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4 页/共 11 页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小阳春甘认罪不攀人 常好汉自伏辜出好友   话说杨幺忽见这人杀人,不胜大怒喝骂,举棍便打。这人疾忙架住道:“留不得的。你这声音甚是厮熟,莫不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么?” 杨幺听了,大惊道:“你敢是汉阳其邻堡常况?”这人忙撇刀,上前抱住道:“哥哥,我正是常况。一路跟寻来救哥哥,怎哥哥独自在此?想是杀了押差,快同走吧。”杨幺见是常况,不胜欢喜道:“ 兄弟,我怎么便得脱身,那边立着的不是押差?” 常况道:“ 我去杀了,同哥哥走吧。”遂拾起朴刀要去砍杀。杨幺一手拖住道:“兄弟,这个使 不 得,我 有 话 对 你 说。” 遂 悄 悄 将 心 事 说 出,道:“你为何在此与这人拚死斗,就下毒手?”常况道:“我得了哥哥与邰元犯罪的信,便同了丁谦、于德明赶到岳阳来劫救。不期起解,只急得没法,因算计了一个主意,写了二纸,着水陆飞递,通知众山林豪杰沿路劫取。” 遂念出书来。“因放心不下,又连夜赶来,谁知哥哥还在这里。前面俱有书去通知。在此寻些盘缠回去,却遇这个一盏灯薛亮恃强不容,与我拚死活,急忙里脱不得身,却得哥哥一棍摇晃了他眼,我便砍杀了他,才出恶气。只不知哥哥为甚不走大路,却又夜间行走?” 杨幺遂将王豹事说了,道:“ 因押差胆小,走这小路。不期月黑难走,又赶不着宿处,因听见朴刀响,却遇了你。”常况道:“既是这般,我有个结义的弟兄,就住在前面骆庄。他姓骆,叫做锦毛犬骆敬德,是个猎户出身,有一身武艺,好义结人。我前日在他家住了一夜,说出哥哥事情,十分想慕,正在那里打听劫救。我今送哥哥到他家去。”杨幺道:“同去固好,我想你今在此杀了这人,若不远去,便有是非。岂可为我受累?” 遂声唤两个押差。二人看了地下,不胜惊骇,疑是杨幺杀人,忙问缘故。杨幺只含糊答应,遂在包裹中摸出一包银两,递与常况道:“些少银两,可作使用,不可在此停留。” 又附耳说了几句。常况连忙拜别,临行又说道:“ 骆庄此去不远,只有六、七里,其中有一带竹篱,门前有株大树,便是他家。” 说罢自去。   两押差见杨幺杀了人,只暗暗叫苦。见这人去了,问杨幺是什么人,杨幺只含糊不说,往前急走道:“他叫我们去投宿,快去宿来。”遂一齐急走。直走到云散月明,才到一个庄来。   此时已是二更时分,果见前面右首一家竹篱、大树,各是欢喜。到了门首,杨幺用手敲门。敲不两声,便有人开出门来道:“怎大郎此时才得回来?” 杨幺见他错认,便说道:“我是岳阳府杨幺,递解到此。只因贪走路程,失了宿头,没处存身,来投你家骆官人的。烦你进去说知。” 这人听了,说道:“ 我家大郎,这早晚还在赌局中没回,既是投宿,必与大郎有识,请入堂中坐下,我去报知。” 遂引三人到堂中,自去点出灯火放下,叫声宽坐,急走出门去。   原来这骆敬德父母俱无,家中只有妻子同这丈人在家。他酷好的是几块骨头与人较胜负。若是县里相公问他要野物,他只得去寻些孝敬,其馀换钱使用又作赌本,到晚便入局中,不到五更不归。这夜在局中,正同着前后村中一起好赌的人,赌得高高兴兴。忽见丈人走到身后说道:“有个远客特来投奔借宿,大郎势必回去。” 骆敬德便一时焦躁,说道:“你在家中只料理他罢了,怎又来缠扰,打断了我们的赌兴!可知不是死亡、失火、盗贼勾当,也要大惊小怪的懊恼人!”说罢,只同一班人呼红叫绿的赌掷。他丈人一时不便回去,只立住不走。不期骆敬德一连几掷,将面前筹片赌输了一半,见色不顺,便让下家去掷。忽回头见丈人还立在身后,便不胜埋怨道:“ 俱是你走来,害我输了许多钱钞。且问你来的是什么人,定要我回去?” 那丈人说道:“ 我也认他不得。他进门时,说是岳阳军犯杨幺,同着两个公差,共是三人。”骆敬德听了,大惊大喜道:“ 你何不早说,险些错过!”说罢,忙将面前筹片一顿并叠,交与头家。即立起身往外飞走。   到家见了杨幺,不胜下拜,谢罪道:“请也请不得哥哥到家,来迟勿罪!”杨幺连忙答拜扶起。骆敬德道:“ 哥哥的事,常况说知。兄弟在路口守候了好几日,只不见哥哥到来。为何却走夜路?”遂附耳说:“今夜杀他二人。” 杨幺忙扯侧去说了心事,又说出走小路遇常况杀人的缘故,指引到此。骆敬德听得惊惊喜喜道:“哥哥只在这里住些时,他怎敢到我这里来!”遂叫里面收拾酒饭,两人又说了一番。不一时酒饭齐来,大家吃完,骆敬德就在堂中打了一个睡铺,道:“ 只胡乱这夜,明早腾出房间与哥哥安歇。” 杨幺道:“夜深了,兄弟进去吧。”遂同两个押差和衣睡下。   骆敬德正要移灯转身入内,不期门前忽发起一片声嚷乱,门缝里穿入火光。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 怎清平世界,押差纵容军犯,日间打人,夜里又合谋杀伤人命,脱逃在此。快绑缚送出这贼配军,与我先打他百十棍棒,等天明送官!若不送出,我们众人打进门来,将几间房屋顷刻踹做白地!”只在门前叫来骂去。原来这王豹在园中被打,不说自己惹祸吃亏,只怒恨走回,纠合了一班棍棒酒肉弟兄赶来报仇。到了桃园已是傍晚,赶入店中要人。主人道:“我这酒店中吃酒的来多去多,吃完便去。你又不曾交付,怎问我要人?”王豹听了大怒,喝骂道:“你这该死的贼馄饨!他是过路的贼配军,你可知我的名儿,自然要来报复仇恨。你全不放我眼内,竟公然大胆放走了他!可知道与他打闹时,你只袖手闲看,散你心儿。若不与他同伙,定是暗中挑拨,叫这配军下毒手打我,还亏我见机走出。你今敢道三个不知,就连这块地也翻过来,还着落在你身上要人!” 说罢便打打吵吵,逼着要人。主人气恼不过,只得回声道:“怎这等脏埋人?若不是我留住他第二拳,敢怕此时也不能够恁地鬼跳了!”王豹见揭出他丑来,不胜大怒。便赶上前,揸开五指,兜嘴一连三、四个耳刮子,抓过头发来,在脊上又是两拳,只打得主人滚倒在地。王豹又喝众人将店中物件一时打得雪片,将一条麻绳拴了,打逼着要人。店小二见主人受亏,只得上前招架道:“不要恁地打坏了人。若要寻他,我还晓得些头脑,谅去不远。你只放了我主人,我领你去追赶。”众人听了,便做好做歹放手,扯了店小二,一哄出门。大家蜂拥般赶来,赶到土岗,见地下杀死一人。王豹不胜欢喜,说道:“我们就拿了这贼配军,只好吵打他一顿出气,没个罪由弄他不倒。如今将死人赖他杀死,先打他一顿棍棒,然后禀官。使他一个罪上加罪,料想难活。” 众人听了,俱说有理,遂又一齐追赶。忽见前面有个人走来,王豹便问道:“你在前面来,可见个军犯同两个押差,投宿在那里?”那人道:“你问别人,怎么晓得?我在赌局中来,方才听见骆敬德的丈人叫他回去,款留什么岳阳军犯,敢就是他?”王豹道:“ 这骆敬德可便是阳城中的猎户么?” 那人道:“正是,正是。”说罢去了。   王豹问明,满心欢喜,便一径赶到骆家门前这等叫骂。杨幺同押差听明,一齐俱起。骆敬德忙入内去,拿出一把钢叉,对杨幺说道:“我出去杀开众人,哥哥便走。” 杨幺忙拦住道:“兄弟使不得,黑夜间动手便要伤人。他今知我在此,便是走脱,也要与你费口。他将人命赖我,便到官去,没甚大事,我出去见他。”骆敬德拦住道:“哥哥出去不得。门外有百 十 多 人,若 与 他 好 讲,怎 么 讲 得 明 白,便 要 吵打。”杨幺道: “ 不妨,不妨。我一个在官人犯,怎敢乱打?”骆敬德 一 时 没 个 计 较,只 不 放 杨 幺 出 去。杨 幺 道:“既是这般,你只开了大门,叫他天明同去见官,分个理直。”骆敬德只得开门,举着钢叉,横身拦住,喝道:“ 若有那个敢进我门来,我只一叉一个!” 王豹赶到首发话道:“你在衙门中吃了一分粮的人,怎么不知些利害,容留杀人军犯在家?趁早同我缚去见官,免得吵打。” 骆敬德喝道:“你这泼皮!一个军犯投宿,地方常事。你怎敢带了多人,半夜三更打上门来欺负?可认得这叉尖上大虫也不知断送了多少,希罕你这伙毛人!” 杨幺向外说道:“ 你今恃众,要报今日一拳仇恨。谁敢打我官犯,又图赖我在路杀人?没个凭据。若要见官,我又不走,天明便同你去。” 此时已吵得满村人俱起,因对王豹说道:“这军犯说话果是不差。只消看守,天明同去见官,何必混闹。” 王豹见骆敬德拦住大门,晓得他手段;又听见杨幺肯去见官,遂满心欢喜,只在外面乱到天明。一面使人去认明尸首,去报知薛家亲人,到县中来,一面催杨幺出来入城。骆敬德叫丈人搬出酒饭,杨幺同押差吃饱,上刑具,一齐出门。骆敬德只紧紧护住。   到阳城县前,王豹即便击鼓。县尉忙坐出堂来,问什么事。王豹上前禀说押差卖法,纵容军犯沿路杀人,地方擒拿来见相公。说罢就是尸亲上前哭诉,咬定军犯杀人。县尉见人命重情,便喝骂两个押差道:“你充解卒,怎敢受贿,不上刑具,使军犯杀人?” 两个押差只得替杨幺分辩道:“ 小人奉差,怎受犯人私贿?实是王豹与杨幺酒后争论,图赖人命,要报私仇。”遂将园中饮酒的事细细诉出。县尉即叫杨幺上来,喝骂道:“ 你一个军犯怎么酗酒,在我地方上生事,打人杀人?须速招称定罪。” 杨幺道:“ 打王豹是万目昭彰,杀死薛亮,有谁见证?相公休信仇口陷人。” 县尉听了大怒道:“ 黑夜旷野杀人,怎得有人来看?幸喜地方见伤,踪迹协拿,不致漏去。