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2 页/共 11 页

身材八尺,膀阔三停。丰姿光彩,和蔼处现出许多机变;声音洪亮,谈笑来百种惊人。孝悌忠信出於性灵,礼义廉耻根於宿慧。爱的是济困扶危,喜的是锄强去暴;结的是我为人可以替死,识的是人为我亦可忘生。上关天意,处处闻名拜哥哥;下应循环,在在得人作弟弟。从今杀的是在劫,将来戮的是前仇。生前儒弱受制於人,今日刚强敢云畏死。   杨得星夫妇见他长成得这般,十分欢喜。便想要与他议头亲事。杨幺只苦苦推辞,自去打熬气力。见人不平便肯相助,见人患难便肯相扶。人俱称他是“楚地小阳春”。自此渐渐传开,常有人来拜访。柳壤村人个个喜他爱他,若遇有事便来寻他商量 做 去,再 不 吃 人 亏 苦,又 称 他 是“ 全 义 勇 杨幺”。一时远近闻名,俱来投托,杨幺无不尽心尽力替人周全排解。   又过了多时。一日春天,杨幺因在家无事,遂走出村中,路遇着别村中五六个熟人,到城中岳阳楼去眺望。原来这岳阳楼就建在府城上,面临洞庭大湖。湖中天水相连,弥漫八百馀里,中间有座君山峙立。昔日吕纯阳曾在楼上饮酒,人俱不识,以此相传。四壁皆有名人题咏,是楚中第一胜地。凡有过往士商,到此无不登楼,赏玩饮酒。杨幺同众人走入楼中,只见四面挂起吊窗,许多人在窗前饮酒。就有一班寻趁粉头在那里赶钱唱曲,甚是热闹。杨幺遂拣了一副座头,邀众人同坐。众人一时不肯就座,杨幺因笑说道:“我杨幺带得有银在此。实不相瞒,家中一年讨不得几次爽快,今日到此,做不得个请客伴主么?” 众人听了,方才放心坐下。酒保便来照会。杨幺道:“你店中有的好酒好菜只管搬来,不必来问。” 酒保去不一会,便来摆满了一桌。杨幺不嫌肴馔精粗,见酒杯甚小可嫌,因递与酒保道:“你去换大杯来吃。”酒保晓得量好,便去拿了几个大赏杯来,杨幺方才欢喜,取壶筛奉众人吃了一巡。众人不好意思,各争取壶来筛奉。杨幺笑了一笑,便不复自筛,让众人筛来便吃。吃了半晌,众人见他量好,陪他不过,各讨了小杯来陪他。杨幺只放开胸襟与众人说说笑笑,看了一回水色山光,望一番城内烟爨,吃得十分快活,十分兴致,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忽见店主人走入,向酒保说了几句。不一时,各座上吃酒的并寻趁诸色人等,俱陆续起身,几个酒保各将四处吊窗尽皆掩上。杨幺见了,不胜怪异,因唤过酒保来,发话道:“你这人好没分晓!在这楼上饮酒,止不过贪爱湖山,供人开爽,怎么日色尚不曾落便就关闭的黑"?莫非嫌我们吃酒,赶逐起身么?”店主人在外听了,忙走来说道:“ 大郎不要错怪了人。往常这楼上吃酒的,任你三更半夜,本地过客并无忌惮,在下生意十分兴头。不期近日晦气,忽湖南没过一只黄色斑斓猛虎,来岳阳城内到处伤人。亏得本府相公着人挨家鸣锣击鼓,昼夜赶逐,方赶得出城外;便大张告示,着居民人等、酒肆茶坊未晚关门,不许留人饮酒。这些吃酒的晓得就里,便俱回去,故此下了窗格。大郎若住得路远,也只起身去吧!” 众人听了,尽皆慌骇,俱立起身来,对杨幺说道:“我们回去甚远,不要耍处,只回去吧!” 杨幺见众人俱各惊慌,因对主人说道:“既是恁般,可再打几角酒来,我吃了好回去。” 酒保即去取了四角酒来,杨幺叫众人同吃。众人听了这信,那里还敢吃酒。杨幺笑了一笑,遂自连筛连吃。不一时吃完,已有十分酒,便起身还了酒钱,同众人出门。果见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渐渐关门。众人担着老大干系,俱埋怨吃酒耽迟,如今怎么好。杨幺只醉眼模糊,说道:“ 不妨不妨!这城内人吓破了胆,贼去关门。虎已去远,怕它怎的!你们只跟我来。” 遂踉踉跄跄一齐奔出城外,早已日落西山。   走不三五里,忽见前面有一个人嚎啕大哭。那人道:“不要说起!我方才同妻子在田中回来,不期一阵风起,被那天杀的大虫将我妻子一口咬去,此时正在那里咬嚼得血出。叫我怎不伤心!” 说罢一路哭去。众人听了,俱吓得面如土色,道:“杨大郎可曾听见么?我们不如回去寻个人家宿了,明日回去吧。” 杨幺道:“你们不回去也使得,我父母在家悬望,从不曾在外过夜,好歹要回。” 一面说,一面只低头便走。众人见他执意,遂不强他,各自回身转去。   杨幺走了半晌,却不见后面有人走动。回头一看,方知他们不敢行走,便也立住了脚道:“天已昏黑,我一人实不便行走,不如也回去同他们住吧。” 才要转身,因又想道:“我方才不合在他们面前说了定要回家的话,如今转去,岂不被他作笑我是胆小的人。况且这虎是活的,有脚的,到处可去;又不是死的,没脚的,难道只在前面?我今有了一分酒,须仗十分胆,或者被我闯过去也不可知。” 因定了主意,便依旧向前急走,遂一气走了三四里远近。一时走急,酒气只往上泛,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幸喜得心里还是明白,不致跌倒。遂一步一蹶的,将胸前衣服散开,低头慢走。见前面有带树林,中间是条走路,因慢腾腾走来,遂走入树林。   正走间,忽听见旁边一高一低的喘声。杨幺听了暗想道:“人说有虎,路上难走,一般有人赶不入城,拦路睡倒在这里。莫不也似我吃醉跌倒睡着,倒被虎咬去作点心。何不近前去叫醒了他,做个伴儿走也好。” 遂走近一步,在黑暗中低头一看,见一只毛茸茸如黄牛般大的,做一堆儿蹲伏着,在那里喘息。杨幺看明,便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是那一家不小心,失落这只黄牛,睡在这里。若被人牵去,也值百十贯文,又没了耕种替力。何不牵到前面,叫人认去也好。”说未完,忽见这只黄牛直跳起来,跳远几步,将身一抖,大吼一声。原来就是没过洞庭湖来的那只黄斑斓虎。因吃了那妇人,吃得快活,止在树林下喘气歇息。不期杨幺错认了黄牛,对着它说起话来,惊醒了它,直跳起来,大吼大啸。杨幺方知是只大虫,便也大叫一声:“ 啊呀!” 只这虎吼与杨幺的叫声,直叫吼得满林树木皆摇,地土尽皆震动。那虎竟往杨幺身上扑来。此时,杨幺觉得全没酒意。见虎扑来,忙将身一侧,那虎竟从杨幺头顶上扑了过去。那虎见扑不着,即转身又吼一声扑来。此时,狂风直刮得两边树木皆欲刮倒,满地上旋起黄土沙泥,阴惨惨一似神号鬼哭。杨幺见虎又扑过来,忙侧身一躲,那虎又从杨幺头顶上扑过。不期那虎扑得力猛,去的势重,前面两只脚在地下只顿了一顿,却被杨幺看得亲切,即转身抢进一步,用两手死按住了虎项,腾身骑跨,跳上虎背。那虎被按住头项在地,咬扑不得,遂将这铁棍般的尾巴剪打过来。不期早被人骑在背上,全用不得咬扑剪打。便直蹿跳起来,离地丈馀,要将人掀翻落地。谁知杨幺晓得他要蹿跳,两只手抓紧了虎项,两腿夹紧了虎腰。任他蹿跳颠蹶。那虎见颠不下人来,便着了急,遂直溜溜往前乱蹿乱奔。杨幺只按稳坐稳,紧闭双目任他奔蹿。耳中只听得风声相送,身若云飘,霎时间奔走了几重峻岭,越过了数处山岗。那虎早奔驮得骨苏身软,四肢中力尽筋麻,咽喉内出火,一时转不出气来。豁喇一声,连人一齐跌倒,便寂然不动。这杨幺初见虎时酒都吓醒,不期在虎背上高低颠簸摇晃得头脑悬旋,满腹中酒泛上来,险些作吐。正在万分苦楚,忽见这虎百忙里跌伏不动,便随虎跌落下地,一时得了安稳,竟呼呼的伏地睡着。   原来这个所在,离得人家不远,早惊动了合村的犬儿,只朝着人虎处吠叫不了。村中人恐是火烛盗贼,大家起来窃听的窃听,观望的观望,却并不见有甚动静。黑夜,人不敢来探看。见犬只是吠叫,俱不敢便去睡。只守候到东方发白,才有个人来探看。便没命的奔回道:“不好了!前面有个活老虎咬个死人在那里嚼吃。” 众人听了,俱笑道:“ 你这人敢是眼花。我这里现有三个嚼活人的大虫,那里还有吃死人的大虫来?若再有吃死人的大虫来,村中一发不宁静了。”众人正笑说不完,又有几个跑来,与这人所说皆同。便大家惊慌,各回家去取了铜盆、锡旋、棍棒、钢叉,要来赶逐,一齐跑出村来。远远果见有个黄斑斓大虫,蹲踞在地,身边咬死一人,横躺着不动,遂不敢上前。只远远朝着老虎呐喊,敲打盆旋,要吓它到别村中去。谁知那大虫只是不理,赶它不去。此时已闹动了合村人,俱来相助。早有一人在人丛中说道:“从来老虎见人,不走即扑。你们闹了这半日,全不见动静,怎不近前去看看?” 众人听了,不敢笑他,只说道:“大郎你有本事,便去看来。” 那人即便脱膊,显出一身白肉,提杆棍棒,舞打上前。到了虎近处,见咬死的人横躺着,不胜大怒。忙用棍棒摇晃,要引这虎扑来。摇晃了半晌见这虎只蹲踞不动,便赶近前举棍在虎背上尽力一棍,打将下去。“轰”的一声,早惊得杨幺直跳起来。那人忽见这个死人跳起,倒吃了一惊不小。忙退走几步,大喝道:“你这汉子是死的,是活的?” 杨幺用手揉眼看明,笑说道:“人是活的,虎是死的。”那人惊问道:“你怎敢睡在死虎身边?”杨幺笑道:“我昨夜同它来时,只道他活我死。谁知今日它死我活,倒也是一番奇事。” 那人听得惊惊疑疑,忽变了脸,又喝问道:“你这汉子好胡说,怎敢在我面前扯谎!