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8 页/共 11 页
杨幺见父母出了府门,连忙止泪,暗暗欢喜,立在阶前。知府忙笑说道:“本府目击悲伤,亦为酸鼻,意欲因孝徇情,须知有责任之苦。今义士孝念已尽,只得屈入狱中,申明上司定夺。”杨幺道:“ 蒙相公怜释,我已安心受法。”说罢,要入狱去。知府笑说道:“朝廷法令,狱中岂无缧绁之系,只得要义士屈从。” 因吩咐衙役道:“他是个孝子义士,今来安心领罪,本府甚是怜念。若不是上了刑具,异日上司闻知,恐有不便,你们只从轻罢了。” 众役应了一声,便有几个积年上刑具的老手,走来将杨幺手脚轻轻套入。到了好下手的所在,霎时收紧扣住,竟将杨幺双手相交,两脚合并,直律律的站立,就如独脚鬼一般,寸步难行,身子略动一动,便要跌倒。杨幺总不在心上,由他处置。知府见已中计,满心欢喜。即便坐下,在案上连拍数声,大怒喝骂道:“你这好大胆的狂贼!罪犯弥天,百身难赎。朝廷到处擒拿,怎奈兔藏狡窟魑魅潜形。岂知恶业易盈,天必败露,故阴驱阳 遣,使 汝 丑 形 毕 露。光 天 化 日 之 下,岂 容 逃 遁哉!”叫左右:“与我法必尽法,刑必极刑,慢慢推敲!” 众役吆喝一声,将杨幺推倒在地。一时间,笞杖鞭扑,夹拶敲箍,无一不用。杨幺只含笑受领,直打得皮绽肉飞,血流四溢。知府连忙喝住道:“本府擒获巨盗,除了朝廷大害,不久位至台臣。也须留这贼飞报上司,托他上表,然后正法可也。”固叫禁役近前,悄悄吩咐道:“可将杨老夫妇另自锁禁,休使这贼晓得。”禁役遂将杨幺推入狱去。知府然后摇摆入内。
且说这马霳,当时立在杨幺身后,听见乡人说出陷在狱,又见杨幺痛哭起来,便叫声:“ 可恼!” 转身直窜出村去,道:“可不干鸟气,兀地求告!只洒家两板刀砍入讨还他,没恁胡乱迟跳鸟湖勾当!” 便一路唬吓问人,找入城中。只东西乱撞,便撞到一个衙门前来立着。探头看入里去,只静悄悄地,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兀的没恁开封府堂忙乱,鬼也没,只鸟般躲,禁不的洒家两板刀,砍出送还不迭。”忽见背后有一人走过,手中提着一筐浆食,往侧首走去,他便跟来。只见这人向一间门口,往小洞中送进。马霳只两眼射入,却见洞中藏着许多人在内。一时看得快活道:“兀的不是恁么闷闭人的鸟监?他两个在内,洒家休惊他做准备,且寻碗酒吃,赫赤赤地来。” 便转身寻到一个店内,乱叫:“ 酒肉洒家吃个饱!” 店中人见了,忙来小心服事,要使他不开口,欢喜出门,才是造化。只酒热肴香,一替替搬来,果吃得马霳十分快活,却留心不敢吃醉。便起身摸出一块大银,往柜上丢来,道:“洒家明日来吃总算。” 便跨踏出门。
此时已是点灯时候,他便立在街中,自言自语道;“兀地赫赤,鸟还没宿,可不惹肝气!” 便火杂杂又东西乱撞了一回,踅到衙来,闪立在黑影处,只紧对着小洞门口。立不一会,忽外面筛起锣来。马霳道:“ 可不吓了洒家!” 忽又敲起梆来。马霳道:“恁地准备,也要着洒家手!” 便在腰间取出板刀,道:“偌多时没用,只今叫你吃顿饱!” 便大踏步窜跳到门,吼叫声,只一脚踢下门来,抡动两板刀,直砍进去,大叫:“ 杨老公婆,闷闭恁地!” 此时监内狱官,正坐在那里查点罪囚花名总簿,大门只封锁牢固,名禁役自去上重犯的刑具。被马霳出其不意踢开,直抢到狱官案前,手起处,已砍剁了三四个禁卒在地。向着狱官大喝道:“洒家刮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到来,恁么鸟官,敢大喇喇地坐,没送人去!”说罢,一刀砍来。这狱官正在灯下点看名簿,突见一人赶来,砍伤禁卒,大声喝骂,知是强人劫狱。一时无备,只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里逃躲不及,见刀砍来,即往桌下一钻,朝着马霳磕头如捣蒜般,只叫:“ 爷爷饶命!” 马霳大笑道:“今日恁般有官拜洒家,洒家不杀,只自快爬跳出。”狱官见他喜欢奉承,只得大着胆,钻出桌外,不敢抬眼,只伏地捣磕。马霳便笑嘻嘻走来,坐在椅上,将两板刀放在桌旁,喝问道:“ 兀地鸟官,几大前程,恁么职分?”狱官在地答道:“ 小官没有品职,是个未入流。” 马霳道:“只恁‘未入流’敢也是绝大官名?恁这‘ 未入流’,躲此做甚勾当?洒家只恁坐地,敢也似个‘未入流’ 么?” 狱官见他不晓得官名贵贱,便抬头看着说道:“小官做这‘未入流’只管监中罪犯。爷爷这般坐着,实像个‘ 未入流’。”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恁这呆鸟,是前边的‘未入流’,洒家只今的‘未入流’,可也是一流人。便觑同官面皮,饶跳起来,只将管辖闷闭罪犯,逐个叫出,洒家要放飞两个脱跳。”狱官只暗暗叫苦,立起身来问道:“不知爷爷要查的是那两个,叫甚名姓?” 马霳道:“洒家没知,只将杨幺哥哥的爷娘脱放,洒家便跳去。” 狱官听了,才晓得日间府中投到这个大盗杨幺,他就是杨幺一伙的人,来劫他父母,错寻到此。一时心内惊慌,答应不来。早见黑处有个禁卒,做了一个手势,便会过意来,说道:“监中罪犯甚多,一时查点不来。若小官自去查叫,又恐爷爷疑心。如今同爷爷到罪犯处,高叫杨幺爹妈,有人答应,即便放出,岂不省便。”
马霳听得十分快活,起身取了板刀,狱官携灯在前相引。引入一条深巷中来,狱官假意叫:“杨幺爹妈那里?快来放出。”同走到中间,忙将灯一口吹灭,撇在地,急去藏躲。马霳跟在后,忽见灯灭。霎时黑洞洞,连叫几声‘ 未入流’,并没应声。便骂道:“这撮鸟不中抬举,叫他官名,却不应声,恁躲也躲不去!” 遂用手在黑处摸来,忽听见两边墙上,头顶上,一阵阵的息息索索。忙一手摸去,却摸着几条硬铁,侧过头来,脑袋上早撞着,险不撞裂。便又骂道:“恁怪撮鸟,可不是条死路,哄斗洒家,只回去闹他出来。”便转身大步跳踏。不期地下有许多怪物,只一脚踏去,直将八搭麻鞋、里布穿过,搠通脚底。马霳忙拾起个在手,却是不方不圆、三角尖刺的铁怪物。再摸着脚底,已淌出血来。马霳勃然大怒,骂道:“ 这呆夯鸟,敢算洒家!”遂抡动板刀,要砍杀出来。忽前后一阵锣声,火把齐照,叫喊:“捉黑脸贼!”马霳再一看时,才见满巷中,高低前后,密密层层,俱挂着千百条锚刺,地下的俱是铁菱角。
原来这条巷中进去,便是罪犯牢底。每到夜间,恐有走失劫夺,到晚间查完了罪犯,便在墙外从梁上放坠铁锚,又洒下铁菱,到天明依就在墙外扯起,扫去铁菱安放,任是强人,再走不出。这夜正在查点,突被人杀入砍伤,禁卒见他凶顽,两把板刀不离左右,一个狱官又吓倒在地,军牢禁卒俱不敢动手。听见说出查人,忙与狱官会意,各去墙外,见灭了灯火,遂一齐放下铁锚,乱洒铁菱,然后筛锣喊捉。马霳见有人叫捉,十分恼怒,要砍杀来。怎奈躲跳不出,忙用手拔开了一个铁锚,跳得一步,那一个又挡在面前。跨一脚去,(原书此处缺一页) 时,县尉喝住,叫上刑具,推入监去。自己乘夜来见知府,会同做就文书,次日飞报上司定夺。
这贺太尉奉着旨意,调集全省军兵。晓得这一去,不是护守汴京,便去与金兵交战,是个性命相搏有罚无赏的事。又见消息甚紧,他只在武昌延捱,推说军马未齐;及齐了,又推说粮草尚乏,只拥着娇妻美妾、舞女歌儿,在帅府内吃酒取乐,图个快活得一日是一日,全不念朝廷征兵如火。这日忽接见报内,府官擒获了杨幺,一时满心欢喜,暗暗算计了一番,道:“ 我何不借此功归于己,便可又在此停留。”遂来对上司说道:“这杨幺在东京惊动二帝,众将擒获,忽被同伙劫去。今逃入境内,不久生乱,幸得知府擒获,县尉获其余党,口称洞庭、天雄,向为地方心腹之患。若使久禁岳阳,城非坚固,倘有伙类效尤东京故事,关系不小。我今点起三千军士,战舰千余,使人扬言进剿洞庭、天雄,暗将二贼解入武昌,即正典刑,贺某进京自当陈奏。” 众官听了齐说道:“太尉高见,实是忠君爱民之意,悉听主裁。” 贺太尉听了大喜,即传令点了三千军士、千号战船,备了一角文书,差拨心腹虞侯,吩咐道:“这杨幺是我仇人,须要谨慎解来,当面碎剐,才得快意。” 虞侯领命,不日同军士登舟,往洞庭湖进发,一路扬言进剿而来。
只这番杨幺为救父母下狱,并贺太尉出兵,早有天雄山、洞庭君山两处细作,各自飞报上山。两山上头领俱各惊骇,人人要来劫救。且说天雄山一班好汉,自从当日杨幺犯罪,便要劫夺,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去,只得常使人打听消息。杨幺事情虽不一一尽知,却也晓得些大概,众人无不想念,只不知近日回来的事情。这日忽有探事来报扬幺回来受罪事情,便人人擦掌磨拳,准备下山劫夺。忽报洞庭君山遣人来下书,忙拆开看,却是众兄弟一封公书。只见上写道:
杨幺尽孝来南,从井陷身,不久俱毙。凡我同心,宜戮力捐躯,手援救溺,共敦义好。不意近得飞报,贺太尉遣兵四出,有不欲洞庭、天雄并立。若救溺失巢,守巢失义,均非良策。但各行已志,各展奇谋,诚恐鸿雁难传,临期不能画一。因思水分杯勺,难救与薪;聚水成渠,易漂炬烬。君山去岳阳,片帆可渡。书到乞率虎贲共聚协谋,曷胜引领之至。
众人看完,一时不解其中义理,何能遂细细解说了一番。众人听了,大喜道:“ 这个主意,还是怎么处分?” 何能道:“木不聚不成林,党不结不固。我等原是等待杨幺上山为主。杨幺久意洞庭,趁此时移驻君山,合并共救杨幺。为蛟为龙,正在此举。” 众人听了,十分欢喜。即一面写书裁答,一面收拾,传知合山小校,临行烧毁关隘寨宇。不日起身,大小人众共有五百余人。何能传令俱是官军打扮,说是奉贺太尉征调去武昌,所过府州县并无盘诘。
将到湖岸,已有君山上准备船支,众兄弟俱来迎接。陆续登舟,一时挂帆,渡到湖中。天雄山众弟兄果见君山形如猛兽,盘踞湖中,有众水来朝之势,不胜欢喜。将次到山,满山上鼓炮喧天,众小校俱来迎接。一齐同入厅中,各各拜见。花茂、柏坚、吕通另是一番欢喜。张氏接了庞氏人内相见。厅上弟兄分坐两旁:客位是游六艺、滕云、何能、柏坚、王信,主位是郝雄、张杰、岑用七、花茂、吕通、章文用、郭凡。共是一十二位头目,各自坐定。郝雄等说道:“一向久慕列位哥哥,再不得相会。却因闻了这般大信,事在两难,只得商议出这个计较来请列位哥哥。不期书到,蒙列位哥哥即弃寨到来,商量做事,实是杨幺哥哥的福量。”何能接说道:“蒙众位赐书,切当情理,只得弃小就大,以便日后图谋。只不知这封书的写作出自何人?” 花茂指说道:“就是这位兄弟。他叫章文用,是个经书教授,久通文墨,真草隶篆以及刑名书札,无一不晓。只因没坐性,去年失了馆谷,一径投上山来,拜了弟兄,称他是‘书记手’。”因又指着郭凡道:“ 这位兄弟是个赛庐医。因山中常有瘴气,军士患疾,因知其名,特遣人到临安,诱至中途,将实情说知,仗义到山,结了弟兄。” 何能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喜。不一时大排酒席,各自畅饮了一番。然后商议来救杨幺,并迎敌官军。何能叠着两指,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层层波浪因风起,岌岌江山败小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何能义激柳壤村 文用智赚岳阳府
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 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 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 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 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 因说道:“ 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 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
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 何能道:“ 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 何能道:“ 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 众人道:“ 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 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 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 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 甚 智 谋 去 救 他?只 好 叹 息 声 罢 了!” 何 能 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 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 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 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
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 章文用〕 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
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 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 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
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 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 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 正 法。” 章 文 用 方 知 缘 故,暗 暗 欢 喜,忙 又 禀 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 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 章文用道:“ 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知府听了,大喜道:“ 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 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 又 转 身 来 禀 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 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
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 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 章用文道:“ 有,有,有,上船请验。” 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 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 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 语 要 见 太 尉 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 因问道:“ 你是府中什么人?” 章文用道: “ 我是相公贴身书吏。” 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 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
