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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朱仙镇打擂台逞英雄 节级家赏中秋致奇祸
话说杨幺同两押差在关帝庙中瞻仰了一番,走出庙来,拣了一个小篷,进来买酒吃。火工见了,便将好酒好肉送来。三人吃了半晌,杨幺便叫火工来问道:“ 今日将已近午,这教头怎么还不上台与人放对?莫不是虚张声势捱到傍晚,只应故事就下台去,怕人打么?”
火工听了,便拍掌大笑起来,道:“你这个人,怎这等冒冒失失,乱说人长短?若要你看了这教头,也要吓个发昏。这上台的乐教头,是打尽世间无对手,怎么怕人虚应故事!只是他眼眶大,晓得决没人来与他放对,故此在家同这些掌管擂台的相公们吃上台筵席酒,是年年旧规,不到日中也不上台来。” 杨幺听了,笑问道:“ 这教头怎个模样儿?直恁装腔作势,难道就没个人来打他下台?” 火工又笑说道:“我若不说,你那里知道?你若肯多照顾我吃几角酒,我便细细说知。”杨幺道:“这个使得。”火工便去取了五角酒来,立着说道:“我今且莫说他本事了得,只说他的身材模样你听。他生得:
头大有如笆斗,眼睛实似铜铃。
上下獠牙突出,两边须鬓黄形。
膊阔三停以外,身高一丈有零。
叱咤俨然霹雳,行来却似煞星。
传授一班子弟,言谈四座皆听。
终朝饮得醉醺醺,上得台来未醒。”
杨幺见他说得齿牙松脆,甚是好听,只将酒大碗价呷。因又问道:“ 这教头在此立了三年,难道并没个人与他交手?譬如我今日要上台去打他,可打得他倒么?” 火工听了,看着杨幺,又笑说道:“ 你若两臂上没有水牛般力气,胸中没个临机应变,拳棒不十分精通,我就劝你莫要去干这有罚无赏,去讨苦吃。今春有一汉子,身材倒也雄壮,也恃着自己有三分力气,叫人写明了一纸生死不抵文契,走上台去,只一交手,不两个转身,被教头打翻,倒栽葱跌下台来,直跌得脚折手伤,如今还没全好着哩。” 杨幺道:“ 自己没本事,被他打了,这也无怨。” 说未完,只听得发起三声大炮,一时直震得芦篷俱动。火工道:“教头出门来也。”因见吃酒的人立起,便自去料理会钞。
杨幺遂悄悄对两押差说道:“我去打这厮下台,休教他夸口,笑天下无人。” 两押差忽听见要去放对,各吃了一惊,忙阻说道:“ 他夸他的嘴,我走我的路,休去做险。”杨幺道:“讨个名儿,只此就走。你们自坐着。” 两人见他执意,不敢拦阻。杨幺将桌上的酒几〔 口〕 吃完。此时正是热天,只穿着一件白布单衫,只向包裹中取出一副裹布并护膝来,缠好了腿脚;穿上一双深脸起跟软底鞋,将两裤裆扎紧,将一条青布大搭膊,从脐腹上直拴到心窝;又将鬓发挽紧紧的一个角儿,将两袖拽扎起;拣了一杆哨棍,闪立在篷首。
只见东边一对对旌旗执事,当当几下锣响,遂队队摆到台前歇着。又有一班乐工,俱披红簪朵,吹打诸般乐器,引导在前。走了多时,才见一顶深檐盖幔,有十数人,扛抬着一乘竹帐缠镶显露大轿。轿上坐着的,便是上擂台的教头乐汤。只见坐在轿上,抡着一杆大棍,果是相貌十分凶恶。轿后便是几位官人,各骑着高头骏马。后面跟随一百多个徒弟们,各执着刀、枪、斧、棍,以及仆从诸人。那乐汤坐在轿上,昂昂得意,两只眼睛骨碌碌斜看四下。将到台前,他不等轿夫落肩,用棍在轿上只一按,便踊身蹿跳上台。台下人齐声喝彩,这是乐汤用“ 蟾蜍出井” 势蹿跳上台。到了台上,将棍插立旁边,走出一步,立在滴水檐前,朝着关帝大门。双手拢着一件青色漏底团花、单纱大蟒袍的袖子,喝声:“ 弟子乐汤,今逢圣诞吉日良时,登台放对,助笑圣容,参神唱喏。”唱喏完,遂走入中间,除了巾帻,脱去内外袍袄,只留着一件花绣双龙戏珠搭脊,拴着一条大红主腰,露出胸前,两臂上紫筋暴涨。又将两裤裆揭起,将主腰上一对金鸳钮扣住,露着乌渗渗两腿黑卷毛。又卸去双靴,内中自有腿绷护膝,换了一双铁叶裹头软底鞋。然后两脚腾挪,用手搭了几个势子,又旋走了四方,霎时在台上起飞脚,使空拳,一时打出许多名色、各种身分来,只打得一片声响。台下这些观看的人,俱齐声喝彩。乐汤打了一回,方立住身,向台下大声说话道:“俺乐汤自得异人传授,拳棒无比,得做东京禁军教头。只嫌食禄被拘,遂辞本职,教授弟子。近蒙大宝集上宰官士庶聘请,设下这座擂台放对。不期立了三年,上台数十馀次,并没一人敢来交手,俺便白受了众香官许多喝彩利物。今日又是帝君寿诞,只得照例上台。不知你们众人中可有能事的汉子,上台与俺交手,争取利物?若再没有,俺也自觉无颜,只索辞别众人回去。
说声未完,杨幺看得明白,听得详细,急要上台。不期人似蚁聚,将他身子紧紧逼住,一时转不得身。遂将棍头在地上一点,一个身子便直蹿过人头,就在人的肩膀上借力,跳上擂台,对着乐汤大喝道:“休夸臭口!我杨幺打擂台来也!”说罢,遂将棍拄定,立在一边,让乐汤动手。此时台下整千万观看的人,忽见这人在人头上蹿跳上台,与教头放对,俱各惊惊奇奇。这几个富家子弟正坐在敞篷内,捡点礼物并收众香客的喝彩钱钞,好等教头下台相送。忽见这人自称姓名,上台放对,连忙向台上叫道:“ 那汉子且莫交手,可下来写明了不抵文契。” 杨幺那里听他,只两眼瞅定乐汤,让他打来。
这乐汤在台上正夸说得十分燥皮,忽见这人用“踏莲”蹿跳上台,便知有些来历,心中也吃了一惊。到了台上,却见这人打扮不如,身材不如。再定睛一看,见这人两颊上有颗金印,知是刺配囚徒,一发看他不上眼。见他用杆木棍,便冷笑了一笑,即撤身抓过这杆浑铁水磨藤缠、九尺长、重六十四斤的齐眉大棍,睁圆怪眼来逼杨幺,恨不得一棍打翻,将他掀下擂台。便怪叫一声:“ 合死囚徒,快起手纳命!”遂一棍打来。杨幺即用棍轻轻拨去,拖棍便走。乐汤见他不敢还手,便欺他没本事,不放在心。又大喝道:“不要走,走的不算好汉!” 杨幺回转身来。乐汤仗着平生勇力,即飞起一棍,从杨幺头顶上折劈打下来。杨幺两手举棍,用个乌云盖顶势往上一迎。不期打的势重,迎的力猛,早将杨幺这杆檀木铁裹头的哨棍劈折做两截,只留得半截在手。台下看的人,便有的与乐汤喝彩,有的替杨幺担忧。乐汤见打断杨幺哨棍,心中十分快活,便暗想道:“我只消这一棍去,便打得他肉泥骨粉,掼下台去,方消得俺恶气。”遂又一棍打来。谁知杨幺偏不慌不忙,交过半截断棍虚架了一架,即低头让过,在那边立着。乐汤见他躲过,不胜大怒,遂将棍舞动,横打直搠过来。杨幺只蹿跳躲避,引逗得乐汤在台上团团赶打。台下这百十个徒弟见师父赶打,便一齐呐喊助威。乐汤见打不着,心头已是急得火发,再听见徒弟们助威,一发焦躁,遂尽力赶打。杨幺只将这半截断棍在手中招架躲闪。忽见乐汤赶走的脚步漏了些破绽,急回身抢在乐汤背后,说时迟,那时快,用右手将乐汤的大红主腰一把抓住,将头顶着乐汤脊背,一手将他两脚往上一掀,托定了屁股,早将乐汤直律律的顶在头上,只团团旋转。乐汤初时忽见杨幺转入背后,急待回身,早被杨幺手快抓住主腰,一时回不过来,忙将棍往后反打,却被杨幺顶起。遂又将棍往下乱搠,却被杨幺乱旋乱转,直旋得一时头晕眼花。又被杨幺的头顶着脊心,只顶得浑身骨节疼痛,险不将肝肠五脏俱要迸裂。一阵昏迷,早将手中这杆铁棍丢落下来。杨幺见旋转得他已是没气,便自己将身子一侧一卸,一个翻身,喝声:“下去!” 遂向着向前人头上,平平的直卸下来。这是杨幺在朱仙镇上打闹擂台,一时棍断,急用白猿躲闪法避过乐汤铁棍,转到背后,是个雕扑兔,翻身侧卸,是个大鹏展翅,件件有名。是杨幺放出一生本事、全副精神,方打得这座擂台。
此时台下人人喝彩道:“杨幺好个汉子,快下台来,披红迎送、给取利物!” 这百十多个徒弟忽见师父被擒被旋,丢落下台,一齐要赶上台来,为师父报仇。忽听见众人叫他来取利物,一时顾不得师父,忘了报仇,俱拥进敞篷争抢利物。
杨幺在台上看得明白,便拾了乐汤这杆铁棍,在手中一看,不胜欢喜。忙用手向押差一招,跃身跳下台,在人丛中一跃一跳。两押差只紧跟在后,霎时奔出村来,向着原路。恐有人追,三人各不说话,一径奔走而去。
这些徒弟抢完利物,才来看救报仇。却见乐汤横躺在地,紧闭双目,白沫外滚。连忙抬入篷来,将合就的灵药灌救了半晌,才回过气来。众徒弟忙看台上人,已不知去向,方才着急,知去不远,一面着几个服事乐汤,其馀各执器械一齐追赶。追赶了十馀里远近,内中有个老成的立住说道:“我们俱是师父的徒弟,师父这般力气本事,尚且被他打去。只他本事力气,岂不比师父更加几倍?又得了师父这条铁棍,就赶上了,我们这些人不够他几棍打翻。追不出好来,反吃人笑。不如回去救好师父,才是正理。” 众人见说得有理,遂又一哄奔回。