一个老虎可是同来的么?” 杨幺笑道:“ 我杨幺从来是一是二,并不会扯甚谎。” 那人听了,吃惊问道:“ 你嘴里说什么杨幺,可不就是柳壤村神授勇力、仗义结识人的小阳春么?” 杨幺道: “ 世上只有我一个,那里还有第二个?”那人听说果是杨幺,不胜大喜,丢了手中棍棒,纳头便拜,道:“哥哥大名,远近皆知。只隔得三百馀里,再无缘拜识。今日见面,早则是喜。” 杨幺忽见他拜倒,连忙还礼道:“我杨幺有何德能,敢蒙豪杰如此!” 二人拜罢起来,杨幺方将昨日同人游饮岳阳楼,醉归遇虎,敌斗骑来,细细说出,道:“不期一夜便走了三百馀里。这是什么地方?请问高姓何名,却蒙恁般错爱。” 此时,众村人见虎死人活,又同着说话,便俱走来。听见这人骑来压死的,尽皆吐古称奇。那人方说道:“我这里长沙赤亭县管辖,与岳阳交界地方,是合御村,小弟叫做花茂,因有膂力,爱习枪棒,请师傅授。一日村中被雷震得一座牌坊将倒,我便一手托定,人就叫我是‘小天王’。因结识了两个村中的弟兄,一个是八臂哪吒柏坚,一个铁壳脸吕通,结同生死,各霸一村,欺压强人,个个畏惧。一向有人传说哥哥,不期今日被虎驮来,实是天遣相逢。请哥哥到家去,邀我两个弟兄来拜见。” 杨幺听了大喜道:“原来三位是我结识的常况说来,为杨幺羡慕。谁知今日来此,果是奇遇。”说罢,遂一同到家。   花茂即使人去报知二人,一面吩咐备酒。这柏坚、吕通忽听得人说合御村来了大虫,两人便约齐了,各执器械赶来。正撞着花家庄人来请,说知就里。二人不胜惊喜,忙入门来,大叫:“ 道长哥哥在那里?” 花茂与杨幺一同接见。二人见了杨幺这般状貌,不胜欢喜道:“闻名不如眼见,眼见胜似闻名。”连忙拜倒,称杨幺做哥哥。杨幺慌忙答拜,搀扶坐定。杨幺将二人细看:柏坚面带青色,吕通是紫脸茬腮,身材俱有七尺以外,虎项熊腰。花茂遂细问骑虎的事。吕通即起身出外,去不一时,挟了这只死虎到阶前来,向腰间抽出刀来,剥褪虎皮。里面已送出酒肴来。花茂催吕通入席,吕通拿着虎皮,笑嘻嘻捧来,道:“今日哥哥上座,却也少不得这张虎皮。” 便来围在椅上。杨幺一时不便就座。柏坚道:“哥哥活虎也骑了来,只这死虎皮倒不肯坐,什么道理?”杨幺道:“乘骑活虎没甚干犯,我一个庶民怎便坐得虎皮?须吃人闲话作笑。” 花茂道:“如今多少相公大剌剌坐着虎皮,哥哥恁般好人,难道倒坐不得么!” 吕通道:“哥哥怕什么嫌疑,我这里天雄山一伙强人,俱坐的是虎皮交椅。难道哥哥这般豪杰,反不如他!” 杨幺见他三人这般劝坐,只得坐了。四人一时义气相投,欢然畅饮。   饮到中间,杨幺因问道:“吕兄弟方才说道天雄山,是那些豪杰占据?我却不知。” 花茂道:“这天雄山就在我们这里南去八十馀里。山虽不大,却峻险可据。忽来两个犯法人逃入山中,招纳亡命,立起寨栅。先前不敢明做,如今被他招了四五百人,日劫过商,夜扰村落,官府几次禁治他不得。一个叫做镇天雄游六艺,使一杆大刀;一个叫做飞过海滕云,使一柄铁锤,说他本事十分了得。我这里村人俱怕他来蒿恼。我三人时常算计,要与他拼个高低,却不见他们来,想是晓得我们的名字,不敢径来。只前日庄人看见有几个在村中走动,疑是天雄山贼人来探消息,我三人因叫村人准备。今日难得哥哥到来,倘若来时,捆翻他去请赏。” 杨幺道:“近日宋室大坏,朝中不用好人,四方盗贼蜂起,常有豪杰义士不得已逃窜山中,避人鱼肉。我想这二人逃来,敢怕也是为此。你们要拿他请赏,如今官府也讨不出好来。若伤了豪杰,倒被人耻笑。不如遇巧处劝他们一番,叫他不要做盗贼行径,做锄强去恶行些义举的事才好。” 三人听了,俱各点头,因又问道:“哥哥好名远近皆知,不知哥哥相与了多少弟兄?可对我三人说知,倘日后遇着,便好说出。”杨幺道:“我有甚好名在外,更能动人?即或有人下交,但结之一字,亦不易言。我杨幺胸存知识,目能辨人,不结见面交,不结势力交,不结暂时交,不结热突交。是以百无一遇,止结得汉阳常况、衡阳何能与今日三位,馀非杨幺交也。”三人听了十分欢喜,道:“ 只不知这何能、常况有甚好处,哥哥便结识了他?” 杨幺道:“我昔日同父母曾到衡阳城外,有一村名乐道居。我无心走入,见有一起人,非僧非道,俱是儒冠儒服,束带履为,手中吹打诸般乐器,俱是世人罕见,口中念的也是罕闻。在街上行走了一会,方走了人家屋去。我因看的奇异,遂跟他走入,却见堂中供着一尊不是三清、不是佛祖,却是一个白须老者执圭端拱,面前摆列三牲王鼎,豆食菜羹,旁边停着一具棺木以及祖先神位。只见这些人向着白须老者一齐长跪,手中各拿本经典念诵起来。我看了这些光景,就晓得这家是死了父母,手中淡薄,请不起僧道,央这几个识字酸丁来,学僧道们念诵经典,超度先亡。谁知他们念的不是经典,却念诵的是一部四书。我那时听了,只暗笑不住。见他们念到宗庙,便到祖先处追荐;念到礼乐,便吹打乐器。一时抚琴的,鼓瑟的,击磐的,舞八佾的;孝子有时献觞,有时哀惨。到后来最好看最好听的是赞乡党、叹颜回,又学习孔夫子许多威仪礼貌。我见了这些迂迂腐腐,只忍笑不住,等他们歇息时,遂上前去问他道:‘世人死去,因恐在生所造诸恶孽,请僧道念诵经典,灭罪超生,不受地狱之苦。今日列位却念诵四书,难道也可以灭罪超生,不受地狱之苦么?’ 那些人见我问他,便俱恭恭敬敬的迎请我坐了,说道:‘不读诗书,是非尔所知也。我今告妆,可知儒在佛之先,佛乃儒之后;儒言仁义,佛说慈悲;仁义便是慈悲,慈悲便是仁义。今人不能言仁言义,故立佛教说慈说悲。儒有四书,佛有经典。学儒能成佛而为君子儒,学佛不能为君子而为小人儒。儒则无偏无党;佛则有党有偏,无忠君,绝天恩,弃恩爱,少弟敬,缺朋情,拜别人为父兄,寻他人为父子。更有不可言者,这等人要求来世享富贵,受荣华,还要痴想成佛。不知佛在心头,佛是儒成,可是这些缺五伦人去做的?就是这些经典,原是前人做下,就如四书一般,叫人学做好人。做了坏人便蹈王法,受现在地狱。若读熟了这部四书,便能忠,能孝,能友,能弟,能受育。出则为公卿,享荣华受富贵,留了好名,行了仁政;死后便是成神成道,就如成佛一般。便不富贵,便不荣华,若明白了这部四书,存心圣贤,可以免身辱,少祸患。是一部绝大的经典,劝勉世人。所以我们这乐道居人,到临危时,便将四书念与他听;死后丧服中,俱来念诵,使他灵心不昧,保佑他来生,大而为圣为贤,便是成神成佛,小而为卿为相。故此人人读书,家家保佑,养的儿孙不是在朝为官,便是当今才士。” 我听明了,即辞谢出来,因而得遇何能。这何能抱负奇才,口若悬河,人俱称他是广见识。他见宋室君昏臣佞,遂避隐在家,与我八拜为交,谈些时事,十分暗合。订约要来看我,尚不见到。这汉阳常况是个胸存义侠,相与远近。他还对我说,他城中有位邰元,却不曾会过。” 三人听了,十分快活,畅饮了多时,方才罢饮。   花茂遂引着杨幺到后面一坐园亭上来,即使人收拾侧首三间小房,安了卧具。柏坚、吕通同杨幺走上亭来,见上面悬着‘习武亭’ 三字,安放许多弓、矢、枪、棍在内。因对杨幺说道:“我三人若闲,便来较些枪棒耍子。” 杨幺点头。   到晚,柏坚、吕通各辞了回家。杨幺直睡到五更方醒。因暗想道:“ 我只说入城游既就可回家,也不曾对爹妈说知。谁知遇虎,幸喜不曾被它伤损,倒得它驮来,结识了他们。只这两夜不归,却带累爹妈,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如何着急。若不晓得遇虎还好,倘然那几个人回去,传说我独自黑夜走回,今不见到家,岂不疑我被虎伤命?这一着急,如何是好?我如今一等天明,同花茂到两家去走遭,即便赶回。”因见窗上有了亮影,即便坐起,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来承应。不一时,花茂走出,杨幺即说知缘故,同走出门。因是柏坚路近,遂望他家来。到了门首,恰好柏坚同吕通在内走出,见了不胜欢喜,道:“我二人正相约了来请哥哥。”遂迎到堂中,十分殷勤款待。杨幺不便推辞,只得与三人直吃到傍晚。吕通便约明日相请,杨幺只得应允。次日又吃了一日酒问来。因想到:“我已尽了他三人情分,明早决意要回,再迟不得了。”   正想间,忽听到远远炮声,忽又发喊。杨幺听了,十分动疑,忙披衣下床,走出园中,见火光烛天。因说道:“想是那处失火,人去相救?” 正要来睡,不期有人闯入门来,大叫:“杨大官人,快些起来!” 只因这一叫,有分教:   叔携嫂走,弟负兄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逞武艺杨幺服众 交钱粮花茂遭殃   话说杨幺见是村中失火,又听得炮声,正在惊疑。忽花家庄户来报说有贼人到村打劫,花官人已出去迎敌。杨幺忙问道:“是何处强人,怎便敢到此?”庄户道:“就是天雄山贼人。不知谁去报信,说我家有了虎皮,引众夜来,坐名问我家要。若不送出,就要杀进庄来。我家官人即使人出去,叫他屯扎村外,送出虎皮。那强人依言,我家官人着两个庄户悄悄去报知柏、吕二官人,便一时俱来,同出村去,正在那里各举火厮杀。