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3 页/共 11 页

喜孜孜的是香干浅,笑欣欣实有邓潘驴。娇嫡嫡,虽云少妇,尚存处子含羞。热突突,只道年轻,却有老成伎俩。乱纷纷,有如蜂酿蜜;急攘攘,胜似蝶钻花。汗津津,美满情怀,喘吁吁,周身快畅。骨都都,泛溢蓝桥,软苏苏,醉倒吏部。从今罢却相思,已后思情似海。   两人狂荡完,公子扶起月仙,为他整衣理鬓,不胜感激。月仙道:“贱妾寒门陋质,所嫁匪人,只怜命薄,不作他想。不意那日临窗自遣,得遇公子眉目送情,坠鞭留意,两心眷恋,脉脉相关。自到如今,身心若有所系,已拟作来生之好。谁知公子情深,不忍弃掷,谋妾到此。初见惊疑梦境,两愿皆从。今妾之身,公子之身也,不知将来何以置妾?倘或有始无终,情如朝露,今夜宁死於公子之前,庶免日后怨别愁离之苦!” 说罢举袖拭泪。公子听了,忙指灯作誓道:“ 我黄金若不与月仙图个天长地久,必亡身刀下!”月仙忙将衣袖掩他的口,祝道:“ 心真誓灭,祸变祯祥。”公子听了大喜,遂将王志无病,留她母亲在别室,细细说知,又说及谋娶。正未说完,解语走入,月仙忙将公子推开。解语笑道:“我公子为姐姐费尽心机,今夜才能欢会,正好快乐,怎倒推开?我与姐姐如今已成一家,不必避嫌,妹子已另备喜酒,畅饮一番,再寻佳镜。” 公子遂携了月仙出房,另是一席酒肴。遂与月仙并肩坐下,解语对坐。三人不复顾忌,欢饮了一番。解语因见夜深,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间精洁香房,遂自走出。黄金与月仙各自解衣上床,真是一夜欢娱,千金难买。   到了次日,公子出房,着都趣与王志夫妇说明;又唤进王妈妈入房,月仙述知缘故。两人先前气恼,却被都趣先用势压利害之言,次以富贵动其心。二人见已中计,女儿又已心愿,只得允从。公子大喜,遂厚待二人,送他先自回家。   遂与月仙日夜不离,朝朝寒食,夜夜花朝,十分快乐。不知不觉已住了三月有馀。王志夫妇常来催月仙回去,恐怕邰元早晚回来。月仙只得与公子细细商量了一番,送月仙回去。只因这一回来,有分教:   安排杰士入牢笼,准备佳入归绣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图富贵卖奸瞒婿 甘作妾表里仇夫   话说月仙与黄金公子如胶似漆,千思万爱,日夜不离,三月有馀,当不得王志夫妇再三来说“ 邰元凶暴,恐他早晚回来,露出消息,事非小可。” 黄金道:“ 他有甚本事,敢来问我要人?” 月仙也踟蹰了一番道:“若恁般住下,这厮回来岂肯甘服?若使妾暂回,看他动静,徐徐而图,方得长久。”公子听了,一时高兴,只得着人送了月仙归家。怎禁两情眷恋,热突分离,一日几次传消问息;过不两日,到月仙家楼上顽做一处。街坊人已知其事,俱畏怕势力,谁敢管闲。   且说这邰元别了天雄山弟兄,身边有的是银两,到处买酒食肉,耽耽延延,走了二十馀日。这日才走得到天阳,已是下午,便往东门走入艳冶街来。将到自己门首,早抬头见对过系着一匹高头骏马,银镫雕鞍。再看自己门户,双门扃闭。因暗想道:“想是我泰山因我不在家中,便收拾得铺面恁早。”遂走上街头,用手在门敲了两下。忽听得楼上月仙笑声,便又敲两下,里面方问是谁。邰无应声道:“是我归家。”里面静悄了半晌,才一路叫出道:“ 大郎回来了么?”邰元听见是丈人口角,便应道:“ 泰山,正是邰元回来。”遂开门,同进到后一层堂中,放下包锏,又解了跨刀,然后与王志唱喏道:“小婿出门许久,一时不得来家,多蒙泰山照管。怎不见岳母与月仙?” 王志忙向楼上叫道:“ 妈妈同女儿下来,大郎回来也。” 母女答应下楼,同入堂中。邰元向岳母唱了喏,便自坐着,说了几句闲文。因看着月仙,只见桃花红晕,惺眼蒙蒙,低问声道:“ 怎你今日方来?” 邰元道:“我被好友款留,直到今日方得回家。你在楼上与谁吃酒么?” 王妈妈忙接说道:“大郎你还不晓得,今日是我寿日。你丈人连日在黄公子家做活,得些钱来,买几味酒菜,替我上寿。故此在你楼上吃酒,你却来得恰好。” 邰元听了说道:“女婿做亲来,实不知岳母今日是寿日。这晚准备不来,明早补礼吧。” 王妈妈笑说道:“ 小生日,也不值恁地。你同月仙上楼,我收拾了热酒来。” 邰元听了欢喜,便取了包裹同月仙上楼,果见桌上杯盘狼藉,邰元绝不疑心。与月仙说不得几句,王志夫妇拿了酒菜上来,一同坐吃。邰元正走得饥渴,便就吃起,直吃到更深。王志夫妇将碗碟收了下去,邰元与月仙各自上床。   原来这日黄金正在楼上与月仙低斟慢饮,十分快乐。不期邰元回来,幸喜门是关的,不曾直入,急忙下楼躲在王妈妈房内。王妈妈将寿日哄了邰元上楼,即打发出门,上马而去。这月仙被邰元回来惊散,心中十分不快,即存了害他的念头。恐他动疑,只得强为欢笑,同他完了久别馀事。   到了天明,邰元起来,即去买了几色荤菜老酒,来家叫月仙整治,替丈母补寿,在家中吃了一日的酒。次日将银两藏在身边,自出门去,寻人吃酒,做他豪爽的事。   这黄公子出得门来,已有家人扶他上马,急走回来,直到半夜方才惊定。他妻子晓得缘故,劝他绝了往来。怎奈他情沾肺腑,岂肯回心。次日即着人叫了都趣来,细细商量,要摆布邰元,急娶月仙来家。都趣想了半晌,方说道:“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娶她回来,才得明公正气,没人谈论。”公子听了大喜,即一面着人通知月仙,一面〔 着〕 都趣等候。   过不几日,邰元早起,正要下楼,被月仙一手扯住道:“你腰边暗藏银两,日日在外同人吃酒,烂醉回来,只撇我在家清冷。我令将你银两藏起,才放你出门。” 说罢便撒娇撒痴,向邰元腰里解脱下一个包肚来,险些将小衣脱落下地。邰元正要发话,不期丈母走上楼来。邰元慌忙两手捏住了腰裤,只背立着。月仙便将前言告诉母亲。王妈妈便笑说道:“我只道你夫妻顽笑,原来恁地。既是这等,你收了银两,可还他包肚。”月仙便将包肚丢在楼板上。王妈妈连忙拾起,笑嘻嘻递与邰元道:“大郎你不要恼。人家男子在外饮酒,却是妇道家该管的事,但大郎饮的是正经酒,不是撒泼酒,怎么一样拘管起来?我晓得女儿怪你不来家吃,偏了她,有些眼热。就是藏起了银两,日后还是你的,只不过替你收藏,恐你浪用。虽是小见识,也是她做人家的好念。大郎不要恼她。”邰元满肚皮气恼,一时发作不来,便接来拴在腰间,遂下楼出门。   走了半晌,因想道:“我正没好气,要给她两拳,禁她下次;谁知丈母上楼,只得忍住了手。我这汉子,可是惧怕老婆的!晚间回去,好便好,不好须叫她认了拳头,才晓得棘手。”因心里招了些不快活,只低头在城中乱走。因又想道:“我在气头上,包肚内的吃她藏匿,也该到笼匣中多寡拿些来买些酒吃。如今空手,若向熟识店家赊吃,却是不惯。倒不如去寻个相知,便吃他这遭,也不差什么。今日若不吃个烂醉归家,也吃这婆娘作笑。” 想定了主意,便来寻人。谁知偏不凑巧,寻到这家回说不在,走到那家回说有事出门,心下好不耐烦。   正低头走间,忽有人走来,拱手道:“大郎,好些时不见,今日我正要到你丈人家来,遇得恰好。向日斜石街黄公子请你丈人到家做了好些生活,如今还有做不完的,叫我送到你丈人家来。我这两日却没工夫,烦大郎千万替我带去,免得我走。”邰元看明,却是小时认得,当年在母舅隔壁住的,惯走人家做帮闲,浑名叫做“ 火老鸦都趣”。邰元本不肯替他带归,因暗想道:“这黄公子前日丈母已对我说过,想必就是他。我今正走得没兴,何不替他带去,到店上权押顿酒,吃了家去,也好灭这婆娘的嘴,使他晓得我没银两在身也有酒吃。”因说道:“你还认得。”遂伸手过来讨取。都趣道:“我同你去取。” 遂引着邰元到斜石街来。走入黄家厅上,叫邰元等着,便入内同了公子出来。公子故意问着都趣道:“这便是王穿珠的阿婿么?” 邰元道:“ 我便是。” 公子遂满脸是笑道:“ 我有包珍珠急要穿点,烦你带去与令岳,穿点好了送来。” 说罢便在袖中取出一个小锦袱打开,当面点明了颗粒,遂递与邰元。邰元接到手中,便要转身。都趣便在邰元手中接过来说:“这是贵重之物,你却要收藏谨慎。你身上可有什么包肚么?” 邰元道:“ 有,有,有。”遂撩起外面长衣,都趣便递与他。邰元并不留心,即塞入包肚。都趣送他出门,邰元遂欣然而走。   走了半晌,因想道:“我见包内大小一百馀颗。只消取一两颗到酒店权押,便有一醉。我今不好去寻旧店,倒是不熟识的好。”