只说杨幺打了擂台,走出村中,两个押差只叫紧走。杨幺一面走着,一面将这铁棍不住的在手中捻弄,弄得十分得意,遂高高兴兴直走到日落,方寻店安歇。各吃了一番酒食,杨幺将铁棍放在身旁,然后睡着。到了天明起身,直走到下午,方得到了汴京城外。杨幺因有书信,急要去见孙节级,不便在城外安歇,一同入了城中。果然是皇都帝阙,鱼龙变化之邦,十分繁华富丽。因见天色渐晚,不便去见孙本,遂寻店歇下。
到了次日,三人各换了衣服出门。遂慢慢观看城中景致,实是非凡。怎见得?但见:
城池高大,府号开封;巷陌相连,州名汴水。南连吴楚,北接燕秦。砺山带河,居天下之中;地厚民丰,得四方之正。向前去,三十六条花巷,家家热闹;转过来,七十二座楼台,户户喧哗。行到可惊可怖之地,是五凤楼前,祥云霭霭,走到可欣可羡之处,是正阳门内,瑞气纷纷。远观长朝殿上琉璃瓦,近看万寿宫前椒粉墙。出入班分文武,居停分别军民。真是看之不尽,果乃玩之有馀。始知赫赫皇都,方信人烟辐辏。
杨幺同押差看玩了半日,杨幺忽说道:“ 我这人一时失检,既与人寄信,便当问明住处。这孙节级与我素不相识,京城广阔,不知住在那条街巷,只索寻人问明。” 二人笑说道:“何必问人,他是开封府的节级,只到府前去问便知。” 杨幺点头道:“还是你衙门人出身,果然有理。” 遂一齐问到开封府来。正值府堂上审问事情,赶逐闲人,因此一时不便乱问。立了一会,见面前走出一个老成的人来,忙上前拱手问道:“动问老兄,贵衙门有个孙本,充做节级。在下要会他一面,因失记了他家住处,不便去寻,一径到此。不知可在府中?乞烦指引。” 那人忽听见问着孙本,一时颜色俱变。忙看了杨幺一眼,也不回言,只低头而走。杨幺见这人光景,便不问他,遂让他走去,正要另自问人,却见这人走入小巷,在那里点头暗唤。杨幺连忙走来,这人方说道:“你们恁好大胆!幸喜人不留心,不曾被缉事使臣听见。又恰问的是我,倘或问着别人,怎么了得!” 杨幺听了,暗暗动疑,忙随机说道:“ 在下是岳阳人,犯罪同押差在此经过。因知孙节级肯济人危急,为此望济。若看老兄恁般说,莫非他近日做了甚不循理的勾当?望 乞 说 明。” 这 人 道:“循理不循理我一时不便细说,现今被人出首他通同大盗,正在府堂审究,十分厉害。你再不可问人,忙些远去吧。”
杨幺正要再问,这人已是走远,因对两押差说道:“谁知他正值有事,可恨方才又不曾问得他住处。这里不便,只索到别处再问,好将这封金子与他家使唤。上下买嘱,岂不恰好。”说罢要走。两上押差忙拦住,悄悄说道:“ 这个去不得。你方才不听见说他通同大盗,被人首发,根究往来?你今这封书信,实不便送去。倘或被人识破,岂不自投罗网!前日骆庄做了人命干连,受屈受责。莫要又在开封府做盗贼人犯。误了限期。” 杨幺听了,沉吟了半晌道:“ 受人之托,见人之危,必须做个了当才是。” 二人忙说道:“ 莫若等日后寄来,也不差什么。” 说罢便只催走。杨幺又暗想了一番,只得回到店中,取了包裹,出城而去。
原来孙本当日抵换放走了殷尚赤,倒也隐瞒得水泄不漏,绝无人知,暗暗喜欢。过了多时,不期去年中秋节令,东京城中家家俱要庆赏。十五这夜,各家自备酒席,大小男妇俱坐月下饮酒欢乐。这日孙本在狱中料理了一番,到了下午便就来家。家中妻子许蕙娘同着使女织锦在厨下收拾酒肴,孙本遂在堂中,叫终日跟随的小厮黑儿打扫堂前。孙本入内去取出一幅古画来,悬挂上面,香几上供了一贴纸神,是尊月光菩萨。两边摆一对古铜花樽,一个白净磁器香鼎。便焚起好香,不一时,里面先将素果、素点、素菜,织锦同着乳妈一替替托了出来,孙本在香几上摆满供。不一会,许蕙娘领着小哥走出堂来,织锦夹了一条红毡,铺在堂中。先自孙本在本朝上拜了四拜,然后许蕙娘同着小哥拜完。早见堂前月色照上阶头,黑儿已将桌子摆设中间,夫妻遂对面坐下,将小哥横坐在傍。织锦自同乳妈捧出果品、酒肴,摆列得齐齐整整。织锦同黑儿各执酒壶,左右立着筛酒。孙本与许蕙娘饮酒赏月,十分乐意。
饮了半晌,孙本忽停杯对着月儿,不觉连声叹息。许蕙娘见了,不胜惊讶,问道:“官人为何无故烦恼?你不见三星在天,明月入怀。家不丰而自足,无所求人;身不荣而自尊,人皆企仰。今夫妻、儿子皆欢聚于灯前月下,酌此美酒佳肴,较之平等人家,实出寻常万万。官人有何不足,作此烦恼?乞请开怀,莫使良辰虚度。” 孙本似听不听,只不言语。许蕙娘见了着急,因又问道:“ 官人有甚心事不可告人?但夫妻间亦何必隐忍,作外人看?” 孙本听了,便又长叹一声,只得说道:“我岂敢将娘子作外人看!孙本也没别件心事,只为对景偶触雄心。因思昔年习成武艺,在沙场中立得寸功,指望显名,峥嵘头角。不意命中淹蹇,遭本官忌,险致丧身。后得脱罪,在府中做了节级下役。又不意有缘,得与娘子配合,哥儿已是五周。若只处此,可谓荣辱无关,平安有幸矣。但我当此壮年,力挽千钧,胸存豪侠,不能卫霄奋翮,日在牢狱中检点罪囚。虽施小惠,常行小德,只不过称善于人而已,怎能使我吐气扬 眉?是 以 有 此 叹息!”许蕙娘聪明,遂劝解说道:“人生困顿遭际,就如花木一般,无不因时而发。苟非其时,岂能强其挺秀吐芬。人患无大志,必致沉埋沟壑中而已。今官人有此大志存心,岂是蛰龙柙虎,为我母子作老死家庭计耶!莫若且待时来,自有机会。”
原来这许蕙娘是东京城中一个老秀士许教授的女儿,自小知书达礼。只因这许教授)年与族人争论,贫富难敌,遂屈陷在开封府狱中。孙本一力看觑,又替他上下告求,遂得释放还家。许教授感孙本情义,央媒将蕙娘嫁了孙本。只小得孙本两岁,今年是二十一岁,已嫁了五个年头,夫妻极是恩爱。
孙本听见妻子说话甚有道理,心中不觉一时快畅。因说道:“娘子说话,果是中听。”便叫:“取热酒来,我二人畅饮。”黑儿听了,忙取了热酒筛来。孙本连吃了数杯,便将这杯在手中看了几眼。许蕙娘见他吃到兴来,不胜欢喜,因见他看杯,遂会过意来。回头对织锦说道:“你去到房中橱内取出这只寿字玛瑙杯来,与官人吃酒,才得充量。” 孙本听了,不胜欢喜道:“我正在此嫌这杯小,吃得闷人,不料娘子早见得到此,真可谓夫妇同心!” 织锦遂入内去取杯。这黑儿在旁见他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忘情之际,便推说去取热酒,即转身走入,却不入内去惊动,只闪立在黑暗路口,张望内里。
原来这黑儿只得十八岁,自小在内服事,看着织锦长大。小时各不留心,这织锦今已十六,实知情意之时,在背后同黑儿有些言头带笑、语尾含情。黑儿便乘空去撩拨麻犯她,她便含嗔变脸,假作声张,使黑儿惊慌走避。及至黑儿忘情,她偏又丢情弄俏,勾勾引引,直引得黑儿一片身心常在魂梦中颠颠倒倒,只没个遇巧的所在做一手儿。这夜孙本、蕙娘对坐赏月,他两个立在身后,四只眼睛滴溜溜,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霎时并叠在一处,要想做天上月圆、人间成对,正看得十分动情,忽听见主母叫织锦入内取杯,便来闪立。等了半晌,早见织锦从亮处走来,见她走得将近,即上前拦腰搂住,不期织锦是个女子,从亮处走入黑处,已是心惊胆怯,忽"地有人搂上身来,只吓得心摇体战,嚷叫起来。早〔因〕惊战,将这寿字玛瑙杯失落在地。黑儿见她声张,忙捂住她的嘴道:“好姐姐,我是黑儿,趁此无人,早完心愿。” 便用手探入腰间。织锦方知是黑儿,遂不声张,只双手推他开去。
谁知这声叫嚷,却被堂中许蕙娘听见,连叫织锦。黑儿才慌了手脚,遂放手去取酒。织锦连忙答应走出。只因这一走出,有分教:
须知近日无冤,盖因前世有仇,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八 回 无知婢暗偷情碎宝杯 坏心奴巧逃生首家主
话说这织锦在黑暗中被黑儿搂得心慌,主母叫得忙乱,即走出堂来,尚兀自心跳气促,遂立在主母身后。黑儿也来筛酒,送奉家主。许蕙娘早将织锦一看,见她面红耳赤,因问道:“你这妮子,怎么在里面大惊小怪?面色红晕,敢是背地里偷酒吃来?” 织锦见主母猜疑不着,便放了心。又见黑儿在对面暗暗摇手,叫她不要说出,遂顺口儿扯谎道:“只因织锦胆小,在黑暗中走出。不期恰遇着家中这只打不死、喂不饱、走千家、惯咬人的白脚花斑狗儿睡在拦路,不曾防范,一脚踹着它的尾巴,使我吃了一惊,不觉失声。正要打它,却见娘叫,一时走忙,故此面红耳赤。” 许蕙娘一听,也就罢了。孙本便问道:“方才娘叫你去取杯,可拿来我吃酒。”遂伸手来讨。织锦见家主讨着杯儿,才想起这杯被黑儿搂慌时脱落在地,一时手足无措。许蕙娘见她是双空手,便含怒道:“这贱才,恁个模样!我着你去取杯,怎么空手出来,可不是怪事?”
