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水浒传 - 第 9 页/共 11 页
杨幺见众兄弟俱各射完,董敬泉已死,完了一件公案,即传令起身。罗英、侯朝各带了妻小,一齐蜂拥出城。不日上了轮船,竟出海往莱州进发。
杨幺因与袁武、何能、贺云龙商议道:“为报冤仇,却去冲州撞府,未免惊骇人民,我心甚觉不安。怎能得草木无惊,缚取仇人为快?” 三人听了,齐说道:“ 这是道长哥哥具仁者之心,我三人安得不另筹别策。如今只须如此这般,管教仇人自来就缚。” 杨幺听了大喜。使章文用料理。不日夜已近了莱州地方,便将轮船泊在岛中,拘问土人路径,以及夏不求事情。杨幺带领兄弟,上岸杀来。只因这一杀来,有分教:
生生死死蓼儿洼,怪怪奇奇劫神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夏不求因名偿实罪 小阳春感梦见前身
话说袁武、何能、贺云龙定计,不带一名军校,只同众兄弟三十四人,更装换服,暗藏利刃,带了许多法物,来到莱州城外。一行人齐入馆驿中,驿使忙来相问,俱是章文用对答。遂将一个大黄绢包裹,摆供厅中。驿使人等见是天使,奉诏到来开读,一时慌得承应不迭。袁武便唤过驿使来吩咐道:“我等奉金主诏命到此,一应官员俱该远接。因是金主密诏,故星夜兼行,所过地方并无人知,故此没人传递,难怪你们不来远接。这诏内是念夏霖有功,骤加领命,你今入城,只报他一人速来开诏宣读,与列位官员无干。俟宣读后,报知可也。”驿使品职,飞报入城。
原来当日金主破了汴京,恐人心有变,因张邦昌昔奉钦宗旨意,奉康王入金质当,张邦昌朝见金主,悉将宋朝虚实说知。金主大喜,遂将张邦昌立为楚帝,以安民心。这董敬泉要图骤贵,遂使夏不求谋斡,自回广陵。夏不求遂将董敬泉京中这份家财,竟自己出名,任意钻谋。张邦昌授了一个武职,遣他领一支人马攻打登、莱二处。也是他合该发迹,两处拱手归降,他遂只驻扎莱州,即使人入京报功,便实授了二处领军使之职。他便一朝得志,只搜索富户,刻薄小民。又生性贪淫,遂嫌织锦出身微贱,姿色平常,遂着人访察民间美色女子,谋占受用。织锦恼恨,常与他作吵。不期他顿起凶恶,一日夜间赶入房来,用手将织锦勒死。
这日正在衙内与众女子快乐,忽见驿使来报知缘故,遂不胜欢喜。即穿了吉服,带领百名军卒,到驿中来。远远的下马,走入驿来,驿使人等忙排香案。孙本手捧诏书,站立上面,众弟兄齐立两旁。夏不求走至阶下,不敢抬头,忙俯伏在地。孙本展开诏书,高声朗念道:
诏曰:朝廷授爵,择贤而任,莅士临民,轸念为本。今尔夏霖,出自家奴,乘改革而营求,窃禄位以恣虐。虽曰天高难听,敢云九重不闻。缇使到日,囚系来京,是戮一人,而苏万命。云云。
此时夏不求俯伏在地,只道加迁品职,忽听见诏书上面,囚系去京杀他,只吓得一时胆战心摇。众缇使便上前捆绑起来。这些跟随辅恶的,忽见本官被捉,各自心虚,一齐逃散。夏不求被缚,只得说道:“ 卑职进京,自当面陈功绩,乞列位曲全官体”。杨幺笑了一笑,喝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恶奴!昔日孙本有何亏你?却陷家主于死地,复又使人强娶主母。若不是我杨幺来救,必致丧身。今日领众冤报其冤,前在广陵,已将董索乱箭射死。今恐破城伤生动众,故假诏诱擒,休推不醒!” 夏不求忽听说是杨幺,不胜大惊。再抬头见是孙本捧着诏书,再四下一看,见殷尚赤也在内中,方知同杨幺来报仇。只这一惊,早已魂飞魄走,只向孙本磕头。
杨幺即叫众兄弟起身,遂将夏不求牵出驿来。不期许多居民尽来遮道,杨幺等见了,不知为甚缘故。众兄弟忙抽出利刃,杨幺连忙止住,高声问道:“ 你们这些众人拦住路口,莫非他在此在甚恩惠,你们来留他么?” 众人便一齐跪下,有的向胸前探取,有的探衣袖,一时各擎幅字纸,俱说道:“我等百姓俱是被‘夏剥皮’诈骗倾家,占去妻女,向来没处伸诉。不期今日天使来拿他进京,我等俱有苦情,乞天使带去与官家,方晓得这‘ 夏剥皮’ 在此虐民、地方受苦,不致被他营谋脱罪。” 杨幺听了大喜,忙问道:“ 你们怎叫他是‘夏剥皮’?”众人道:“我们受害气苦,只得在背地里咒骂他,日后必要被人剥他的皮,我们才得快活,故此只叫他是‘夏剥皮’。”杨幺听了,忙请起众人道:“我今拿他,实除了地方大害。你们众人既骂他是‘ 剥皮’,我就在此公私两尽,只剥他的皮下来,使你们畅快吧。” 众人听了,一齐叫好,遂分立两旁。杨幺与弟兄即便动手,将夏不求剥去上下衣服,先向头顶割裂,将皮往下乱扯。夏不求大痛无声,始悔当时过恶。霎时皮在一处,肉在一边,只留得血淋淋一个光肉夏不求,直僵僵死在地下。一时众人欢声动地。杨幺见仇已报完,遂对众人说知缘故。众人俱各又惊又喜。杨幺即同众兄弟急走原路,上了轮船,传令南行。
大家又商议去捉王豹报仇,遂吃酒到半夜,各自寻睡。杨幺合眼去,忽见一人黑矮身材,走上船来,用手招引。杨幺不胜心喜,遂同他急走上岸。到了一处地方,那人便立住不走。杨幺问道:“你是什么人,却引我到此?这又是什么所在?”那人笑说道:“你我休作两人看。这是楚州蓼儿洼地方,特引你来走走。” 杨幺听了,正要问明,不期这人向杨幺怀中一头撞来。杨幺大叫一声:“ 啊呀!” 猛地跳醒,却是一梦。
一时惊起众位弟兄,听见杨幺梦魇,俱来动问。杨幺遂述出道:“不知此梦主何吉凶?这楚州蓼儿洼,又在何处,可是有无?”众弟兄听了道:“ 明日使人到楚州访问便知。”只见侯朝说道:“兄弟生长泰兴,曾听见有人相传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说是当初宋江埋葬之地。” 众人听了,一齐惊喜道:“原来是宋江坟地。他做了一生豪杰事业,死得冤苦,也没人看他一眼。莫非今夜托梦,要哥哥去看他?” 杨幺听了,不胜点头道:“ 今人想慕古人,去凭吊他一番也好。不知楚州离此多远?” 侯朝道:“ 楚州就在沿海一带,要去也还容易。” 遂大家环坐到天明,侯朝立起四处一望,忙叫道:“只此停泊,便可到得楚州。若再去百余里,便是广陵界限”,杨幺吩咐拣僻处停泊。一时众弟兄俱要同去,上岸而走。
一日,杨幺、袁武、贺云龙、何能四人在前先走,一路闲谈,兼看些民风土俗。俱是经过兵火,处处荒凉,四人各自叹息。走了半晌,因见前面路径杂沓,便欲问人。远远见田间有几个农夫在田耕种,遂走近前。袁武去问道:“我们要到蓼儿洼去,从那条路走?” 农夫突见有人问这地名,暗暗吃惊。再抬头一看,便各弃了锄、锹,一齐逃奔。四人见了,不知为甚缘故,袁武忙赶上去,捉住一人道:“我问你路径,为何逃走不说?” 那农夫被捏住了手,一时逃走不脱,连忙跪下哀求道:“你问蓼儿洼,便是那里的大王头领了。可怜饶我去吧!” 袁武笑道:“你休认错,我不是那里的大王头领,是去游玩的。” 农夫听了,便立起身,放心说道:“ 你若去游玩,我就劝你不要到那里去吧。” 袁武道:“这是什么缘故。你叫我不要去?”农夫道:“这蓼儿洼,若说景致,实是一洼清水,半壁沙滩,三堆孤冢,几树枯松。当时常有人到那里游赏,说是企慕前雄,怀想忠义。到了后来,终年没人祭扫,以致墓门荆棘,冢上榛芜。便做了狐兔藏身,东凿一坑、西穿一窟,渐渐的游人稀少。如今天下荒荒,聚了三、四百喽罗,十分强横。楚州官府闻知,也曾遣兵来捕他,谁知倒被他杀败,如今再不去惹他,只严禁防守城内。”杨幺忙问道: “ 你可晓得这蓼儿洼这头领叫甚名字?”农夫道:“怎么不晓得。只得两个头领,一个叫做喧天闹向雷,配合得上好火药;一个是没拦挡隋举:俱有十分勇力,武艺高强,在此结同生死,要学这坟冢内死好汉做事。他二人只有件好处,见了穷人倒还肯周济。” 杨幺听了,点头道:“ 我们若去见了他,只不叫他来惊恐你们。”此时众弟兄走到,俱已听明,农夫指明路径自去。
杨幺、袁武、何能、贺云龙设了一番计策,要来收服这二人,一齐望蓼儿洼而来。走了多时,忽见前面尘土飞扬,两骑马在前,后面跟随百十余人,蜂拥的赶来。杨幺等见了,一时动疑,恐是官军,各出器械。袁武忙引众弟兄结了一个“地天交泰” 的阵势,等他到来迎敌。只见那两骑马跑得将近,便勒马高声问道:“来的莫非是杨幺、王摩二位哥哥,带领众兄弟到此?” 杨幺、王摩听了,不胜惊喜道:“我等便是。二位是谁,这般厮叫?” 那两个滚鞍下马,走至面前,向杨幺、王摩纳头下拜道:“ 我二人是向雷、隋举。因见宋室将危,有才不用,想着做番事业,遂到蓼儿洼宋江坟墓前,权立寨栅,远近畏惧。因见他坟墓萧条,使人修理一新。不期感动他有灵,忽昨夜来托梦,说:蓼儿洼非展足之地,须去结识小阳春杨幺、金凤虎王摩,归并大寨;明日他二人带领众弟兄来看我,可速去远接。’ 故此我二人远接到此。”杨幺、王摩与弟兄听了,不胜欢喜。慌忙搀扶二人起来。杨幺也述说梦中言语,特来看他坟冢。二人大喜,即牵马与杨幺、王摩乘坐,同众弟兄来到蓼儿洼寨中。各个拜见过,一面吩咐备酒,一面同看宋江坟冢。果是三冢俱新。因问:“这旁边二冢是谁?” 隋举、向雷述说了当日吴用、花荣缢死缘故。众弟兄听了,一时俱各惨伤了半晌,道:“生前忠义,死后为神,信有之也。今既有灵,我们到此,安可不祭奠展拜一番。” 遂一面摆设祭礼。杨幺、王摩领了众弟兄,各个焚香酹酒,拜奠了一番,然后入席饮酒。