遂高高兴兴走入一家酒店中坐下。即叫火工先打五角酒,切三斤猪首肉来。不一时送到面前,邰元便吃,觉得酒香肉美十分可口。吃了半晌,又叫打两角来。因想道:“若是往日独吃没兴,只此够了;今日却要吃个尽量,回去便不撒酒疯,也使婆娘见我醉了,不敢撩拨近身。” 想定了主意,遂只顾叫酒,大碗价呷,只吃得十分尽量,才立起身走到柜处,对店家说道:“我今少带银钱,有些珍珠权押你处。”那店家见他吃了这些酒菜,又不是现银,但不喜欢,只努着嘴叫拿来。邰元便用手探入包肚内,一只手早在包肚底下穿过,吃了大惊。再向四边一摸,那里还有什么珍珠!忙叫声不好,道:“珍珠失落了。还在他家中,我去寻来与你。”说罢即转身向外要走。店主听了大怒,喝住道:“什么珍珠?!你是骗酒吃的法儿。谁着你骗?趁早脱下衣服作当,莫讨我叫人来剥!” 邰元听见要剥他衣服,便急得怒发,隔着柜,只一拳打去,正中面门,仰后便倒,大叫火工来救。一时赶出十馀个火工,各执火叉、竹篦拦住门口,望邰元身上打来。邰元大怒,一时手起脚踢,打的众人个个头破血流,逃躲走散。邰元大步出门,立在街中,向着门内大骂道:“你这干瞎厮讨打。我邰元可是扯谎骗酒吃的!且去寻了来,和你说话!” 便一直走去。街上人方知他是小太岁,俱各吐舌。见他去远,走入店说知。店家只得叫苦,忍气吞声,叫人闭门,恐他又来打人。   这邰元一气跑到黄家厅上,掀椅翻桌,大惊小怪,满地找寻,那里有个影响?黄金走出,大喝道:“你这厮来做什么?”邰元只白瞪了眼,掀起包肚与他看,道:“ 珍珠不见了,失落在这里。你拾了,可拿来我带去。” 黄金即发怒道:“你这厮好大胆胡说!我的珍珠是交在你手中,拿出门去了半日,怎推说失落在此?不是$醉失落,便是见财起意,动了贼心,走来混赖。我只叫人捉住,吊打醒了,追赔还我!”便喝了一声,遂自走入。只见两廊赶出五六十人,齐执棍棒打上厅来。邰元着急,大吼一声,举起一张大椅,与众人拚斗。众人如何抵挡得住?却被都趣在内看见,忙使人取出一罐清油,望邰元两脚上直泼过来。邰元打得性发,直打得众人退出厅外,随即赶出,要夺路而走。不期两脚油污,赶打得势猛力重,跨踏出阶前青石,一个脚挫,把立不稳,轰的一声跌倒。急要挣起,又被酒制。一时手脚退慢,早被众人齐上,按头按脚,用麻绳捆缚。公子出来,大声喝骂:“着人送到府去追赔!”   众家人将邰元推扯出门,不一时到府。已先有人与相公说知,即坐出堂来,审问道:“公子告你白昼行凶,打入相府内室,劫卷财宝,擒获到府。怎敢无法至此!” 邰元酒已半醒,只得分说道:“他托我带归,就失落在他厅上,怎么赖人打抢?”遂将破包肚呈看。相公道:“ 打抢是虚,交付是实。你将公子这些珍珠藏匿,推说包肚破碎,希图混赖。不打如何肯招!”遂喝打四十,打得邰元大声叫屈。不一时打完,相公又喝招认藏匿在何处。邰元如何肯认,遂又一夹不了,又是一夹。见抵死不认,便叫推入狱中,明日再审,遂自退堂。   原来这些缘故,俱是黄金、都趣定的计策:通知月仙解他包肚时,即将底处挑开钱头,有五寸长短;邰元不曾看明,即取来系在腰间出门;月仙即叫父亲报知黄金,黄金遂着都趣来寻,邀到厅上,付他的珍珠是真;都趣见他拿在手中,故意问他,邰元即便塞入。要送他出门,使人悄悄尾他拾取。不期出门时,已落在槛内,邰元全不知觉,自到店中吃酒。晓得他要来找寻,叫家人埋伏两廊,泼油滑倒,送入府中,将邰元严刑打拷。下在狱中痛苦了一夜,也只认是醉后失落,自己不小心。因想起月仙截过银两,不使他吃酒,果是好意,遂告烦禁卒,寄信家去。这禁卒已受了重托,即要谋死他。却是相公念前官之子,不容伤命,只使他赔认。禁卒与他些饮食。却被公子着人到府催问,相公违拗不得,只得与他三日一追,五日一逼,身无完肤。   邰元到此,自谓无偿,只好丧命。不期一日,忽见都趣拿了些酒菜,走来看他。因说道:“谁知大郎恁不小心,惹出这场祸事。我在公子面前再三告求,说你失落是真,公子只不肯信。明日又着人来与相公说,未免又要一番痛苦,使我实过意不去。当日千不合万不合是我烦托,惹出祸来。”邰元道:“ 自来寄有不寄无,这不与你相干。是我不小心处,怎怨得你?”都趣道:“ 我想这件事,授受遗失,便追到尽头,只问得个不小心,也要各认一半。公子告说盗珠一百二十颗,价值三百多金。你何不认个赔偿一半,大事完了,何苦捱这极刑?倘熬炼不起,可不枉送了性命!” 邰元道:“你是晓得我有什么,只随他罢了。”都趣道:“我也是热心肠,怜你是条汉子,在此处肮脏受屈,着甚来由?只是事情也要看个轻重缓急,也要向死中求活。我也晓你实是无辩。”说罢便一面劝酒,一面假作沉吟。忽说道:“ 我倒替你想了一个两全的算计,只是不好对 你 说。” 邰 元 问 道:“你有什么好算计,可说我晓得。” 都趣道:“ 你且再吃些酒,我好慢说。”遂筛了一碗酒,夹了两块肉送来。邰元接来,连吃了四、五碗酒,便叫说出。都趣又筛了一碗送来,方说道:“你今一日不赔,一日不得出,日受苦楚。倘有长短,谁来照管你的事?你尊嫂一个少年,又无生育,怎能为你守志甘贫?闻得你尊嫂虽人物平常,若肯将她弃去,与人作妾,将这屈情告诉,大约这项银两只要在他身上抵偿。你得个干净身子出去,日后另娶个成家。这是两全之策。我是热心肠,一张直嘴,也只凭你主裁。” 邰元一时听见叫他弃卖月仙,不觉毛发俱竖。都趣见他颜色俱变,忙笑说道:“我且出去,迟早再来看你。” 邰元见他去远,只咄咄叹气,如死人般坐着。到了夜间,禁卒将他上了刑具。   次是提出,又是一番毒打,要他赔偿。邰元死不肯认。一日坐着,细将都趣的这些说话暗暗踟蹰道:“我是一条汉子,怎白地在此送命!若除了他这算计,实是不能脱生。只是月仙嫁我一场,并无颜赤过犯条例,一时如何提得起?她也怎肯便去?” 遂踟蹰到晚道:“ 罢,罢,罢!事到其间,只得要她屈从救我。等都趣来时,只合与他商量。” 谁知等了两日不见来。到第三日,方见都趣走来,满脸赔笑道:“前日这些说话,实是我一时唐突了你。今日又买一壶来请罪。”邰元此时见了都趣,一似亲人。见他赔罪,便十分感激道:“ 你休恁般说。我两日将你言语细细较量,实是不差。我今只得与你计较。” 都趣道:“ 我前日失言,已是得罪,实不便叫你做。你须自作主张。” 邰元道:“你休推调。只是我要弃月仙,也要与丈人丈母说明。又不知一时可有主儿?”都趣听了,只筛酒他吃。吃了半晌方说道:“ 你今即是情愿,何必要通知丈人丈母?今日又是追逼日期,你只消当堂认个不小心,失去公子珍珠若干,情愿卖妻王月仙赔偿,相公便不好再将你受刑,自然去寻官媒,去寻主儿。就是一时寻不着主儿,也不好十分追逼。若寻了主儿,他自当官交纳银两领人,一面将你释放,岂不天大事俱完了?”   说未完,堂上已发了三梆,禁役即来带着邰元上堂。正要动刑,邰元只得说道:“黄公子交付珍珠,失落是实。如今受不过枉刑,只得卖妻王月仙赔还。” 相公道:“ 既是卖妻赔偿,理之所该,非为枉法。只是公子珠价甚多,你妻子如何值得这些?” 邰元道:“值与不值也不晓得。若是肯念冤枉,量情减少,也不差什么。” 相公即着人拘唤官媒,吩咐而去。又着禁役将邰元依旧入狱,等候发落。   过了两日,禁卒又来带他上堂。只见相公说道:“今日官媒已将你卖妻银两交纳在此,今日将你释放。论理还该薄责,只是受责过多,又卖妻赔偿,不责准放。” 因唤近案,看视交纳银子。邰元果见案上许多银两,便咬牙不忍再看,叩谢走出。只因这一走出,有分教:   地下新添色鬼,人间合遇妖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鬼算计冷笑似无情 小太岁杀人如切菜   话说邰元释放出了府门,因暗想道:“我为这场冤屈官司,直弄得卖妻,无家可归,有甚颜面见人?不如离这城中,冷些时再来。”因又想道:“我月仙虽去,她父母在家,也须见他一面,说个事出无奈,空负他二人向日好情;并讨了刀锏,才好远去。我今在此,等到夜静去吧。” 遂在府门僻处坐到黑,方举步走出街来,道:“我邰元又不曾杀人作歹事,打得我两条腿恁般难走,好生可恨!” 便一步步乘黑捱到自己门首。   在门上敲了几下,并不见有人答应,遂自心疑。忙用手门上一摸,却是紧锁着。便暗暗叹口气道:“ 必是月仙出嫁,他两人俱送去了。” 早有对门左右邻人听见王家门上响动,俱开出门照看,却见邰元立在门首。只说声:“ 恭喜,大郎回来了!”便关门自去。邰元正不耐烦有人来看,得他去了,倒也自在。