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6 页/共 11 页

到了天明,袁武写了一张家书,打发挑夫自去。四人只在一处吃酒等候。只等到日中,忽听见门外轰轰的人声走响。晓得到了,便一齐在门隙处张看。只见前面一个里保,拿着一扇传递牌,口中高叫道:“地方里正,迎接银两,护送前铺交割。恐有盗贼等情,务必小心在意。” 口里叫着,手里打着一面小锣,急走过去。原来这猥臻( 榛) 道上,是山东、河南两县(地)交界地方,一应过往的官长客商,俱要在此顿歇,更换驴马夫脚。过不一会,便有人来伺侯。只见先有十余骑,上面坐着长大军汉,俱是持弓挟矢,手腕上悬着白刃,簇拥着一位解官在中间。众里保在两傍跪接。然后两人一抬,抬十数木桶,俱是银两在内。后面,又是二十余名步卒,皆执着长枪大棍,紧紧押着。到了道上,众抬夫卸下银两,就有本地民夫来换。一一交盘停当,众人方去各买饮食。此时殳动在门内,看得十分动火。因忍不住跳出门来,挨立上前,到近处人家门首。只看他们起身去了,方走回来家,向着三人,只是跌脚叹气道:“这宗财物,只索休想分文!” 郑天佑忙问道:“你我想了多时,守得今日到来,又有了两位哥哥帮助,稳稳到手。怎说出恁般话来?”   殳动道:“郑哥哥你怎知就里,我向来只道是照常,不过几名护送,并民夫扛抬,空僻处容易下手。如今却有解官亲自押解,马兵步卒,弓箭刀枪,十分齐整,百分防密。我这三、四个人怎能下手?便能下手,劫取了也要被他夺去,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吧!”   王摩听了,好不气闷,只得说道:“一个汉子做事,恁地畏缩没人气。俺的弓箭,虽不曾贯虱穿杨,却也射过鹰雕,贯穿铠甲,没个比得高下;一杆刀、一骑马,千百官军只杀得他望风退走。只可恨空手出来,没个弓马。便没弓马,这几个馕饱饭的呆汉,料也敌俺不住。砍翻他下来,怕他什么!”二人听了,因问道:“哥哥为什么空身出来?又几时射过鹰甲?” 王摩只得纳性说出。殳动道:“ 我家放着一副好弓箭,还是去年一个兵丁寄放在此,至今没来取,只消拿去用。若要马,却是没有。只得羡村,离此十五里,黄家有个儿子,浑名是再萧何黄佐,他家中喂养一匹黑色骡子,人说他会走,马也赶他不上。这黄佐两月前已是出门,我去向他老子借用。他是忠厚老人,见了我,不敢不借我骑来。哥哥你道可好么?” 袁武道:“倒是骡子好,人见也不动疑。”殳动遂向床顶上取了一副弓箭下来,递与王摩,转身出门去。不多时,早已骑了骡子来,鞍辔俱全,果是十分雄健。   到了次日,各吃了饱餐。殳动在火工面前,说些别事,打发回家;将积攒的几两碎银,拴在腰间。王摩已是弓箭随身,跨上黑骡,出门先走。三人各带随身器械,关好门户,赶上了王摩同走。遂一路尾着银杠而来。   原来这秦桧,建康人,家贫好学,得中状元。初授豫章佥判,为人贪险,剥民尽膏,到处夤缘,屡升美任,得做山东枢密使。又心不自满,要谋进京为官,希图迎合,立于百僚之上。这年正值朝中禅位登基。因知黄潜善、汪伯彦等执政,俱是好利之人,遂枉刑屈法,凑集了十万贯金银,进京打点。晓得路上常有盗贼劫取,一时不敢轻易起身,遂十分踌躇。因想了一个主意,将银两收拾,打发虞候,假称解京军饷,择日起身。适有临县县尉危显,任满进京,例当拜辞。秦桧十分欢喜相见,托他同押至京,危显领命,果是一路上逢府州县,俱认作朝廷军饷,拨兵马人夫护送,一程交送一程,十分谨慎。走了多时,已离汴京不远,危县尉、秦虞侯,渐觉放心。一日行到一个地方,见是人民繁盛,因吩咐众人在此歇息半日,明早起身。遂寻了一个大宽敞的人家住下,即有地方里保来守护,以及夜间巡逻。   这王摩四人到了,也要寻息。众地方人见他们相貌不等,俱不敢接待,回说道:“若在往日,任凭安歇,今日却到官府饷银,吩咐不许容留过往,列位可 到 前 面 去 借 宿吧。”王摩听了,发怒道:“ 什么官,敢将好人作歹人!须叫来看俺四人脸上,没个歹字样。” 说罢,便要跳下骡来,入人家去。郑天佑、殳动也要发话。袁武忙向三人丢了一个眼色,对众人说道:“我们实是好人,他们怎知就里。既有银两,又有相公在此安歇,若然惊动,实是地方干系,怎肯相留。只是我们在这里寻问个相识人,不知这相公并银两在此几日?” 众人道:“ 这是紧急银两。只因相公连日辛苦,将息这半日,明早五更,就要起身去的。” 袁武道:“ 既是起身的恁快,我们且在前面乡村权住一 夜,明 日 来 寻 不迟。”众人道:“ 还是这位说话有些道理。” 内中有人说道:“你们既在此寻人,也不消远去,只消到证果乡,便有人留歇。我们村中人到夜间,有大半到证果乡来观看,兼送亲戚去哩。”又有个接说道:“只怕你们到那里也没有工夫睡觉,看到天明罢了!”袁武道:“ 这是什么缘故,却恁般好看?”众人道:“你们到那里去,自然晓得,我们怎说得了。” 袁武道:“这证果乡投那条路去,离此多远?今日可得到么?”众人道:“ 不远不远,只往西北上去有十三四里,今日尚早,到那里还怕没晚。” 袁武问明,遂与众人拱别,抵头前走。三人只得随后跟来。   袁武拣个空处立着,招呼三人近前,说道:“难得今夜有此机会,须大家努力。”三人道:“不知恁地计较?” 袁武道:“这几日不叫你们下手,诚恐难以混入,又因白云山尚远,一时奔走不到。这里到山,只有五日路了,又值证果乡有事,趁此劫取安顿,轻身上山。便是追寻,必疑证果乡人杂,寻近不追远:此乃移祸脱走之计。” 三人听了欢喜。又走了半晌,果见各乡村镇,男男女女,俱往前面村中走入。四人晓得是证果乡,便随众走入村来。只见家家门首,高挑着一面幡杆,在里面佛声不绝。缕缕香烟,绕屋不散。四人看在眼中,不知什么缘故。   王摩跳下骡来,一手牵着,同入热闹处。四人故意东张西望,慢慢的走,要人看见。不期这些人,俱一心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料理。便是看见也不留心。此时日已衔山,四人急寻酒食吃。遂看来看去,只有素食汤点,并没有荤酒,只得拣了一家。王摩将骡子拴在门首,又将弓箭挂在骡背上,然后进来。店家自着人送上素食粉汤、蒸卷馍块。王摩问道:“可是荤包馅的么?” 店家笑道:“ 阿弥陀佛!今夜怎敢动荤,说也罪过。”说罢走去。王摩不快话道:“ 今日撞入恁个店,这怪魍魉,念起佛来,没点酒肉,咬嚼没味。莫不欺俺过路人,不肯卖么?” 袁武道:“兄弟休说这话。岂不晓得,入乡随乡,你不见家家俱是念佛,那讨得荤酒?息了这念头,吃饱了好做明早的事。”王摩方不言语。   四人各吃饱,只听得门外人声闹轰轰,齐声念起佛来。四人连忙起身,殳动向腰间摸出银来,还了店家,同出门来。只见各乡村镇,并本地居民,一起起长幡宝盖,鼓钹铙铃,执香的,执烛的,引着一队年老公公、白发婆婆,俱穿着一身簇新洁净粗布衣服,也有紫花色的,也有香灰色的,俱是些送终物件。颈项中挂着百八颗圆顶佛记儿,只双手合掌,口里喃喃呐呐的念着:“东土愚人,西方接引,今夜辞家,立地成佛。”便齐声唱和。又有人念的是:“西方至圣,至感至灵,早现莲桥,皈依佛境。” 也是一般唱和。后面跟随相送,也有子孙媳妇的,也有亲戚朋友的,也有夫送妻、妻送夫,以及弟兄、叔伯相送的。内中却是不等:有的竟欢然长往嬉笑自乐,不顾后人,有的牵衣执手,洒泪叮咛,难分难割。相送的儿女中也有不等:有的欢笑,有的痛泣。欢笑的指望爹娘早去成佛,必来保佑儿孙,不是现在富贵,定能合宅升天,巴不得催他上路;那哭泣的,是爹娘此去,再不能回去,欲养不能,恨不的再捱半刻,便一阵阵俱望村西尽头而走。四人见了,不知什么缘故。王摩便牵了骡子前走,三人也就跟来。到了村西,已是初更时候。却见众人俱一字儿跪倒在地,朝着西方礼拜,念着前面的佛语。一时人千人万,俱挨挤在身后观看。王摩不得到尽处,遂将缰绳拴系在腰间,带着骡子,用双手将众人横分竖搡。众人见他力大,便就让开,四人才到得尽处。忙定睛一看,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条深阔涧,阔涧对过是座高山,果是水深山险。怎见得,但见:   近临黑水,层层波浪千寻;远对青山,曲曲崎岖万丈。涧深生怪物,山险出妖精。怪必兴云作雾,妖能吐气成形。有时在山,专吃飞禽走兽;忽然入水,惯吞鱼鳖虾虫。千年炼就,忽现忽藏,视而弗见;万载结成,顷来顷去,听之不闻。一传俩,人人尽以为神;俩传三,个个俱称是佛。借佛立成门户,时时惑众;伏神幻作津梁,刻刻愚人。半空中,妖氛接汉,赞说西方;满涧内,怪雾冲霄,宣传极乐。是以纷纷吃素,果乃攘攘持斋。哄骗得痴呆老汉,恨不得过去,无我相,无寿者相,得见如来;引诱得懵懂妇人,巴不得入门,无人相,无众生相,瞻仰世尊。确然顷刻化身,的是霎时尸解。这才是妄想贪嗔痴,却遇了邪魔外道。   四人看罢,正不知这些老男妇朝着溪涧山色水光,拜些什么。因要问人,却是闹轰轰,人似山涌般来,一时那里问得明白。只好各人照看脚下,不容人挤下涧去。立不半晌,忽听见人人发喊道:“我佛慈悲,西方接引来也。” 那些老男妇,便不跪拜,即立起身站立,霎时间,涧中水势翻腾,山内一派毫光冲起,散作烟雾,顷刻将半轮好月遮掩;四下阴风,吹得毛孔皆竖,俱睁眼不开。风定后,四人忙抬头一看,只见对岸高山上,忽现出一座楼台观宇金阙宫墙,涧中间架叠起一座金桥,直跨过涧来。再一看时,那桥上两旁,挂着两行亮灯,光芒闪烁,直照得那座金阙楼台有隐隐的现狮、现象、现莲花,观宇内,明朗朗走出几个比丘尼、优婆塞,立在大门前,招呼迎接。这里老男妇,便齐攒攒,逐队队,有的合掌念佛,有的敲着木鱼小磬,一片和佛声,兼着叮当必剥,谦谦逊逊,齐向那条金桥上缓行慢走。