织锦见娘发怒,一发心慌,只急得两泪交流,不敢回言。忙取了一根小烛。转身入内来寻。许蕙娘见她举动诧异,遂立起身跟来。织锦寻到原处,向地下一看,不觉惊走三魂,失去七魂。只见这只寿字玛瑙杯已跌做四块,急出一身冷汗,不觉大哭起来。忙弯腰拾取,在那里痴心团凑。许蕙娘走到面前,见打碎了杯儿,心痛得着恼,连问织锦。织锦只哭不说。许蕙娘欲待声张,又恐丈夫素性刚烈,便用手摘了织锦一只耳朵,同入房来,喝叫跪下,道:“ 你这贱人,好好实说,我还好作商量隐瞒。不然官人晓得,你这小贱人禁受不起!这是他好友相送,是件心爱之物,你怎么不小心打碎得这般!” 织锦一时不敢隐瞒,只 得 哭 着 说 道:“这不与贱婢相干,俱是这千刀割、万刀剁的奴才在黑暗中将我调戏,一时失手,跌碎杯儿!” 遂又细细说出道:“ 还要娘作主,在官人面前遮盖,超生蚁命!” 许蕙娘听了,不胜恼怒,遂一连打了三、四下。因想了一想,即住手骂道:“从来无风不起波,必是你这小贱人日常勾引,使这奴才起意,才敢大胆。我今欲待声张,今夜正是中秋,家家欢笑,独我家吵吵嚷嚷,成甚模样,讨不出好兆来。且到明日再处!”说罢,遂喝了织锦起来,又另取了一只杯儿,方走出房来。
这许蕙娘在房中拷问织锦,一时气的气,哭的哭,各不留心。谁知小哥在忙乱中跟在娘身后进了房来,看见打织锦,又说出黑儿调戏,打碎杯儿。遂不等娘说完,竟走出堂来要告诉父亲。这孙本独自一个看了一回月色,只不见她母子出来,便等得不耐烦。正要起身来寻,却见小哥笑嘻嘻走了出来。孙本便问道:“ 娘同织锦在里面做甚还不出来?”小哥指着黑儿说道:“俱是他不好,带累织锦。娘在那里发怒打骂,还有半日不得出来。” 遂将织锦招出黑儿调戏,打碎杯儿〔说了。〕一个五岁的孩儿,偏生合巧,说得详详细细。
孙本听明,一时烈焰高烧,拎着黑儿丢翻在地,拆卸凳脚在硬骨上乱打。黑儿似杀猪般乱叫,许蕙娘连忙走出。孙本气忿忿地说道:“ 这只杯是我好弟兄偌远送来,一向珍藏,未曾轻用。却被这奴才大胆,调戏贱婢,碎坏宝玩。我一个清白人家,怎容得这奴才弄奸,惹人耻笑!今夜必要处置这两个奴才俱死。” 遂连叫织锦。织锦只躲匿不出。孙本便解下腰间大带,将黑儿背绑了双手,缚在庭柱上又打。许蕙娘只得从容劝解道:“这两个奴才没道理,怪不得官人发怒,处死应该,我也不好十分劝得。只是作事亦不可太急。他虽萌奸意,实未成奸。若使今夜俱伤,未免使人惊疑。莫若等到天明,将他驱遣才是。至于碎坏宝杯,万物皆有无常,何足较论。”遂以目视孙本。孙本早已会意,又将黑儿打了几下道:“既是娘子恁地劝解,只绑缚这奴才在柱上,到天明处置他死!”此时俱吵闹得无兴赏月吃酒,许蕙娘只将孙本劝入房去安寝。
这黑儿一时被打得遍身青肿,又绑缚在柱上,四肢十分麻木。见主母劝了家主进去,方敢抬头。早见奶妈出来收拾碗碟,忙问道:“官人睡也不曾,可还出来?”奶妈道:“官人还没睡,却不出来了。” 黑儿便哀求道:“ 好嫂子,你来做个好事,积个阴德。我黑儿被缚坏了,你来略松我一松,胜似南海烧香,泰山顶上还愿,千万救我一救!” 奶妈听了,笑骂道:“你这贱骨头、招风揽火的贼贱才!一张嘴儿就似蜜罐儿般甜净,指望将人甜倒,上了竿儿。谁知被她将甜头儿挂在你的鼻尖上,叫你这害馋痨、贼短命再舔不上鼻头,要等你舔到三年零六个月,伸得舌头尺来长,方许你舔得着。谁知你这小遭瘟、没脊骨却耐不得岁寒,火杂杂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吼吼就似狲猢跳圈。却今夜与人麻犯,便像戴了斗笠子做嘴,赤鼻头不吃酒虚担其名。我看见你先前大劈柴便打着,像个失群的雌狗,只缩着尾巴,半声儿也不敢则。如今绑缚在庭柱上,好似晁天王庄上绑缚的赤发鬼刘唐,只叫娘舅救人。我是一个走扬子江心中的一个艄婆,随它风浪,只拿稳了舵儿。三年前曾被卖糖人哄骗了,如今只不信这口甜的人,却不担这干系。我只会涸中取鱼,却不会走沙场内收马。倘或被你溜撒,谁去替你捱扛子、顶着缸儿走?你只捱着些儿,道不得个贪花死也甘心。且权忍这一夜,做个长朝殿上值殿将军。一时候不出官家,腰儿酸、腿儿麻,将这庭柱做了倚拐,只靠靠儿罢了。” 说完便将桌上家伙碗碟一顿并叠,又将灯火四处照看,一手托着盘儿,一手举灯向黑儿脸上照道:“你既扎挣不了,我入去叫你心上人来解救你。”遂一径走去。
这黑儿指望告求解放,不期被这奶妈夹七夹八,带骂带笑,羞羞削削,羞得黑儿顿口无言。见她去了,便十分恼恨道:“我一向认她是个好人。谁知这泼妇这张利嘴倒来趁水翻船,推人落水,险不将我脸皮剥尽!” 遂气得胸中十分鼓涨,却没处发作。只气了半晌,忽想道:“ 我在此恁般受苦,却不知织锦在里面怎个光景?若也是恁般受苦,却是我一时性急害了她。” 因又气苦了半晌道:“方才她说去叫她来解放,便不似我恁般绑缚受苦。敢是等人静睡熟时,悄悄出来解放。这句话倒是实。” 便侧耳只听着里面。听了多时,内外寂静,已是月影西斜。不觉又是金鸡早唱,方才着急道:“我真气苦的胡思乱想,被这泼妇哄赚。她此时正怀恨我不了,便不怀恨,也不敢开出门来,怎作这痴想?” 遂息了念头,便觉浑身疼痛,手脚俱是麻冷。又见天色渐明,不胜着惊道:“昨夜官人怀恨,今早要将我处死。他是走险不怕事的人,说得行得。要处死我这个人,有甚难事?只可惜我生身一场,却死在他手中,好生可恨!” 遂暗暗哭泣了一番,只低头暗想,两行眼泪只流到腮边。遂将腮边的眼泪,向两肩上擦抹,却擦抹着这带儿横拴在柱上,因想道:“若从这里咬断了总处,就可处处皆松,我今只咬咬看。倘若天可怜见,命不该死,得能咬断也不可知。” 遂回过头去咬。因又想道:“ 我如今就能咬断,也没处逃生。便能逃生,他去禀了开封府相公,也要拿来处死。” 便叹口气道:“罢、罢、罢!若死在监狱中,不如死在他家内,也少不得买个棺木烧埋了我。或者再告求主母解劝,未必就处死。”遂不去咬。忽又想道:“我真是一个痴呆汉!他现做了许多犯法的事,在我眼内。这杯儿是当日私放结拜的殷尚赤送的。他逃走上了蛾眉岭,做了大盗,打家劫舍。本地官府禁治他不得,常有告急文书到来。这只寿字玛瑙杯是去年送来,与他拜寿的,常有书信往来。我今只消去报知董敬泉,他便是该剐该杀的罪名。我今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此时不走,等待何时?” 遂用嘴去将带子乱咬。不期数已造定,天有安排,早已咬断了总处。一时各处皆松,便脱出两手。一时手脚麻软,只得蹲伏在地,搓揉了好一会,才得活动,便起身立在堂中,向内低低说道:“孙本,孙本,我今此去,只叫你旦夕祸来!这叫做:‘人无害虎心,虎起伤人意’。”说罢走出堂中,便开出大门来。
早见街上已有人行动,便往董员外宅子里来。不期尚早,门还未开,恐有人认识,忙走入僻巷。守候了多时,天已大亮,遂走到门首。早见一人走出,忙一眼看去,却是当日来托孙本谋死殷尚赤,黑儿送茶与他吃的,叫做陶春。黑儿认明,不胜欢喜。忙上前唱个喏道:“陶哥,可认得小子么?”陶春忽见有人唱喏,连忙还礼,细看道:“ 你不是孙节级家的么?”黑儿道:“还是你眼色高,小子正是。” 陶春问道:“你清早到此怎么?”黑儿便谎说道:“我领了官人言语,有句要紧话儿见员外,当面讨回音,才敢回去。只不知员外可曾起来么?”陶春道:“我家员外是银钱上盘算的人,怎肯贪眠失晓?既是孙节级的话,我引你进去。” 遂引他到楼下。只见董敬泉坐在一张大椅上,挺着大腹,许多丫鬟、使女皆簇拥着,与他捏背捶腰,按摩玩笑。陶春便去禀明,黑儿遂低头近前,磕下头去。董敬泉便假意叫声:“不消。”黑儿磕完了头,起身立在一边。
董敬泉便看着黑儿,却是个白净身材、浓眉大眼,只好十七、八岁。因说道:“ 好个乖觉的孩子!你家节级着你来,有甚话问俺?”黑儿道:“孙节级倒没甚事。小人倒有一点孝心,恐员外日后被人暗算,特来报知。” 遂将放走殷尚赤,结弟兄,逃去蛾眉岭,做了大盗,细细说出。董敬泉听了这些缘故,不胜惊骇恼怒道:“ 原来这狗弟子好大胆!私放了俺仇人,又骗去银两。俺一个大商,那里不要走动?这蛾眉岭,却是走广陵的要路,怎防闲得许多,却是老大的厉害!若不是你来报知,将俺瞒在鼓中,不透半些儿风气。你今只住在此,俺即去与相公说知,着实处他个死。” 遂吃过了早食,又备了一份厚礼,带了黑儿同入府中,与相公说明。遂着黑儿在衙中伺候,自别了出来。