因想道:“他虽不在家,只得要卸下门扇进去,免得又向别家出丑。” 因用手将锁钮往上一撬,早撬落了一扇,遂闪身入内。却没灯火,幸喜路径是熟,遂走上楼来。房门也是锁的,只得用手裂断走入。忙推开了窗扇,就有亮影照入。却见房中动用以及床帐箱笼俱在,不胜惊异道:“她既去嫁人,怎一些也不带去?”因叹口气道:“早是那日不曾破口,果有好心待我。” 遂又向床头摸着了佩刀并锏,不胜欢喜。取刀在手,抽出鞘来,在黑中摇晃得几缕光芒射出。因放下想道:“我今日还没顿口下肚,不知灶下可有甚充饥,且寻些来。” 遂下楼走入灶下,并不见有甚下口的,只得复走出来,立在堂中,暗暗气苦。不觉有阵酒香,忙将两鼻东西乱闻,便闻到香处。用手一摸,见壁下有个酒坛,不曾盖好,透出香味。忙掀开坛口,一手探入,却有半坛老酒在内,不胜快活。忙提起,嘴对着坛口,骨都都咽落下肚,不时吃完,觉得十分快活。才上楼倒在床上,一觉睡着。喜得事在心头,见窗外有了亮光,知是五更,慌忙起来。打开箱笼,并叠了一个包裹。摸到箱底,忽摸出一包银两来,还是当日月仙在他包肚内取来藏入。一时摸着,真是绝处逢生,不胜大喜,遂裂块旧布揣在腰间。将刀紧好,背上包裹,提着三棱锏慢慢下楼,将大门依旧掇好。   走到东门,不期天早未开,遂立下暗道:“我今若去寻天雄山弟兄,自然相留。他当日苦劝我在山,同做事业,我只不肯,别了回来。如今这个模样,怎好走去见他?若要到母舅家去,近日母舅已死,表弟又与我不合,岂不被他耻笑?”因想了半晌道:“我记得当日母亲有个妹子,嫁在永城,多年没个信息,不如到那里住些时回来。” 遂沿城走到北门,又立了多时,方才随众走出。寻店买些酒食吃饱,遂慢慢捱走。因是腿上糊疼,一日不敢多走,一连走了两日。   这日走到下午,觉得十分难走,见前面有个市镇,忙忙走到,寻店安歇。走入房中,放下包裹刀锏,忙向主人家讨了一盆热水。脱去衣裤一看,两腿上血脓流淌,烂肉块块下落。一向没心去看,今日见了,不觉又恼又恨。只得在热水中浸洗,一时疼痛入骨。便叫主人家进来,问他买几张棒疮膏药敷治。主人道:“我这高草镇上虽有膏药,只好贴些疮疖脓窠,并没有棒疮膏药。只有丁太公家,他大儿子在县中作吏,家中自己配合得上好棒疮药。我镇上常有人拖欠钱谷受责来家,央情到他家买,每张要纹银一两,贴上便好。除非是他家才有。你若出得这块银子,我便与你买来。” 邰元道:“ 只要见效,那惜银钱。” 遂在怀中取出一幅白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内中约莫有十五、六两白银,森森耀人。遂称了二两,递与主人道:“烦去买来,我这里立等。”   主人接了,去不半晌,买了两张来,说道:“ 丁太公说:‘任它毒疮,贴上便就止疼,三日收口,半月痊愈。只是切忌气恼。’若三日不收口,可走去看,另敷别药。” 邰元听了,满心欢喜,接来贴上。过不一会,果是止疼。到了晚间,吃个醉饱自睡。不期店中有个小二,看见邰元身边有这些银子,十分动火;到了夜间,料理了店中,推说有事出门去寻人;恰好这人来家,细细说知,那人应允,他自回来店中歇宿。这人到了二更将尽,便走到店外,放出飞檐走脊的手段,纵身上屋,在檐前轻轻溜下,撬开门扇,走入邰元房内。见他沉睡,遂取出身边火种向空中一照,轻轻走进床前,在枕边取了白布小包,依旧上屋而去。   那邰元一觉睡醒,忽见窗中射入亮来,不胜惊疑,忙向枕边一摸,喊叫:“有贼!” 一时惊动主人,叫起火工前后赶捉,并无贼人。邰元只叫得气苦。乱到天明,腿上棒疮尽皆迸裂,点立不着地,只睡在床上呻吟叫痛。店主人见店内失他银两,担着一把干系,只小心来服事。   一连睡了三日,这邰元只得扎挣起来,对主人说道:“前日讨药时,原说着不得气恼,谁知恰恰为事,两腿上比前日更是疼痛。这丁太公家住在那里?” 我只得走去烦他一看。”店主说明住处,遂自走来。   到了丁家,只见一个老者,两鬓如霜,面色红嫩,在堂前领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嘻笑得意。邰元不便径入,只虚问声:“有人么?” 丁太公听见外面有人。连忙走出问道:“ 足下何来”?邰元道:“ 小子是过路人,只因受了屈棒,前日央人在府上告求了两张膏药,即今疼未止,只得走来求看。不知老丈可便是丁太公?” 丁太公连忙答应,请到堂中,施礼逊坐毕,即叫启疮看视了,说道:“我老汉的膏药,贴上再无不效。如今这般凶势,却是为了气恼所致,急切难愈。只是足下既是路途,这气恼何来?” 邰元见他眼力果高,只得将失去银两述知。丁太公又问道:“我观足下相貌人物,想是与人争斗,被官司受责了。” 邰元道:“ 若为争斗倒也没怨。我是受屈无伸,几致丧命,幸得卖妻完结,才得出来,去奔亲戚。” 丁太公听见卖妻完结,不胜惨容,问道:“莫非足下侵匿钱粮,暗消国课,致使卖妻完纳?不知足下尊姓何名,今投甚人?” 邰元见他殷殷相问,只得说出始末缘由,并通姓名。丁太公听了,不胜叹息道:“误失人物,官府也该谅情。怎恁般毒刑,折人妻子?但天下冤枉事也甚多,足下既已脱身,还宜自解。就是失去银两,也不必十分气恼,使疮难愈。” 说罢,遂走入内去了半晌,拿着一包细药,与邰元轻轻渗在烂肉上;又换了两张膏药,才觉得一时爽快。因谢说道:“ 太公药本贵重,怎奈邰元被偷,不能献纳。此去挣得好时,决不敢忘大德。” 丁太公笑道:“足下暂时受屈,老汉亦非求利之人。今知这些缘故,前途必少路资。前赐药本,可带去使用。” 说罢,遂在袖中取出。邰元再三推辞,当不得丁太公决要他受。邰元见他慨然仗义,遂不敢推辞,忙施礼作谢。丁太公因又问道:“足下此姓,我汉阳甚少。只有当年一位都尉在此镇守,甚是爱民。他是北方人,才有此姓。足下正与他相同。” 邰元不便隐瞒,只得说道:“邰都尉就是先人。” 遂将寄养以及阵亡之事说了一遍。丁太公听了,忙起身重礼道:“不期就是都尉世胄,老汉有眼不识,失敬失敬!”   正未说完,忽走进二人。丁太公喝道:“你两人终日在外闲荡!今有尊客在此,可过来相见。” 二人问道:“ 他是什么人,阿爹叫见?” 丁太公道:“他是暂时受屈,棒疮疼发,又在本地被偷,我今替他医治。他的先尊曾在我处镇守,前官之子,安敢不敬?快过来相见。” 二人道:“ 如今却管不着,问他叫什么。”丁太公道:“他在汉阳城内居住,姓邰名元。” 二人听了大惊,道:“莫不是东门艳冶街住的‘小太岁’么?”邰元惊应道:“ 二位那处知我贱名?” 二人急忙上前道:“我二人一向仰慕大名,要来结识。谁知今日来家,拜识面颜。”说罢一齐拜倒。邰元连忙回拜,搀扶坐定。邰元将他二人细看,只见:   一个是棱棱瘦骨,实具虎背狼腰;一个是短短身躯,的似豹头熊耳。一个是生死可以相共,一个是患难可以相扶。一个是会合系於前生,一个是相逢应乎后劫。从今作出万千般,说着令人堪羡。   邰元看明,遂问二人姓名。丁太公指着瘦长的说道:“这是老汉的内侄于德明。这便是第二个小儿丁谦。” 丁谦便说道:“我两兄弟因有些力气,好使棍棒,人叫我是‘铁里蛀虫丁谦’,我哥哥是‘ 铁鹞子于德明’。邰元哥哥既在我地方失去银两,俱在我二人身上,叫他欢欢喜喜送还,还要拜哥哥哩。”邰元听了,忙惊问是甚缘故。二人只含笑不说。即一面吩咐治酒,一面着人去请客来相陪。二人便问起受责事情,邰元又细述了一番。二人道:“若这等说来,哥哥一定被剪绺贼割裂了包肚,漏去珍珠,受这场冤苦。如今也只消问他,敢怕晓得些影子,可以追寻。” 邰元忽听见有处追寻,不胜惊问。二人只含笑说道:“ 如今哥哥不必远去,只在我家住一年半载,再作计较。” 邰元听得糊糊涂涂,不便细问。   不一时,里面送出酒肴,摆设堂中。正要坐席,忽外面走进个人来,对二人说道:“我前日来家,还不曾来看你弟兄,怎倒来请我?” 说罢,遂向丁太公作揖。见有面生人,只拱手道:“请了。”邰元连忙拱手。那人笑对丁谦道:“既承相请,我便是客。” 竟不推逊,坐了首位。丁谦、于德明只是暗笑,向太公暗暗摇手,只得将邰元坐了次位,太公坐了第三,两弟兄横坐。那人只笑笑傲傲,饮酒吃肉。邰元不知他是什么人,一时不便动问,只偷眼将他细看。你道怎个模样?但见:   浓眉若漆,滴溜溜两只乌珠;鼻孔朝天,毛渗渗一张阔嘴。笑傲一团贼相,谦恭纯是强形。性灵中有侠有义,行藏内能始能终。窃取不惊鸡犬,捞摸全用聪明。   前称神算有名人,目下尽云鬼算计。   那人吃了半晌,方问丁谦道:“这位朋友倒象是个汉子,怎憔憔悴悴满脸堆忧?