到了灯下,挨次走入门去成佛。这边相送的见了,指说某人证果。有的说爷说娘成佛,却有的被人挤住,急切跨不上桥,怕误了见佛因缘,只向众人哀求让路。四人见了,俱各惊惊疑疑。   王摩道:“俺何不过去走遭,看那边恁的模样,来对你们说。”袁武忙拦住道:“恐怕西天没有你这个人成佛,我们便要成佛,却不走这条路去。” 王摩道:“便是世尊叫俺成佛,俺也不耐烦吃草根呷白水。” 郑天佑、殳动一齐笑将起来。正说笑间,忽听得纠弦响起,喝声:“箭到灯灭,休使洒家娘去!”四人忽听弓弦响,恐人暗算,各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大汉,举弓向金桥上,又要射第二箭去,四人方才放心。忙回头看桥上,已被他射灭了一盏。袁武道:“王摩何不也射灭了他?” 王摩便向骡背上取弓箭,却不见了弓箭。一时着急找寻,怎奈人多挨挤,遂急得暴跳,两手一推,直推得众人俱跌在大汉身上来。幸喜那大汉立得脚稳,不致吃跌,只一时放不出箭去。殳动却一眼看明道:“王摩哥哥,这汉子手中的不是哥哥的弓箭么?” 王摩忙赶上喝道:“你便射得,俺就射不得么?” 便一手夺了过来。嗖的一箭射去,霎时,四下皆黑,半空中一声响亮,顷刻桥崩楼倒,将桥上的人跌落水中。水浅处,淹不死的,只叫人救命。那大汉见这人也射灭了亮灯,满心欢喜,正要上前来见认,忽听水浅处,他的老娘大叫道:“ 马霳快来救我!”马霳听得娘叫,知是跌在水中,便不顾命直窜,跳起在人头上乱踹。奔到岸边,却是上下相悬,一时扶不下来,只听声:“老娘!” 便踊身跳入水中,将老娘背上肩头,腾跳上来,一径奔回家去,各换干衣,老娘只叹息无缘见佛。   王摩一箭也射灭了亮灯,各不胜欢喜,要寻这大汉。不期灯灭桥崩,昏黑中将许多人跌落水去,有救的,有捞的,有的便埋怨这射箭的人,遂一齐叫打,一时俱攒拢来。袁武忙叫:“快去,不可动手” 王摩跳上骡子,要冲开人众,争奈骡比不得马可以冲围,又因黑夜人多,只不肯举步。王摩连打数下,那骡子反颠蹶退缩。袁武只叫:“不要动手,误了正事!”这些乡人恃众,只层层围绕,虽不敢近身,却是砖头瓦屑,没头没脸的抛洒。四人正在没法,忽有一人,在人丛中抡着一杆棍棒,将众乡人横拦竖挡,东西摇晃,直吓得众人跌走不迭,才让闪出一条路来。袁武见了大喜,忙叫:“快走!” 遂一齐趁势,奔出村来。离得远了,方才住脚。郑天佑道:“一般这些村蛮,原有好歹不同,若不亏这人养气,见危思救,一时怎得脱身!不是袁武哥哥提醒得早,倘或动手,便不留情,杀伤了人,岂不误了大事!” 王摩道:“兄弟,你这话果是不差。”殳动道:“只不知这早晚甚时候,又辨不出路径,莫若在此等一会儿走吧!” 袁武向天上一看道:“迟不得了,已是五更将尽,不久天明。前去自知路径。”三人遂不敢停留,只顾急走。走了多里,已是东方渐白。再一看时,走的俱是荒郊小路,找不出大路上来。   四人恐怕错过了银两,正在着急,只见前面有三四个人走来,不胜欢喜。正要问路径,不期这起人见有人骑着骡子,俱有器械,晓得( 误认) 是护送银两的官军,知他在后错走,忙来说道:“ 五更一齐起身,怎你们错走了小路,还在这里?” 袁武忙答应道:“我们正是护送银两的,只因昏黑,在后慢走,不期银两去远,赶他不上。先前还不知是错走,如今才知走了小路,不知大路是在往那边去?银两已走到哪里了?” 那几个人道:“我们是本地里保,来护送银两起身,才得回来。他们走得快,你们如何赶得上?倒不如就这小路,望西转弯。他们走的弓背。你们走的弓弦。出去便是一带土山,只在那里等候便着。” 说罢自去。四人大喜,急忙追赶。只因这一赶去,有分教:   演法驱神鬼,怀恩思救人。   不知四人可能劫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弄风沙潜踪灭迹 秦虞侯画影图形   话说袁武四人,正找不出大路,却遇里保,认他是护送军兵,指明路径。四人争走,找上大路,果见两岸土山,中间是条走路,山上俱有树木乱石。郑天佑道:“ 路便找着了,不知他们在前在后?不要过去了,我们在此空等。” 袁武听了,忙低头审看,又走了高处,看了一番,招他三人近前,说道:“你看草上露水未干,他们一起马步军卒、扛抬人众若过去了,草头地土必被马足蹂躏。今毫不伤损,是不曾过去。你们可依我计较,须做三处等他到来。” 用手指着前面树林,对王摩说道:“你在此处闪立,见马军到来,即突出砍杀。” 又指着中路乱石处,对郑天佑说道:“ 你藏身此处,冲出杀散民夫。” 又指着后路,对殳动说道:“ 你只在此截住步卒,不容他上来。我只在此看你们动手,助些威势吧。” 王摩听完,便自去等候。郑天佑、殳动因惊疑不定,说道:“我们只得四人,若聚在一处,并力夹攻,才有照应。怎么前后分开?倘或众寡不敌,岂不误事?” 袁武笑道:“ 我自幼熟习阴符,今虽小试,岂无妙用?你只依我,管教成功。”二人听了方才欢喜,遂各自去。   袁武见二人去了,即除下巾帻,将角儿打散,披在脊背,撮土为香,暗暗祷祝了一遍,即右手持剑,左手捏诀,向正东上连吹了三口气,道:“ 日出掩其光,大地尽包藏,姜公遗敕令,孰敢不遵行!” 又将两足搭成丁字模样,团团踏转,却踏的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是八门遁甲。遂又念道:“六丁护卫、六甲守蔽;勿启勿伤,吾托非细。”一时踏完,自己立在中间。   此时正是一轮红日初升,只见东北上远远的人声马嘶,俱望土山走来,不一时进了山口。一队马军,扑刺刺先往前走,中间就是危显、秦虞侯,并民夫银两,后面就是步卒。   这王摩忽见秦军到来,忙将缰绳一纵,直突出来,提着三尖两刃刀,截住去路,大喝道:“金头凤王摩在此邀截银两,及早弃下,饶汝残生!”   这马军忽见有人载路,吃了一惊,却见他独自一人,又骑匹骡子,便大骂道:“ 好大胆的强贼!那怕你金头铁头,谅你一人,怎敢劫取!” 说罢,一齐围住,刀砍斧劈,枪刺棍打。王摩全不畏怯,大吼一声,与众人杀起。殳动便在山口截住步卒,一时前后杀起,吆喝连天。郑天佑便在吕间闹动。县尉、虞侯并众人见前后俱有强贼,一时大惊,不敢抵挡,将银两弃下,跑在马步军队里,呐喊助威。袁武见了,忙将剑一指,只见顷刻红日无光,一阵黄沙俱望官军面上扑来。又一阵狂风,直刮得两岸土山屹屹摇动。风吹在石缝里,一似鬼哭神号,只吓得众官军一时魂消胆裂,俱各手软无力,却被王摩砍翻了几个下马。郑天佑、殳动也杀死几名步卒民夫。众官军并民夫见不是声头,只簇拥县尉虞侯,皆四散逃出。逃走得远了,方敢住脚,回头看着土山,一团黑雾迷空,众人只叫得苦。   袁武见官军已去,遂走下山来。只见三人俱在那里劈开银桶,向腰间乱塞。袁武忙止住道:“在此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伤了多人,不久便来追赶,只可空身远去,怎么取得银两!”王摩道:“若不贪这银两,又来做怎么?” 郑天佑、殳动齐说道:“正是王摩哥哥说得有理。” 袁武细细说知就里,同到原立之处,使三人掘下深坑,将这些银桶尽行劈开,只见每锭上俱凿有秦桧名字,搬入土坑中;四人分取了一桶,藏在身边;将土泥盖好。袁武又走踏了一遍,道:“我这般藏遁,暗有六丁看守;虽有鬼神,亦不敢擅动分毫。且上了白云山,然后来取用。” 只见土泥俱长,盖得如旧。四人走了下来,却不见了骡子,袁武道:“我正要他不见,才没认识。”遂一齐乘着沙土弥漫,急走而去。   这危县尉、秦虞侯并众人逃得远了,你我一看,俱被土沙污面,衣帽歪斜。危县尉只扶定马鞍,战抖不住。众军忙与他拂沙整衣。定息了半晌,才看见土山内风止沙息,红日当天,忙着人进山去打探。马军推步军,步军推民夫,俱不敢进去。推了半晌,县尉与虞侯发怒,坐落民夫进去。民夫没奈何,只得舍命遂次挨入。到了山中,见东横西倒,杀死多人;再看银两,俱被打开,尽皆盗去,全没馀剩,即来报知,危显、秦虞侯听了,惊喜道:“ 还是造化。若是走迟,岂不丧命!”遂一齐进来,看了这光景,不胜跌脚道:“ 不知有多少强人,就劫得这般干净!” 众人道:“ 并没多人,只得三个人来。” 秦虞侯道:“怎三个人,你们为何不用力抵敌?”众人道:“ 他三个人,我们怎得怕他。怎奈一时,风沙迷目,地动天摇,身不由主,故此逃出。” 又有的说道:“三个人,只是这骑黑骡子的了得,自称名姓。” 危县尉忙问道:“你可记得他叫什么?若是记得,就好着地方缉获了。”众人想了半晌,道:“ 他骑着黑骡,白净圆脸,剑眉环眼,戴首虎头扎额,左右雉尾,喊叫‘金头凤王摩’。”秦虞侯道:“这个便是贼头,自然有些本事。怎么天也凑他的巧,刮起这阵风沙,伤了这些人?” 众人道:“ 今早五更出门,满天星宿,日色初起;入山争斗时,俱是晴明。不知怎么就起风沙,天日俱暗。往常变,也没恁般快速。如今想来,这王摩不但有本事,只怕还有妖术。这风沙是他弄来迷倒了人,将银两劫去。” 秦虞侯道:“ 果然不差,王摩实是个妖人。”危县尉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属那州县管辖?”众民夫道:“这土山是两边高,中间低,路径曲折,往时原是难走,叫做泼皮堑。昔日有个火牛皋,十分凶猛,力敌万人,占住了前面一座不昧山立寨,带领喽罗,夜间打家劫舍,日里来泼皮堑邀截过商,官军不敢奈何他。一日来了汤阴县一个文武全才、经天纬地、孝义驰名的秀才,姓岳名飞,字鹏举,到东京应试,在此经过,却遇着牛皋截路。牛皋自恃勇力,却无智谋,被岳飞擒住。因爱他勇力,不忍加诛,叫他改邪归正。牛皋不胜心服,即便散夥,做了岳飞跟随,同到汴京。岳飞考中了头名状元,如今大元帅宗泽帐下随征。