我家娘子在内着急,晓得杨大官人虎都会骑,自然本事高强,杀得强人,叫我出来报知,势必早去解救。”   杨幺听明,便走入亭中,摸了一杆枪在手,同庄户走出村来。果见两个强人身穿细铠,各有八尺身材,在火光中驰骋,全不放三人在眼内。三人尽力厮拼,却讨不得他二人半点便宜。杨幺看得明白,暗暗喝采,便有心要结识二人。遂大踏步摇枪直入围中,高叫道:“你三人且让我独战二人。”花茂、柏坚、吕通便让杨幺上前,各自停刀闪立。杨幺接住二人,一时杀起。那杨幺使出神授枪法,端的非凡。但见:   枪出如黄龙摆尾,枪收似黑虎回头;枪迎不亚张飞,枪送何殊项羽;枪忙如絮雪,枪卷似风摇。枪枪不离心窝,枪枪只绕头项。枪护身一团白练,枪盖体浑似银光。枪法眼前少对,枪锋盖世无双。杨幺枪法高强,自此驰名无两。   游六艺、滕云先前与三人争斗,见他本事平常,俱不放在眼中。忽见这人接战,也还欺他一人本事有限,只裹住厮杀。杀到五十回合,杨幺正要显本事,逼去二人手中器械,收服他。不期三人在旁喝采道:“杨幺哥哥果是好枪法!” 这二人正在苦持,忽听见这声喝采,各吃了一惊。急忙架住枪,突道:“你这人莫不是柳壤村得神女传授,仗义结义的‘小阳春’杨幺么?”杨幺忽见二人问姓名,便大笑道:“ 只我便是。二位何由晓得贱名?” 二人听见果是杨幺,忙弃了手中刀锤,一齐下拜,道:“ 闻名想慕,话不虚传。适才无知,望乞恕罪!只不知哥哥几时到此?” 杨幺连忙还礼,用手指说道:“这是我结义的三个弟兄。” 便招呼他三人过来相见,彼此谢罪。花茂道:“ 二位头领既拜了杨幺为哥哥,你二位便是我三人的弟兄了!快请到家下杯酒聚欢。” 二人同说道:“ 正要登堂谢罪。” 便吩咐众小校不许入村骚扰,遂一齐到花茂家中。尊杨幺坐了首位,游六艺、滕云坐了客位,三人下陪。   杨幺问道:“ 不知二位豪杰何由晓得杨幺?二位姓名,昨日到此三位弟兄已与我说知。倒不曾问得二位何处出身,来据天雄山作勾当?”二人因说道:“我二人俱是宋朝将领,镇守居庸关险隘,抵敌金兵。不期金兵不由居庸关进来,突入玉(雁)门关侵掠,征索朝廷币帛。朝中听信贺省知兵,特授太尉之职,出师邀阻去路。谁知贺太尉是个荫袭少年,营谋美职,全不知兵,一味忌功。我二人力敌向前,他只观望不进,不应粮草,以致败归。他却使人暗进表章,说我二人不遵军令丧师。朝中听信,将我二人囚解东京处斩,因在半路脱逃,连夜往南投奔。因玉( 雁) 门关守将被金兵杀害,有个邰元,住在汉阳城内。来此闻知,就与邰元结为弟兄。邰元说哥哥幼时在九天神女庙中梦得神技,又且好义结纳,彼时要同邰元来见哥哥。只因邰元初闻凶信,一时不便出门。我二人住不多时,朝中有文书下来追捕,不便存身,遂别了邰元,一路逃奔。因见天雄山峻险,欲入山躲避。不期突出强人劫路,我二人拼力砍翻,收了人众,占他窝巢,十分兴旺。近日闻得贺太尉恐朝中加罪,纳贿黄潜善等,借着葬亲来家,在岳阳城内逞威,欺压小民。我二人几次要领人去报仇,因恐城中有备,不敢造次。前日有一乡村池塘内,忽掘起一个石碑,上刻有篆文,有人识出,说宋室不久,将来群雄割据。我二人不胜心动,一时恐怕做不来。若据碑上言语,是应在道长哥哥身上。”   花茂三人听了,忙问道:“ 碑上言语可还记得么?” 二人道:“ 彼时着人去抄录了来,谨记在心,怎么不记得!”因念出道:   遍地胡笳吹动,一轮红日西斜。看来皇帝也无家,且喜天将还晓。楚地阳春非小,关中凤虎堪夸。群雄啸聚乱如麻,一日丘山尽扫。   花茂三人听了,不胜惊喜道:“ 我们也闻得近日童谣,说是楚地小阳春,关中金凤虎。小阳春实是哥哥,不知金凤虎是谁?既有这般说话,同哥哥便去做些事业。” 游六艺道:“难得在此相遇,即今迎请上山。” 杨幺听了,忙正色说道:“ 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宋家天下未摇,民心尚固,安敢轻易言此?” 里面摆出酒肴,大家入席。花茂已使人取出虎皮,仍放在杨幺椅上,杨幺除下道:“ 昨日妄坐,自己不安。这是寨中助威之物,今与二位贤弟携去。” 游六艺、滕云同说道:“我二人一时不知就里,幸不加责,怎敢又提起它来?” 花茂道:“我们这番相遇,若不亏这虎驮了哥哥来,怎得拜识?二位若不因这张虎皮,也不得便来。还是依了杨幺哥哥,带回山上。等日后到山上来,这虎皮还是他坐,岂不是好?” 大家俱说有理,然后吃酒。吃了半晌,游六艺、滕云便问道:“方才花哥哥说什么虎驮了杨幺哥哥来,这句话我二人一时实理会不来,这是什么缘故?” 花茂遂将事情说出,二人不胜惊奇。   杨幺因问道:“二们既会过邰元,可知近日作甚色当?”游六艺道:“他父亲在日,虽说做个武官,家中却是淡薄。闻得他母亲当年生他时,曾梦见太岁,故此人叫他是‘ 小太岁邰元’。果生得面颧高耸,声若洪钟,自小用一根三棱锪锏,重五十四斤,十岁上亡过母亲,如今止得单身。有人知他勇力,要荐举他,他只是不愿。我们自上山后,常使人去问候。闻得今春娶了一个穿珠翠的王月仙为妻,近日不知如何。”杨幺道:“怎得会他一面,方才快心。”   大家直吃到五更时分,二人起身告别。杨幺执手说道:“目今宋君昏暗,不信忠良,专任奸邪。我杨幺稍若遂志,必行戮奸除佞,使其知悔,我心始快。今二们占据天雄,须设立义举,不可徒恃劫掠,使豪杰所笑。只可取之奸佞贪婪,不可伤损小民以及滥杀,日后方得好名。” 二人连忙拜听,要请杨幺、花茂三人上山欢聚。杨幺道:“ 即是交结,不在目今。我父母在家悬念,别后即日回家。今日二位到此,众必皆知,以后往来切宜谨慎。” 遂一同相送出村,二人自上山而去。   到了天明,杨幺急要回家。花茂三人各送礼物,拜别分手,杨幺独自回去。   这花茂、柏坚、吕通日日相聚在一处。不是称赞杨幺见识与人不同,便说二人虚心拜结,又说些碑上言语,不觉过了月馀。   一日,有两个公差到花茂家来催讨钱谷。原来花茂是当日父亲遗下的一个催科,自己也有数顷庄田,夫妻儿女,是个温饱之家。只因他喜习枪棒,性爱结识,因柏坚、吕通俱是义气相投,结了弟兄,日夕往来较些枪棒。只除了出门催科,便在一处顽耍。因知杨幺,便想拜结;听了邰元,便图相会;晓得天雄山,就想与他比较结识。今结了杨幺,又识了游六艺、滕云,正快生平,便商量要去结识邰元。不期这日三人正在园中说笑,忽庄户进来报说:“公差来催钱谷。”花茂便叫进公差酒饭,遂别了柏坚、吕通,自往村乡催讨了一遍回来。因入城不及,次早同公差入城交纳。   候不半晌,县尉坐出堂来,花茂即当堂照例交纳完。正欲走出,县尉喝住道:“ 花茂,你可知罪么?” 花茂见喝,只得上前跪说道:“小人催科尽力,并无拖欠,不费相公半点周折;又且素行循良,实无罪犯,何罪可知?” 县尉听了,笑了一笑,道:“ 你说循良,家中私设军器,结纳匪人,难道是循良么?” 花茂分辩道:“ 当今盗贼窃发,小人虽有一二器械,不保过守身家,以防不测。至於交结,俱是村中朴实良善,有甚匪人?” 县尉作怒,喝道:“ 你还敢巧辩!现有你庄内人户出首,你与一个妖民往来,又通天雄山大盗,可是有的么?”花茂忽听见将杨幺认作妖民,又说出天雄山来,心中吃了一惊,只得极力强辩道:“小人素行蠢直,屡奉相公钧票催征,不敢徇私,未免招人怨恨,就将这无影难稽的事排陷小人。望相公不可听信仇口。” 县尉又喝道:“你说是人仇口,我只问你:这张虎皮如今那里去了?你若拿得出来,便是仇口,我自处治出首之人;你若拿不出来,便要在你身上还我妖民与天雄山大盗来。” 花茂只得又分辩道:“小人一个村户人家,怎得有甚么虎皮?” 县尉听了,大怒道:“你还敢抵赖!这虎便是妖民骑来,虎皮是你送与天雄 山 贼 首,难 道 是 虚?你 这 贼 骨 头,不 打 如 何 肯招!”遂喝皂快动刑。花茂被县尉问得情真,晓得被人暗首,一时无言可辩。早被众皂快拖翻,重责了四十。县尉立逼招称,花茂死不肯招。又用极刑。因想天雄山势众,料想不敢去难为,只得招称一时不合送去虎皮,交通是实。县尉又问妖民以及同伙,花茂只说俱在山上。县尉吩咐禁役押入重牢,慢慢审究。即暗暗吩咐缉捕,去锁拿家小。   早有花茂往日好友,也在县中交纳,见了这些缘故,便先赶到村中,悄悄报知花茂妻子张氏。张氏得信,一时吓得魂胆俱裂,只得着人去报知柏坚、吕通。二人大惊,遂商议急救。吕通道:“如今事不宜迟,你去救护家小,我去救护花哥哥。各人干各人的事。” 柏坚道:“ 救护家小,必要远奔他方,方才免得祸害。你没家眷,我只有贱荆。如今料想在此,后来被人指作同伙,也要受累。我有内弟住在湘州,即今收拾,去约了花大嫂,趁着公差未到,引来我处,等黑夜同走。”吕通听了大喜,遂自走去。柏坚即叫妻子收拾,自来见张氏,悄悄说知就里。张氏止泪,即藏了些银两,吩咐家中,只说同柏大叔入城去看官人,遂带了儿女同柏坚出门。不一时到了柏家,与庞氏相见。柏坚自去备了一辆车来,将包裹安放。又去寻了两个至亲来家,各饱餐了酒食。等到傍晚,柏坚提了朴刀,请张氏同妻子上车坐稳,将门锁上,一时推出村来。真是神鬼不知,连夜推走。   这里众缉役,真到二更时分一齐打入花家,庄户回说,娘子已入城去看官人。众缉役拿不着人,遂将家中所有,席卷一空。