怎请他陪我们豪爽人吃酒?” 二人齐说道:“他的忧愁,实有万千也说不尽。只他前夜歇在店中,被人取了他的盘费银两,气恼得棒疮迸发。今日走来,我阿爹要替他医好留在家中。我弟兄甚是怜他失物,不知哥哥可晓得些去路?千万告知一二。”那人笑道:“这地方除了我,还有甚人?是我偷的。他既是个苦人,我便还他。只是他为不见了银子愁苦,还是别有什么愁苦?他叫什么名字?” 二人便笑说道:“我们先前若一径说出他的大名来,你便要赔罪送还,便显不出你的义侠来。你今就肯还他,便是你的好处。如今说你知道,却是你不识面、到处替他传名、要结识的‘小太岁邰元’。我二人方才拜了他做哥哥,你今当面,难道还不拜他,还是这般上坐?”   那人听了,便看着邰元,一连三、四声冷笑,尽皆吃惊。那人因对邰元说道:“我向来实晓得你是条汉子,要来结识拜做哥哥,再不能够。如今却有了臭名,被人说坏,我听了甚是不服,有些怪恼。还认你后来的有些好作用,谁知你钟不敲,鼓不响,静悄悄的竟走到这里来!也只索罢了,只是问你落人圈套,放出监来,你还是晓得了风声不敢做对头,逃躲出来的?你还是竟一些不晓得风声,自己走来散闷的?可细细说我知道,我就有个分别了。” 邰元忽见这人说话嘲笑,心中十分恼怒。又听见他弟兄说他一向想慕,一时不便变脸。只急得大声问道:“ 我有甚落人圈套?什么臭名?须知落人圈套,只因自不小心,脱落了人的珠子,吃这场屈官司。臭名儿只不过吃追逼不过,情愿认赔,当官卖妻赔还,是救一时性命,不肯埋没。人到患难时,卖妻卖子也是常有的事,也不叫什么坏名丧耻。这些事俱是我做我为,人人共见共闻。终不然自己做的事,又去问谁?你且说闻知风声便怎么,不曾闻知风声又怎么?今日却要分别还我。”说罢直立起身来。那人见邰元发急,全然不理,只坐着,慢腾腾吃着酒,说道:“ 你若落人圈套被人暗算,竟坐在鼓中,只不过一时不察,还不失英雄豪杰面目,只今日我便拜你做哥哥;你若晓得暗算,怕他势力,甘心让他,前夜得你这包龌龊银两,我一毫不曾动,只掷还你,使你好去逃生。我如今问你:你的妻子可叫王月仙?可知她是几时出门,如今在什么人家?”邰元见他说话有因,只得按住了性子,坐下道:“我妻子正叫王月仙,是官媒变卖,当堂交纳银两,便是纳银人讨去。我出监时,恐人指笑,只在黑夜中回家,谁知家中并没一人。只住了一夜,五更捱门走出,并不曾问人,知嫁了甚人?这便是实话。” 那人听完,便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你还是个好汉,也不枉我向年想念。今又费了一片心机,天叫你来相遇。我今先拜了你做哥哥,慢慢与你说知。”说罢,向着邰元倒地便拜。   邰元满肚皮疑感,又不知他什么人,见他这般屈拜,只得出位搀扶。一时那里扶得起来,只得连忙答拜完。那人立着,满脸是笑,说道:“兄弟便是汉阳管界,就住在前面其邻堡。只因我有些手段,能跳高墙,踏得险壁,任他藏得隐密,放得安稳,也要被我算计它到手。故此人叫我是‘ 鬼算计常况’。我做这没本生意,却是存心偷奸偷诈,不偷贫苦,好结豪杰。一向在外,全凭眼见耳闻,遇了豪杰便要结识。当日结 了 杨 幺,已 将 哥 哥 好 名 说 知,他 在 那 里 想 念你。”邰元听了,大笑道:“你原来就是常况!你倒结识了杨幺,只可恨我还不曾见面。” 常况道:“哥哥在那里知我名姓来?”邰元遂将天雄山接去退敌,他们弟兄因述杨幺说你好处,俱在那里想慕。“ 谁知今在无意中,恰遇见了兄弟。你今有话,可细说知。”   常况道:“我对哥哥说,却是一时不要气恼。我前日在城内打听得一家奸诈致富,这夜便去算计他。乘黑入内,伏在他房中,等睡熟下手。不期他夫妻只不睡着说话,我便细听。却将哥哥家的事当了一件新闻,一递一口的笑说。先说哥哥自恃本事,不放人在眼内,街上人俱不喜欢,巴不得弄出事来。然后将哥哥出门,王月仙在家,一日在楼窗与黄金公子两下调情;回家与都趣合计,叫王志到家做活,使人假报王志死信,将月仙哄到园中,各遂心愿;哥哥那日来家敲门,这快活三郎正同月仙在楼上饮酒,王婆谎说寿日,放走快活三郎;他便设计着月仙将包肚弄破,都趣来邀寄珠,彼时珠子已落在他槛内;遂埋伏了人,这都趣暗使人泼油将哥哥滑倒,送放入府中。已嘱托上下谋死,还亏得相公明白,不许害人性命;又却不得他面情,只替他追逼。追逼时,俱有他家人看动刑具,还亏哥哥禁受得起。黄金、都趣遂商议官卖赔偿,明娶月仙为妾。当日银两俱是库中借用。哥哥进监时,即抬了月仙到家,如今两人好不自在快活。王志夫妇亦时常接去,家中门户,吩咐邻人替他看管。故此哥哥这夜到家,俱不曾见。” 邰元听了这些缘故,只急得恼怒填胸,直立起身来,大叫一声:“杀这奸夫淫妇!” 往前一步,不期棒疮迸裂,往后倒地,昏迷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连忙搀扶灌救,渐渐醒来。只叫疼痛难禁。丁太公将常况不胜埋怨,忙扶入小房睡好。一面劝解,一面上药。常况道:“我叫哥哥不要气恼!身子这般狼狈,若一造次,是不 能 害 人 反 为 人 害。莫 若 在 此 住 些 时,再 做 计较。”丁太公也劝说道:“从来杀奸,须在奸处可杀。若与他告理,他如今已是当官买娶,你便告下天来,也辨不明白。只在舍下调养好了,日后娶个贤德的成家。切不可为此不洁之妇,想去轻生。” 丁谦、于德明也再三苦劝,邰元点头称谢。丁谦使人去取了行李、刀锏,常况取了银子来。   自此四人只在一处,将邰元百般调理。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馀,邰元已是精神如旧,便自暗暗思算了一番。次日对三人说道:“我当日原要到姨母家去,相见一面。不期蒙太公与三位弟兄相留,住有半年。我今细想太公说话,实是有理。如今且到姨母家走遭,再来计较。只今别过。” 三人见他坚执要行,只得治酒送别。邰元将铁锏寄下,只将佩刀悬带,提了包裹作别。太公与三人直送至路口,别过自去。常况见他去远,忙对二人说了几句,取了一杆朴刀,随后赶来。   这邰元走了半晌,见离得已远,遂踅回身,望小路而走。不两三日,已进了汉阳城内。因见天色未晚,恐人识认,忙走入僻巷中,寻个小酒店,只吃到夜深出门,望斜石街来。早见黄家门首十分热闹,忙闪立在对过影壁。暗想道:“他今前面有事,此处必是提防。莫若到后面去。” 遂走过门首,依着房屋,转入一条小巷。抬头见有一间过街小楼,窗棂未掩,里面点着灯火,一阵阵飘出香来。邰元道:“这是他家的过街楼,必是有路可通。我今只消上这楼去,便是不通,也可上屋,看光景下手。” 遂走到楼下,将包裹弃下,只一按跳起,一手搭住窗棂,将身蹿入楼中。却见供着一堂佛像,有个和尚在那里打坐。邰元忙上前一手按住,抽出刀来低喝道:“若敢声张,即便杀你。” 这和尚吓得浑身抖战,哀求道:“我是黄金公子供养在此,与他祈佑的,并没财物藏积。” 邰元道:“我不是要你财物,只问此处可通公子内里?” 这和尚见是问路的,方才放心说道:“ 通是不通,只有一间小小便门可通。” 邰元道:“ 便门在那里?”和尚道:“小僧在此不起炊爨。一应斋供俱是里面着俊童俏婢从便门击梆传送。小僧听了梆声,便去取吃。只这所在,若是挖掘便可过去。” 邰元遂押他走看,却是个转关洞,只消搬开木桶,便可挨进。邰元看明,即应手一刀,将这和尚砍倒。见桶上俱是铁索锁住,遂用手裂断,掀开木桶,钻身入去,却是一条夹道,黑"深远。遂摸走了多时,才走到总路口。   早见远远一个人,提着一盏纱灯走来,忙闪入夹道,让他走过。即从背后赶上,将这人一手夹定,一脚踢灭了纱灯,走入夹道中问道:“你可说出公子新娶的王月仙卧房在那里,我便不杀你。” 那人吓得魂胆俱消,只得说道:“ 她的卧房在花园中百媚奸。”邰元道:“花园往那里去?” 那人道:“ 你只走过总路,转右首去,便是花园。门却是锁着的,不得入去。”邰元道:“既是王月仙的房在园中,公子要早晚往来,怎么又锁?” 那人道:“ 这是走园中的路,公子到她卧房,里面有通路。” 邰元听明,又问道:“ 他今夜前面为甚热闹?” 那人道:“因大主母生子,今夜是众帮闲公分,叫优人扮对,与公子贺喜。” 邰元道:“ 可知有个都趣在内么?”那人道:“ 他是公子心腹,怎么没有?” 说未完,邰元将他一刀劈死。遂到总路,走入右首,两扇石门牢锁。便用手举着双环并锁往上一提,早脱落了半扇石门,将身侧入。   掩好石门,遂一路往园中探看。