怎巧言抵赖?酒后既能打人,便能杀人了。不打如何肯招!” 遂喝衙役重责三十,杨幺只得直认受责。两押差见杨幺受责,忙上前禀道:“相公怎么听信一面之词,将人用刑?这杨幺是得罪太尉,我本官将他刺配远军,是朝廷军犯。若将他打伤,不要说小人们干系,连相公也恐不便。还求细审。” 县尉怒喝道:“你纵容军犯在我地方杀人,我这里便作杀人论罪。我即备文书移会了本官,你二人 少 不 得 也 是 死 罪。怎 还 敢 护 庇?足 见 受 贿 无疑!”遂喝打二人。杨幺遂上前说道:“ 不必屈责无辜。杀人的事,我杨幺一力承认。实是我醉后黑夜杀人。” 县尉即令画供,将三人入监;吩咐尸亲自行掩埋,将众人逐出,然后退堂。   骆敬德在门外见杨幺甘心认罪,只不说出常况,口中不住的叫“好义气哥哥!”忽见王豹满面笑容同众人走来,不胜大怒道:“我今只打死这害人贼!” 遂分开众人打来。众人忽见他行凶,忙将王豹护去。骆敬德见赶打不着,只得赵衙来。幸喜情熟,告求众役。众役也晓得这件事有些冤枉,又看他情面,遂不十分将三人难为。骆敬德日日到监送饮食。这王豹见弄假成真,不胜快活,便日日叫苦主来求审问定罪。县尉遂打发了一角文书,去岳阳移会了来,便将杨幺抵命。   且说这常况在夜间拜别了杨幺,连忙急走,要回汉阳。行了几日,离得阳城远了,才是慢行。一日正走得力乏,见路旁有座凉亭,亭内已有多人在那里歇落,遂走入坐下。忽见一个传递的走来,就坐在对面。常况见他背上有角公文,用块黄布包裹。那人坐了一会,遂起身在面前走过。常况却一眼看他背上包裹下面漏出几个字迹来,遂跟在他背后,方才看明,却是:“阳城县” 三个字,便暗暗算计道:“ 这阳城县正是我杀人的所在。我便来了,只不知这事可曾发觉。两日正没处问信,这人是传递的,何不探问声也也。” 遂紧走一步,在这人挨身擦过,回过头向这人拱手道:“老哥从那处来?” 这人见问,也拱手道:“我是阳城县中一个值递的,要去投递这角公文。” 常况道:“ 投递到哪府县去?却这等紧走。”这人道:“ 不要说起,去路甚远着哩。” 常况道:“一个县里公文,只不过投递本地上司,有甚远路,终不成是出境关提人犯?” 这人道:“虽不是关提人犯,却是出境到岳阳府去的。你道可远不远?” 常况听见说岳阳府去,遂暗暗留心。因一时不便再问,只说些闲话,同伴着走了半晌。这人遂问道:“你不是我近处人说话,倒有些湖广土音,可是么?” 常况道: “ 我正是湖广人,离岳阳也不远。”这人听了欢喜道:“我正少个伴,不知老哥可肯挈带,同行些时也好。”常况道:“得能同伴,可知是好。” 又说些闲话,甚是投机,遂同行共走到晚,寻了宿店。   常况因有事在心,因说道:“我们总是同行,不如歇在一房。明早 起 身,大 家 有 些 照 应,夜 间 也 好 说 些 闲 话 耍子。”这人道:“我也是这般想。”遂拣了一间洁净房间,做了两个铺儿。常况便去打子几角酒并菜来。请这人吃。这人道:“今夜是你的,明日是我吧。” 常况道:“ 休说你我。”遂对面吃起。吃了半晌,常况道:“你可知这角公文到岳阳做什勾当?” 这人道:“只因有个军犯在我地方杀人,被人拿住。因他是岳阳军犯,故此本官有文书来移会,好问抵偿。”常况听了暗暗吃惊,问道:“ 这军犯临审可曾受刑,有什攀扯么?” 这人道:“怎么不曾受刑?他已一口承认自己杀人,却攀扯谁来!” 常况便不再问,遂吃完,各自睡了。   常况睡着,一时万千着急道:“我本待要来救他,谁知因我杀人,反叫他吃苦,若只含糊在监,便好算计他出走。如今不说出我姓名,自己顶罪,若再迟几日便要问实。我今恨不能飞去,脱他出监。我就一刀一剐,也是我应该的,怎么还在此耽迟!若守到天明,便就迟了。莫若趁这人睡熟,我自便去。” 一时算计定了,遂悄悄走起身来,拚叠了包裹,用出旧时行径出房上屋,空处跳下,奔回原路。   连走两日夜,这日巳牌时分才到县前。立不一时,县尉早已出来,排衙理事。常况即奔到堂下,连声叫屈。众衙役一时喝他不住,县尉便着人带他上来,问道:“ 你有甚屈事,敢在我 公 堂 上 放 刁 叫 屈?可 实 说 来 免 打。” 常 况 道:“我便是岗下杀人的常况,连夜脱逃。不期前日听见相公信人屈陷好人,故此今日自来投到。释放杨幺,将我定罪入监,才不冤枉。”遂将朴刀呈上道:“血痕尚在。” 县尉又细细问了一番,遂叫将三人带出。   常况见了杨幺,忙大叫道:“ 杨幺哥哥,是兄弟我杀人,带累了哥哥吃苦。今来投到认罪,便放哥哥。” 杨幺忽见常况来认罪,只愁眉不语。两个押差忽听见他来认罪,方知那夜是他杀人,不胜欢喜,忙到案前禀道:“前日夜间杀人正是这人,害得我们好苦。” 县尉便问杨幺道:“ 你既不曾杀人,为何前日冒认?” 杨幺道:“ 我便是醉后打得人,便就杀得人。以后审事只此推情,自然狱无冤枉。” 两个押差便说道:“我二人奉差起解,俱限月日,却被王豹挟仇诬赖杀人。幸得杨幺认罪,小人们不曾受责,却耽误了限程,求相公也要做个主裁。” 县尉情知问屈,只得说道:“ 本县少不得将王豹重处。” 遂叫库吏取出一贯钞来道:“你在此日久,可领去做前路酒资,作速去吧。” 两押差便自领谢。杨幺与常况不便交言,只四目相视,同押差走出。县尉将常况责治。钉了刑具,发令入监,审结偿抵。   杨幺走出城,忽见一人走来,遂立着说话。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当时浪子,今日风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杨大郎路阻蛾眉岭 殷尚赤情恋张瑶琴   话说杨幺同着张龙、赵虎一径出城,往大路而走。忽见骆敬德拿了一箩酒饭,要送入监来,与三人吃。忽见三人竟释放了出来,不胜欢喜道:“哥哥怎得出来?”杨幺道:“我正要到你家来,与你说话。” 遂将常况认罪说出。骆敬德道:“如今先送了哥哥到家,再来看常况吧。” 两押差忙止道:“到你家去便又耽搁,既在此会过,不消又去。况且我们出来,王豹尚不知觉;倘若晓得,恐怀恨又来作吵,别生事端,须宜早去。” 杨幺遂扯骆敬德到傍说道:“ 我与常况当堂,不曾说得半言,因此去放心不下。我今吩咐你,可星夜去报知丁谦、于德明来救他。” 骆敬德听了,只得拜别,自入城去。   杨幺同着押差前进,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正行间,望见前面一座大山横着,十分峻险可畏。怎见得?但见:   巉岩峭壁,四下常闻虎啸,危峰陡石,周围时听猿声。曲折难分上下,逶迤莫辨东西。古木参天,空隙处隐隐露出寨宇;黑云盖地,消散来微微晃动旌旗。山前樵子,半是喽罗,庄后农夫,俱系小校。呼呼喏喏,无不戮力同心;遣遣驱驱,皆是舍生拚死。看到喜来,几处岭峰黛色,若描若画似蛾眉;观到惊处,数块顽巅恶相,如藏如伏有强形。果然不疑是虎穴,确乃定知是贼窟。   三人立看了多时。两个押差有些心怯,不敢前进。杨幺道:“山中就有强人,只不过劫夺往来客商财宝。我是个罪犯,你们是押差,怕他怎么?” 二人说道:“ 你这话也说得是。”只得慢慢走来。   须牢记话头,如今将这山内的缘故说出。这山叫做蛾眉岭,北连汴都,南达荆楚,东跨钟离淮泗。当时上面是一个僧众丛林,只因被两个男女魔头将这条岭盘据,赶逐僧众,占住丛林,改作山寨。这男魔头叫做钻心虫、遍地锦殷尚赤,是东京一个败落户子弟。自小乖巧,到大来喜习弓马,爱刺枪棒。父母早已亡过,只他一人,同几个伴当过日。遂在外寻名师,结豪友,不几年学得一身武艺。回家又寻了一个有名的刺绣,将身上前后刺就了百朵缠枝牡丹。终日轻轻薄薄,打扮得俊俏,去串巢窝,闯勾栏,插科打诨,寻趣调情,勾勾引引。便逗引。便逗引得满院中妇女,个个爱他少年人物聪俊,又喜欢他风流在行,俱与他打牙犯齿。殷尚赤俱不在意,却贪慕张鸨儿家一个女子,叫做张瑶琴。生得千娇百媚,件件皆能。人说他还是当年李师师在日教养成人,后来被张鸨儿得了来家,故此远近闻名,勾栏院中推她为第一个出类拨萃的女子。往来相与的,俱是王孙公子、宦家儿郎,等闲人皆不能见面。这殷尚赤因日日在院中同这些粉头往来,将他姓名传播,渐渐传到张瑶琴耳内。瑶琴也留心图个相会。   不期一日天然凑巧,送客出门,回身闪立在二层门内。早被殷尚赤看见,便疾忙趋走入门,上前恭恭敬敬唱了一个肥喏道:“小子殷尚赤,一向敬慕娘子花容,不胜饥渴,自愧无缘拜识,不意今日恰得遇巧,觌面撞着,实是三生大幸。”瑶琴听见是殷尚赤,便将他看了一眼,果是一个风浪年少,不胜欢喜。遂喜孜孜的还下礼来道:“贱妾微贱,感蒙郎君垂誉过情,使妾赧颜无地,然亦有心已久。倘蒙不弃,愿俟异日,谢绝荆芜,被薰兰麝,与郎君便竟夜之欢,不识可否?”殷尚赤听了大喜,道:“此固所愿也。” 两人遂订了日期。殷尚赤遂千欢万喜,称谢出门。   到了这日,殷尚赤在家,从清早起床,因暗想道:“从来鸨儿爱钞,小娘爱俏。我往常纵有此雄心侠骨,今日却一些也用他不着,是必要收敛一番,放出些摩弄温存,话儿软款,才是个串勾栏的子弟。若有一毫破绽,须吃他嘻笑不了。”想定了主意,逐收收拾拾,打扮起来。头戴飘颻一字巾,脚穿细白布窄桶袜,套着一双蓝色花纱弹子头软底鞋,换了一条白绫裤子,帖身穿着土绵绸汗衫。罩着一件松花色的紬袄,用条白湖绉汗巾,拴了腰’,然后将件鹦哥色,时样细花璐稠大袖褶子穿在外面,走到镜边,将浑身上下细细照看了半晌。