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7 页/共 11 页
杨幺道:“我今去也!” 即开门抢出,抡着铁棍大叫道:“杨幺在此!”一时众军用着百般兵器,往杨幺身上砍来,杨幺不慌不忙,将棍抵敌,果是十分怕人。怎见得?但见:
黄昏争斗,黑夜交锋。黄昏争斗,对面不分你我;黑夜交锋,抬头难识街衢。马上将军,尽是虎贲卫、羽林卫、金吾卫、貔貅卫、骁骑卫,卫卫刀枪剑戟;步下总管,俱是奋武营,百胜营、无敌营、捷战营、莫敢营、营营鞭锐戈矛。前哨长,后哨长,齐挥器械;左都头,右都头,各动干戈。邻右居民,胆大的上房抛瓦;街坊里老,气馁的闭户鸣金。堪笑处,哧的妈妈混敲板壁,声言赶贼;好看来,惊得娃娃乱擎星火,喊捉强人。两下里棍迸刀,迸出光芒万丈;四壁厢刀劈棍,劈去黑气千条。枪刺棍架,棍打鞭搪。果乃是万千杀一人,端的似蚂蚁蚕食。
这杨幺武艺神授,铁棍神传,只使得神出鬼没,诸般兵器怎到得身上?却被杨幺打伤了无数。众军将见他勇猛异常,急切难擒,遂暗暗传令且战且引,将杨幺引出街来。杨幺杀得性发,力打上前。不期两面人家有人藏伏,一声响亮,绊索齐起,一索跌倒。杨幺正要蹿跳,早被众军挠钩齐搭,杨幺扎挣不得,“轰” 的一声,早已棍在一边,人倒一处,被人赶上,一时绳缠索绑。这是杨幺救许蕙娘,黑夜闹东京。
众军将见捉了杨幺,一时欢声动地,器械驰张。有的跟随押解到开封府去,有的各自散归。只这番闹吵,直惊动了徽、钦二宗;宫妃彩女,俱各慌张,尽疑是金人猝至。差出内臣一递递打探,打探了回奏,方才惊定。城中这些百姓,只除了这条街上,其余俱疑是金人入内,官军迎敌。这一惊慌,更是厉害,便人人思想逃奔出城,俱打叠包裹,携男抱女的等候出城。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一应文武官员俱入朝中问安。问安了回来,却见男妇纷纷出城,即传论各门守军,不许男妇出城。
开封府方回入本衙,即坐在堂上。众人将杨幺并行凶铁棍推至阶下。开封府相公大声喝骂道:“好大胆的强徒!现今有文书四处拿缉并剿白云王摩,怎敢潜匿禁城,杀伤军民,惊动 圣 躬,犯 下 弥 天 大 罪?可 速 招 称 余 党,免 受 极刑!”杨幺挺着胸脯道:“我一人做事,有甚余党?今被人众,黑夜失足。砍杀由你,只不要装出着这般面貌来吓人,使我杨幺死得不快活!” 相公听了大怒,喝手下:“ 重责四十!”众衙役将杨幺拖翻,一气打完。又喝招称余党,杨幺只回“没有”。遂又将诸般刑具一一拷逼,杨幺全不开言。相公想了一想,道:“这贼骨头既打夺许氏行凶,这许氏必知来历。”遂着人速拿许氏。
原来这许蕙娘受了杨幺吩咐,却要逃出。一时想起儿娇母怯未惯登临,不胜哭泣。正在两难,那宋婆在内忙走出道:“你母子生死只在顷刻,怎得有工夫哭泣?方才这位豪杰的言语,我已细细听明。但千乡万水,你母子怎么去得?我今想来,我老夫妇当日也常受孙官人好处,我二人又无生育挂牵,愿送你母子到那里去安身。” 许蕙娘听了大喜,连忙拜谢。宋婆遂去闪伏门后,见外面人少时,忙去与宋阿公说知。宋阿公大喜,老夫妇即时过来,引着许蕙娘母子在暗黑处,踅入冷静巷中,走到近城处。守到天明,趁人忙乱,一齐出城。许蕙娘身边取出银两,宋阿公即雇轿马,往南而去。
这差人去了半响,来回覆道:“许氏不知去向。小人拿得邻右在此。” 众人禀道:“小人们昨夜为拿杨幺,只闭门惊恐了一夜,实不知许氏去向,想是他惧罪,投河跳井,或者躲避城中。只求相公着人缉获,便有下落,” 相公因见众口一词,便点头道:“ 你们且自回家,本府即令人缉获。”众人拜谢走出。杨幺受刑在地,听见去拿许蕙娘,便自暗暗着惊,不知可曾依我言语,不胜忧虑。今听见说出不知去向,一时畅快,不觉连声大笑。众衙役有的欢喜,有的忙喝,相公作怒问道:“你这强徒笑些什么?”杨幺道:“我笑我的,问它怎么?”相公含怒了半晌,对众役说道:“ 这强徒视死不畏,宜该即时斩首。只是惊〔 动〕 朝廷,须奏请行。且将他押入重牢,凶器入库。” 吩咐完,退入后去,写就表章,五更奏请。不期秦桧正要在杨幺身上招出劫去银两,遂将表章留中不发,只着开封府严刑追究。
这杨幺下入狱去,却得众役推念孙本,见他为救许蕙娘犯罪,一条侠汉,用刑时俱各留情,在狱中又来照管,细说缘由。杨幺不胜感激,遂不受苦。当不得事情重大,日日追究定夺。
只说这郑天佑领了孙本家书,王摩嘱托,不日进了汴京,寻到孙家门首。抬头一看,不觉吃了大惊。只见门逢上贴着一条开封府封皮,旁边又挂着示条,俱有朱点印信,便十分动疑。不敢立看,急低头走过,寻个店中安歇。然后细细访问。才知这些缘故。急出城,连夜上山报知众弟兄。
众弟兄听了,一时尽皆失色。马霳便直跳起来,取了两把板刀,大叫道:“黑疯子去救杨幺哥哥!” 说罢往外直蹿,袁武忙叫殳动拖回。孙本忙向众弟兄下跪,说道:“我孙本死里逃生,不期家中妻子被仇人谋娶,幸得杨幺救免。今虽不知去向,大约存亡未卜,我孙本绝不系心。只这杨幺义气,我孙本只愿与他同死,并不敢偷生。敢求众兄弟放孙本下山,去救杨幺!”王摩连忙搀扶,急得大声说道:“ 孙本休恁地说,俺弟兄没二心。即今点起合寨人众,打进东京,势必救出杨幺!”马霳只急得火杂杂,举起板刀,向着一把交椅,“豁喇”声砍做两截道:“兀谁不走,吃恁样子!” 袁武立在旁,哂笑自若,只当不曾听见的一般。马霳直视道:“恁个骨突,敢是不走!” 袁武笑道:“ 去而无益,不如不去;去若徒死,又不如在此偷生。岂敢轻言便去能救杨幺哉!你们坐下,当为细说慢商。” 众人听了,只得坐下。袁武说道:“大凡举事必须审势,行事贵乎有谋。今虽宋室不振,天下未摇,汴京雄固,居民稠密,军马云屯,诚有一呼百诺之势。今我弟兄六人,合点寨中未满五百余人。若大张旗鼓,势必争持,勿论胜负,以多五百人而敌千万人。何异喽蚁之撼泰山,同归灰烬?此审势之难敌,一也。马霳身负血性,不知艰险而救杨幺,义也。孙本挺身,不虑逆流湍急之患,去救杨幺,情也。义则义矣,情则情矣,独不思杨幺所处之地而筹度之。身陷囹圄缧绁之中,昼夜提防,提铃击柝。以你一人而欲去破重垣,入囹圄,脱缧绁而救杨幺,岂无一人挠阻?何异飞蛾扑焰,驱羊就虎?此审势之难救,二也。虽然,岂视杨幺之不可救而不之救耶?救则当贵乎有谋。我今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合天时以应人事,方不出我之料。”众弟兄听了,才得大快,袁武一面唤过几个能事小校,到汴京去打听;又着五十名小校,沿路飞递下山。
过不数日,消息甚急。袁武遂打发郑天佑下山,临行暗嘱。郑天佑领计,即暗藏利刃,顷刻下山。原来这郑天佑一日夜能行五百余里。人见他行走迅捷,叫他是跟斗云。当日同殳动劫秦侩银两,俱是他往来打探。故此白云山紧要事情,俱是他往来。
这日郑天佑下山,放开脚步,投淮泗,走广陵,不日到了广陵地面。抬头一望,果见长江水势茫茫。两岸芦苇丛丛,长江中上下却有两座影影高山。因想道:“我不晓得两座山,上下相去不远,倒不曾问明马霳,那一座是焦山?此处又不便问人,隔着水面无船可渡,急切走不上去,这怎么处?”此时日已渐低,愈加心急,只得沿江对着两山而走。只见晚霞与江水相映,照耀得水色皆赤。汹汹泛溢。再一走去,却见对面这座山上周围垒叠,四下旌旗插满,又见山下链锁着千百只战船,桅墙十分齐整。郑天佑见了,十分欢喜道:“这座必是焦山。你看他据山作寨,恃水设险。前后布置得十分坚固,上下并无舟楫往来,人不敢走。只是我如今怎得过去?”正沉吟间,不期一阵旋风将一带芦苇直刮得嗖嗖晰晰,霎时间满江中波浪掀天。郑天佑是北方生长的人,从不曾见这般水势波涛,又见渐晚,前后并无人家,心内未免着惊,有些害怕起来。因想道:“这般浪大风狂,便有船只也难过去。不如寻个人家宿了,明早设法过去。” 遂走在高阜处一望,却见前面有几家茅檐草舍,遂要走来寻歇。因又想道:“我袁武哥哥计策刻不能缓,若耽延了这一夜,这怎么处?”