只见各处俱有楼台亭庑,不知这百媚轩在那里,遂蹑步走来。忽透出几句声音,即随声音窃听。见是一带竹屏,满架蔷薇正开放得十分烂漫。遂立住窃听,却听见里面正是月仙同人说话,便不胜欢喜。遂分开花径,拨开几根小竹,闪近窗前。再一细听,却听见里面是她母女二人在那里一高一低的说话,却听不明白。只听见后面月仙说的两句道:“若守定这蠢物,怎得有这般富贵。”邰元听了,按捺不住,即一手扳开窗扇,踊身跳入,大喝道:“贼淫妇!只叫你这富贵可得长久!” 王妈妈忽抬头,见是邰元,忙叫声:“啊呀!” 邰元即一刀劈去,跌倒半边。那王月仙急往床后去躲,早被邰元赶上,揪过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复将王妈妈头割下,并在一处,一手提着,将灯打灭。因想道:“房屋深远,逢人便杀,一时也杀不了。不如上屋省便。”遂踊身跳上。   只听见前面箫管鼓乐,遂轻轻一层层的走到大厅屋脊上,便往后檐跳下。见穿堂内许多仆妇俱背立着,看外面跳对故事。邰元遂众黑处闪立,只见外面上席是公子一人,都趣、王志与众帮闲俱四散横坐。看得亲切,只一脚踢开众仆妇,抢出厅来,将两颗人头血淋淋掼在公子席上,直震得碗碟皆翻。公子抬头见是邰元,已是失色;再看席上,却是月仙母女俱杀,一时魂飞魄走,忙要逃避,早被邰元一刀砍来分做两截。转身抢杀都趣、王志,一时厅中大乱,外面管门仆从,忽见厅上杀人,忙赶入喊叫捉贼,俱将棍棒拦住去路,打上厅来。   邰元一时杀不出路来。正然着急,早有一人从外杀入,大叫:“天雄山好汉全伙在此,为邰元报仇!” 说罢举刀杀来,众仆从一时心慌,便没命的往黑处躲避。那人又大叫:“邰元哥哥快跟我来!”邰元看明大喜,一齐杀出门来逃走,只因这回逃走,有分教:   脱笼寻义士,解网遇冤家。   不知可能逃脱,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杨幺为村人府堂刺配 邰元酒结识江上杀人   话说邰元一时杀了多人,又被众人围住,杀不出来。忽有人救助,看明却是常况,遂一同杀奔出来。引到城墙,一齐跳下。到了僻处,邰元道:“我一时报了仇恨,却被人拦路,亏得兄弟助力救出。怎晓得我在此?” 常况道:“ 前日相别时,我与丁家弟兄说:‘哥哥此去,必定入城报仇,我去做个接应。’他两人要同来,我回了他,只自提了朴刀赶来。果见哥哥上了汉阳大路,遂远远跟来。见入了酒店,我去寻个熟识,慢慢走到黄家黑处,藏伏了多时。忽听见里面闹动,知是动手,便赶入来。却见哥哥被人围住,遂虚张天雄山全伙,将人吓走。不知哥哥几时闪进厅,便杀了黄金、都趣、王 志,只 可 惜 造 化 了 月 仙,不 曾 杀 得。” 邰 元 道:“这淫妇母子俱被我杀了。” 遂将入去的事说出。常况听了大喜,道:“做得了当,杀得快活!只是不久天明,有人追赶,哥哥快投生路。” 邰元道:“我今且到了丁家,再往别处。”常况道:“他那里如何隐藏的住?只上天雄山去,便再没人敢来。” 邰元想了一想,道:“ 你的算计果是不差,如今没处存身,只得上去吧。” 说未完,前面已有人走来,二人各自分散。   这黄家仆从,直等贼出门去远,方敢出来,各执火把刀棍,分头追赶,直闹到天明。已先有人去报知官员,便闭城三日挨缉,并无消息。那黄家将这公子、月仙以及众人殡殓,即飞报入东京。黄潜善闻知,不胜痛苦恼恨。即行文着地方官身上,要将邰元解京处死。不日到府,一时行了海捕文书,逢府、州、县到处严缉。   这邰元别了常况,遂一心要投奔天雄山。忽想道:“我一向思慕杨幺,何不先去结拜了他,然后上山未迟。” 遂往岳阳而来。一日到了城中,已是天晚,赶不出城,便寻店投宿,吃了酒饭。   正坐在房中,却听见街上铙钹喧天,人声嘈杂。遂走出问店家道:“街上为甚这般热闹?”店家道:“今夜是我处贺太尉丧事出城,将要发引,故此热闹。” 邰元听见说是出城,便又问道:“可知他这丧事,出在那里去的?” 店家道:“闻得新择坟山,在柳壤村中。” 邰元听了,满心欢喜,因对店家说道:“我正要到柳壤村投奔亲戚,赶不出城,住在你家。我今算还了你的店钱,便同他丧事出城。” 遂向腰间取出银子,算还停当。当到初更时分,贺家丧事纷纷出城。邰元杂在人内同到门边。果是有势力的人家作事不同,有许多官员相送出城,守门军卒俱照管接应。邰元跟出城来,一路灯火,如同白昼。忽想道:“这太尉可不是贺省?却是天雄山对头。我父亲虽是阵亡尽忠,却因他误国败事。我如今何不趁此结果了他,上天雄山去,岂不更有光彩。” 遂留心看去。只见轿马甚多,夹杂护从,不知坐在那乘轿内,一时不敢动手。回想道:“他少不得到了坟上也要出轿,等他出轿时计较。”遂一路跟走。   将到五更时分,方到得柳壤村。早听见前面丧事人役齐声发喊,叫打叫捉。邰元忙赶上一看,只见一边仗势力,一边恃人众,吵吵嚷嚷不了。   你道为甚缘故?原来杨幺这些时在家,侍奉父母,谦恭待人,力行济困扶危,锄强御暴。村中人尽皆敬他,若有甚事情,俱来与他商量。一日杨幺坐在家中,忽有几个里老来寻他说话。杨幺迎接了入来,坐定问道:“今日列位尊长何事光临寒门?” 众人答道:“大郎近日坐在家中,不知将来村中便有绝大祸害事到来,是以我们来见大郎,要大郎作个计较。”杨幺听了,吃了一惊道:“我们村中俱是本分人家,不知这祸害何来?若使杨幺做得的事,不妨细说,我去做便了。”众人方说道:“我这柳壤村的风水,是左洞庭右彭蠡,接着大云山来脉,故此物阜民丰,实是地灵使然。不意近日城中有个贺省,谋做太尉,年少官尊;今奉旨葬亲,要寻佳地,因听信了一个阴阳人,到我村来,看中了戎小山一块山场。遂着人来叫去,立逼写了一张文契,便来定穴。官宦家做事十分容易,不几日便堆筑盖造了一所绝大坟丘,前昂后耀,直冲向村中。前日有个高人见了,说道:‘这坟若葬了下去,便破了村中风水。不久人口不宁,盗贼必起。’ 众人听了,虽不尽信,只这几日村中有数十家男女,皆一时卧病,害得七颠八倒。若果被他葬下,就要依这人的言语了。故此人人惊慌,尽皆计较。只是这些愚钝人,那里计较出甚好算计来。不知大郎可有甚么保全的妙策?” 杨幺听了,暗暗点头了一番,说道:“这便是贺省来作损人利己的事。可知他几时来安葬?” 众人道:“ 若是几日,还可从容计较;他只想入土,便可荫庇子孙荣贵,连夜造完。明日五更,便出殡事来下葬了。” 杨幺道:“既是恁般,便不宜迟。今夜你们去传集村众,等他殡来,同我去见太尉。他是做官的,明些道理,便要作恶,也不好在本地为私事害民。你们帮着我与他讲,如若恃势不肯甘休,可知还有上司处与他对理,也没个顺情违众。恁般小事,我杨幺一力担当,列位且自请回。”众人听了大喜,遂自别过,去传集村众。   大家等候到五更时分,听见三声炮响,铙钹乐器齐动。杨幺遂领着合村人,到新坟上等候。不一时丧事到来,杨幺忙上前,对众说道:“ 我这柳壤村,只可作阳地兴旺人口,岂可作阴地妨碍村坊?你们可去对太尉说,若要子孙昌盛,只在心田,不在风水上做工夫。只因初筑,便妨碍村中人口,尽皆惶恐。又不敢向太尉处告白。故此我杨幺为首来劝太尉,别寻地土。若必恃官势欺压,听信阴阳人诱哄,要在这地葬埋,我杨幺决不肯让人占去。”   这些丧事人,忽见村人拦阻,又见这人大言不惭,内中俱有送丧绅士以及衙役护兵与这些豪仆狐假虎威的人,听了俱各大怒喝骂道:“你这村牛蛮狗!不畏王法,也知太尉势焰,怎敢自来寻死!” 贺太尉坐在轿中,十分恼怒,遂喝人将为首的杨幺缚来。众人先前还是喝骂,今听了吩咐,便叫打叫缚,直逼近杨幺身来。杨幺正分说间,不期一人夺过护兵手中一条哨棍,在贺家丧事中打得一片声响。大叫道:“谁敢打骂杨幺,我邰元来救也!” 杨幺忽见有人动手,又听见说出邰元姓名,不觉又惊又喜。见贺家人去攒打,心中大怒,也抢取一杆棍棒打上前来,叫道:“不识面的豪杰来助,我杨幺来也!” 一时间两人两棍,一上一下,左五右六,如疾风骤雨般,直打得丧事员役俱抵敌不住。挡着的头伤,遭的腿肿,俱发声喊,弃下灵柩,撇下仪仗,逃的逃,躲的躲。贺太尉的大轿并众妇女及送殡诸人,见不是势头,俱望原路抬回。柳壤村人一时得势,只追赶打个尽情方回。   杨幺与邰元见丧事人去远,各收了棍棒,一同来家。先各诉述想慕之情,杨幺方谢说一番,将村中缘故说出道:“若不亏助力,贺家恃强,一时怎肯退走?只不知豪杰何故夜来?”邰元遂细述受屈报仇,今上天雄山去安身,因要来拜识哥哥,随众走来,不期哥哥正与他分辩不出好来,只得相助臂力。