次早入城报知县尉,方知张氏在逃,遂又着人搜缉远近乡村,才有人供出柏坚带逃。县尉便疑逃去天雄山,又提出花茂来打了一番,要申请上司,剿天雄山贼众。   只说这柏坚同着车子直走到天明,已离了本村七十馀里;买些饮食吃饱,又走到晚。因想道:“ 今夜再走一夜,若没动静,明日过了界限,就可雇船只慢走。就有人追来,我也不是见佛便肯低头。” 因见日色衔山,便紧催入村,寻觅饮食。到了村中,将车辆歇在半边,自去买了许多乾粮,又提了一罐茶水到车子边,递与妻子同张氏母子吃,自同推车的在人家檐前坐吃。正吃间,忽有两个人走来,紧挨车子边,四只眼暗光油油,将两个妇人上下估看,张氏与庞氏连忙将身子侧转看着别处。柏坚见了大怒,喝骂道:“你这瞎眼死囚,敢在我面前偷看良家妇女,来讨死吃!” 喝罢,提起朴刀便要赶来,张氏连忙说道:“叔叔息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可知道路不比家中。” 柏坚听了道: “ 嫂子说得是。”便就立住。那两个人听见有人发话,遂含笑向前急走。柏坚与推车的一时吃完,推起车辆离了人家,乘着月色鸟出樊笼。当不得张氏思念丈夫,庞氏初离故土,只在车上悲悲切切,对月长吁,无限凄楚。柏坚只得走近车前,百般宽慰道:“我如今只消到了地头,安顿了嫂嫂,便来料理哥哥。况且吕通自去照应,谅自无妨。设或事情到头,我去求天雄山弟兄来救哥哥,与嫂嫂完聚。” 因 又 对 妻 子 说 道:“家园故土,我到处可以成家。你只该与我宽慰嫂子三分,才是道理。”张氏听了,只得放下一半愁肠,说声:“ 多谢叔叔!”庞氏便与张氏说些闲话解闷,柏坚方才欢喜,遂又前进。真是:   惊动几处村犬哰哰,听过了许多枝头杜宇。   约莫走到三更时分,却见前面是一带山岗,树林交杂。柏坚忙提朴刀在前,车辆在后,一步步随曲径转入树林,显出一条平坦大路来。正走间,忽一声唿哨,突出三四十人来。为首一人举刀拦住路口,大喝道:“ 你有什么铁包头、铜裹项、豹心、熊胆的汉子,敢来穿过聚奎岗!晓事的纳下银两买路;若不晓事,先前有报事小校来说你车上有两个美妇人,我两个哥哥,在山寨正自寂莫,拿去一人一个,做个庄寒夫的,岂不快活!” 柏坚听了大怒,忙叫车子歇在一边,举刀直劈过去,大喝:“强徒休走!” 那强人即便敌住,两人在月下杀了三十馀合。那强人见不能下手,遂在口中吹了一声暗哨,众小校即赶到车前来。两个推车的见了,连忙逃去。两个妇人只吓倒在车上,坚闭双目,一任推去。这强人见得了手,便虚展一刀,托地跳出圈外,赶上车子而去。   柏坚忽见强人败逃,正要催走,回头不见了车子,知是强人劫去,十分恼怒,不胜跌脚道:“若失了自己妻子,倒也罢了;若失了嫂嫂,这怎么处!他少不得在山内窝藏,只去寻他拼个死活吧!” 遂望前赶来,只因这一赶,有分教:   荐贤识好汉,连策胜军兵。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焦面鬼劫掳自家人 小阳春荐贤同入伙   话说柏坚被强人截路,劫去张氏、庞氏,遂十分恼恨,便要赶入贼巢厮拼。望岗上追赶,却只静悄悄。赶了半晌,并不见有个贼人,便立住观望。忽听见对过岗岭上有人笑声。柏坚道:“只就那里赶去,便有下落。” 遂奋勇赶到这条岗上来,果见有几个贼人,在那里探望。柏坚突赶进前就砍,那小校不曾准备,被他砍倒了四五个,其馀逃去。   柏坚晓得是贼巢,遂赶上岗来。见有数间房屋,遂不顾好歹,举刀砍杀入堂。却不见有人在内,止有两旁被月色照入,见有许多泥佛俱跌倒在地,正中间有张大椅,是个山寨模样,便往后赶入。有几个小校见色势来得不好,俱爬墙逃去。忽见耳房中透出灯火,便一脚踢开,内中床帐俱全,一盏孤灯在壁,却伏着一个小校在傍瞌睡。遂一手提他过来问道:“你这里贼头俱往那里去了?”小校道:“我大王方才掠了两个妇人,往东北上大寨中去了。” 柏坚听了,一时怒起,只一刀砍做两段,跌在半边。方悔恨道:“他说东北大寨,不知离此多远?还该问明白,杀他不迟。” 遂移出灯火,向房上点着,不一时,烧得剥剥杂杂,满天通红。才转身看明了星斗,望东北上追寻。   那强人领着小校,押着车子,不胜快活,如飞推走。便先着几个去报知大寨,随后推上山来。此时已是天时候。众小校推到阶前,厅上两个头目并坐在上面,这个强人走上厅去说知。那两个头目听了,便往阶下看着说道:“若是往日得了这两件活宝,分什么皂白,自然是我二人受用。如今却要遵哥哥的言语,审个来历,不可乱做。若是他丈夫奸佞不端,便受用了也不妨。” 遂一齐走下厅来,向着两个妇人喝问道:“你这两个妇人,为甚事似逃难般连夜赶路?莫不做甚歹事?你丈夫叫什么?可细细说来。” 张氏与庞氏在车上见柏坚与强人厮杀,已吓得魂飘魄丧,紧闭双目,伏在车上。及推了多时,方知被强人劫走,急要寻死,却推走得如云雾般,前后防闭,只得暗暗踟蹰,到临时寻个死路,只哭哭啼啼,随他推走。今见推到阶前,已知到了贼寨,正要各寻死路,忽见贼头来问,便不哭泣,齐作怒容。张氏带骂说道:“我丈夫生平好义,实欲结尽英雄;不期误结强人,被人首发,陷身入狱,命若悬丝,将欲罪及妻子,着人抄灭。幸得早知,亏得义叔肯担血泊般干系,抛弃家业,领妻携我母子望南逃奔。离了虎穴,不料又遇强人,劫我二人到此。我二人已拼一死,决不受强人羞辱。倘有仁心,以义相推,念我丈夫好义,念我丈夫陷身,得能全身完节,送归原路,寻着义叔,方知强人内原有好人。” 说罢掩面悲泣。三个强人听了,又惊又喜,忽又恼又羞,便一齐怒喝问道:“你这两个妇人,好生大胆。怎敢连枝带叶,在我们面前指骂强人。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的样子!你丈夫结的是什么人?若说得不明不白,即时斩首,以消吾恨!” 便喝众小校刀斧伺候,众小校即拔刀齐立两傍。张氏便停哭说道:“我丈夫初结杨幺,次结天雄山头领。今被人出首,花茂陷身,柏坚携奔,今又拆散。只此便是实言。” 三个强人听了,不胜大惊大喜,连忙走近车前,鞠身施礼,谢罪道:“原来是二位嫂嫂!我等便是天雄山游、滕二人。谁知别后遗累哥哥,今又使嫂嫂受惊,俱是我二人之罪!今请二位嫂嫂安居内室,容我二人下山找寻柏坚哥哥,然后领众去救花茂哥哥。” 张氏与庞氏忽听见说出就是天雄山游、滕二人,不觉死中得活,又听见找寻救取,一时喜逐颜开,边忙下车回礼道:“两村妇适来言语唐突,叔叔不必记怀。” 三人即唤出侍女、村妇搀扶入了内室,即时下山,一路找寻而来。   这柏坚望东北上追赶,果见泥土上有推过的车迹,便满心欢喜,只依着车迹一直紧追下来。不期愈赶愈远,再没个住头。此时渐渐天明,因着急道:“我是从北边来,只离得百馀里。若再赶去,岂不遇着熟人?况且这乡村地面,庄户俱有车辆往来,焉知这车迹是不是?我却认定去赶,岂不误了大事!须寻人问明这里可有贼巢,便好去厮拚。” 因立定了,四下张望。立不半晌,忽前面树林处有三四骑马飞也似赶来。柏坚看见来得诧异,知是强人,忙提朴刀迎杀上来。那马上的却晓得是柏坚,连忙下马高叫道:“柏坚哥哥!我游六艺、滕云在此迎接上山。” 柏坚忙收刀一看,不觉跌脚捶胸大哭道:“我同花哥哥事情且慢说,只昨夜过山岗,被人劫去花大嫂,一路追赶,找不着下落。今得见了两位哥哥,可同去追寻。”二人忙说道:“哥哥不消着急。二位嫂嫂已在山上,特着我来找寻。相会后,便点合寨人去救花哥哥。”柏坚听了,忙收泪惊喜问道:“ 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昨夜来劫的就是二位哥哥么?” 二人便含笑指着一人道:“这是我新结义的兄弟,叫焦面鬼王信,是重庆府人。因有膂力,失手伤人,脱逃到此,使他在这聚奎岗邀截过往,向来横行。只因前日受了杨幺哥哥的言语,遂叫他劫的一应物件须要解到大寨来。若是经纪苦恼人的银两,即着他领回,不动分毫。他昨夜不识得哥哥,误劫上山。我二人问明,方知别后遗累了花哥哥。” 即叫王信过来拜见。王信忙伏地拜说道:“哥哥也不早说声,叫我鬼闹了半夜,捉弄自家人。如今说明,千万莫怪。” 柏坚满肚气恼,到此也就消释,连忙答拜,搀扶了起来,今在日中将他一看,你道怎个模样?但见:   面如蓝靛,横纹疙瘩堆成;发若焦黄,乱蓬捧螺双角。滴溜溜两眼乌珠,白多黑少;光溜溜一身黑肉,筋爆皮粗。喝喏全无体统,称呼只有哥尊。看他今生绝似鬼形,前世定然鬼脸。   柏坚看了,不胜惊喜道:“我昨夜若没些手脚,险不着了你的手!”王信笑道:“若不是我劫来,怎得哥嫂上山?” 说罢便牵过一匹空马,请柏坚坐了,一齐回到山寨。   张氏、庞氏见了柏坚,方才放心,便商议去救花茂上山。柏坚道:“前日吕通入城,大约狱中事不消记念。不如我连夜去请了杨幺哥哥来,他还有智谋,庶不失算。” 众人俱说道:“ 若得他做主,行事便有次第。” 柏坚即自起身。游六艺因说道:“ 我今何不使人悄悄请了邰元来,一则相助,二则使他得见杨幺,免得两处想念。”遂打发人去。   这柏坚下了山来,即星夜往岳阳投奔,果不几日到了柳壤村来,问了住处,遂一径到门声唤。