正想得没法。忽见前面芦苇中棹出一只小舟,在水面上一掀一侧,分波逐浪而来。郑天佑见了大喜,道:“这只船来得恰好,我 多 给 他 银 两,叫 他 渡 上 焦 山,免 得 一 夜 煎熬。”便立等着他。只见这船棹得相近,郑天佑正要招呼,忽见这人停桡罢桨,高声唱道:
自小生来胆气豪,腰间常挂血腥刀。
只因未遂男儿愿,暂隐江边弄竹篙。
郑天佑听了大喜,忙用手连招。只见这人将船棹到岸边,问道:“ 你这汉子莫不是从汴京来,要上焦山的么?”郑天佑忽听见他道着心事,不胜惊喜,却又不敢一时答应。只见这人忙走上岸来,笑说道:“你瞒得我,却瞒不得我山上活神仙贺云龙,他能知人祸福,善晓术数,如应如响。今早打发弟兄下山去劫刻薄人的财帛,得彩回来。贺云龙迎接众兄弟上山时,他看西北上,自言自语了一番,遂叫我准备小船,要接一个豪杰上山,商量什么大事。临行说道:‘去隔江芦苇中守候,大风起时,见人即便招呼汴京来人。’ 我棹这船在此,从早直等到如今,只不见人,又不见风起,在船中纳闷睡觉。今忽刮起大风,将船颠晃,我便惊醒,急忙棹出船来。你不是汴京来的是谁?快同下船去。” 郑天佑听得,满心惊奇道:“这贺云龙果是活神仙了。只这般风大般小,一时不得过去,怎么好?” 那人听了,大笑道:“ 我是‘分水犀牛’ 童良,专在浪涛中寻事做的人,怕它什么?”郑天佑听了大喜。遂一齐上船。
童良忙棹入江中,不消片刻,到了山下。二人急走入寨,童良忙叫道:“贺哥哥果是神仙,我接得汴京人来也!”厅上弟兄下阶相迎。郑天佑见是五条好汉,遂各厮叫坐定。沃泰问道:“今早贺云龙哥哥算定有好汉来商量大事。只不知好汉是何名姓,商量甚事?” 郑天佑说出姓名,遂将杨幺犯事,袁武设计,特来求助之意,细细述说。一时听得沃泰、贺云龙、邰元、柯柄、童良尽皆失色,不胜叫屈,一齐说道:“杨幺哥哥被难,可恨我们一些不知!若不是白云山弟兄好 义 气 报 知,怎 处?如 今 作 急 劫 救!” 邰 元 忙 问 道:“云龙哥哥术数,道法神奇,可知杨幺哥哥在狱中没事么?”贺云龙笑道:“生前种子,机会将萌,只不过浮云障翳,暂掩其光,非此闹动,岂应上天南北之意?袁武计策,实与我合。今夜将山上事情料理一番,五更我五人渡江,急去便了。”邰元听见杨幺在狱无恙,便满心欢喜,因说道:“ 袁武计策固好,我们只得五个弟兄,合来不过数人。莫若我这里着人去报君山、天雄一班弟兄来同救。” 贺云龙道:“ 二处焉能就至,此乃雷闪星移,袁武算准,岂可顷刻差误?况且他们亦有相救之日,不必去报知。” 邰元方才放心。遂备出酒席,与郑天佑共饮。沃泰等问白云山事业并众弟兄姓名,郑天佑遂将前后事情并姓名说出。众人听得,大喜道:“今日才知金头凤是王摩。” 又称羡杨幺、孙本、马霳以及殷尚赤,因说道:“我们一向要马霳来结弟兄,谁知今在白云山。”饮至夜半,贺云龙料理了一番,遂渡江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从前错处今分辨,以后心坚共死生。
不知可能救出杨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不约同大闹开封府 义气合齐上白云山
话说贺云龙到五更时候,即点选壮健魁伟小校,各扮商贾杂色人等,暗藏利器,跟随下山。邰元见止点得九十四人,不满百数,因问道:“ 袁武只要我们弟兄五人临时劫救,今带小校又不满百,这是什么缘故?” 沃泰、郑天佑、柯柄、童良也一齐相问。贺云龙只得说道:“袁武用世法中之运筹,云龙施世法外之道术。世法中之运筹,恐嫌杀戮过伤;施世法外之道术,只不过形肖当时,骇传后世,我临时自有妙用。”众人听得惊惊疑疑,便不再问,遂一齐渡江,俱望汴京奔走。
且说白云山袁武打发了郑天佑去后,汴京消息时刻报来。忽一日,小校来报道:“秦桧嘱托开封府,要杨幺招出泼皮堑劫去银两,遍体受伤,见杨幺不招,不日就圣旨下典刑。”王摩、马霳、殳动得信,尽皆惊骇道:“ 袁武哥哥只叫慢行,如今焦山尚没信息,这怎么处?” 袁武答道:“ 罡气曜宿已临角亢之间,早去何益?明日酉刻下山。” 王摩等方自欢喜。
到次日准备,依时下山,紧走夜日。这日巳牌时分,到了汴京城外。只见有个探事的奔出城来,袁武忙用手招呼到僻处。小校道:“今早旨意下来,着开封府午时三刻监斩,杨幺不久就绑出狱。” 袁武听明,即同四人入城。孙本忙将毡笠抹下,一齐到了府前。早见两旁执事操刀已在那里,伺候相公出堂。五人不便立等,便闪入小巷中来。早见郑天佑同着五人立在一旁,各自心照,前后散走。
等不半晌,开封府坐出堂来,遂吩咐衙役道:“本府今日奉旨监斩大盗杨幺。非比〔 他〕 犯,恐有余党混杂,为害不小。凡事需要谨慎:赶逐闲人,法场处着五百军兵在那里伺候,并传各门守军小心看守。” 吩咐完,然后着人到狱中取出杨幺来。此时袁武五人散立在门外,见开封府正在那里吩咐人,不留心时,袁武忙向孙本看了一眼,孙本会意,他是熟路,便低头向旁边挤了进去,却见马霳跟在后面,孙本忙向廊后穿出空处,伏在厅堂左侧一垛矮墙下,是人不到之处,做两处潜立,却探头看得见堂上阶下。这些衙役只看着门外,又见堂上堂下俱是本衙门人守护,故此俱各放心。
只见衙门大开,前后几个禁卒牵着铁索,走出赤膊背绑露着大肚光脚的杨幺来,推到阶前。杨幺立着不动。书吏忙将犯由牌呈上,开封府相公判了“ 斩” 字,插入杨幺脊背。相公说道:“本府今日奉旨监斩大盗杨幺。今已正午,可牵到法场处,斩首示众。” 说罢立起身来。众人摆列执事,相公就在堂上坐轿。操刀鬼各执钢刀来押杨幺。孙本看那相公已不是前面那个,见推走杨幺,忙将外衣卸下,除去毡笠,抽出短刀。忽见马霳早已跳上矮墙,扒上屋檐,往下一跳,直窜入人丛中,抡起板刀就地砍去。孙本急纵身抢到杨幺身边,手起处,将左右操刀鬼砍翻。杨幺忽见两个不识面的人来救他,不胜惊喜,急迸断绳索,在地拾刀,孙本大叫留情,不可过伤众役。众役忽见人来劫夺杨幺,俱擎着竹篦打来,这些捕役忙挺刀来敌住三人。一时阶前喊杀连天。众役中有的见是孙本,疾忙退后,袁武、王摩、郑天佑、殳动、沃泰、邰元、柯柄、童良俱在门外,忽听见里面闹起,各出短刀,一齐杀入。此时,役吏捕卒正招架不住,忽见门外又赶进十数个强人,知有接应,便各慌张弃刀逃躲。逃躲不及的,被这十条好汉只排头剁砍,袁武忙叫急退,孙本在前相引。杨幺见有邰元在内,不胜欢喜。邰元忙脱外衣,杨幺接来穿上。大家杀出门来,一路急走。
一时城内军兵得了消息,俱来擒杀。众好汉各奋勇力敌,急忙夺不出路来,忽小巷中冲出两人两骑,穿的俱是-猊铠甲,全副锦绣雕鞍,一个使着梨花点钢枪,一个舞着双股剑,在前冲杀夺路。众弟兄见了,忙跟他杀到城门来。守军已将城门紧闭,城上守军一时弓弩齐发,后面追兵杀来。袁武忙叫一面夺门,一面迎敌。正说未完,只见一人道冠素服,手仗宝剑,在僻巷中带着多人冲杀出来。那人一手仗剑,一手向着城阙一连三放,忽半空中豁剌剌爆出三声响雷,直震得地动天翻,两岸房屋欲倒,只吓得众军兵皆抱头掩耳一齐伏倒。雷定后,起身要来追赶,再一看时,只见百余个强人头脑后,又生一个大头脑,相貌十分凶恶。便又吓得魂胆俱消,疑是天神。一齐不敢追杀。早从这三声响雷,已将城门震开,众弟兄只一路杀出。这是贺云龙昔年在庐山拜事真人,真人传授他五雷正法,驱遣神将。他今日用雷震走出,又遣了天罡地煞各现当日原形。俱附在人脑后,别人看见,自己不觉,这些军兵内有年老的,当初幼年曾跟高俅、童贯征过梁山,却认得这些面貌,俱说宋江等人转世,遂不敢来追。
贺云龙见众弟兄俱出了城,即暗暗遣去诸神,众弟兄恐有人来追,只看着前面两骑马跟来。霎时跟过了五十余里,早见前面一带松林。两骑马一齐勒住,双双跳下雕鞍,站立道旁,远远高叫道:“杨道长哥哥!兄弟夫妇在此。” 杨幺见这二人叫他,急忙赶近一看,却见是殷尚赤与屠俏,不胜惊喜,道:“ 你们夫妇怎得到此?” 殷尚赤、屠俏同说道:“我夫妻因得信甚迟,只连夜飞马赶来劫救哥哥。正恐没人助力,不期哥哥结得这几位好弟兄,齐心用力救出哥哥,真是万千之喜。只不知这几位好弟兄是谁?” 杨幺道:“ 城中只顾救人,城外只顾奔走,这几位好汉,我杨幺实是不曾与他相识过。内中只有个邰元,是我认得的,想是邰元约来救我。”正未说完,众人俱各走到。王摩忙将杨幺一看,暗暗惊喜。
杨幺与殷尚赤说话,殷尚赤一眼看着众人内,不觉吃了大惊大骇,便大叫道:“ 内中可是孙本哥哥?闻知为了兄弟,带累哥哥屈〔 陷〕 途中得病身亡。兄弟恨不得杀戮仇奸,沥血致祭,一腔冤恨,横积几死。因知杨幺哥哥受难紧急,只得忘 死 又 来 死 救,怎 今 日 在 此 得 见 哥 哥,莫 非 是梦?”说罢大哭起来,屠俏亦是掩面流泪,孙本听了大喜,忙上前说道:“我孙本得救,死信是假。” 殷尚赤听了,连忙止哭,扯了屠俏,朝着孙本推金山倒玉柱,插烛也似的拜。孙本忙还礼,扶了夫妻起来。杨幺见是孙本,不胜暗暗欢喜。殷尚赤忙问孙本道:“哥哥递解幽州,凶信是假,却怎得来此救杨幺哥哥。” 孙本遂将当日被押差谋害,亏得马霳救免,又得袁武引上白云山结义,寄信回家,忽报仇人强娶,亏杨幺哥哥力救,受此大难,急要挺身独救,蒙白云山头领相约焦山头领,方得救出。因说道:“蕙娘母子已无下落,兄弟 怎 知 我 的 凶 信?” 殷 尚 赤、屠 俏 听 得 大 喜,道:“哥哥不消忧虑,蕙娘大嫂同小哥俱在兄弟寨中。” 遂将杨幺指引,宋老夫妇相送到山,细细说述。孙本大喜,忙向杨幺拜谢。杨幺扶起,遂将寄信,蕙娘贞烈,细述一遍。因急问道:“方才说亏马霳相救,可就是刮地雷黑疯子马霳么?”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杨幺哥哥,兀的不是?那夜鸟黑散开,叫兄弟奔焦山,遂将老娘吓杀,逃奔救孙本上白云山,马霳没晓夜想哥哥。耳朵"地遭屈,便提板刀砍入东京,不留半个撮鸟。被合伙只慢腾腾,今才见面,又喝乱跳到这块,杀得撮鸟不爽快,兀自鸟闷坏!” 杨幺听了,不胜流泪,跌足道:“ 为救杨幺,使你老母身亡!” 众人忙劝止。杨幺因问道:“你我相遇俱在黑夜,只记了兄弟的名姓,今日才得认明,却是快畅。我那夜闹东京被擒,决不待留。却得毁王摩图形,被人指同伙。秦桧要我招称银两,以致稽迟到今,兄弟在白云山,白云山头领是谁?” 马霳笑道:“ 兀是哥哥说黑赶,吃酒碎图,要结恁个金头凤,又叫金凤虎王摩。”杨幺听得大快,忙问道:“那一位是王头领?” 马霳便指道:“ 背地怪想,见面又恁缩躲,敢是没鸟婆娘害羞?”众人听了,一齐大笑。
杨幺忙将王摩一看,果与画上一般,不胜快活。王摩忙来携了杨幺的手,道:“兄弟听得哥哥背地里要结识王摩,使王摩在魂梦中要结识哥哥。今日却得遂愿。向来听见哥哥面貌与王摩一般,如今见面要看明白。” 忙 对 众 人 说 道:“众兄弟来看俺二人,可是一般?” 众人看得,十分惊奇道:“果是天生一对!便是同胞双养也没这般厮像。” 杨幺听了,大喜道:“我杨幺在画图中见了王摩尚且喜欢,今日亲见王摩,怎不叫杨幺欢喜!” 因问孙本、殷尚赤道:“ 关中金凤今已相逢,若再得访着了小天罡前知神袁武,我杨幺心愿遂足。”孙本笑道:“远不千里,近只目前。这不是我结义的兄弟袁武?” 袁武忙来与杨幺相见,说道:“我当日曾与孙哥哥说,阳春金凤若访得一人,便可有为。从今会合,何患无成?”杨幺大喜。邰元遂将当日亏常况手书,上焦山事情说了一番。杨幺也述出常况为事,不知可曾脱身。遂与沃泰、贺云龙、柯柄、童良相见。众弟兄各述想慕之情,又向马霳说了一番久请上山愿结之意。这是劫杨幺,万松林众英雄初识面。