饮了半晌,杨幺因又问起:“当日卢俊义,又不知葬在何处?”隋举道:“兄弟也曾留心问人,说是他当日在庐州做官,被奸臣暗害,坠酒而死。居民感德,就葬在庐州。”王摩道:“这庐州又在那里?”隋举道:“只今回去,从长江折入焦湖,便是庐州。” 杨幺与弟兄齐说道:“少不得也要祭奠他一番。”与二人说知洞庭事业以及仇人恶迹,特来报仇。二人听得十分欢喜,只恨不曾同戮仇人。杨幺道:“深感宋江显梦,得会了两位弟兄。今到洞庭,事有可为矣。”说罢,十分畅饮,直饮得人人沉醉,各自歇息。这是众弟兄幽明隔异,欢饮蓼儿洼。
到了次日,杨幺与众弟兄细细商议了一番,遂使章文用写了几千百张报条,遣人分头往各乡、村、镇去,报的报,帖的贴。你道上写的是什么?写的是:
洞庭湖两大头领杨幺、王摩,今与蓼儿洼隋、向头领,久欲人无贫富,因劫富以济贫;昔视性有善恶,故惩恶以劝善。乡民知者以为平等,愚人不知者以为逞强。近因与杨、王二头领结义,同入洞庭。夫聚财非豪举之事,散施实义者所为。所有寨中余剩金帛、衣粮等项,限三日内,分赐穷民,幸速齐来,毋辜义举。特示。
一时各处居民,闻报见贴。这些贫苦老幼男妇,俱接踵往蓼儿洼来。杨幺与众弟兄出寨,皆席地环坐,使军校搬出寨内布帛、银钱,一一分给。贫民一时欢声彻里,无不拜谢。到了第三日,一面分给,杨幺遂唤几个村人来,对他说道:“这三堆坟冢,各失根源,久成废冢。幸得隋、向二头领在此,同志修葺,焕然一新。我今去后,诚恐如前。今有厅堂、房舍、动用等物,你们若有愿来住的,使他照看三冢,勿致倾坏。尔等众人中,可有愿来住的么?” 众人听了,一齐跪拜道:“我等村人,皆感头领恩惠,情愿看守。只是房屋甚多,非五十余家不能居住,我等即去传知。” 果不消半日,来了五十余家,各分派居住在内。杨幺大喜道:“这蓼儿洼,有此从姓,已成一村,今后可名‘蓼花村’ 吧。” 众人听了,尽皆拜从。至今有此村名。杨幺又传喻军校:“愿随者同行,不愿者给赐还家。” 一时愿归者十去八九,俱厚给拜谢而去。一应事已完,杨幺率众兄弟拜别三冢,一齐起行。众人俱各拜送。这是杨幺蓼儿洼散财,周济贫民。
杨幺等不日上了轮船,望前进发。将到焦山,正欲停泊,忽见前面满江中数千战舰,两岸上数万宋军,一时炮鼓喧天,截住江面去路。原来前日韩世忠追赶金兀术,到了钱塘,杀得兀术大败亏输,连夜逃走。韩世忠追至黄天荡,因住兀术,将欲擒获,不期有人指引兀术暗掘小河,漏夜过江。韩世忠见不可追,依旧镇守江州。有人报知昔日杨幺等攻破广陵,去下莱州,遂严作准备,断他归路。今见他到来,便截住上流。杨幺、袁武等看明,知是韩世忠断路。遂一齐鸣金捶鼓,众水手齐踏车轮,往前直冲,一如风卷云奔。韩世忠的战舰一时抵挡不住,忙用炮打箭射,皆不能伤入。急要追赶,那轮船霎时已去过百十余里,韩世忠只得收军不追。杨幺等见后无追赶、前无敌军,不胜欢喜。遂走入焦湖,访明了卢俊义坟墓,也设祭了一番。又使人堆土、植木,将董敬泉的金银,大半分散近地居民,令他看管。居民十分感德。
杨幺同众商议道:“ 此去出钟离,走阳城,到谢公墩,俱是旱地。若同众兄弟齐去,只这轮船如何安顿?此处非比洞庭,怎容得这座轮船?久驻必生事端。欲要打发先回,日后虽觅船只归寨,怎得有此神速?” 说罢,十分踌躇。贺云龙忙说道:“兄弟比不得哥哥、兄弟们,一要同去见杀仇人为快,原是可行可止。兄弟在此看守轮船,等哥哥、兄弟们早来。”杨幺大喜道:“云龙在船,我无忧矣。” 因又说道:“我今去擒王豹,不可师出无名,亦不可骇惊远近。只如此这般,众兄弟以为何如?” 众弟兄齐称有理。即吩咐章文用并郑天佑先去行事;然后杨幺带领众兄弟,以及一千五百军校上岸;其余同贺云龙在船看守。贺云龙见他们去远,即将轮船开放在焦湖中间,随风飘泊。远近有人望入湖中,只见些烟去缥缈,绝不知觉。杨幺等竟大刀阔斧,一路杀来。逢府、州、县,并没有人出来盘诘。原来此时百姓流离,朝金暮宋,互相争夺。又有民间招募兵卒,要去勤王,兵马往来不绝,故此俱认作官军。杨幺等只放心前进。
这郑天佑领了杨幺计策,却是身边带了千百张擒王豹的檄文。遂放出能行快走的本事,日行五百,夜走减半,果是去得迅速,早到了谢公墩。远近却探得王豹、乐汤自从得了这杆铁棍,终日对人称说乐汤得棍,如虎生翼。因见大宋失去汴京,人民无主,一发恣意行凶。先前只占人田土以及妇女,到了后来,与乐汤商议了一番,自称为“ 阳城王”,乐汤为“检讨大元帅”,其余弟兄并乐汤徒弟,俱授官职;筑设土城寨子,征索附近乡村粮食,又将谢公墩居民尽编入队伍,共三千余众。扬说“勤王”,择日出兵,攻夺郡县,霸据一方。忽有报事人来,说杨幺领众各处报仇,十分厉害,不久要来。王豹、乐汤一时听了,大惊道:“ 这怎么处?”乐汤大恨道:“俺们正要举动,他又偏来作吵,败俺们的兴头。必要擒他,方消吾恨!” 王豹道:“ 这杨幺聚集各处强徒,此来必要残破地方。又恐他众我寡,一时难敌,便要出丑。我今还去恐吓远近村人,说他要来劫掠,不敢不来相助,才得声势。”即使人去传知。果是乡愚易于蛊惑,俱信王豹好意,许他相助。
郑天佑打听了这些消息,等到夜间,遂向各处遍贴。次早乡民见了,各纷纷揭来报知。王豹、乐汤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自昔有罪则征,无良必讨。矧兹王豹,乡曲小人,罪多良少,构睚眦以生衅端,聚无籍而树羽翼。桃园寻闹,骆庄陷人。结怨杨言护邑,力征屈事乐汤。拒险道之雄,遗召辅之燹。诱愚哄众醵金,苦追有税之粮,骇里恐乡敛财,似比无偿之课。口腹得之以肥,家室因之以富。人怨无如檐矮,天拯有满其奸。英雄见之不平,豪杰闻之怒色。是以杨幺代天征讨,挥戈渡江,兵不血刃,过不扰众,遏临斯土,歼灭数恶。奠尔村隅,快伸久积。诚恐村农里老望风惊恐,先布来因。罄帛难书,略陈一二。谨檄。
王豹、乐汤见了,又气又恼。遂一面使人打深,一面添设防守。忽报杨幺兵众渐近,便打发乐汤出去迎敌。乐汤到此,不能推辞,只得带了百名徒弟、三千乡勇出土寨来,分立营垒,密排鹿角,紧布蒺藜,准备交战。不久杨幺等到来,见有准备,亦自安营。
到了次早,两边各列队伍,各排阵势,一时鼓炮齐施。王豹、乐汤俱是全副披挂,百名徒弟各自雄赳。王豹、乐汤齐出阵大骂道:“我王豹今非昔比,向因保护村众,功高德博,众姓推立为‘ 阳城王’,乐教头已为‘ 检讨大元帅’,成事在即。你这夥蟊贼,怎敢听信贼配军指使,扰我境内?若能缚出配军,当有封赏。” 杨幺众弟兄大怒,一齐砍杀过去。王摩接住乐汤,沃泰敌住王豹,其余接着众徒弟并乡勇,逐对争持,各队厮杀。一时龙争虎斗,直杀到下午。杨幺见乐汤舞着这杆铁棍甚是纯熟,遂使人鸣金罢战。王豹、乐汤正然苦持,听见鸣金,连忙退阵。
王摩对杨幺说道:“乐汤本事也只平常,只是这棍劈拨得势重猛恶,急切不得下手。明日战时须用计擒他。怪不得哥哥常是想这杆铁棍。” 马霳听了,大叫道:“兀地老马喝叫点火,跳夺恁杆号丧鸟棒来还哥哥!” 说罢,便火杂杂地要赶去夜战,杨幺急忙扯住。常况便说道:“倒不如兄弟去行当日勾当,只悄去黑地里弄来,可不省事?” 杨幺听了,摇首说道:“得而不正,徒使人笑。”因问袁武道:“可有甚别算,先得这杆棍来?” 袁武道:“欲速则不达。兵机合乎天机,用计得人,则得棍也。”遂商议明日攻战事情。
不期到了夜间,马霳回到本寨吃了一肚老酒,不胜焦躁道:“兀地白云山怪鸟乱嘈。这杆号丧鸟棒,只今觑着却静地没捞夺。有恁奢遮鸟算,拦截腾跳。何不寻常况,没得鸟闷!”便悄来寻。不期寻不着常况,忙踅回来,等各寨内弟兄睡熟,便喝数名军校带了火种,潜赶到王豹营寨左侧,便忙喝点火,抡动板刀砍杀入来。大叫道:“乱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在此!兀 那 乐 撮 鸟,快 地 送 出 号 丧 鸟 棒,饶 他 几 板刀!”此时巡更乡众,忽见有人来劫寨,险不将锣面敲穿,一时惊动合寨俱起,在黑暗中与马霳大杀起来。这王豹与乐汤,因日间力斗困倦,正自睡熟,忽听得锣声四起,喊叫杨幺劫寨,便惊得直跳起来。乐汤急用手探取铁棍,谁知不在身旁;再抬头一看,忽见一人在黑暗中拿着铁棍,往寨后急走。乐汤大喝一声赶来,那人举棍便打,早被乐汤飞起左脚,踢落在地。那人舞着朴刀,往外杀出,乐汤拾棍追赶。此时巡军早已报知杨幺,说马霳独自去劫王豹寨栅。杨幺大惊,忙同众兄弟赶来。马霳正在黑暗处被人裹住,只砍杀得两板刀一片雪亮,大声喊叫。