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 岑用七道:“ 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 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 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 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
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 章文用道:“ 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 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哥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
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
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
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
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 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水抽帮劫杨幺。
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 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 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 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 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 又有的说道:“ 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 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 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
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 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 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 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 众人惊问道:“ 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 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 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 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 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 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 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 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 杨幺听了,方止泪道:“ 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 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
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 众人齐声说道:“ 哥哥号令,谁敢不遵!”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 三) 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 自 立 寨,各 占 一 方,怎 得 相 聚 在 一 处,才 是 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 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 游六艺道:“ 谁知白云山,果有个‘ 金头凤’!” 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
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 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 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 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 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 亦) 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 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
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 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 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
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
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
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
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 贺贼!” 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 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 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 崩 离 析 之 时,正 哥 哥 伸 宿 志 之 日 也,何 以 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 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 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
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 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
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 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 散 逃 窜,今 听 见 大 头 领 招 抚,俱 相 率 男 妇 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 累 列 位。今 日 到 来,愿 同 富 贵。” 众 人 齐 声 说 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 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 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
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 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
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 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
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 将 宋 室 汴 京 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 杨幺道:“ 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 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
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 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 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 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 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 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 常况接说道:“ 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 山 寨 焚 烧,同 来 到 此。” 杨 幺 听 了,又 喜 又 恨 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般这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 赶 哥 哥,便 没 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
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 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 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 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 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 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 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
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 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 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 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 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
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
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
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地,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地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 各官听了大喜,道:“ 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 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 因又想道:“ 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 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 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
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 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 矣。” 贺 太 尉 听 了 二 人 之 言,不 觉 勃 然 大 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 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
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 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
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 报仇” 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 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
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 袁武听了,笑道:“ 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
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
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 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
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
