这番话,半晌才说道:“我看李靖矫矫不群,他日恐不易驾驭。”世民道:“大人若把李靖交给孩儿,我自有驾驭之术,大人不必过虑。”李渊至此,方才允诺。世民出帐,亲替李靖解缚,用好言抚慰一番。李靖进帐谢过李渊,世民引入自己帐中,待以上宾之礼。
讲到这李靖的来历,在下已在第六回书上交代明白,如今他又在长安城中出现,那虬髯客却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这虬髯客,也不是个平常人,他是专一在江湖上物色英雄的;那天在客店里遇到了李靖,他知道李靖将来是大富大贵的人,便一力成全了他和红拂姬人的烟缘,又替他在杨素跟前做说客,从此李靖反因他夫人得了一官半职,这真可算得裙带福了。
从此虬髯客把红拂姬人认做了妹妹,常到李靖家中来坐地;闲谈之中,问李靖:“太原一带尚有异人否?”李靖答称:“我交游之中,尚有一人,可以称得少年英雄。这人与俺同姓,名世民,是总督唐公李渊之子。”虬髯客听了,忙问:“俺可以和他一见么?”李靖说:“世民常在我友人刘文静家中起坐,只须走访文静,便可以见得。”虬髯客说道:“俺生平相天下士,百不失一;郎君何不携带俺去见见?”李靖答应,虬髯客便约定次日在汾阳桥上相会。
到了时候,李靖跨马赶到汾阳桥上,那虬髯客早已候着,便一同到刘文静家中去。虬髯公自称善相,愿见李公子;文静平素也赏识世民,说他器宇不凡。如今听说虬髯善相,忙打发人去把世民请来。那世民不衫不履,大踏步走来。虬髯客见了,不觉大吃一惊,忙拉着李靖到屋角去,悄悄地说道:“此人有天子之相,我看来已十定八九;俺尚有一道兄,给他一见,便百无一失了。”李靖听了,暗地里去对文静说了,文静便约在三日后再在寓中相见。到了日子,虬髯客果然携一道士同来,邀着李靖同去访刘文静。文静正与客对奕,见道士来,便邀道士入局对奕;又写一字条儿,去把世民请来观奕。停了一刻,果见世民掀帘而入,长揖就坐,顾盼不群。道士见了,心中一动,下子也错了;忙把棋子收在盒子里。说道:“此局全输,不必枉费心计了。”便起身拉着虬髯客,李靖在后面跟着,一块儿走出门去。走在半路上,那道士对虬髯客说道:“此处已有人在,君不必强图,可别谋他处去吧。”说着,便一洒袖向别路扬长而去。这里虬髯客拉着李靖,跨上马在路默默地走去。
回到李靖家中,入内堂坐下;那红拂夫人见虬髯客来,便也出来在一旁陪坐着。半晌,虬髯客才抬起头来,对红拂一笑,说道:“妹子不是常常说起要去见你嫂嫂吗?俺家住在城西大石坊第四小板门便是。俺明日合宅西行,便请妹子和妹夫明午到舍下来一别,顺便也可与你嫂子一见。”
李靖平日常说要到虬髯家中去拜见嫂嫂,那虬髯总不肯告诉他地名;如今听虬髯邀他夫妻到家中去相见,喜得他直跳起来。当日和虬髯分别了,到了次日中午,红拂打扮齐整,坐着车儿,李靖跨着马,迤逦寻到城西去;那大石坊是一个极荒凉的所在,走到第四小板门口,李靖上去,轻轻地打着门,便有一个僮儿走来开门,把他夫妇迎接进去。走过第三重门,李靖不觉怔了一怔,原来里面高厅大厦,杰阁崇楼,和外面绝不相称。望去帘幕重叠,奴婢成群。小僮儿把李靖夫妇引入东厅,只见虬髯客哈哈大笑着从里面迎出来。看他纱帽红衫,十分文雅;身后随着一个绝色少妇,端庄秀丽,把李靖的眼光也看住了。红拂夫人知是虬髯的妻室,忙悄悄地拉着他丈夫的衫袖,一齐上去拜见,那少妇也殷殷还礼。虬髯邀他们进了中堂,两对夫妻,相对坐定。有四个俊俏丫鬟,搬上酒肴来,大家开怀畅饮;又有一队女乐,在帘前吹打着劝酒。酒到半酣,虬髯站起身来,止住乐声,命二十个家奴,搬出二十具大衣箱来,排列在堂下;虬髯指着衣箱,对李靖说道:“这里面全是我历年所积,如今送给你妹夫,算是俺妹子的奁资。我原打算在此地成立大业,昨日既遇有真人,便不应再在此逗留。那李公子确是英主,三五年内,当成大事;妹夫才器不凡,将来必位极人臣。俺妹子独具慧眼,得配君子,他年夫贵妻荣,亦是为闺中人吐气;非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亦不能遇妹,原非偶然的烟缘。从此妹夫努力前途,莫以我为念。十年后,只打听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人崛起,便是我成功之日,妹与李郎可在闺中沥酒相贺。”说着,便把府中内外钥匙银钱簿册,和奴婢的花名册子,一并交出;又把合府中的奴婢僮仆,传集在院子里,命大家拜见李靖夫妇。又叮嘱众人道:“这一对夫妇,便是尔等的新主人;事新主须如事旧主,不得略有怠慢。”李靖夫妇十分惶惑,正要推辞,那虬髯客和他夫人已转进入内,须臾便戎装出来,向李靖夫妇拱一拱手,出门跨马去了。