说罢,遂伏地便拜,杨幺连忙回礼。二人不胜欢喜,遂备出酒肴,两人对饮。真是相逢知己话偏长,十分畅饮,直饮到巳牌时候,俱各半酣。   忽走进两个保正并三、四个牌头来,杨幺见了,连忙起身相见。只见内中一个牌头满脸笑容,对杨幺说道:“我俩跟随本府相公,贤明无事,从不敢下乡。只因今早贺太尉具了一纸状词,关系村众。我相公谨慎,难信一面之词。知你乡民怎敢与太尉作对,内中必有委曲,故生事端。因恐你们不能上达,今遣我等下来,悄悄叫你们去,投递一纸地方公呈,当堂诉明,便好回复太尉,好与你们解释。方才到村,人人推诿,说是大郎与一位不知姓名的为首。故此特来借重入府诉明,便完了这件公案。” 杨幺听了,大喜道:“ 我们实有委曲,正要去求上司公论,尚未举行。他既有词在府,相公又如此贤明,肯念地方民情,我杨幺只此便去诉来。”遂着里保写诉词。因对邰元说道:“这是我地方事,有我一人,你也不必开列。” 邰元道:“昨夜是我动手起的。他今告我,怎么临事推诿,只叫哥哥去?好歹辩明回来。” 便叫里保写上名字。众牌头见他肯去,各暗暗欢喜。不一时写完,邰元解下佩刀,杨幺收入,遂一齐出门,同了里保以及众乡长,俱入城来。   原来这贺太尉被杨幺、邰元领着村人不容安葬,恃强打散,气恼来家,即入府去说明。知府听见内中有个邰元,因说道:“这杀人贼,却逃躲在此!” 贺太尉忙问缘故,知府遂将杀死黄金众人,东京太师星夜来文,着合府、州、县到处密拿进京说了。“太尉请回,本府自着人去拿获。” 贺太尉别过,即唤集观察使臣、都头、捕役,吩咐点兵去捉。众人领命,到了缉事房中商议。内中有人晓得杨幺勇力,不是轻易擒获的,邰元又是杀人重犯,遂商议出这软诱硬捉的计策。不期杨幺一心为众,又听见官府廉明,竟不疑虑;邰元忘了自己利害,不肯要杨幺独去,遂同众到了府前。   先有牌头入去禀告,知府即坐出堂来,两廊已有准备,遂着一、二人入去。知府故意先叫里保等上去,说了几句为地方的言语,打发了下来,遂唤杨幺、邰元上去。杨幺果见相公为民,暗暗欢喜,遂将贺太尉占地败坏风水以致疾病缘故说了。知府听了,笑了一笑,用手在脸上一抹,勃然变脸。忽两廊下赶出三百余名弓兵、都头、捕役、观察使臣,出其不意,一拥上前,将杨幺、邰元一齐按翻在地,绳缠索绑,动不得分毫。   知府便拍案大怒,喝骂杨幺道:“岂不知贺太尉是朝廷大臣,本地显宦?今奉旨归葬,择地安阡,此乃名正言顺之事。你怎敢恃凶逞强,纠合村愚,不容入土?不知律法所在,阻截丧殡者斩,殴辱官长者亦应处斩。太尉即要本府申明上司,请兵剿尽村顽。本府因念罪在起衅之人,又恐你恃顽不服拘获,故诱来入罪。” 因又喝骂邰元道:“ 你这杀人贼,黑夜杀死黄金、月仙多人,到处缉获。今又奉太师来文,立逼汉阳府县要人解京。谁知在此露迹,今又逞凶,罪不容於死矣!”遂喝衙役将二人分了左右,各重责五十。杨幺一时不能施展,只得受责。知府见各打完,遂令下狱。又叫里保等上来,喝骂道:“ 本府姑念尔等村愚,听其蛊惑,不知王法。今只将杨幺定罪,邰元不日解京,听太师裁决。贺太尉另择吉日安葬,不许再生事端,阻止安埋。如敢故违,罪必处死!”从人听了,磕头道:“ 相公钧谕,小民敢不听从。”   知府退入堂去,众人出了府来。大家聚在一处商议道:“昨日杨幺好好坐在家中,是我们去与他商量惹祸,害他吃苦。若不去打点上下,必致受累。这件事原是地方公事,如今各派出银两与他使用,保个平安,才是道理。” 遂大家议定,乘夜来见禁役,又去嘱托掌案孔目以及大小人役:“一应使费,俱是我村中人身上,天明回去送来。” 遂不使二人受苦。   众人等到天明,回来报知,合村人无不愿出。杨得星夫妇不胜痛苦,即同众入城料理,到狱中看视。衙役得钱,各个欢喜。虽是贺太尉着人来吩咐将杨幺难为,却是势压,没个想头,只好当面应承,暗暗互相保护。故此二人在狱并不吃苦。   过不一日,知府便要将邰元起解。当案孔目恐杨幺在狱,终究被贺太尉暗算,趁他在乡安葬,将一应事俱做在邰元身上。只问他一个不合附从罪名,定了刺配军罪,递解大同边境为军。邰元解东京,候黄潜善自行定夺。俱各备就文书,即日当堂将杨幺刺配,断了二十脊杖。各钉了一面七斤半铁叶护颈短枷,点了四名长差,押解二人起身。知府遂唤解差近前,暗暗吩咐道:“这两个罪犯不可在一处同行,恐生事端。杨 幺 从 陆 路,邰 元 由 水 路,两 处 分 开,小 心 在意。”   解差领命,即将二人带出府来。早有杨得星夫妇以及本村人接着,买求解差告宽片刻。解差得钱,遂带二人到酒店中。一面村人同解差吃酒,杨得星夫妇携着杨幺,不胜垂泪。杨幺亦自哭泣,同哭了半晌。杨幺忙止泪劝说道:“孩儿只为众人排解,不期官府听信贺厮,暂时受屈,须有日回来侍奉爹妈。望乞宽心,休得过伤。今可恨者,孩儿孝行有亏,致伤 遗 体,不 得 做 一 完 人。” 杨 得 星 听 了,因 说 道:“我一向不曾与你说明。今日事到其间,若使你迷失源头,便是我的不是了,只得与你说知。你虽不是我二人亲生,也须念我二人抚养一场。倘天有幸,势必早回,使我二人得见一面,虽死亦是瞑目。”   杨幺听了大惊,道:“孩儿怎不是爹妈所生?有爹妈在那里?”杨得星方说:“昔年金兵入内,路中抱你来家,只不知你父母姓名。你今此去,即是我当年抱汝之方。你只在寄远乡远近,留心访问便了。” 杨幺听了这些缘故,似喜非喜,不胜流泪,说道:“孩儿此去,便访着了生身爹妈,也忘不了扶养的恩德,誓必回来,只求爹妈在家未冷添衣,未饥进食,使杨幺在外心安。” 三人说到伤心,各相抱哭了半晌。杨得星递与包裹道:“内中自有路费以及衣服鞋袜,你可小心收管。”不一时,众人各出赠路费,与杨幺话别。杨幺不胜感谢道:“杨幺异日得志,决不敢忘村中故旧。” 说罢先拜别了爹妈,又与众人作别。然后与邰元说话,遂将路费分一半与邰元。邰元推辞道:“我邰元犯罪应该,死亦无怨。只恨一时鲁莽,带累哥哥,又不能代替,死不瞑目。怎敢还受银两?” 杨幺道:“兄弟怎说这话?须知结识苦乐均分。我此去不过充走边庭戍卒,无人敢与我为难,尚可保全。你今此去……” 连忙住口,丢了一个眼色。邰元点头会意,遂自拜谢。   不一时,两处解差催促,二人只得分手。邰元自从水路而去。杨幺与父母并众人分别,投陆路而行。杨得星夫妇与众人见杨幺去远,才各回家。这贺太尉安葬回来,见知府不处死杨幺,心中甚不快活。过不多时,竟将这知府削职逐回。   且说这邰元被两个押差带领上船,因他是杀人重犯,若将他解到东京黄潜善处报到,不独本官得他荐拔,连押差也有一场富贵。遂将邰元当做奇货,不敢十分将他难为。又不敢轻易怠忽,只时刻提防,小心看守,将他去了项上枷锁,禁闭在船头内,不容他窥探外面。只到水火时才放他出来,又左右绾定铁索,看他水火完,依旧锁闭。遂一路从长江中早行夜宿,相安无事。   这邰元在船头内细细打算,见他这般看守严紧,只没处动手,一时想不出计较。一连行了半月,才想出个注意。到了一日夜间,遂在船头中只叫疼叫苦,唤了一夜,吵闹得两个押差,一夜不曾合眼。到了天明,揭开船板喝骂道:“你这该死的贼囚!若是别人押解,不知恁地将你吃苦,怎全不知些好歹?夜晚间哼哼叫叫,吵得我二人一夜不得安眠。我今日只打下你半截来,才晓得有些厉害,不敢哼叫!” 说罢拿过一根檀木短棍,在邰元脚骨上连打几下。   邰元告求道:“两位牌头,须知我是釜鱼砧肉,好歹一任安排,若留得我好好去见太师,两位也有些光彩。我夜来叫唤,实是疼痛难忍。若只这般疼痛,不知将来可能得到东京!”说罢只缩做一团,愁眉闭眼,叫疼不止。两人听了,各沉吟半,齐喝问道:“你有什么疼痛,可实说来,有个医治么?”邰元见问,便忍着疼说道:“只因我小时便喜吃酒肉,肚腹中遂生了一个硬块,再医不好。有人说是酒癖,需要酒肉医它。果不然是个酒癖,若几日没得酒肉下肚,疼发了便是个死。故此往日只是酒肉养命。我这些时在狱中,亏得杨幺买酒买肉同吃,故此没事。如今上了船来,一连数日并没酒肉下去,这酒癖昨夜一时发作,只在腹中上下乱绞,气都接转下来,满眼中只是昏花乱舞。早晚总是一死,倘得苟活一时也是好的。此去到了东京,必要一刀一剐,偿人性命,身边银两也只好了别人。不如且救眼前,痴心要求两位牌头,着人与我买些酒肉来,医这酒癖,免得夜间吵闹不安,不致身子狼狈,日后起早时也不消两位费心。只不知两位牌头,可肯慈悲方便么?” 原来酒肉两件,最是动人慈悲、肯行方便的两种妙药。