原来这偷棍的便是常况。他独自潜潜伏伏,闪入乐汤寨内,乘睡熟时,偷棍在手。不期外面有弟兄来劫寨,惊醒乐汤赶夺。常况一时心虚,只一手乱打了这一棍来,却被乐汤一脚踢下。见不是势头,杀出寨来,听见马霳独自喊叫,被人围住,忙来救护,只不得脱身。忽得杨幺与众弟兄一齐杀至,方救了回来。常况便埋怨马霳来劫,马霳也埋怨他不同去。杨幺问明,方知缘故。
两边直闹到天明。王豹使人挂了免战牌,与乐汤不胜惊惊恐恐道:“ 日间被他杀伤五百多人,我们不曾杀得他一个。夜里又来吵闹。只这两个贼头,便敢来劫寨偷棍。喜得有备,不致 失 寨 被 偷,下 次 必 须 谨 慎。” 乐 汤 想 了 半 晌,道:“吾闻得兵法云:‘善战不如善守’ 莫若今夜悄悄退入土城,只严守御,使他兵老师惰,然后出兵,一面迎敌,一面断其 归 路,杨 幺 等 皆 为 我 擒 矣。” 王 豹 听 了 大 喜,道:“‘大贵者不立于险地’元帅之言,正合我意。” 等到夜深,暗暗传令,一齐退入土城。早有巡校来报知杨幺。众弟兄便要追杀,袁武、何能连忙止住。到了天明,便将土城围裹,引众攻打。王豹、乐汤只在城上守御。一连攻打了三日。
这夜杨幺同袁武、何能私出寨来,悄看土寨。因到近处,立在高阜观看,果见十分坚固。袁武忽对杨幺指说道:“月已离毕,明日当有骤雨。我今使人发掘坑坎,灌入,何愁土寨不破耶?”杨幺听了大喜,遂又绕城看来。忽有人从土城寨上纵身跳下,大叫:“不要走!” 三人各吃一惊急走。只因这一走,有分教:
掘地见源头,袭匣疑仙迹。
不知三人可走得脱?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神棍合借朱润还家 铁匣开遇杨幺出井
话说杨幺、袁武、何能商定了计策,忽见一人跳落大叫:“ 私看土城的,可是小阳春道长哥哥?” 杨幺忙立住,问道:“来的是那位英豪?呼称杨幺贱号。” 那人走近前道:“兄弟姓名且慢提,请哥哥先看这物件。” 遂双手送来。杨幺接来,向月下一看,却是时刻想念的这杆水磨黑漆藤缠浑铁棍。一时心花俱开,说道:“此棍离身日久,谁知今夜忽然在目。请问尊姓何名,怎得在乐汤手中取来?” 那人说道:“兄弟是西安出身,人唤俺是探骊龙朱润。因贩毡绒,路遇乱兵,与他格斗,却将俺货物抢散,追赶不来,一时资本尽失。前月在此经过,却被王豹认作歹人,暗使人在酒店中,将蒙汗药麻倒。还亏包裹中存得两张过关钞牒,晓得是个货卖,将解药放转。见俺魁伟,便问长短。俺便告知缘故,便留俺作护身。给一杆大刀,俺只舞得没些渗漏,他便欢喜,俺也只得住下。却见他行事诡谲夸张,俺要留心脱走。不期前日传了许多文帖,俺只暗问人,才知与哥哥有这些缘故。哥哥大名,江湖上久已闻名,要见也不能。又晓得这棍是哥哥心爱,只今夜乘空取了,上城跳出。因见城外有人,便晓得是哥哥来看他的土寨,一径跳下,来奔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遂同入寨,与众兄弟说知。众兄弟一时惊喜,遂看棍、识人。朱润遂要拜结,杨幺留住,同归山寨聚义。遂将山寨事情说知,朱润不胜欢喜。寨中备出酒食,大家坐吃。袁武使人去准备灌水入城,杨幺笑止道:“这棍在乐汤手中,只不过浑然一器械耳。我今用之,当有变化无穷。昔日已造轮船,今又得原棍,水陆俱有长技,量此蕞尔土城,何愁不入耶!明早赖众兄弟齐力可也。” 众兄弟俱听得惊惊喜喜。
到了次日,果是一天阴晦。杨幺使向雷发起轰天大炮,众军校各架云梯,一时金鼓齐鸣,炮声动地,俱向城下杀来。王豹急使人炮弩齐发,一时众弟兄俱不能上前。只见杨幺独向前去,将这杆棍舞动,舞到妙处,矢炮不入。霎时人随棍起,棍趁人飞,竟腾起半空,飞跃上城。王豹忽见杨幺从空跳上城,早吓得魂飞魄散,忙向前逃奔。众乡人齐向杨幺拜倒告饶。此时众弟兄俱从云梯上城,各去夺门,放入军校。杨幺因对众乡人说道:“尔等起来。我今义师,岂肯妄杀一人。若去杀了王豹送来,自有重赏。” 众乡人一齐应声,即去赶捉。此时大雨盆泼,杨幺遂向人家走入。只见众乡人捆绑了王豹、乐汤解来道:“ 王豹、乐汤俱躲入坑厕中,小人们捆绑了献来。” 二人俱跪在雨中。杨幺正指王豹怒喝,不期众弟兄钢刀齐下,霎时砍剁如泥。又来砍剁乐汤,杨幺忙拦止勿杀。因说道:“我与乐汤本无仇恨。只因他夸口,是我去寻他放对,非他寻我结仇。只笑他眼内无珠,今又助恶为非,是个依草附木贪腹小人。我今将他一例处死,使人笑我量小不容。只着他跪在雨中,洗尽心肠,放他去做个好人吧。” 乐汤见杨幺不杀,只在雨中磕头不止。众乡人皆来拜谢杨幺统义师杀王豹除害。杨幺不胜谦说请起,因吩咐道:“王豹作恶,我已正罪。但他占人妻女,以及田产等项,原人各自认领,只留他上传遗业供他妻小。你们日后不可记恨王豹,欺负他家。”众人一齐拜德而去。
杨幺因又对乐汤说道:“我今得你这棍,不可使你在后怨言。”遂叫人赏他白金十锭。乐汤忙磕头说道:“ 小人蒙义士宽宏恕死,焉敢领受赏赐?如今细细想来,这棍实该义士取用,才应这棍上的言语。” 杨幺听了,惊问道:“ 棍上有甚言语?你可起身说来。” 乐汤遂拜谢起来,说道:“ 小人昔年路过黄河,忽见一物,水中忽沉忽浮,涌涌跃跃,如游龙般,不胜惊异,忙使船跟尾。忽飘出水面,便应手取起,也只说是杆木棍。却见泥污沉重,便细心磨擦,磨擦出铁色精光,方知是条浑铁棍。又磨出几行字迹,一时详解不来。便拜访名师,传授棍法,舞得纯熟,遂使人藤缠黑漆,外又水磨,只留棍头不曾漆缠。当时只晓得上面斤两,较是一般,却不晓得‘ 木易’ 二字。如今细细想来,义士却是姓杨,合该归主。”杨幺忙取棍同众弟兄细看,果见上面凿有几行小字。只见:
取铁之精,得铸之英。
八八六四,价比连城。
配偶木易,用之纵横。
兴于荆襄,屈于岳兵。
如闻妙谛,萧然一行。
杨幺看完,大喜道:“当日我也不曾留心,看出有这些字迹,今日亏你说出。果将木易配偶,实是我姓。” 遂厚赏乐汤而去。杨幺遂传令拆毁土寨,烧绝违禁等物,然后起身。
不日回到原处一望,不胜大惊。有的疑是先回,有的疑是被人夺去。袁武只是摇头。正惊疑间,忽见湖中一时烟消云散,显出这座大轮船,如飞走到。贺云龙忙接众弟兄上船。杨幺忙问适才所见惊疑缘故。贺云龙笑道:“哥哥巧夺天工,愚弟不得不用阴阳二遁,以掩天工。” 杨幺大喜,即传令起轮。
不几日,已到洞庭君山大寨。即宰牛杀马,与众弟兄共拜天地,誓同生死。杨幺、王摩并坐上面,东首一带是袁武、沃泰、邰元、马霳、孙本、殷尚赤、屠俏、郑天佑、殳动、柯柄、童良、骆敬德、石青、段忠、柳林、黄佐、劳捷、罗英、侯朝,共一十九位。西首一带是何能、游六艺、滕云、郝雄、张杰、丁谦、常况、于德明、花茂、柏坚、吕通、王信、岑用七、向雷、隋举、朱润、章文用、郭凡,共一十八位。下席素席,是贺云龙。这番聚会,共是四十员头领。弟兄一齐吃酒,真是说不尽筵中百味,赞不了弟兄们的兴头。自此连朝畅饮。
一日席间,杨幺对众兄弟说道:“ 前日所行三大件事,喜得长技已成,只因报仇事急,山寨湖荡暂自停止。如今回来,还要烦何能任其劳苦可也。” 何能忙出席应允。杨幺又说道:“大宋既可失金,我杨幺宁不据此洞庭以自强固?但强固者必须粮足,今烦二头领同袁武带去二十位弟兄、一千军士,收服全楚,以供山寨之用。” 王摩亦自应诺。遂择日一面何能起工,王摩、袁武带领众弟兄而去。杨幺等在山裁度,将一应旧厅新舍尽行拆毁,只留轩辕庙、湘妃亭不毁。遂将基址广阔,盖起五间宽大厅堂。两旁一带长廓,前设一座门楼,后盖几层密室,将轩辕庙称为“ 军政厅”,湘妃亭呼为“笑傲亭”。陡崖险壁,设立四座大关:东名龙盘,西名虎踞,南名豹隐,北名观澜。又筑起数土围城,并盖造军房营室,真是工程浩大,日费万金。王摩处一时未有消息到来以供费用,杨幺十分踌躇。