原来杨幺正在堂中与人坐谈,忽听见有人在外,连忙走出。却见柏坚到来,满心欢喜,迎入堂中。柏坚放下包裹,便要下拜,杨幺使他先与那人相见了,然后与柏坚施礼。遂述别后“被人误传虎伤,父母闻信痛苦成疾,见面惧疑再生,百般服药调治。幸喜老父如旧,老母尚未全安。日奉汤药,真令杨幺寝食俱废。”不一时茶过,遂又谢前日的事情,并问花茂、吕通以及来意。只见柏坚忧形满面,两眼看着客位里,只点头唯诺。杨幺见了不胜惊讶,因笑了一笑道:“莫非贤弟有甚衷曲,疑虑外人,不敢吐露?我此处并无外人。贤弟你道这位是谁?就是我当日对你三人说的何能兄弟了。” 柏坚听了方才欢喜,忙立起身说道:“ 原来是何能哥哥。小弟错认了外人,百忙里只不敢说。” 何能也立起身笑道:“相逢直率,便觉无味。”两人重又拜见。柏坚方将花茂之事细细说出:“ 特来请哥哥商议救取,又着人去请邰元相助。”   杨幺听了,大惊了半晌,方说道:“谁知这虎竟做我们会合分离!”何能道:“ 分离才是会合。” 杨幺因对何能说道:“难得你来会我,同在此处。我今母病未安,急切不得去助力,又事不宜迟,你今代我去走遭。” 遂入内去备出酒肴,三人同饮,细细商议了一番。何能即便收拾,杨幺赠送路费。二人拜别,送出村外。因对柏坚说道:“你可与我拜上游、滕二头领,何能此来,胜百倍於杨幺。他熟悉孙吴,遭当末世,不愿与奸佞为伍,甘与杨幺结为弟兄。我今荐举上山,展其才略,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山寨立见兴隆。我杨幺当拭目以待。倘后有机缘,必来看汝弟兄。再与我传言邰元,说我想慕如渴之意。” 二人拜领别言,一路紧走,又不几日到了山上。柏坚先入寨去,将杨幺因母病不得自来,并若何能言语,细细述知。三人听了大喜,遂一齐将何能接入厅中,说一番爱慕,商议一番救取,共结了弟兄,遂备酒畅饮。   过不一日,早报邰元上山。五人一齐出迎,又是一番欢喜拜结。共是六人,分列坐饮。柏坚、何能、王信将邰元细看,只见他生得:   天庭广阔,地阁丰隆。身材七尺上下,腰围八胯有馀。面不粉而带白,色不怒而常青。年轻道是宦室风流,力大称他将门种类。千杯不醉,疑是酒色齐来;半语投机,实系生死可共。   三人看完,暗暗惊喜。柏坚将杨幺想慕之情述出,邰元不胜感激,亦自述思念之意。六人说得投机,饮得快畅。何能便定计:“着滕云同众看守山寨,只带二百名小校埋伏半路。我五人入城,劫了花茂出来,接应上山。” 众人听了,齐说有理。   到了次日,正要起身,忽有探事小校飞报上山道:“不可起身。即今三府官兵齐来剿捕,不日就到。” 何能问道:“是那三府官兵,为甚便来?”小校道:“只因两月前劫了钱枢密的财宝,钱枢密着落地方官追究。这天雄山是武昌、岳阳、长沙 三 府 相 连,共 起 五 千 人 马,星 夜 杀 来,望 早 准备。”何能听了,即一面挑选五百小校训练,设立五色旌旗,又一面添设险要。因说道:“如今拒敌事在旦夕,必须着人入城打听花茂消息。” 遂唤两名能事小校,吩咐而去,然后领众下山分立寨栅。   不一日官军俱来,见有了准备,也自立寨,密排鹿角。何能见了,对众弟兄说道:“我今乘其远疲而攻,实兵家取胜之道。但我今不欲示之以强,而欲示之以弱。众弟兄各宜依令。”游六艺、滕云、王信齐说道:“ 我往日三人霸占天雄山,兵到即敌,无不取胜。今日有了邰元、柏坚两位哥哥,怎么反畏怯起来,这是什么缘故?” 何能道:“ 往日官军只不过府县几名都头、捕尉,今日是三府合兵,军必有将,动必有纪。且闻你往日勇力,今日之来,必有谋算,岂无准备应敌?我今五百人而敌五千人,岂能一战而遽能使其败走哉!我今示之以弱,非弱也,欲成吾计耳。明日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管教成功。自此,天雄有磬石之安,不敢易言进剿也。” 众人听了大喜。到了次早,两边鸣金擂鼓,喊杀连天,各出阵前。只见那官军阵上,旗帜鲜明,刀枪齐整,门旗影里,盖着三顶伞幔,罩着三位官员,在那里指挥将士。不一时三声炮响,两处战鼓齐敲。游六艺上马横刀,直出阵前,大叫道:“敢战者快来!” 宋军阵上亦有一骑马冲出,大喝道:“草寇焉敢拒敌天兵!” 说罢,遂一枪刺来。游六艺大怒,一刀抵住。两人在阵上大杀起来。一时各添兵将,果然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两下咚咚战鼓,四边密密刀枪。官军呐喊,马上将军齐用力;小校添威,山前头领各留心。扑刺刺马蹄驰骤,直律律人步奔忙。霎时间枪搠剑砍,一会来刀劈鞭敲。官长执旗,叫言前进有功退必罚;英雄挥令,暗传败走成奇拙胜巧。这是何能幼学壮行,实合当年学究。   游六艺、滕云、邰元、王信、柏坚五个头领,各逞本事,与军将正杀得热闹,只见何能在中军暗将号旗麾动,遂各自留心,渐渐佯输退缩,不一时败阵。众官军遂掩杀赶来。何能忙使人用强弓硬弩射住,官军不敢追袭,便自鸣金。这三位官长见今日得胜,忙聚将商议道:“ 向来天雄山贼众强横,皆因没人督阵,一任都头捕役怠玩,不肯尽力,酿成贼势。今日督阵有人,又合了三府雄兵,一战令其丧胆。吾知今夜必无准备,使军士一面暗袭贼寨,一面攻打上山,功成在即。”众将听了大喜,遂暗暗传令,准备夜间劫寨。   且说何能到了傍晚,便集寨中弟兄来听令。遂吩咐游六艺带领百人去坎方埋伏,听中军炮响,即便杀来;又吩咐滕云领百人去离方埋伏,候炮声杀来;又吩咐柏坚领百人去震方埋伏,等炮起杀来;又吩咐王信领百人去兑方埋伏,听炮响杀来。四人各自分头而去。遂吩咐邰元道:“官军夜劫我寨,必有人乘势上山,我自有准备,你可领百人去埋伏天雄山左侧,见官军中计,四百伏兵皆起,你即去劫官军营寨,彼必无备。”邰元即去埋伏。何能在寨中料理了一番,便上山来准备。   这官军中有二十馀员将佐,遂令军士饱餐,候至二更左右,人尽衔枚,马摘銮铃,望贼寨悄悄而来。将至寨侧,即自分路,只听得寨中更鼓错乱,寂无人声。知是日间战疲睡熟,并无准备,不胜大喜,便一齐杀入。只见寨内空虚,悬羊应鼓,方知中计,各吃大惊,忙叫后军急退。不期寨后忽发起轰天大炮,正南上一军是滕云杀来,正北上游六艺一军杀来,正东上一军是柏坚杀来,正西上王信一军杀来,将官军四面围裹。火炮震天,分头砍杀,官军一时大乱,各不相顾。   那一支官军领计到了山前,见山上静悄,各取出火种点着,杀上山来。将到半山,忽山顶上一声连珠炮响,木石一齐下滚,急忙退回,已是打伤了无数。这三位官长在帐中等候劫寨好消息,早听得炮响,四下喊杀连天,只说是劫寨成功。正要使人接应,忽有报来:“ 误中贼计,四面贼人杀来。”一时得报大惊。忽寨外喊杀,为首一人领着百名小校卷地杀入,一时大乱,各弃寨奔走。何能亦引众下山助阵,只杀得宋军大败亏输,何能传令连夜追杀。只因这一追来,有分教:   洞庭小结义,艳冶大惊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铁壳脸独劫大树坡 揭浪蛟挈避轩辕庙   话说何能用计杀败官兵,连夜追赶三十馀里,方才回来。一时收集甲仗粮草,不计其数。众官军见无人追赶,方立住了脚,已是天明。计点军士,消折大半。三位官长俱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与将士商量,说:“ 城中事情重大,责任所关,你们且在此屯驻,再图恢复。” 遂各自脱回。   只说长沙府太守,回到衙中,方才惊定。又将息了几日,然后理事。果乃出兵一月,衙中案牍如山,只得阅理。忽翻出一角来文,是赤亭县县尉申报获得通同天雄山大盗一名花茂,在逃党羽一名柏坚。太守看明,不胜欢喜道:“我今被钱枢密逼近出兵,大败回来,正恐上司见责,要去纳贿。如今只消人到县,将这花茂解来府,将他申报上司,岂不是我获贼有功?”遂一面着该吏备了一角调犯文书,差人到县。不一日到了县中,县尉看罢来文,即备了一角起解文书,提出花茂,当堂钉入囚车,交与来差,吩咐小心收管;又拔数名军士防护;又给牌票,着沿途照应。   来差拜辞,领出城来,使人拘唤里保推送囚车,逢铺交割。数名军士俱是弓箭刀棍,只在前后押走。又吩咐已牌起身,未晚投宿,遂一路严密,走了两日。   这日下午,才走到大村坡地方。坡上有数株百尺青葱的古槐,一地人便向树下推来。不期推到第三株槐树下,忽树后窜跳出一人来,大叫“ 天雄山好汉在此!” 说罢手起刀落,一如切菜般。几个军士急要上前,见他砍杀得厉害,俱弃了刀枪,只吓得在地下滚爬不去,便被这人一顿砍翻。忙打开囚车,叫声:“花茂哥哥,我吕通来救!” 花茂自分解到府去,又受一番刑责,忽见吕通来救,忙问道:“ 兄弟,你怎知我到此?” 吕通道:“自那日闻了凶信,又差人来拿大嫂。我与柏坚商量,我自来寻便救取哥哥,他自连夜带了妻小同大嫂投奔湘州亲戚。我在城中守了这些时,再没凑巧,昨日在衙前得了这信,便一径先来。见这里离得人家甚远,遂隐身树侧,才救得哥哥。” 花茂听了大喜,忙劈开上下扭索,两人一同逃走。