自从牛皋去后,这泼皮堑甚是好走,谁知今日又出了强人。这里是瑞州管辖。” 秦虞侯道:“如今只着人报知州里相公,在地方失盗,要他缉获。” 危县尉点头,即查点杀死军卒十二名、民夫五名,〔 劫去〕 金银十万贯。又吩咐道:“且寻左近乡村住了,着人去报。”遂一齐起身。   走不一二里,只见许多村人俱望着一座高山走去。县尉见了,不胜动疑,因着人去问。去不半晌,便来报道:“天纲恢恢,疏而不漏。如今相公不必申文书报州官,银两俱有下落了!”危县尉、秦虞侯听了,不胜惊喜问,道:“ 如今银两在那里?” 这人道:“小人方才去向人,俱说不昧山打倒了妖魔。这妖魔是王摩?众人俱到山中去看,如今正在那里打着。”危县尉、秦虞侯并众人,忽听见打倒王摩,不胜大喜道:“我们快些赶到山中,叫众百姓不要将他打坏,只留活的,慢慢审问,要他招出馀党,方不使银两散失。” 遂一齐望山中赶来。   到了山中,只见果有千百乡人,俱围立一处,后面的挨挤不上。马步军便一齐作起威势,喝着众乡人道:“山东秦枢密解银两相公在此,快些让路,休打坏了妖魔!” 众人只得闪让。遂走入中间,只见有许多男妇,披麻挂白,在那里哭泣,并不见有什么打倒的妖魔。正要问人,却抬头看去,只见山洞口横躺一件鱼般不大( 大小) 少见的东西,旁边堆着新死人尸首,洞内白骨如山,秽气难闻。危县尉一时不知就里,着人去唤了一个乡民来。说道:“这件怪物,不知何年生长,何日飞来。忽于前年四月八日夜间,在这山中吐出五色毫光,结成佛殿,架起金桥,接过涧来;桥上俱有红灯,直至半夜方散。一时哄动村人,俱说西天活佛搬到东天来,救度世人。自此家家吃素,人人念佛,要上西天。终夜隔涧观望,直守到次年四月八日,果又显灵。一时这些老斋公、老道婆,俱争过桥去见佛,到了桥尽处,再没个回来,人尽说升天成佛而去。成了年年规矩。故此远近村镇,好道吃斋的,便预先在家中做好事写遗嘱,弃子孙来走桥上西天。昨夜正是四月八日。众姓俱来走桥。不期来了三、四个人,内中一个带着弓箭,被他连射两箭,将桥上红灯射灭。一时桥断,将这些桥上的人,俱跌入涧水中淹死。众人恨他,正要拿住吵打,被他走了。众人直乱到天明,走过涧来看时,却见这怪物死在地下,两枝箭在他眼中,正不晓得是什怪物,什么缘故。故在此观看,有的领认尸首。” 危县尉、秦虞侯听了,忙近前去看,你道这怪物是怎个模样?但见:   非龙非蟒,非怪非妖,非龙而且龙形,非怪而实似怪。窃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光彩。心灵性慧,架楼阁于空中;智巧机深,造庑梁于水面。哄男骗女,作坎离交媾之功;吸水食精,补先天泄气之用。谁知恶贯易盈,不道孽深终堕。虽则假手于人,实乃邪不胜正。今日跌倒山前,却是一条妖蜃。   危县尉细细看明,才知是错。因对乡人说道:“此物尔等乡人如何晓得?我常博览群书所载:雀入淮水为蛤,雉入大海为蜃。他能吐气,常在海边结成缕阁桥梁,桥梁是他长舌,亮灯是他眼睛,门户是他齿牙;若有人误上桥去,他便一口吸入腹中,顷刻消化。此乃妖蜃,你们误信是佛,饱其口腹。幸得射死,除了一方之害,你们怎么怪他!” 因又说道:“从来正能胜邪。这个能射死妖魔,必是有些正直。如今这人在那里?” 众人听得,惊惊喜喜道:“我们昨夜因是不知,一时错怪了他。他骑着一匹骡儿,想是过往的人。”秦虞侯听了,忙问道:“这骑骡的生得怎个模样?” 众人道:“黑夜间却看不明白,除是到证果乡去问,敢怕有人认得。”危县尉道:“他那里怎么认得?”众人道:“有人传说曾在店中买面点吃。”   危县尉、秦虞侯听了,忙拨转马头,投入证果乡来,住在土谷神祠内,即拘唤了里老来,说道:“ 我是山东县尉,奉着秦枢密相公〔钓旨,〕押解银两进京。今早在前面泼皮堑中,被强人劫去银两,杀死多人,实是地方大事。闻得劫银大盗,在尔乡内窝藏,可速供出免罪。” 众里老听了,方知是在此遇盗,便跪禀道:“ 小人乡中,俱系良善守分居民,信心念佛,并不为非,窝藏盗贼。” 危县尉笑道:“ 怎推得这般干净?现有指称在你乡中买面食吃,你去唤那开面店的来,便有着落。”里老道:“只不知是那一家吃的?” 危县尉道:“你去一总唤来。” 里老去不多时,便同了十馀人来禀道:“村中往日,原没卖点食,只因昨夜人多热闹,故此开张,赚些钱钞过日。但出入人多,又无色认,怎晓得那一个是强人?”危县尉道:“话是说得有理,只为有因。昨有一人骑着骡来吃面食,可是有的?我今也不难为你们,只要说出这个人的面貌,生得怎个模样。若是相同,我就好挨查缉获。”众人听了,遂你推我说,便推出一家来道:“ 昨夜实有一人,同着三个到小人家吃面,小人也还认得。” 遂将面貌说出道:“谁知今日人说射死妖魔的就是他,以后便不晓得了。”危县尉、秦虞侯听见面貌果是相同,即说道:“我今失去银两,事非小可,你既认得亲切,又是地方的事,可作个眼明人。我这里图形挨缉,他在此往来,必是近地村人,容易缉获。”遂叫人锁了这店家,一面备文书申报近府州县,一面飞报秦桧失去银两,一面着居民寻了画匠,画了王摩许多面貌,并示条,着人张挂。各村镇挨村挨里,逐家具结。危县尉不敢耽搁,遂自带入进京复命。秦虞候只得在神祠内,着人挨缉。   一时四处乡村皆挂得有形貌示条,又家家具结,遂结到马霳家来。这马霳叫做刮地雷黑疯子,是关外人。当初,他爹娘一日在山中砍柴,忽被乌云骤雨,雷电狂风,一时二人不能相顾,各自躲避。他娘躲入山岩隙内,不期走入一人,身且龙形,宛如人相,昏迷交媾。人去后,风雷雨止,回家得孕,遂生下他来,不两年他父亲亡过,母亲抚养,央人替他取名马霳。自小强横,到了大来,一发长成得惫赖。你道他怎个模样?他生得:   头大面圆,一块额颅横突出;身长力大,两双怪眼直睁圆。鼻孔撩天,气出有如烟管;洪声震地,行动实类奔牛。一张阔嘴,上下齿牙皆独骨;两个硬拳,左右手腕是一〔 根〕。性烈拔山扛鼎,交情誓死同生。一味言憨性直,不知者尽道疯颠;满腔义重情真,知我者俱称侠汉。喜结弟兄并酒肉,舍此无他好;仇恨奸佞与贪夫,以外皆平等。上关气数降星辰,下报前冤生恶煞。   这马霳力大性凶,无人敢犯;幸喜孝顺老娘,再不违逆。在左近地方,挑卖私盐,养活老娘。不期被人嫉忌,不敢明做对头,暗去出首,被做公获着。被他半路行凶,逃脱回来,又杀了仇家,背着老娘连夜逃走,到河南瑞州境内九达里住下。见人吃的是淮盐,问明了路径,到楚州、江州一带地方贩卖,藏在家中;他便占了十数座村落,不许人买食官盐。他挑得起五百斤重担,半月往村中挑卖一次,其馀只闲在家,买酒肉来孝顺老娘,遂打造两把镔铁板刀,每把重四十斤,磨洗得泼风似快。常在酒后向空地处将两把板刀使动,叫人抛石,俱打不入去。远近乡人,知他勇力,他也不甚生事。过了多年,他老娘已是七十整。因听见佛到东天来度人,遂绝了荤酒,终日念佛。马霳再三苦劝,要娘吃荤酒,娘不肯,只得顺从,已是吃了两年。马霳只不敢在家中吃酒肉。   这夜老娘要来走桥上西天见佛,马霳没奈何,只得背了娘来,歇在涧边。见桥上有两行亮灯,照得四处明亮,因想道:“打灭了,娘便没去。” 便要抢上桥去打灯。忽见骡背上挂有弓箭,忙一手捞来射去,恰巧打灭了一行,不胜快活。正要再射,却被王摩讨去,也射灭了一行。这妖蜃久具灵通,哄骗了多少男女下肚,正然快活。不期被他二人俱系星煞转世,一时制伏,不能变幻,故此射死,顷刻昏黑。马霳十分快活,要见这人,忽听见娘在水中叫唤,喜得在水浅处,一径背回,马霳只不敢说出缘故。到次日早,人来说是妖蜃变幻吃人,昨夜被人射死山前,他老娘方才惊喜不被妖蜃吃去。马霳才敢说出是同人射死。老娘欢喜道,“亏得这人带有弓箭,又肯相助,若得见他,谢声也好,只不知他叫甚名姓?”马霳想了半晌,才想着道:“ 恁地怪嘈乱,耳根内叫喝王摩。马霳要去认他,背驮老娘。便没闲去。只今去寻他个着。”正待出门,忽有一阵本乡里保走来,叫马霳写结。马霳一时不知就里,里保细细说出缘故,又拿出图形来。马霳忽听见说是王摩打劫了银两,如今挨家具结,要捉他处死,便先吓了一跳;再看了图形,便十分不快道:“兀突好人,射杀呆鸟救老村牛嚼遍。恁是劫银,干你们鸟事,来寻他做对!洒家自不识认字画,可知他银两,敢怕枉地剥来,叫他去些,也没直恁地!离了窝巢,管不得洒家,叫他跳躲,莫来寻苦吃!” 说罢,只气忿忿睁圆两眼看着门外。众人晓得性子惫赖,忙走在活路上,说道:“ 你既不认字,我众人代你写了去吧!” 遂一阵跑去。马霳道:“ 若不吓老娘,只叫他卸脚!”转身入内。老娘问道:“ 你在外面说些什么?恁地嘴脸,和谁斗气?” 马霳道:“ 马霳并没同人使气,却听了要捉那射箭的人,不由恼闷坏!” 遂将众人说话述知,道:“只漏风叫他远飞,才得快活。” 自此留心,到远近乡村去闲撞。   且说那夜杨幺同押差也来看上西天,将人打开,回到店中。次早即同押差起身,一路无话。遂走了多日,才到地头。正要打点投到见官,不期一应官员,俱出门迎接诏书。却是道君年老,因见四方多事,将大位传与太子。太子登基,是为钦宗。遂大赦天下,除十恶之外〔 唯十恶〕 永不赦免。众官接了诏书。即将一应军犯,查点释放还家。两个押差得了这个消息,忙与杨幺商议,将殷向赤送他的银两,去上下使费,然后解进。遂不细问,准放还家。   杨幺买酒,托他捎信与父母。然后别过,找寻到生身地方,细细访问。谁知年代久远,访问了几日,才访问得父母俱亡。有人指出埋冢,急到冢上,摆羹设饭,号哭了一番。遂在冢前草地上睡了几夜。因想道:“我此来虽不能亲见爹娘,却晓得爹娘入土,也不枉走这一遭。前日临行,抚养的爹娘,虑我到此不归,如今不可在此耽延,使他悬念。” 遂又哭拜了一番,依旧一路回南。便走过几个村头市镇,穿越了数座州城。他虽归家心切,却有一点宿念在胸,见了此形胜山川、人烟凑集之处,必要留连顿宿。