又去开笼,取出一柄名人画写的牙骨金扇,放在桌上。将一盒龙涎沉速放在炉内,熏得满身香透,才去取出一个细竹丝金漆的盒来,将四疋颜色纱罗用红纸包系了两头,又将红纸封了十两白银,同放在盒内。此时日已过午,不能再缓。忙叫一个小伴当,捧了漆盒出门,一径望勾栏院来。   这张瑶琴那日与殷尚赤订约了日期,进来与张鸨儿说知。张鸨儿听了,心中甚是不快活了半晌,只得说道:“他是一个破落户浪荡花子,终日在院中骗人酒食,怎得大出手来阚你?况且你名重东京,往来皆是富豪,若与他往来,必要损名。我儿不可为他减色。” 瑶琴笑道:“ 我已面许,岂可自食其言,人谁笑我?” 张鸨儿见他执意,因一家儿止靠她赚钱,便不好十分阻挡,只得应允。瑶琴方才欢喜。遂交约殷尚赤的这日,在人面前推托有事,概不见客。到了这日,果是没人来缠扰。她只照常妆裹,在房中等候。等了多时,早有使女进来报喜道:“殷大官人来也。” 张瑶琴忙走出房来迎接。早是张鸨儿在外接着,一眼看去,见盒内盛着绸疋银两,便笑嘻嘻的说道:“大官人帽儿光光,今夜准做新郎。我小女与大官人恁的好缘分,一见情投,已是闭关数日,不知回绝了多少王孙贵客,今在房中守着哩。” 遂接入堂中,见礼毕。殷尚赤遂送上礼物道:“此小献敬,聊当一茶,幸忽见笑。”张鸨儿笑道:“殷大官人在院中走了多时,怎恁般不老到,还要破费银两?论理来,老身不敢接受。若不接受,又说是过于推却,转是矫情。只得留着,与小女做衣服买花朵儿插戴吧。” 说未完,只见瑶琴从后面走出,比着前日初见时,愈觉可爱。殷尚赤起身,连忙施礼道:“今日小子何幸,得步仙宫,亲邀玉女,特具诚心来随左右。”瑶琴答礼道:“即是郎君俊侠,贱妾得能接见,深慰鄙怀。”二人坐下,吃了几遍换茶,张鸨儿遂引入到一间幽雅小阁中来。里面已有使女侍候,桌上摆列许多果品。三人吃了一番。到傍晚时,摆出酒席。殷尚赤与瑶琴对坐,张鸨儿下陪,大家说说笑笑,饮了多时。张鸨儿见夜色已深,即起身辞出。殷尚赤才觉畅心,逐与瑶琴浅斟慢酌,说一回风月,诉一回爱慕,订一番深盟,各恩恩爱爱,直饮得春色撩人,风不吹而花自舞,方才起身,共携手入房,受用那凤帏鸳枕之乐。二人直睡到次日巳牌时分,方才起身。殷尚赤足不出房,与瑶琴百般作乐。有时品箫度曲,有时博奕弹琴,到了倦来,出房同蹴一回气球。真是瑶琴诸般俱妙,却喜殷尚赤件件俱能。又放出此绵还软的工夫,温存亲热,张瑶琴十分欢喜,心爱殷尚赤风流解事。自此两人日夜盘桓,你怜我爱。   一日,二人正得意间,忽见张鸨儿走入房来。二人相见了,张鸨儿坐下说道:“我儿这几日在房中与大官人作乐,不知我作娘的在外日日与人论口,回这些豪华热焰之人。要求见你一面,说我将你接了贵客在家,关门赚钱。我只得极力说谎。回了这家,那家又来。这还不过费唇舌的事。近日来了几个富商,慕你容貌才华,上门来了几次,也被我说谎回去。他不知在那里打听得你接了大官人,闭门谢客,便在外面百般嘲笑道:‘撇了富贵,苦守清贫,将一株摇钱树弄倒,少不得树倒猢狲散。看她这一身债负,若个赔偿!’ 叫人吹到我耳中来,我便不胜气恼。却见你与大官人正在情浓头上,只得忍在心中,不好来对你说知。不期这几个富商在院中看来看去,并没个中他的意儿,定要来看你。便托了院中走动惯会说合的赵寡嘴、李嚼蛆、捣鬼王三拿着白晃晃、赤焰焰的大块金银,红红绿绿的绸缎来,只要我开口,许约日期,便不问长短,撇在家中,再来讨回话,倒叫我看了好不动火。不期今日来了几个有势力的债主问我讨索。我回他再过些时,他便着急发话道:‘你家恁好货赚钱,怎比别家一般回债?’便闹闹吵吵。内中有一个刁钻的,竟往我房中走入。我一时收敛不及,被他看见了这些礼物,一发说我悭吝,不肯还人,倒叫我一时有话也说不来,只得央人慢慢调停,说知就里。等我接了富商,将这礼物还他,才肯走散。费了若干唇舌并酒水闲茶,气恼没处说苦,只得走来与你说知。我晓得大官人积年在院中走动的,必有些见识,不知可有些计较?若依我的愚见识,不如大官人暂回去几日。等小女接过了富商,得这项银钱,还清了人,再来图个长久,倒是两便。”   殷尚赤忽听了张鸨儿这些言语,明知是欺贫爱富借端起发,心中十分恼恨。欲待发作,忽转了一念,道:“我与瑶琴正在恩情眷恋,不能少离,岂肯被几个臭商行此作贱?你既要银钱使唤,我家去取来,你用便了。” 张鸨儿听了,遂满面添花,说道:“若是这般,转是我得罪,说我有意起发大官人了。既承大官人有此美意恋贪小女,只得要借些来分散还人,图个清静。话来言语不到,看小女面上,万勿记怀。”殷尚赤笑了一笑,随即出门回家,将向日私蓄尽行取来,交与瑶琴。瑶琴即拿去与鸨儿。鸨儿见有百金,便满心欢喜,遂日日美酒佳肴百般款待。殷尚赤安心乐意与瑶琴恣情取乐。   常言道:“ 银钱有个了时。” 子弟情浓,鸨儿厌旧。过了些时,鸨 儿 又 来 生 端 起 发,殷 尚 赤 自 知 家 中 无 钞,便[不好再] 番硬口,只含糊推聋作哑。张鸨儿见光景不象,便常来絮聒,渐渐捉鸡骂狗、比张说李,连饮食酒水俱不来照管。先前还在背后发作,到后来竟当面抢白。瑶琴甚不过意,只窝伴殷尚赤在房中。殷尚赤只得忍气吞声,且图快活。   张鸨儿见赶他不劝,遂暗暗设计。先一日叫个使女到瑶琴房来说道:“ 娘打发我来,说唐妈妈家明日是她五十整寿,合院的姊妹们俱与她上寿。娘已准备了礼物,明早同姐姐去,下午便回。叫姐姐料理,莫待临时忙乱。” 瑶琴应允。到了次早,使女一替替来催。瑶琴连忙插戴,更换衣服。因对殷尚赤说道:“你没事只在我房中坐,我去拜完了寿,下午回来与你耍子。” 遂同使女出房。张鸨儿已立在堂中,着人忙抬礼物,便叫瑶琴上轿,自己也坐了轿,一齐出门。轿夫便一肩抬出城来,到了一家门首歇着。张鸨儿就来揭帘,对瑶琴说道:“ 终日被这穷鬼缠住,怎得有个好日?我今受了一个大盐商董敬泉的重礼,将你哄来。与他在此欢好些时,等这穷鬼离了我家,方抬你回去。”   瑶琴才晓得中计,到此也无可奈何。只见门内走出一人,肥头大脸,一嘴连鬓短须,身材有八尺长短,头戴一顶缠综大帽,身穿一件月白光绫衣服,脚下撒着一双红镶阔面鞋,前后俱有云朵,跟着几个伴当走出门来,笑嘻嘻朝着轿中拱请瑶琴出轿。瑶琴没奈何,只得轻移莲步走出轿来。董敬泉遂用手来搀,一同到堂中相见,坐下说道:“俺是久慕瑶琴大名,再没得见。今日相见,果是个红红白白的美人儿,喜得俺心窝里只是怪痒,手脚俱是麻战着哩。” 瑶琴听了只不言语。张鸨儿见她不语,恐怕得罪,连忙陪笑说道:“我老身只得这个小女,今年才一十九岁,从幼娇美,与人初见面时常有些害羞。只这种害羞处,蒙东京这些王孙公子,俱称赞她有些闺娃娇态,不似院中这些没脊骨、轻骨头、歪喇骨的身分,便就歪缠人。若与小女相久,却是情深,再不肯轻意抛闪。现放着家中一个穷鬼,员外你是晓得的,她还恋恋不舍。今日我为了员外,费了一片心思,用个调虎离山计,将她哄赚了来。如今进了员外的门,只要员外将她奉承的欢喜,温存的快意,等我回去打发了穷鬼出门,来接员外与小女到家,朝暮一处快乐,使院中人晓得员外是个出色好顽的子弟。员外你道何如?” 董敬泉听了十分欢喜,着伴当去办酒菜,与瑶琴较个量儿。不一时,先有个伴当来,堂中摆了一张大桌,将两碟葱蒜、两碟盐醋放在两旁,然后搬出肴来,却是白煮的肥肉、嫩鸡、鲜鱼、壮鹅,又是几碗果点并两壶枣儿红烧刀火酒来。   张鸨儿使瑶琴与董敬泉并坐,自己横坐,只夹七夹八的打诨。饮了半晌,董敬泉道:“俺自吃不惯闷酒,与瑶琴豁个拳儿,才有些兴趣。” 瑶琴初然不肯,当不得张鸨儿连丢眼色,瑶琴不敢不依,只得出手。谁知董敬泉是个粗直蠢汉,那晓得豁拳的秘诀有个腾挪闪躲,先叫后出。他只捏着拳头高声颡气,从背后豁出来喝五叫六。瑶琴只柔声媚语,便豁得花一团、锦一簇,十拳中倒赢了七、八拳。张鸨儿将大杯筛敬。董敬泉吃一杯,只叫“ 好个拳头,吃得俺也心服!”遂连输连吃。及至费尽了力气,赢得瑶琴一拳。瑶琴因要留量,又不肯多饮。董敬泉见了,发恼起来道:“酒也不肯吃一杯儿。俺不会独吃?要你来弄鸟!” 张鸨儿见状,忙赔笑说道:“ 我小女不肯吃酒,却是她的好意,借花献佛,替你老人家得酒得色。可知将她灌醉了,夜间有甚鸟弄?”董敬泉听了,方才哈哈大笑道:“ 若不是你说,险不错怪了人。想来还是俺的拳低,如今掷个色儿吧。” 便叫伴当取过色盒,内中摆着六个牙骰,因说道:“俺也却不晓得什么闲文,只同瑶琴对掷,见个红吃一杯吧。若是走色、跷色,便是有红也不算。” 遂高高兴兴一递一掷。不期心粗气浮,一时再掷不出。及至掷出红来,不是色子跳出盆外,便是两个色子叠在一堆。瑶琴只是暗笑,还用纤纤玉手轻轻的捉绿箝红,掷将下去,盆内不是三红便是五红,弄得董敬泉吃也吃不及。张鸨儿恐他又要发恼,连忙赔笑说道:“人逢喜事若有神助。小女今日接了员外,恁般喜事,故此只掷出红来,要员外多吃杯喜酒。” 董敬泉听了,直喜得爽心燥脾,遂杯杯不却,有了六、七分酒意。众伴当点上灯来,便不掷色,只与瑶琴玩玩耍耍。不一时,同入房去。张鸨儿见进城不及,也就宿了。   只说这殷尚赤坐在房中,便坐得无聊无赖,只得除下一只紫萧,吹弄了一番,甚觉无味。因困倦起来,遂和衣睡倒在床上。不期睡醒时已是傍晚,连忙坐起,不胜惊疑道:“她许我下午即回,怎么这早晚还不来家?闪得我独自在此,好不闷人!” 正惊疑间,早有使女点灯进来。忙问道:“你家姐姐怎还不来家?”使女道:“敢怕也就回。