一时众弟兄俱说到情深。袁武忙说道:“龙归沧海,虎入深山,各有所利耳。不可在此久停,可上白云山聚义。”众人见说得有理,便一齐起身,殷尚赤忙牵马请杨幺乘坐。杨幺道:“众弟兄为杨幺出死力,虽受刑伤,也还走得,岂敢乘坐。” 遂叫屠俏上马。殷尚赤遂将空马的丝缰递与屠俏。屠俏上马,绾着并走。殷尚赤又将手中枪递去。杨幺有触,不胜跌脚叹息。众弟兄忙问缘故。杨幺道:“只因方才只顾出路,却 忘 记 了 一 杆 铁 棍,不 曾 打 入 库 取,甚 是 可惜!”王摩道:“这值什么,到山上有的是铁棍,哥哥拣取便是。”杨幺只得点头,遂同众兄弟而走。
走到次日下午,方到白云山下。一众小校远远迎接上山。一时宰杀牛马,共拜天地。杨幺遂拜谢袁武、王摩、马霳、郑天佑、殳动、孙本,又拜谢贺云龙、沃泰、邰元、柯柄、童良、殷尚赤、屠俏。各个交拜谢完,然后大排酒席。贺云龙同众弟兄来尊杨幺上坐。杨幺推辞道:“我杨幺若不亏列位弟兄相救,怎有今日?若得末座,已为万幸。” 贺云龙五人齐说道:“哥哥好名,谁不尊敬!正要挈带我等弟兄做番事业。若在焦山,便拜哥哥做寨主。” 袁武众弟兄便来纳杨幺上坐。杨幺只是推辞。马霳着急道:“别的好,还没入耳,打贺省顶常况,碎图形救蕙娘,恁好榜样,兀谁赶上?若没好名,众弟兄谁肯舍命来救?只今上坐吃酒,也没得恁般鸟乱!”杨幺见他发话,只得坐了首位。客位挨次就是沃泰、邰元、柯柄、童良;主位挨次是王摩、袁武、孙本、马霳、郑天佑、殳动;下二位席是殷尚赤、屠俏共一席,贺云龙是素一席,共是十三席酒。大家坐定,一时阶前齐奏乐,席上列珍馐,一十四位英雄欢然畅饮。
饮了半晌,杨幺因说道:“我今回想昨日事来,已落人手,便要腾挪,只不过杀戮百人,作杨幺殉葬,终久蹿跳不出,徒使后人笑我畏死,故此听他处分,万无生理,不料众弟兄同心力救杀出。若比较来,实不亚当时梁山好汉劫救宋江。今众兄弟却不在法场劫我,就在府堂闹起,使人不能预备。不知众弟兄是成算,还是偶为?” 袁武道:“ 哥哥想到此处,实是细心。我袁武也只为前人做过的事,必慎于彼而疏于此,故行此舍远就近的计策来,实是 哥 哥 的 福 量 使然。”杨幺听了,不胜称袁武深谋。因又说道:“仓惶寻路,却又得殷尚赤夫妇生力,荡开围里。但奔到城边,前无去路,后有追赶,已为穷寇,势必死力攻门夺走,未免彼此有损,却得半空霹雳震开门阙,使人不敢来追,得能安归无恙。只不知可是老天要留下杨幺与宋室为难,故为此霹雳放走?尔等众兄弟可为我杨幺细细参详。” 贺云龙只得说道:“天若无意,人岂胜谋?因见袁武计策,虽尽人谋,兄弟恐嫌过份,偶施道法惊人,救出哥哥。” 遂说出放雷缘故,只不说现形的事。杨幺一时听见二人计高术妙,满心欢喜,以为得人。袁武与贺云龙彼此赞说,众弟兄亦满口称扬。
只见王摩忽立起身,向杨幺问道:“方才哥哥说出梁山泊好汉劫救宋江。只这宋江,哥哥可学他么?可说俺兄弟晓得。”杨幺也立起身,说道:“宋江的仗义疏财,结识弟兄,便可学得;宋江的懦弱没主见,带累弟兄遭人谋害,便不可学他。”王摩听得大快,忙来扶定杨幺,说道:“ 俺王摩向来笑宋江没用。向日有言在先,若有人与王摩意见相同,就拜他做白云山寨主,前日听见哥哥面貌相同,许多好处,只不知哥哥主意可与王摩相同。故此方才只分宾主,还要慢慢商量。不期哥哥恰提着劫救宋江来比较。他们俱被宋江害得零落,自己也被人谋死。今日俺弟兄们救哥哥出来,恰与他一般模样。你若学了宋江,将你做了寨主,岂不将俺弟兄也要被你害得零落?岂不又是一场笑话?故此急要问你。你今主意却与王摩一样心肠,心同貌同,必能与众弟兄共得生死,做得事业。俺王摩今日同众弟兄拜你做哥哥,坐第一把交椅!”说完,将第一把交椅摆放中间,要纳杨幺上坐,呼众弟兄来拜。杨幺忙推辞说道:“作事不可造次。我杨幺胸中已具定见。今乃有心事未完,此地亦非展足之地。岂可苟且?”众人听了,齐问有什心事未完。杨幺遂将自幼失散,同邰元犯事,找寻生身,如今急回去拜慰抚养父母一段缘故,细细说出。众人又问道:“哥哥定见又是如何?” 杨幺道:“宋江没主见,是不能挽回君相。若果有圣君贤相,孰不愿为忠良?我今定见,因见宋室不用好人,专信奸佞;丰乐楼前女子生须,京都道上男儿诞子;地裂山崩,灾祸迭起。此乃上天示警,君臣犹不知悔。我今心存杀奸戮佞,要做一番事业,使他警悟悔过,方才遂心。故此每结弟兄,必戒他勿欺良善,只劫夺奸佞之人。我初被解,人即劝我脱走,却因寻访生身,兼览形势,觅一可为之地。今一路看来,实无地可能展手。” 袁武忙问道:“ 哥哥气概,实是与人不同。但以天下之大,除了北方南地,岂无一土一水可居?”杨幺道:“若今看来,除非洞庭湖中,上下广阔八百余里,中间有座君山,天下形势,莫强于此。” 众人听了大喜,道:“哥哥见识,果是不差。”马霳忙来扯着说道:“好哥哥,是必带兄弟到湖中去走跳。” 杨幺道:“ 我若为首,全赖兄弟们同心共力,怎么不带你去?只在迟速之间。且等我回家见了父母,再作计较。” 众人听了,便去暗说了一番,说道:“哥哥要见父母,却由得你去。今日众弟兄要拜你做哥哥,却由不得你做主。” 说罢,便一齐将杨幺按坐在中间大椅上,众人一齐罗拜,称叫哥哥。拜完起来,齐对王摩说道:“你就坐第二位,好应童谣。” 遂也不由王摩分说,也是罗拜起来。袁武遂使合山小校拜见杨幺,即另换筵席。杨幺、王摩分了左右、并坐上面,其余照旧坐列两旁。一时鼓乐喧闹,大家快乐吃酒,直吃到夜半方各安寝。
次日杨幺即辞众下山。只因这下山,有分教:
黑汉子讨尽便宜,俏佳人几乎吓杀。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小阳春思父母还乡 黑疯子赶朋友作伴
话说杨幺在白云山,众弟兄拜他做了哥哥,连日吃酒。杨幺与袁武、贺云龙谈一番兵机,观一回星斗,又说些朝中事情。杨幺道:“我在狱中,常听得人说,钦宗昏暗,一任黄潜善等奸邪用事,日被金人须索,库藏皆空,只得着在京官员以及富商各助金饷。李邦彦主和,割三大镇二十州,属金管辖,又遣张邦昌奉康王入金质当,称金朝为叔父,宋朝为侄儿。金人又疑不是亲王,必要钦宗长子去质当。朝中议论纷纷,尚没定局。” 马霳听了快活,道:“ 恁地同马霳杀入东京,扶杨幺哥哥做了皇帝,不省便恁入鸟湖做贼?” 袁武道:“ 人叫你黑疯子,果是说话有些疯癫。人马粮饷未备,怎便做得?” 杨幺因打发殷尚赤、屠俏并孙本回蛾眉岭。三人说道:“哥哥在此,岂可别去?”杨幺道:“聚会不在此时。况且你夫妻在外日久,山上无人,恐有事情,深为不便;二则许蕙娘母子尚不晓得孙本缘由,在那里悲伤苦楚。使他夫妻父子在你山上团圆,我也少不得就到你山上来。”殷尚赤道:“哥哥既到山上来,何不同去?” 杨幺道:“此处离东京不远,我与王摩俱有图形在外,恐人认出,未免又要多事,只好夜走。” 因又打发贺云龙众弟兄回去。邰元道:“哥哥既是恐人识出,何不同兄弟们到了焦山,将船送哥哥到家,怎又去走夜路费力?”杨幺道:“我要走旱路,去打听常况消息。若不曾脱走,便去设法救他。” 邵元道:“哥哥要去打听救常况,我同哥哥去做个帮手。” 杨幺道:“那里比不得东京,只我一人去看光景,便可了当。”
说罢,使人备酒送行。饮到中间,王摩因对杨幺说道:“前日听见哥哥幼年失散了爷娘,却与王摩失散了爷娘得人抚养的事情实是一般。哥哥晓得了生身爷娘的死信,俺王摩却没知生身爷娘的存亡,只没处问人。这几日想起来,暗地里不由得不伤心落泪。只今哥哥又去见抚养的爷娘,也只为恩义相投,怪不得哥哥要去见他一面。俺王摩却是为抚养的阿爷到头来作冤家赶逐出来,得遇袁武、郑天佑、殳动,劫了秦桧银两,来这山中。如今也要似哥哥去见他一面,又恐反使他见俺呕气,倒不如不见,只索由他罢了。” 杨幺听了,惊问道:“原来兄弟幼时也是恁般苦恼,倒不曾问得。兄弟今年多少年纪了?” 王摩道:“今年二十二岁,只没晓得月日时候。”杨幺听了,不胜惊奇,道:“ 兄弟却与我是同年,也只为失迷了月日时,如今再无处问人。兄弟既有抚养的父母,必有恩义,为何又看作冤家?” 王摩遂将赶逐事情说出,道:“当日赶逐下山时,白日里路上睡,梦见人对俺说了四句,只今看来,句句应着。” 众弟兄齐问是那四句。王摩念出道:“今在白云,哥哥又夸说洞庭,洞庭不是楚地?如今结了弟兄,岂不是瓜蒂相连。” 众弟兄听了,俱各称奇。遂又吃酒。王摩忽起身入内,取出一杆铁棍,走在堂下,丢了几个架子,开了几个门户,一时舞动,只舞得呼呼的响,见棍不见人。众兄弟尽皆喝采。王摩收棍,走上堂来,将铁棍送与杨幺道:“ 前日兄弟原说山寨中有的是铁棍,这两日不曾取出。只今想起,便挑选了来,与哥哥路上作护身。”杨幺笑了一笑,只不用手来接,又叹息了一声。王摩道:“莫不哥哥笑兄弟舞得有漏绽么?” 杨幺只得说道:“兄弟棍法,并无漏绽。只想我当日得棍,何等快心,今属乌有,不得不叹息!”王摩与众人一齐惊问。杨幺遂将打擂台的事,细细说出,道:“这棍甚有神气,为杨幺心爱,刻不离身。前日忙乱,不曾取出,实系念不了。” 众人听得惊惊喜喜,一齐叫声“ 可惜”。袁武、贺云龙说道:“ 从来神物不能久藏,终必有时出现。哥哥何必乃尔耶?” 杨幺即便笑释,遂与众弟兄开怀畅饮了一番。贺云龙、沃泰、邰元、柯柄、童良、殷尚赤、屠俏、孙本各起身拜别,杨幺等遂相送下山。贺云龙望东而去;孙本已备了马匹,同殷尚赤、屠俏向南而走。
杨幺上山,众弟兄苦留,只得又住了两日。这日与杨幺饯别,饮了多时,马霳忽说道:“听说哥哥在柳壤村,离洞庭湖没远。休到家有恁好弟兄打伙,先入湖去,将马霳丢撇,便恼你个大疙瘩!” 王摩道:“你又来说疯话!哥哥可是恁般人?”马霳也笑道:“是逗他耍。” 杨幺道:“ 这是马霳心爱杨幺。我因心事,只得暂离。到家便有消息通知。”遂与袁武说了一番。因见日已衔山,便起身不饮,遂取了一杆柳叶长枪。王摩、马霳便去打了一个包裹,并叠金银,一齐相送下山。送了数里,杨幺作别,提了包裹自去。
众弟兄回上山来,袁武称赞杨幺见识过人;王摩称说心同貌同,做俺哥哥不差;郑天佑、殳动俱称赞杨幺好义气,好胆勇,马霳只不做声。众弟兄问道:“你为什么不言语?”马霳道:“谁似你,见大鸟去,小鸟只忙乱的叫。马霳没的说赞!”众人听得各笑,又吃番酒食,夜深自睡。
马霳一觉睡醒,想道:“偏他有恁爷娘要去,可知不是亲种,直恁怕犯走黑,只去赶伴,撞事砍他几板刀。兀是没头绪,想得他呆鸟般恼闷!” 便跳起来,在枕下摸着板刀,插入内衣腰胯,将包银两揣好,道:“ 休惊他阻挠。” 便悄悄拽开门一看,见是五更时候,将门掩上,走出寨来。便有守更巡哨连忙来看。马霳喝道:“ 洒家有事,天晓便回。”遂一层层喝开寨栅,踅出围墙,一步步下着山岗,走过众小校营房布幔,才出了一座高关险隘,见人俱是照前说话。
马霳一直奔上大路,想道:“他走夜黑,走到日出;马霳日走,到日没,只在出没时,便撞个着。” 便只紧走。沿路买吃酒肉,走到夜间,便寻宿守等。不期人家见他这般形状,俱吓得倒退,只推不是宿店,有的回说没房间。马霳连撞入三四家,俱被人回出,便没好气,见前面一家,有个小后生在那里收拾懒唤人。马霳走近,一眼射入内去,见正中间桌上有个瓦罐,插放几枝夹捞竹杆,旁边支着两口小锅,晓得歇店,便一脚踏入门来。那小后生突见这惫赖凶汉走入,忙回说道:“这里不是歇店,到别处去。” 马霳便照着小后生脸上,豁剌一拳打来,将那小后生直跌去丈余,双手捂着脸,在地下乱叫:“打杀人!快来救命!” 马霳睁圆怪眼,喝骂道:“兀地瞎呆鸟!再回没宿,掀翻白地,谁敢叫下天来!”正要又打,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婆子,听见有人打他儿子,忙赶出来叫骂。忽抬头吃了一惊,连忙收科道:“爷爷休恼,他后生家不知世故。看婆子面,饶恕他吧。”马霳道:“ 洒家投宿,没白住,敢认歹不接驾?” 婆子道:“我家有的床捕,任凭爷爷安歇,只不要打他。” 马霳道:“凭呆鸟是兀谁?”婆子道:“是我的儿子。” 马霳便放下了脸,道:“恁地再不计较。”那婆子忙去搀着儿子,道:“你也不看个色形,一例将人冲撞!” 那后生道:“我出不得一声,便将我打得头破血出!” 婆子扶入内去,包扎了头面,同出照应。此时,门外见立得有人探望,马霳大喝道:“没怪鸟褪剥,恁你什么洒家赏你一顿老拳!” 众人听了,连忙走散。马霳便提了一条板凳,只拦街坐着。