只见郝雄、张杰上前说道:“我两兄弟在山上多年,闻得历年在此做买卖的,将得来的财物分作两股,将一股投入轩辕井中以作酬神,若是独得便要犯事。我二人也投入甚多。哥哥何 不 告 恳 神 明 借 用,使 人 下 去 取 出,只 怕 也 够用。”杨幺道:“我往时见这轩辕井中水泛泉溢,一时怎得下取?”郝雄道:“当初原有人传说,这井不但通泉,内中还有窍脉,直通过洞庭湖水底,上得庐山。我二人上山时,忽一年乾旱,井中也渐渐水少,大约还是荒唐。只这几日,山上工人众多,山下的水接济不来,便打井中水吃。如今渐渐水少,若再着人用力车乾,便可下去。” 杨幺听了,大喜道:“古来传说,必有所据,想是近被淤泥阻塞窍脉。我今一则取银,二则寻看窍脉。若果寻着这条路径,便增我许多作用了。”贺云龙忽听见可通庐山,不胜欢喜,道:“ 若有路上得庐山,我便去拜见师父也甚容易了。” 杨幺遂走到井边一看,果见水浅了大半。遂一面使人备了礼物,拜祷了一番,一面着人汲水。果不消半日,将水汲尽。即搭起一座木架来,下坠绳索竹箩,上系响铃,使人坐入箩内,一连坠了数人下去。这些人在下面捞摸泥中,果捞摸着许多银两。便连泥带水装入箩内,遂摇动上面响铃,上面一齐扯起,遂一箩箩的拽扯不了。杨幺便向井中问道:“你们可曾见有甚窍脉么?”众人俱回没有。杨幺只是猜疑,遂脱去外面衣服,自己坐入箩中,坠到底处,叫人只往下垦掘。掘起的泥土,俱装入箩中,扯吊上去。忽有人掘出一块四方平准、十分沉重的一件东西。人俱说是一块大银。杨幺看去,四围泥里,俱起了五色斑斓,也认是财物,叫抬入箩内,拽扯上去。又着人下掘。掘不多时,忽见旁边露出两扇青石小门。杨幺见了,大喜道:“此处何得有门?有门必有路径。” 即自动手,同人将门外的泥土一顿掀掘,便完完全全显露出两扇小小石门,却是紧紧闭住。杨幺大喜,忙用手尽力在石门上一推,不觉应手而开,直射出亮来。杨幺与众人见了,尽各惊惊奇奇。忙往内张看,只见空空洞洞的一条大路,虽无日色,却是明亮异常。杨幺便侧身走入,虽不见有人家,却听见有钟声影影。遂不敢深入,连忙走出,摇动响铃,扯拽上来。
只见贺云龙同着众工人,在那里乒乒乓乓的打凿。杨幺近前一看,却就是方才认作银两扯拽上来,今被人打去了外面泥污锈色,在日色下一看,是一个四方铁匣。年深日久,急切打凿不开。众弟兄俱说内中必藏得有奇宝。杨幺心知有异,忙上前用手举起,向一块大山石上尽力往下一掷,一时掷得铁石相迸,迸出一道火烟往上直冒,险不将杨幺与众人眼目俱迷,早将这铁匣震开。杨幺与贺云龙忙近前一看,并不见内中有甚奇宝,只有两片小铁叶,并叠在内,被日色照得晶晶欲动。二人忙各取一块在手,只见铁叶上,每片上下两层,俱凿得无数小字,俱不是人间字迹。两人认识不来,遂递与何能。何能也反覆看了半晌,只摇首莫辨。杨幺道:“我闻当初异人,常得天书。莫非这两片铁叶上,是卷天书?你我不识,可等袁武、章文用来,他二人或者可辨。不可亵渎,可供在我居室中。” 遂使人去供。方将井中所见的事述出。众兄弟俱各惊奇。殷尚赤道:“这钟声想必是通着庐山仙道修炼所在。哥哥何不径走入尽处,看明也好。” 杨幺道:“我先前原要走着,却恐内中有甚不测。既有此路,且慢慢使人探明不迟。” 贺云龙道:“且过些时,等事情料理完,一日清闲,兄弟便去走探;并带这两片铁叶去问我四维真人,他自然认得。” 杨幺听了点头。自此只料理大工。过不多日,早有附近地方着人解送银粮到来。杨幺不胜欢喜。因见山上事情将完,同贺云龙、何能入湖巡看多日。因说道:“这座君山,虽是占险可畏,只是嫌他孤立,四面受敌,外少包藏,使人易窥山寨。我今何不使人在湖中叠土成山,以成包裹,有何不可。” 即一面动工,将大木钉入水去。贺云龙知不可阻,自回山寨。果然人在兴旺时,即神鬼亦不降祸阻挠。这杨幺不几日间,在湖中钉了无数大木,使人昼夜挑土填堆。不半年间,东堆一山,西筑一岭,又填了一带高岗,将君山裹抱环绕。高岗下面,砌了一条暗道在水底下,容人可走,上下两旁俱用桐油灰布护紧,不透入水。若有事急,只消在岗下走入暗道,在水底下走上君山。这是杨幺在轩辕井内看了这条天造地设的路径,他也造出这条路来。又有数处沙堤滩岛,君山面前筑了两座土山,东南对峙,形如牙爪,遂取名东西虎牙山;又筑了三处,俱拱向君山,是名“五岳朝天” 因见棍头上,有“ 屈于岳兵” 使其拱服之意。沙堤滩岛流来的水,俱向君山,取其万水来潮。岭上设立烟墩,若遇湖中有警,在岭上放起狼烟,山寨俱知,取名“ 见机岭” 遂设立寨栅,使军校把守。果是沙堤曲折,滩岛逶迤,取名是“ 险前沙”、“ 保固堤”、“ 毂觳滩”、“ 销魂岛”。便将这三千余只战舰俱列在沙堤滩岛之前,将这只大轮船只停在君山之下,众山岭、沙堤、滩岛之内。杨幺这番在湖中兴工众作,真有鬼神助力。嫌风风息,憎浪浪消。竟在湖中堆山叠岭,一如天造地设,成了锦锦绣绣,怪怪奇奇,被他做了窝巢险穴,百般的扬威耀武,其中实有天意,是以鬼神不施波浪,反助其力。然有时天不绝宋,正可胜邪,将这些假山假岭一如泡影,事业浑似电光。
杨幺在湖中料理完,又使人在沙堤、滩岛、岭处盖造民房,分拨柳壤村这些人去居住,各赐财帛,使他在那里乐然过活。又分遣郝雄、张杰各带子弟兵去守东西虎牙山;又使黄佐带领父母妻小去守见机岭。
分派完,过不多日,王摩、袁武一众弟兄回来拜见杨幺道:“托赖哥哥福分,到处皆服,已占全楚。一应军饷,俱按时交送。”杨幺听了大喜。遂领着新到兄弟看山寨厅堂,以及面前山岭。个个欢喜快活。杨幺使人备酒,在君山高处饮酒,一时四十位弟兄饮得十分快爽。杨幺看了这些新添山岭,欣欣得意,遂起身说道:“洞庭水雄,君山势壮,是天设其险。今又被我险中设险,备处添备,即纤小分毫,无不缜密。我杨幺有此山川之险,有此众位弟兄,有此绝技轮船,有此神授铁棍,便有百万军兵、万千战舰,谁敢轻进?谁敢进我君山,谁敢捣我巢穴?敢有能得到者,除是飞来,我当避之。”众弟兄听了,齐向杨幺称贺。杨幺大喜。又指说山下地道可以上岭,众弟兄更是称奇。马霳却听得不耐烦起来,道:“兀恁便似一夥酒肉弟兄,只圆活胡乱喝好。可知宋皇帝逃跳的没力,躲缩临安,恁不赶兴跳去,扶持哥哥做个皇帝,兀也快活。学着老牛鹘突,恁鸟飞鸟避,瞎噌防范,可不害羞!”众弟兄一时听了,俱各暗暗寻思,到了酒散,背地里商议了一番。
次早,袁武、何能各引着众弟兄,俱是全身披挂,各执器械,齐聚厅堂,分列两旁,等候杨幺、王摩出来。等不一时,二人走出,忽见众弟兄这般装束来见,一时不便就坐。众弟兄一齐向上打恭。杨幺、王摩正要开言,只见何能、袁武上前说道:“ 自昔豪杰,皆由布衣寒贱,合天时而得同心,卒成大业,分赐有功。今哥哥实天挺生,以应宋运之末,得聚群雄,霸占全楚。虽是百尺竿头,已登一级;若奋
勇前驱,当一蹴可至。今众弟兄想望恩荣久矣。昨听马霳之言,一时无不动念。故今日相率而来,愿哥哥南面湖中,称王定号,然后统领六师,长驱席卷,全收九有,事未可料。即或不然,亦可瓜分鼎足,正在此举。乞即允从,以慰众望。”杨幺听了,忙正容说道:“ 大富大贵,孰不愿为?亦必见有可为而为,焉敢遽称王号?我自上山以来,只因报仇二字横于心胸,故不曾与众兄弟言及。杨幺向来心志,以为国家丧亡,实因主昏。主昏则奸佞生;主若不昏,满朝尽是忠良,虽有天意,亦可挽回。又思古来忠良皆遭奸佞之手,不是献谗,便是暗害,不可胜数。若是忠良共击奸佞,即一时耸动,有戮得一奸,除得一佞,而先死者,忠良血已洒满街头。是一奸佞而害数百忠良,则忠良之冤苦,谁为暴白?是以杨幺常为古人不平。可知当初徽宗昏德,信用童、蔡、高、杨,引祸自害。钦宗听信梁、王、朱、李,竭尽库藏,搜括民间,终不免于丧亡。今我据此湖中,实欲杀奸戮佞,为忠良气吐,再能使昏者能新其德,才是杨幺本念。前日所杀贺、董、王、夏四奸人,只算得公私两尽,于杨幺心志,实不曾行于万一。我今细细想来,康王南渡,东窜西逃,似乎天命无兴。今在临安称帝,已是建炎三年,使金人无只骑南来。我疑外有谋臣良将,内有忠良,不复徽、钦之昏暗,若不昏暗,必盖改前人之非,任用忠良,天下事亦正未可料。我每每着人去打听这些事情,一时探听不来。我今意欲轻身悄到临安,去打听他君臣作为,然后再作商量。” 众弟兄一时听得惊疑。王摩连忙问道:“哥哥这般主见,倘去打听得君臣好时,便又怎么?敢是要做他的臣子?马霳直跳起来,道:“兀地装老牛,没些灵变!只今秦桧没是好人,便是昏佞榜样。洒家不作呆鸟跳网磨折,只今散夥,休累弟兄吃苦!”说罢,抡着两板刀,大叫反下山去。众弟兄一时俱各不安。
杨幺一面与众兄弟说话,一面使段忠去追赶马霳。只因这一追赶,有分教:
游不尽花花世界,看不了锦绣江山。
不知马霳此去可得追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十 回 小阳春闻朝政心伤 宋高宗遇天中作乐