暗暗留心。   一日走到一个村中,因见天色尚早,不便寻歇,遂向前急走。不期被店内一个火工看见,忙赶出街来,一把拖住道:“好客官呀!从来一次生两次熟,前日在我家歇宿,并不曾怠慢,怎今日过门不入,倒去照顾别家?” 杨幺抬头一看,因想了一想,便立住道:“开店人果是好眼色。我见天色还走得二、三十里,想赶前面宿头,你既是这般说,也不争这几里路,我想起有话问你。” 遂一同走入。吃完了酒饭,因问道:“ 我那夜在你家,去看上西天的人。正看间,霎时昏黑,被乡人吵散,次早起身。不知这些人,可有几个到西天去么?” 火工道:“客官再不要提说上西天,我今已是馀生,不然也被他吞吃。客官你不见我当日,面皮熬得腊查也似黄,说话全没力气,手脚俱转换不来?如今吃了酒肉,说话也响亮了好些;做起事来,手脚也没有那等不快捷。”杨幺听了,笑道:“你怎么生了退悔心,谤边佛法来?想是西天路远,地狱路近,你要走近路了。” 火工道:“ 不是不是,我今实对你说知。” 遂将妖蜃假变、射死、劫银两、画影捉拿,细细说出。杨幺听了,不胜暗暗惊异了半晌,道:“可知这劫银两的姓什么?”火工道:“我听得有人说姓凤、姓金、又说姓王。你明日到前面去,各处俱有示条图形。”杨幺听了,便不再问,遂入房去睡。因想道:“我记得那夜有人射箭,众人喝打,我去赶散。又在近处失了这些银两,莫不就是这起人么?” 一时想来想去,再睡不着,道:“明日前去,自有明白。” 次早出门而走,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无心遭算计,有意遇良朋。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杨幺赦还乡同形被缚 马霳爱好汉拚命救人   话说杨幺因火工说了这些缘故,一夜不曾合眼。天明吃了饱餐,即出门前走。走了个半晌,果听见人纷纷传说劫银两的事情,杨幺听不明白,只往前走。到了下午,走入一个热闹村市中,要歇脚买碗酒吃。只见一群人围立在路口一座牌坊下观看。杨幺见了,不知甚缘故,也走来看,遂侧身挤入中间,只听见内中有人念道:   河南瑞州管辖,为地方失盗事:照得山东秦枢密,仰危县尉押解银两。路过泼皮堑,突出强人三名,劫去银两,杀死马步军卒十二名,抬夫五名。今记出首盗一名金头凤王摩,并识其貌,已经严缉未获,申文到州。此乃地方重事,为此晓谕城郭、村镇里保,务必严查。诚恐疏漏,复图形貌一幅,悬挂市中。凡有过往,不论军民人等,着该里验明形貌。如有涉疑、合式等情,即着纠众协拿,解送审究,须至示者。   杨幺听完,因暗想道:“ 只是三个人,却做这般险事。杀了多人不足为奇,只这银两一时如何搬运得去?怎又去得干净,绝无形迹?真是神手段的汉子!可惜我那日在夜间,不曾认得他的面貌。即有图像在此,何不 近 前 去 看 他 一看。”便将铁棍夹在左肋下,右手将众人分开。因去得势重,遂分得众人站立不稳,踉跄欲跌。众人忙回过头来,正要发作他没道理,却将他上下一看,不觉大惊大骇,一齐走散。   杨幺见了,暗笑道:“ 若不用些力,众人怎肯让我!”遂走到这幅图下来。一看了得,拍掌叫奇了半晌,才转身走开。见对过就是个酒店,不胜欢喜,便急走入,拣幅座头放了包、棍、向外坐着,叫道:“ 酒家,快拿热酒来吃!” 叫了几声,才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答应。杨幺见了,问道:“ 你家大人那里去了?” 这孩子道:“ 我父亲适才在此,却被人叫了出去。”杨幺道:“火工怎么不来照应?” 孩子道:“也出去了。” 杨幺见没人料理卖酒,要起身到别家去吃。因想了一想,对孩子说道:“我若走在别家去吃,你父亲回来,须埋怨你不会留客,你去将好酒只顾热来,案上的肉胡乱 剁 一 碗。我 有 好 银,绝 不 亏 你。我 吃 了 还 要 赶路。”这孩子听了,便先去暖酒,又去剁了一碗肉,并副碗箸送到面前立着。杨幺道:“你不消在此,只去热酒来,不要间断,吃的我没兴头。” 孩子便自走去。杨幺将酒筛入碗内,吃了半晌,看着对过这幅图形,因暗想道:“ 这人相貌、胆气、手段固然好了,只不知他将这银两去作何处分?若只取去赌钱撒漫,吃酒食肉,便算不得奇男子,称不得豪杰了。”想罢,使连筛连吃。这孩子不等叫酒,只一角角的送来。杨幺欢喜道:“这孩子果好,小便小,倒知些人意。”便一碗碗的吃。   吃了半晌,忽见一人走入,向着杨幺满脸赔笑道:“在下只因有事出门,不知贵客下顾,失款得罪,不必计较。”遂喝着孩子道:“这孩子恁不晓事!一个贵客到门,橱内有的好肴菜,怎不搬送,却只剁这碗没安排的肉来,可不讨打!”杨幺忙说道:“这不与他相干,是我叫他剁的。” 主人道:“贵客既恁般说,敢怕不怪。你快去暖酒。” 自己走入内去,向橱内拣撮了一盘细葱燥炒薄片黄牛肉;又走去灶下,悄悄对孩子说了几句,叫孩子拿酒,自己托肉,送到杨幺面前,孩子便自筛酒。   杨幺见这主人恁般小心,不胜欢喜,一时开怀放饮,却忘了赶路。只是吃着,渐有醉意。因又看着对过图形,暗想道:“ 我初才看他面貌,眉目、口齿、耳鼻,觉得与我厮像。只他多了这副扎额雉尾,我便刺了文面。若没这两件,可不在此吃酒,被人疑是我仲尼、阳虎一般面庞么?” 因又吃了半晌,不觉失声:“ 啊呀!” 立起身来,定睛暗想道:“我先前听见人念着示条,说什么金头凤王摩,莫不就是他叫王摩?我与他虽不识面,却是慕了要寻他并袁武。他今被人悬挂图形,我怎不替他作个计较?” 忽又转了一念,坐下道:“ 敢是同名同姓,面貌偶同,不可造次。” 遂又吃酒,因又想道:“我想那夜的好箭,次日这般胆量手段,若没泼天本事,+日有名,便要犯出。难道又是一个有这般手段?如今叫我去访那个的是?这也容易,怎这王摩与我相貌十分厮像?实是件奇事。天下怎有这般相同?不要是我方才看得不细。我今何不走去再看个明白,好作道理。” 遂起身出门,踉跄大步近前。再定睛细看,不觉向图上一口啐道:“怎敢将我的面貌,使人作贼悬挂在此!” 因又想了一想,立着看道:“便不是我,可知当初柴进簪花入内,见了宋江名字,抽刀割取灭其形迹,才是英雄义气所为。这个王摩便不是金头凤,也算得个好汉,怎才做事便被人画影图形,这般捉拿,成甚模样!” 说罢,一时怒从心上起,只一手扯来,并那示条一总扯得粉碎。才大笑一声道:“今日做了快心事,只此去吧!”走入门来要取包、棍,算还酒钱。   只见这孩子笑嘻嘻将热酒筛入碗内,道:“客官再照顾吃两角去。”杨幺笑道:“做了畅事,便再吃角也不妨。” 遂又坐下,连吃几角,有了八、九分酒。只见主人对孩子说道:“你这孩子全没着人。这位贵客走了远路,必有些脚力辛苦,腰脊酸疼。何不敲摩几下,自然赏赐,明早买个馍馍吃也好。几曾见往日客人空白了你?” 孩子听了,忙将酒筛了一碗道:“客官,我替你敲个背儿。”杨幺笑说道:“这孩子果是乖巧。这件事,我倒也不曾叫人敲背摩腿,做老人的丑态。你既要银买馍馍吃,不要扫你父子们的兴。” 那孩子忙走在背后,捏起两个小拳头,在杨幺脊背上似擂鼓般,只上下敲个不歇。杨幺只大碗价吃。这主人乘空向这孩子丢了一个眼色。这孩子忙走在面前来说道:“客官可好?如今摩跌腿儿。”杨幺醉眼模糊道:“好,好,好,好!” 这孩子照前筛酒,遂蹲在杨幺膝边。杨幺见了,便乘着酒兴伸跷右腿。孩子忙用手紧敲慢捶,忽上忽下的敲着。杨幺又吃了两碗,觉得醉了,幸喜心里明白,因说道:“ 店家,来,来,来!该你多少酒银,走来拿去吧。” 遂一手探入腰间取银。谁知这孩子看着亲切,将杨幺右腿往上一掀,“ 豁喇” 一声,仰后跌倒。杨幺吃跌,忙探出手,急待挣扎。早被里面赶出一二十人,同着店家,只紧紧将杨幺按在地下。门外又赶进三五十人,将麻绳、铁索缚手的缚手,捆脚的捆脚,就如捉老虎般,将杨幺收缚得似粽子模样,不放一毫空隙。一时间挤满了一屋的人,嚷的嚷,骂的骂,喝打的喝打,拳头脚踢如雨点般打来。杨幺被缚,被打,只说道:“吃酒自然还钱,怎么恃蛮乘醉乱打?” 说罢,一时间闹得酒涌,只紧紧护住心胸,随人打来。   你道为甚这般哄捉?只因杨幺先前分开众人时,这些众人见他与图上面貌一般,知是大盗王摩,便要动手来捉。却见他随身棍棒,有杀人手段,一时不敢擒捉,即散去商量。有人报说在屈家店内买酒吃,遂商量出这个小鬼跌金刚的法来,埋伏多人,将杨幺捆打。捆打了半晌,内中有人说道:“他是劫银两大盗,只宜连夜解去州中,脱了我们地方干系。少不得相公动刑,要打招称夥伴银两。若打坏了他,倒是有罪,岂不有功反做无功。” 众人见说得有理,一齐住手。取了一根大粗木杠来,将杨幺绾络好了,两个便来上肩抬。不期身子重大,将这木杠压得弯曲,两人只立不起腰来,只叫杠软难抬。众人见竖着这杆大棍,忙取来看,却是黑漆藤缠一杆大铁棍,十分沉重。众人道:“ 他有这般大力,怪不得来劫银两。如今就将这棍来抬他,也是一件凶器。”便将来绑在木杠上,四个人才抬得起来。店家忙提出包裹道:“这是贼赃,不要留在我家惹事。” 遂来挂在棍上,便抬出门来。街上人一时筛锣护送,到州里去请功。   一路抬出村来,许多男妇俱指着杨幺骂:“ 王摩大盗,王摩贼头!只说你逃脱难拿,谁知走得不远。好大胆不怕死的!还敢来看自己形象,又用手扯碎,岂不自来送死?” 有的说道:“一个官家银两,岂是劫得的?这一解去,便去砍杀。”此时杨幺被众人吵打捆络,扛抬摇晃,渐有醒意,十分恼怒,却挣扎不得。忽听见这些人俱骂他是王摩,抬入州以请功,方自暗暗欢喜道:“我一生喜的是豪杰,如今被他错认,便受这场冤屈,受人拳棒,却是无怨。且随他抬去见官,自有分别。”此时日已渐落,众人恐路上有失,便各紧走。到了夜间,乘着月色而走,又逢村镇,讨了火把照耀。一起护送的百十多人,俱是鱼叉、刀棍,前后照应。