只说这孙本夫妻,到了天明,正要起身。不期奶妈在房门外叫道:“官人、娘子快些起来!夜间黑儿咬断丝带,开出大门,不知去向。” 许蕙娘听了,吃了一惊,忙推孙本起来。孙本道:“任这奴才逃往别处,少不得也要拿着,你慌些什么?”遂慢慢的起来。许蕙娘出房检点家中什物,并不欠少。遂料理饮食,使丈夫吃了,好到府中点卯。不一时,孙本吃完,遂出门入府。到狱中点看罪犯完,打点禀明相公,出一角海捕文书去拿黑儿。
早已听见堂上排衙,遂急忙走出。相公已是据案而坐。孙本忙上前,与众人照例参谒。相公发放众人起去,即叫过孙本,发话道:“孙本,你可知罪么?” 孙本忽见相公问他,不知是甚缘由。便上前跪说道:“ 小人做个下役,深知礼法,谨遵相公法度,并不悖礼为非。小人实不晓得。” 相公冷笑了一笑,道:“你说不曾悖礼为非,却敢蒙蔽本府,私卖国法。难道不是悖礼?还敢巧言遮饰!可记得昔日殷尚赤一案,速即招明,免我动刑。” 孙本听了暗暗吃惊,只得分辩道:“殷尚赤一案,当日受刑不起,小人已具病故状呈,蒙相公金笔印信,即着本家人领去烧埋,久已销注明白,相公为何又问?” 相公便作怒喝道:“本府一时被你奸计,用李代桃。只道瞒过,岂知天不可瞒,今日败露,怎还敢希图抵赖!”遂喝:“左右快与我重责!”众衙役俱是与孙本相好的,只延捱着,好使他分辩。孙本见相公说话似有根据,却不肯招承,又分辩道:“相公怎将这犯法罪名屈赖小人?小人虽死也不敢认罪,况且有甚恁据?” 相公道:“ 你这个刁顽泼皮?现今殷尚赤逃去蛾眉岭为盗,远近府县常有文书到京。你说没有恁据,不肯招称。我叫你有个凭据,只死在目前。”因着书吏唤出黑儿,道:“这不是凭据么?” 孙本抬头见是黑儿,才晓得是他出首,不胜恼怒。忙又分辩道:“相公不要听信这恶奴架言害主。他昨夜犯罪,今早脱逃,小人正要禀知相公追捕。不期反来诳首。捏造无影无稽的事陷害家主,罪该万死。望相公明察。”遂将夜来的事细细诉出。
黑儿在旁说道:“官人事俱做实,一时怎盖得来?倒不如招认,免得吃苦。” 孙本听了,一时毛发俱竖,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只碍礼法所禁,不敢妄为,便骂“ 奴才” 不绝。相公大怒,立起身来。喝骂衙役:“ 快与我重责!” 众衙役见是发怒,不敢违慢,只得将孙本拖翻,用着无情竹篦一下下打来,只打得皮绽肉裂,血流四溢。相公喝叫:“招称!”孙本只不肯招。遂上极刑。孙本被夹着两腿,百分痛苦,因暗想了一番,只得招称:“ 当日不合怜念殷尚赤冤枉,被董商谋害。私放是实,为盗事情却不晓得。今小人情愿认他当日打董敬泉的罪名。” 相公便冷笑,要他招称同夥。孙本不招,只说出董敬泉嘱托的事。相公作怒喝住,将孙本下狱,黑儿着保,然后退堂。
孙本入了狱中,一时合堂吏役皆来看视,满狱禁卒俱来替他收拾伤处,又送酒肉来调理,孙本一一称谢。此时已有人去报到他家,许蕙娘闻了这信,惊恐得魂胆俱消,肝肠寸裂,不胜哭骂黑儿忘恩负义,开封府相公听信人情。哭骂了多时,遂料理酒食,着人送入狱去。自此日日送进。
这黑儿当堂对质,将孙本打得血泊般,招称入狱,遂满心欢喜。回来细细述知。董敬泉十分快畅,遂将黑儿另眼抬举,叫他贴身服事。黑儿遂十分小心,董敬泉又暗暗嘱托,不时将孙本审问,根究往来之人,常受重刑。
不觉过了多时。董敬泉一日问黑儿姓名并织锦模样,以及调戏事情。黑儿道:“ 小人姓夏名霖,号不求,出身广陵。不幸父母早亡,十岁上被人拐带来京,卖与孙本,已是八个年头。这织锦今年十六岁,人物虽是中平,却有些丰韵可取。小人一时着魔,却被这许蕙娘治家有法,再没个巧处。只到那夜,他夫妇赏月饮酒,乘空近一近身。不期她胆小声张,弄出这般事来,险些丧命。”
董敬泉听了,忙问道:“ 这许蕙娘多少年纪,便能治家?将她模样说俺知道。” 黑儿见他问得有因,遂慢慢的细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献谗谋主母,巧计逐螟蛉。
不知说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九 回 开封府孙本充军 麒麟山王摩被逐
话说董敬泉因这日清闲,问着黑儿。忽听见孙本妻子许氏善能治家,便细问她的人材。原来这董敬泉的名字叫做董索,只得二十五岁,自从十六岁上在家成亲。一年,因闻了父亲的死信,只得离家到广陵盐场中来执掌。不期生意日盛一日,缠住了身子,再不得回家。因少年情性,广有资财,遂接婊子、包私窠,整年整月的在寓处取乐。又因贪慕汴京繁华、勾栏名妓,这年遂谋撤了开封一府食盐,将盐场中的事情俱交托一个得当夥计,自己来京发卖。要图快乐顽耍,便不住在铺中,遂买了永平门内大街上一所大房。又招买了许多仆妇、使女服事,遂日日去串勾栏。因知张瑶琴是个出色女子,便接在艮岳门外皇庄上一个人家园内快乐。不期被殷尚赤打吵了一番,怀恨买嘱处死。后来打发了张瑶琴回去,不多时,张瑶琴已自从良,嫁了一个少年官长去了。他在家虽有妇人、女子同他作乐,家中没个掌家的人,便想要娶一个来家掌理,叫人在外访寻。及访寻了去看,不是说她态度不好,便是嫌她少些风月,又恐掌不得家事。今听见黑儿闲中说出孙本妻子善能治家,遂钻入心窝,留心细问。
黑儿见他问得有因,便夸赞得许蕙娘恁般姿态,恁般做人,恁般治家,恁般贤慧。董敬泉听了暗暗欢喜,便问道:“你今可还想织锦么?”黑儿笑道:“‘小孩子想糖人吃’,有在那里?” 董敬泉笑道:“有甚难事?这狗弟子当日骗去五十两白银,还没追逼。只将他追逼,俺着人去领来配你。”黑儿听了,连忙磕头道:“若得员外替小人完了一段念头,异日忘恩,皮不见肉!” 董敬泉笑了一笑,叫他起来,因又问道:“你方才称说许蕙娘许多好处,俺家中没个替力人,欲要将她娶来,不知可得容易?你有甚好计较么?” 黑儿道:“目令孙本生死俱在员外手中。只须将他害死,然后设法娶她 来 家,是 件 极 容 易 的 事,有 甚 难 算?” 董 敬 泉 道:“弄死他,只除非是在狱中暗害,当日谋死殷尚赤还被蒙蔽;今他是个节级,狱中俱是他的人,却又去买嘱谁?” 黑儿笑道:“员外怎这般没算计?当初殷尚赤是得罪了员外,罪不致死,故此要去买嘱。他如今是通同大盗,犯了朝廷王法,合该处斩。只去催相公审结,当堂判个‘ 斩’ 字,便可除根,永无后患。” 董敬泉听了大喜,道:“ 果是当局昏迷。若不恁地,怎得许蕙娘来家?” 二人又较议了一番,真是情投意合。遂吩咐家中大小,叫他是“夏不求”。
过不几日,先追逼孙本五十两藏银。孙本果是无偿,只得寄信叫许蕙娘变卖织锦。许蕙娘也痛恨她起的祸根,见丈夫信到,即托人变卖。媒人领了织锦出去,董家有人来领到家中,将织锦配了夏不求,才不追这项银两。董敬泉便又入府去嘱托,相公一力应允。原来这开封府是汴京首府,又是当年包龙图治过,若有罪犯,审定了即时处斩,然后奏明,遗下旧例,极有权要衙门,这日受了董敬泉嘱托,要将孙本典刑。因连日朝中有事,不得坐堂。
过了多日,一日坐堂理事,着人带出孙本,说道:“当今国事多艰,盗贼竞起。你敢通同大盗,不久内外生奸,为朝廷大害,幸早知觉败露。若待缉了大盗,然后定罪,那得多人在狱中将你看守?倘有疏虞,岂不是本府一件干系。今日情真罪当,法应处斩。今日押出市曹典刑,正法可也。”遂一面叫书吏当堂宣读犯由,一面吩咐绑缚,又一面委官去监斩,遂举笔判了一行:“同夥大盗,斩犯一名孙本。”
孙本忽听见要将他处决,不觉大笑。正要开言,只见满堂书吏人等一齐上来跪禀道:“孙本之罪,不在斩例。当日殷尚赤犯罪,只不过与董敬泉殴打成讼,发放狱中,买托孙本暗害。孙本因念他受屈,不忍谋死。今已招称私放,只宜以私放之罪罪之,今家奴犯罪,去挑唆董敬泉出首通同大盗,也宜拘唤他来对审,先问他买嘱谋人性命的死罪;黑儿出首家主,亦应死罪。再没个不审问二人,便将孙本处斩之理。我等众人岂肯心服!”