正是心慌不择路,只拣幽僻小路而走。   不期走不多里,花茂的腿脚一时发疼,半步也移闪不动。吕通道:“ 哥哥再挣扎些才好,这怎么处?” 花茂道:“我今实是难行。你今扶我到这土窟边存扎,也强似死在狱中。你去寻着柏坚,说与张氏母子知道,只说我年灾月厄,大限到来,也不容人久住。他若有志,抚着儿女,传延花氏一脉也 好。” 说 到 此 际,便 落 了 几 点 泪 来,连 忙 忍 住 道:“我花茂做了半生汉子,怎到此想起儿女事来!” 说罢便一跤跌伏在地。吕通不胜着急,连忙叫唤道:“我为哥哥在汤火中救来,正要图日后事业。快自苏醒,我背了哥哥,且捱到前去。”   此时日已渐低,忙将花茂背上肩头,手提朴刀,正待举步,忽见前面远远的一阵人赶来。吕通见是有人追赶,便大踏步往斜处小路急走。走了不三四里,只见前面隔着一条大河,上下并无船只往来。再回看后面追赶的,俱是挠钩棍棒,渐渐赶近。吕通只得沿河直走。花茂在背上道:“将我弃下,兄弟你自逃生!”吕通那听他,只顾急走。   正在万分难解,忽见前面小河内掉出一只小船,迎着棹来。吕通见了大喜,忙用手乱招道:“ 小船快来渡我!” 那人也不回言,竟棹到岸边,叫小船来。   吕通上了船头,将花茂放入舱中。岸上追赶的早已赶到,大叫:“渔船不可渡这个杀人贼过河!” 那渔船上人笑了一笑,便一篙点开,用桨棹起。岸上人着急,内有人认得的,忙叫道:“岑大哥,快将这两个人送上岸来!他是天雄山大盗,在我地方杀了府差军壮二十馀人,我们要将他送官。”花茂听了,只急得在舱内向着渔人用手乱摇道:“ 千万不要拢岸,我自谢你。” 那渔人听了哈哈大笑,对着岸上人说道:“你这些呆魍魉,你地方为事与我无干!我打渔半生,正愁没处讨富贵,将这个行货子并叠解到城中,可也有千贯赏钱。须知我洞诞湖口岸揭浪蛟岑用七不是好惹的主儿,莫来讨死!” 说罢,只远远棹入小河中,便一篙插住。花茂听了这些说话,只急得在舱中用两手在痛腿上抚摩叫苦。   只见那岑用七,在艄上取出一杆飞鱼铁叉,往船头上走来,大喝道:“我也不管你杀人不杀人,也不耐烦向贪官处讨臭钱,只问你身上有多少银钱,可尽数纳上,便放你上岸去逃生。若道个‘不’字,只一叉一个下水!”吕通听了大怒,喝骂道:“你这瞎眼贼!若是要钱。只问我手中刀可有没有!”岑用七大怒,便一飞鱼叉望喉搠来。吕通一刀敌住,也一刀砍去,早被岑用七一叉打落。钻进一步,用脚一勾,吕通在船板上一时站立不稳,扑通的跌了一跤;连忙爬起,又被岑用七勾跌。大喝道:“船面上怎容你撒野!若好商量,我是不惯踏沉船推人落水。你只恃强,且叫你跌个头肿!”花茂见吕通被跌吃亏,自己又用不得力,只急得没法。细听他口声,却是个欺硬怕软的汉子,便在舱中告求道:“ 好汉住手,不要跌坏了我这兄弟。犯罪杀人的俱是我,只缚我去请赏吧!” 岑用七笑了一笑,便自住手,让吕通立起。吕通道:“船面上果是立不稳。你有本事,和你上岸去拚个死活!” 岑用七笑道:“我要与你拚死活,便不来渡你。便渡了你,只这两跤也推落水去。如今实对你说,我揭浪蛟岑用七撑这打渔船,在洞庭湖出没,留心结识好汉。今日偶在小河中晒网,看见你背人急走,又见有人在后追赶,便有心要救你两人来问个长短。方才跌你两跤,显个手段耍。你既是天雄山的好汉,他们在山上好不奢遮。近来闻得拜识了杨幺,便就行仁仗义,要想做些大事业。这杨幺果有些好处,我今着实想念他,急切不得会面。你两个为甚事,在这地方杀人,却背驮着,敢是被人打伤了腿么?” 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遂将结识杨幺并天雄山,为虎皮犯事说知。岑用七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你们这三条好汉!我也一向闻得人称说有本事,好义气。今日做出,实是使我敬服。如今不必远去,只在我家住些时,指引你一条去路,便好藏身。”说罢走到艄上棹桨,直棹到点灯时候,方到本村。将船住好,上岸去点出灯来,叫吕通搀扶了花茂上岸。自己揭开船板,取了两个金色鲤鱼,同到堂中施礼过,便拿鱼入内,叫妻子收拾。家中有做下的水白酒,不一时托了出来。三人坐下,岑用七笑说道:“ 这早晚村中人家俱已睡静,买不出好酒肴来,只这村白酒、湖水煮湖鱼,却有些鲜味。两位哥哥只胡乱吃些,明早买好的来请吃吧。” 一时三人各吃得醉饱。岑用七收了碗碟进去,挟出一床被来,在堂中打了铺儿。等二人睡好,才入内去。   二人睡到五更,花茂因推醒了吕通说道:“我亏兄弟救脱,今又杀人,罪上加罪。官府必要根究,地方必要追寻,这里怎遮藏得住?等到天明,辞了远去。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若离天雄山不远,莫若投奔他去。” 吕通道:“ 哥哥虑得不差。”二人便坐着。只见岑用七携灯出来,说道:“ 我要多留住几日。今听见二位哥哥计较的话,实有主意。我想要送哥哥往天雄山去,虽不甚远,却是旱地,是这般行走不动,必要被人盘住。我昨日原说有个好去处,即今同哥哥去。”二人听了,忙问是什么所在,可以存身。岑用七道:“我往常做了些勾当,若犯出事来,便去躲在洞庭湖中君山上,过些时便又来家。这君山十分广阔,突据湖中,周围危岩峭壁,高峰峻岭。略有风起,湖中波浪掀天;便没波浪,往来船只俱不敢到山停泊。只有湖内做私买卖的,劫了财宝,上山去到轩辕庙湘妃亭均分,做赛神酬愿;还有人将金银纳入轩辕井中,以作酬神。又有人相传,这轩辕井有一地穴,直绕过湖面到豫章,上得庐山大路,也不知可确。目今有两个在山上,聚了二百多人,自尊自称。便立了禁约,凡在湖中做了勾当,必要去纳献他,便容人在湖内出没。他二人与我甚好,一向要我入伙,我因看他不似个做大事的人,故此不去。我今想来,在此终久受人闲气,如今有了二位哥哥,不如趁此我便带了妻子同二位哥哥到那里安身,岂不稳便?”花茂、吕通听了道:“可知是好,只是不曾与他相识,可肯相留?他二人姓什么?” 岑用七道:“一个叫做鬼见愁郝雄,一个叫做白脚花猫张杰。如今渐渐传开,常虑弓兵缉事,了干不 来,巴 不 得 有 人 去 投 奔 他 做 个 帮 手,怎 么 不留?”二人听了,方才欢喜。岑用七遂入内去同妻子炊煮了半晌,先托出鱼酒来。   此时天已渐明。三人正吃间,忽有一人在门首探了一眼。岑用七大喝道:“贼杀才!莫不是来打探我收留了天雄山好汉在此,敢来作对么!” 那人飞也似奔去。不一时,村中锣声大起。三人知是来拿,便等不得饭熟,岑用七叫妻子先拿了包裹上船,又叫吕通扶了花茂上船去,自己取了些草在灶中点着,前后乱洒,不一时满屋子发起火烟。遂提了飞鱼叉,大步上船,同着妻子前后棹起桨来。吕通手执大刀立在船头。众人赶来,已是不及。本村人晓得岑用七的手段,恐怕恶识了他,后来惹祸,只远远呐喊惊他快走。见他去远,方来救火,已烧得几间破屋无存。   岑用七棹入湖中,正值东北顺风,遂挂起芦蓬,一时呼呼的走得水响。不消半日,早已走到君山脚下。岑用七将船系好,先上山去与两头目说知,遂同到船边相请上山。岑用七同妻子在后,不一时同入轩辕庙中相见。花茂、吕通诉说前后事情以及投伙相庇之事。郝雄、张杰听了大喜,相留款待。这是岑用七相引花茂、吕通洞庭湖君山初入伙。   次日,花茂即使人去打听柏坚以及妻子下落,又向郝雄、张杰细述杨幺好处,并说些天雄山的好话。二人听了大喜,遂吩咐手下以后不可混劫。   且说这天雄山杀退了官军,因见不曾全退,何能因又设计,过不几日,直追杀得抱头鼠窜,一时瓦解,方回上山来作庆贺筵席,遂商议去救花茂。早有前日打发的那两个探事小校回来,细细报说起解到大树坡,吕通劫救,岑用七相引上了洞庭湖君山入伙。众人听了大喜,即报知张氏,张氏一时无限欢喜,遂先使人去通知。又不一日,柏坚亲送张氏到君山。夫妻相见,欢喜非常,十分感激柏坚。柏坚因是先上了天雄山,又因妻子在彼,遂别了花茂、吕通等回来。自此天雄、君山两处不时往来,比前十分兴旺。   这邰元在山不觉住了三个多月,因记念月仙在家,便要辞别下山。当不得众兄弟再三苦留,只得又住了数日,方才立意要回。众人只得备酒饯别,各出金帛与他并叠包裹。邰元腰悬利刃,手提铁锏,相别下山。一路买酒食肉慢慢行来。   如今且将这王月仙在家的事细细说出。原来邰元这头亲事,当日是他母舅作主,将他入赘在汉阳东门内艳冶街王家成亲。这王家是积祖相传穿珠点翠的,叫做王志。他夫妻年老无子,只生得这个女儿。因是中秋夜生的,故此取名月仙。他自小生得眉目秀丽,十分乖巧。到了十三四岁上,一发出落得身材袅娜如风前弱柳般,一个面庞比海棠还娇嫩三分。日日帮着父母穿些花朵,父母十分爱她。这王志住的房子是一楼两进,门前楼下就是铺面。王志日在铺中招揽生活。因月仙近日穿出花朵鲜巧玲珑,人家只认做是王志手段精巧,俱来寻他。生意比前十分兴头。夫妻有了这个女儿帮手,又是独养女儿,便不舍嫁她出去,要招个好女婿来家,靠他养老。因有了这个主意,再不轻易向人开口。几个做媒的议亲,不是嫌人家弟兄多,便是嫌他有拘管,及至没拘管没弟兄的,又嫌他没声名,持不得家业。