李靖夫妇送客出门,回进屋去,检点箱笼,尽是珍宝。从此李靖十分富有,又有虬髯客留下的兵书一箱,书中详说风角、鸟占、云祲、孤虚种种法术;李靖尽心攻读,颇有心得,从此用兵如神,料事如见。直到唐太宗贞观年间,有东南蛮奏称,海外番目入扶馀国,杀主自立;李靖知道虬髯事已成功,便告知红拂夫人,两人在闺中相对沥酒,向东南方拜贺。这都是后来的事,且不去说它。
当时李渊入踞长安,便奉代王侑为皇帝,即位大兴殿,改年号称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渊自称大丞相,都督内外军事,自己加封为唐王;把武德殿改做丞相府,设官治事,仍用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台前尚书左丞李纲为相府司录,专管选事;前考功郎中窦威为司录参军,使定礼仪。一面上尊号祖父虎为景王,父昞为元王;夫人窦氏为穆妃,立长子建成为世子,次子世民为京兆尹秦公,四子元吉为齐公。从此李渊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那各处地方官的文书,雪片也似报到江都地方来;无奈炀帝左右的大臣,都是只图眼前利禄的,把所有文书,一齐搁起,不送进宫中去。
那炀帝终日在宫中和众夫人、美人游玩着,昏天黑地的,也不知外间是如何的情形。这时炀帝因十分宠爱吴绛仙,不把别的美人放在眼里,那许多夫人和众美人不由得嫉妨起来,大家都在萧后跟前说绛仙的坏话。萧后也因为炀帝宠爱绛仙,待自己也冷淡了些,心中很不自在;只因自己是国母之尊,不便和别人去吃醋捻酸,便也暂时忍耐着。自从那天炀帝把已经赐给萧后的绫子,转赐了绛仙以后,便再也忍不住了,和炀帝大闹了一场,立逼着炀帝把绛仙贬入冷宫。炀帝看萧后正在气头里,又因她正宫的体面,便没奈何,暂时把吴绛仙贬入月观去,从此绝不临幸。但吴绛仙是炀帝心中最宠爱的人,日子隔得久了,难免两地相思。一日,炀帝独步迷楼,见远处春山如画,忽然又想起吴绛仙来,叹道:“春山如此明秀,宛如吴绛仙画的蛾眉;久不见美人,叫人十分想念。”
心中正怅惘的时候,忽见一个太监,从瓜州公干回来,带得合欢水果一双,持进宫来献与炀帝。这水果外面重重包裹,上边嵌着珍珑花草,中间制成连环之状,所以称做合欢水果,看去十分工巧。炀帝大喜道:“此果名色俱佳,可速赐与吴绛仙,以不忘合欢之意。”便唤小黄门捧着水果走马到月观去赐与绛仙,立等回旨。那黄门领了旨,不敢怠慢,上马加鞭,飞也似地向月观中奔去。吴绛仙自贬入月观,终日以眼泪洗面;这一天也不梳不洗,悄悄地凭栏而立。忽见黄门手捧一物匆匆进来。绛仙问时,刃陨门说道:“万岁挂念贵人,今得合欢水果一双,特赐贵人,以表不忘合欢之意。”吴绛仙听了,顿把长眉一展,笑逐颜开,说道:“自从遭贬,已拼此身终弃,再无蒙恩之时;不意万岁尚如此多情,今承雨露之私,不可不拜。
”当即入内梳妆起来,排下香案,向北再拜;谢了圣恩,将合欢水果连盘捧来一看,不期黄门在马上跑得太急了,中间合欢巧妙之处俱以摇散。吴绛仙一看,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名为合欢,实不能再合矣!皇上以此赐妾,是明明弃妾也!”黄门急解劝说道:“贵人不必多心,此果在万岁前赐来时,原是紧接相连;只因一时圣旨催促,走马慌张,以致摇散,实非万岁有意拿此破果赐贵人的。”绛仙说道:“既是好好赐来,到此忽散;纵非万岁弃妾,天意亦不容妾合矣!”说着只是淌眼抹泪的,一任黄门再三劝说,她总是悲咽难胜;黄门在一旁频频催着道:“万岁吩咐,立候回旨的。贵人有何言语,快快说来?