二人听见他说得句句有情有理,又可怜动人,又听见他身边有银子,买了酒肉来,他一个也不敢独吃,大家有得肥嘴。便回过脸来,笑说道:“你既是要酒肉吃,何不早说?却受这些疼痛,可不难为了人。你只拿出银来,到 了 口 岸 处,我 自 叫 人 去 买 来,替 你 医 治 酒癖。”邰元遂探入腰间,摸出一块雪白的银子,约莫二两重,递与二人道:“买完吃个尽量,吃完再买。” 二人接了道:“你且耐烦些,少不得就有道口。” 说罢,依旧盖了船板。   行了半晌,到了口岸,便叫住船。二人上去,落了一半银子,将一半买了酒肉下船。安排好了,剁切了几大碗,又暗暗商议了几句,便来开锁揭板,说道:“酒肉好了,且放松你透出头来,靠着舱前吃吧。” 邰元只得应声,将一副苦愁脸,探出头来。见摆着一钵热酒、几碗肥肉,便说道:“我一人怎敢独吃?”二人道:“我们已有两碗在此,你自吃你的吧。”邰元遂舀酒吃肉,一似渴龙得水般只低头啖饮,只叫吃得满腹中爽利快活。二人在舱内也吃了半晌,因笑问道:“你这会可疼了?”邰元道:“有了这两件灵丹下去,随他天大事也消了,怎么会疼?” 自此邰元日日取出银子央买酒肉,与二人同吃。二人便不似前番恶擦擦般相待。邰元暗暗欢喜。   一日吃得热闹间,因问道:“前面江水中远远的这座山是什么地方?” 二人道:“ 这是江州地方。这一座是金山,下向这一座是焦山。” 邰元看去,果见两山皆在水中。因又问道:“我们到东京可从这两山过去?”二人道:“往常只在金山对过,到了广陵,起旱到东京。如今领了相公牌禀,却是要走楚州起旱。只这焦山下去,便到楚州不远。” 邰元听了,暗想道:“ 我今若不动手,到起旱上了囚车,便就费力。”遂将酒劝二人。吃了半晌,此时日已西斜。见两人俱有醉意,又见前后往来的船只离得渐远。因说道:“我实不知趣,一时要大便起来。烦二位同到后艄照管些。” 二人只得开锁,一个在前面牵着铁索,一个在后面跟来。到了艄上,便左右立着。见他蹲了下去,恐是秽气,各背转看着江景。   邰元却是有心,见他到了忘情之际,又见艄公只看着前面,突立起身,即飞起左右两腿。说时迟那时快,早将两个押差各翻筋斗,“扑通”一声,齐跌入江中。那艄公忽听见水响,忙回过头来。早被邰元赶近,举起手上铁肘,往脑袋上一劈,打得脑浆迸流,又一脚踢落水去。前面那水手看见,忙提木棍打来。邰元一脚踢开抢近,又一脚踢入水去。遂劈开铁肘,要上岸逃奔。忽岸上一人赶来,跳入江中,在水面上掀波踏浪,一如平地般。大喝道:“清平世界,怎容在此杀人,且拿去见官!” 说罢跳上船来。邰元一时惊慌无措。只因这一惊慌,有分教:   偷得浮生一醉,却逢前世冤家。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小太岁焦山同入伙 杨义勇园内结新仇   说话邰元正结果了押差并水手,要去逃奔,忽一人在水中跳上船来。邰元陡起凶心,便来拚斗。只见那人满脸堆笑问道:“你莫不是‘楚地小阳春’ 杨道长哥哥么?” 邰元听见,知是好人,忙走来拱手道:“好汉怎么晓得杨幺?我虽不是杨幺,却是蒙杨幺哥哥结识,一同受屈,押解到此。”遂将打贺太尉的事说出。“如今他从陆路解往大同边境,我便由水路解东京。蒙杨幺哥哥临别时嘱我得便脱去,只没空处,今日在此下手,结果这三、四个人,要去逃奔。不知尊姓大名,乞见教明白。” 那人道: “ 我叫做‘ 水底螯鱼柯柄’,是河口人,在彭蠡湖做生意。能识水性,在水中伏得昼夜。见往来客船停泊,到夜间去凿通船底,将船沉溺,取他财宝。地方虽是晓得,却不敢来作对。还结识了一个兄弟,更是 奢 遮。他 是 江 边 青 草 坳 人,叫 做‘ 分 水 犀 牛 童良’。他等江中风起,见船停泊,便入水去裂断锚索,那船无力,旋入江心。他得了财物,只赌钱吃酒,远近闻名。近日有知事的过商晓得他厉害,预先着人暗送财物,方得平安过去。近日同我商议要做些大事业。若只水底中做好汉,终没好名,因此留心结识。闻知杨幺有豪杰器量,仗义扶危,要去拜识,急切再没闲处。数日前有远近相知,着人报说杨幺犯罪,必由长江下来,沿路救他,遂知会我二人保救。等了多日,再不见有甚公差船下来。忽前日夜间,才有人报说公差模样上岸买酒肉上船,就开去了。我便疑心,追赶下来;去约童良,不期他远出,只得独赶来。今见你船上行凶,我便认定是杨幺,要指引他一条去路,不期他走埋去。你既是他的患难弟兄,即是我弟兄一般。哥 哥 姓 名 是 什么?”邰元遂将杀黄金、拜杨幺、起解的事细细说出,道:“我今只得回去上天雄山。”遂又将天雄山始末说出。   柯柄听了,大喜道:“ 原来便是汉阳有名的‘ 小太岁’邰元哥哥!只是天雄山路远,必被盘诘难走,一时如何去得?我今有一起弟兄,就在前面焦山立寨,手下有三、四百小校,大碗吃酒,论秤分金,十分快活,正在那里招纳豪杰。我引哥哥到那里去存身,可肯去么?” 邵元听了大喜,道:“若有处安身是十分好,怎么不去?” 柯柄即跳上艄去,驾起桨来,顺流而下。到得焦山,已是傍晚,便有人来打探。柯柄遂唿哨一声,那小校知是自家人,忙来迎接。柯柄道:“我引接豪杰上山,快去通报。”那小校如飞而去。   原来这座焦山,上接长江,下连大海,是江、楚两州交界,峙立在江水之中。山虽不高,地亦不广,却是江水与海水在山下盘旋回合,往来船只常有覆溺之患。山下树木交杂,时藏盗贼,打劫过商。因是两界地方,不甚深究。一日来了山东一人,浑名“ 拦路虎沃泰”,因犯大罪脱逃过江,不期劫掳上山,他只得随众上去。得个空处,迸断绳索,夺了大刀,将堂上几个头目砍倒。一时小校皆拜服,尊他做了寨主,比前十分强横。屡次弓兵缉获,俱被他杀败。因想无助,遂招纳豪杰。遂来一个吴郡清虚观道士贺云龙,绰号“活神仙”。昔年在观中与道众不合,遂只身在外云游;游到卢山顶上筑隐院中,拜了一位真人,传授道法;学了三年,真人打发他下山,遂回到本地,一发看人不在眼内;因闻知沃泰爱结豪杰,遂来相投。二人说得投机,拜了兄弟,坐了第二把交椅。因出令,不许小校乱劫过商以及小民,只打听贪秽刻薄之家,便领众掠取,因此寨中十分兴旺。一向要柯柄、童良上山,二人有事未完,故此不曾上山。   这日沃泰、贺云龙正在厅上,接到水陆豪杰书信。贺云龙看去,只见上写的是:   汉阳常况谨告天下俊杰闻知:今有柳壤村道长杨幺,泽被阳春,义过时雨。凡我同类,莫不尊为群领,而愿拜识者也。不意保护村坊,触怒贺省,陷入无辜,起解北地。同难一名邰元,递解诡秘,不及救护。为此,飞递来书,所到地方,俊杰义士,极力救援,以襄大义。倘书到不值,乞即传递前面相知,勿停片刻。   原来常况那夜别了邰元,只在城内做些勾当,兼探消息。听见官府各处行文缉捕,东京文书雪片下来,十分严紧,因暗暗欢喜道:“又是我有算计,叫他到天雄山去,不然便要做出。”一日五更,因身子困倦,走入城隍庙来,爬上神座,伏在神背后睡觉。睡了多时,忽有一阵人进来,赛神完,各称贺道:“若不是神灵保佑,拿不着邰元,我俩还要受许多追逼屈棒。” 内中又一个说道:“恁地关闭城门,不知他甚手段逃出。直逃到岳阳,同什么杨幺打了贺太尉,才得拿着,打入狱中,不久解京俱是死。” 又一个说道:“ 从来人命关天。他杀了许多人,天理也不容他逃脱。” 说罢,遂一齐出去。   常况细细听明,连忙爬下座来,不胜跌脚道:“谁知去拜结杨幺哥哥,惹出事来,这怎么处?” 因十分着急,遂连夜赶来,同了丁家弟兄赶到岳阳,要劫他二人出狱。再一打听,已是起解,又不知往那条路去。遂想出了这个主意,写了这两封书帖,叫附近绿林中飞递。自己别了丁家弟兄,往旱地一路追去。   这书遂传到焦山上来,沃泰、贺云龙看完道:“久闻江湖上称说小阳春杨幺胸存豪侠,济困扶危,邰元又是汉子,如今一同受屈递解。若救护得上山,拜结杨幺做了寨主便好。”贺云龙笑了一笑,遂一面着人将原书传出前面,又一面吩咐小校远近打探。   正打发完,忽有小校来报柯柄到山下,领了一位好汉入伙。二人听了,即起身迎接。到厅相见坐定,邰元将他二人细看,是什么模样?但见:   这个是掀唇露齿,恶擦擦俨似星煞临凡;那个是道冠素服,儒雅雅却如神仙下界。这个两臂上力挽千钧,勇过孟贲,浑名“ 拦路虎”;那个满腹中道术万千,法赛天师,绰号“ 活神仙”。异姓结为兄弟,他人结作同胞。若不是前生宿因,何得今生一处。   邰元看了,暗暗欢喜。沃泰看见邰元身伟貌雄,十分心爱,因说道:“ 俺自从上山,只图山寨兴旺,招结豪杰做些大事,展展心胸,再不能彀。向来闻得湖广杨道长奢遮好人,十分想慕。