话说杨幺因众弟兄请他早正王号,便正色推辞,论了一番忠良奸佞,以及时事君臣,欲去临安打听。尚未说完,不期王摩旧虑复萌,马霳错疑,轰轰跳出,一时众弟兄各怀别见。杨幺笑了一笑,遂使段忠扯回马霳,因说道:“听言当须语竟。众兄弟休似马霳一般躁烈轻浮。我今去临安打听,正要行吾大志,岂肯受制于人?昔日世民曾扫七十二处烟尘,匡胤也打过八百座军州,方才称王定号。迩来国乱民愁,盗贼蜂起,到处害民伤众。最恶最毒者,是汉中秦嚣,淫人妻女;粤东怀衮,劫掳嗜杀;蒲牢立邪教于江西;毛姥姥拥众于闽福,比奸佞者更甚。我杨幺不急早除,救民倒悬,是绝民望矣。焉得使人称我阳春,称我义勇?若是僭称王号,岂不自耻?”袁武、何能因又说道:“ 哥哥既欲行仁义,救民水火,诚王者之事。据我二人看来,金强宋弱,恐有忠良亦不能自固。哥哥莫若自立,以成鼎足,然后提师,扫除数处凶恶。俟金、宋有隙,徐徐进取,亦未为不可。”杨幺听了大喜,道:“二位兄弟之言,亦近于理。但心疑作事不专,未见力行不果。我明日即去临安,打探回来,便可安心以成鼎足,未为晚也。” 众弟兄听了,方才欢喜。齐声说道:“既是如此,愿哥哥早去早回。” 马霳忽地大笑,说道:“兀那日赶哥哥,怪鸟般恁跳。只今同去,可不省力?”杨幺道:“ 兄弟你去不得。我此去打听天下大事,君臣贤否,行藏 缜 密。你 这 性 粗 貌 陋,必 要 被 人 觉 察,怎 么 去得?”众弟兄齐说道:“哥哥又不去看山玩景,你跟去做什么?”马霳便不快活道:“洒家恁地丑脸,兀是天生,没装点好处,直恁虫咬得乱嘈!” 说罢,气忿忿走去。众弟兄见他突然发话,齐向杨幺赔礼。杨幺笑道:“休认马霳粗鲁没细,却提醒我一件防闲。” 众弟兄道:“ 他有甚细处,哥哥便作防闲?”杨幺道:“只我左颊被文,岂不是要装点?我倒不会计较,如今只得又行旧法。” 说罢,将一应事情,俱交托王摩、袁武、何能、贺云龙等,然后备酒饯行。不一时上席,众弟兄去寻了马霳来。杨幺赔笑道:“兄弟休怪,日后别有去处,必带你同走。”马霳道:“不去!不去!” 遂大家畅饮而散。
到了次日,杨幺因想郭凡是临安人,便使他同去。遂将面颊遮饰。此时正是春深时候,扮作秀士模样,云巾道袍,鞋鲜袜整,背上宝剑。郭凡是医家装束,背了药笼包裹,手中拿着一柄青布小伞,四面垂挂了药草,并几张膏药。众弟兄俱笑说道:“你今带这行头,跟随在后,俱认哥哥是个医人。倘叫 去 医 治,对 付 不 来,这 怎 么 处?” 杨 幺 笑 说 道:“我此去能医龙虎,不疗庸人,只此回答便了。”说罢作别。
众弟兄相送下山,已有小船伺候。二人上船,不消半日,渡过湖面,离岸不远。杨幺因说道:“ 我因大事关心,只得阻住了马霳。今想起他定要同行同伴,不肯相离,这是深爱杨幺的好意,实是难得。明日回来,须赔不是。” 郭凡道:“这个黑疯子,到处招风惹火,$酒撒泼,可是同他做得机密事情?同去便要决裂。” 说未完,船已到岸。杨幺同郭凡走出舱来,正要上岸,不期船头内豁喇声乱动,将船板乱掀,钻出头来。二人不胜吃惊,看去却是马霳。郭凡看明,只是暗暗跌脚。马霳跳立船头,指着郭凡骂道:“兀地卖假药,医死人的呆撮鸟,背地便嘈揭短处。黑疯子做恁坏事?还是哥哥没面背。兀的不敬重?” 杨幺惊惊喜喜,笑问道:“兄弟几时躲在船中?” 马霳道:“ 哥哥与众弟兄叫别,先是跳躲,喝水校没漏风。只今同去,坏恁事,割剁这颗头去!哥哥休听呆瞎鸟。” 杨幺道:“谁说兄弟坏事?只要一路谨慎,再不多你。” 郭凡只得说道:“ 你要去时,便要依我两件事,带你去游西湖、登天竺、看钱塘、上飞来峰,许多好玩耍的所在。” 马霳不胜快活道: “ 好哥哥,老马便依。”郭凡道:“只今上岸,这药笼、伞袍俱要你挑走,作长工模样,跟随在后。第二件,人面前不许同坐,叫我二人是师父,有话便听,有酒叫吃便吃。你可依得便去。” 马霳听了,发急道:“兀闭鸟嘴!洒家可是投靠做长工?休欺负没识路,只两板刀,敢没呆鸟叫跳!” 说罢要跳上岸。杨幺扯住道:“郭凡恐我被人识出,好兄弟,你便依他!” 马霳方笑说道:“不是哥哥恁软,老马那世也没做长工。” 遂将一根木梢挑了药笼、包裹、欢欢喜喜同上岸而走。三人晓行夜宿。郭凡只将马霳安顿,况且又同着杨幺,故此并不生事。
走了多日,才到临安城外。郭凡是熟路,遂相引到近西湖僻处,投一个旧识人家住下,取出碎银去买酒肴,央里面收拾。不一时安排送来,遂请出主人来同饮。原来这主人昔年曾患危疾,是人难治,郭凡与他医好,故此感恩,见面即留。郭凡进门时,已对他说一向在远方施剂,今同友到此谋斡前程,并游西湖胜迹。这主人知是贵客,遂不敢细问。今见相请,便出来相陪。郭凡已另取几碗,安顿马霳在房中自吃。三人在堂中饮了半晌,杨幺便问主人道:“闻得当年苏学士降谪,在此湖头往来寄傲,诗酒自乐。不知如今可有他的遗踪旧迹,使人游览么?” 主人道:“ 我这西湖一带,山虽不大,却擅天下之奇;湖不甚广,实有美人之态。故此名人韵士,到此必要与他妆妆点点。也有栽花植柳的,也有建亭盖榭的,也有举杯邀赏,做些诗文相赠的,到处有遗踪旧迹,在下一时也称说不尽。只湖中一条堤岸,还是苏东坡修筑,至今称他是‘ 苏堤’,约有数里。堤上俱栽的是桃柳,红绿相间,十分堪赏。可惜二位来迟,不能赏玩桃柳。再过几日,便有新荷初放,又是热闹了。” 杨幺道:“ 我们虽不是名人韵士,无暇游览,但既在此,也不可虚过。然桃柳鲜妍,又不如芰荷香美。等明日完了正事,烦贤主人指引去游吧。”主人道:“总是如今有禁,倒是迟去游的好。” 杨幺听了,忙问道:“莫非这芰荷在人家园池中,尚不曾开放么?”主人道:“我临安地土暖,如今四月下旬,正然放吐,未到湖中先有香闻数星。是历年供人游赏,并不是人家园内。”杨幺道:“ 既不是园内,又是供人游赏,为何说是有禁?”主人道:“禁是有禁,也只禁得近花深处,不禁湖内游人。明日二位要去,只雇只小舟,在湖中远看看。等他们看过,便不再禁了。” 杨幺见他说话含糊,便又问道:“ 这禁的是何豪富,便能禁人?” 主人道:“一个同乐共赏之场,谁人禁治得来?便是当今宫里,每逢月夕花朝,带领嫔妃近侍,游幸西湖,遇花赏花,逢景玩景。前日已有旨出来,打扫街衢,驱逐湖内游人。五月朔日,贺出钱塘门赏荷,兼看斗龙舟。次日便是各官游赏,直过了天中佳节,才不论军民俱入湖游嬉。到那时二位不可不去。” 杨幺听了,一时颜色俱变,不觉失声道:“无能为矣!” 郭凡忙在桌下踢着杨幺左脚。杨幺遂改容说道:“人谁无忠君爱国之念?独不思父兄处于何地,而犹然觅景寻欢,效儿女之乐,蹈前人之丧亡!英主固若是耶?”因挽首了半晌。因又问道:“ 如今徽、钦在北,曾有音信往来么?” 主人道:“ 音信倒有来往,却不要他回来了。”杨幺听了,惊问道:“ 他二人虽是不德,受此颠沛宜该。若绝灭则已,今犹尚存,则无不是的父兄;在昔诸臣,亦无不是之君。不要他回来,是什么缘故?贤主人可晓得么?”主人听了,不胜惊惊喜喜道:“ 实不相瞒,我在徽宗时,曾食微禄,只因忤逆权臣,放逐隐避于此。迄今衰老无能,眼见变迁,兴嗟何及。不意客长有此忠心,责君责臣,真令人可敬可畏!” 因说道:“ 当今宫里,是徽宗第九子,封为康王。幼文长武,甚是英明。钦宗即位,兴金求和,将他质当于金。一日与金太子较射,康王连中五矢。金人疑是将种,被拘索换,因而破了东京,康王乘空奔逃。初渡南来,君臣矢志,却被黄潜善、汪伯彦弄奸,只以退避逃奔。亏得良将,追袭金人过江,才得驻跸于此。又不期秦桧被掳逃回,恐人不容,遂扬言二策可以平治。有人传入朝中,召问北来事情,商议兴兵恢复,迎请父兄。秦桧遂密奏道:‘若迎请二帝还朝,陛下之身居何地?’ 宫里听了,因又问道:‘若不恢复,岂无日逼之忧?”秦桧又奏道:“今欲天下无 事,只 须 南 自 南、北 自 北、无 侵 逼 之 患,大 事 定矣。”遂商议了一番。宫里一时大喜,遂使他为左仆射,掌理朝政,力主和议,不复迎请恢复,因图苟安。又有一班献媚之人,在内蛊惑,故此忘仇寻乐。外面将士只要迎请二帝,日与金兵接战。秦桧见和不成,每每怀恨。” 杨幺听了,便不再问。郭凡忙接说道:“谁知有这些缘故,正贤人退避之时。我们明早须回吧。” 因又饮了半晌,方才止饮。遂别过主人,走入房来,已见马霳沉鼾,二人也自寻睡。杨幺只是反复,因对郭凡说道:“ 你方才劝我早回,实也有理。但我想既已到此,莫若停此数日,再细细探听一番。人患局迷,怎 得 遇 巧,陈 其 过 失,使 其 悔 悟 从 听,我 心 始快。”郭凡听了,吃惊道:“ 哥哥莫作耍,怎得轻易见面?作急回去,做我们的事业,才是正理。” 杨幺道:“ 明日且同你入城去看一回,也要同马霳到各处涉览一番,然后回去。”说罢,各自睡熟。
到了次早起来,吃了早餐,杨幺对马霳说道:“今日我同郭凡入城,实不便同去。明日便领兄弟去看景,你只坐在房中等我回来。”马霳道:“偌远跟跳,可知并没坏事,吃药死鸟的口笑。只闭躲鸟房,哥哥自去。” 杨幺笑了一笑,遂同郭凡出门,取路入城。到了城中二人穿街抹巷,到处观看。果是风光与别处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居民富丽,风景繁华。城中绿水盘旋,门外青山回绕。簇簇佳人,帘下半窥含色笑;青青秀士,街前逞露作轻狂。几处牌坊接汉,数重楼阁冲霄。闹里货物成堆,端的日中为市;幽僻花鸟相依,喜是长门昼掩。行踪未定,权将佛殿作朝堂;居止偷安,暂借僧廓充绣幕。丝纶阁下,无吐哺之贤;虎豹班中,少勇敢之士。邮递奔驰,紧报咸阳三月火;飞章短奏,庆言园内夜开花。眼观富丽,乐可忘忧;身入繁花,老不知死。果是锦绣临安,确乃花团世界。