扛抬的俱轮流代替,才走上去州的大路来。   不期村中捉到了杨幺,就有人传到证果乡去。秦虞侯自从危县尉去后,他只在证果乡左近挨查了多时。又接到秦枢密来文,着近府、州、县为他缉捕,一时骚扰得各乡不得安宁。这日忽得这信,不胜快活。又带了跟随,上马赶到村中,知已起解,连夜入州,遂又赶来。才得赶着,便高叫道:“我是山东解银两的秦虞侯。难道你们获了大盗,少不得俱有犒赏。可到近城的所在歇着,等天明入城。” 众人听了更加兴头,又抬走了多时。   将及到城,因见一个古庙,遂叫开抬入天王殿歇着。秦虞侯忙下马走入,将火照着,大喝骂道:“好大胆蟊贼!怎敢擅劫银两,又杀多人?如今银两俱在那里?快快说出!”杨幺便大声说道:“我是岳阳柳壤村杨幺。昔日递解,今遇赦回南,在村内买酒吃,不期被村人乘醉将我抬来。你失了银两,却与我杨幺无干,怎敢将好人冤屈?快些放我。若到州中,见了相公说明,你们俱是死!” 秦虞侯喝道:“ 你这强贼,怎还图赖?幸喜劫银时有人认得面貌,才画了图形,到处挨缉。你今与图上面貌一般凶恶,怎还敢移名托姓,希图混赖?”众跟随道:“前日正是他动手,问他怎么?” 那卖面食的店家,也来看了半晌,道:“是便是他,却还有些不是。”秦虞侯道:“那些不是?”店家道:“他前日来吃面时,一口北音,如今却是湖广声音;他前日脸上没有金印,如今有了金印。只这两件有些不是。” 秦虞侯喝道:“ 他一个大盗,今日捉来,要混人耳目,假装湖广声口,正是他的奸处。你前日不曾留心细看他脸上,怎晓得有印没印?前日被他吓个死,今夜且打他一顿,出些恶气。天明入城,等州里相公处置。”说罢,提起刀背打来。   杨幺正要喝骂,忽见屋檐上直蹿下一个大汉来,叫道:“洒家来救哥哥!” 抡动两板刀,直抢进来,望众人就地乱砍。众人躲闪不迭。秦虞侯并跟随军汉突见这人来劫夺王摩,忙起枪、棍打搠。早被他身蹿刀舞,排地价乱剁,抵挡不住,俱往后逃躲。这大汉见杀得静悄,忙来割断绳索。杨幺得救,忙掣了铁棍,取了包裹,抡动铁棍,一时庙中尸横重叠。那大汉大叫:“哥哥跟洒家来!” 舞着板刀砍杀出门,往前直蹿。杨幺紧紧跟来。   大汉在前,只招呼:“ 来,来,来!” 霎时两人奔走了二十馀里。那大汉见后面没人来赶,才立住脚道:“哥哥恁好奢遮!夺了银两,便是远飞,谁耐恋着。被这夥撮鸟贼牛欺负,叫兄弟气得呆鸟蛊胀!” 杨幺听了,满心快活,知他错认王摩。因说道:“ 我杨幺一生喜结豪杰。若遇英雄遭屈,豪杰被冤,甘心为他护庇。因今日看形扯毁,不欲使豪杰被人悬挂,以致醉后受辱,实是无怨。难得好汉仗义来救王摩,倒救了杨幺,是杨幺一个知己弟兄。想好汉必是王摩知己弟兄。我今正要问这王摩可便是关中金头凤,并请问好汉是何 名 姓?” 那 大 汉 听 了,直 蹿 跳 起 来,大 惊 大 快 道:“恁说便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了。正没处找寻,来救王摩撞着,可不喜坏了刮地雷黑疯子马霳!” 说罢纳头拜倒。杨幺连忙答拜起来。马霳道:“恁王摩也没识面。” 遂将射箭要识王摩,又听见劫银、画形、缉获,细细说出,道:“兄弟为他担着老大疙瘩,只白日满村闲撞,多时没处出力。只今蓦听村牛欺侮,腾地赶到。见这伙呆鸟躲入庙里,便要砍入。恐他做了准备,踅到庙后,托地跳屋蹿落,将这呆鸟吓破了胆,剁几十个肉泥。要救哥哥心急,被那呆鸟官缩入后去,直引到这个僻路上来。敢是哥哥脱逃,同王摩来夺这银两么?”杨幺听了这些缘故,不胜惊喜,遂将自己保护村中、打贺太尉、受屈递解,细细说了一番,道:“那夜在人丛夺路救出三人,不期就是王摩。他今想已去远,不知日后能见识一面?兄弟你在那里晓得我来?”   马霳道:“兄弟没勾当养活老娘,只去楚、江二州挑贩私盐。被焦山上一班好汉来劝入夥,同他们做事,只回不去。他们有个邰元,说同哥哥犯罪,在那里好不想念哥哥。哥哥大名,是他说出。” 杨幺听了大喜,道:“ 我正记念,谁知在那里安身。” 马霳道:“邰元说了两句口号,哥哥若不说,兄弟怎知王摩便是关中金头凤。只今哥哥走楚州长江去,便得会邰元。”杨幺道:“ 我离家日久,爹娘悬念,恐有耽延;况且带有书信,不曾着落。幸喜今夜不致遗失包裹。”因将孙本、殷尚赤事情说出,道:“ 我今要到汴京投递,讨个孙本实信去。” 马霳道: “ 恁地黑夜,引哥哥上路。”遂引杨幺急走。   走了多时,马霳立住道:“ 只这去便是开封大路。” 杨幺便与马霳相别急走,忽赶转来,叫住道:“我与王摩并无干涉,被人错疑。兄弟救我,杀了多人,倘漏风觉察,干系不小。兄弟 既 与 焦 山 好 汉 相 识,莫 若 趁 此 投 奔,才 得 避身。”又将自己心事说出:“ 你与我传言邰元并山上头领,我杨幺此去,若有机缘,来看他弟兄。” 马霳道:“ 兄弟得见哥哥,实是舍不得丢撇。〔 奈〕 老娘在家挂肚。黑地谁知?便是漏风,村牛怕疯子板刀厉害。哥哥只放心前去。”杨幺见他孝心,遂叮嘱分手,各自走散。这是天王殿马霳劫救杨幺。   这秦虞侯正审问要打,忽被大汉跳下杀伤多人,急躲入后逃奔。直到天明走出,见劫去王摩,又杀死多人,只得入城禀知相公,又是一番缉获。一日捕役缉着一匹黑骡,是王摩骑的,一时审得不明不白。   且说这袁武用了奇门遁甲,自己立在坛内隐住了身了,人俱看他不见,只晓得是三人来劫。果不出袁武所料,只在近处访缉。他四人连夜奔上了白云山,便将带来银两暗暗招聚,盖造寨栅。遇了多日,袁武打发郑天佑带了五十馀人,俱扮农民,推着十辆小车,每车上俱堆大袋,去取埋藏银两,临行授计。郑天佑领计,同众下山,分着前后而走。将近泼皮堑来,暗伏僻处。郑天佑扮作客商,带了五、六个人挑了大袋,到村中买贩米粟。不时买完,挑到原处。守到夜深,遂一齐将小车推入泼皮堑内,将埋藏的金银掘起,装入袋中。面上纯是粟米,俱撒漏着,连夜推走。有人见了,只认是推入城市去卖,绝不疑心。到顿歇处,郑天佑却是留心打听,一时听了许多消息,上山来报知。只因这一报,有分教:   落魄英雄重起色,垂危杰士救星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白云山四英雄小结义 龙尾岭两押差私害人   话说郑天佑领着十辆银米,一路神鬼难知,又打听了许多事情。到山寨来,说出画形杨幺毁碎,黑汉救去。王摩听了大喜,道:“杨幺好豪杰!”袁武大惊,说道:“杨幺不但是个豪杰,只这毁碎图形,有不欲我们败露,故借酒发愤,撂倒被擒,一种神交怜结之心。有险不畏,实是个仗义的奇男子。使袁武闻之,安得不望风拜服!” 郑天佑、殳动道:“这杨幺必是肯结识的人,故此这黑汉来救他。只不知如今救到那里去了?” 王摩道:“俺今着人四处寻访。若访着了二人,必要见他一面。若肯结弟兄,情愿拜他做寨主。” 一时山上有了这些银两,绝不骚扰村境。   王摩遂定座位,要袁武坐第一把交椅。袁武推辞道:“自古成大事者,威名可以压众,勇力可以胜人。我袁武只有辅翊之能,运筹之略。今虽小试,实有定理,岂可逆行倒施耶!你今威勇兼全,足堪首位。苟或自谦,俟有人胜尔一筹,名倾宇内者,让之未为不可。” 王摩见他主意已定,只得坐了第一位。第二便是袁武,第三郑天佑,第四殳动。遂宰牛杀羊,祭祀天地、山神。然后大排酒席,四人尽欢畅馀。   到了次日,袁武审视山岗,建关设险,俱布置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大寨,十分雄壮。又操演小校,编成队伍,设立旌旗。一时盔甲鲜明,刀枪耀目。却惊动了附近府、州、县,才晓得在瑞州泼皮堑劫了秦枢密的银两,逃上白云山为盗,地方官各起兵来剿捕。不期被王摩骁勇、袁武多谋,只杀得大败而走,遂纷纷报入朝中。此时秦桧失去前银,十分恼恨,只得又极力求谋,进京做了中郎官。得了这信,要上表遣人征剿。恰值金兵信急,朝臣议和,要将徽宗第九子康王入金质当。有此大事,遂将白云山看作小寇,只着地方官扑灭。地方官前已受亏,不便轻举,故此四人只在山上快乐。   一日,袁武因想起昔年曾受孙本恩惠,八拜为交。遂修书备礼打发郑天佑到东京投递。郑天佑领书到京,细细访明,已知孙本起解了两日,便连夜上山报知。袁武一时大惊。王摩道:“他去幽州,必从大营堡经过。俺即领入赶去劫来,哥哥不必惊慌。” 说罢,即出寨领人自去。袁武筹算了半晌,因对郑天佑、殳动说道:“ 王摩知孙本与我结拜,闻他被难,一时义重心急,也不等我商算,便领人去等候。我知此去怎得遇着?” 二人道:“这是要路,那有个遇不着之理?便是前后错过,王摩哥哥也要去追救转来。” 袁武道:“孙本这场灾祸,是与董商、黑奴为仇,必欲致孙本于死地才得快心。今被各役解救刺配,董商、黑奴岂肯便释宿仇?我疑内中必有暗谋、嘱托之弊。昨见尾火宿幽暗,幸得篷曜缠垣,危而有救。适才郑天佑忽报孙本受冤,正应在此。我一时惊骇,不曾阻住王摩。你今二人在此守寨,我去相引上山聚会。”说罢即换装束,带领数人来救孙本。   只说这薄情、巫义得董敬泉重贿,便顾不得同衙门情分,要将孙本暗害,一时没处下手。一日,让孙本在前先走,他二人在后商议道:“ 从来起解军犯,不是腿伤脚肿,便是身子狼狈,得便处就好下手。他是本衙门发落,众人照观,又得咀肥,服药敷治。虽在牢内坐了年馀,到比曏日吃得肥胖。你看他走跳得如狼虎般,怎得将他了当?” 巫义道:“不但他身材雄健,你还不晓得他当初出身哩。” 薄情道:“他不过是牢中节级,有甚出身在那里?”巫义道:“你是入衙门不久,怎么晓得他是一个军将出身?跑得好马,扯得硬弓,使着一杆画戟。在关外交锋对垒,马到成功,所向无敌。在阵上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多少少人,有名的小虬髯孙本。