”那吴绛仙这里愁肠百折,无从说起,被黄门官一声一声催逼不过,便在妆台上提起笔来,写成一首诗,交给黄门官。那太监接着诗,飞马回宫去复旨。炀帝看那诗时,上面写道:“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炀帝看了这诗,十分疑惑;说:“朕好意赐她合欢果,记念她昔日合欢之意,今看她来诗百种忧怀,尽流露在字里行间,何怨朕之深也?”那黄门官见问,知是隐瞒不过,忙跪倒在地,把在路合欢水果摇散的情形说了。炀帝听了,又拿绛仙的诗句细细吟咏,吟到出神的时候,不觉叹道:“绛仙不但容貌绝世,情思深长,即此文才华贵,也不愧于班婕妤左贵嫔之流。”
正嗟叹间,忽背后转出一人,劈手将炀帝手中诗笺夺去,说道:“这淫娃又拿这淫词来勾引陛下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陈水戏灯火澈御沼步月光鹿影惊帝座
炀帝正把玩吴绛仙的诗笺,萧后从背后走来,劈手把诗笺夺去,说道:“陛下尽看些淫词做什么!今日乃上巳良辰,有杜宝学士制成《水饰图经》十五卷,备言水中故事;又有黄衮所造水饰七十二种,上面都装着木人,那木人有二尺多长,穿着绫罗,内藏暗机,尽能生动如意。其他禽兽鱼鸟,无一件不穷极天下之巧,妾已令陈设在九曲池中,特来请陛下前去游览。
不料陛下又正思念那妖精吴绛仙,未得有闲心肠去行乐!”炀帝听了,只得勉强笑道:“御妻又来取笑了,怎见得朕没有心肠?”说着,和萧后一同上辈,向九曲池来。未到池边,远远地见五光十色,堆垛得十分精巧。那许多太监和宫女,团团围住,看着笑着。
炀帝下辇,走近去看时,原来那水饰是用十二只方船装载着,一船一船挨次在水面上行去。船上雕刻着生动的木人,有傍山的,有临水的,有据定磐石的,有住在宫殿里的,装成七十二件水上的故事。船身一动,那木人笙箫管弦,齐齐奏乐,曲调悠扬,十分动听。又能舞百戏,百般跳跃,与生人无异。
又有伎船十二只,杂在水饰船中。那伎女也都拿木头制成,专管行酒,每一船有一木伎,擎杯立在船头,又一木伎捧壶站在一旁,另一木伎站在舟梢上把舵,又二木伎坐在船中荡桨。船慢慢地行着,每到客位前,便停船不去,献上酒来,候客饮干,方才移动,酒若不尽,终不肯去。机括都在水中,绝看不见,真是穷极机巧,化夺天工。
这时炀帝和萧后同席坐在那池边,一面饮酒,一面把那水饰一样一样地玩赏;第一样,是神龟负八卦出河授于伏羲;第二样,是黄龙负图出河;第三样,是玄龟衔符出洛水;第四样,是鲈鱼衔箓图出翠妫之水,并授黄帝;第五样,是黄帝斋于玄扈,凤鸟降于河上;第六样,是丹甲灵龟,衔书出洛,投于苍颉;第七样,是赤龙载图出河授于尧;第八样,是龙鸟衔甲文出河授于舜;第九样,是尧与舜游河,值五老人;第十样,是尧见四子于汾水之阳;第十一样,是舜渔于雷泽,陶于河滨;第十二样,是黄龙负黄符玺图出河授于舜;第十三样,是舜与百工相和而歌,鱼跃于水;第十四样,是白面长人鱼身,捧河图授禹,舞而入河;第十五样,是禹治水,应龙以尾画地,导决水之所出;第十六样,是禹凿龙门;第十七样,是禹过江,黄龙负舟;第十八样,是玄夷苍水使者,授禹《山海经》;第十九样,是禹遇两神女于泉上;第二十样,是黄鱼化