俺娘不在家,没人料理,官人只胡乱吃碗夜饭吧。” 遂去送进两碗菜饭来。殷尚赤见了,好不耐烦。因见果是没人,只得吃了一碗,叫她收去。遂对着一盏孤灯,侧耳守等回来同睡。不期守等到三更,并不见到,不胜着急。要出房着人去接,却见人俱睡熟。因想道:“必是她家留酒。从来女人吃酒,必是夜间,敢怕搬演故事、跳对儿耍,怎肯放她先回。大约天明才来,我今等也无益。” 便又睡去,一时那得睡着,只千思万想,看着到了天明。起来梳洗完,还不见瑶琴回来,便十分着急。叫人去接,使女中虚应声自去。又等了多时,只得出房到室中来。   忽见张鸨儿回来说道:“昨日小女拜寿回来,不期恰遇着前日说的这个富商看见,不由分说,着得力人抬了回去。我一时没法,只得同去看个下落,今日先回。” 殷尚赤听了,竟似一桶冰水从头顶上直浇到脚底,冷了半身。呆立了半晌,问道:“果是真么?”张鸨儿笑道:“我们一个勾栏院人,子弟们你争我夺,有钱为上,是个常事。终不然是良户人家,只被你一人占住,哄你什么?如今女儿不在家,大官人须索别处去走动些时,有钱再来!” 说罢走入内去。殷尚赤大怒,赶来打她。只因这一打,有分教:   为色忘身遭隐阱,施恩岂虑后灾殃。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殷尚赤争风月打盐商 董敬泉苦银钱买节级   话说殷尚赤忽听得瑶琴被人半路邀截,打发他出门,不胜恼怒。因转了一个念头,恐瑶琴回来,日后不好来住,只气忿忿走了出来。便一路寻思道:“什么富商?怎恁的目内无人?将我一个热突突的瑶琴半路截去,叫我怎气得他过!若不寻着与他做个对头,也吃这勾栏内人作笑柄,后来走动也没光彩。” 忽想道:“我中了鸨儿的离调计了。她与人串通,只说拜寿,将瑶琴送去,决不在院内欢耍。我如今只去暗暗寻访,决不与他甘休!” 遂走回家,将一套衣服除去,换了素常包巾、窄袖、拴缚腰间,穿了一双深面起跟鞋,吃了顿饱,遂出门闲走,只不走入勾栏院来。   一连走了数日,并不见有什么头脑来,心中十分纳闷。一日信步走出艮岳门。走不四、五里,早见落花飞絮点点沾衣,他只无心理会,随着高低曲径抹走。走了多时,忽抬头看见奇峰怪石,古木乔松,一所极热闹的地方。殷尚赤细细一看,方知是当年徽宗在此起筑的一座皇庄,常来游幸。因年老,与一班人讲道谈玄,以致国事日非,不来游赏,便就塌损倾圮,不复旧时模样。便有附近居民皆依石傍峰,在皇庄左近前后盖造屋宇,开张酒肆茶坊,供这些游人憩息。此时正是春景,故此游人往来不绝。殷尚赤看了道:“我今日无意中走来,怎得有此情怀,与这班闲人游玩。倒不如寻个松间石上去坐坐吧。” 遂只拣僻静处走来。因转过一带高岗,只见岗下有几进楼房,周围一带土墙围着,这座屋宇在内,十分幽致。遂走下岗,绕着这带土墙走来。却见内中一株青松,直罩出墙外来。墙外有几块怪石崚,奇峰屹立。遂不胜欢喜,要来坐在石上,看这些往来游人。   不期才坐下,忽飞了一只乌鸦来,立在奇峰顶上,朝着殷尚赤不住的伸颈怪叫。殷尚赤见了,甚不喜欢,便骂道:“你这王八,也来将我奚落!料想我不去打人杀人,你朝着我叫些什么?”遂将手往上一举,要赶它飞去。谁知这只乌鸦偏不怕赶,只是乱叫。殷尚赤被它叫得耳根不宁,便十分焦躁起来。遂立起身,走在奇峰石下,立在高处,双手板着峰石摇撼,要将这块奇峰石掀倒。这只乌鸦见他摇撼的势重,一时站立不住,遂展翅飞立在青松枝上,转身又向着殷尚赤呱呱怪叫。殷尚赤便不摇撼峰石,即转身朝着墙上,见这乌鸦比前更叫得凶恶,遂又骂道:“ 你这王八只向着我叫,岂不是件怪事?”便又要赶来。   不期身子立在高处,早望得见墙内有几个男人围着蹴球,又有个妇人背转身坐在旁边椅上,用手搭伏在那里,不知看些什么。因暗想道:“这是好人家,白日在园中蹴球耍乐,不要被他们看见,说我轻薄了他,只下去吧。” 遂走来坐在原处,这乌鸦早已飞去。坐了半晌,因想道:“我从小便学蹴球,东京俱道我身材巧捷。只前日同瑶琴蹴了几回,她便学我的身分解数,我就教了她些。只不知这几个人蹴得如何,我今只隐身在峰石背后偷看他蹴一回,得便处看看这妇人,散些闷回去也好。” 遂复走在高处,将身闪立峰边悄悄偷看。这班人蹴得甚是平常,便不耐烦再看。正要下来,只见蹴场中一个胖大汉子走出围来扯那妇人。殷尚赤暗想道:“蹴球是不好看,且看他扯过这妇人的脸嘴来,是恁模样,回去也亦是放心。” 便又立着。不看时还好,如今看明,不觉大怒起来。   原来这妇人就是瑶琴。自从那日哄来,被董敬泉缠住不放,心中十分记念殷尚赤,只不能脱身回家。这日饭后,被董敬泉扯她园中蹴球耍子,瑶琴只得同他蹴起。董敬泉那里晓得什么好歹,只死立着直挺挺的滚踢。亏得几个闲汉大家帮衬。只几脚将那气球踢送瑶琴。瑶琴遂将小脚儿勾住颠稳了气球,一时间扭捏身躯百般波俏,蹴出许多名色来。董敬泉见了,只连声叫好道:“俺也踢了好些球儿,自不曾见恁般踢的有趣,可不喜坏杀了俺!” 瑶琴蹴了一会,便将气球蹴起,向董敬泉怀中蹴来。董敬泉一时手慌脚乱,接便接了,只蹴不出好来,险些落地。众闲汉忙来帮帮衬衬,吵做一团。瑶琴得空,遂走出围场,坐在椅上。董敬泉道:“你且歇歇气儿,再来与俺耍。” 说罢自同众闲汉蹴。瑶琴坐在椅上,看他们不上眼,遂兜上心来,想起殷尚赤。遂转身搭伏,斜靠在椅上,只痴痴的想念。忽被董敬泉走来歪缠,定要扯她去蹴球,瑶琴只得回过身来推辞。早被殷尚赤在墙外细细看明,方知被商人藏匿在此,便勃然大怒道:“我访寻了这些日,却在这里被人腾倒。不去夺回,等待何时!” 遂大踏步奔到墙下,托地跳上墙头,再踊身往墙内一跳,抢步上来,大喝道:“好大胆贼男女,狗弟子孩儿,怎敢霸占殷尚赤相与的粉头,窝藏在此怪浪!” 便赶近前来。董敬泉忽见人跳过墙来将他大骂,听明方知是殷尚赤,便不胜大怒。遂弃了瑶琴,走上一步大骂道:“俺一个富商,谁人敢来挺撞。莫说是勾栏院行货,不是你老娘;便是你老娘,俺老子霸占了,也不许你吱个声儿。敢来讨死!” 说罢遂喝众伴当:“快与俺动手,打这死花半截腿下来,叫他没气苦。俺几贯钱钞,送入开封府作烧埋银两!” 众伴当有的去取棍棒,有的便来动手。   殷尚赤听了,一时八万四千毛孔,根根俱竖,睁圆怪眼。见众人俱围打拢来,疾忙虚起一脚。众人连忙躲闪。早被他趁势赶进,将董敬泉劈胸揪住。董敬泉不曾提防,急要挣脱。谁知殷尚赤力大,将他如小鸡般提过来,往地下一跤掼倒。抡着右拳,觑定董敬泉面门“ 豁刺” 一拳打下,正打在眉心眼角。大喝道:“ 你这狗弟子孩儿、有几个臭钱,直恁不放人在眼内!且叫你做个瞎子,受 些 没 眼 的 活 地狱!”董敬泉吃打这一拳,直打得两耳内一时铙儿、钹儿、钟儿、磬儿不住的嗡嗡乱响;两眼中有千万个金屎头苍蝇往来飞舞;两鼻中一如吃了辣芥菜,直冲得鼻涕眼泪一齐往外乱滚。口中只叫人:“快来救命!殷尚赤又抡起拳头,觑定董敬泉吃两个下颏,一拳打下,正打在髭须中间。大喝道:“你这张臭驴嘴,倚着商人体面,出口伤人父母,要送我到官。你倒求我声儿,我倒吃软不吃硬,你却叫人救命!” 你这狗弟子孩儿,可知关公劫鲁肃,并没一人敢上前来救护。若有一个来,先叫你死!” 董敬泉打这一下,满口中一时酸甜苦辣,将二十四个牙齿一齐摇动,早迸脱了上下两上门牙,血沫往外乱喷。此时众伴当、闲汉俱要来救护攒打殷尚赤,忽听见“关公劫鲁肃”,生死俱在他手中,遂不敢上前来救。   这瑶琴先前突见殷尚赤跳入围来,不胜惊惊喜喜,忙立起身要来迎接。不期喝骂着董敬泉,遂不便走来相见,只得立住。又见他放出本事,将董敬泉跌翻在地,却也心上暗暗欢喜道:“打得他好!装模作样,只要人奉承他。” 遂不来解劝。打了第二拳便看了一眼,见董敬泉鼻歪嘴肿,鲜血交流,十分怕人。遂转了一念,忙来抱住殷尚赤。殷尚赤正要打第三拳,绝他的性命,忽被瑶琴走来抱定,便说道:“你劝什么?他有好意到你来?” 瑶琴两眼垂泪说道:“ 贱妾焉敢解劝!可惜官人一个少年俊杰,前程万里,怎为贱妾烟花奋不顾身?倘一时失手,受累不浅。” 殷尚赤道:“ 我与你恁般热突,要 他 来 吵 断。我 今 只 打 死 了 他,便 受 累 也 不妨!”说罢又要打落。瑶琴忙又拦定道:“官人怎这般执性,万不可为妾伤人,自受其害!” 说罢大哭起来。殷尚赤见了,一时手软,打不下去,道:“ 既是恁地,我且饶他。”两手却不放松。忽抬头一看,只见众人俱齐攒攒执着棍棒,他方才吃惊。忙一眼看去,见亭旁有块青石琴台,有六尺来长,尺馀厚阔,约有五百多斤。便松手立起身来,疾忙抢进亭旁,用两手举起,作掷来的模样,向着众人大喝道:“敢来作对,照此亭为例!” 遂往亭柱上横冲掷去。用的力猛,去的势重,只一冲击,“豁刺” 一声响亮,早将这座亭子打倒在地。急纵身跳出土墙,飞奔入城而去。   这些伴当见瑶琴哭劝,又听见说也饶他,遂大家留心,等他松手时一齐动手,不怕他逃去。忽见举起琴石打来,俱各大惊,连忙退后。今见打倒亭子,个个吓得吐舌,谁敢还指望来拿他?直看殷尚赤跳过墙去,才敢在满围中叫拿叫捉的混吵。   这瑶琴见殷尚赤这般作用脱身,因暗想道:“我与他相与了这些时,只道他做人比绵还软,谁知今日打人比铁还硬。”因见董敬泉在地下昏昏沉沉,叫疼叫痛,只得忙在自己身上裂下一方绸绢来,替他包扎了头面,又用手要搀扶他起来。谁知一个身子比死人还重,那里动得分毫,连忙叫人。众伴当、闲汉忙来搀扶入内,董敬泉只说不出话来。众人惊慌,一面灌救,一面去请医人来医治。