杨幺看了一番民安物阜,不胜欢喜;观了一回殿不成殿、宫不成宫,全不似当日东京气象,又不胜感叹了一番。
二人走看了多时,郭凡因说道:“我记得天汉桥边,有一个酒馆,卖得上好羊羔,秀州好酒,我同哥哥去酌饮。”杨幺道:“我腹中尚不觉馁,且再走着。” 又走了半晌,郭凡又指说道:“这家有鲜鱼粉面、肉馅包卷,我曾吃过,十分可口。今日难得到此,同哥哥入去吃个饱,到晚回家。”杨幺道:“城中不便久坐,莫若出城,才吃得自在。” 郭凡听了,只得跟走。渐渐走到日色西斜,二人走出城来。郭凡因又指说道:“我同哥哥从此转入,便到西湖,游览一番,叫只小舟,渡过湖南回去吧。” 杨幺道:“我今走得兴阑力倦,不便领略,明日早来吧。” 郭凡只得从原路而走。走不半晌,在后面叫道:“ 哥哥停步。只这个酒店,到也洁净,面对吴山,饮个满怀,带些春色,人才晓得游罢醉扶归。”杨幺听了,笑了一笑,道:“如今天气已热,此时肴菜必是气息,还是到家买来整治,吃得放心。” 遂低头前走,郭凡只得跟来。
不一时到家,却见马霳在堂中,将扇板门一头靠在桌上,一头着地,他只颠倒仰睡着。二人见了,不胜好笑。再看地下,满地俱是血迹。杨幺大惊道:“莫不是黑疯子做出事来?你道为甚事?原来这马霳见杨幺、郭凡去后,只在房仰睡,"地说道:“吃他丢耍,跟贼医顽跳、$酒、吃肉快活。兀地牢房闷倒头!” 便直跳起来,忽又瞪了两眼,便又去仰睡,将两腿高架,摇晃了一会。不期一阵肚痛起来,忍着道:“ 煞地怪疼。兀恁师父长工,没大肥水纳仓,赌割头,便疼莫睬!”遂只仰睡摇晃,却只满肚攻疼,便忍不住道:“恁怪疼,敢是坏肚屙撒?” 遂蹿跳到屋后空地上蹲倒。却被一只焦黄大犬,看见生人,"地赶到身后,呼的一声咬来。吓得马霳怪跳起,那犬离去丈馀嗥叫。马霳拴系好,不胜大怒,便抡拳赶打。那犬见打急了,躲入屋去。马霳只跟入,直打到主人内室。主人、伴当齐叫休打。早被马霳一拳打断脊骨,扯出堂来,取板刀剁剥,便喝人取去:“快烧煮来吃酒。兀谁慢腾,只吃板刀放火!” 一时惊恐得主人、伴当不敢不依,慌忙煮好,并酒拿出。马霳见了快活,忙取一腿藏入房去,便一顿吃完。十分醉饱,就在堂中卸下门来,颠倒睡着。杨幺、郭凡见了,正在惊疑,却见主人在外招呼他二人出去,细细述知,道:“只不知这惫赖凶顽,二位怎么带作跟随?” 郭凡道:“只因路上没人背这药笼,没奈何半路雇这长工。不晓得他今日这般冒犯,乞看面皮。” 杨幺忙过来赔罪。主人笑道:“ 凶顽不看主人面,主人岂似凶顽?若不看二位面情,早已使人报官。只是这惫赖长工,实有些盗贼行径,开口便是杀人放火。二位半路不察,错雇了来。只今临安严紧,不如打发他早去,才免是非。” 说罢,自入内去。
郭凡遂央人去买酒肴,同杨幺走入堂,推醒了马霳。马霳跳起,扯看杨幺脸上,闻嗅嘴边,又去看嗅郭凡。杨幺忙拖入房,悄说道:“ 兄弟休作耍,吃人看见,什么道理!”马霳道:“哥哥只今日恁多好名跳到?” 郭凡道:“ 我要去,哥哥只不去。” 马霳道:“ 兀地城内好酒肉$个饱!” 郭凡道:“我要吃,哥哥只不肯吃。空走了一日,忍饿回来,这会却又气饱!” 马霳道: “ 恁便是卖假药贼鸟嘴,兀谁准信?”杨幺道:“ 我怎肯瞒兄弟?实是不曾私吃。” 郭凡听了,说道:“ 原来哥哥许多推辞,俱是为这黑疯子不肯。”遂细细说出缘故道:“你倒无端生事,打杀人家的狗,吃得醉饱,却叫哥哥赔人不是!” 马霳道:“ 兀谁生事?恁便主强犬恶,打杀吃酒。便恁口馋,只先留一腿等哥哥。” 遂向枕头下取出道:“哥哥跳的肚空,先吃着。”杨幺道:“郭凡已着人去买酒肴整治。” 不一时,裹面送出酒肴。杨幺、郭凡依旧请出主人,饮至更深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三人同出门去,到处游玩。马霳十分快活。
一连几日,不觉已是五月朔日。三人赶早出门,走到西湖远远的等待。早见满湖中龙舟似蚁,两岸上士女如云。过不一时,只听见城中笙箫影影,香雾氵蒙氵蒙,早有金吾护卫,执戟虎贲,一队队摆列出城,一簇簇环绕湖侧。地方员役,耆老里保,便来驱逐游人。一时游人尽皆躲避。杨幺便拉着马霳,拣了一块高岗,隐身林内。看望湖中,果然十分好看,又十分好听。怎见得?但见:
内臣开道,殿尉跟随。文官队里,济济锵锵;武将班中,威威赫赫。銮舆旗仗,掩日月之光;节钺白旄,展皇家之盛。乐奏钧天,声闻数里,偕乐者各欣然相告,愿王万岁千秋;音出郑声,靡传远近,独乐者俱蹙额传言,望主日亡时丧。深檐黄盖,一曲直至九曲,轻罗青幔,数层围列百层。篆烟缭绕于空中,紫气迂回于顶上。龙车凤辇,君后并行;宝马香车,妃嫔罗列。薰风飘荡芰荷香,氤氲吹来脂粉气。不一时齐上兰舟,顷刻间共登龙舰。珍馐具备于筵前,珠翠尽随于左右。纶音初动,宫娥卸解霓裳;凤语乍颁,彩女卸除珠裹。纤纤玉手执兰桡,滴滴娇音唱歌舞: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莲采莲采采莲。望君王早怜。奴貌与花妍,休把寻常玩。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取并头莲。含娇献媚前,奴胜花枝看。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采取露珠连。殷动幸帝天,奴比珠光灿。
采莲人采莲,采莲人采莲,花连人也连。望天赐缘,分宠些儿半。
不一时,满湖中各内臣棹龙舟竞斗,花深处众宫女采莲作歌,嫔妃献觞。宴饮到日落西山,依旧入城而去。马霳直看得跌脚快活道:“老马是没觑,偌多婆娘乱得好,兀便将鸟汉子赶逐?”杨幺、郭凡只是掩嘴而笑。马霳道:“笑恁地,敢是觑的鸟动,"地跳背与哥哥耍?” 杨幺瞅了他一眼道:“你又来说疯话。我杨幺岂是见美涉邪之徒!你还不晓得,今日这游湖的便是高宗,众女子俱是嫔妃,在湖中看龙舟采莲,宴罢回去。”马霳听得,直跳起来道:“ 恁地哥哥兀自撒呆,只跳去了当,可也省力。” 说罢,掣出腰间两板刀,腾地跳赶。杨幺、郭凡大惊,一齐赶去。只因这一赶去,有分教:
当时难识君王面,今日曾亲天子尊。
不知马霳赶去,又闯出什么祸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杨幺入宫谏天子 高宗因义释杨幺
话说杨幺、郭凡赶忙上前,将马霳拖住,一径到家,适值主人也回,遂同入堂中。此时已是更馀,郭凡自同马霳到房,细细说知利害,不要连累哥哥,明早大家回山。马霳方才定性。不一时里面送出酒肴,另有一份送入房来,马霳便自吃着。郭凡走出堂中,三人饮了半晌。郭凡说道:“小弟连扰宅上,心甚不安。今敝友无意求谋,明早即便告辞。”主人道:“二位在此,甚是慢亵,怎说扰字。客长既将世情看破,无意营求,也宜趁此湖上风光,正好开怀领略。老朽屈留二位在舍,过了佳节去吧。”杨幺谢道:“承贤主相留,只得过节去吧。” 又饮多时方散。郭凡背里埋怨道:“ 哥哥怎便许住?有这撒泼人,怎好停留?若再住时,敢怕要作出事来!”杨幺道:“也不争这三四日,我自吩咐他不妨。” 郭凡只得听从自睡。
到了次日,杨幺带领二人到湖来游玩。不觉已到节日,主人自备酒肴与二人赏午。饮到中间,杨幺忽叹息了一声,说道:“江山半属他人,既不能恢复,亦宜作偏安计。怎还是这般闲 游,奢 华 靡 费?使 民 间 效 尤,将 来 东 南 岂 得 安枕?”主人听了,点头道:“ 这几日二位可曾进城去走走?”杨幺道:“ 这几日只在湖上闲游,并不曾入城。” 主人道:“这便不晓得宫内事情了。”杨幺忙问道:“宫内有甚事情?”主人道:“只前日宫里游赏入宫,御体欠调,各医院看遍,并无奏功,十分沉重。举朝惊惶,一面着诸官祈祷,一面出榜求医。若能医愈,愿赏者千金,愿爵者受爵。我正要与郭兄说知,若医愈时,富贵在迩。” 郭凡道:“ 我的医术,入眼知生死,到 手 可 回 生。只 是 我 如 今 有 事,明 早 准 要 起身。”杨幺听得满心欢喜,因说道:“有些医术,不闻则已,今闻沉重,不思救痊,岂是医家割股之念?” 况且你我在此,尚居宋土,尚食宋粟,若置之而去,于心未免有歉。还是去医的是。”主人听了大喜,道:“客长出言,句句忠良,实出於天性。老朽焉得不为拜服!” 说罢,各开怀尽醉而散。杨幺遂瞒着马霳,与郭凡细细算计了一番。