故此穷的不肯攀,富的又不肯来就,只管将月仙的好事蹉跎下来。这月仙既赋此丽质,便有一种慧性,每每遇春难绾,秋到无聊。两个父母全不晓得他的苦楚,她又不好明言,只好捻花作笑,弄珠想圆。有时独抚楼头,常恨难逢掷果;现身柜侧,每嗟虚设当炉。早已被人垂涎羡慕,有的望想窃桃,有的愿纳太平钱十万,俱托媒人来求说,王志只是不允。这些人便在背后称美说艳,故此将这条街起个新名叫是艳冶街。这些人见王志决不肯应承亲事,遂有恃强使势来量压他,甚至有回恼了,上门来骂的。弄得王志夫妇俱没法起来。恰好一日有个撮合人,说起邰元肯与人招赘,又无父母弟兄拘管。王志夫妇二人听了,便十分欢喜道:“他父亲当日在此镇守,大小也是个官儿。又闻他勇力异常,等他日后做个武官,也不枉了女儿这般貌美。况且有了他来家,免得受人闲气。” 遂一口应承,不论财礼多寡,择日将邰元招赘了来家。果见邰元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老夫妇十分欢喜。当夜邰元与月仙在前面楼上成亲。果是一对少年夫妇,十分恩受。不觉过了月馀。谁知邰元要在筋骨力气上做地步,不肯向枕席被窝中用工夫。虽是贪爱月仙姿色,也只点景而已。到了后来,渐渐看得若有若无,终日出门,自去寻人吃酒,沉醉回来,只鼾呼到晓,竟将月仙十年待字想嫁的苦心,一旦没处安排。街坊人听见王月仙招赘了邰元,尽皆吐舌,不敢再来探望。故此,邰元做亲年馀,早出晚归,相安无事。不期这日,天雄山弟兄着人悄悄请他。邰元见是求助,遂在王志夫妇并月仙面前,只说有当日父亲的同官相请,此去不过一两月便回,遂收拾出门自去。   这月仙初离丈夫,一时觉得心中难过。到了夜间,因暗想道:“他在家中也自枉然,到束得人不自在,只索由他去罢了。”便自过了一夜。次日起来,临窗梳洗,对镜修眉。不一时吃过了早食,便拿些珠翠到楼上来穿点消遣,遂除去了两扇纱窗坐下,便自穿点,觉得比往日十分适意。穿点倦来,便探头看些街上过往闲人。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上,也是合当有事。月仙点染了几枝翠叶,缀就了几朵鲜花。花间蝶翅翩翩,叶底流萤飞舞,觉得鲜艳活跳,十分动人。月仙自己看了,也觉十分可爱,因暗想道:“我费了一片心机,点缀了这几枝花朵,不知插戴在那个美人的云鬓上,添她多少丰姿,能博才郎许多情趣。” 因呆想了半晌,不觉的叹了一口气道:“我月仙命苦,说甚风流,说甚才郎,说甚情趣。只索淹蹇一生。得随村汉,徒为他人佣乎。” 想罢,一时心慵意懒,不觉困倦起来。忙将花朵推开,立起身来,临窗闲看。只见村里老少,忙忙碌碌穿梭过往。月仙看了半晌,不但不能开怀,反觉添了许多悒怏,便不耐烦。正欲转身下楼,忽见东首一位骑马官人,迎面而来,十分仪容俊雅。月仙竟忘其所以,只对面看他扬鞭揽辔而来。再定睛细看,只见那马上官人,生得异样风流,万千情种。你道他怎个模样?怎见得?但见:   面团如粉雪,耳大若垂环。一只色眼,知他惯会偷香;满脸笑容,的是专能窃玉。万字巾双飘丝带,粉底靴斜踏银镫。旋飘衣底,卖弄五色衣裳;假坠珊鞭,掉下一番风韵。若不是一位王孙,也应知是当今公子。   那马上的官人,忽看见楼窗中一位美貌妇人,生得标致非凡,不胜惊喜。恐马走得快,便勒紧丝缰缓缓慢走,两只眼睛只仰面看着楼上。你道这妇人生得怎生标致?但见:   鬓发如云,眉弯若黛。眼凝秋水澄澄,齿匀樱桃颗颗。淡妆有夸西子,浓抹可赛王嫱。体不胜衣,疑是矫柔无骨;容多玉润,应知白洁还香。微哂荡人魂魄,停眸足引颠狂。几回错认嫦娥,实信是月中仙子。   那官人在马上,一时看得魂飞魄荡。急切里又要看人,又要顾马,又恐惊了那妇人进去。不期两人俱看得动情,留连难舍。手松处,这马举蹄前走,那官人便立地生情,忙将手中一根八宝镶嵌珊鞭轻轻坠落下地。这马已走过了楼窗,遂勒回马头,在楼前街下停立仰看。此时,街上的人忽见这官人顾盼楼窗,便有的帮他顾盼。内中的人认得的,忙来凑趣奉承,在地拾起珊鞭送上。那官人笑了一笑,只得接入手中,后面的跟随已到,又见这妇人闪了进去,只得在马上怏怏望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火老鸦设计散相思 花蝴蝶穷探春消息   话说这马上坠鞭的官人,你道是谁?原来是朝中第一有权有势、位至太师黄潜善的第三个爱子。取名黄金,是妾所生。这黄潜善见汴京不能保守,要为子孙计,因知这汉阳是鱼米之乡,遂收拾宦囊,打发他母子出来,在城内斜石坊居住。这公子年纪甚小,止得二十上下。所爱的是饮醇醪,喜的是美妇人。自正妻以下,美妾俏婢充满房帏,其心犹有未足。又蓄养帮闲,出入跟随俊仆,合城官长无不尊敬。遂使心腹专在外面打听人家妇女姿色。若有姿色,不管他有夫无夫,必要千方百计设谋到手,方才遂心。故此人起他绰号,叫他是“花花蝴蝶快活三郎”。   这日,在东门外听莺庄同人玩耍,住了数日,忽想起来家,遂上马入城。不期到了这艳冶街,忽见这楼窗美妇,两下注目,故意坠鞭拾鞭,直看送了这妇人立了进去,方信马而走。因看明了这家门面,不胜惊惊喜喜。暗想道:“我家中姬妾虽多,怎及得这妇人色艳如花,娇如落雁。须得图谋到手,才遂我愿。”不一时到家,众帮闲也就后到。   公子坐下,便将所见妇人细细说出道:“我眼内也经过了多少妇人,从不见这般美色,使我心魂飘荡,至今还没定止。你们可为我计较到手,决然赏赐非轻。” 众帮闲听了,各暗暗吃惊,只得说道:“方才公子先来,我们在后,已听各街坊人说,公子见了这妇人十分留情。但这妇人,我们也晓得汉阳城中数一不数二的标致妇人,只这条艳冶街名色,因她生得娇艳起的。如今她的对头狠,是个太岁的老婆。我们劝公子息了这个念头,莫去太岁头上动土。” 公子听了,作怒道:“你这干人好胡说!我见她门首是个穿扎珠翠,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什么太岁、小岁!可知我公子,正要撞太岁才有个想头。” 众帮闲听了,一齐笑说道:“ 公子不要认错了打抽丰、撞木钟的太岁,内中实有个缘故,怎晓得她的丈夫来历。”公子道:“有什么来历,可说来我听。” 众帮闲道:“她的丈夫姓邰名元。他父亲是朔方人,当日在我这里镇守城池,在此继娶他母亲,梦见太岁入房,养了他下来。十岁亡母,不一年,他父亲不肯谋为,被人迁调到玉(雁)门关去镇守。因不便带他去,遂寄养在母舅家中。向来并无消息,近日闻得他父亲与金兵抵敌,被难而死。这邰元在母舅家长成,果是将门之子,生得十分勇力,行凶恃性,在街坊专打不平。若不见机,往往吃他亏苦。他母舅也禁管他不下。又学习了诸般武艺,一发了得。一日走出城外,见有两条水牛在田中拚斗得天摇地动,众农夫各将农具极力上前赶打,谁知这两条水牛一似冤家般只争斗不开。他便赶去用两手捏住了两条牛角,不许它拢来。那两条牛恰似拱服般立着不动。众人见了尽皆惊呆,又称他是春牛小太岁。常言道:‘动了太岁头上土,无灾也有祸’。他今虽不在家,终有日回来。故此劝公子不去动这土吧。” 公子听了,半晌不语,方说道:“你这干人俱是没用。不过有几斤蛮力,不要说父在当朝,只行我的势耀,也只消写几个字儿送官就处死了他。怎看得他恁般,什么道理!” 众人听了,俱不开口。内中有个帮闲叫做都趣,忙陪笑脸,上前说道:“公子怎不与我计较,空闷了这半日。这妇人叫做月仙,她父亲是王点翠。如今要谋她到手,也还容易。就是这个邰元,我当日在他母舅隔壁住过,也还有些认得。” 遂走近附耳说了几句。公子听了,大喜道:“果是你停当,不枉叫你是都趣。”遂着明日行事,都趣一力应承。公子叫摆出酒肴,大家吃了一番,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都趣遂一径走到王家来。见王志正坐在店中做活,便走入店来,拱手道:“我是城中斜石街黄太师府中第一帮闲都趣便是。今早奉公子之命,特来邀请老丈到他府中,穿点珠翠花朵。这公子家姬妾甚多,珠翠广有,往时俱是东京穿扎了寄来。是我闻得你家手段甚高,在公子面前一力荐举,故着我来相请。敢怕这一做起少也有百十日生活,赚他几千贯文,实是送你一件好生意上门。却要大大的谢我。”王志听了果有想头,便十分欢喜道:“这个自然。” 遂要请都趣入内款留。都趣道:“公子是性急的人,莫使他等久不喜欢。我同你正要相处,不在今日,慢慢扰你。你只入去说明,恐怕进了府中,生活在手,一时脱不得闲。” 王志遂入内去了半晌,出来收了铺面。遂同都趣出门,到了黄府。候不一时,公子出到厅上。王志忙磕下头去,公子叫人扶住,满脸是笑道:“你这手艺不是下等,又且年老,怎这谦谨。”王志起来,立在一旁。早有几个侍女捧出小盒,公子用手揭开,叫王志到面前来说道:“ 因晓得你手段精巧,我今有这些珠翠,俱要制成花朵。你可安心在我府中细细穿完,我自重谢。你可收点明白。” 王志答应,即便查点完。公子使他到一间僻静内室,里面床帐椅桌俱全。王志遂穿点起来。   