那母子在内,手忙脚乱,只在灶上打馍馍,卷扁食。收拾了半响,那后生只得来请马霳到屋内去吃。马霳道:“兀的堂中黑",鸟一般闷!洒家谁惯?只搬这块吃。” 那后生只得努着嘴转身。马霳道:“来来来,酒肉只顾搬来,要两副碗夹。”那后生听了不敢回言,只暗暗叫苦,这婆子听见,忙走出阶头,说道:“ 爷爷,我家只有酸黄韭、臭大蒜、烂豆腐,还有几根萝卜条,酒肉却是没有。” 马霳听了道:“恁是实话,有得卖么?”婆子道:“有是有得卖,却没银钞先去买来收拾。”马霳道:“兀的不早说!”便在怀内取出包来,在地下打开,取出一块给后生,道:“这块洒家没晓分两,只去拣好肥肉剁十斤,烧辣子打五十角来,做两顿吃。日出便走,多的赏你吧。” 那后生接在手一顿,约有二两外,便满心欢喜,即跑去买肉打酒,便挑了一担来家。不一时煮熟好,头顶着一张桌来,摆在街中,将肉剁切了一半,装在一个大瓦盆内,洒上半碗白盐。又捣了一碗蒜汁,取了两副碗箸并一坛酒,逐件的摆在桌上,马霳又叫他去取出一条板凳来,放在对面,自己将碗箸对面分设,只两眼看着前后。那后生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什缘故,又不好看他,又不敢问,只得转身走入门去站立。马霳忽问道:“恁地黑是多时?” 后生道:“ 有一更多了。” 马霳便自言自语道:“黑""好跳。偌早晚没跳到,熬得人满嘴清水怪淌,恁便等他不得。”便舀舀连吃几碗,遂自吃肉。一时手嘴不停,只吃酒吃肉,一气吃了二三十碗下肚,肥肉也剩不多。马霳道:“兀自留量,不吃吧。” 那后生在黑处,看他这般吃得怕人,只暗暗心慌。忽见他住手不吃,忙将半筐馍馍,扁食送来。马霳道:“恁个才是填仓。” 便一个个咬吃,吃完叫后生收去,自己只坐着不动。又自言自语道:“他走一夜,马霳 走一日,恁赫赤赤没到,可不作怪!” 便坐了多时。小后生熬守不过,只得来请他入内去睡。马霳道:“洒家只这块等人。呆鸟自去倒头,只不要闭了鸟门,莫讨洒家动手。”那后生走入屋去,母子二人只暗暗叫苦,又不敢去睡,只伏在门背后张看,暗暗的许愿道:“南寺烧香,北庵插烛,保佑这黑汉子无是无非,早离家门!” 马霳 这般行动,恐吓得这一村人个个俱猜疑他是盗贼歹人,不知要在此懊恼那一家,便耽着一把干系,却又不敢动手拿他,只立在黑处远远的窥看动静。这马霳等到半夜,绝没人往来,便等得不耐烦,忙取过那条板凳,并在一处,取出板刀,做了枕头,放倒身子,只呼呼的睡去。
一觉直到天明,忙爬起来,道:“ 恁便错过,快去赶着!忙将板刀插放,走入屋来,叫拿酒来,那后生连忙收拾出来。马霳吃得又醉又饱,便跨出门,一连赶了三四日,并不曾赶着杨幺。一日,忽大笑道:“黑疯子煞有主意,怎今学了呆鸟做事!恁地赶他,不白地赶坏人?可知他住在岳阳柳壤村,路上赶不着,到他家也赶着。直恁日不停,夜没静,闹得 鬼 跳,敢 不 吃 人 笑 破?便 使 他 先 到,也 差 不 什么。”一时计较得快活,遂自慢走。到了村镇停留歇宿的所在,惊天动地,唬得人惊惊疑疑,自己全然不觉,一路而来。
且说孙本同着殷尚赤、屠俏,晓行夜宿,出了河南地境,向日留下小校接着,又走了几日,已离蛾眉岭不远。屠俏对殷尚赤说道:“此去上山,只得八十余里。你同孙大伯慢走,俺先去报知,使他母子早欢喜一刻。” 说罢,便跳下马来,将肚带紧了一紧,前后抹了几抹。然后上马,坐稳雕鞍,绾定丝缰,遂将身子往前一侧。那马驮着屠俏,急纵辔头,扑喇喇往前直蹿,一似箭乍离弦,金鸟西坠,好去得迅速,孙本见了,十分赞好。殷尚赤道:“ 他自幼学习弓马,是个惯家。“遂将厮杀成亲一段始末缘由,细细说出。孙本听得惊惊喜喜。二人只慢慢行来。
这屠俏纵马一气跑了五十余里。恐怕马乏,见前面是座村落,便来到市中,向一个人家,跳下马来,买酒食吃,并喂马匹,村中人见了,知是屠俏,尽皆吃惊,那店家忙来服侍,送上酒食,十分小心。屠俏吃着,因吩咐店家道:“取一斗草料与俺喂马,上山去着人来谢你。” 那店家答应去喂马。屠俏吃了半晌,遂立起身走在槽边,直看这马吃完了草料,才牵出门来。因恐马才上食,要爱惜他,遂在前绾着丝缰,慢慢走出村中有一里远近。见路旁有个池塘,便牵到塘边饮水,自己立着,看些牧童牛背、樵子担薪。
正看到得意忘怀,忽见斜刺里冲出一骑马来,初然看去,只道是殷尚赤与孙本前后参差走来。因暗想道:“俺也耽迟不久,他们也来得恁快。” 再一看时,后面跟着百十余人,皆是长枪大斧,蜂蜂拥拥的赶来。屠俏道:“想是他们又遇上了山寨人来迎接,俺今作速回去。” 遂牵上马来,再一看时,却不是殷尚赤与孙本。一时动疑,翻身上马,不期这人一马冲到前面,大喝道:“你这贼泼贱!向来被你霸占蛾眉,装妖倚势,聚集强人,劫夺害众。屡次官兵进剿,皆被你小小伎俩挠阻,不能捣汝巢穴,皆因朝迁所托非人,酿成祸患。今我奉上司差委,带领军士在此立寨,镇守一方,正要领兵打上山来。谁知这大胆妖狐在此失群,叫你死在目前!”说罢,举起九节钢鞭,照屠俏脑袋上劈来。这屠俏见他喝骂,才知是官兵,便急得满心怒发。见一鞭打来,忙拔剑抵敌。怎奈双剑俱在鞘中,急忙里抽拔不出。见鞭打得相近,疾忙一个翻身,在马腹下躲过。早被这人豁喇一声,打在鞍鞒上,直打得火星乱迸。这人大喝道:“贼泼贱,好躲法!”那马被打,直律律往前乱纵,屠俏又一翻,上过马来。这人便放马追赶打来。只因这一追赶,有分教:
贞节娘夫妇再姻缘,莽萧何父子重复聚。
不知屠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屠俏不提防遇官兵 杨幺用妙计擒黄佐
话说这屠俏先要回去,将喜事报知许蕙娘,使他早得欢喜,同他下山,各接丈夫入寨,与他二人作庆贺筵席。不期被人赶来,一时不曾准备,急忙里拔不出剑来。幸喜是个惯家,疾忙躲闪脱走,却被这人紧紧追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这人叫做黄佐,生得豹头环眼,虎项熊腰,武艺精通,兼晓算法。乡村钱款收放出入清算不来,俱来寻他,他只掌中轮算,立时分剖,人家消长成败俱知,称他再萧何,黄佐只因他素性纯孝,在家孝养父母,将功名之事,看作末等,这年他父亲黄长者因对他说道:“人家有子膝下承欢,力行孝道,固是难得。但我闻得孝经说:“能显父母,孝之至也。”今汝正在壮年,幼习武艺,昔日有人曾相汝有奇异功业。当今宋室,外被金人求索,内有贼盗侵耗,国有累卵之危。今闻得建康张种略相公,招募骁勇谋略之人,何不去应募。倘能中取,上为国家分忧,下可显荣父母,这才是大孝。我今虽老,筋骨尚未衰败,莫过此机会。” 黄佐听了,再三推辞,黄长者作怒道:“你不见汤阴县岳鹏举求名建功,显扬当世,天下人俱称他忠孝,今汝逆父言,孝当如是耶!黄佐不敢再辞,只得拜辞父母,别了妻子,提鞭上马而去。
黄长者见他去后,暗暗欢喜,只在家中保佑,耳听好音,一日没事,在门首看骡子在空地上吃草,不期殳动走来,拱手道:“在下有件紧事,要到城中,急要往回,特地自来求告。借这黑骡做个脚,明日便还。” 那黄长者是个纯厚的人,久知殳动不学好,生性凶顽,今又被看见,一时不便回他,只得说道:“ 我家儿子求名出门,这骡子是他心爱,从不与人骑坐,殳大郎来借,我老汉只得贵人贱畜,休使外人知道。”说罢,自入内拿了鞍辔出来,殳动连忙安放骡背,跨跳上去,叫声:“ 多谢!” 策鞭跑回。遂同王摩来劫银时,埋顿完,不见骡子,竟上白云山去。过不几日,泼皮堑近地乡人,在山内砍柴,获着这骡,不胜欢喜,便牵来藏匿在家多时。不期被人知他来历不明,即报知地方。地方即去报知秦虞侯,连人连骡子解入州去,将这乡人严刑审问。州里相公知是有屈,遂吩咐缉事人道:“我闻骡马能识旧处,千里自能往还。今王摩脱逃,却喜获着这骡。如今只消将这骡纵放,任其奔逸,跟尾看他住脚,便有下落。” 缉事人遂将骡出城纵放,一路跟走。一日,忽跑入黄长者家去。这黄长者那日不见殳动送还骡子,即着人到他家去讨,说是锁门未回。一连月余,人骡绝无踪迹,方知被殳动拐去,黄长者只急得没法。这日忽见骡子跑进门来,不胜欢喜,却见鞍辔全无,因说道:“这没脊骨的人,惯做没脊骨的事。幸喜肯放了回来,还是造化。” 便连忙取了绳索来缚颈项。忽有三四个人走进门问道:“这骡子可是你家的?不要冒认。”黄长者听了,笑道:“列位休得取笑。这黑骡是我家自小养的,村坊人那个不晓得是黄家的黑色骡子善能行走,怎说我是冒认?” 说不完,内中一人将铁索劈项套住,喝骂道:“老骨头,做得好事!同去见地方官追究。” 黄长者忽被人锁住,忙分辩道:“这骡子并不是冒认,只叫合村人来证见,列位休得取笑。” 众人将他劈脸一口啐道:“ 你这老骨头,还是做梦!你家有人骑这骡子打劫秦枢密相公银两,到处缉拿。我们是瑞州缉事,奉相公广捕文书,跟这骡子到此。快同到本地方官追究!” 说罢,取出来文。黄长者看了,方才大惊。遂将当日殳动借去,今日跑回,细细说出。众人那里信他,只扯着出门。黄长者只得备留酒食,同入县中。黄长者将前情细诉,县尉即着人拘拿殳动,回覆在逃。晓得借骡是实,又见事情重大,便将监禁,等拿到殳动,审结释放。
这黄佐到了建康,看明了示条,遂同到演武场中,考较诸般武艺。张种略见他武艺高强,考中留在帐前。因对他说道:“ 目今江州、龙亢、界首,盗贼窃发,屡次不能剿灭,故此招募骁勇。前日招募一人,去江州进讨焦山巨寇。尔今技勇超人,且在帐前听用。” 黄佐叩谢,遂在帐前使令多日。忽一日有家信到来,看明大惊痛哭,忙来禀知种略相公,辞职回家,急救父亲。张种略道:“你不消回去。我这里做角文书,将你父母妻子讨来。” 黄佐不胜感激拜谢。果迟不多日,父母妻子一齐俱到。黄佐拜见父母,欢喜不尽。次日早来拜谢种略恩典,张种略正接看龙亢、界首两县急报文书。看完,因对黄佐说道:“这龙亢县是报蛾眉岭旧日强人;界首县是报近日有四个贼人占了险道山,白日行凶,杀败官军:二处皆来告急。我今授汝武练使之职,着两县拨三百名军卒,到就近地方驻扎,一则保守城池,二则剿灭贼众。若剿灭一处,我即题请。务必小心在意。” 黄佐叩谢道:“小人蒙恩相抬举,敢不尽力!” 即当堂领了印信文凭,回来领了父母妻子,起身径到龙亢县来。安顿家小,参谒县尉,讨了军士花名簿,又发文书到界首县去。不几日训练了三百精兵,因见险道山离两县甚远,遂决意先剿蛾眉,后平险道。因知有座红雨岗,切近蛾眉,遂辞了父母,便带领军卒,离城二十里,红雨岗驻扎。使人筑立寨栅,催督军粮,择日进剿。
这日正在料理军务,忽有村户来报屠俏独自一人一骑,到村中买酒食吃,尚未去远。黄佐见报大喜,道:“我正要拿这贼泼贱,怎敢独自到此探听!” 即提鞭上马,带了兵卒下岗。远远果见屠俏独自在池塘边饮马,不胜大喜,忙拍马冲来。不期一鞭打去,却被屠俏躲过,便在后面紧紧追赶。这屠俏躲过一鞭,复翻身夹马而走。见后面紧追,即暗暗拔取双剑,见追得较近,霍地兜转马头,舞着双剑,照黄佐便砍。黄佐大怒敌住。一场好杀,只杀得:
愁云盖地,杀气冲天。这个是行伍出身,能征惯战;那个是绿林种类,见广识多。这个单鞭施展,赫赫惊人;那个双剑齐挥,森森耀目。这个要生擒,寨内逞威风;那个要活捉,上山显手段。这个劫中领袖,莫道寻常将士;那个恶魔转世,休认美貌佳人。从今得失相关,成败亦因人论。