瑶琴担着一把干系,小心服事半夜,方才说得出话来。   到了天明,董敬泉即吩咐心腹伴当备了副厚礼,到开封府进状。开封府接了状词,即差人出来拘拿。这差人奉了牌票,即出来商议道:“ 若奉承得原告喜欢,却有十分财喜。只是这殷尚赤向来是个顽皮,手脚又是唧溜。方才董家人说他在园内行凶,实是怕人。如今若一径到他家去拿他,倘被他恃顽溜撒,一时那里去拿他?倒是一件干系。须要大家计较想个法儿,一索捆翻,方才没事。” 大家计较了半晌,内中有个说道:“他为争风月,我们还在风月上计较。何不去与张鸨儿商量?”遂走来商议了一番,便去埋伏左近。遂着一个到殷家堂中,向内问道:“殷大官人可在家么?” 里面有人出来问道:“寻我家官人做什么?”那公差假说道:“我[是]张瑶琴打发来的,急要请你官人去说话。恐不信准,叫我拿件信物在此。”说罢,遂在袖中取出道:“烦你进去,大官人自然晓得。” 家人接了入去。此时殷尚赤正在家中,想着:“昨日打了董商,虽不敢与我作对,必要埋怨瑶琴因她惹祸。不知留住不放,还是放了来家?” 正要出门打探,忽见伴当进来,拿着一柄诗扇相请。殷尚赤见了,却是当日带去初会瑶琴,后被张鸨儿赶逐,一时气恼,不曾入房去取,一径走回,遂信是实,不胜欢喜。忙将诗扇放下,出来问这人道:“ 瑶琴来家了么?” 那公差假答道:“ 是今早回家,即着我来请官人去说话。” 殷尚赤听了满心欢喜,便不再问。遂同走出大门,低头前走,恨不得一步跨进勾栏院门,与张瑶琴相见。一面走着,一面心中打点了许多温存言语。   正想到得意间,忽前后两旁突拥出二十馀人,将他左右两手紧紧按住,一条铁索劈头套锁,推着便走。殷尚赤一时"地里被人擒锁,手脚俱施展不来,便大怒喝骂道:“你这些贼男女,是什么人,敢将我恁地锁缚?” 遂立着不动。只见前来请的这个人说道:“你昨日在皇庄逞凶,打坏了董商人。他今早告在开封府,我们奉相公差遣来拘你。” 殷尚赤听了,便说道:“ 这是件斗殴词讼。他既告我,我是被告,也不消似拿盗贼般,趁早放手。” 那公差道:“ 不然。我们不是这等擒拿,只因你素常没个好名。若不是这般拿锁,我们几个人,还不够你一顿拳打脚踢哩。” 殷 尚 赤 大 笑 道:“我一个做汉子的人,你既说明怕我动手,我只不动手。到府中去,自 有 话 与 他 对 理。可 知 不 是 没 头 官 司,怕 他 怎么!”遂昴然直走,众人便蜂拥着一齐入府。   已先有人进去禀知。等不一会,开封府相公坐出堂来。众差役将他推到堂下,殷尚赤正要诉说,不期相公一坐下,不容分说,即拍案高声喝骂道:“你这贼泼顽皮,怎敢在皇庄禁地白昼行凶,擅打国课商人?有碍朝廷体统,真是死有馀辜!又将 商 人 打 落 面 前 二 齿,若 不 按 律 重 惩,何 以 警众!”喝叫左右:“与我重责这顽皮,然后定罪!” 殷尚赤极力分辩,众衙役那里由他,只更番打来,直打得肉绽皮开。殷尚赤只大叫大嚷:“徇私枉法!” 开封府见打到五十下下,又见这般叫嚷,恐有耳目,遂说道:“现今商人受伤不知生死,且将这顽皮下入牢去。俟过百日外,然后定罪。” 遂将殷尚赤上了刑具,推入牢去。   原来这开封府相公是永兴人,与董敬泉是乡亲。今早得了他礼物,遂不容殷尚赤分辩,打个尽情,下在牢中,以泄董敬泉的气。董家伴当见处得畅快,回来报知。董敬泉虽是欢喜,却仇恨难消,必要将殷尚赤处死。遂又吩咐一个得力伴当去嘱托牢中,叫他暗暗谋害。这伴当领命,即来到孙节级家,正值在家料理饭食送入牢去,遂出来两个相见。孙节级问道:“不知大叔何事下雇?”那伴当说道:“小可因有一事,特来相烦节级。请一便处,方敢细陈底里。” 孙节级道:“此处没人,不妨有话直说。” 那伴当听了,方同坐下说道:“小可奉家主董员外之命来见节级,非为别事,就为今早蒙本府相公审的这件事,牢中事情俱在节级手中,故托相恳一二。”   孙节级听了,早瞧科了九分,暗暗吃惊。忙笑说道:“闻知这殷尚赤打伤了员外,莫非来托我了当他么?” 那伴当笑道:“果是节级见头和尾。实不相瞒,我家员外被伤,虽不伤命,却怀恨入骨。故托小哥先具白金十两,有了回音再奉二十,望即允从。” 说罢,便在袖中取出送来。孙节级接在手中,因说道:“你家员外怎恁般轻人?要安排一条人命,须犬出个手儿。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分给众人买酒吃,这事如何做得来?如今我若一径推辞,又道我不近人情,眼内只有银钱,反使员外笑我。也罢,你如今回去,只叫员外送我五十两。先有十两,再拿四十两来,还他一个干净。”那伴当听了,不胜欢喜,满口应承道:“节级果然作事恁地爽快,杀得人救得人,不枉人称是小虬髯。即今小可回去上复员外,再送三十两,后找十两,何如?” 孙节级道:“ 恁便做得。我在家候你回信。”那伴当即辞出门。   原来这孙节级,是开封府一名禁役,宋时叫做节级。他名字叫做孙本,是山东临淄县人。为人轻财好义,见人患难,极肯拯救。人具称他是小虬髯孙本。幼时弃文习武,充投幕卒跟随主将出征,为争战功得罪本官,本官将他问成死罪,下禁在开封府狱中。后因本官削职,没了对头,他便托人谋为,脱了罪名。因在狱中多年,深知狱中可以救死超生,遂谋做这节级。见人冤苦不平之事,必尽力为他周旋设法,使他出狱,心中方快。在他手中也不知救了多少人出去。就是重犯,他也百般体恤。故此满狱中罪犯无不感恩。又待人谦谨。衙中人个个喜他,俱与他相好。   这日堂上发下殷尚赤到狱来,晓得衙中上下俱得了重贿,将他用了重刑,只不知为甚情由。遂着几个牢卒,搀扶他安歇在一间房内,与他料理腿上,自己便来细问。殷尚赤遂忍着痛苦。将始未缘由说出道:“ 好个糊涂没道理的相公!也不对审,便将人恁般处置。” 孙本听明,才晓得他是条汉子,便留心说道:“原来你撞了这个大对头。可知湖涂没道理是受了私贿,叫他怎有得道理?你如今安心挣扎,慢慢的等个出路。” 殷尚赤见他是个好人,不胜感激道:“ 难得节级哥恁般好情。若得出头,决不相负。我今在此,被人"地哄来,家中还没知道。敢烦节级哥着人通个信儿,好来看我。”孙本道:“你家中甚远。今还不曾过午,我今回家料理些来吃了,再去通知。”遂自走了半晌。   正要出门,不期董家着人来嘱托他谋死殷尚赤,遂暗暗沉吟道:“我若不答应,他又去转托别人,这条性命决难保全。”遂一力提当。打发这人去后,即叫人拿了酒食,同入狱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双手劈开天地壤,一头触倒不周山。   不知殷尚赤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五 回 孙节级狱底放冤人 屠金刚阵前招女婿   话说孙本与董家伴当计较了,自己即入狱来,将酒食与殷尚赤吃,便去料理罪囚。忽见牢内有个罪犯在那里呻吟将死,遂暗暗计较了一番,便回家来。等不一会,董家伴当已是笑嘻嘻入来,取出银来说道:“小可奉节级言语,回覆员外,员外不胜感情,即依命送上。只求节级早晚了事,当堂递明病故执照,馀物随即找送。” 孙本收了,说道:“ 只在三日内便见分晓,来讨回信。”董家伴当欢喜而去。   这日孙本不入狱中,只着人去料理。到了第三日傍晚,才着人挑了一担酒食,同入狱来,分给众人,又与他们说知就里。众人无不依从。然后又将些酒来同殷尚赤吃。殷尚赤道:“我尚不曾孝敬节级,怎好生受?”孙本道:“人谁无患难,谁无冤屈?我孙本也曾从患难冤屈中来。今见人患难冤屈,若不急救,徒使人笑。你且同我开怀畅饮一番,自有话与你计较。”殷尚赤听了便不推辞,两人对饮,直饮得十分兴豪。孙本便在袖中取出一大包银子,放在桌边。殷尚赤见了,不知什么缘故,一时不好动问。只得又吃了半晌,问道:“ 方才节级哥说有甚计较,只不知这早晚,可得一说么?”孙本听了,看了殷尚赤一眼,因笑说道:“人间生死,莫不由天。若今日孙本看来,只这活地狱中,得了几两银子,能使人立死,又能使人立活,则我孙本在此操生杀之权,殊令人可惊可骇!” 殷尚赤听了,一时没做理会,只看着孙本沉吟不语。孙本便又笑说道:“我这些说话,你实一时理会不来,只得要与你直说了。” 遂将董敬泉着人嘱托谋死的事细细说出。   殷尚赤听了,大笑道:“原来恁地暗算!既是如此,节级哥须早将我安排,去回覆他便了。” 孙本笑道:“ 你死固不足畏,但我孙本也是个汉子,怎肯为人作奴使唤,将你屈害?我今实有心来救你出这狱中,别投去路。” 殷尚赤道:“不致我死,事尚可为。这是朝廷禁地,不经官放,怎得轻易出去?”孙本道:“董敬泉在衙门撒漫,上下用钱。我只好救得你目前,怎救得你日后,早晚必遭他手。我今已有算计在此,救你出去。” 殷尚赤听了,急问道:“ 不知节级哥算计什么?” 孙本道:“昨夜牢底病死一个犯囚。这犯囚在牢中年深月久,并没仇家对质。做了一件疑狱,来了官府,俱不审 着。我 今 将 他 代 你,回 复 董 贼 便 了。” 殷 尚 赤 道:“牢中耳目众多,倘日后露犯,岂不遗累了节级,这怎么做得?”孙本道:“这个不妨,我也虑过。你今犯的斗殴轻罪,却被仇家用贿暗害,是件有屈无伸。我今就放你出去,即日后犯露,只不过顶你罪名,须不致死。况且官无久任,倘遇廉明问出真情,决不肯单为董贼,你不消虑我。若说耳目众多。我已通知,俱皆允许,决不漏泄。今已夜深,可随我到家去来。”   殷尚赤见他真心仗义,不胜拜谢。