相公听了,暗想道:“论理原该如此。只是得了他的厚托,怎便叫 他 来 审?莫 若 只 将 黑 儿 来 责 治 一 番,掩 人 耳目。”因又想道:“若责黑儿,公堂之上实是不便。这事岂可论理,我只朦胧喝斩,才得完结。” 便拍案大怒道:“ 本府一个风宪衙门,捕盗、斩盗,国法所该。今已情真,有甚冤屈,怎敢通同保留!”遂喝众人起去。
众人见他枉法,便一齐说道:“相公既是徇私枉法,我等众人只索退出。” 说罢便一齐立了起来。孙本便大声说道:“列位不必告求,由他将我处斩,朝中自有公论。” 众人便一齐嚷说道: “ 相公没了公论,我们去了,谁来杀你?!”说罢,遂一哄走出堂去。相公见众役尽皆退出。只留得一个书吏在旁,便吃了大惊。因暗想道:“ 退散各役,必要被人参论。倘朝中根究起来,岂不是董索累我?” 因对书吏道:“这怎么处?”书吏禀道:“相公及早将孙本免了斩罪,只问他漏法军罪。一则服人,二则罪当,庶可挽回,方不做出事来。”相公连忙点头应允道:“ 快去叫他们进来。”书吏走出招呼众人,说知就里。
这些人听明,遂又一齐进来磕头。相公只得说道:“今日且看众人面情,饶恕孙本斩罪。漏法之罪,却是难逃,按律刺配远恶地方,以彰国法。” 众人道:“若得相公将孙本刺配,我等众人无不心服。” 遂一齐起来,只得将孙本打了二十脊杖,刺了文面,上了护颈短枷,备了一角文书,解往幽州交割。又出去唤进两个解子,一个薄情,一个巫义,来当堂收领,立时起解。
孙本到此,见众人如此周全,便安心同着解子拜谢,走出衙门来,因对二人说道:“我今同二位长行,少不要设处些路费银两。可押我到家,也要与二位尽个情儿。” 二人听了,遂同了来家。许蕙娘忽见丈夫到来,一时惊喜相半。及听见说出刺配幽州,便不胜痛哭,小哥也来牵衣啼泣。孙本到此,也不免流了几点英雄血泪,因安顿许蕙娘道:“我孙本向有大志。今虽磨折,倘此去沙场边境,凭着胸中本领,一刀一枪,讨个出身,终须有日回来。只可恨我向无私积,你又父母俱亡,今日使你母子二人在家,举目无亲,未免出乖露丑,使人话柄。” 许蕙娘听了,即止哭说道:“ 官人怎恁般说来?今遭不幸,骨肉分离,然久知四德三从,决不丧名败节,有乖妇道。至于孤寒,人谁笑我!”
孙本听了,因又说道:“我今此去,不知三年五载,天涯海角,音信无传。你固有志,设有横逆相加,欺汝母子,将何摆脱?”许蕙娘道:“官人去后,今当闭户,针线自活,横逆何来?即有不测,自当远避潜身,以等夫君早回。” 孙本听了大喜,遂叫收拾酒肴,不一时已有。孙本走出堂来,与二人共饮。只因各有心事,饮不半晌,二人立起来说道:“官府虽是严紧,一个同衙门弟兄,怎说得闲话。我二人领这苦差,少不得也要到家去料理一番,明 早 来 一 同 走 路吧!”
只说这董敬泉这日晓得将孙本典刑,着人来打听。不期打听了这个消息,正在惊疑。过不一会,府中着心腹人来说:“ 恐有人议论。” 有个埋怨他的意思。后来果被纠参。董敬泉不惜银钱为他谋斡,迁补外任,这是后话不题。这董敬泉忙叫夏不求来商议。夏不求道:“员外不须着急,这是绝好机会。”董敬泉道:“怎么好机会?” 夏不求道:“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须要除根。如今刺配,只须嘱托解子沿路结果了性命。日后就有人参论相公,也没了对头,员外也可安稳娶许蕙娘来家。岂不是好机会?” 董敬泉听了大喜道:“果是有理。”遂叫陶春来吩咐了一番。
陶春即奔到府前访问了,遂到孙家左右来等候。候了不多时,见两个解差走出了孙家大门,便跟在后面。到了僻静处,忙紧走一步,用手拍着两人的肩上说道:“ 两位牌头,今日奉了好差,吃得恁般好春色。” 二人见有人来作笑,急回过头来要发作他,却见这人并不厮熟。只得笑了一笑道:“老哥休恁作笑。我二人正在烦恼。商量要到解当中去典贷些银两,作前途使用着哩。” 陶春听了暗暗欢喜。因说道:“既是二位烦恼,小弟去做个东,与二位吃杯酒解恼何如?”薄情道:“与老哥素无往来,怎好便扰?”巫义笑说道:“朋友相与,那有个定理?既今日扰了这位老哥。明日到幽州带些人事来相送,就是往来了。” 陶春道:“还是这位牌头大方!”遂拉了二人到酒楼上来,拣了一间小阁中,三人坐下,点了几味可口肴馔来。酒到三人便吃。原来薄情、巫义,是个与酒为俦,恨不得连身子扑入杯中,洗浸个澡儿方才快活。先在孙本家吃不爽利,两人一路出神捣鬼。忽听见请他吃酒。正投着痒处,只尽情放量吃了半晌。薄情因对巫义说道:“ 我们明早要走路的,还有正经事要做,可回去吧。”巫义道:“不妨,不妨,也要尽了主人的意思。哥哥且依我吃杯着。” 遂又吃了半晌。巫义忽停杯说道:“ 哥哥且莫吃着,从来酒不可混吃。吃了半日,也不曾请教这位老哥姓名,这酒端的是为什么,莫不有甚差遣?也要去替他做来。”薄情道:“我也是恁地想。你只见了酒,便没命的死吃,好被这老哥作笑。” 巫义道:“这老哥既是好意请我二人,怎么又作笑起来?你也不要疑心。” 陶春只将酒满满的筛来。
二人又吃完半晌,便一齐停杯说道:“我两人真是一般的酒鬼,怎一面说着话,便连酒都吃了下肚,再不问个长短,只是混吃?”遂一个问姓名,一个问甚事。陶春见左右无人,方说出姓名缘故道:“ 每人一个元宝,如今先送一个,待揭了金印回来,再找一个。” 二人听了,只白瞪了两眼,各不做声。薄情便先说道:“这便是太文宗老相公出了难题,一时怎敢下手去做!” 巫义道:“ 即有了题目,好歹也要做它一做,才有想头。” 薄情道:“ 一个同衙中人,怎好一时变脸?” 陶春忙在腰间取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白晃晃耀人两眼。巫义忙说道:“你且收了,莫使人起眼。”陶春便收入袖中。薄情道:“我今想来,这事倒也做得,只是伤了些天理。” 巫义便向他脸上一口啐道:“你这人吃了酒,便会说酒话。你见衙门中人,那个是有天理的?现今本官受了董商人私贿,要将此人处斩,亏得众人解救。起解幽州,难道是有天理的?况且他在狱中做了几年节级,手中也不知害了多少。今日也要恶贯满盈,犯出这件事来,我二人既蒙董员外见委,又承这老哥买酒请吃,好歹也要替他去做。终不然依了天理,倒去将婆子的衣饰去解当做路费,明日空手回来,受婆子的絮聒?你是撇清不要,我是要的。”说罢便伸手过来讨这锭银子。薄情听了,忙赔下脸说道:“我是逗你耍。俗语讲得好:‘差人见钱,不怕青天’。从今须要大家商量。”便也伸过手来道:“老哥你拿来与我。” 陶春见他二人,俱动了见财起意,便满心欢喜。在袖中取出道:“只要二位做得了当回来,还有一个相酬。” 二人接了,满口应承,又吃了一番,方才别过。
这孙本到了次早起来,许蕙娘含泪收拾包裹并路费。不一时,吃了饮食,母子只悲悲切切。过不半晌,薄情、巫义走到,只紧催孙本起身。孙本只得与许蕙娘话别分离,一时分别的苦楚也难尽说。到了无可奈何,只得携了小哥送出大门。早有合衙门人俱来相送,孙本一一在街头作谢。回头看了许蕙娘母子一眼,才同众人自去。许蕙娘与小哥只得含泪闭门。
孙本这番问罪起解,街坊邻右人人感叹。如今事情冗杂,看书的须牢记话头。
且说杨幺那日到开封府前寻问孙本,交割书信,不期府中正在那里审问,要他招称往来。两个押差只劝他立刻出了汴城,望北进发,杨幺也要赶到地头,好去寻访生身出处,遂晓行夜宿走了多日。