两人直杀到五十馀合,胜负难分。军卒见黄佐战不下屠俏,便一齐助力,围裹上来,真似众枪攒虎。屠俏只得奋勇平生,顾人顾马,手松不得半点,十分苦持。
这殷尚赤与孙本正然走来,忽远远见了征尘乱滚,有簇人那里争斗的一般。殷尚赤十分动疑,忙挺枪拍马冲到近处。一眼看去,却见众官兵与一个汉子攒住屠俏厮杀,便大喝一声:“谁敢欺负浑家?” 冲入围中,一枪望黄佐咽喉下刺来。黄佐忽见有人来救,忙弃了屠俏,一鞭架住枪尖。屠俏见是丈夫到来,满心欢喜,遂夫妻并力夹攻。三骑马只杀得团团乱转。这孙本同走间,忽见殷尚赤纵马前去,不知为什缘故,也拍马随后赶来,却是他夫妻同这汉子厮杀,一时不便上前。再看时,只见两下俱是官军,便吃了大惊,忙提刀跃马杀入,三人只拼一人。这黄佐先前与屠俏,欺他是个妇人,尚且只敌得对手。后被殷尚赤来夹攻,只得尽着本事力斗。不期又是一人赶来,未免着忙,只杀得左右遮拦,却一时不好败走。不期先前屠俏厮杀时,早有探事飞报上蛾眉岭去。屠隆听了大惊,即带三百小校杀近前来。一时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众官军见了,发声喊,一齐逃奔。黄佐正在苦持,忽见又有接应,众军逃躲,方才着惊,虚架一鞭,拨马望红雨岗走。屠俏大叫道:“俺被这厮"地赶来,险不着了这厮的手。俺们如今且不要上山,只去杀了这厮,才上山吃太平酒。”屠隆、殷尚赤、孙本听了,俱说有理,便带小校一齐往红雨岗杀来。见岗上俱有准备,便离岗一里安营立寨。黄佐在岗上见了,即引军来冲突。这里一面抵敌,一面安营。黄佐见冲突不动,只得退走上岗。殷尚赤、屠俏追到岗下,只见岗上竖着两杆大旗,被风吹得卷出字迹。殷尚赤定睛细看,只见上首旗面写的是“先取蛾眉岭”;下首旗面是“次收险道山”。看明不胜大怒,要杀上山去砍倒,却被上面矢石下发,只得退回,说知屠隆、孙本道:“不知险道山是甚人占据,这厮出此狂言!”屠隆道:“自你夫妇去后,这厮便来立寨,要与俺们作对。又不见你二人回来,十分着急,只严守山岭,等你二人来商量杀灭这厮,便日日着人来探这厮消息。忽报孩儿被这厮裹住,即引众来救。你二人为什去了这些时?” 屠俏道:“孩儿结识了许多汉子,不胜心快。”遂细述了一番,道:“这便是孙大伯。父亲快上山去报知蕙娘 母 子,先 得 快 活,并 接 应 粮 草 来,誓 灭 这 厮 的口。”屠隆自回山去。
这殷尚赤、屠俏、孙本,日间轮流交战,夜里分派巡更。这里杀不上岗,那边破不得寨,一连争持数日。一夜间,孙本领着几个小校出来巡哨,周围巡了一遍。巡到二更左右,忽听见前面小校喊叫起来。孙本疾忙赶到,只见黑影中,一个汉子抡枪赶得几个小校团团乱跳。孙本急要上前,猛然想起,突叫一声:“黑影中可是杨幺哥哥么?” 杨幺忽听见是孙本声音,便叫道:“你可是孙本?” 孙本听见果是杨幺,忙欢喜答应道:“哥哥住手,兄弟正是孙本。” 即喝退小校,上前道:“哥哥休怪。”杨幺道:“兄弟为何不在山上,半夜三更在此?必有缘故。” 孙本道:“ 同哥哥到寨中去细说。”遂携了杨幺,同入寨来。殷尚赤、屠俏正在灯下商议攻打,忽见杨幺走入,不胜大喜,连忙迎接上坐,说道:“我们只说到山着人伺候,迎接哥哥,不期弄出事。还是哥哥有先见,打发我们起身,不然这蛾眉岭被他打去。”遂细细说出道:“这厮带领家小来在城中,到此立寨,口出大言,必要收服我们,实是气他不过。” 杨幺道:“ 我便说你们在此,必有缘故。你们将这几日与他厮杀的光景,可说来我听。” 殷尚赤道:“ 不是他下岗来冲突,被我们杀退;便是我们赶上岗去,被他打回。两处紧紧敌住,还不见有甚输赢。”杨幺听了,笑了一笑,道:“ 等我明日见他,自有计较。”屠俏道:“大伯到来,是必与俺砍翻那厮。” 遂使小校搬出酒肴,三人陪吃。吃完各睡了半晌起来。杨幺传令各使饱餐。
到了天明,提枪上马,直出寨前,指拨小校摆列。一时擂鼓摇旗,欲作上岗之势。黄佐见了,便引兵下来。杨幺远远看去,见黄佐一表人材,先暗暗欢喜。忙拍马近前,拱手说道:“ 宋君昏德,奸佞盈廷,灾异屡见,似乎天命无与,不久丧亡。量汝一己之能,焉与我杨幺争抗耶?” 黄佐听见说是杨幺,勃然大怒,骂道:“你是闹东京的大盗,到处密拿,谁知逃躲在此!趁早自缚,免我动手!” 杨幺听了大怒,摇枪直刺,黄佐急用鞭还。二人即时杀起,直杀得征云冉冉,杀雾漫漫。杀到八十馀合,杨幺见黄佐武艺果高,暗暗心喜,又杀几合,便拨马败走。黄佐只紧杀过阵来。殷尚赤、屠俏、孙本连忙截住,大杀一阵。黄佐只得退上岗去。杨幺因对三人说道:“黄佐骁勇,我实爱他,不忍下手。须设计将他诱来结识,才遂我心。” 三人忙问道:“ 他今把守山岗,怎便诱得他入伙?”杨幺道:“我今有计。只今夜去,如此这般,便可结识。”三人听了大喜,各去准备。
到了夜间,杨幺又吩咐了屠俏一番,遂同了殷尚赤、孙本,领五十名小校,悄悄出营,竟奔到城下来。听见城上才打三更,着人对城上说道:“黄练使连日与强人交战,今接得张种略相公来文,有军机重事,秉夜来见县尉相公。快开门迎接。”守城军卒听见本官在外叫门,慌忙开门迎接。杨幺即领众入城,将守军一齐擒住,不许声张。遂押他引到黄佐衙前,一齐动手打入,将黄佐一应家小捆缚停当。然后四处放火,使人高叫:“黄练使与县尉不和。带领家小上蛾眉岭入伙。”便杀出城去。城内居民忽见火起,忙要救护,听见这般叫喊,方知黄佐勾引强贼,赚开城门,带领妻小,一时吓得俱不敢出来。直等去完,才敢出来救火,一面报知县尉。县尉大惊,即着人去关紧四门,然后领人救灭火光。这屠俏见城内火起,知是妥当,即传令拔寨,退到蛾眉岭下,立了寨栅,又去安排了当。不一时,杨幺等入寨来。众小校将家小推入。杨幺连忙解缚,扶了黄长者上坐,纳头下拜,道:“我杨幺斗胆唬吓太公,实是有罪。因爱大郎英勇,愿与交结,故设此计,屈太公到此。少顷大郎到时,望太公劝谕。”黄长者定了半晌,慌忙挽扶道:“杨义士不要折坏老汉。只是小 儿 怎 肯 来 此?便 有 话 也 没 处 说。” 杨 幺 笑 道:“只要太公应允,少时便见。”黄长者道:“若得来时,我必尽言。”杨幺大喜。屠俏自去解缚家小,备了竹轿,先送黄长者家小上山。
这红雨岗官军守到三更左右,忽望见城内失火,各自惊疑,连忙入寨报知。黄佐急出寨看,果是火势腾烈。内中军士有的指说道:“ 这火是县前起的。” 有人看明道:“ 不是,不是,却似练使衙中起的。” 黄佐看了,也暗暗吃惊。因恐军心摇动,遂喝住道:“你们不胡猜乱说,明早自然晓得。”看了一会,渐渐火熄,方入寨中。不一时,早有岗下巡哨军卒来报道:“ 强人拔寨,尽行退回。” 黄佐听了大喜,道:“只今日一阵,杀得杨幺败走,恐我袭取巢穴,故急退去保守,我今乘他气馁之时,杀上岭去,便可成功。” 因又想道:“这杨幺虽然败走,却是枪法甚高,并无渗漏。况且他三人俱是敌手,连战不退,岂杨幺一战便退?莫非是诈,诱我追赶?”一遂使人打探了回来,道:“ 一路并无埋伏,强人已结寨在岭下。” 黄佐听了,点头道: “ 退守巢穴无疑矣!”遂传令军士饱餐,到了平明时候,领众往蛾眉岭杀来。
行到半路,早有城内军卒急报道:“昨夜被强人指称练使,赚开城门,将使练家小尽缚上山,临行放火。” 黄佐听了大怒,哭骂道:“强贼用计劫我父母,誓杀此贼!” 哭骂罢,急拍马招呼众军,杀到岭下,一鼓而进。屠俏一马截住,道:“汝已中了杨幺妙计,父母妻子俱在山上,及早下马投降,不记汝仇。” 黄佐大喝道:“ 我乃朝廷将士,岂肯作贼!”便一鞭打来。屠俏连忙对敌,杀不数合,屠俏拍马沿寨而走。黄佐大喝道:“贼泼贱,不要走!” 急跃马来追。将及赶上,不期一声响亮,早将黄佐连人带马一齐跌入陷坑。急要挣扎,四处挠钩上身,将他绑缚,推解上岭。屠隆杀散军卒。不一时,将黄佐推入寨中。黄佐一眼看去,厅前阶下,刀枪密密,剑戟层层,中间上坐杨幺,旁坐四筹好汉。众小校将他从刀枪剑戟中推拥到阶下。杨幺见了,连忙赶下阶来,喝退小校,亲自解缚,扶上堂来,说道:“我杨幺一生好义,专爱英豪,愿与结。今慕将军孝勇,邀请暴白。将军不见宋室朝纲,谗佞充廷,阿谀者保其富贵,忠直者眨窗窜倾家,养高者莫不退居丘壑。其间英杰之士,岂能甘守?是以杨幺忠愤久积,广结众豪,作锄奸去佞之举。尚是乏人,不知将军可能助杨幺一臂之力,以遂心志否?” 黄佐正要回答,忽见父亲走出,说道:“孩儿若拘大节,陷身不义,似乎不可。若以宋室时事论来,杨幺义士之言不谬。天命原是无常,倘能由此拨乱救民,成得事业,前人有为之事;倘或败而无成,则此心在我又可随命之所在而事之,未为不可。我儿不可固执,有负杨义士殷殷眷慕之情。” 黄佐听了,又见父母妻子俱在堂中,便低头不语。杨幺道:“将军如若不愿,即送太公尊堂令阃与将军下山,杨幺并不敢苦留。只可惜将军英武,即能擒缚杨幺,成此大功,恐将军亦不能为人所容。”黄长者又来劝谕了一番。黄佐遂向杨幺下拜道:“ 念黄佐匹夫,并无远识。今蒙雅爱,敢不拜服使命!”这是蛾眉岭杨幺用计,将时事义动结黄佐。
杨幺见黄佐拜服,不胜大喜,忙用手搀扶,与众弟兄相见。又使众弟兄与黄佐父母妻子相见。黄佐忙向屠俏厮叫赔话。屠俏道:“今成一家,再休提前话。” 杨幺一面吩咐备酒,一面使屠俏入后,请出许蕙娘母子,与孙本相见,许蕙娘母子出来,一时夫妻父子相逢,真是千欢万喜,共诉别后事情。说到董敬泉、黑儿与两押差,十分痛恨;说到杨幺、马霳相救,十分感激。说完纳杨幺上坐,孙本领蕙娘母子一齐下拜。杨幺答拜起来。殷尚赤同屠俏纳孙本、蕙娘上坐,拜谢为他受屈。孙本、蕙娘答拜搀扶。黄佐见杨幺这般义气结人,不胜敬服。遂同众兄弟罗拜,尊称杨幺为哥哥。不一时酒筵齐备,杨幺居中,黄长者居左,屠隆居右,以下左首是孙本、殷尚赤两席,右首是黄佐母亲妻小以及蕙娘母子并屠俏。屠俏向众人说道:“俺前日原说打破了红雨岗,上山吃太平酒。今日恰是果然。”殷尚赤接说道:“今日省破费,两当一的筵席,实与孙哥哥夫妻父子团圆的喜酒。” 杨幺道:“ 却是为黄佐上山的庆贺筵席。” 不一时,鼓乐齐动,海错具陈。众人尽欢畅饮,直到夜深,方自歇息。
自此山寨中无日不具酒肴,豪呼快饮。一日席间,殷尚赤因问黄佐道:“前日见岗上插着两杆旌旗,上写‘次打险道山’。不知这险道山有几位好汉?可知他们姓名?” 黄佐道:“这是兄弟一时狂言。前日到此立寨,哥哥与大嫂久已闻名。这险道山是界首县管辖地方,报说新来了几位好汉,不曾传来姓名,兄弟还不晓得。”杨幺听了,说道:“界首、阳城二县,是我回去必由之路,到那里打听自知。” 因提起心事,遂与众兄弟辞别下山。只因这一辞别,有分教:
贼迹忽擦花面,报仇认出名人。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十 回 路见不平打德明 坐护乡村遇常况
话说杨幺劝结了黄佐,遂要辞别下山。因说道:“我今离东京日远,一时料没人知,从今不必夜行。” 殷尚赤道:“日行果好,只是哥哥脸上金印,恐人见了,未免动疑。”屠俏道:“这有什难事?俺奁匣中有的是铅粉,只消带些在身边,日日涂抹些在印外,便好遮掩过去。你不见黑麻脸妇人俱借粉遮羞。只这几个苍蝇脚儿小字,愁他盖掩不来!”说罢,便走入去,将粉调得浓浓的,约有半碗,又包了一大包,笑嘻嘻走出,叫杨幺闭了双睛,便自动手,向他脸上一顿擦抹。又在袖中取出一方素娟,轻轻的在眉毛眼角以及须鬓上抹去粉污,遂取过他的毡笠子,紧紧盖了额头,才叫杨幺开眼。因笑对众人说道:“ 俺与大伯恁般遮盖,"地走来,你们众兄弟敢也识认不出。” 众人忙将杨幺一看,不胜惊喜。你道是怎个模样?但见:
白非纯白,微微露出青黄;黑不尽黑,隐隐绽开红紫。霎时变换,变换出许多晦气脸、惫赖脸、横肉脸、装腔脸、肝肠脸、笑面脸、恶态脸、无情脸、杀人脸、骄奢脸,脸脸不一。忽地巧装,巧装得无数奸诈态、小人态、短见态、骄强态、鄙陋态、刻薄态、势利态、狡猾态、薄情态、无赖态,态态非同。似女却无巾帼,像男绝少簪缨。走过村坊,人人只道灶王婆;行到市镇,个个尽疑鬼子母。今世小人实花其面,当时君子亦文其身。微服诚能过宋,变形可渡昭关。此去虽不成龙,亦可类乎其狗。
众人看完,一齐说道:“这般掩盖,不但金印没迹,面上亦觉白净了多少。” 杨幺听了,也自欢喜。又说了一番将来事情,众弟兄齐向杨幺把盏拜别,相送下山。
杨幺提枪背裹,走了一日,果见没人动疑,又且不比走黑路,心下甚觉快畅。因暗想道:“ 我今要去访问常况信息,只消过了界首,到阳城县去寻见骆敬德,自然晓得。”遂一路急走。急走了几日,一日到个村内走过,只见前面有阵人,在人家屋内,扛抬出两口大猪来。看入内中,有个白净瘦长的汉子,头戴茜红包巾,身上穿件半新旧织就团龙长衣,两边扎袖,腰系一条虎吞头的狮銮带,下穿一双石株绿皂底靴。一手提着哨棍,一手指喝众人,扛抬走去。杨幺看得明白,不胜动疑。遂走到这家门首来,只见堂中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搠天倒地价哭。哭着:“我那猪呀,闪得人好苦!”门边立着个老儿,捶着胸口叹气不了。杨幺看了这个光景,便忍不住,遂走上阶头,对这老儿说道:“你家养猪,人来买去,自然得些利息。为甚恁般不舍得卖,在此伤心痛哭?”那老儿见有人问他,只摇着头道:“你是别处人,我们的苦告知你也没用。” 杨幺笑道:“是别处人,倒有些义气。你几曾见本地人搭救了谁?你告知我,或是有益也不可知。”那老妇人听了,忙起身止哭道:“ 客官进来,我告诉你。”杨幺走入堂中,那老妇人说道:“ 我老两口儿,俱是没的靶的人,今年同是六十整。向来靠个侄儿,不期他又不肯学好,出去整年不回。晓得他不能料理我两人后事,只得去年春天买了两个小猪来,养大了卖几贯钱钞,趁今年整寿,看几棵好木,做两口寿具,便好放心。这两个猪,从旧年养到如今,早晚喂养,宁可自己忍饿,倒恐怕饿瘦了猪。已养得膘肥滚壮。依我估看,去了头肚,净有二百多斤,心中好不欢喜。不期我这老杀才,是个穷骨头,耽不住银钱的人。家中略有些,就嘴痒痒的要去告诉外人。我常对他说道:‘ 有麝自然香。家中有了好货,不怕人不寻上门来。’他偏去告诉了人,惹得这些操刀屠户,一替替走来,便七贯八贯的让价钱。我又说道:“这猪被人估看了,两口通不上食,不如早些卖去。”我那老杀才偏又倔强道:“总是寿日,还有两个多月,再养下去,怕不卖他十贯。” 谁知货好招摇,也有忌我们的,也有妒我们的,也有怪我们不肯卖的,便去挑风拨火,惹了这些人来,白白扛抬了去。我想起没棺材的苦命,故此痛哭。方才客官说着本地没好人,提着我的怨恨,只得与你说知。”
杨幺听见他说得这般苦楚,十分为他可怜,便又十分恼怒。遂说道:“你两人不必气苦,我赶去夺来还你。” 遂将包裹放在堂中道:“你们看着。” 往外便走。那老两口忙叫不要去惹事。杨幺哪里听他,一径赶来。早见抬猪的这些人还在前面,忙抢步上前,大喝道:“ 不要走,快留下猪还我!”那瘦长的汉子,忽见村人赶夺,便勃然大怒,立住喝骂道:“你这村牛,想是吃了豹子心、豺狼胆,敢来虎口夺食!不要走,且吃我一棍!” 说罢,照脑门处打来。杨幺一枪架住,两人在空地上大杀起来。这抬猪的忙将猪歇地,便来齐打杨幺。杨幺哪里放在心上,只使得神出鬼没,间深处挑开棍头,赶进一步,用左手将这汉子一夹,夹在肋下;右手举枪,摇摆赶杀。这抬猪的见被他活擒了人去,只得弃猪逃奔。杨幺擒着这人,奔入村中,到了老儿门首,大叫道:“你的猪在前面,可去抬来。快拿绳出来,缚这厮审问!”那老儿听见有了猪,便不问长短,往外奔去。这老妇人也是满心快活,听见要绳,忙入内取绳,丢在地下,去帮老儿抬猪。杨幺将这汉子丢在地下,一脚踹住,轮拳要打。因想了一想,道:“我且不打你这厮,且问明了着。” 遂将绳缚好,提他起来,系在柱上,大喝道:“你这厮有什本事,敢来懊恼村中,欺侮良善,白夺穷人苦恼衣食?快快说出!” 这汉子只不回言。杨幺大怒道:“你生死只在顷刻,怎么不说?”那汉子道:“说来笑人,说些什么?” 杨幺正要再问,早见这老儿先赶了一个猪进来,忽见柱上缚着这个汉子,便吓得直跳起来,对着杨幺怪叫道:“ 我的太祖宗!我家失了猪,只不过穷苦度日,还可留得性命。你今弄了这祸种火殃儿来,我这 两 口 儿 只 是 死!这 怎 么 了!” 杨 幺 听 了,笑 道:“什么祸种火殃,你怎就会死?”那老儿只急得跌脚道:“你那里晓得我这里的厉害!西去二十里,有座险道山,方圆五十馀里。近日来了几个大王,占住了山林,招集人众,劫夺往来,十分厉害,官军俱不敢捕捉。这位就是山上的大王。在村中好好牵了猪去,还是十分造化,怎一时失了手,被你弄了来?这事怎么了?” 杨幺听了,哈哈大笑,便又大怒喝道:“我只道险道山有些豪杰气象,原来是起鼠窃狗偷,以劫掠害人为事。我今将你断送,亦可救免一方。” 便抡拳要往这汉子脸上打来。那汉子全不畏惧,反笑了一声。杨幺即转了一念,便停住不打,道:“先前见你不说姓名,恐羞辱了山寨中体面。今又视死不畏,只这点好处还可动人。打死徒污我手,饶汝去吧。” 遂解开绳索。那汉子得放,跨出门去。
此时有许多村人,俱在门外,看得惊惊骇骇。杨幺遂向包裹中取出一块大银,与那老夫妇道:“ 我见你二人孤苦,这是我路费,约有十两,送你可办得两口寿具。” 老两口只不敢受。杨幺再三叫收,两人欢然拜受。杨幺取包要走,两人留住,要收拾酒食请他。杨幺道:“我要紧赶路,到前面去宿。”门外村人见他要去,俱拥在门口,留住道:“ 去不得。”杨幺着急道:“我怎么去不得?” 众人道:“ 今日客官在我村中,路见不平,将这厮打骂,我们实是快活。只是这厮回去,决不干休,必要带领贼众赶来报仇,说我们村人打他。不是来杀人,便是来放火。客官在此,还有个推诿,若去了便没分辩处,怎么开交?” 杨幺遂问道:“他们往常吵闹村坊,是什时候来?” 众人道:“往常俱在夜间。如今论不得,敢怕这厮就要领人来了。” 杨幺道:“ 既是这等,为人必须为彻,我岂肯遗害你们?等他来时,见我戳翻的、打倒的,你们 只 顾 缚 取。” 又 向 腰 间 取 出 一 小 块 银 来,道:“与我去买些酒肉来,吃饱了在此等他。” 众人见他肯住,俱各欢喜放心,说道:“ 不要客官坏钞,我们自去买来请你。”杨幺忙止道:“我从来不肯无故吃人酒食。你只依我去买来,我便吃得爽快。” 众人只得接了出去。不一时买了许多酒肉来,与这老夫妇去收拾整治。又宰了一只肥鸡,在堂中摆桌设椅,请杨幺朝南向外坐下,将鸡鱼酒肉搬出。杨幺遂请老夫妇来吃。老儿道:“ 我两人俱是长斋,客官自便。”杨幺道:“这等我只得自吃了。”遂将枪插在椅旁,然后坐吃。此时已是傍晚时候,村人俱在门外立看,有的便去买了两枝大烛来,递与老儿点放在桌上。两旁外面人看他,便似神道般在上面吃酒。看了多时,便一个个走去。一时门外静悄,那老儿忙提出一坛老酒,放在杨幺身边。杨幺正要问他,那老儿已战兢兢入内,杨幺看着这坛酒道:“有他便不寂寞了。”便自吃得十分快意。
你道这些人为什么霎时走去?原来这几个抬猪的小校,见头领被人生拿活捉了去,一时惊慌逃奔,上山报知。三人听了大惊大恼,便留了一个守山,两个带了百名小校杀下山来救人。赶来半路,却遇着这个兄弟,没命的跑来道:“今日兄弟性命险些断送!快同去报仇。” 二人忙问道:“ 兄弟往时棍法高强,怎就被村牛打翻?”这兄弟道:“再不须提!这厮不是村牛,是个过往汉子,手段实有些来历。我也一时托大,又没帮手,漏了破绽,着了他的手,还亏人说出山上来,那厮不敢动手杀害,放了来。我今上山,同哥哥们点起合山人众,捉这厮来,剁他千百件,才得快活。” 两人听了也是恼怒,内中一个说道:“可依我算计这厮既有手段,不要使他知觉,做了准备,只使众小校先去暗暗将村中围住了前后,再着几个精明小校去打听在那里,然后我们三人拚他一个,不怕他不遭我毒手。” 两兄弟听了,称说有理,便一齐赶来。离村不远,众小校便去前后埋伏,即有的来报道:“这人正在养猪的老儿家,开门独自吃酒。” 三人大喜道:“这厮合死!” 便各执刀棍赶来,果见大门洞开,堂中灯光直照出街上。三人便暗暗走近,立在门外,看入内去。只见堂中点着一对大烛,这人在那里大饮大吃。三人见了十分欢喜,忙走近门首,各挺刀棍,正要抢杀入去。内中一个忙将二人拦住,两往内一认,便大惊大喜,向着里面大叫道:“里面坐着吃酒的,莫不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么?” 杨幺忽听见外面有人叫他,便直立起身来,道:“外面是谁叫杨幺?”那人忙走至烛下,向杨幺下拜。杨幺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常况。不禁大喜,扶起道:“我此来正要访问消息,救兄弟出监。是几时脱身?怎么又在此处遇着?可细说知。”
常况道:“我那日与哥哥分别,入监之后,谁知王豹这厮怨恨哥哥,说我一党,日日使苦主来求县尉,又嘱托衙门,问成抵偿,不久解到上司正法。亏得骆敬德领了哥哥言语,一面托人送饮食,一面自去报知丁谦表弟兄。果不几日到来。三人到夜间,将我救出,在骆敬德家隐藏。不期外面纷纷,便商量去险道山,可以安身。骆敬德带了妻小,一齐到山,招聚人众,立了寨宇,丁家弟表弟兄回家。丁谦的长哥原是县吏,被人诬害致死;丁太公闻信气苦,不久病亡。他两弟兄到家,十分恼恨,入城去杀了仇家,一径逃来山上:共是四人。只劫取远近,官军捕卒皆不敢来看一眼。不知这于德明今早在那里听见这家有两口壮猪,领人扛抬。忽报上山,说他被擒,遂留骆敬德守寨,我同丁谦来救。路上遇着于德明,赶到门前。见烛光下恰似哥哥,只是面部上白了大喜道:许多,恐怕认错,故先叫一声。不期果是哥哥,怎不叫于德明着了哥哥的手!” 杨幺听了,大喜道;“ 如今他二人在那里?”丁谦、于德明在外,听得说是杨幺,忙弃棍入内拜倒,道:“我二人一向想慕哥哥,谁知今日当面不识!”杨幺连忙答拜道:“杨幺昔日同邰元犯罪,已知二位好义,又夜遇常况,说蒙二位到岳阳来救杨幺,杨幺心中甚是切感。故前日托骆敬德来,烦二位共救常况。我今到家。拜见了父母,即来识结二位,却得二位即来救出常况。今日相遇,得罪德明,实杨幺一时不察之罪,万勿记怀。” 三人忙搀了杨幺起来。于德明说道:“哥哥怎这般说?是兄弟错认了村人来夺猪,不曾问个明白,便先动手,就被哥哥打死也没怨。若早问明,可不省事!哥哥可知邰元哥哥已上了焦山,着人来取回三棱铁锏?” 常况又问几时脱罪来此。杨幺正要细说,早是骆敬德恐他三人有失,便也赶来,到了村中,已有小校说知缘故,便十分欢喜,就在门外叫“ 杨幺哥哥”,直叫入堂中,与杨幺拜见。一时相会,俱各惊喜,相请杨幺上山。杨幺道:“我这里有现成酒肉,且吃一番。”四人道:“ 同哥哥上山去吃吧。” 杨幺道:“ 我此时得见弟兄,万分快活,万分豪兴,怎等得上山吃酒?不如在此吃个尽兴,然后上山。”四人听了,齐说有理。
杨幺见没碗箸,向内叫了数声,全没个答应,只得移烛入内寻取。只听得里面咯吱咯吱不住的乱响。恐有暗算,忙来照看。只见老两口在房内双双紧靠在壁,手脚乱摇,满口齿牙只咬得上下厮打,忽见杨幺走入,一齐跪倒,只叫饶命。杨幺才知他受了惊恐,忙搀扶道:“ 他们俱是我的弟兄,决不相害。快拿碗箸,我同他们吃酒。” 二人听了,方敢走动,送出碗箸。杨幺同四人共饮,杨幺遂将往来结识以及奇异事,细细说述。直听得四人一会惊忧,一会欢喜,又见结了许多好弟兄,相约到洞庭湖做事业,十分快活。杨幺道:“王豹这厮恁没理,只苦寻作对。”常况道:“他如今晓得我们立寨。恐怕报仇,便请了一个什么教头乐汤,带了许多徒弟,在谢公墩大言不惭,要踏平险道山的山寨。我们只不理,由他自来。”杨幺听了,笑道:“ 原来这乐汤又在王豹处!”因将打擂台事说出道:“只是我不能在此耽延,就是明日到 阳 城,也 只 急 去。等 回 去 后,商 量 与 常 况 报 复吧。”遂又将 蛾 眉 岭 收 结 黄 佐 说 知。四 人 听 了 大 喜,道:“久闻蛾眉岭有个屠俏,十分了得。正想要着人去通个往来,不想久拜哥哥,已成一家,如今便好往来了。” 遂又吃了一番,才一齐上山来,日日备酒与杨幺快饮。