孙本即袖了银子,与他乘黑散步走出,真是神鬼不知。到了家中,孙本引他到僻静小房中将他安顿,自己即入狱料理。使人将尸首包好,候至天明,具了一纸:“殷尚赤受刑不起,病故在狱。” 开封府已是心照,便批了印信,发出掩埋。孙本接了准呈,即着人拖出。一面着人报知殷家,叫他领尸埋掩幸喜他家俱是下人,闻了此信,忙来牢口领去,绝不验明家主尸首,一竟抬去门外,在乱葬土岗掩埋。回家将家主物件分散,各自做人家去了。孙本拿了这纸红印信准呈,到董家来找银。董敬泉见是开封府印信朱批,以为消了恶气,方才十分欢喜,即便找出,又外一封酒资打发孙本。   孙本见一天大事做得干干净净,欢喜来家,与殷尚赤说知备细。殷尚赤不胜感恩道:“ 只因一时气愤,被仇人陷害,万分必死他手;谁知节级哥哥仗义回生,此恩难记。若蒙不嫌,愿拜节级做哥哥。” 孙本听了大喜,殷尚赤遂伏地纳头四拜,孙本连忙搀扶了起来。因说道:“我去年结拜了袁武,至今时常往来。你今调养好了身体,使你投奔他去。他家资丰厚,延纳豪杰,为人敬重。” 殷尚赤问道:“ 这个袁武是那里人,得拜哥哥?”孙本道:“这个袁武是我同乡,他幼时曾得异人传授,洞知天文、地理、数术、阴符。因欲见用于世,展其才略。去年东京开选,他来应举。不期被黄潜善等只重夤缘,将他遗落,一种愤懑难与人言。一日,在开封府前酒楼上沽酒自酌,醉后在壁上写了数行诗句,却是讥笑宋室无人。早被缉事使臣拿入府中问罪。是我一力排纷,将他释放,遂拜了弟兄,在我家住了多时。他曾劝我说‘不久汴京大乱,天下荒荒。’ 遂别我去寻访豪杰,做些事业。”殷尚赤听了,忙问道:“ 他恁个人,胸中必具先识,哥哥可曾问他豪杰是谁?”孙本道:“他说:‘天意南旋,四方豪杰渐起。余不足论,近闻得传言有两句,道是楚地小阳春,关中金头凤,二人可为群雄之首。我此去若访着一人,便事有可为。’只不知如今可曾访着。”殷尚赤又问道:“哥哥可曾问他二人姓甚名谁?” 孙本道:“这我倒一时不曾问明。”殷尚赤听了,踟蹰了半晌,因说道:“ 兄弟蒙哥哥大恩,得不死于仇人之手,今又使投奔袁武。但兄弟想来,这袁武既存大志暗访豪杰,行踪未定之时,此去决难遇值。况且山东与汴京相离不远,倘或有人熟识,诚恐遗累哥哥。我想楚地小阳春,楚地是湖广地方,虽不知他姓名,但既有人传他美号,必是个济危扶困的汉子,大约不减当时山东及时雨。我若去投奔,必有些好处,又离东京渐远。兄弟行动得如旧时,便去访寻。” 自此只坐在房中,日日调养,敷治棒疮。早有月余,方才平复如旧,遂辞孙本要去。   次日,孙本治酒与他送行。饮了多时,孙本起身入内,一手托出银两,说道:“这是董敬泉之物,兄弟取去,好作路费。”殷尚赤推辞。孙本道:“此乃不义之物,天教有眼,落在我手中。今日合该兄弟使唤,怎么推辞?” 殷尚赤只得收了。孙本又去取出两套衣服鞋袜并刀棒来,殷尚赤即便打叠包裹。孙本因说道:“我有句话要对兄弟说,不知可肯听从?”殷尚赤道:“哥哥有话,敢不敬听!” 孙本道:“ 兄弟这场官司却是为妇人,以致陷身不测,但古来豪杰,俱不为色欲所淘。如今此去,切宜戒勉。” 殷尚赤忙拜谢道:“ 哥哥金玉之言,敢不拜从。” 孙本搀扶了起来。此时将已傍晚,殷尚赤遂挎刀提棒,背了包裹,二人乘黑出城。到了僻处,殷尚赤连忙拜别。孙本恐闭了城门,只得自回。   殷尚赤立在黑处,见孙本进了城,方才放心前走。遂晓夜南行,望南进发。一日行到一个市镇处,见一家门首插着一杆酒望子,因想道:“ 我连日走得辛苦,且入去买碗酒吃,并问问路程。”遂走进店来,拣副座头,放下包裹哨棒坐下。走动的来问道:“客官要打几角酒?”殷尚赤道:“且打两角来。有什么下酒?” 走动的道:“我店中有上好家生豕肉并包点汤饭。客官大约明早结伴同走,我这里自有干净床铺。”殷尚赤道:“我不问你床铺。既有好肉,可切二斤来。”不一时摆上酒肉,殷尚赤遂自筛吃。吃了半晌,见不能充量,便又叫打两角来吃着。只见主人立在街头,招呼人进来安歇。就有两、三个人肩驮包裹走入,店中引他到后面去。过不一会,又有一起进来。   殷尚赤看在眼内,暗想道:“ 今才到午,要走还走得七、八十里好路。怎么这起人见鬼般就在这里安歇?” 因忍不住叫声:“店主人来,我有话问你。” 主人在外听见,走近桌来道:“客官有甚言语?”殷尚赤道:“今才晌午,你家怎便留人歇宿?这些人又肯不走,这是什么缘故?莫非前面有什虎狼难走么?”主人笑说道:“原来客官不曾在此走过,怎晓得此去有些厉害。” 殷尚赤道:“我是东京人,实是没曾走过。前面有什么厉害。可对我说。。”   主人道:“前去不是虎狼拦路,却有一夥强人剪径,为首的叫做铁铸金刚屠隆。他是大名府犯罪,逃走在前面蛾眉岭,聚了百十喽罗,专劫过商,抢掳妇女。因生了一个女儿,今年一十六岁,更比屠隆十分了得,使两口镔铁宝剑,人说她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远近官兵只好看他一眼,皆不敢轻易来剿捕我们地方十分受苦。幸喜这个女儿还有些好处,不肯劫夺穷善人家,又不劫寅、卯过商。若过了两个时辰,不曾空放一个。故此往来商贩晓得规矩,便安歇等伴,明早同行。客官你也只好在此歇了。” 殷尚赤听了,笑一笑问道:“他这女儿叫什么名字,恁个模样儿?想必是夜叉小鬼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奶奶了。你可曾看见么?” 主人道:“这个女儿时常带领人下山打围出猎,我们常是看见。但说来也是奇事,你道他强人必生恶种,她却生得出类拔萃:眉不消画,有若青山,脸不付粉,犹如白雪,唇不丹涂,却似樱桃。欢喜时如溶溶春水,发怒来似汹汹秋涛。最好看的,她骑在马上,一双小脚儿在银镫里斜跷,卖弄风流,波波俏俏,十分娇态。故此人俱称呼她马上妖屠俏。客官,你道好也不好?”殷尚赤听明,只不言语,忙将酒肉吃完,取出碎银打发完,取了包棍出门。主人忙来留住道:“我才说了许多前面难走,你怎么又去故作采樵,送他包裹?” 殷尚赤道:“我要赶路。他若要时,我便送他。”主人只得放手。   殷尚赤出了门,乘着三分酒兴,走了半晌。因想道:“我枉了一生本事,从不曾遇个敌手。何不去与这屠俏耍一棒儿,使她喝采,也强似在这些红粉柔媚女子口中叫好。”遂想定了主意,便急急走了二十余里。抬头望去,果见前面一座高山,黑丛丛许多树木,隐隐现出飞檐兽脊绝大的一座殿宇来。殷尚赤晓得便是蛾眉岭,遂自留心。将包裹放落在地,紧束腰间,挎好了刀,举着棍棒在手中掂了几掂道:“虽是不甚重,料他也奈何我不得。” 遂将哨棍挑了包裹在肩,一路走来。   到了山下,又抹入林来。早有人在林中探望,殷尚赤故意慢走。走到一块平旷间,遂东西观看,转不见了殿宇。正看间,忽一棒锣声,早有一骑马冲出林来。大喝道:“兀那汉子!有甚铁叶裹头、钢皮包颈,吃了豹子肝、大虫胆,敢在蛾眉岭径过?快将金银包裹纳下做买路钱,才饶你过去。若牙迸半个不字,叫孩儿们绑缚入寨,取出心肝炙脆,与俺下酒!”殷尚赤忙将他一看,却是个髭髯半白。知他便是铁铸金刚屠隆,遂摇着棍上包裹,笑说道:“我包裹内金银自有,只叫你屠俏出来与我见一面,耍一棒。若赢得我,我情愿送她,空身自去;若不赢得我,只好叫她与我做个叠被的侍儿罢了。”屠隆听了,发怒如雷,疾忙点开坐下马,摇着手中枪,照着殷尚赤咽喉下一枪刺来。殷尚赤忙将棍上包裹卸落在地,轻轻抵住,两人即便杀起。一往一来,杀到三十馀合,屠隆全不能讨得半点便宜。再杀一会,觉得渐渐力怯,只左右遮拦。殷尚赤要逼他女儿出来,不下毒手。   早有小喽罗乘空处抢了包裹,飞报知屠俏。屠俏听了大怒,取了两股宝剑,翻身上马,杀出林来,大叫道:“什么人敢在此恃强!父亲退后,孩儿来也!” 只这一声叫唤,恰似花飞柳舞、莺啭乔林。殷尚赤忙抬头一看,暗暗惊讶。你道这屠俏怎生样样?但见:   头上用一条黑纱扎额,露出红心角儿,左右插两支雉尾;身间穿一件红棉战袄,套着白绫比带,上下绣百般花朵。左吞头,右吞头,夺人眼目;前掩镜,后掩镜,耀眼争光。背插几根狼牙鈚子箭,腰悬一张画鹊铁胎弓。骑匹白点子马,紧紧夹定,坐副锦绣银鞍,稳稳斜跷。眉如新月样,鬓若黑云堆。分明是一位美貌佳人,却按着前生地煞。   殷尚赤见她来得较近,满心欢喜。屠隆便虚展一枪,带转马头,好让女儿来杀他。只见屠俏一马冲到,用两股宝剑,只使得呼呼风响,如雪练般在殷尚赤头顶上砍过来。殷尚赤笑了一笑,即举棍相还。你看他二人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一个怒发佳人,仗腰间宝剑入我彀中,顷刻强人俱伏倒。一个生嗔浪子,恃面前硬棍拨尔机关,霎时刹女皆叹服。一个在地下,恨不得一棍搠来,要取红娘子半猩猩,一个在马上,恨不得双剑砍去,逼勒骂玉郎多点点。杀到情浓,你贪我爱,搅作团并作块,汗津津早已湿透酥胸;战到妙处,我恋你眷,叠成双合成对,喘吁吁果是难得气接。若不是今日交锋,乌得半百偕老?   屠俏与殷尚赤,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下,各放出平生武艺,棍来剑拨,剑砍棍搪,来来往往。杀到五十馀合,一时胜负难分,各讨不得半点便宜。殷尚赤只笑嘻嘻,不住的喝采道:“好个耐战的女子,正是我的对手!” 屠俏也暗暗称赞。不一会,两个各卖弄本事:屠俏见棍来,便镫里藏身;殷尚赤见剑到,即使花棒躲闪。