次早郭凡独自入城,走到朝门外,果见挂着榜条,遂近前去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天下至尊者,莫若君父。父有训育之恩,君有覆载之德,则感恩德者必思图报。然训育不能成令名,覆载而能主万类,兼而有之,故称君曰天也。是以六合万姓,莫不喜天清而愁沉晦。朕自五月朔,游幸西湖,君臣皆乐,万姓同欢。不意回宫,忽为二竖五内作侵,以致四肢百骸,倍增苦恼。医士搜名方于古册,群臣拜祷于神祗。病入膏肓,百无一效。因念大地山河,岂乏奇能术士、隐逸高人,怀斧斤劈竖之手,奏回生七箸之功。苟有其人,速揭榜入朝。武士搜简详明,近臣引至近榻,切视病源,会同诸医,商酌审药,以示朕躬。痊愈之日,赐以千金,授以重爵。特此榜喻通知,须至榜者。 建炎三年五月 日
郭凡看完,即用手来揭。早有武士上前问道:“你这汉子有甚医术,便来揭榜?须说明白,然后搜简引入。” 郭凡道:“我郭凡读尽医书,手可回天,才敢来揭榜。” 内中有个武士听了,忙问道:“你可是住在仁和县,绰号赛庐医的医生郭凡么?”郭凡笑道:“我便是赛庐医了。” 武士道:“ 怎一向不见你在城中医人?” 郭凡道:“我出外施剂多年,回来不久。因听见出榜招医,想图富贵,相烦不阻。” 武士听了大喜,遂将他身上搜遍,引他入了朝门,又去与内臣说知详细。内臣一面入奏,一面将郭凡引到宫门。便有旨出来召入。郭凡遂整衣屏息,同内臣低头走进。只见高宗睡卧龙床,呻吟叫苦,两旁宫女不离。早有内臣传旨道:“圣躬就枕,医士免朝,须膝行近前,诊视脉息。” 郭凡承旨,膝行俯伏近前。宫女遂将高宗左手舒出幔来,郭凡忙用指按切了半晌。宫女又将高宗右手舒出,郭凡又细细诊视完。遂俯伏奏道:“陛下龙体违和,盖因日处深宫,游幸中暑。诸医误认受寒,又悬拟酒后纵欲,将燥热之药妄投,以致邪火上炎,头昏目眩,烧烁四肢。臣今用剂,先清邪火,后消暑毒,徐徐静摄,便可立愈。乞陛下先命近侍启幔揭被,除去包帻,然后进药。”高宗昏沉中忽听了这番言语,满心欢喜道:“寡人欲喜清凉,无奈诸医皆言宜暖,几欲使寡人披裘拥火,十分烦闷。今听卿言启幔去被,一时觉得清爽。宫女可快为寡人撤去,以便进药。” 宫女一面撤被启幔,一面着郭凡到众医院处商议用药。郭凡只将几味寒凉清剂,使内臣送入。诸医看了,尽皆吃惊,也有说是的,也有说不是的。郭凡只是暗笑,等候里面消息。果然药用当而通神明,高宗吃了这两剂药下去,便不烦躁,只沉沉熟睡。一时娘娘、妃嫔、彩女尽皆欢喜,忙传旨着内臣留住郭凡,伺候用药。一连三日,将高宗一团邪火暑毒,清扫得乾乾尽尽,便能起居。高宗大喜。郭凡遂乘机奏道:“陛下只因医臣无燮理之才,不审轻重,不究病源,妄用君臣,以致毒火流行,身心向背,内外欠调。今幸粗安,急须固本。据臣愚见,乞陛下移居外宫,静养调摄,目无爱好。臣昔得异传,采寻百草,名为导引祛壬丹,服之可以固元护本。乞赐臣出去采寻,按方处制,以愿陛下早痊,不识可否?” 高宗听了大喜,道:“卿既有此灵丹妙术,可速采寻制合。朕自移宫别居可也。”郭凡遂领旨出宫。一时内臣并护卫诸臣,尽皆礼敬,相送出到外廷。外廷各官,俱来叩问圣体如何。郭凡一一对答,并说采药之事,方走出朝门外来。
走不多远,早见杨幺立在僻处,便丢个眼色。杨幺遂跟在后,不一时走出城来。郭凡方让杨幺前走,到了空僻处,将医治高宗,并领哥哥算计,今已移出外宫说出。“只不知哥哥如今又要怎么?”杨幺听了满心欢喜,道:“我没别事,只要见 他 一 面,痛 说 一 番,便 回 山 寨。” 郭 凡 听 了 大 惊,道:“这个如何做得?实不便进去。”杨幺笑说道:“你只依我,如此这般,只回去不要在马霳面前漏出一句。” 郭凡点头应允。到家马霳见了,便说道:“兀地线断,哥哥火的恁跳,哄骗几多鸟男女的赏赐?快叫老马吃个快活!” 郭凡只背着脸忍笑。杨幺也忍笑说道:“郭凡是舍手传名,岂贪利物!我自请你。”遂叫郭凡去买备酒肴,吃了过夜。
次早杨幺另是束扮,各吃顿饱。郭凡手提药笼,先自出门。杨幺与马霳说了几句闲话,忽说道:“ 郭凡带了药笼,又入宫去,必有两日耽延。他去得忙急,我有话不曾与他说。我今赶去,说了便来。” 遂出门急走而去。马霳见他走得急遽,便动疑道:“ 兀地怪鸟般乱跳!可知恁贼医没好心。只昨日笑的煞怪,便似那日觑了婆娘般。敢捞恁赏赐,勾跳去捣舂,作强盗勾当,瞒丢洒家,鹘骨大事。只赶跳去,不静静地,给他两板刀散伙!” 便跨入房,将刀塞入衣底,大踏步追赶。不二里,早见杨幺在前同着郭凡而走,便满心快活道:“猜个着,休露他眼胡赖。” 遂远远尾着。只见他二人不走大路,只往乱草深处,一递一个弯腰往药笼内乱塞。不一时,杨幺背了药笼,郭凡在前,找上大路竟走。马霳看得大笑道:“兀地两怪鸟,恁会耍!没见处兀便颠倒没尊卑,只觑呆鸟恁地躲!”便又跟尾。
杨幺、郭凡入城,同到朝门外,早有内臣看见,忙接道:“官家移居便宫,正等得不耐烦,着官儿们各处找寻不着,来得正好。”便携着郭凡同入。郭凡道:“ 今早我主仆入山采寻奇草,因他脚腿不便,故此来迟。” 内臣忙拦住道:“他进去不得。”郭凡道:“他跟随多年,深知药性,丸合炼丹,却少他不得,故此带来。只不使他到官家面前便了。”内侍听了,便不拦阻。杨幺便装着一步二拐,腰迭臂掀的走在后。却偷眼斜看,只见两廊武士、殿阁文臣,十分威赫。不一时弯弯转转,引到便殿来。内侍道:“你只站立僻处,候郭医官见过了官家,去同丸合。” 杨幺只得立住。郭凡入内,只见许多小内侍服事高宗上坐龙椅。龙案两旁,左边书史,右边宝剑。郭凡连忙俯伏。高宗见是郭凡,一时天颜大喜,说道:“ 朕今移居在此,顿觉清洁,身心无病。贤卿不独明医,亦且明理,古称良医,不过如是。只不知可曾采得百草来否?”郭凡奏道:“臣已采寻俱备。见过陛下,即入丹房修炼进呈。” 高宗大喜道:“若得服此灵丹,霍然如旧,当赐卿医院大使。”
说未完,忽见勇汉突走近前。高宗忙抚剑急视,喝问何人辄敢至此。杨幺道:“ 进谏君父。拜而后谏,礼也。” 便扑地拜完,起身说道:“陛下不必惊恐,率土之下,莫非王臣。臣非别人,臣乃湖广洞庭湖杨幺。杨幺出身微贱,赋性忠良,蹇遭宋运之末,奸臣用事,屡被折挫,驱入湖中,只得招纳贤豪,聚众自固,诛奸戮佞,盖有余年。近见宋室瓜分,金人北据,幺得全楚,众人无不拥立以成鼎足。诚恐天命有在,不敢草率自尊,遗讥后世。是以悄入临安,私观君臣作用。孰知在廷臣子,以退避为得计,倡和议为爱君;近信谗言,弃父兄于沙漠,远忠良于草野;日拥吴姬,湎于酒色;将西湖为行乐之场,得染沉疴;弃社稷之重,忘君父之仇,为君而若是耶?君有过而诸臣尽默,为臣而若是耶?使杨幺目击,愤懑横胸,暗使郭凡进医,得见陛下,直谏君非,畅快心胸,实非荆轲、聂政之比。君能悔过,远谗去佞,近贤用能,挽回宋室,幺即归湖,作名正言顺之事。”说未完,响铁之声闻入内外。杨幺大笑道:“我杨幺岂是畏死?又岂易为人所擒?然直谏而死于此,彰君过也。” 说罢目视郭凡。高宗先前突见,即举宝剑欲砍。忽见下拜称臣,便就住手。忽又见说是杨幺,便又欲砍;却听得他这段敢谏忠言,不避诛戮,不胜惊喜道:“ 朕已过矣,孰谓杨幺盗贼!具此忠君爱国之念,诚当今勇义之士,行千古不敢行之事。若此见杀成仁,是得令名矣。昔武侯七纵七擒,今放汝归湖,朕当遣人征讨。” 说未完,早有两旁武士刀斧鞭锏,厅前护卫枪战挠钧,白森森齐欲向杨幺、郭凡身上击来。高宗急忙喝住。因使内侍取酒,赏赐二人。不一时酒到,取了金瓯在手,使内侍斟满,道:“喜汝忠直,喜汝果敢,喜汝豪侠,赐汝瓯酒。” 说罢,遂递过来。杨幺笑而不接。高宗知其见疑,遂笑自饮乾,复使内侍斟满授来。杨幺方接饮而尽,因对郭凡道:“人言泥马渡江,果有枭雄之度。偏业有余,心中畅快。”便连饮三瓯。高宗见了,不胜欢喜,向郭凡说道:“ 不期汝以医术来谏君,实亦可喜。” 遂赐三瓯。郭凡饮过。高宗因对杨幺说道:“汝既具此忠勇,何不归事朕躬,作一良臣?” 杨幺笑道:“ 自古忠良皆遭奸佞之手。今杨幺非不爱君,向有两事在心:朝有奸佞不归,无人能胜杨幺者不归。今奸佞满厅,此身未敢可许,陛下若能诛秦桧等,幺必愿为良臣;再有人以力屈服杨幺者,亦愿为良臣。如其不然,非所愿也。” 高宗大喜道:“ 汝今速去,朕当去佞,遣人招汝。”遂携了二人道:“朕自引出,当使前去无阻。”遂相引出殿来。早有文臣武将俱来遮道,高叫:“ 陛下不可放走逆贼,当寸磔市朝,以警内外。” 高宗道:“ 朕已赦之,当令生还,已有相成,有时归朕。” 一时文武尽皆敛手。忽有飞报入朝:“有一黑汉,自称洞庭湖大盗,杀人秦仆射府中,与家将力斗。” 说未完,忽又报来洞庭湖全夥入城。杨幺笑道:“请陛下勿忧。幺去即当喝退,决不伤陛下城中一草一木。”高宗大喜,用手挥之而去。