鲤,化为黑玉赤文;第二十一样,是姜嫄于河滨,履巨人之迹;第二十二样,是弃后稷于寒冰之上,鸟以翼覆之;第二十三样,是文王坐灵沼;第二十四样,是太子发渡河,赤文白鱼跃入王舟;第二十五样,是武王渡孟津,操黄钺以麾阳侯之波;第二十六样,是成王举舜礼,荣光幕河;第二十七样,是穆天子奏钧天乐于玄池;第二十八样,是猎于澡津,获玄貉白狐;第二十九样,是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第三十样,是过九江,鼋鼍为梁;第三十一样,是涂修国献昭王青凤丹鹄,饮于浴溪;第三十二样,是王子晋吹笙于伊水,凤凰降;第三十三样,是秦始皇入海,见海神;第三十四样,是汉高祖隐砀山,泽上有紫云;第三十五样,是武帝泛楼船于汾河;第三十六样,是游昆明池,去大鱼之钩;第三十七样,是游洛水,神上明珠及龙髓;第三十八样,是汉桓帝游河,值青牛自河而出;第三十九样,是曹瞒浴谯水,击水蚊;第四十样,是魏文帝兴师,寻河不济;第四十一样,是杜预造河桥成,晋武帝临会,举酒劝预;第四十二样,是五马浮滹沱,一马化为龙;第四十三样,是仙人酌醴泉之水;第四十四样,是金人乘金船;第四十五样,是苍文玄龟,衔书出洛;第四十六样,是青龙负书,出河,并献于周公;第四十七样,是吕望钓磻溪,得玉璜文;第四十八样,是钓汴溪获大鲤鱼,腹中得兵钤;第四十九样,是齐桓公问愚公名;第五十样,是楚王渡江,得萍实;第五十一样,是秦昭王宴于河曲;第五十二样,是金人捧水心剑造之;第五十三样,是吴大帝临钓台望乔玄;第五十四样,是刘备跃马过檀溪;第五十五样,是周瑜赤壁破曹操;第五十六样,是澹台子羽过江,两龙负舟;第五十七样,是留丘诉与水神战;第五十八样,是周处斩蛟;第五十九样,是屈原遇渔父;第六十样,是卞随投颖水;第六十一样,是许由洗耳;第六十二样,是赵简子值津吏女;第六十三样,是孔子遇浴河女子;第六十四样,是秋胡妻赴水;第六十五样,是孔愉放龟;第六十六样,是庄惠观鱼;第六十七样,是郑宏樵径还风;第六十八样,是赵炳张盖过江;第六十九样,是阳谷女子浴日;第七十样,是屈原沉汨罗水;第七十一样,是巨灵开山;第七十二样,是长鲸吞舟。形形色色,过了一船,又是一船。
炀帝赏玩到欢喜时候,命众夫人传杯痛饮,正热闹快乐的时候,忽见一官员踉踉跄跄地闯进宫来,那左右太监忙上去拦阻也拦阻不住,那人直跑到炀帝脚下,伏地痛哭。炀帝看时,原来是东京越王杨侗的近侍赵信。炀帝问他:“何事如此凄凉?”那赵信奏道:“东京亡在旦夕,越王殿下,遣奴婢潜身逃遁,来万岁爷跟前告急。”炀帝是素来不问朝政的,如今听说东京危急,十分诧异,忙问:“东京有何危急?”那赵信奏说:“西京已被李渊占据,东京也被李密围困甚急,城破便在旦夕,望万岁速发兵去解围。”炀帝听了,吓得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叹一口气,说道:“朕久不问朝政,国事已败坏至此,如今大局已去,叫朕也无可挽回。”说着,宫女换上酒杯。炀帝说道:“朕且图今天的快乐,众夫人伴朕一醉罢!”说着,举杯向众夫人连杯痛饮。那赵信却兀自跪在脚下,不肯起身,口口声声说:“求陛下快发兵去救越王和代王!”