直看得众小喽罗,俱拍掌叫好。   屠隆见这人与女儿一般本事,也自惊惊喜喜。遂暗暗踟蹰了一番,即喝鸣金罢战,自己一骑马放近前来。屠俏与殷尚赤各皆贪战,忽听得鸣金,不知是何缘故。回头见父亲赶来,遂将宝剑架住了棍头道:“天色已晚,不便厮杀,饶汝去吧!”殷尚赤笑道: “ 我正要在夜间与你顽耍,怎么要去?”说未完,屠隆勒马近前,笑问道:“ 你这汉子武艺甚高,必是有些来历。可说出姓名、家乡并年纪妻小,俺自着人送你过去。” 殷尚赤听了,笑道:“ 你又不招我做女婿,问些什么?既是要问,我是东京有名的钻心虫遍地锦殷尚赤,自小学习枪棒,兼通技艺,满身刺了绣纹,爱结江湖好汉。今年二十一岁,父母早亡,并没讨妻。只因避难,要去湖广投奔相识。不期撞着你女儿缠住,只不肯放松,杀了这半日。我也晓得你女儿手段实是高强,是一位女中豪杰,使我不胜心服。如今问明,可还我包裹去吧。” 此时屠俏已勒马按剑,在屠隆背后,听见父亲问得有些古怪,又见说出姓名年纪,没有妻小,便将殷尚赤看了一眼,不便再听,遂拨马往山寨里去了。屠隆因对殷尚赤说道:“( 原回缺一页)俺年近六十,精力甚觉不似往昔。小女之身尚无可托,每欲寻配英雄。但据此山岭,怎便着人寻访?便就寻访着人了来,见俺们做这事业,也不肯死心踏地在此,终久要败坏俺家风,岂不将俺半生经营这座山岗寨子,等闲弃去?俺今日见你本事高强,正与小女一对,不相上下。又听见你逃难到此,必是无家可归,异日必能死心踏地,昌盛家风,与俺争些光彩。如今欲将小女配事英雄。小女本领与面貌,豪杰俱已见过,不知豪杰竟见可肯俯就么?” 殷尚赤听了,不胜惊惊喜喜。正要答应,忽想起孙本临别吩咐的言语来,便只沉吟,一时没个道理。屠隆见他不允,勃然大怒。只因这恼怒,有分教:   洞房中男豪女杰,山岗下狮吼龙吟。   不知二人可得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好夫妻拚命捻酸 热心肠两头和事   话说殷尚赤见屠隆肯将屠俏配他,满心欢喜。忽想起孙本之言,便只管沉吟,不敢一时答应。屠隆见他沉吟,遂变色问道:“敢是小女本领不高,面貌不扬,有不肯俯就的意思么?”殷尚赤听了,一发心慌,答应不来。忽想道:“ 这屠俏本领我已喜煞,屠俏姿色我已爱煞。他如今情愿配我,这段姻亲实是天缘。今若舍此,叫我今生到那里去求讨这个女豪杰来与我作对?我今已是无家可归,同他们落草,实是出于无奈。日后做得一番事业,也还是豪杰中所有的事,岂不可行〔权变〕,固执孙哥哥临别之言?况且我如今已在他寨中,〔 若不变通〕 行权,必要使他父女好意变成恶意。”一〔时拿定了主〕意,遂欢欢喜喜,立起身来拜谢道:“小子无〔能,承蒙泰〕 山不弃,赐配令爱,自愧空囊,若不见责,敢 不 从 命。” 屠 隆 听 了 大 喜,连 忙 扶 了 起 来,道:“今日正是黄道良辰,只今夜就使你二人成亲。” 遂一面吩咐准备喜筵,叫取衣冠与殷尚赤穿戴。一面着村妇们迎请屠俏出来,同拜天地。   不一时,堂中结彩,银烛辉煌。寨中自有吹鼓手,奏起乐来,便也十分热闹。吹闹了半晌,早见后面几个村婆野妇簇拥着屠俏出来。殷尚赤忙偷眼看去,还是日间打扮,只卸了左右吞头并前后掩镜,战裙换了绕地长裙,鬓边添了许多珠翠花朵。缓步轻移,十分袅娜,走来与殷尚赤同立红毡,先拜了天地,又拜了屠隆,然后夫妻交拜过。屠隆坐了正中首席,他夫妻分了东西,对面旁座坐下。合山大小喽罗俱来叩头,承值的早送上水陆酒肴。这一席喜筵,虽无海错山珍,却有猪、羊、牛、犬,大盘大碗的搬来。屠隆便揎拳裸袖,低头啖嚼,殷尚赤却也要吃,只是初做新郎,一时不好动粗,恐怕新人看见不雅,便抬头看这对面新人。早见屠俏,右手擎着一只猪腿,左手捧着一大碗酒,吃一口酒,咬一块肉。两旁村婆野野妇,不住的斟酒与她吃。殷尚赤见她吃得十分爽快,便也忍不住吃起来。三人在喜筵上直吃得落花流水,风卷残云。不一时,各人面前俱堆了几堆白骨,盘碗皆空,俱有三分酒意。又各吃了一番蒸卷馍馍、粉汤茶饭。   殷尚赤与屠俏吃完,各自坐着。屠隆遂唤了村婆妇送他二人归房,二人即便起身。到了房中,殷尚赤忙偷眼看去,只见房中四面摆设的俱是刀枪剑戟,被灯火照耀得森森闪闪,光芒射目。再看床上,睡的是虎皮褥子,豹皮枕头,盖的是一床麂皮猩猩血染的一条大被,床前列着几个生漆骷髅头的尿器。殷尚赤看在眼中,暗自惊惊喜喜道:“这才是女中豪杰的作用。只不知到温柔乡里,可用得着软款功夫?”正想未完,早见屠俏打发了村婆野妇出房,向殷尚赤笑了一笑,说道:“俺们一对豪杰夫妻,全然用不着道学先生的斯文腔调,俺自去睡也。” 说罢自脱衣上床。殷尚赤听了,满心欢喜道:“浑家先睡,我也便来。” 遂脱去衣服,急入被中,寻欢取乐。你道他二人如何举动,但见:   男效风流,女敦朴实,男效风流,知是豆蔻初芬,乌敢骤风狂雨,只用轻怜爱惜;女敦朴实,晓得恩情难免,奚辞肉裂肌分,惟有攒眉苦忍。一个惊惊喜喜,乍得甜头;一个耍耍欢欢,深知趣味。各说知心,皆言俏语,一番快畅,万种温存,漫道夫妻巧言,个中实有前因。   两人一夜欢情,真似如胶似漆,到了天明起来,出房拜谢了屠隆。   过了多日,屠隆有了他夫妻二人,遂将山寨中事情俱交与他二人掌理。自此殷尚赤与屠俏日日同去巡山,劫取过往,十分强横,人俱叫他是‘ 男女魔头’。便又结远近豪杰。因念孙本大恩,常使精细喽罗送礼去酬谢。遂在屠隆、屠俏面前,说起当日要去投奔‘ 小阳春’,并说袁武言语,要使人到湖广去访问。忽一日接得附近 传 来 一 书,方 知‘小阳春’是姓杨名幺,号道长,屈遭刺配往北。遂与屠俏商议劫夺,即吩咐人去四处等候。   忽一日,早有探事的来报说:“山下有一起客商,同着一班进香人,内中行李甚多,特来报知。” 殷尚赤听了,对屠俏说道:“ 今日丈人身体欠安,你在此看视,我去取了来。”说罢带了多人下山。这些客商与进香的,忽见强人赶来,俱委弃逃命,遂弃下一乘小轿歇在岭侧。殷尚赤一面叫人搬取包裹,自己一马放到轿边,却听见有个女子在内哭泣,遂下马揭帘。那女子掩面哭泣,殷尚赤将她衣袖往下一扯,那女子早露出嘴脸来,哭着说道:“ 大王饶奴性命!”已被殷尚赤看个满怀,遂叫人抬她上山,自己上马在轿后押着。   不期先有人报屠俏道:“今日却是喜来也!” 屠俏正服事屠隆吃汤药,忽听见说甚喜事,忙问道:“ 殷大王下山,敢是得了十分彩么?” 小校道:“彩是有些,也算不得什么喜事。殷大王劫掳得了一个美貌女子,抬上山来,做一位小寨夫人,岂不是件喜事?” 屠俏忙问道:“你怎么便晓得要做小寨夫人?”小校道:“方才见殷大王揭帘扯袖看那女子,便叫抬上山来。必是看中意作小,难道抬来做女儿?” 屠俏听了,一时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大叫道:“这负义贼,恁般大胆,与他拚个死活来!” 屠隆连忙挣着劝道:“ 孩子不可造次。”屠俏道“他在东京嫖粉头犯事;那日见了俺,便涎脸说风话;如今见了这狗男女,自然也是恁般,怎不丢人脑后!”说罢提了双剑,出寨上马,赶到岭下。果见轿子在前,殷尚赤骑马在后。心中十分恼怒,遂将马急纵,舞动双剑,飞也般杀来。将到轿边,喝声“ 歇着!” 遂赶到殷尚赤马前,直砍过来。殷尚赤忽抬头见屠俏下山,面色如青,不知是何缘故。突见砍来,忙用棍架住道:“ 浑家怎么!” 屠俏大怒,骂道:“ 负心贼做得好事,只杀你便了!” 说罢,只乱砍过来。殷尚赤方知她疑心吃醋,一时分解不及,见不是势头,只得放马抵敌。霎时间,一对好夫妻忽变了一对仇人,各拚性命杀将起来。众喽罗见了俱不敢相劝,连忙报知屠隆。原来,屠隆三日前受了风寒,十分沉重。今听见夫妻拚杀,只急得在床上呻吟,忙叫人去劝。村婆野妇俱下山来相劝,却见二人杀得性发,不敢上前,只在两旁跪拜叫嚷。   这日杨幺正同着两个押差,见了这座高山险岭,皆畏缩不敢轻进。杨幺便提棍向前道:“你们只随我来。” 便一齐同走。将到山岭前。杨幺一眼看去,远远见山下有两人两骑,如走马灯儿般棍起刀落,赶着厮杀。张龙、赵虎见了,不胜害怕,立住说道:“我们就说这山内必有强人,你看这不是在那里操演?莫去撞入虎口,枉送性命。可寻人问路,抄转过去吧!”杨幺且不回言,只两眼看前面了半晌,不胜惊惊喜喜,方说道:“ 你们不要心慌。我看他两人虽是厮杀,却俱不下毒手,我疑内中必有缘故。你们在此立着,等我去问他声来。”说罢将包裹卸下,提棍急走。两押差阻他不住,只得拣个草深处藏躲,探头观看。   这杨幺走近看时,却是一男一女厮拚,两旁许多人跪拜叫嚷,却听不明白。勃然大怒,即举棍对着男人大喝道:“莫非倚强在此压妇人么!” 说罢,把一棍照脑袋上打来。殷尚赤突见这人来发话,正要回言,不期棍到,疾忙抵住,也就一棍相还。杨幺即将棍拨开,在他马前直使得如落花飞絮万点侵入之势,只不离前后左右。殷尚赤只紧紧遮拦。屠俏忽见这人百忙里赶来,裹住丈夫厮杀,早将先前一段吃醋捻酸的心肠,忽换了知疼着热的好意,遂来疼护丈夫,忙舞剑合拚这人厮杀。杨幺见妇人也来奔他,心中甚是疑惑,到此不便问明,只大喝道:“那怕你两个拚我一个!”   三人在山下直杀得愁云惨惨,红日无光。杀了半晌,殷尚赤、屠俏见这人棍法高强,各自暗惊,便一齐架住,问道:“你这汉子,必非常人。快道姓名,不要伤了情分,吃人笑话。” 杨幺听了,停棍说道:“我便是湖广岳阳府柳壤村纪杨幺。