杨幺被他四人苦留,只得住了数日。到临别时,吩咐四人道:“自今以后,不可劫小民以取怨声。须安心在此,待时备发。”四人拜听,相送下山。杨幺取路而走。
不期这番事情,早已纷纷传开,直传到阳城县来。有王豹的弟兄们在外得了这个信息,忙来报知。王豹听了,一时着惊道:“原来这贼配军脱逃下来,恰又上了险道山!必要寻我报仇,须要十分防他。” 忙来见乐汤商议,遂将昔日的事说出道:“如今我与险道山作对,皆是为杨幺起的祸根。他今同在一处,如虎添翼,势必要来。不知教头可有什高见?”乐汤忽听见说出杨幺在险道山,暗暗吃惊,只不好说出被打的事情。沉吟了半晌,不觉怒从心上起,便大声说道:“大郎怎这般畏人!须知有俺乐汤在此,谅这险道山几个毛贼,有什大本领?俺不去寻事他,他怎敢来寻俺作对!说便恁般说,也不可不留心防他使人来打探俺们消息。为今之计,只须作速如此这般防范,方为上策。” 王豹得计,即去行事。只因这一番商议,有分教:
腾腾烈焰见原身,苦苦伤心投陷阱。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乡人乘醉捉马霳 当事无知升太尉
话说王豹记念前仇,听说杨幺做了险道山头领,一时着急,与乐教头商议了一番,便在谢公墩村中宰猪杀羊,请集乡人,扬言保护村坊,防备险道山强人出劫。原来这险道山,一通龙亢县,一接界首县,一临阳城县,是突据三面,又切近谢公墩一百馀里。王豹要公报私仇,便说得险道山恁般杀人,恁般劫抢。一时这些乡人却被摇惑得男妇惊慌,俱依他使令,互相保守,各派钱钞,供给王豹这班人。今听见他自出己财,邀请吃酒,村中老幼,无一不来。吃到中间,王豹遂向众人说道:“我在下田无百顷,家只数人,只宜省事,不宜作为。只因我住居本地,向有声名,若地方受害,我的声名亦损。又恐我一人力量有限,不能遮护村坊,故此还请天下驰名禁军教头,共行保护。已蒙列位推我为首,言无不听。虽不见有甚是非到来,却是这般防御,强人不敢轻易到此。今闻得险道山来了一个刺配军犯杨幺,这人生性恶毒,杀人无厌,今在山上做了贼首,我这里又不得不预为防守。如今也没别事相烦,只要十家为甲,有事必须传报,有警必要尽力。凡在甲内之家,虽有亲戚往来,款留过宿,亦必报知甲长,甲长通知在下;可留则留,若有面目可疑,语言各别,即拿到我处审究。若审究出是强人一党,来作探事,立行处死。这擒获有功之人,每家派出贯文以作旌赏。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便齐声说道:“ 这是大郎为我们身家保护,敢不听从!” 王豹听了大喜,遂与众人吃了一番方散。自此谢公墩居民无不尽心协守,一时别处村境虽不是这般防守,却有希图得赏,俱各留心。
有个自召铺地方,一日忽来个汉子,要在人家投宿过夜,只一味恃强使性,人俱不敢恶识他。在一个人家住下,便叫人去买酒买肉,略见人怠慢了些,只大拳头打人。早被地方瞧科,九分疑是险道山强人,便暗暗的察听,又通知了店家,只是不敢轻易动手。原来这汉子就是马霳。他来寻赶杨幺,赶了几日,见赶不着,便安心要到柳壤村去,遂一路慢走。到一处歇宿,便惊天动地,打打闹闹,才住得一夜。这日见是投宿的时候,走入村中一家,取银喝人买了酒肉来,吃得十分醉饱,一仰一侧,一脚踢开房门,黑中摸着了床铺,向腰间摸出板刀做了枕头,跌倒身便鼻息如雷的睡着。店家见他睡了,正要出门通知,众人已是走到,遂在堂中悄悄商议道:“这人一脸贼形,必是险道山一伙,若拿他解到谢公墩,实有一主大财。幸喜得吃醉在此,正好下手;若在醒时,看他这个模样,实有水牛般力气,莫想动他。”这些好事的与想得大财的人,俱忘了利害,有的便去取绳索,有的就去拿器械,不一时走来。内中却有老成不好事的,不想得大财的,便说道:“你们做事不可造次。可知有人面恶心善,倘他不是险道山强人,一时轻举妾动,将人作贼,后来也是村中干系。” 众人听了,一时心懈起来。有的说道:“ 这话果是不差,又没凭据在那里,明日倒去吃官司。”有的退缩出门。忽听见房内这个醉汉"地大笑大叫道:“杨幺哥哥慢跳,赶坏煞!” 叫罢,依旧鼻息如雷。堂中有不曾退出的,忽听见醉汉在梦中连叫杨幺,忙招众人进来道:“你听见么?这杨幺可不是险道山的头目?他便是同伙。天叫他梦中说出,岂不是我们的造化,该得大财!” 众人大喜。又商量了一番,便着一个点灯,几个拿着绳索,一步步悄悄进房,又捏手捏脚走到床铺边,使两个立在头边,使两个立在脚后,又使两个立在中间,几个将索子做好了圈儿。安排停当,众人齐叫一声:“捉贼!” 便口齐手不齐的往头上、脚上、手上、按揿拴缚。不期马霳直从梦中惊醒,大喝道:“兀鸟怪叫洒家!” 只喝震得满屋应声。众人一时心慌手慌,早被马霳迸开左手右脚,一脚踢翻后面两个,一拳打倒中间二人,直窜跳起,摸了板刀乱砍。众人跑跌出房,已被马霳砍倒四五人在地。马霳大怒道:“呆撮鸟,敢来暗算洒家!”便赶到堂中,满屋寻人,俱躲得没影。马霳一时寻不着人,便十分恼怒道:“撮鸟便缩躲,却缩躲不这鸟屋。腾地撒火,撮鸟也恁撺出?” 遂去卷了两把乱草,在灯焰上点着,东西乱.。一时粉腾起来,只烧得必必剥剥,满天价红。他捏着两板刀,立在堂中,只叫快活。这店家同众人跑跌出门,躲立暗处,忽见家中火起,忙要赶进抢取物件,却见这醉汉立在堂中看火,只得退出,向众人跌脚叫苦。众人道:“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几个人干不得甚事,快去叫起合村人来拿他。” 便一时满街叫喊道:“ 险道山有一个强人,在此杀人放火,大家出来救护!” 这些人家俱在睡梦中,忽听见村中火起,俱开出门来,打点来救。今又听见说是强人,又只得一个,便各取了棍棒锄锹农器,一齐赶来。这马霳见火势逼近身,正要走出,忽见多人俱执器械,大声叫骂,要来打门。他使大吼一声:“怪撮鸟,来来来!”直窜出门外,抡着两把泼风板刀,就地乱砍。众人抵挡不住,便有的拾取砖头、瓦砾、土块、灰泥,只望马霳头上、身上乱抛乱洒,雨点般来。且有一块砖头抛来,将马霳头上打了一个窟窿。马霳着急,将身纵跳上屋去,坐在屋脊上看火。众人一时打他不着,又见他躲在屋上,便要来救灭火焰。看着地下已被他砍坏了数人,也有断脚破脑的,也有不死不活的。众人有的向着地下号哭,有的指着屋上叫骂,有的只叫“ 不要放走了这杀人贼”。便有人的走进屋来救火。马霳坐在屋脊上,拾取瓦片,看清了人的头面。一片片飞掷下来,又叫声:“着!” 一时打得众人抱头捂脸,俱不敢近前来救。这火好不延烧得厉害!怎见得?但见:
风添火势,火趁风威。风添火势,直燎得黑气透天关;火趁风威,只烧得红炎攻地府。剥杂了万道金光,直律律千条火焰。凡火不逢,天火不着;天火不借,凡火不烧。轰的一声,粉墙忽变颓垣;爆得一响,画栋尽成灰烬。四处居民叫苦,两边妇女悲号。虽是惹火烧身,亦必借巧应劫。
马霳只坐在屋脊上,看烧塌了这边,又走到那边未烧的屋上。此时半夜间,直惊得远近村人,皆来看火。
这夜,杨幺也宿在一个村中店内。忽听得街上人纷纷说去看火,忽又听说是险道山强人出掠,在自召铺杀人放火。杨幺在床上听得明白,因暗想道:“我这等吩咐他们,怎又如此乱为!须得我去喝散他。” 便立起身,开出门来,果见烟火迷天。因想了一想,回步入房,取了包裹,提枪出来,寻对主人说道:“我要到前面去看火,不久也就天明,免得又来。这是块银子,给你做店钱吧。” 主人收了,也就不问,杨幺遂走到自召铺来,却听见暗中有人在那里埋怨道:“好好的人,却疑他是贼,算计捉他。如今倒被他杀人放火,却又不敢去惹他,岂不是打蛇不死自害!” 又有的说道:“ 他怎是好人?只这说梦话,叫出‘ 杨幺,赶坏煞’。杨幺,险道山的,他不是一伙的人?” 又有的说道:“ 他只在山上做强人,又不来蒿恼我们,管他做甚?况且独自一人,如今弄出事来,有甚便宜?” 又有的说道:“ 老哥,你们那里晓得。这险道山的强人,与新来的这个杨幺,俱是谢公墩王豹的对头。他村中好不严禁,若拿了去,便得千贯赏钱,故此人要捉他。” 又有人说道:“ 这些人怎打得他倒?只被人一砖抛去,却打破了他的头。头便打破了,却被他杀也杀够了,火也放够了。如今只坐在屋脊上,看火耍乐,众人只不敢拿他下来。如今有人去报知王 豹,等 他 自 来 捉拿。”杨幺听完,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走开。因想道:“ 王豹这厮,恁般可恶,决不肯忘我。只不知这汉子是谁?却在睡梦中叫我名姓,是一片真情想慕,形于梦寐中,实又添我一个知已。只是说甚赶坏煞,莫不是赶来算害我?我也不肯饶他。须去看个光景,问个明白,再作计较。” 便一径走到火发处,杂在人丛中,仰面看屋脊上,果有一个大汉子,坐在上面,将瓦一片片飞掷下来。杨幺迎着火光,一时看不明白,便转到黑影处看去。那马霳却对着火光,照得眉毛眼睛俱看得见。杨幺定睛一看,却是马霳,便十分大惊,忙向屋上用手招呼,大叫道:“马霳快下来!我杨幺在此。” 一连叫了三声,便抡枪柄,向人身上拨打。纷纷退避。
这马霳在屋上,忽听见说是杨幺在此,便十分快活,却一时不跳下来。见杨幺将人赶开,又十分快活,只从屋脊上两三跳到屋檐,踊身窜落下地,向杨幺大叫道:“ 杨幺哥哥,想煞了兄弟!”便抡动板刀,要赶去杀人。杨幺一手拖住道:“我问兄弟去说话。” 马霳气忿忿地,只得跟走。这些村人忽听见说杨幺在此,一时吓得惊慌,知是来救这汉子,俱各逃躲。及至王豹同了乐汤,带领徒弟并村人以及弟兄赶来,已是无人。一面使人救火,一面望险道山追去,直追到天明,才回谢公墩防守。
这杨幺扯着马霳,乘人退避时急走离村,问道:“兄弟怎么来此?” 马霳道:“想得哥哥一纳头不自在鸟闷,赶来作伴。恁地屈投错,要到家见面。只今夜宿,被贼呆鸟暗算跳醒,只剁砍撒火,吃撮鸟伤破窟窿上屋。日出打闹,不存老小!心里没想哥哥到来,兀地不同砍杀顿,放出鸟闷,扯跳恁地?”杨幺道;“兄弟爱我,吃这亏苦。如今头可疼痛?不要吹入 风 去,明 日 难 好。” 便 除 下 毡 笠 叫 戴。马 霳 道:“没疼。恁闹夜半,窟窿长就大疙瘩,风没钻透。” 杨幺遂将乡人言语并王豹事情述出,道:“ 我这里认得有条小路,便可绕过谢公墩。” 又将当日走小路的缘故,略说了一番。马霳道:“全没晓恁梦话。呆撮鸟与哥哥恁作对,只索叫他认黑疯子板刀。扯跳小路,吃日后口笑。” 杨幺道:“ 我要回家心急,免得惹出是非,耽迟去路。兄弟你只依我。” 马霳只得顺从。杨幺领着从小路急走,一路指说骆庄山岗桃园,只走到天明,已转过了谢公墩三十馀里。
自此昼夜兼行,一路无话,不觉到了武昌。杨幺不胜心喜,因对马霳说道:“喜今日已到故乡,离家日近。连日行路辛苦,我同兄弟寻个酒店,沽饮三杯。” 马霳道:“ 几日跑跳得两腿怪直,恰想碗酒下肚。” 便走到一个店中,两人对吃。马霳只低头吃了半晌,忽定睛将杨幺一看,道:“恁日忙乱,也没心觑哥哥面脸,兀地较当日怪白。” 杨幺听了,只得忍笑说道:“若不赖此遮饰,必是被人猜识。” 遂将屠俏搽脸传授,清早涂抹[ 说知]。马霳听了,只笑得拍掌道:“屠俏好!”