适才接到一封飞递书帖,说杨道长同个邰元受屈起解,着沿途救护,已打发人去探听。若救护得上山,拜他做了寨主,方才快活。不期柯兄弟相引这位豪杰到此。不知这位豪杰尊姓大名,敢求说出。” 柯柄听了,拍掌大笑道:“二位哥哥还不晓得,他便是汉阳小太岁邰元了。” 遂将邰元前后事情说出,相引到此。二人听了大喜。贺云龙遂念出常况来书,邰元听了,不胜感激。二人遂问及杨幺。邰元说出义气好情,解往旱地。沃泰、柯柄不胜羡慕道:“可惜走了陆路,不曾遇着。” 贺云龙道:“他此去正要扬名,结识豪杰,上山事还早。机缘到来,自有会合。” 遂与邰元结了弟兄,邰元坐了第三把交椅。遂着人去酬谢丁太公,通知常况、丁谦、于德明以及天雄山众弟兄,并取回三棱铁锏。柯柄回去不多时,便同了童良来入伙,一时有了五个头目,十分强盛。一日闻得有个贩卖私盐的黑汉子勇力异常,贺云龙遂使人招纳。这是邰元上焦山,结识五虎,等候杨幺。   且说那杨幺当日别了爹妈以及众人,同两个押差起身。一个是张龙,一个是赵虎,各执檀木哨棍,紧紧押着而走。杨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青布短袄,脚套多耳麻鞋,腿绷护膝,项挂七斤半重的铁叶颈枷,肩背包裹,出城往大路进发。此时是仲春时候,一路行走。杨幺初离父母,又听了这些缘故,胸中悲喜交横,便无心贪看春光,只低头前走。走了多时,忽将自己身子上下一看,不觉十分恼怒。因定睛看了两个押差一眼,忽转了一念,因想道:“我今生长二十馀年,尚不知生身父母,幸喜今日方知,只得含羞忍辱而去。我今此去,一则打寻根源,二则识访英俊,三则览天下之形势,兼看宋室如何,以图日后事业,才是英雄本色。若与二人计较,是小不忍也。” 一时想定了主意,遂欢然而走。自此晓行夜宿,与张龙、赵虎说得甚是投机。   一日走到一个地方,见是居民稠密,因对二人说道:“我今日走得饥渴,却要寻些酒吃了再走。”二人道:“这个使得。”遂一径走到村中,见一家门首,高插着一面酒旗,随风飘漾出“ 桃园小饮” 四个字来。三人看了十分欢喜,同走入堂来,却是静悄悄只有几张桌椅,并不见有人吃酒。正要开言,里面走出一个店小二来,笑嘻嘻说道:“二位上司,想是要看花吃酒,可随我来。” 遂引三人,弯弯曲曲引到后面一座园中。果有数百株桃树,深红间浅红,开散的芬芳烂漫,十分有趣。许多人俱设席在花下饮酒。   杨幺便指着一树碧桃,吩咐店小二在此设席。店小二看了一眼,去搬了酒菜来。张龙、赵虎开了杨幺项枷,并哨棍放在树下,然后来坐,大家同吃。吃了多时,两个押差各带酒意,因问杨幺道:“有人传说你曾骑死了一个大虫,这事果是有的 么?若 是 果 有,你 可 说 来 我 二 人 知 道,休 吃 闷酒。”杨幺道:“怎么没有?这事说来实是骇人。二位既是要散酒,我只得说出。” 遂立起身,走出一步,趁着酒兴,便将当日光景说得惊惊骇骇。一时园中饮酒的人,俱走拢来听看。及听见将大虫压死,醉倒虎旁,一时人人吐舌惊奇,称他有勇有胆。杨幺说完,正要坐下吃酒,不期内中恼了一人,直抢过来,夺了押差哨棍,指着杨幺大骂道:“你这贼配军!死在目前,怎敢在我地方大言夸众,削我威风!若不将你打翻,拜服求生,也不放你前去!” 说罢,照杨幺脑袋上一棍劈来。杨幺见了大怒,急用手虚架,侧身躲过。那人见复一棍打来,杨幺将左肩卸落棍头。那人两棍打他不着,便用死力,举棍往下三停打来,将到腿上叫声“ 着”。谁知杨幺将身急纵,离地飞起丈馀,落在那边立着。那人大怒,喝骂道:“你这贼配军,倒好个腾挪!只看我这一棍来,便了在我手中!”遂望着中三停,拦腰一棍打来。不期杨幺不慌不忙,见棍来得较近,只用左手往外一夹,早将这棍夹在左肋下,趁势一遏挑。那人被夹住棍头,十分着急,忙用力摆脱,不期这一遏挑,那人早已心胸着地,脊背向天。杨幺赶上,一脚踹着脊背,提起铁钵般大的拳头,在脊背后上“扑通”声打落,直打震得满园中花枝乱动,落了一阵花雨。惊得这些看花饮酒的人个个惊呆,便有的叫声“好!”   杨幺又要打落第二拳,不期店主人连忙赶来,讨饶道:“乞看主人情面,饶放他去。” 杨幺见是主人来讨饶,遂不打落,道:“我杨幺打硬不打软,看主人面饶他。” 遂将脚一松,那人一骨碌爬起,抹去口中鲜血,走到活路上,指定骂道:“你这贼配军,少不得死在我手里,不怕你飞了去!”说罢,奔走出园。   杨幺便要赶去,主人扯住道:“我同你吃三杯,有话对你说。”遂同坐下,筛酒敬送。杨幺道:“ 叵耐这厮好没道理,须知我不是惹事。主人为何计饶,有甚话说?” 主人道:“我先前实不知你有恁好本事,将他打倒。你是过路,怎晓得他是我们地方上一个恶人,叫做‘扑灯蛾王豹’,住在谢公墩,离我这村十馀里远近。他自小不守本分,同着一班闲汉,延请教头学习枪棍。他便恃刀,有了本事,十分强横,遂欺压远近乡村。一应婚媾、嫁娶、死丧、田产交易俱要通知他,不是请酒便是送纸包,才保得没事。你若瞒了他,不是明来做对,便去两边挑唆。他又公门情熟,串同一手,不诈骗得两家弃田卖产,决不肯住。若说嫁娶,一发可恨,若请他吃得不快活,礼物送的不遂意,便暗暗使人埋伏在总路口,不是劫去新郎,定是劫去新妇,使你吉日良时不得配合,再三央人送礼求恳,方才放归。如今乡村人做成规矩,行动大小事情,必将他料理妥了,才敢放心。谁知他又不肯得这安分钱,必要吵吵闹闹,他才喜欢。如今在谢公墩领着闲汉,终日抡枪舞棒,说是保守村坊,这家要酒,那家讨肉以及钱米,供养这些闲汉。不晓得今日独自撞入我园内来看花吃酒,我就晓得祸事临门,不敢怠慢,叫人搬取好酒好菜,白给他吃,讨个没事出门。谁知被你打了,使他说嘴不响。虽是好事,但我想你们是起解差人犯,若在我们地方上为事,干系不小。方才见你拳头厉害,只得极力劝住。你今去走谢公墩,却是要留心,恐他暗算,截住吵打。” 杨幺听了,跌脚道:“你恁不早说?方才若再一拳便结果了他,除了你们乡村大害也好。他若寻我报仇,怕他什么!” 说罢便自吃酒。这两个押差却听得明白,不胜着急,忙问道:“这谢公墩必由之路,只不知可还有别路转过去么?” 主人道:“ 有是有条小路,只是远些。” 押差道:“ 远些也说不得,这小路往从那里去?”主人道:“你如今出村不走大路,只从西北上有条小溪河,过了一根独木小桥,只随路转弯绕过岗岭,有二十四、五里,方走上大路,已离谢公墩十四、五里了。”杨幺听了只是暗笑,一面吃酒,又见他们十分畏怕,只得说道:“ 你们怎这般胆小?有杨幺在此,怕些什么!”张龙、赵虎齐声道:“ 不是这般说。你是朝廷军犯,我是押差,俱有公务在身,终不然在此与他比并高低。倘弄出事来,是我二人干系,只走小路去吧。” 因见日色渐低,遂催促起身。杨幺见他说得近理,也怕耽了路程,因说道:“既是怕前面有事,等我再吃些酒好走。” 二人见事情到此,又见他本事,便不敢强他,只得叫酒,又自暗暗商议了一番。   杨幺只放量吃了半晌,立起身来,叫上刑具。二人笑说道:“你是个汉子,谅也决不肯带累我们,我们何苦一路将你拘束。倘前面有事,还要仗你用力照顾三分,大家赶到地头才好。” 杨幺道:“ 两牌头有恁般好情相待,杨幺前去,决有好处到你。”遂背了包裹,提着刑具同出园来,算还了酒钱,与主人拱手出门。果见西北上有条溪河,遂依着小路而走。走了数里,已是日落云生。两押差见赶不着宿处,不胜心慌。对杨幺说道:“天色已晚,路径荒僻,若不趱行快走,恐有人追赶不便。” 杨幺道:“今日正在二十上下,不久就有月色上来。” 三人又走了半晌,不期这夜,月被云遮,昏昏惨惨,忽暗忽明。才过岗岭,忽听见岗下吆吆喝喝,一片刀棒声。杨幺不胜动疑,对押差悄悄说道:“你们只闪立在此,等我去看个动静。” 遂交包裹、刑具卸落在地,向二人手中拣了一条哨棍,轻轻走到岗侧探看。只见树影下有两个人,一对朴刀在那里拚力死斗。杨幺遂又闪近几步,只恨昏黑树下,看不明白。忽见一个渐渐怯斗,要败走的光景,那个只恃强逼住不放。杨幺看明,勃然大怒,挺棍上前大喝道:“ 我从来喜打不平,欺强扶弱,排难解纷。”说罢,遂将棍在那恃强的面前只虚晃了一晃。那恃强的突见棍起,急用刀砍劈过来,早被杨幺一棍打落。正要问明解释,不期那一个疾忙赶上,只一朴刀砍做两截。杨幺见了,不胜大怒道:“我要来解释你们,怎么便轻易杀人?” 遂举棍打来,那人忙将朴刀架住厮杀。只因这一杀,有分教:   放走入囹圄,奔回明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