因与主将争功,主将做了手脚,奉旨将他下了开封府狱中,问成死罪。后来没了对头,被他谋做节级。他今假公济私,阴恶阳善,骗得了满衙门人俱喜欢他,临起身还叫我二人照看。不要说如何不敢动手,你若举动有些漏眼,你我性命,俱要送在他手中!” 薄牌听了,只吓得吐舌了半晌,不胜埋怨道:“ 既是这个人,你当日便不该应承董敬泉了。”巫义道:“ 说便是这等说,只要慢慢商量出个好算计来。”薄情道:“我如今被你吓得手软,见了他就有些害怕起来,怎有得好算计?”巫义道:“我倒想了一条好计在此。” 薄情道:“ 你有甚好计,可说我听。” 巫义道:“ 我两个好的是酒,原要在酒中生发。你我与他原是同衙门兄弟,不可将他作犯人看待,使他疑心。这两日虽不曾将他怠慢,如今更要将他待好,到处买酒请他,才好下手。” 薄情听了,不觉失声忍笑道:“ 哥,你这算计便就差了。他是犯人,不来请我,倒叫我去请他,这是什么话?” 巫义道:“ 你怎晓得,我的妙计在后。此去有条僻路,是我当日走过的,只离得二百馀里。有一座龙尾山,过了山去便是大营堡。我今只到了岭上,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是人有事想救的人,只撺哄他落了圈套,揭了证见回去,岂不是好?” 薄情听了,连叫:“好计!”   遂一路与孙本没话也寻些话头,没笑也添些笑脸,你哥我弟。走到饥渴,便买酒同吃。孙本要去算钞,二人只不肯要他出。孙本甚不过意,因说道:“我今犯罪,连累二位远行,实是件苦差,心已不安,怎反要二位破钞?” 二人同说道:“节级哥休说这话,衙门中那个不尊重你?只因官府做主判断,人人不平,临行再三嘱托我二人,路上好生服事节级。难道我二人又是别样心肠,肯将你不放在眼内?因见你思念家中,请你吃杯解闷。” 孙本听了,十分欢喜,谢说道:“难得二位好情。我前日初出门时,实有些记念家中,如今只索丢开,且走到了地头,另寻出路。” 二人道:“ 节级哥原是军伍中人,此去必有好处。若得了官回来,我二人还要节级哥看顾三分。” 自此说话投机,到处吃酒。三人一递一日还钞,十分快意。   一日行到一座山前,二人说道:“要过这条岭去,若没酒力怎么走得?”遂在山下寻下酒家入去,三人吃了半晌出门。薄情一手拿着公文包裹,故意装出醉汉模样,一个身子东晃西侧,戏颠颠在前先走去。巫义见了,笑对孙本说道:“他从来倚酒三分醉。在家还怕有人说,有些忌惮。今在没人处,一发难看了。” 孙本道:“原来他有这件毛病。我说适来吃不多,便恁地作耍。” 二人遂走上岭来。只见薄情在岭边,低着头,弯着腰,看着岭下。见二人走近,便不胜跌脚捶胸,放声大哭起来。孙本见了,不知是何缘由,忙问道:“薄情头,好好的有什么伤心,却恁地价哭?” 薄情哭着说道:“总是这杯酒误了我一生!方才只为乘些酒兴,过这岭去,走得气急,酒涌上来,勉强挣扎。不期一个脚挫,跌了一跤。险不跌下岭去,连忙爬起。谁知手松处,竟将包裹滚落深岩。失了别的物件不值甚的,只这包裹内,却是开封这角印信文凭。将你解到幽州交割,要讨回凭。若失落了,是我性命相关。欲要下去拾取,却见山峰陡峭,没处攀援。不得计较它上来,不由人不苦楚!” 孙本与巫义听了,忙探头一看,果见这包裹滚侧在山岩下,巫义假作慌张着急道:“若取它不上来,不但你死,我也活不成。这怎么处?”说罢忙将手中哨棍拨挑。薄情止哭,一手来夺道:“ 你这人,想也醉昏了,怎不相情度理?往下去有七、八丈深,这哨棍不满六尺,如何拨得上来?” 巫义想了一想道:“ 我有个主意。我们包裹上俱有麻绳,连孙节级的,共是三条。总取来接长,将你缚了腰间,我同节级在上面绾住绳头,将你坠下去,取了包裹,扯你上来,岂不是好?” 薄情忙摇手道:“这个使不得,我是胆小的人,如今看着下面还是心虚脚软,怎么 下 去 得?倒 不 如 我 同 孙 节 级 在 上 面,你 下 去吧。”巫义发急道:“你失落了文凭,怎倒叫我下去,明日官府追究问罪,你也叫他免了吧?” 薄情听了,便满眼含泪,跪在地下哀求,巫义只是摇头不肯。   孙本往下又看了一看,遂扶他起来道:“失了文凭,不但是你二人干系,连我明日见官也不稳便。这岭下我看去只五、六丈高下,身上若没枷锁,我还上下蹿跳得来去。” 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道:“你果是热肠人,不枉叫小虬髯。若肯下去取了上来,下岭请你吃一醉。” 说罢,巫义便来开锁,薄情也来除枷。孙本走出一步,便要踊身下跳,二人连忙拦住道:“不是耍处。还是将绳拴缚了腰间,我们才得扯拽上来。”孙本道:“若缚了腰间,怎由得我上下蹿跳?” 二人只是不肯。孙本见了道:“ 你们敢是怕我下去走脱么?”二人忙赔笑道:“节级哥,这是没奈何,是我二人的干系。等取了上来,赔告不是。” 孙本笑了一笑道:“ 既是恁地,只缚紧些。”二人便千欢万喜,将绳扣紧了孙本腰间,在背后打了一个大疙瘩,同走向一株斜长出的树下来,扯紧了绳头,将孙本在一块滑溜石上慢慢坠落。孙本只得借了上坠的势力,用手扶着峭壁悬崖,缓缓下去。二人满心欢喜,薄情将绳缓放,巫义便带着绳头爬上树去,将绳头穿过树叉,爬了下来。薄情便就放手,忙来帮着巫义扯了绳头,一齐用力往下一扯。这孙本正坠到中间,看着下面道:“若没人在上面绾绳,岂不纵身下去?” 正说不完,忽一声响亮,说时迟那时快,腰间着力手足悬空,离了山崖丈馀。竟将孙本胸口朝下,脊背向天,一似鸟雀般,渐渐飞起,将他吊在空中。孙本一时身体悬空,四肢无力,看着下面狼牙巨石,直吓得魂胆皆消。手脚略动一动,便腾空旋转,直旋转得头晕眼花。方知被二人暗算,大叫一声:“ 孙本死也!” 这一声,只震得两岸山谷俱有应声。   薄情、巫义不胜快活,将孙本扯拽到打得着的所在,将绳缚在树根,各执哨棍,对孙本说道:“你今死去,却不要错怪我们二人,是董敬泉嘱托。一路不敢下手,只得用这般吊的法儿,将你悬空打死,揭取证信。若去做鬼时,有甚冤枉,降灾降祸须去寻他。我二人只得几两银子是实。” 说罢各举哨棍,照着孙本脑袋上劈来。不期一人突抢近前,大喝道:“怪撮鸟,怎敢赚哄讨命!” 说罢往二人身上砍来。薄情、巫义忽见这个惫赖人砍来,急回身将哨棍抵搪。早被这人大吼一声,刀起处,砍倒薄情在地扎挣。巫义心慌,急待奔逃,怎奈两脚摇战。这人又一刀砍来,跌伏在地。   这人将刀插入腰胯,上树去抓了麻绳下树,轻轻的将孙本提了上来,放下着地,喝道:“恁汉子兀谁,被鸟公人害命?”此时孙本已吊得浑身酸麻疼痛,惊魂不定,白瞪两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立起身,解去腰间绳索,道:“我孙本已被仇人买嘱押差谋害,万无再生,谁知豪杰来救我。” 这人惊问道:“遮莫便是放殷尚赤犯罪开封的孙节级哥哥么?”孙本听了,惊道:“我便是孙节级。请问豪杰尊姓大名,因何来救我?又在那里知我名字?” 这人见果是孙本,便连声叫好道:“慢慢说,两日没顿饱。” 即将刀向两人腿肥处连割,乱塞入口中咬嚼。吃了一饱,便一刀一个割下头来,摆在地上道:“ 杀得快活,险不害了节级哥哥!”连声大笑道:“黑地救了杨幺哥哥;白日救了孙节级。称心处做得快活,便似鬼一般不出现形,吃恁磨折,也没闷地。洒家便是刮地雷黑疯子马霳。”   遂将为救王摩救了杨幺事情说出,道:“那夜别了杨幺哥哥回去,不几日漏露,被村牛报了呆鸟官,着千百怪撮鸟塞住门户。马霳着恼,抡着这两板刀,滚地杀出。撮鸟只忙乱跳躲,便要脱去。却挂着老娘在家,被呆鸟腾倒。翻身杀入屋去,要背着走。兀知老娘耐不得嘈杂,吓个直挺。便号叫一场,将火掀腾上屋,烧的倒地价红,砍杀出,投奔焦山。白日只是藏伏,即今在岭后草中伏盹。忽听半空吆喝,敢是撮鸟跟尾,跳起踅上岭。见是谋害,便抡板刀砍剁。杨幺哥哥说节级犯事狱底,要见面没处。” 孙本见他这般勇莽,这般好义,不胜欢喜道:“这杨幺与我并不相识,怎晓得我犯罪?他是什么样人?” 马霳道:“兀的便是江湖盖地传遍小阳春道长哥哥。” 遂将殷尚赤寄 信 始 末 述 出,道:“只今到节级家交递。”孙本听了,大喜道:“我也久闻得小阳春的美号。” 遂将袁武之言说出: “ 只不知金头凤又是谁?”马霳听得,不胜快活道:“兀个金头凤,可知便是王摩。”孙本不胜惊喜,因看了地下一眼道:“你二人虽非我杀,我今百口也难辨白。罢,罢,罢!今生不得复到汴京,须索寻个去向。” 马霳道:“节级不值远飞,同马霳去奔焦山快活。”   孙本点头,正待举步,忽见一人包巾扎袖,宝剑双悬,后面跟着十数个军汉,各带器械赶上岭来。那人大喝道:“黑汉怎敢在此白昼杀死公差,要往那里逃奔!” 二人突然听了,知是败露,一时心虚,各吃了一惊,孙本急要转身逃奔,却被那人迎住。马霳大怒,正要砍杀,只见那人连向孙本施礼道:“ 哥哥休得心慌,兄弟袁武特来相救。不期来迟,亏得 这 位 好 汉 救 免,实 有 前 定。适 才 戏 言,万 勿 见怪。”孙本忽见是袁武,不胜欢喜,忙招马霳来道:“ 切莫动手。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小袁天罡前知神袁武。” 马霳听了,停着板刀,气忿忿说道:“ 咬菜根的呆夯鸟也来怪叫!若不节级叫快,黑疯子几板刀,可不砍出白血来!”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孙本道:“我若不亏马霳来救,不得与袁武见面。兄弟今日怎得到此相遇?莫说是来救!”   袁武遂将别后结识金头凤王摩,劫银上白云山立寨,细细说了一番,道:“因记念哥哥,打发郑天佑持书问候,得了消息,大头领王摩即同人在大营堡等候劫救。” 