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 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 有的将士说道:“ 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 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 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 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 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 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 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 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
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 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 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 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 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 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 贺太尉听了,又喝道:“ 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 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
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 众兵将道:“ 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 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
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
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 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 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
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 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 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 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
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 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 兄弟,累得你好苦!” 马霳大笑道: “ 可也得见哥哥!” 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 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 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 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 王摩道:“ 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 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
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 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 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 马霳道:“ 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
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 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 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 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 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 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 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 “ 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
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诵真经智擒双将 看车水巧制轮船
话说杨幺等,九曲岭生擒太尉,武昌救出马霳,又得骸骨以及两位弟兄,不胜欢喜。遂拔寨俱起,望伏雄浦来。
且说这贺云龙,当日见杨幺一众弟兄去后,即分布船只如雁行般排列。一日下午,站立船头,忽见有一朵似气非气、似云非云在空中盘绕,经时不散。贺云龙看明,不胜惊喜。到了傍晚,遂唤过五十名子弟兵来吩咐道:“ 你今上岸,向左近草泽中埋伏。到三更时候,见有二人杀上我船,你们即去赶散来兵,休得违误!” 众人得令而去。遂又吩咐各船上一番,便着人向中军旗上扯起一盏大灯;将两块阔板接在岸上,以便走跳上船;大开舱门,四面窗板尽皆除去。又唤几各军校吩咐,使他伏在船头内,着两个年小的在舱内煎茶,满舱灯火点得分外辉煌。自己向箱笼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个打成兽吞头的金香炉,焚起好香,摆在面前;解下腰间宝剑,置放案头。然后坐下,打开黄袱,取出一卷书本,却是一卷黄庭道德真经,遂展开高声朗诵。诵完,又复诵起。诵到三更左右,果然来了二人。