两人正吃间,忽听得街上有官员过往,十分热闹。两人只是吃酒。火工送上酒来,转身走去,杨幺忙叫住问道:“什么官员过往,这等热闹?” 火工道:“ 这位官员是本地人,极有势焰,在此调集人马。今日到来,合城官府俱来迎接他到帅府中去。”杨幺道:“既是本地人,不过是个乡绅,怎得在此调兵?他姓什么?” 火工道:“他便是岳阳城中贺太尉。前年来家葬母,休闲快乐。近日汴京报来,被一起好汉夜闹昼劫,不能捕获;金兵连夜杀来,汴京朝夕不保。遂有旨意下来,钦召他进京,又着他调本省军兵去救汴京。奉旨在此调选,不久就要起身。” 说罢走去。杨幺听了,忙看马霳一眼,各自会意。杨幺忽笑了一笑。马霳问道:“哥哥笑兀谁?”杨幺便低说道:“我笑宋室没眼,专用这等小人。我虑汴京必不能保矣!”马霳道:“不保好做事。”杨幺欲要说些言语,因见他说话躁烈,恐生别事,因说道:“酒不吃了,同兄弟到家慢吃吧。” 马霳忽问道:“ 恁个鸟太尉,敢是与哥哥作对的呆撮鸟?” 杨幺忙立起身,摇首道:“ 不是不是。”马霳便将酒肉一顿捞吃完,杨幺打发酒银,出门走路。
又走了几日,才到了柳壤村中。早有村人忽见杨幺回来,俱吃了一惊。杨幺忙向村中父老说道:“小子才来,不曾见过父母,不敢先礼,容拜见了来陪话。” 众人听了,一时不便与他说知,只说道;“ 大郎请便,我们随后就来。”杨幺便低头急走。走到自己门前,抬头一看,早见前后门户倾颓,左右墙垣塌损,杨幺见了,不胜暗暗点头道:“老年人在家悬念,愁苦不了,那有心绪葺理?” 连忙走上阶头,却见两门虚掩;忙用手推开,正要叫声爹妈,早一眼看入内去,不觉吃了大惊。端的是什缘故?但见:
梁上灰尘挂满,堂中污垢成堆。户牖俱无,前后一望到底;墙垣拆去,周围四处通风。白日鼠横行左右,黑夜狸穿走东西。地下坑坑坎坎,台基侧侧斜斜。一座灶,掀翻在地;半壁炉,推倒窗前。进门闻臭气,人皆掩鼻;入户见荒凉,心也辛酸。若不是走失逃亡,亦应知捕贼起发。
杨幺看完,因对马霳说道:“ 原来我出外多时,父母无靠,另是搬居。只不知居在那里?我须去问人来。” 正要转身,早见几个人,同着一阵老幼男妇,陆续走来。杨幺看去,在前的几个,就是当日来说贺家安葬的几个里老。杨幺连忙迎走上前,拱手问道:“ 请问尊长,杨幺的父母搬居在那里?乞烦指引。”里老听了,齐说道:“说来话长,请大郎到舍下去,慢慢说知。” 马霳在旁发话道:“这伙不死话的老鸟牛,全没些人性气!谁耐烦慢腾腾地嘈?” 杨幺忙看了一眼,便向众老赔笑施礼道:“ 我这兄弟北方人,性气耿直,说话粗鲁,万勿见怪。乞尊长就此说明,使杨幺好去。” 众里老道:“不是我们定要相留到家,因见大郎回来,想起前番为我们地方,不许贺家安葬,害了你一家受苦,恐怕一时说出,使你必要气苦,故此要慢慢说知。” 杨幺听了,着惊道:“莫非杨幺的爹妈,有什变故么?”众人问道:“大郎在北边的事情,难道你不知些消息,一径来家的么?” 杨幺道:“我因记念父母,遇赦便就回南,汴京乱信,前在武昌才知。”众人见他错认了话头,因说道:“如今只得要与大郎直说了。自从大郎去后,不独你父母在家悬念,我村中人那一个不感念你不了。这贺太尉见你去后,即另择时日安葬。自从葬后,村中老少不宁,洞庭湖中盗贼时常出没村坊,幸喜独不到我村来。虽是不来,也未免提心吊胆。不期这贺太尉,他们是作官的人,朝中事情,略有些举动,便有人来报他。说大郎遇赦,与白云山同伙,大闹东京,做下许多不法。他便怀着旧恨,竟去禀知相公,说大郎是本村人,现有父母在家,必有信息往来。朝廷不久追究,莫若先将他父母拘禁,休使他知觉潜逃,日后到府要人,便就费力。相公准信,即差百十捕役,星夜赶来,打入你家,不容分说,将你父母立时锁扭,满屋搜寻财帛,险不将这间房子颠倒过来,地皮掘做深坑。你不见里面坑坑坎坎,台基倒倒斜斜?又疑心有银两埋砌在墙避土灶中,便拆开掀倒,将一应器皿饰物,尽行席卷;扛抬不动,粗夯不值钱的,还分派村中,要银交纳。便扯拽两个老人家解入府去,受审刑责。幸喜分辩得好,说是大郎原为犯罪递解;在外不法,实非父母纵容之罪。相公听了,便将两人囚系在狱,因见东京没有来文,遂不再审。我村中只敛钱助米,告求禁役,传送饮食,两老人便在内安然无恙。只不知大郎可曾做这勾当?” 此时杨幺听得恼怒悲苦,大叫道:“这贺贼暗将杨幺父母陷入狱中,说来甚是痛心。若不杀此奸仇,岂是平生志量?” 说罢,白瞪双睛呆了半晌,不觉流下泪来,道:“罢罢罢,我杨幺一生见人父母若己父母,见人患难若己患难。谁知生身亡过,不能侍养,已成不孝;正欲报恩抚养,今反为我受冤!苍天苍天,我杨幺何惜此身躯而不之救耶!” 说罢泪流满面,向众人拜谢,却回头不见了马 霳。只因一不见:
天上月蚀皆仰见,空中雷动尽闻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杨幺为父母受刑 马霳救朋友陷狱
话说杨幺见遗累父母在狱受罪,因哭对众人说道:“官府所重者,是我一人。我今挺身投到,自然释放我父母还家。”众人再三劝他莫去,杨幺不听,遂拜托众人道:“ 我此去自然换回父母,只这包裹入了公堂,见了父母,恐一时不便授受。我今将包裹并枪留在列位处。包内是人相赠的路费,等我父母来家时,乞列位付他过话。” 说罢,向众人便拜。众人听了,无不凄然欲泪,俱满口应承,搀扶起来。杨幺欲走,却想起马霳,要与他说话,四下一看,并不见有,忙问众人道:“ 同来这个兄弟,列位可曾见他走往那里去了?”众人说道:“这黑汉实有些贼相。见你有这般事,恐怕缠身,方才不等听完,就出村去了。” 杨幺笑了一笑,只得别了众人,一径入城。
到了府前,见悬着一面大鼓。急走到鼓下,捏起大拳,连捶几下。衙中人慌忙赶出来,喝问道:“你这人有甚冤枉事情,便来击鼓?快些就缚,等相公出来审问!” 杨幺道“你去对相公说,我是杨得星的儿子杨幺,自来投到,代父母出狱。”衙门人一时听见说是杨幺,各暗暗吃惊吐舌。内中有认得的,连忙近前说道:“ 请立在此,我即去传禀。”遂暗暗着人看守,即奔入去。这知府在内,忽听见外面有人击鼓,知有冤枉事情,忙走出来,立在后厅,着人排衙审理。忽见几个衙役跪近前来,跑禀道:“报相公得知,今来了闹东京、劫府堂的杨幺,在外要见相公。” 知府突然听了,连忙入内,将门掩住,用手招呼那报事的来,问道:“他带领多少人众到此。”衙役道:“并没人众,只得一个来击鼓。”知府想了想,道:“ 他来击鼓,便不是倚强逞凶。你可曾问他,要见我做什么。你也就该回他了。倘弄了进来,一时难打发出去,这不是耍!” 衙役道:“ 小人先前见他说出杨幺,却也吃惊,只是大着胆问他。他说自来投到认罪,要相公放出他的父母。” 知府听了,一时欢喜。便想出一个主意,即叫传众衙役进来,吩咐道:“ 闻得这个杨幺,千人莫近,万夫难故。现今东京悬赏,有人擒得杨幺者,官加大职。今日难得他自来投到,实是本府功名显达之时。为今之计,只可软取,不可力求。须如此这般,我叫打便打,我叫夹便夹,你们须要尽心在意。” 众役齐声答应。即一面坐出堂来,一面着人叫请。
杨幺走入,看着堂上,已不是前番审问他的这个知府。知府见杨幺走到阶前,连忙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说道:“本府久闻义勇之名,充盈满耳。今日到来,宜该下阶相见;因是公堂,恐人议论。适才衙役传进,是为父母挺身来见本府,甘心救出,不独义勇,抑且大孝,是个孝义智勇兼全之人,实今所未有。” 因吩咐衙役道:“你们快去请出杨义士的父母来,本府当堂释放回家,完他一段孝念,便好安心领罪。”杨幺听得满心欢喜。不一时,两个老年人一齐走出。杨幺忙上前抱定拜倒,叫声爹妈道:“孩儿今日回来,指望拜见爹妈于家中,谁知爹妈为孩儿在此受罪,心如剜割,特来自投,换爹妈还家。” 老夫妇忽见了杨幺,一时惊喜,悲欢了半响,方说道:“自儿远去,我两人泪眼常盈。得闻大赦,知汝不负,是以魂梦也想你到来。不期贺太尉怀恨未消,将这路远难稽的事,使我二人破家被陷,将谓老死禁中。愿儿不来践约,谁知你今果来践约,要救我二人出去,实是你的孝念,却又添了我二人一段忧苦。今我二人不过是形衰垂朽,旦夕沟渠,死何足惜。你若轻生,岂不误前程事业?你还出去,等我二人坐在狱中。” 说罢,二人哭不出声。杨幺听到伤心,不禁失声大恸,又连忙劝住父母道:“孩儿犯法,今已甘心领罪。今蒙相公怜许,爹妈不必过伤。”知府忙唤杨得星夫妇上来,说道:“前因拿不着你的儿子,故此将你二人监禁。他今念你二人年老,特来投到换出,实是他的孝念,本府已自慨许,可速去还家。” 遂叫人领出。二人没法奈何,只得拜谢。走到杨幺身边,不胜痛哭,一时三人俱哭做一处。知府忙说道:“ 你儿子要做孝子,宜该 完 他 心 志。怎 如 此 悲 啼,作 儿 女 之 态,乱 他 心曲?”向衙役丢个眼色,衙役忙来扯领二人走去。这是杨幺救父母,府堂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