遂又将自来相引上山的缘故说出。孙本、马霳听了大喜,也将事情述说,道:“ 原来金头凤王摩在白云山。” 袁武不胜惊喜道:“谁知杨幺便是小阳春,救杨幺的黑汉就是马霳。” 遂向马霳施礼,相请二人上山。这是龙尾岭地煞会天罡,白云裹住星辰宿。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才得相逢轻话别,一朝设座忽迎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黑疯子气愤愤怪人轻 许蕙娘铁铮铮守节义   话说袁武、孙本、马霳各自说明,不胜快活,齐上白云山来。袁武即使人抄小路飞报王摩。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到入寨来,郑天佑、殳动忙出来迎接,到厅相见。郑天佑、殳动与孙本细叙想慕之意,马霳只两眼瞅着。二人正未叙完,小校来报:“大头领入寨。” 袁武、郑天佑、殳动出厅迎入,便指说道:“这位是孙哥哥。” 王摩满面是笑,上前相见道:“节级好名,不得会面,若不犯事救来,怎得到此!只今便做个寨主,山上有光。” 遂来纳孙本上坐。孙本忙谦说道:“念孙本下吏,蒙列位见爱,受惠实多。不幸屈陷到此,已是无家可归,若蒙不弃,效力足矣,焉敢僭坐!” 郑天佑、殳动也来尊孙本坐首位。马霳见了,急得暴跳,大声发话道:“ 孙本便有好名,洒家便没好名!恁地鸟瞎躲着没光彩,还到焦山去!”说罢,提着板刀,抢出外去。   孙本见马霳性急怪人,忙弃了众人,一径来赶。王摩、郑天佑、殳动忽见这黑汉出言粗恶犯人,遂一齐恼怒道:“这黑厮是孙节级恁么人,敢来冲犯?莫恃他凶形,便小觑俺们。只索赶上,拼个高低!” 遂一齐要赶,袁武忙拦定道:“ 孙本若不是他相救,险些丧命。他与王头领暗地相识,一团义气,受了亏苦,正要报他好情分。因见你三人只与孙本交谈,他是粗直性暴,不知委曲,只说你三人将他轻慢别去。如今快去接他上山拜结。” 王摩听不明白。不胜焦躁道:“ 王摩在那里同他暗识?为王摩受恁亏苦?休得乱说!若有恁般,情愿让他首位。” 袁武遂将马霳并杨幺始末说出,道:“原来这杨幺便是当今传说的小阳春。” 三人听得,大惊大喜道:“曏来没处访寻救杨幺的人,今又救了孙本,实是万千情义。快留入寨结弟兄,险不错怪了他!” 遂一齐来赶。   此时马霳早已气轰轰奔下山岗,孙本在后赶着,拦腰拖住道:“我孙本九死一生,得亏救来,正要结为生死弟兄,怎倒要分开别去,恁般轻易怪人?”马霳道:“兀谁怪节级?只他大剌剌不当人,马霳怎热脸投冷脸觑他!” 孙本笑道:“这是你性急错疑,初来乍会,少不得分亲疏叙过寒喧。叙及缘由,自然敬尊。”马霳道:“ 恁个亲疏?” 孙本道:“ 我与袁武久结,袁武在他们面前称久。今日见面,自然先向我叙话。你与他们从不提起你的义气好处,我与袁武尚不曾说出,他们如何晓得?岂不是你错怪了人!” 马霳听了,便不言语。孙本道:“ 你今明白了,可同我上山去。” 马霳道:“黑疯子实不知道理,错怪他冷脸。只今恁地将笑脸去见他。”孙本见四人一齐下山,便说道:“ 他们四个弟兄,来迎接你了。”马霳道:“他怎转肠接马霳?的是接节级。” 孙本道:“ 这是袁武将你好处说出,特来赔话,请你上山。”马霳道:“节级兀是代替撒谎。” 四人早已走到,各笑嘻嘻向马霳赔话道:“若不是袁哥哥说出,恁好情义,俺弟兄们做梦也不晓得。快请上山,共聚大义!”   马霳见是果然,一时快活,同入厅堂。王摩便逊马霳道:“俺们自到山来,还没个大头领,至今空看着首位。前日闻得杨幺毁碎俺形图,实有好侠气,俺弟兄们虽不曾见他,却想要他来做寨主,已使人去寻访。今日才知他便是有名的楚地小阳春。又访不出为王摩救杨幺去的豪杰来,十分纳闷,十分想念。今又救了孙节级哥哥,便与杨幺一般的人。即今请坐第一把交椅,休得推却”。马霳听得心窝里没是处。道:“王摩哥哥休恁磨折。” 遂将射妖蜃、救娘事说出,道:“ 煞是在心,只今情愿结个弟兄。黑疯子有粗没文,蠢性怪鸟般直,休说做寨主,没得笑破。可知江湖上恁嘈,不是杨幺哥哥,便是王摩哥哥做寨主。” 王摩道:“ 俺今正要问杨幺的面貌可与俺厮像。你是必见来,可果厮像么?”马霳道:“ 那夜杨幺被夥村牛欺负,马霳赶救别去,在黑地没曾看认。”袁武上前说道:“马霳说话,果是不差。还是王摩权做寨主,休得再逊。即今黄道吉日,我等六人可祭告天地,聚结弟兄。” 遂吩咐宰杀牛马,堂中结彩铺张,不一时齐备。六人共拜天地,结同生死。这是白云山六雄小结义。结义完,便大开筵席,东首是王摩、孙本、郑天佑三席;西首是袁武、马霳、殳动三席。六人坐定,一时间山寨中吹动乐器,酒到肴来,十分丰盛。怎见得?但见:   笙簧叠奏,水陆具陈。笙簧叠奏,虽按宫商,吹出百般新调;水陆具陈,少见珍馐,搬来一陈腥膻。野的晃獐、麂、鹿、兔,半熟半生;家的是犬、马、牛、羊,带毛带血。手指作箸,大块撕来咬嚼;沙碗当杯,一气吃干咽啖。谈论的,不过是除奸杀佞;讲究的,无非是理枉伸冤。这边叫弟猜拳,那里呼兄豁指。天上称为星煞,人间指说魔君。直吃得东倒西歪,那时方才告止。   众人豪饮间,马霳 将焦山五个弟兄说来。众人听了大喜,道:“若得这几个弟兄合在一处,才得遂心。” 直吃到半夜,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齐向孙本犯罪缘故,并家内事情。孙本细细说述道:“家中止有蕙娘母子,并没下人,如今只索休想。”众人听了,十分恼恨道:“ 日后必与哥哥报仇,杀这两人。大嫂母子在家清苦,如今使人悄悄去接她母子上山,与哥哥同在一处,免得挂念。” 孙本听了,感激道:“ 蒙列位念及孙本妻儿,不胜知感。但孙本曏来遭逢不遇,因循吏卒,实非本愿。今幸脱死,又蒙结义,名虽不正,若能秉义行仁,亦不失本来面目,做番事业。今在未定之时,岂为妻室分心。若有机缘,再生较算。” 袁武听了大喜,道:“ 孙哥哥言语,人不可及。” 当不得王摩、郑天佑、殳动再三相劝,要接蕙娘母子上山。袁武道:“孙哥哥莫拂了众弟兄情分。依我主意,且捎个平安书信,备些金银与大嫂母子过活。日后算计接来,未为不可。” 孙本应允,便写了一纸家书,王摩将金银并书打发郑天佑,临行,又嘱兼访杨幺。郑天佑领命而去。   如今将孙本家中的事,慢慢说来,这董敬泉,当日同夏不求商议,托了薄情、巫义沿路谋死孙本。见孙本去后,董敬泉便要急娶许蕙娘来家。夏不求阻说道:“ 孙本出门不久,还没信来,这块羊肉少不得是员外口中食,且冷些时计较。”董敬泉只得忍住。又过了多日,却忍不住,一时烦躁起来,夏不求只说且缓。董敬泉便作怒道:“ 你好自在性儿!全不知俺欲动,烧着心儿里痒痒的,盼望不得早来,怎说这宽脾没力话,可不闷人!” 夏不求见他发恼,只得暗自筹算了半晌,遂笑嘻嘻说道:“要娶蕙娘,除非如此恁般。”董敬泉听了,方才大喜,即一面先着人到府前去,一面叫夏不求行事。   过了一日,夏不求便走到孙本这条街上来。夏不求比往日大不相同,十分体面:身上穿件皂色细绢直裰,里面露出一件玫瑰紫的夹袄;脚下腿绷护膝,油墩布窄筒袜,套着一双弹子头青绸鞋儿;头上新拢头,戴着一顶西绒时样栗色平顶小帽儿,刷抹得精光如洗。这一套衣服,俱是董敬泉做与他同织锦成亲的。他一曏躲在家中,如今算害了孙本,正要出来做人,今日走到这条街上来,有个夸荣耀里的意思。便大摇大摆,一身轻骨头没得四两重,见了熟人,便拱手过去。街坊人忽见他这个模样,尽皆指指搠搠的骂他。   夏不求走到孙家门首一看,只见双门紧闭,石上苔青,非复旧时模样。夏不求看了半响,没处通信。因看着对门是个卖点食的铺面,他一曏抱了小哥在他家买的,遂走上阶头,叫声:“宋阿公,一曏生意好么,可还认得我了?” 那老儿正低着头数串钱钞,忽听见有人叫他,忙抬头一认,道:“你是害孙家的黑儿,我怎么不认得?”夏不求道:“阿公休恁般说,他自己犯拙了事。相公做主,我也一时悔不过来。只不知他家许蕙娘母子近日怎的过活,我方才在府前走过,闻了一信,欲要进去说知,也恐似阿公恁般说我,只好在此等他家奶妈出来,说知便了。” 那老儿见他言语不逊,便气忿忿正要发作他一场,却听见说出有什么信,只得忍住道:“你的旧主母同着小哥在家十分清苦,终日变卖物件,先前还可支持,如今只针指度日。若有事情,只叫小哥开门叫我。自从你旧主人去后,只除我出入,再没别人;故此,两扇门一日只闭到晚。他家奶妈,久已打发去了。你听了什么信,可对我说,我等小哥出来,传进去吧。” 夏不求道:“论理报喜不报忧,只恁般关门闭户,外面便有天大的事,他家怎么晓得?如今只得说下:我方才奉了新家主的使命,打从府前经过,因听见有人说,孙本半路受了感冒风寒,扎挣不来,竟已病死。我因人死冤消,故此报个信儿,使她家做些好事也好。”那老儿听了吃惊道:“这信可真么?” 夏不求道:“终不成我来报死信,图他什么?” 那老儿见说是真,边叫:“可怜!可怜!怎天公也没道理,害人的不死,偏死好人!”夏不求便冷笑了一笑,依旧摇摆走去。   这宋阿公见他去远,遂等不得小哥开门,即走过来,用手在门上敲了几声。小哥开出门来,宋阿公走入,将门掩上,同着小哥走入堂中,对他说道:“你去对母亲说,我宋老汉非呼唤不敢登堂,因闻了你父亲的信,特地走来。” 小哥听了,连忙走进去,对母亲说知。许蕙娘忽听见丈夫有信,不胜欢喜,忙走出立在屏后,先谢了宋阿公早晚看观的话。“小儿传阿公言语进来,说夫君有信,只不知在何处得来?敢求赐览。”宋阿公便作惨容,叹息道:“孙节级在日,为友侠义,出入衙门,不知在手中行了多多少少方便的事。谁知到他自己,反被人害,始信‘ 皇天不佑善人’!老汉今日之来,实是闻得孙节级病死途中,不得不来报知。” 