这二人就是被贺太尉喝退的两员将佐:一个叫花斑豹柳林,惯用一杆浑铁槊,镇宁靖州,因他勇力有谋,四方洞蛮闻名畏惧;一个叫做毛头狮劳捷,生得眉如剑扫,使一把雁翎刀,在郧阳镇守西蜀咽喉要路,威震四远。二人俱被贺太尉征调文书下来,只得离任随征。二人相遇,甚是投机,各相爱敬。因见贺太尉行兵全无谋算,两次进计皆被喝退,二人忿忿不平。这日见贺太尉招呼兵将追赶杨幺,他二人不听招呼,见追入岭去,便商议焚毁贼舟,断其归路。遂各带本部,望伏雄浦来。因见日色尚早,便隐伏山林,到晚使人先去打探,传令军士俱埋锅造饭,各令饱餐。候至更深,便有报来,报道:“贼船全无准备,四下俱已熟睡,只有一个贼头在舱内灯下看兵书。” 二人听了,问道:“贼船上更鼓可打得清楚么?”探卒道:“并无人巡守。”二人听了,便暗暗踌躇道:“莫非有诈?” 因又着人去打探四处可有埋伏。不一时又来回报并无埋伏。二人听了,又暗暗想了一番。柳林道:“一伙毛贼,料他有甚智谋?只一齐杀上船去焚烧,便可成功。”劳捷道:“不可,不可。这些船只在此,岂无头目看守?莫非打听不实?不如我二人悄悄去看明。若是果然,便招呼杀去未迟。” 遂吩咐起身。离船半里,便叫军士屯住,静听暗号杀来。二人便来偷看,只见黑影处,湖下贼船如蚁,却果静悄,不作提防。因暗暗欢喜,遂又走到有灯火的船来。只听得声音朗朗;再走近一看,灯下现出一面大旗,上写中军“ 帅” 字。又走近来,向舱内看去,只见有个贼头,勇巾扎袖,相貌端庄,在灯下不知念诵些什么,又见船上走跳直接上岸头。劳捷悄说道:“这贼合死!可知军伍中用不着之乎者也!” 柳林道:“他死在目前,敢在那里念消灾经?只上船去,杀这贼头,放起火来,便没主脑。”吹了一声唿哨,一齐跳杀上船,直扑进舱,举刀照头就砍。不期砍不入去,二人忙抬头一看,直吓得倒退,连忙走出舱来。只听见舱中大叫:“金甲神,快拿这二贼,解入阴司问罪!”二人听了十分心慌,要逃奔上岸,只慌慌张张,不期一脚踹虚,二人一齐翻筋头倒栽葱,跌入船头内。早听见一声:“领法旨!”霎时捆缚,紧紧锁住在船头内。原来柳林、劳捷先前用刀砍时,只见有一个金甲神将立在空中,将二人手中刀架住,便十分慌骇,急跑出舱;再听得叫神将来拿,一发心慌,手足麻颤,只觉得眼中一阵昏黑,跌入船头。疑是神将来拿,只吓得昏昏迷迷,连气也喘不过来,随他捆缚。这是贺云龙道法擒双将。他使人先伏在船头中,见二人入舱时,便悄悄移去船板,故此将他跌落。岸上子弟兵已赶散了来兵,一时众船上各张灯火,依旧……(原书缺两面)
杨幺独自看着前后船只行走,只看着这些棹桨架橹的水校,因问道:“今日为何不挂篷帆?”水校道:“今日不是顺风,挂不得篷帆。”杨幺道:“今日风还不甚大,要什么风才是顺风?”水校道:“我们南行,须得北风。这湖中水势俱从湘汉、汨罗、巴蜀南处发来,今日风虽不大,却是南风,又且水逆,前后桨橹百分用力,也是走得不快。” 杨幺听了点头,便也来与众兄弟说说笑笑。马霳只白瞪了眼,气忿忿地坐着。杨幺忙问道:“兄弟有甚心事不快?” 马霳便没好气道:“兀那日跳赶哥哥,两腿恁地怪直,却是燥皮,是那夜吃撮鸟黑魆魆闷闭,只死睡盹,像牢鸟房般。只今明净净地,跳 在 老 不 死 牛 脊 上,鸟 一 般 躲 着,慢 腾 腾 地 怪闷!”众弟兄听了,一齐大笑。杨幺道:“ 怪不得马霳见船走得慢气闷,连我也不甚爽快。再耐一日,便到寨内。” 只见岑用七急走到后艄去,不一时便划出一支小脚船,从船头边,只划得那小脚船在水面上如飞的走去。众弟兄齐声叫好。马霳见了,只快活得打跌,大叫:“好哥哥,带马霳去耍,没闷坏!”岑用七见叫,便自划来。尚未傍拢,不期马霳躁性,直蹿跳下来。一时身重船小,将这脚船一骨碌翻转,马霳落水。岑用七忙将脚船翻转过来。杨幺与众弟兄看见,忙叫:“快救马霳!” 说声未绝,柯柄、童良俱蹿跳水面,岑用七亦跃入湖中。一时三人俱钻入水底寻救,早见马霳已离得偌远,才冒出头来。三人忙赶去,拖近大船,托出水面。众弟兄用手扯上船来,马霳只立着呕吐清水。众弟兄齐向他笑说道:“你先前说是闷,只今吐出些闷气!” 杨幺道:“他身重船小,怎恁嘲笑?” 忙取衣服与他换。马霳一面换衣,一面发话道:“恁是哥哥好。不觑面皮,好歹一顿板刀,没嘈洒家脱鸟晦气,直恁虫一般来咬!” 众人见他发话,忙赔笑道:“笑耍莫怪。只今每人敬你三碗冷酒赔罪。”马霳便笑道:“ 煞是冷的好。纳入舱去,使他闹赶得寒气出!”众弟兄便去取酒剁肉,一时摆列船面,大家齐吃。
吃了半晌,只见前后船只并本船俱挂起篷帆,一时船在水中,只走的呼呼水响。有时走到东,见些树木人家城垣蹊径;有时西去,但见天水相连,日光月影,出没其中。马霳只叫燥皮快活,将冷酒大碗价吃。杨幺与众兄弟亦觉胸襟快畅。杨幺又独自注目看这些前后船只,忽又问水校道:“这般好顺风,为甚不走直路,却东西斜走,岂不走远?” 水校道:“这不是顺风,吹的是横风,故此东西折走,才有得风上篷来。虽是走了曲折远路,却省了用力。” 杨幺听了点头。又与众兄弟闲说了半晌,因对袁武、贺云龙说道:“从来陆地交锋,有了十分本事,也要好马相配。是以关公有赤兔,项羽有乌骓,人马皆强,才得纵横无敌。若水面行兵,必赖舟楫,须得迅则可以追电光,疾则可以捕风影。今日看这些船只,遇风便速,无风就缓,亦且转折透迤,行走甚是繁难。若遇临敌,必要斩将搴旗,暗劫营寨,殿后追前,我追人而易擒,人袭我而难近;人以舟而威猛,舟以人而驰名,方可纵横无敌。今我杨幺据此洞庭湖中,周围广阔,上下作八百馀里。若舟楫不利便,何以胜人?袁武多智,云龙多法,只不知这水面上舟楫利于迅速,可 有 甚 计 较 商 量么?”二人听了,各默然了半晌,方同声说道:“ 哥哥实是有心人。我二人一时想不出好计较来。”杨幺遂不再问。
自此连夜而走,次早已见君山在目。何能领着众兄弟来迎接到山依,旧拜谢上下神祗,大排筵宴。柳林、劳捷、段忠、石青先拜了杨幺、王摩两大头领。然后与众弟兄交拜完。杨幺、王摩遂又与四人交拜过。杨幺入内,捧了父母牌位以及骸骨,设放中间,使人牵过贺太尉来,喝跪灵前,数他过犯道:“食君禄而不忠,征兵将以自卫;侵占民山,阴谋排陷,败国虐民。有此过失,人人得而诛之,非独为私也!”说罢便是游六艺、滕云、柳林、劳捷、邰元一齐数他过失,不胜痛骂。此时贺太尉唯有低头自悔,亦不能挽回。马霳便自蹿跳过来道:“哥哥们兀地好言问这撮鸟,洒家吃撮鸟腾倒也够,只今剁割块肉,与众弟兄咬嚼!” 说罢,便用手剥得赤条条,拴在庭柱上,抡着板刀,向他胸腹只喀嚓声,直割到底。一时腹破肠出,马霳便翻出心来看着:“鸟心红红的,没黑,却会黑心事,洒家那日救孙哥哥,剁割鸟公人,吃个饱。恁些时屁股上没肉,腿条也是怪瘦,只割他几大块来咬嚼!遂拣膘肥处,连割连吃。杨幺与众弟兄齐叫声:“好个马霳!”马霳抬头笑道:“兄弟口馋,没先敬奉众位哥哥。”便喝人取了一个瓦盆,接了半盆鲜血,又割了几十大块,一手托盆,一手托肉。又喝取个碗来,先奉杨幺、王摩道:“恁血当酒,两位哥哥只多吃些!” 便舀满一碗血,奉与杨幺。杨幺接来吃乾。又送两块肉,杨幺也一口咽下。王摩也是恁吃。马霳见了十分快活,便向众弟兄奉来。奉到屠俏面前,马霳笑说道:“嫂哥,兀没比闲浪撒娇婆娘,怕甚鸟羞。却是奢遮做头领,同马霳弟兄般,只前日将杨大伯搽的恁好花脸,遮得没认,马霳煞是欢喜!” 说罢,也是一碗血、两 块 肉。屠 俏 笑 了 一 笑,也 自 饮 吃。马 霳 叫 声:“好!” 又向各处奉来,无不欢笑饮吃。遂奉到黄佐面前。黄佐早一个恶心,忙推不吃。马霳便勃然大怒,竖睛喝骂道:“兀地呆鸟,没识好,敢不吃这厮血肉,可倚着带些官样不吃?兀那鸟驴眼没瞎,柳林、劳捷、游六艺、滕云比呆鸟官样还大,叫吃没敢不吃。只你呆鸟拗逆,便没一心造反榜样,洒家板刀自不认兀谁!” 说罢,只向他嘴边乱塞。杨幺忙走来,扯了马霳道:“兄弟休恁地顽笑。他吃不惯,怎去强他!”马霳道:“哥哥兀自讨面情,便没叫好。” 不一时奉完,手中尚存六块,便来查点。内中已不见了郝雄、张杰,便要去赶寻。杨幺忙又拖住,遂使人拖去残尸,又自捧了牌位并骸骨进去。只这分吃,吃的不吃的,俱有缘故在后。不一时,酒筵齐备。杨幺与王摩同坐在上面。这番饮酒,共是三十五位头目,十分快活吃酒。
到了次日,杨幺遂在山上捡了一块好地,将父母骸骨埋葬。埋葬完,使众兄弟并军校各换色衣,自己仍是素服。又想起昔日神女传授,遂使人到柳壤村去重盖庙宇,新塑金身。功完之日,杨幺带领众弟兄来拜谢了一番。
回上山来,一日因对众兄弟说道:“ 我杨幺遗累父母,蒙众兄弟戮力同心,为杨幺得缚仇人,洒血致祭;今又入土,谅亦可少慰九泉,生无愧耻。又得众兄弟推我为首,霸此湖山,将来可酬宿志。但成大事者,必先固其本。目今山寨俱未料理坚固,各处湖口险要,未备设守。抑且孙本、殷尚赤、常况皆有仇人,未曾与他报复,时刻在念。我等南来,北地已属金朝。我今一面固本,一面探听仇人,亦可兼探建康动静,君臣若何。” 遂打发数名精细军校,去探董敬泉、夏不求、王豹以及建康君臣行事而去。遂同袁武、何能、贺云龙在君山上下周围审看了一番。次日,又到湖中来巡视多时。到口岸处,遂上岸走看。因见一众农夫,在那里脚踏车轮,灌水入田,车起的水在沟渠中急流迅逸。杨幺遂立着贪看了半晌。因见旁边有些芦苇,遂折取几瓣芦叶,渐次放入水中,其去如飞。不觉心中忽有所触,满心快活。因对三人说道:“我向虑无胜人长技,不能驰骋湖中,难称无敌。我今已有绝技之巧,何患不能施展哉?” 即回上山来,遂分遣:“何能在山,起盖厅堂寨栅关隘;袁武去湖中,添险设备;贺云龙往来照应钱粮;王摩领人入山砍伐大木,兼截木商。我杨幺督工制造绝技。” 四人各自去行事。又使章文用写了许多招收工匠字贴,许其倍价,着人到远近去招集。工人闻知,俱陆续到山。王摩着人解到许多大木,遂择日动工。真是日费金银百斗,财能使鬼驱神。不消两月。你道杨幺造的是什么绝技?原来是无大不大、日夜能行千里的一座轮船。只这座轮船,却是怎个模样?但见:
木伐南山,巧过输子。木伐南山,按气候节令,有四时二十四丈一座轮船;巧过输子,列周天变数,是三百六十五部各处车轮。广阔七十二步,高低三十六停。船面竖起木城,亿万千堵;每部齐立水手,一十二人。木城上,铁钉裹满;轮船外,竹搭齐遮。内看秋毫明察,外观底里难窥。用力处,何须桡将;快行来,岂用逢桅。巧夺天工,任我横行,日走千里,足令河伯无权;暗藏机窍,随心直闯,夜行八百,谁畏风神使势。若遇交锋,饶伊巨舰,只消轮动,直教霎时压沉水底;如逢追袭,任尔乘风,全凭人力,管叫片刻赶上擒拿。头目可容三十余员,皆同生死;军卒实藏五千多众,尽效捐生。往来不须立寨,停留何用安营。试看这座轮船,不亚武侯木牛流马。
杨幺造完了轮船,便择吉日,点齐了水手,同众兄弟齐上船来。宰杀牛羊,祭奠了湖中水神,即传令开船,发起轰天大炮。众水手一齐踏动车轮,一时水声若雷,船行如雾,瞬息百里。杨幺自执号旗,立在船头,挥左则左驰,展右则右骋,无不应手转折。与弟兄齐称神速。杨幺想了一想,道:“我今同在船上,又无两船比较,湖中广阔无边,但听见湖中水势潺潺,分冲得浪头滚滚,实辨不出迅速之妙。我今有个主意。”便取了弓箭在手,道:“ 我今射去,若箭到船到,才称迅速。箭先船后,不为迅速,这船便要焚毁,不可恃也。” 遂一面使人鸣金擂鼓,吩咐众水手道:“ 若箭与船并到,俱各重赏。” 便一齐奋力踏动车轮。杨幺扣满弓矢,向前水面发去一箭。果然箭快船速,俱一齐并到。杨幺见了,掷弓大喜,道:“我杨幺自此,谁人能制我耶?当与众兄弟纵横于洞庭矣!” 众弟兄齐声称贺。遂在湖中东西上下飞行捷起,不消一日,将这八百里湖面尽皆走遍。这是杨幺在洞庭湖操演大轮船。
操演了两日,遂停泊湖中,与众兄弟畅饮,直吃到日落湖中,月升水际。杨幺举杯,临风笑傲,乘着酒兴,对众兄弟说道:“闻得当初令公杨业,骁勇非常,百战百胜,人称他是杨无敌,亦且忠勇传名。我幼时抚养父母,曾说是他遗孤。我今步武前人,亦当以无敌称之,未为不可。” 众弟兄听了,尽皆称好。马霳道:“洒家没得冒认别人祖宗,惹得呆鸟背地口笑,只叫良马、好马、小马、老马吧。” 自此杨幺自称“杨无敌”。
一日正操演间,这些探事的俱陆续来报道:“ 汴京残破,人各流离。董敬泉原是广陵盐商,今逃到广陵城内居住。”有的报道:“金主破了汴京,立张邦昌为帝。夏不求乘机谋干官职,领兵去破莱州,做了镇守。” 又有的来报道“小人去打探得谢公墩王豹、乐汤,近日在村中邀请村人,作庆贺物归故主的筵席。因乐汤有个徒弟在汴京,金兵初破城池,有人入府库中,取得大头领这杆藤缠铁棍,嫌他重大不便使用,遂插了草标在街头货卖。这徒弟见了,知是乐汤旧物,被大头领当日夺取,用价买来与乐汤。乐汤大喜,遂将这棍对人说道:‘险道山强人,自知与村中不是敌手弃山逃去。我不曾亲手擒缚杨幺,今却得了杨幺这条铁棍。在我村中也要算是擒缚了。’” 杨幺听了,勃然大怒,即传令上山去商议。只因这一商议,有分教:
击鼋头壮士成名,缚冤家木竿消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袭广陵喜归勇士 下教场快杀前仇
话说杨幺正操演轮船,忽报知了这些事情,即回上山来商议,道:“目今三处仇人,当先从那处报起?” 贺云龙道:“这广陵切近焦山旧寨,只消从长江顺流而下,到江州直达广陵,便可擒杀董索。” 袁武道:“莱州在山东沿海,若过了江州,出海便到莱州,擒杀夏霖,此皆易为之事。但江州是韩世忠据守江面,我今由此经过,必须预备万全之策。”杨幺笑道:“我今水路有此轮船,何足为虑?若陆地交锋,到那里计较未迟。” 遂将山寨料理了一番,着郝雄、张杰、黄佐看守山寨。带领众弟兄共是三十二员头领,齐上轮船,三声大炮,望前进发。
此时是建炎二年春,正是宋、金未定之时。谁人敢来拦阻,一任它冲走。不日已离楚境,走入长江。早有探事的来报说道:“ 金朝闻康王金陵称帝,分兵取道南来:一出云中,一出燕山,一出河州,攻打诸郡。有兀术太子,知江州有备,遂领精兵二十万,星夜从蕲、黄渡江,杀奔建康。城中一时无备,将士不敢交锋,君臣只得又奉康王逃去临安。兀术一路追赶。今又逃去温、台,各处将士俱离地土勤王,合攻兀术。”袁武听了大喜,道:“有此机会,去江州必无劲敌矣。”遂从长江而下,不日已望见江州城郭。但见江边虽有寨栅,军卒看守,因无主将,一时不敢来截;又从不曾见过轮船式样,俱惊惊疑疑,只严守江岸。杨幺等顷刻到了焦山,同众兄弟上去了一番,使贺云龙在船看守。杨幺同众弟兄登岸,从泰州抄出广陵。
这广陵虽未经残破,却昼夜防备金兵到来。城中兵将离城五里立寨,守护城池;府官县尉俱在城中料理,严禁居民;各门上俱是辰开午闭,查察出入,恐有北来细作入城,这日忽有警报报来,说是金兵骤至,一时大惊。城中便是守城,城外兵将尽皆准备迎敌。不一时,尘土障天,众兵将俱远远望去,尽皆猜疑不定。有的说是金兵,有的说是官军,有的说是盗贼,一时议论纷纷,各无主见。你道为甚缘故?原来是:
似官军而装束不同,似金兵而无雉尾。兵势汹汹,不分队伍;军威赫赫,绝少尊卑。面貌凶恶,不见回回高鼻;身体乾净,全无鲁鲁腥膻。众手下,俱用的是颜色阔布盘头;各头领,纯穿的是绯红软甲遮身。两脚奔腾骞马,一团勇力过牛。闹攘攘齐来,乱纷纷都到。不疑是南地苗蛮,也知是山林贼众。
宋军主将罗英,偏将侯朝看明,忙传军令:“ 乘其远来攻击,不容贼人安营。” 一时发炮擂鼓,罗英、侯朝两骑马在前,带领兵众冲杀过来。杨幺等遂一字儿摆列,袁武、何能自去布立营寨。杨幺挺枪上前,敌住二人道:“我乃没庭湖杨幺。今日领众到此,并非劫掠伤残人众,只擒城内仇人董敬泉,与众兄弟报复前仇。二位将军若肯原情缚出,即便倒戈自回。如或执迷,恐破城池,难分玉石。” 罗英、侯朝听了大怒,喝骂道;“原来便是你闹东京!向日到处缉拿,却被你潜形漏网;又因强金入内,二帝蒙尘,诸将士各去勤王,无暇剿灭。稍得粗安,便来大索。怎敢大胆无故到此?是速其死也!及早自缚,免污我手!” 杨幺正要开言,马霳早已暴跳如雷,大叫:“哥哥休与撮鸟斗口,老马砍剁恁不识好的呆鸟!”便抡着两板刀,砍滚到二人马前。罗英连忙敌住。侯朝抵敌杨幺,宋兵将各寻对厮杀。果是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宋军呐喊,杨卒摇旗。马上将军,留心擒贼要成功;地下头目,用力砍翻得仇报。刀枪闪动烂如银,剑戟挥来浑似雪。叱咤与霹雳同声,格斗如群虎争食。少年健将,眼明手快得便宜;衰老惰兵,骨突糊涂终费力。这番广陵战斗,不知谁胜谁赢。
两边各仗平生本事,罗英、侯朝与杨幺、马霳各杀到一百馀合,胜负难分,其馀宋军将士俱各苦持,杀到后来,渐渐遭伤。因是主将令严,只不敢逃奔。又杀了多时,见天色渐晚,各鸣金罢战。
罗英、侯朝计点军士,伤折甚多,不胜恼恨,同入帐中商议道:“人说杨幺勇猛,今日接战方知。不可力斗,明日当用计擒之。” 二人商议了半晌,罗英道:“ 我明日见阵,只单激杨幺出来,诈败佯输,诱他追赶。你今夜五更可引千馀人,向东南赤石峡中埋伏。你便截出,我即回马夹攻。任他勇力,也难脱去。”二人商议定了,各自歇息。
却说袁武忙将杨幺并弟兄接入寨内,因说道:“我今孤军离舟,深入内地,利在急取。若与人争胜负,必要迟延。倘若四处有援兵来救广陵,急切便难下手。为今之计,入城方为上策。”杨幺问道:“入城固好,计将安出?” 袁武遂使人到远村中拘了两个土民来,问道:“ 我今统领义师到此,只擒城内仇家,并不骚扰百姓,尔等不须惊恐。今唤你来,是问你前面去路。若获了仇人,自有重赏。” 两个乡民先前十分害怕,今听了问路,方才放心。因问道:“不知列位好汉要问那里去路?”袁武道:“这广陵那一门是通水路?” 乡民道:“东北上有座水关,叫做天一门。有一条深河,直通入城内琼花观前。相传这河还是当初隋炀帝开掘,北接楚州,西通邵白,故此城内永不乾涸。” 杨幺问道:“ 你这广陵有两员将士屯扎在此,一个两颧高耸,面色红赤;一个眼中白多黑少,面色如蓝。你可晓得他二人叫甚名字?” 乡民道:“这个红赤脸的是北方人,武艺高强,性气刚暴,时常鞭扑士卒,人叫他是泼天火罗英。一向到处随征,今拨来镇守广陵,尚未两月。那个蓝色脸的,就是本处泰兴生长,姓侯名朝,是个盐灶户出身。因有膂力,用一把浑铁火叉。一日在河边洗澡,忽有一个癞头鼋见有人在水内,便张开血盆大的口,舞着四爪,掀波踏浪的赶来,要拖他去吃。他见了大怒,便提叉又跃入湖中,与这癞头鼋在水中一踊一跃,来来往往,竟如厮杀般赌斗。岸上的人俱各惊呆。他两个斗了半日,只见那癞头鼋渐渐的爪迟嘴慢。被他看得亲切,只一铁叉打去,正打在癞头鼋的头上。那癞头鼋一时负痛,沉落水底。逃去得无影无踪。他也上了岸来。众人喜他勇力,买酒请他。不期过不两日,忽又见河中水面上这癞头鼋探出。一时惊动多人,只向水中发喊,抛砖丢土,赶逐它去。有人去报知侯朝,侯朝即提叉跳入水去,与它厮斗。却见这癞头鼋不似前番雄赳,展脚昂头,只在水中垂首,上下颠簸。侯朝看明,方知已死。他便拖上岸来,砍剁分给众人去吃,便分给了八百馀斤。自此闻名,人就叫他是癞头鼋侯朝。前年方陵召募骁勇,他就将这杆浑铁火叉,重八十二斤,在演武场中抡动得惊天动地。官府就抬举他做了广陵防护使之职。如今他两人听见金兵不久要来攻夺广陵,他二人一力担当,便领兵在此安营,要与金兵厮杀。今日众好汉到来,故此抵敌。”杨幺听得十分欢喜,道:“原来敌我是的是侯朝,果有本事。怎招纳得他二人来做了弟兄,朝暮相见,我心方快!”马霳道:“兀恁怪天,偌早便黑,不凑老马快趣。只耐天白,便跳去剁撮鸟的两条腿,扯来拜哥哥,直恁地嘈乱。”众弟兄听了,一齐掩口而笑。