炀帝笑对赵信说道:“朕江都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定要东京!
局势既如此危急,索兴置之不问罢了!”赵信听炀帝如此说法,便也不敢再奏,只得磕一个头,退下阶去。炀帝见赵信起去,忽然想起东京的景色,忙唤住问道:“我且问你,西苑中风景如何?”赵信奏道:“西苑自圣驾东游,内中台榭荒凉,园林寂寞,朱户生尘,绿苔绕砌,冷落萧条,无复当时佳丽矣!”
炀帝道:“湖海中鱼鸟想犹如故?”赵信说道:“别的鱼鸟如故,只有万岁昔年放生的那条大鲤鱼,二月内有一天风雨骤至,雷电交加,忽化成一条五色金龙,飞上天去,在半空中盘旋不已,京城内外人皆看见。”炀帝听了,十分吃惊,说道:“大奇!大奇!这鱼毕竟成龙而去!”萧后在一旁说道:“曩日妾伴陛下游北海时,妾见它头上隐隐有角,便已疑心,故劝陛下射它,不料天生神物,竟是人力所不能害的。”炀帝接着又问道:“西苑中花木想也无恙!”赵信奏道:“别的花木都依旧,只有那年酸枣邑献的玉李树,近来越发长得茂盛;那晨光院的杨梅树,却在一月前枯死了。”炀帝听了,不禁拍案大叫道:“李氏当兴,杨氏当亡,天意有如此耶!”
原来炀帝素来以杨梅合姓,卜隋室之兴亡。今听说杨梅枯死,李树繁荣,又听说鲤鱼化龙,他便认定姓李的要夺他的江山,因此失惊打怪。吓得个赵信汗流浃背,不知是何故。惟有萧后知道炀帝的心事,当时便劝说道:“无情花草,何关人事?
陛下何必认真?”炀帝也觉萧后的说话有理,心里略放宽些。
又想如今在江都的近臣,都没有一个姓李的,眼前量来总没有什么危险,心里更放宽了一层。便说道:“外面如此反乱,两京纵不残破,朕亦无心归矣!听说江东风景秀美,丹阳、会稽、永嘉、馀杭一带山水奇丽,朕欲别治宫室,迁都丹阳,不知御妻愿伴朕同去否?”萧后道:“江东地方虽僻,晋宋齐梁陈五代皆相继建都,风景想也不恶,陛下之言甚是。”炀帝大喜,到了次日,竟出便殿召集群臣商议。炀帝说道:“两京皆为盗贼所据,朕不愿复归,意欲退保江东以为子孙之计,不识众卿之意如何?”当有虞世基出班奏道:“退保江东,坐观中原成败,不独子孙万世之业,亦以逸待劳之妙策也。”炀帝听了大喜,便传旨丹阳,重治宫阙,接挖新河,以通永嘉、馀杭,限日要成此大工,当下工部大臣领旨前去,开河的开河,治宫殿的治宫殿;此时民穷财尽,万人吁怨,那地方官却一味压迫,只图工程早完。那炀帝也终日在迷楼中追欢寻乐,只待江东宫殿完工,早日迁都。那两京之事,早已置之度外。
便是众美人也知道欢乐不久,没日没夜拿酒色两字去迷弄炀帝。炀帝身体虽寻着快乐,但因国事日非,心中终不免郁闷;再加他身体多年在酒色中淘磨过来,早不觉形销骨立。有一天,杳娘正临镜梳妆,炀帝从她身后走去,原想逗着杏娘作乐的,谁知从镜中照着自己容颜,十分憔悴,满脸都是酒色之气,自己不觉惊诧起来,说道:“何以消瘦至此!”萧后只怕炀帝伤心,故意凑馘道:“这正所谓渣滓日去,清虚日来。”炀帝对镜注视了半天,忽然自己抚着颈子,说道:“如此好头颅,有谁斩去!”萧后和众夫人听了,一齐大惊失色。萧后说道:“陛下何出此言?”炀帝只是哈哈大笑,笑罢,又索酒与萧后对饮,直吃到酩酊大醉,由两个美人扶着进帐睡去。无奈上床睡不多时,便又惊醒,醒来无可消遣,和两个美人调弄着,转觉乏味;忽听得窗外隐隐有女子歌唱的声音,腔调悲悲切切,十分凄楚。炀帝不觉从床上惊起,问:“谁在窗外唱这悲凉的曲子?”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炀帝耐不住,便披衣下床,走到帘栊之下,侧耳细听。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又起,却唱得字字清楚道:“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实自然成!”