许蕙娘忽听见丈夫病死途中,便失声大哭起来,道:“谁信当时成永别,今朝母子倚谁人!” 便高哭一回,低哭一回,又恨骂“黑儿天杀的” 一回,直哭得许蕙娘心伤泪出俱成血,肠断思君不见君。那小哥忽见母亲痛哭,忙来扯着衣袖,也是哭泣。一时母子哭做一堆,宋阿公也只拭泪。许蕙娘哭了多时,忽停了哭,携着小哥走出一步,问道:“ 夫君不幸,未亡人欲死不能。但凶信无凭。亦不敢骤然挂白。请问阿公:此信得于道路,还是出之谁口。” 宋阿公遂将黑儿得之府前道路,细细述出。许蕙娘听了,想了一想,便放下愁颜道:“这恶奴与我家为难,一死以快其心,焉肯走来报信?吾疑此信是假,使我母子惊惶欲死,不知将来又作何状。这且不消虑他。如今只得要烦阿公出去,细细为我母子访一确信来,若果道路同言,便无疑了。”   宋阿公应允,即便辞出,去到府前细细打听,直打听到晚,来回覆许蕙娘道:“老汉去访问了一日,众口皆同:孙节级不在世上久了。” 许蕙娘又哭了一场,因对宋阿公说道:“凶信已的,明日必要料理招魂设座,家中欠缺,只得收拾衣资,烦阿公去典贷得几贯钱钞使用。” 宋阿公应允自回。   许蕙娘母子只悲苦了一夜。次早起来,即收拾了几件首饰衣服,央宋阿公去当了钱钞,又央请两位老僧人来,宋阿公打发婆子过来灶下料理,许蕙娘母子一时挂白,两个僧人在堂中诵经超荐;超荐完,便领着小哥出门,拿出旌幡,穿走了几条街巷,将孙本的阴魂招引来家,此时已是点灯时候,在堂中左道设下一张小桌,写了一纸牌位,摆上祭礼。诸色停当,许蕙娘领着小哥出堂,到灵前拜伏在地,,踊呼号。两个僧人,齐摇铃杵,念着许多超生极乐世界。   正然念的热闹,哭的哀惨,忽听得门外一片鸾笙象管,爆竹流星,灯笼火把直照入堂中,吹打进来。许蕙娘见了,吃了一惊,正不知为甚缘故,连忙收泪,立起身来,携了小哥,向外说道:“我是寡妇人家,正在悲苦,想是列位错认了门户,误到我家,快着出去!” 这些人走入堂来,只叫“不错,不错。” 却走出一个披红的,歪戴着一顶矮巾,簪了几枝花朵,是个待诏。朝着许蕙娘低首躬身,念出许多迎请新人的诗赋句来。许蕙娘还认作是他错认,极力分辩,当不得吹鼓手吹吹打打,一句也没人听见,霎时众人挤满了一堂,钻出两个媒婆来,向着许蕙娘,笑嘻嘻的走近身来。这许蕙娘见光景诧异,便抱了小哥,撤身往后躲入,才跨入房间,早是两个媒婆也挤了进来,许蕙娘放下小哥,便变下脸来道:“你与人家做媒,怎不问个明白?却引人混到我寡妇人家!今又闯进房,是何道理?” 那两媒婆忙笑嘻嘻说道:“娘子是聪明人,难道不能鉴貌辨色?我们岂是无故入人家之理!今我二人,奉着一个家私千万,目今助了官家一项输纳金人饷银,钦赐冠带,城中大小官员,无不往来,广陵盐灶有千百余处,移计整百;一应钱财,堆积如山,今年二十五岁整,只少个当家美貌有才的娘子;他今住城中蟹壳巷,东京驰名的财主员外,姓董,名索,大号敬泉,不知他在那里看见了娘子花容,又不知在那里打听得娘子性慧贤淑,善能治家,便眠思梦想,要娶娘子。一曏有孙官人在,不便就娶;今打听得孙官人已故,晓得娘子青春,再没有守他的道理。故此今夜乘着热丧,又是吉日良时,着我二人带了乐从,一应起火花爆,俱是他相与的官员送贺他的。员外说:‘娘子一身,便送了聘礼来,也是随身带去;进门便是财主娘子,故此不用虚文。’ 只求娘子早登花轿,莫使员外在家等久。”许蕙娘听了,直气恼得眉狰目竖。向着两媒婆劈脸大啐,骂道:“你这两个老泼贱,不要错认了人!许蕙娘是达理有志气的,晓得忠臣不事二君,烈妇何曾二夫!我丈夫只为恶奴、董贼排陷,屈死他乡。恨不即赴九泉相聚,只因孤儿无托,故坚忍偷生,以待长成,手刃此二贼。怎敢倚强,又来逼夺!京城中有这等恶人,若不退出,和你扭到殿廷,官家也不叫民间败节!” 说罢,便用手推赶。两个媒婆只不肯出房,将势力来说。许蕙娘只气得没法。   此时众人俱挤到房门外来。听了许蕙娘这般发作,有的暗暗称赞;有的受了董敬泉、夏不求的计,便高声说道:“亏你两个做老了媒婆!今夜来是抢抬亲事。可知没脚蟹,谁敢管闲?便就管闲,员外可是怕事的?还不动手,等待何时!”两个媒婆便要来用强搀扶,许蕙娘一手搪开,口中喝骂,却一眼看入针指筐中的铁剪,即抢在手。说是迟,那时快,只几剪将一窝青丝细发纷纷剪断,复往脸上戳了几窟窿,又向咽喉乱戳。两个媒婆俱吓得大惊失色,一齐没命的用手夺住,许蕙娘一时疼痛昏迷,哭跌在地。这是许蕙娘守节,剪发毁容。众人见了,尽皆跌足叹息道:“ 好个贞烈妇!如今这个模样,抬去也是枉然。” 遂一齐走出堂来,不期这夏不求在路口打听,一时得信,忙赶入来道:“只要不伤性命,断发自长,面毁能医,趁她昏迷不省,撮拥入轿,到家调养劝解,自然肯与员外成亲。” 众人一齐入去,两个媒婆各将许蕙娘拦腰抱出房来。小哥只是哭跳,众人那里管他,便一齐用力,直撮拥出堂,推入轿中,关锁轿门,轿人前后起肩,一时鼓乐喧闹,俱退出大门外来。   许蕙娘才回过气来,只在轿中跳哭寻死。正抬出外街头,忽见前面一片声嚷乱。只因这一嚷乱,有分教:   三生石上无缘分,少妇崎岖远奔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杨义士拚命救佳人 前知神设谋合大伙   话说轿人正抬着许蕙娘出门,不期前面忽发起喊声。只见火光中有一条勇汉抡着大棍,七上八下,左五右六,喊叫如雷,将一班娶亲人打得落花流水。挡着的脑水迸流,沾着的肠随棍出,一霎时灯灭烟消,俱跑得罄尽。这几个轿夫,忽见有人来打夺亲事,先前还指望恃着人多,倚着董员外的势力,强要抬走。见打得厉害,渐渐打近前来,便要顾命。后面两个乖觉,急放下肩,跑入暗地藏匿。前面两个手脚略慢了些,早被这勇汉赶到,只一棍一个,分开八块顶阳骨,跌在地下。   许蕙娘 在 轿 中 磕 头 撞 脑,跌 脚 捶 胸 大 哭,乱 叫“ 救人”。那勇汉听得明白,不胜欢喜,大声说道:“ 大嫂不必啼哭,有我杨幺来救也!” 说罢向轿门“ 豁剌” 一拳打去,早将两扇杂木金漆小门打得粉碎。去得势猛,险不将许蕙娘打倒。只一手揪着许蕙娘胸襟,提出轿来,又一棍将轿打塌,道:“才出些恶气!” 遂提着许蕙娘,走入堂中,悄无一人,只存灵前灯火。杨幺连忙放手。那小哥不见了娘,正在啼哭,今忽得见,赶来只紧紧抱住。杨幺即去关上大门,来与许蕙娘同在灯下。杨幺一看,看着许蕙娘满面伤痕,一头断发,不胜大快道:“ 这才是孙本的妻子,不枉救她一场!我杨幺虽死无恨!” 此时许蕙娘惊疑未定,忽听了这几句言语,忙将杨幺一看,只见浑身血染,状貌天神,知是昔日与丈夫相与的一位豪杰,今来救她。遂扑地下拜道:“我许蕙娘不幸夫君丧亡,奸恶强夺,已拚一死,不意得遇豪杰挺身相救,异日得抚孤儿,不独生者衔恩,即地下夫君亦当感德。不知豪杰昔日与先夫何处识面?敢求说明。” 杨幺听了大喜,因不便用手来扶,只叫:“ 大嫂请起,待杨幺细说。”许蕙娘遂起身侧立。   杨幺将殷尚赤寄信,来投不遇,细细说道:“ 今遇赦回,又在路上为事,恐人追寻,只得夜走。今日乘黑入城,闻知孙本起解,因到这条街来。却听得人说来娶大嫂,我心内一时冰冷,便立着不走。忽有人走来称赞大嫂贞烈,剪发毁容,众人恃强背挟上轿,已抬出门,我便欢喜,又不胜恼怒,只举棍横劈,将众人打散,才来得见大嫂。适才鲁莽,怒激使然,休得见罪。孙本被谁告发,为甚便死,今被什么奸恶强娶至此?可说我知。” 许蕙娘将始末说出。杨幺听了,不胜恼恨道:“孙本这死,实死得不明白。日后必为孙本杀此二贼,我心方快!” 遂用手向搭膊中取出信来,放在地下道:“这是殷尚赤的书信,内有十两赤金,大嫂请收。”又取出一包来道:“这是杨幺的路费,赠你母子食用。” 也放在地下。许蕙娘推辞道:“ 我母子感恩非小,怎敢受赠?向以针指自活,今又得金,谅非昔苦。豪杰惠赠,乞留作前途使用。”杨幺道:“金乃贵重,一时不便轻使。我杨幺此去自有,不消虑得。” 许蕙娘只得拜领,因想了一想,急向杨幺说道:“豪杰向虑有人认识,今又为未亡人拔刀,眼见伤人必 多。这 皇 都 禁 地,恐 有 疏 失。及 早 抽 身,莫 致 有累。”杨幺忽听见说出利害,连忙点头道:“大嫂见得不差,我杨幺只此就去。” 说未完,只听得街上马嘶人骤,四下锣声画角。早有人高叫:“捉拿白云山大盗杨幺!” 只不打进门来,恐里面有准备。   原来杨幺在轿前说出姓名,不期夏不求正伏在黑处要看这打闹的汉子是谁,好等明日送官。忽听说出杨幺,却是开封府近日缉拿王摩一起的大盗,便吃了大惊。连忙奔回,报知董敬泉。董敬泉即着人报入府去,府中即点捕役擒获。早有地方来报:“凶恶打死多人!” 开封府相公大惊,思捕役不能擒获,即一时飞报各卫军政衙门。不一时,合城军士、护卫、禁兵如排山倒海,俱往这条街上杀来。又吩咐居民人等呐喊鸣金,将这条街上围塞得不漏些空隙。   杨幺与许蕙娘听见喊叫,果是来拿,许蕙娘只看着杨幺着急。杨幺笑道:“大嫂不必为我心慌,事已临头,惧之非丈夫也!” 便将腰间束紧,提着铁棍走至门边,将门“ 豁喇”大开。急又将门关好,来对许蕙娘说道:“ 我今出去,生无定准,死也无怨,只可恨救你一场,没个结果,叫我放心不下!”因定睛了半响道:“ 我今有个主意,谨记我言。”许蕙娘滴泪道:“豪杰吩咐,敢不听从。”杨幺道:“日后终被奸人暗算,不能保全。今要带出,又万万不能,我今仗胆勇杀出,众人必以我为重,势必不放。倘或有失,被擒之时,众人闻知,其心必懈,必推去见官。你母子乘其心懈,推去之时,你须急走出门离远,藏匿僻路。等到天明,漏出城去,往南急奔娥眉岭殷尚赤夫妇。若不依言,董贼一定必来寻你母子,说你窝藏。那时有口难分,死之无益。” 许蕙娘听了,忙扑地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