你二人为什么在此争斗?” 殷尚赤、屠俏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道:“你敢是打贺太尉吃官司递解往北的小阳春道长哥哥么?”杨幺道:“我便是。你怎么晓得?” 二人又问道:“你既是道长哥哥,为甚没有刑具并押差同走?” 杨幺道:“ 因他见这山岭险恶,必有豪杰占据,知我有些本事,去了刑具,要我在前探路。那边草内探头的不是么?”二人听了,忙将棍剑齐抛,滚鞍下马,拜倒在地,谢罪道:“我夫妻二人久已闻名愿见。近又得书,日日使人打探哥哥到来,欲劫救上山,不期今日才得相遇,却又恁般得罪!快请上山。”杨幺忽见二人拜倒,连忙还礼。又听见说是夫妻,不胜惊喜,搀扶起来道:“杨幺从未识面,不知贤夫妇从何晓得贱名,敢劳如此?” 殷尚赤遂将自己姓名、犯罪投奔、得配屠俏并接书信略说了一遍。杨幺听明,不胜惊惊喜喜道:“ 你二位是一对豪杰夫妻,今日为何在此作性命相搏,真邪?戏耶?好使杨幺不解。” 二人听了,俱忍笑不住。殷尚赤只得说道:“ 我两人的笑话,只得要与哥哥说知。今早山下有一起买卖过往,兄弟下山邀截,见这轿中有个女子,将她带领上山。不期弟妇疑心有别样心肠,便赶来舍生拚命相搏。若不是哥哥到来,敢怕今夜还要着人点灯,杀到天明还不住手哩。”   杨幺忙问道:“这女子如今在那里?”屠俏道:“这山下轿中的便是。” 杨幺走到轿边,问这女子道:“ 你年正轻,为甚到此受惊?你可说明,我着人送你回去。” 那女子见是好人,只得止泪说道:“我因父母患病,许了一炷信香,同众香妇今早经过。不期遇着山上大王,众皆逃散,只弃我在此。若得放回,感恩非浅。” 杨幺听了点头,便来见二人道:“目今只因宋室无人,奸权用事,以致豪杰散生,耗其元气。英雄到此,必〔 要〕 戮佞扶忠,做番事业,方不虚生。若只图财宝,贪爱女色,岂是豪杰所为?必致遗臭于人。今这女子为父母患病进香,是一孝女,使我杨幺不胜起敬。岂可使她受惊?乞推面情,速着人放回。” 殷尚赤、屠俏听了,不胜欢喜道:“哥哥这些见识,才是做大事业的豪杰,怎不远近闻名,使人想慕!兄弟)日原有好色之心,只因受了一个哥哥的教训,再无他念。况且又得屠俏为妻,已是心满意足,怎肯又去撇甜就苦!今早因见这女子失伴,且抬上山,慢慢着人送回。谁知错疑,一时分解不得。” 杨幺道:“ 原来兄弟恁是好心,夫妻恩爱,只是方才欠了些主见。若抬了这女子入寨,虽无别意,难免李下瓜田,怎怪得大嫂见疑。” 因又对屠俏说道:“大嫂见疑固是不差,须看个情由,便以性命为戏,未免过于太急。如今总推杨幺情面,勿生芥蒂,夫妻欢好如初。可遣人送这女子到路口,令人找去。”二人听了,不胜感激拜谢。即一面使人送这女子下山,一面迎请杨幺上马入寨。   杨幺遂用手招呼两押差。殷尚赤、屠俏道:“趁今日杀了二人,哥哥只在山中做事业,岂不快活!” 说罢便要赶去。杨幺连忙止住,将自己心事说明。二人方不动手,遂一同入寨,即备酒款待。杨幺使两押差坐在左右,殷尚赤、屠俏下陪,吃得十分豪兴。杨幺将打王豹,常况杀人,因结骆敬德,认罪入监、释放事情,细细说出。殷尚赤因两押差在旁,不便说话,遂使人引到别处去吃,自与屠俏坐近,因说道:“哥哥若不说,兄弟怎知常况在阳城县狱中?即今商量救他出来。” 杨幺道:“不消兄弟费心。我已托骆敬德去报知丁谦、于德明,他三人自有计较。方才兄弟说受了那一位的教训,可说我晓得。” 殷尚赤遂将相与瑶琴,痛打董敬泉,以及孙本放出,说结袁武并“ 金头凤” 的事,细细说出。杨幺听了,不胜惊惊喜喜道: “ 原来果有个‘ 金头凤’!”遂将天雄山抄录言语以及童谣说出。因说道:“我杨幺结识了 何 能,已 是 快 心,怎 知 又 有 个 袁 武 奇 人。不 知‘金头凤’ 是何名姓?我去东京,先见了孙节级。到了地头,必去寻访二人。” 殷尚赤道:“ 兄弟常使人寄礼物去,怎奈孙哥哥只不肯收,只收得与他上寿的礼物。想是去的人不善言语,如今要拜托哥哥带封书去。” 因又问:“ 这何能恁样人,如今在那里?” 杨幺遂将何能才干、荐上天雄山并邰元犯事同解,嘱他临时取便,〔一告知。〕“今有常况沿路手书,大约有人救护,却不得实信,只记念不了。兄弟你可使人打听也好。” 殷尚赤、屠俏晓得这些缘故,不胜快活,各畅饮到晚,安顿杨幺歇宿。   到了次日,杨幺要辞别下山。殷尚赤那里肯放。一连住了五日,知不可留,只得备酒送别。吃到中间,殷尚赤使人托出一盘银两并几件冬夏衣服、鞋袜之类,因说道:“本当留哥哥多住些时,争奈哥哥大事在心,不敢多留,但须速去快来。些少银两,权作路费。外小封二十两,给两押差路上买酒吃。”又吩咐了言语,两押差只磕头应允。杨幺见盘内银两甚多,因说道:“ 我那里用得许多,只消一半够了。”殷尚赤、屠俏齐说道:“此去路远,便到地头,衙门也要使费,我这里还要着人来问候。” 杨幺遂不推辞,叫两押差收入包裹中。殷尚赤又取出一封书来道:“这是烦哥哥捎去与孙本哥哥,内有十两蒜条赤金。” 杨幺接来,紧束在腰间。遂大家作别,相送下山,各自分手。殷尚赤、屠俏见去得远了,方上马并行而回。   杨幺别了殷尚赤、屠俏,同着两押差,一路逢村饮酒,到镇安歇。两押差感他恩惠,只小心服事,并不上刑具。走了多日,一日到了朱仙镇上,相近东京不远。因见日已西斜,遂寻店安歇了一夜。   到次日,各吃饱了酒饭,两押差自去打发店钱。杨幺立在门首,只见往来的闹攘攘,有的携男抱女,俱往西走,有的在门首探望。杨幺看在眼中,不知是何缘故,便走向对门,与一个老年人拱手问道:“你这里今日为何这等热闹?”那老人看了杨幺一眼,笑说道:“ 你是远方人,如何晓得?俺这里是开封府管辖,地名朱仙镇。往来热闹,有个缘故,你既来问,我只得说你知道。当初宋太祖贫贱时,曾打过擂台,自此天下闻名,人心向附。后来陈桥兵变,便做了皇帝。因见民间设立擂台,一则聚众耗损民间财物;二则生端起衅,伤人性命,故禁止天下,不许设立擂台,到了仁宗时,便有好事内臣与王孙公子蓄养教头,喜刺枪棒,好顽好耍,遂怂恿官家,许开封一府设立擂台,相沿到今。故此这些好顽子弟寻访教头来家,或逢香集庙上,或到时令佳节,搭立擂台,各出彩物摆在台下,使人与教头放对,或拳、或棒。若有人来放对,令他写明了死伤不抵文契,然后使他上台。若打赢了,这些礼物并众香官喝彩钱俱送他,还要披红挂彩,吹乐鼓手迎接来家,下次就是他上台。是第一件好看的事。如今俺朱仙镇西去十馀里,地名大宝集。有一富豪子弟,叫做干燥皮、钱过斗,同了几个宦家公子,迎请了东京城中第一有名禁军教头,叫做五色反毛锦鸡头乐汤。因他拳棒十分了得,在这大宝集上,一连三年并不曾遇个对手。他夸大言道,‘拳打三千郡县无敌手,棒劈八百军州我独尊。’今日正是五月十三,集上有敕建的一座关帝神圣庙宇十分齐整,各乡、村、镇男女以及城内居民,一来进香赛神,二来年年旧例,来看擂台上乐汤放对。故此这些远近村人,俱到那里去观看。你今问明,想是也要去看了。”   杨幺听明,笑了一笑。两押差替他拿了包裹,走出店来,杨幺接入手中,与那老人拱别。走离了镇上,因将老人的言语述出道:“离此只得数里,我们何不去走遭?” 二人依允,遂向小路,跟着村男妇女。走了半晌,早见一座村落,果是繁盛。三人便走入村来。只见两旁许多赶趁的人,将各种货物,也有开铺面的,也有堆垛在地下的,俱在那里做买做卖,以及茶坊酒肆,人进人出。再走到中间,更是热闹,人都拥挤不开。杨幺在前用两手分开众人,两押差只跟随在后。走了不半晌,在人丛中抬头,早见前面飞檐接汉,画栋冲霄,直耸出似乌云般一座殿宇来,方知到了关帝庙前。只见庙前有方圆四、五里一块空地,俱是四方五岳的人,如山似海,东簇一团,西聚一块。正中间迎着庙门,果搭着一座无大不大的一座擂台。你道是怎个模样?但见:   玲珑八角,明透四方。头顶上,俱用织成芦席遮盖;脚底下,纯是拼就松板铺平。庭柱丝绸包裹,横梁彩笔描成。左柱上用黄金打凿一行篆字:“拳开惊虎走”;右柱上将白银攒嵌几个蝌蚪:“脚动吓龙奔”。正中间宽宽荡荡,任你拽拳扯腿;两壁厢坦坦平平,随我抡枪舞棒。台面不高,离地约有丈五;基址甚广,周围却有千寻。若来跌扑,任你铜筋铁骨,经不得几下拳头;如逢较棒,那怕力大身强,捱不得一棍颠翻,上生下死,分明是一座森罗;进死退生,俨然是数间地狱。   杨幺同两押差看完了擂台,遂又看台下。只见四下里搭着小篷,俱有人赶趁在那里卖酒卖肉并馍馍扁食。又有几处俱挂着竹帘青幕,却是有体面的人家妇女在内来看打擂台的。又有一个大敞篷,内中围列一扇锦屏,外面拦着一带朱漆花朵栏杆,里面堆着许多缎匹银钞,桌上摆列笔墨观砚纸,上面设着一张大椅,披条虎皮,有许多人在内看守。   杨幺看罢,遂同押差走入庙来,瞻仰圣容。只见殿上神座前,果乃宝炬辉煌,篆香缭绕。桌上堆列许多果品、猪、羊、鱼肉、酒饭、馒头。有数十个庙祝并火居道士,口里喃喃呐呐的通诚祝献。案下跪着许多村男妇女,磕头礼拜。也有求笺的,也有祷告的。一起不了,又是一起挤来。杨幺同押差随众拜了神圣。早有门外一起乡人锣鼓喧天,执香的,扛抬祭物的,俱入庙来赛神酬愿,杨幺遂同押差走出门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二十馀年梦合,一朝祸发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