炀帝蹑着脚绕出帘外看时,只见七八个宫女,围着一个宫嫔,听她唱歌,那宫嫔站在中央。炀帝心中暗想,杨花李花,一成一败,情见乎词,宫闱之中,如何有此不祥之歌?急上去唤那宫嫔问时,那宫嫔原是无心唱的,不期在这夜尽更深时候,被炀帝亲自出来问住,慌得众宫女惊惶无措。那宫嫔尤其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起头来;这炀帝平素在宫女身上不肯用大声呼喝的,忙安慰众人说,“不要惊慌。”又拉起那宫嫔来问道:“此歌是谁教给你唱的?”宫嫔奏对道:“此乃道路儿童所歌,非妾婢自编的。”炀帝问:“儿童之歌,你在深宫,如何得知?”宫嫔道:“贱婢有一个兄弟,在民间听得,因此流传入宫。”炀帝听宫嫔说出这个话来,便不禁大声叫道:“罢了!
罢了!这真是天意呢!”
在这半夜时分,炀帝忽然大惊小怪起来,早有人报与萧后知道。萧后急急赶来,再三劝炀帝回宫安寝。炀帝说道:“时势相逼而来,叫人如何安寝!惟酒可以忘忧!”吩咐快拿酒来!
宫人把酒奉上,炀帝直着颈子,一连五七杯倒下肚去。他越是痛饮,越觉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又仰首向天,夜空咄咄,心中没个安排处。又坐下来捧着酒壶,向口中直倒。放下酒壶,胸中觉得有万转千愁,便提起笔来,写出一首词儿道:“琼瑶官室,金玉人家,帘珠开处碧钓挂。叹人生一场梦话,休错了岁岁桃花!奈中原离黍,霸业堪嗟!干戈满目,阻断荒遐。梨园檀板动新稚,深痛恨,无勘王远将,銮舆迓!须拼饮,顾不得繁华天下!”
写罢,自己又把词儿歌唱起来,歌声呜呜,声泪俱下。萧后忙上前来劝住,又拿酒劝炀帝饮着,直饮到迷迷糊糊,萧后亲自扶进帐去睡下。
第二天,从床上醒来,还未起身,便有王义头顶奏本,直走到御榻前跪下。炀帝随接过他奏本来看时,见上面写道:“犬马臣王义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万岁:臣本南楚侏儒,幸逢圣明为治之时,故不爱此身,愿从入贡,幸因自宫,得出入左右。积有岁时,浓被恩私,侍从乘舆,周旋台阁,皆逾素望。臣虽至鄙至陋,然素性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源,略识兴亡之故。又且往还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故敢抒诚沥血次第敷陈。自万岁嗣守元符,休临大器,圣神独断,规谏弗从,自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开元益之市,伤有用之财。龙舟逾于千艭,宫阙遍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死葬者十无一人;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四出,行幸无时。兵人侍从,常役数十万;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寥寥可数;有人之家,寂寂无多。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泥土;尸积如岳,饿殍盈郊。狗彘厌人之肉,鸟鸢食人之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血膏草野,狐兔尽肥。阴风吹无人之墟,野鬼哭寒革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莫保朝昏。孤苦何多,饥荒尤甚!
乱离方始,生死孰知;仁主爱人,一何至此!陛下素性刚毅,谁敢上谏?或有鲠臣,又令赐死。臣下相顾钳结,以自保全,虽龙逢复生,比干再世,安敢议奏。左右近侍,凡阿谀顺旨,迎合帝意者,皆逢富贵,万岁过恶,从何可闻?方今盗贼如麻,兵戈扰攘;社稷危于春雪,江山险于夏冰。生民已入涂炭,官吏尽怀异心。万岁试思,世事至此,若何为计?虽有子房妙算,诸葛奇谋,亦难救金瓯于已破也!近闻欲幸永嘉,不过少延岁月,非有恢复大计,当时南巡北狩之神武威严,一何销铄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