袁武道:“哥哥既爱结这二人,只要马霳依我使令,管教缚来。”遂与杨幺暗说了一番,即唤柯柄、童良来吩咐道:“ 我今日初到,知城中尚虑不及此。你二人悄去入水中,暗进天一水关,引进大队。” 杨幺遂引了一众弟兄,使乡民领向僻路急走。将到关前,远望去果见是条深河。柯柄、童良自去行事。何能使人去搬卸人家门扇、板条,又使岑用七将这些门扇、板条在水内拴缚停当。等候消息。这柯柄、童良各持刀入水,在水底下一路探到关门下。早摸着两扇铁叶钉裹的大门,紧闭在水底下,陷入泥中有三尺多深,一时不得入去。二人忙用刀垦挖,挖作一条水沟,仅可容身。童良遂将身子歪侧爬了过去,柯柄亦自钻入。再一摸去却是一道闸板,直陷入深底。二人急切垦挖不透,难得入去,忙探出水面。抬头看时,只见从上而下层层叠叠,堆压得并无一毫空隙,不能上城。二人没处作计较,各定了半晌。忽见上面有些亮影谢入水中,二人暗暗商议道:“莫不这影亮有个空隙处?我们何不爬上闸板,去看个光景。” 遂一齐轻轻爬上。只见顶上这层闸板悬空高吊,尚未全下。二人见了大喜,遂轻轻钻溜过云,便得上城。再一伏听,却听得更鼓楼中俱有军士在内,忙近前伏看。只见内中打盹的、睡熟的,远远有巡军敲锣走来。二人持刀赶入,将打屯、睡熟一顿砍杀,复赶杀巡军,不留一个。即来扯拽闸板,开出铁叶大门。即转身入楼,楼内自有火种,即放起火来。杨幺等见事已妥,即同众兄弟上了门扇、板条。岑用七在水中推起,一时推进了天一水门,在城内大闹起来。
一时府县居民人等,尽疑金兵入城。杨幺即使人分据各门,不容一人出入。又问明了董敬泉住处,遂同孙本、殷尚赤、屠俏引众军校,将他前后门户围住,便打入去。守门伴当俱各惊慌,往黑处逃躲。此时董敬泉在内,已有人报知金兵进了天一水门。他却暗暗欢喜,因对众妇女说道:“俺在汴京一时不知就里,躲避下来看守家私。倒吃夏不求这孩子,将俺金银谋斡前程,做了莱州领军。前俺着人叫他替俺谋斡一个大大的官职。传来消息,不久要到广陵,破城之日将俺家私保全;又叫俺迎接,便得大官。” 因吩咐众伙计各伴当在门首伺候,倘有金将到门,快通报迎接,送他财宝。遂在里面打点馈送财物。忽有一个管门伴当跑入报道:“员外,不好了!金将围了前后门户,打进门来了!” 董敬泉听了,喝骂道:“你这狗弟子,他来接俺,慌些什么!” 便着使女:“取俺的钦赐冠戴来。” 不一时取出,穿戴好,叫人点灯走出内厅,已见兵将赶入。董敬泉连忙躬身着地,礼趋说道:“俺商人董索,是宋朝钦赐荣身冠戴,虽没品级,却与朝官一例尊显。今见宋室将亡,已托夏霖恳求楚帝,许破广陵保全俺家。今夜领军到来,已备下金帛,望乞收纳。”说罢,连连打躬,不立起腰来。杨幺等听了,俱各暗笑。杨幺便说道:“今夜领兵入城,只因你往日倚富欺贫,暗嘱节级、押差,害人性命,谋占人妻,幸俱得免。但仇深恨重,无往不咎。你休错认是金兵,我便是救许蕙娘、夜闹东京的杨幺!今带领众兄弟入城,特来碎汝身躯,作解冤散结!可着孙本、殷尚赤与我绑缚这厮!” 二人忙上前绑缚。这董敬泉正欢然迎接,求保身家,忽听见说是杨幺,早将一身肥肉颤抖抖,只咬住牙关。心里还算计与他没甚仇恨,尚可告求,只消送他金银,买饶性命。忽又听见叫孙本、殷尚赤名字,知是冤家遇了对头,只吓得心胆俱裂。早被孙本、殷尚赤绑缚,又喝骂了一番。杨幺即使人在外,传叫入城缘敌,并不加害军民人等,故此城内各安然闭户在家。又使人报知袁武。
这罗英、侯朝到了五更时分,侯朝遂引一支人马去埋伏赤石峡中。天色将明,罗英即传令军中摇旗擂鼓,绰枪上马,到阵前大叫:“杨幺贼子,快来与我决个输赢,其馀不是故手!”便在阵前驰骋。这边杨卒报入寨来,袁武因对马霳说道:“昨夜哥哥临去时,吩咐我不要使你出去与宋将见阵,恐你有粗没细,不遵军令,做坏了事。他今又来单要哥哥见阵,我知他已有了成算。若使别位弟兄出去,必笑我们怯他,他也不肯接战,不能入我计中。你若依我使令,你去便可成功。”马霳听了,发躁道:“洒家鸟般直,兀耐烦嚼字慢嘈。哥哥与你说些什么?洒家坏他事,便剁割恁颗头也没怨。恁只直地说来。” 袁武遂叫他出去如此这般,马霳听得十分快活。便脱剥得赤条条,抡着两板刀,直抢出阵去。罗英见了,大喝道:“ 谁要你这黑贼扰阵!快唤杨幺出来,决个输赢!” 马霳大骂道:“ 兀地呆瞎鸟,洒家恁便没比,来,来,来!与洒家杀千百回合,砍翻呆鸟头,去见杨幺哥哥!”罗英听了大怒,举枪直刺。马霳只就地滚砍,二人大杀起来。袁武忙使沃泰、丁谦带领二百滚牌手,去护马霳,一时搅杀成团。杀到五十回合,罗英想了一想,忙拔马往赤石峡去。马霳十分快活,在后追来。将到峡下,早是一棒锣声,侯朝一马截出,罗英也回马杀来,大喝道:“且杀了这黑贼,再逼杨幺!”沃泰、丁谦引着马霳,往广陵迎禧门逃奔。罗英、侯朝见了大喜道:“今杨幺虽不中计,这黑贼中计怯逃,却走死路。且拿了他,也使杨幺丧胆。” 便并马来追,渐渐赶上。不期马霳等竟往城内逃入。
罗英、侯朝见城上俱是宋军旗号,绝不疑心,不胜大喜,各跃马追入城来,高叫:“军民协擒黑贼!” 不期两边民房内,前后绊索齐起,无数挠钩齐搭,将二人拖下马来绑缚,一齐拥推来见杨幺。杨幺连忙喝退军校,向二人赔礼道:“我杨幺昨见二位将军英武,思得拜见,欲明心迹。不意众兄弟不能体心,唐突至此,使杨幺不胜有罪。” 忙亲自解缚道:“我今仇人已获,志念已伸。虽不残破城池,但这番举动,实有碍于官守,诚恐二位将军日后受人暗害,使杨幺所不忍见。今请二位将军转缚杨幺,庶可免二位将军日后受人之累。”二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杨幺又说道:“ 大厦将倾,亦非一木可支。今观二位将军之意,实有不忍就缚杨幺。既蒙不忍,莫若二位将军弃此微职,隐遁逃名,俟宁静时向贤君相而事之,未为不可。” 马霳便来说道:“ 哥哥兀地好言,休推呆鸟般没听,去讨奸人磨折。只今拜了杨幺做哥哥,与老马作弟兄,山寨里白日只吃酒肉,毫没点闲气。日后哥哥做了皇帝,洒家们俱是大官,没亏兀谁。” 杨幺只在旁说情说义,十分动人。二人听了,果是前有往因,不觉一时欢畅,齐声说道:“ 我二人被擒不杀,实是感恩,又蒙义劝,敢不拜结。” 说罢,便要共拜杨幺。杨幺连忙扶住道:“俟归山寨拜结。”遂将董敬泉并黑儿许多恶处说出,二人听得十分恼恨。袁武见罗英、侯朝俱已中计,即拔寨俱起,杀散宋军,入城来相见。罗英、侯朝齐向杨幺问道:“我二人用计,只道中计入城。不知哥哥几时领众入城,神鬼不知,真好算计!” 杨幺遂将袁武、何能的算计说出。二人听了,不胜称赞。
杨幺因对众兄弟说道:“我等已获仇人。若带回山寨处死,不晓得的只说我们攻破广陵,掳掠财物。莫若就在城内消除,亦可使人知警,不做倚财害人的事。” 众人齐说有理。杨幺遂使章文用写了董敬泉数条罪款,晓喻城中;又押走四门,令人观看;然后押入教场。中间设立一根大木,上面系了绳扣,将董敬泉跣剥得赤条条,遂将两根小木绷开了手脚,将绳系了头发,然后使人挂上木竿。杨幺使人鸣锣擂鼓,此时观看的人俱挤满了教场。杨幺方举弓扣矢,走立百步,因对广陵人说道:“我杨幺今日乱箭射死董贼,实非无故。你们不可说我杨幺过于惨刻。” 说罢,连发三矢,皆紧紧攒中心窝。杨幺射完,便是王靡以及弟兄一一射来。端的怎个模样?但见:
木竿高吊,摇摆得俨似猴形;手脚绷开,直挺的宛如蛙态。心未伤,依稀鬼哭;魂先去,仿佛骷髅。射来的鈚子箭、逆援箭,穿胸破脑,一阵阵落红如雨;发来的柳叶箭、燕尾箭,透心过腹,一片片白肉飞扬。霎时气绝魂消,顷刻冤清仇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