一日夜间,投宿在一个店中,各吃了酒食。只见店主人忙忙碌碌,收拾了出门。杨幺见了动疑,便叫火工来问道:“你家有甚事忙,这般走去?”火工道:“这家主人要去送亲戚上西天去。” 杨幺听了大笑道:“你这人倒会说笑。人到地狱容易,要到西天繁难,几曾见人到过西天?你便扯出恁般大谎来!” 两押差也忍笑不住。火工道:“我吃了三年斋饭,怎肯打诳语?” 遂细细说出缘故道:“ 就在前面村中,你们也去随喜随喜,不枉到此一番。” 杨幺与押差听了,十分惊奇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去走走?” 杨幺遂提了铁棍,押差锁上了客房,三人同入村来,果见人人争上西天。正看得惊惊骇骇,不期村人发喊叫打,杨幺道:“我眼中怎肯叫人落难!”忙抡棍在黑暗中分拨,赶开一条大路,放走了三、四个人去。杨幺自同押差走回店中。睡不多时,早已天明,即收拾起身自去。
你道放走的这几个人是什么人?如今慢慢说来。原来内中一人,就是当年寄远乡养奎刚的妻子鞠氏一胞生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妖儿,一个是魔儿,那日俱被兵马冲散。妖儿被杨得星收留,带回做了儿子,改名杨幺。这个魔儿当日失散了父母,在树林中地下哭泣,被一个兵丁看他有些异相,遂抱上马,带入寨中,叫人抚养。这个兵丁姓王,叫做“ 生铁头大汉王突”,是当日辽王部下一员骁将。只因童贯与金主破辽,辽主出奔,将士尽散,这王突投金不可,归宋不能,便聚了百人,在关内地方朝掳暮掠,遂盘据了一座麒麟山作寨。这日晓得金兵在前,他便尾在后面趁势劫掳,遂抱了这孩子回来。问他名姓,已是不知。王突暗暗欢喜,便不再问,将他抚养做第五个儿子,叫他五郎。这五郎初时离散不见了父母哥哥,不胜哭泣。到了寨内拜了王突,又有几个妇女照管,遂与三四个小弟兄顽顽笑笑。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只要有吃有穿,一般叫爷叫娘,日亲日近,日远日疏。过了多时,早已忘却生身根本。到了八、九岁,虽有人对他说不是王突亲生,他见王突待若亲生,他也待王突如亲父。却长得气概轩昂,面如满月,行动与人皆异。王突遂叫他学习武艺,不期习着便知。王突十分欢喜,常夸说:“此儿异日必能出人头地。” 又过了多年,这五郎已是十六岁上下,一发长成身材雄壮,膂力过人。
一日,王突带领五个儿子,共立山前闲看。忽见有只老鹰在半天展翅摩空,因对五郎说道:“这老鹰展翅摩空,你若能射落,俺有紫金虎头凤冠赏你。” 五郎答应,即取了一副弓箭来,仰面看着空中,将弓稍往上连晃了几晃,拽满弓弦,连发三矢。那只老鹰早已坠落山前。原来飞禽中最难射的是老鹰。因它眼色最尖,身在半空。它两只眼睛只看着下面寻食,任是草藏狡兔、叶隐鹪鹩,它一眼看见,只一翅下来抓去。今日正在摩空寻食,忽见有人举手,知是暗算,疾忙将身子左一侧、右一转。不期五郎射的是连珠神箭,第三箭早已上身,坠落下来。
王突见了大喜,众喽罗齐声喝彩。王突遂使人入去,取扎额紫金虎头凤冠,并两枝雉尾,叫赏赐五郎。五郎连忙跪接,果见金光闪耀,两旁打凿有两只凤凰,当面一个大虎头。五郎看得十分中意,遂将雉尾插入两旁凤口中,戴在头上,拜谢道:“多谢阿爷赏赐!”王突道:“吾儿休轻觑了这副紫额。还是昔年辽主出奔,在他宫中得来。俺要戴它,戴了便有些头晕眼昏,只收藏着。前日叫你四个哥哥戴去,他们也说是头上有些不自在,不敢戴。你今可是恁地?” 五郎道:“孩儿没犯。”王突道:“恁地便是吾儿合戴。俺想向来还没替你取名,如今能射摩空老鹰,又戴得这金凤虎头扎额,只此取名叫‘ 金头凤王摩’ 吧。” 王摩听了欢喜,道:“孩儿记得小时正是阿爷取的,恁个‘ 摩’ 字倒也恰好。”遂又拜谢赐名,然后立起身来。众人看他,果是十分好看。怎见得?但见:
金光灿烂,掩映得相若天神;虎貌狰狞,照耀的美如冠玉。心肠耿直,疑是羲皇以上之人;义气生成,确是前劫中的种子。物有偶而出现,事得因而始名。请观今日扎额虎头,不亚当年存孝;试看斯时束发凤冠,何异昔日吕布?这才是:前身原系“玉麒麟”,今世人称“金凤虎”。
众人见了,俱各称赞。玉突因对王摩说道:“ 俺自被宋、金交盟灭了辽主,一时进退两难,遂占了这麒麟山,不觉十有余年。虽在关中,幸喜宋弱无人,又且金人乍来乍去,故此俱没人管闲,山寨平静。只是俺已年老,将来所恃尔等弟兄。你这四个哥哥虽有些技勇,实不如你。将来山寨兴隆,可使俺无虑。俺今与你五十名小校,趁此时在河东、河北劫掳一番,再作计较。” 遂择吉日,打发王摩出劫。王摩领了五十名小校,冲州撞府,到处劫取。幸喜他生性不去懊恼穷民善姓,一时远近闻名是“金头凤王摩”。便有官军都尉来捕剿,俱 被 他 杀 走,又 叫 他 是“ 小 太 保 金 凤 虎 王摩”。
自此山寨十分强盛。王突十分欢喜。常在四子面前说好。只因这一说好,有分教:
茫茫歧路,渺渺羊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十 回 青竹蛇调麻药作生涯 郑天佑合群雄劫秦饷
说说王摩威勇,远近有名。王突在四个亲生儿子面前称说,四子俱在背后不服,私自说道:“阿爷好没分晓,将一个拾来行货子,作恁地抬举他,看俺亲生的不上眼。将来山寨中事情,有个给他做头领的样子,日后俺们倒在他手中使令,岂是做得!趁早设个计较排陷他才好。” 内中一个说道:“排陷他有恁么难?阿爷极是耳朵软、见小的人,俺们亲弟兄齐心合意,在阿爷处搬斗些是非,先冷了心肠,然后再寻事赶他下山,岂不是好?”大家俱说有理,各自留心。
就有附近山寨中,知王摩少年未配,常托人要与王突结亲。王突甚喜,怎奈王摩只是推托不愿。
又过了多时。一日,四子来对王摩说道:“俺们今日没个勾当,何不下山去射猎些兽物来吃酒?” 王摩道:“ 恁便却好。”遂各自备马,带了小校,到远处山林内射猎。射猎了半日,大家聚集在一处,各将野兽堆摆在地,却是王摩得的多。内中两个说道:“俺们回去还远,不如且寻个村落买酒,叫人安排吃吧。”大家俱说有理,遂起身到村中一个酒店里来,年长的便来分派,各出野兽去安排。三人只悭悭吝吝,这个要派多,那个又不肯多出。只见第四个说:“哥哥们俱不要争论,不如做轮流会吧。今日是俺做起,将俺的野禽请了哥 哥 兄 弟。明 日 哥 哥 兄 弟 得 来,便 挨 次 相 请,何如?”三子道:“今日是你的也好。只是你今日得的少,怎么吃得快畅?还要商量。” 王摩道:“ 商量怎么,今日是兄弟的吧!”遂不等四人推辞,即叫小校将自己的野兽,俱叫取去安排。不一时,俱收拾停当,大盘的棒( 捧) 来。五人坐在一块,大碗舀酒,大块咬嚼,直吃到日近西山,方起身回来。
王摩已吃得大醉,只下了马,踉踉跄跄自入房去睡。这四个弟兄暗暗欢喜,忙将野兽着人收拾得分外香美,来孝顺王突,道:“孩儿们今日出猎,得些野味来孝顺阿爷。” 王突见了不胜欢喜,便自吃着,觉得十分好吃,吃了半晌,因问道:“五儿怎么不见?” 大的便说道:“ 他今日同去出猎,他的箭好手段高,比孩儿们得的多。只道他同回,谁知他好酒,瞒去到村酒店,将野兽整治,吃得烂醉。俺们上山时,见他入房睡了。” 王突听了,便不言语。只见第二个又说道:“他倚着三分本事,有那个在他眼内?常将俺们欺负。俺们道是阿爷喜欢的,只不与他一般较量。” 第三个又接说道:“ 将俺们欺负也罢,怎连阿爷也不放在眼内,不值孝顺,将野物去私地自$!” 第四个便接说道:“哥哥们还不晓,近日的言语,一发无状。” 三人忙问道: “ 他说些什么?”第四个道:“俺不说,说来只道俺在阿爷面前搬斗是非,阿爷也是恼。”王突道:“四儿有话便说。”第四子只得说道:“前日同他在山前闲耍,见树林中有个雀巢,内一对小雀。见了喜欢,取在手中顽耍。因信步走到山后,顽了半晌。因见这对小雀,毛羽未乾,飞走不动,只向人哀叫讨食,起一点好生念头。因见道旁树上,有个大鸟巢,俺便攀援上去,将这一对小雀放在中间,俺便下来,立在树下。那小雀在巢中探头,向外啾啾唧唧的叫,等个来喂哺他。叫了多时,那巢中的大鸟回来,忽见巢中有了这对小雀,不是同种,不胜惊惶雇盼,只飞去飞来,向别树枝头喳喳鸣叫。那小雀儿见了,只道是他爷娘,俱齐向他哀鸣求食。那大鸟儿见了,也就哀怜,一只飞入巢中与小雀理毛羽,又将两翅遮护;一只飞去寻了些青虫来喂他,竟像自己养的一般。俺便见了,不胜欢喜,以为放生得所。他在旁边只是暗笑。俺便问他,他说道:‘有恁呆鸟,枉看辛勤,日后毛长分飞,谁来认你?’说罢流下泪来。俺便急问,他又说道:‘ 兄弟有些见物伤情’。”三人听了,齐作怒容道:“恁地说,怪道没个孝顺阿爷的念头。” 王突被四个亲生儿子一递一口,说得原原委委,十分信实,便恼怒道:“原来恁地不中抬举!枉了数年辛苦将他养大。你们不必多言,俺自有主意。” 说罢,各散开。这王摩那里晓得他们在背后搬弄,他只是照常。