到了第三日,忽有一个小童笑嘻嘻走来说道:“ 王师傅,你穿的花朵,公子十分中意。恐你在此记念家中,先送你十两银子,着你回去安了家就来。那时便等完了生活回去。”遂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王志见了,便千欢万喜,将珠翠点入盒中,又将房门锁好,遂自来家,与妈妈并月仙说知。母女听了,俱各欢喜,遂料理酒食与王志吃过。   不一会,不期都趣在外叫唤。连忙出来迎入谢道:“蒙都兄总承,实是感激,今日蒙公子赏赐了些回来,都兄来得恰好,权饮三杯。”都趣笑了一笑,见店后是间客座,便就坐下。王志进去,搬出酒菜,二人对面坐了。吃了半晌,都趣留心观看,见内里并排两间,上面供着香火。左边是个房间,里面有人说话,知是月仙在内。因高声说道:“我今走来,不是要吃你的酒,却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实是我的总承,这些珠翠宝石俱是珍贵之物,既交在你手中,你必要小心谨顺,干系俱在你我。他府中人多,未必个个便是老实。你今日回来,可曾将珠翠收好?故此特来问你。” 王志听了,十分感激道:“承都兄记念,我已收好锁门回来。” 都趣道:“虽是我过虑,以后只是小心些的好。” 王志便是点头。因吃了半晌,都趣故意问道:“闻得你有位令婿,怎再不见?”王志道:“他今有事,出门未回。” 都趣道:“ 原来你家内没人照管,怪不得你要将家中记念,出不得门。” 王志忙说道:“我自小是生意人,怎说个出不得门?” 都趣道:“你既放得下,我有心为你。你今不要在家耽延,及早去做,博个公子欢喜,我在里面帮衬,包你十分想头。你我既成相知,我是个闲人,日日在你门首走过,到你家早晚讨个信与你,两边做个传递人。一则好使你安心做活,二则免了你往来 防 范。你 道 可 使 得 么?” 王 志 听 了 更 加 感 激,道:“实不相瞒,这几日虽是做活,却记念他娘女在家,早晚没个照应。今得都兄肯早晚递个信来,可知是好,只恐不敢劳动。”都趣道:“休说这话。我来已久,这酒不吃了,可到里面说明,我好来传信。” 王志即入内去了半晌出来,同着都趣来做生活。   次日都趣到王家来,假托熟,问了些闲话。过不两日带了钱钞,只说王志托他寄来。王家母女俱说他至诚好人。不期一日下午,月仙正同母亲在楼上说话,忽听见下面叩门甚急。王妈妈连忙下楼,开出门来。都趣慌慌张张说:“今早王老丈好好做活,不期一个头晕旋倒,如今一些人事不知,只存馀气。急要着人抬回,又恐反摇晃不好,正在那里灌救,去请医人。公子着急,叫我来报知。千万要你去看个长短。若救不转,再作商量。” 母女二人忽听了这信,一时俱哭泣起来。都趣只是跌脚,立催起身。王妈妈只得叫月仙看好了门户,一时等不得雇轿,只跟了都趣出门,到黄府中,已有仆女相引她入内安顿。   公子便打发了一乘大轿,同都趣又到王家来。这王月仙正在家中着急流泪,忽又听见门响,只得自来开门,即转身闪立。都趣忙上前作揖道:“ 娘子不好了!我同你母亲去时,不期你父亲已是气绝。你母亲正在那里痛哭。公子已着人买棺木,就在那里殡殓抬出。你母亲只得又央我请娘子去相见盖棺。只消随身衣服到那里更换。公子已备了大轿,在门外立等。”王月仙一时愁惨得主意全无,也无暇哭泣,只说得一声:“家下无人。”都趣忙说道:“今日尚早,到那里事情完,回来还未日落。” 王月仙听了,只得含泪上楼,换了一件浅色衫儿,将箱笼锁好,走下楼来。轿子已抬入门来,都趣便请入轿。   月仙取出一具小锁,烦都趣锁门,然后坐入轿中,轿人抬出门外急走。都趣向两邻说知看病缘故,叫他看好门户。邻人见是黄公子的势头,谁敢问他长短。都趣遂赶上轿子而走。月仙在轿中,真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悲喜难料。不一时看见到了一个绝大高楼门第,晓得到了。只说下轿走入,谁知抬轿的只不停歇,一径抬走到厅前,转过侧首,绕过一带回廊,委委曲曲到别一洞天。月仙忙在轿中偷看得,一时惊惊喜喜。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座园亭,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园亭沼囿,亭榭楼台,树木扶疏,阵阵花香沁鼻,竹林掩映,声声好鸟鸣人。堪爱处,交颈鸳鸯;喜羡来,并头莲蕊。池中死水活鱼游,园内假山真鹿走。左弯右转,满前院宇深沉,疑是内中高士卧;东迤西逶,几座重门绣幕,应知里面美人居。行到尽头,几处梨花半掩;走临幽径,数竿帘卷西山。风细细,送出莺声;香馥馥,微闻燕语。安排香饵,一步步引入桃源;暗设机关,一层层渐来巫峡。果然是一座少年行乐之场,实不亚当时金谷。   月仙在轿中看了这些繁华富贵,一时乐以忘忧,惊惊喜喜。正贪看不尽,不期轿子忽歇下地,才想起苦事来。不见母亲接引,又不便出轿。正在惊惶,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华丽妇人到轿边来,笑嘻嘻用手启帘,对月仙说道:“姐姐恭喜!令尊暴恙全亏公子之力,幸得救醒,尊堂陪侍。请姐姐到小妹房中权坐,然后使人引去。” 月仙忽听见父亲无恙,母亲陪伴,不觉扫尽愁云。又见说全亏公子之力,又见她这般称呼,就知她是公子一位宠妾,随即走出轿来。一齐进门,分了宾主相见坐定。月仙谦逊道:“ 蓬茅俗妇,愧登富室之堂,敢蒙姐姐屈礼下援,不胜荣幸。只不知姐姐是公子何人,兼请芳名,以存知感。” 那妾笑说道:“ 姐姐是璞中美玉、蚌中明珠,特未遇骊龙,未逢良琢耳!不过暂时埋掩。若遇有人,自能玉润珠辉,安肯作珠老玉颓?若以妹子陋容,自谓不及姐姐於万一,而能居斯堂寝此室者,是得富贵之人以佐其欢耳。小妹贱名解语,是公子姬妾中之第四人。姐姐闺名,久已盈耳,不敢复问。” 说未完,侍女摆上茶点。月仙只得又谦逊了一番。二人对坐同吃。月仙举目观看堂中,果摆设得古董玩器,令人触目琳琅。只见一个侍女走向解语身旁,暗暗说了几句。解语点头,因对月仙说道:“原来令尊虽是痊愈,公子却留令堂在此,服侍两日。晓得姐姐在我处,着我款待,不要慢客。少时就送酒席来,请令堂来此。”月仙听了,只得说声:“取扰不当。”解语遂起身携了月仙,赏玩些古董,又步入园中看些景色。两人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早有侍女来请入席,解语遂邀月仙同到席中。   月仙已是情熟,便自对酌。饮到中间,解语说一番家中富贵,夸一回公子风流,少年知趣,月仙只点头默听。不一时,侍女送上灯来,月仙因不见母亲到来,只得要起身辞归。解语迎住,笑道:“令堂已被公子相留,难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只是休嫌简亵。却不道相逢俱有意,会合有缘人。”月仙含笑,只得坐下。解语便又劝饮,月仙见她这般款待殷勤,遂不复思归,便安心饮酒。饮了半晌,月仙渐觉力不胜酒,娇软倩扶之态。解语见了,便辞说有事入内便来,遂起身走去。   月仙只得独自坐在席间,因暗暗寻思道:“ 他的人物,全赖装裹点染媚人,所以得公子宠爱。想是这公子不以色是求,只存富贵中之妾名耳。只是她说少年风流,却不似个不好色的人。一时不便问得。” 因又想起解语将珠玉比她的言语,细细想了一遍道:“她这几句话,不要将它作赞美我的姿色。我今细细想来,实是讥刺我的言语,笑我徒生美貌,不得遇富贵今所可恨者,嫁一贫贱邰元,而不能为他所宠爱,则月仙之命薄缘悭,今生已矣。前日自见马上这位官人以来,只觉寸心如系,颠倒愁烦,向何处寻消问息,只好作一痴想。不期今在无意中倒被他句句道着我的心事,甚不可解。”   正沉吟想念间,忽见灯下闪走出一人,飘巾朱履,鹤氅绣服,飘飘然趋走进前,笑嘻嘻躬身下礼道:“前蒙小娘子楼头顾盼,小生马上坠鞭,恨不能鹊架银河,片时会合。今夜相逢,实乃三生有幸。” 月仙听了,忙起身将他一看,果然就是这位官人,不胜暗暗惊喜,几回错认梦中。定了半晌,只得问道:“郎君何人,怎得在此?”那人笑说道:“小生便是宅中公子,姓黄名金。自从那日得见小娘子之后,废寝忘食,相思彻夜。一种苦情,今且无暇细述。” 说罢遂挨近身来,做出万千情急之态。月仙含笑阻说道:“ 公子贵人,宠妾盈庭,请自尊重。”黄金道:“小生房中姬妾虽多,实不及小娘子万分之一。故极力图谋设下此计,邀请小娘子降临敝室。申诉愁肠,不意所谋俱遂,实乃天作天合。得亲色笑,大慰平生,乞赐俯从,莫辜良夜。” 说罢,即跪倒膝前,温存拜恳,月仙忙用手来扶,早被黄金手勾粉颈舌送丁香,轻轻抱起,走入侧首房中。房中已有灯火。月仙低言:“不可造次,人见不雅。” 黄金笑道:“ 我已吩咐,谁人敢来!”便抱近榻前。此时月仙情痴若醉,一任公子轻举金莲,按投玉笋,云雨起来。两人十分乐意,怎见得?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