一日,六月六日,寨中规矩,将一应盔甲旗仗等物,俱搬在日中晒烤。四人遂又暗暗商议了一番,来对王摩说道:“今日虽是天热,也不要贪凉怠惰,俺兄弟们去较射一番!”王摩道:“甚好。” 遂取了弓箭,一同走出寨来,却见满地晒着盔甲旗仗。一个对王摩说道:“较射须学贯甲穿杨。俺们何不 取 件 甲 去,若 能 射 中,治 酒 请 他 一 醉。” 王 摩 道:“哥哥说得有理。” 四人便去拣取了一件,同走去空处,将铠甲做了垛子,摆放在一百六十步外,分立了长幼,各自射去。他四人不是歪斜,就是力小射不上。王摩见了,笑说道:“恁大个垛,有甚难上?俺这一箭去,只叫射着甲背上第三块护叶儿;射中不算,须要射过,才是贯甲。” 说罢,搭上弓弦,觑得较切,弓开如月样,箭去似流星,当的一声,正射个着,直透穿半枝箭过去。众人齐声喝好。王摩道:“这还不算奇,看这一箭去,要将先前这枝箭,一总送他过去。” 遂又觑得亲切,早又端端正正射在先前的箭尾上,一齐穿送过去。众人又发声好。四人内乘空走去了一人。王摩又说道:“俺今要射这甲上,左边腰眼里那个扣门儿。”说罢,正要射去,不期王突撩衣大步直抢过来,大怒喝骂道:“好大胆的忤逆贼!怎敢将俺铠甲做了箭垛,箭箭射过!恁便是不敢明明弑杀,却暗地里作厌害,可不气坏了俺!”说罢,一手夺过弓来,向王摩身上乱打。王摩被打,方知这铠甲是阿爷的,忙跪地受打,道:“ 孩儿因哥哥叫射,实不晓得是阿爷的护甲。” 四子便来假劝。王突喝骂道:“俺只道收留得恁大,讨个孝顺,却将俺没放在眼!恁地无状,后来还没好心!俺今也没打你这贼子,只快快下山别去!”王摩听见赶逐,便伏地大哭道:“孩儿得阿爷收养成人,并没报答,怎敢抛离!是必收留,莫坏父子情分!”王突怒喝道:“ 几曾见你有甚父子情分来!只前日猎的野物,背地自$,没些孝顺。又嫌不是亲生。俺留你怎么!趁早下山,全你性命,莫讨俺一刀两段!” 说罢,怒发如雷。王摩百般告求分辩,王突那里听他,只连声赶逐。王摩见他意念已决,不能挽回,才知中了四人毒计,撺哄搬弄,将他赶逐。欲要与他争闹,因想了一想,只得大哭一场,向王突磕头道:“孩儿并没过犯,阿爷听信了四个哥哥的言语,赶逐下山。孩儿不敢违逆,只得拜别当年收养大恩!” 王突只背转身不听。王摩拜了四拜,立起身,忍着气恼到自己房中,只取了金凤虎头扎额,并两杆雉尾,提了三尖两刃刀,绝不回头,奔下山去。王突见他已去,才觉气平。四人一时拔去眼中钉,各欢欢喜喜,同着王突入内。
只说这王摩被四个弟兄献谗赶逐,一时忿气,奔下山来。奔走了多里,一时奔走得汗雨淋身,见路旁有树,遂坐树荫下歇息。因想起前情,不胜又气又苦个半晌,道:“俺受气恼到此,也没曾计较个去向。若去找寻生身,向来不曾问明;若只前奔,又没带包裹路费。却投那一路去的是?”一时烦烦恼恼,作不出计较来。因在树下凉久,不觉一阵昏迷。朦胧间,忽有一人走来对他说道:“你今休自烦恼。须知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昔年我的作为,便是你的作为。此去正是相聚显名立业之时,可记我四句方语道:
白云始花,三楚堪夸;
阳春凤虎,一蒂一瓜。
这人因又说道:“可速前行,自有机缘。”说罢,倏忽不见。
王摩惊醒道:“恁地怪事,青天白日做梦。什么是你是我,什么白云三楚,什么阳春瓜蒂,说得糊糊涂涂,叫俺怎做理会?不恁直说!”因想了半晌道:“他说前去自有机缘,敢怕还是个好梦。只记着,后来可验。” 便就起身又走。因想道:“今夜必投村店,只这打扮便要吓人。” 遂除下扎额,揣在怀内。走到日黑,投入村中寻宿,怎奈人俱不敢留他。王摩欲要用强,又见是穷乡小民,不便欺压,欲要下气告求,又是不惯,只得忍着闷气,走出村来。走了半晌,见前面有座庙宇,不胜欢喜,忙来投入,谁知并没一人在内,只有两壁泥神,中间一张供案,案前一条拜板,高低放着。王摩看明,道:“且在这板上睡一觉。” 遂将刀倚好睡下。一时怎睡得去,因想道:“身没分文,到处难投。便有这紫金扎额,两旁俱有嵌珠,去换些酒肉吃,这些乡人怎知好歹?若到城 市 中 去,又 不 便 露 眼!” 只 是 想 来 想 去。忽 想 道:“何不到前面空处,向人要些,便有些路费了。” 想定了主意,早已天色微明,即提刀出门。
走了多时,拣个好隐身的所在等候。不期等了多时,俱是些村人担客,并没大商来往,不便动手。直等到巳牌时候,渐渐腹空脚软,因说道:“只得去胡乱换个饱。” 便取出扎额来,心中又不忍毁坏。早远远见一人挑着一担行囊,后面一人跟押,离担尚远,看明欢喜道:“恁个不似穷人。”遂戴上紫额,举起三尖两刃刀,赶出大叫一声:“ 歇着!”这挑担的突见有强人截路,便大叫一声,弃担便走。王摩大喜,即打开包裹,只内中几卷残书,便丢撇在地,道:“可不晦气,撞个酸丁!” 又打开那一边,是几套衣履。遂提起一抖,却滚出一个小包来,开看却是银两,不胜欢喜。即塞入腰间,正要举步,不期一人包巾儒服,用两口剑,直赶近前,大喝道:“清平世界,怎敢擅劫过客?及早送还,免我动手!”王摩听了,大笑道:“ 事急取用,差嚷些什么?莫讨性发,连你结果!” 那人大怒,双剑砍来。王摩疾忙迎敌,一场好杀。但见:
一个是南山饿虎,一个是北海鼍龙。饿虎得食,岂肯轻轻吐放;鼍龙私积,谁许白白送人。一个撮盐入火,喝骂大胆强徒,我失你得,要拚性命夺回;一个火上添油,嗤笑小人悭吝,你强我莽,须仗本领劫取。一个忘却本来拚死斗,一个谁识当时好弟兄。
二人杀了多时,王摩只指望得他银钱,去买个酒食吃。谁知却撞这人敌住,只不放松,一时又讨不得下手,争得暴跳如雷,只横砍竖劈。那人一来一往,杀了半晌,却见王摩头上金光闪耀,不胜动疑,急忙架住问道:“你这豪杰,戴这凤虎扎额,必有来历,敢是麒麟山金头凤王摩,又叫小太保凤头虎么?”王摩含怒道:“ 你问他怎么?俺便是王摩。”那人听了大喜道:“果不出我所料,在此遇着。” 遂收剑拱手。王摩正没好气,忽见这人知名,便也停刀,拱手问道:“你这斯文汉兀谁,却晓得俺?”那人笑道:“我是山东临淄姓袁名武。幼遇异人,善识天时地理,喜谈布阵行兵以及阴阳术数,多智多谋,为人起敬。人俱称我是小袁天罡前知神袁武。昔年求取功名,去到汴京,不意权奸用事,落第在京,不胜抑郁。一日,醉后题诗,被人锁入府中,亏得一位哥哥仗义救脱。久闻得江湖上有两句传言,是‘ 楚地小阳春,关中金凤虎’。一向寻访,再不遂心。一日夜间,见西北上有条白气冲天,贯入东南,经宿不散。因知不久北方兵动,天下大乱,宋室将危。近日又见罡氛皆隐散,聚于轸翼之间。因思不得为王者师,亦当与豪杰佐,图些事业,才不虚生。遂决意寻访二人。因知天文分野,轸翼却是南楚,正要去访,不期有个族叔,跟随张种略,镇守幽蓟。族叔染病,着人来请,只得急急赶来,已是亡故。住了多时,辞别回南,一路到北。今早袖占一数,主遇奇人,不期果应。前在北地。方知大名是占麒麟山立寨。要来拜识。却为何独自在此勾当,又说什么事急?可细说知,便有商量。” 王摩听了这些言语,不胜惊喜。遂将自己始末缘由,细细说出;又将昨日梦中言语,述了一番,道:“原来有个小阳春,却是要去寻他。俺今相遇,实有机缘,若不嫌弃,就此拜结弟兄,共图事业。
袁武道:“如此甚好。” 遂在空地撮土为香,结了生死弟兄。因问年纪,却是袁武居长一岁,便叫袁武为哥哥。因问道:“ 俺今投那边去,才是安身?” 袁武道:“ 且同到山东,再去楚地,自有机会。” 此时挑夫也自走来,见二人拜结,不胜欢喜。王摩除了扎额,一同到了村内,吃了酒食。自此晓行夜宿。
一日,到了一个地面。王摩要买酒润喉,遂一路看来,见店面上俱卖的是馒头面点,并不见有酒店。王摩不胜焦躁,道:“ 走了半日,得些酒解渴,谁耐烦吃这些塞饥肠、噎嗓子的面块!”袁武道:“此处没有,前去便有也,不可乱吃。”王摩遂在前走。走出路口,下了坡来,却见一家单门独户,并没邻右,门首烧化了一堆纸灰,在日色下被风吹得旋滚。王摩有心,便一眼看入内去,却见堂中有三四张小桌,门首设座案山。再抬头一看,只见马粪土墙上,写着几个歪斜大字,道:
牛肉烧刀酒,谈心结好友。
醉后不知年,有脚没处走。
王摩虽不识字,却认得肉酒两字,遂快活道:“这不是卖酒肉的店么?”袁武道:“他不开铺面,敢是卖完?” 因见这几个字,写得跷蹊,沉吟了半晌,忙在掌上轮算,遂暗暗欢喜。王摩已大踏步入去,招呼袁武进来坐下,拍着桌子,向内叫拿酒来吃。叫了半晌,才走出一个黑矮店小二来,说道:“我家往日卖的膘肥牛肉,上好烧酒,今日却没卖。客人向别处买吃吧!” 王摩听了焦躁,道:“ 你这贼魍魉,可知家无存货休开店?须有窖下酒、腌下肉。俺又不白吃你的,直恁回人!休讨打,请俺吃了,还要告个不是,才肯出门。”小二正要回言,早听得壁后唤声,小二连忙进去,半晌出来,笑嘻嘻说:“方才被我家主人叫去,喝骂我不会招客,打发人出门。如今只得将献神的酒肉搬来。” 遂去舀酒切肉,托来放在桌上。王摩方才欢喜,便筛了一碗,放在袁武面前,自己连筛连吃,一时吃了七八碗酒、十数块肉,才觉心定。便筛了一碗,夹两块肉,唤过挑夫道:“ 你也吃些,好赶宿头。”挑夫不胜欢喜,接吃,遂去料理索担。王摩又向袁武碗内筛来,见他只吃半碗,因问道:“哥哥,怎么不吃?”袁武道:“我今日不喜酒吃,止吃这半碗吧!” 王摩便不筛来,遂又吃了两碗。忽见那个挑夫在担边一时把捉不定,口中只叫“好酒”仰后跌倒。王摩便笑道:“恁个汉子,却不会吃酒,这酒也没算老辣,直恁倒地!” 便要来扶他。才起身一步,不期一个天旋地转,豁喇声跌倒在地。这袁武幸喜少吃,却白瞪两眼,浑身麻软,说不出话来。店小二见了,拍掌叫道:“大郎快来,俱了当也!” 那大郎走出道:“这三人合死,送上门来。这汉子与脚夫,好作鲜黄牛肉卖;这斯文的有筋骨,只好腌着。且背入作坊。等我完了正事,夜间开剥吧!” 店小二背了挑夫进去,又来背王摩,一时背驮不动,那大郎便来帮抬人去,又来背袁武。正走向桌边,早有人推门入来。那大郎放手,与来的人说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已烧过利市,只等你来商量。” 那人道:“ 我方才又去打听,止离得六十多里,明日午饭时准来。只是我们人少,恐一时对付不下。” 那大郎道:“ 我约了四、五个闲汉相帮,到临时凭我二人本事,只硬砍搠,怕不遗弃!我今日才烧利市,便有生意上门,包管遂心。”
那人见有人坐着不动,忙近前细看,大惊叫声:“ 阿呀!这不是我往日对你说的那位小天罡前知神袁武哥哥么?闻得他在外寻访结识,今日怎在此上了你的手?快将他救醒,若得他同做,这事十分易。” 那大郎听说是袁武,不胜惊喜。遂将入门买酒,麻翻他三人说出,连忙调了解药,灌入口中。袁武原吃不多,即便醒来。那人忙叫道:“袁武哥哥,兄弟郑天佑在此。” 袁武开眼,笑说道:“ 你们谋取大财,却将我麻倒,是恁道理?兄弟你怎么在此?” 郑天佑道:“ 自从哥哥出门,兄弟与人争口,被人告发,脱逃到此。遇了这个兄弟殳动,绰号青竹蛇,做人极是义气,兼有膂力,同我结了弟兄,在这猥臻( 榛) 道上开这酒店,霸占道上,不容人卖酒肉,只是独家卖与过往人吃。见人行李沉重,便用蒙汗药麻翻,得取财物。我在他面前称说哥哥,他时常想念,不期今日误犯!” 殳动忙来下拜道:“ 实是不知哥哥,望乞恕罪!” 袁武忙用手扶起。郑天佑问道:“ 哥哥怎晓得我二人要谋大财?” 袁武遂将结识王摩,到此买酒,见字动疑,暗得一数:“ 数中说是困于酒食,得成相识,束帛笺笺,冲天举翼。后面还有,义理甚深,此乃数定,故此我只吃半碗。岂能瞒我?” 二人听了吐舌道:“ 果是好个袁天罡转世!”袁武道:“快去救醒王摩。”二人忙入内,救醒王摩。王摩只叫:“ 好酒,果是醉人!” 袁武说知缘故,二人忙上前拜伏赔罪。王摩搀扶二人。真是罡煞相逢,曜星遇合,一时投机,同入后面来商议。只因这一商议,有分教:
惊奇疑是怪,妄想认慈悲。
不知商量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众愚民升天成白骨 两好汉双箭射红灯
话说袁武与王摩说知就里,郑天佑、殳动忙来赔罪,同入小房。不一时备了酒肴,大家坐吃了半晌。袁武遂问二人心事。将欲何谋。郑天佑说道:“我二人因见世事日非,若只在此卖酒,怎能发迹?要做些事业,又恐不能。今打听得山东秦桧一宗银两,解往汴京,打从这里经过。我今打点劫他,故此烧化利市纸,犒赏众人。大家齐力,得了这项银两,便去学宋江当年故事,去占梁山,召集人众,做些事业。正虑明日下手时,他们有百名官军护送,我处人少,谁知天赐二位哥哥到来,是必助力。到了山去,拜二位哥哥做了头领,也得些光彩。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袁武听了,因说道:“我数年来屡次求名,欲为宋室拨乱反治。不意皆被人抑阻,不能上达,为朝廷所用。既不能用,只合退守林间,作渔樵耕牧以终其身。因思天既生我才,必非无故。欲学苏张游说,宋室一统,苦无六国之雄;若效荆聂之流,又未遇其主。是以满腔热血,无处洒滴,只流落江湖,往来自傲。不意近见天象有徵,已知宋运不常,当有星移斗转之势,不分疆立限不已。若不趁此时,烈烈轰轰,霸得一方,占得一土,做些事业,亦枉为男子。今日得遇二位,实亦天作之合。今劫秦桧银两,他从奸处刻剥得来,取之无碍。何必多人,人多必易泄,近取必累居民,依我算来,只我四人,随其去向,见机而取,寻一安身之地。虽有人知,亦不能奈何于我。方才二位说梁山水泊中去窝藏,这也是一算。但我近见梁山水泊中,旺气全消,非复当时所比。我昔年曾到汴京,一路流览,偶在白云山中,见其峰峦层叠,地脉苍莽,虽不能大展,亦可作英雄一小结构。俟日后机缘,自遇奇异之人,再当理会。” 郑天佑、殳动听得满心快活。王摩道:“梁山水泊是他们晦气窝巢,去他怎么?俺梦中也说什么白云。如今果有个白云山,到那里必有好处,俺也不晓什么机缘,什么奇人、异人,只与俺主意相同,情愿拜他为哥哥。” 遂将梦中四句说出,袁武也述两句口号,郑天佑、殳动大喜道:“王摩哥哥已得拜结,只不知小阳春恁地一个豪杰,便这般闻名。不知我们可得相遇?”一时四人俱吃得十分快活尽量,殳动原没家小的,遂在一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