原来当日君山弟兄送了杨幺下山以后,又知马霳跟去,众弟兄在山无事,只快乐饮酒。一日席间,便有的问袁武,有的问何能,有的问贺云龙,道:“你三人一个称是‘前知神’,一人称是‘广见识’,一个称是‘活神仙’。可晓得杨幺哥哥这一去,是恁个模样,可有甚祸福?” 袁武、贺云龙听了,点头道:“我今若是明说,只道后说的袭了前言;若是悄说,却是人众,不如各写在手掌中,一齐开看何如?”众弟兄齐说有理,使人取出笔砚来。袁武便推贺云龙先写。贺云龙向手中写就,袁武也自写完。何能道:“二位哥哥皆有数学,能知其中详细。兄弟实是不能,只好裁度事宜。”遂也写完。三人一齐开放。只见贺云龙掌中写的是“ 直谏高宗赐酒”袁武的是“欢然畅饮三瓯”;何能的是“我今识见如此,还宜接应无忧。” 众弟兄见了,一时惊惊喜喜。王摩大惊道:“哥哥吃了高宗的酒,便是降宋了。众兄弟快同俺去夺他回来!” 说罢,便要领众下山。贺云龙忙拦住道:“二头领不必着急。喜得不曾杀奸佞,焉能归宋?” 袁武道:“哥哥决没此心,不久就回。” 王摩道:“ 哥哥便没这心肠,俺们也放不下。” 袁武道:“何能主意不差,只索大家去接应回山。”贺云龙道:“要去,要去。若不去,黑疯子难脱,便又要遭劫。等后日午时下山吧。” 王摩道:“要去拣恁时日?”袁武道:“二头领且自从容,云龙哥哥已有定理。” 王摩只得按捺。
到了这日,将山寨交与黄佐、郝雄、张杰,一众弟兄上了轮船,不日离了楚境,走入彭蠡湖。依旧贺云龙在船,袁武、何能领众上岸。由铙州一路,不一日将到临安。袁武遂拣了幽僻山中,使侯朝、柳林、劳捷、罗英、游六艺、滕云六人,扮作官职模样,屠俏扮作眷属,其馀均是军汉跟随;又使王信将藤缠铁棍挑了一担行囊,内中俱有器械。到了近城,雇了七乘轿马,约了会处,各自入城。正陆续走到朝门外,两旁有许多军将汹汹,忽见杨幺、郭凡在内走出。王信忙打开信囊,众人各取器械。王信拿着铁棍,赶上递与杨幺道:“众弟兄俱来接应哥哥。” 杨幺见众弟兄俱在面前,忙大叫道:“ 众兄弟不可动手伤损城内寸草,快同去找寻马霳!”遂问了路径,低头前走。众弟兄一齐跟去。
原来这马霳远远尾着杨幺、郭凡,看他二人走入城内,紧紧赶入。二人只在前走,不期城内人多路杂,三四个弯曲,一时不见了二人,他便横冲直撞起来。霎时冲跳了几条街巷,只寻赶不着,便焦躁起来。摸出板刀赶跳上去,捉倒一个人,拖翻在地,一脚踹着,摇着板刀,喝问道:“洒家问路。兀曾见两个鸟师父恁路跳去?” 那人已吓得半死在地,只双手乱摇:“莫杀!”听见问其师父,忙指说道:“才有几个走入前面门楼内。爷爷饶放我去!” 马霳笑了一笑,便赶到相近,立着道:“怪模怪样,撞入恁地大屋。只觑呆鸟兀谁先出?”便立了半晌。不见出来,便焦躁道:“ 恁贼医,干这桩买卖。怪鸟眼会觑婆娘,只勾来躲入,恁地不出!”便吼一声,撞入门楼内,早吓得一众管门员役,往内逃奔。他便赶入闪立。只见满堂上摆得花花绿绿,许多穿红执笏的在内。他便又吼一声,蹿跳入去。吓得这些穿红执笏齐伏在地,口内不知嘈些什么。不期内中有个穿红大胆的,急忙右手执剑,左手托碗,向他大喝道:“我乃九天门下真君弟子外道法师,在此立坛上表,法遣上天下地神将魔君、九州十岛仙众道家。你是何山黑怪,那洞妖邪?不遵法令,擅入神坛,显形恐吓眷属!速退速退,打入阴山黑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念完,便一口法水喷来,将剑挥砍。马霳大怒,只一板刀砍去,早已做了两截。便大笑道:“瞎鸟眼贼道,认洒家是鬼,可不晦气!” 又要来砍杀众人。众人见他说出话来,方知是人,忙一齐磕头,哀求莫杀。马霳一时手软,笑喝道:“ 兀多贼道伙,白日做恁鸟乱!”众人道:“只因官家患病,秦太师请众做四十九日醮坛,祈禳保佑。”马霳又笑喝道:“恁个秦太师,敢便是砍倒地瞎呆鸟!” 众俱不敢做声。马霳便将板刀摇晃道:“ 兀地没嘈!”众人害怕,只得说道:“砍倒的是我们师父。做醮事的,便是当朝秦仆射相公。” 马霳瞪了一眼,喝问道:“兀的敢是坏宋家、弄奸害好、贼撮鸟秦桧?兀的可是鸟屋?”众人道:“正是,正是。” 说未完,赶入百余名家将,杀入堂中。
原来这秦桧唤二十四名道士在家祈保,闻得高宗病体渐愈,不胜居功。这日忽听见报入,说法师遣了天神天将临坛,不胜惊喜,忙来伏在屏后窃看。忽见砍杀喝问,方知是强人。急忙转身,传令众家将擒拿。众家将便从外杀入。马霳见有人杀来,大叫一声:“洞庭湖全夥好汉入城!” 便就地砍杀。众家将抵敌不住,一齐退出门外,拦住出路,一面报知秦桧。秦桧着人飞报入朝。这马霳见人退出,道:“呆鸟跳躲拦路,洒家只砍杀入内,不留秦桧一窝老小。可不替哥哥杀这奸佞,老马第一功!” 便一路砍杀入内,只杀得静悄,便从后面放起火来,只叫快活,又来前面放火。不期杨幺带领众兄弟,在门前杀开家将,拖出马霳,一齐出城。众家将连忙追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众天罡齐会面,两弟兄大惊伤。
不知这马霳可曾杀了秦桧,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再萧何抗违军令 众豪杰大悟前身
话说马霳赶入秦桧家,杀人放火,却被杨幺领了众弟兄赶来拖去。这秦桧听见杀入内来,一时魂飘魄丧,只携了妻子逃入西园,逾墙躲入小户人家,直打听得去久,方敢来家。一面使人分头救火,一面查点人口:被杀子女六口,姬妾侍女一百多人,其余家将仆从杀死甚多。忙奔入朝,哭见高宗,百般陈奏,埋怨纵放,遣将追擒。此时高宗已晓得杨幺等杀入秦桧府第,又惊又喜。忽见秦桧到来,哭得悲伤,诉得哀惨,又陈自己功绩,高宗还不动心。及听见他说出陛下江山悉在桧手,若不急剿杨幺,金人决不允和,高宗只得允其所请。秦桧奉旨,即遣心腹闻人成为大元帅,一面征取钱粮,一面调集军马,刻日出师。闻人成带了二十万大军,水陆往湖广而来。
这杨幺一众出城,只忙忙急走。杨幺见无追袭,暗暗心喜,遂唤郑天佑近前,悄悄吩咐,使他入城打探消息,飞报来山。郑天佑即转身而去。杨幺、马霳、郭凡跟着众弟兄,不日到了原处。贺云龙迎接上了轮船,又不日归到山寨,作庆贺筵席。
饮了半晌,杨幺道:“连日奔走,未曾与众兄弟细说。”遂将见高宗以及马霳行事,细细说出,道:“这高宗果有人君之度,偏业有余。已纳吾言,亲贤远佞,斥逐秦桧等,天下事正未可料。不期马霳竟杀入秦桧家中,行吾快心事。只因我在高宗面前,许不伤城内寸草,他也不令一骑来追,故此只领众弟兄找寻马霳,急走出城。只不知秦桧可曾被马杀害?若不被杀,必举兵来与我决胜负。已打发郑天佑去,等他回来,才有实信。” 众弟兄遂述说贺云龙、袁武先知,何能接应。杨幺听了大喜。王摩向众兄弟丢了眼色,众弟兄齐起身来说道:“ 哥哥前日有言,今喜回来,当择日正位。”杨幺道:“我今还有一事放心不下,未敢擅称。” 众弟兄齐问道:“哥哥还有什么事?”杨幺道:“前日在轩辕井中得这铁匣,因内中藏有篆文字迹,不知主何吉凶。若得认识出来,更是快心。贺云龙说他师父四维真人可能辨识。我今只得要他去问明了回来,便好安心做事。” 袁武忙问道:“ 这篆文如今在那里?” 杨幺道:“ 你那时回山,我又去临安,不曾与你认识。”遂使人取出,与袁武、章文用看。二人看了半晌,俱摇首难识。贺云龙道:“哥哥既有此事怀疑,兄弟明早起身去问来。” 杨幺道:“我前日在彭蠡湖已见庐山在目,却不曾带有铁叶篆文在身,不便使兄弟去见真人。明日可着轮船送去。” 贺云龙道:“既传说轩辕井中通庐山大路,兄弟只从此去试走一番。” 杨幺道:“ 不可,不可。我前日进去,虽是明亮可走,因想地下事情也恐传言未确,故不敢轻进。还是轮船送去来回,我才放心。这井中前已使人修砌,绝不贮水,只好等闲时使人下去探时这条路,再去不迟。”贺云龙道:“轮船送去固好,但兄弟想来,如今为哥哥有事去求问真人,焉可惜得劳苦!我当走去拜见,才是诚敬。”杨幺听了点头。
到了次日,贺云龙收拾起身。只见殷尚赤走来说道:“我与哥哥说明,同去拜见真人,路上好作同伴。” 贺云龙点头。只见杨幺走出,捧着一分信香,付与二人道:“拜见真人,可说我杨幺心到为诚,是必求真人指示端的。”
二人领命,收了信香并两片铁叶,背了包裹,辞了众位弟兄下山。渡过湖面,二人上岸而走。一路上,饿餐渴饮,夜宿晓行,说说笑笑,不觉到了庐山脚下。只见山中僧寺,岭上仙庄,无处不有。殷尚赤因问真人仙院在那一处。贺云龙道:“ 这庐山有八百余里,山上有三千余寺、七十二洞天。我四维真人在第一洞天筑隐观中。你只随我上山。” 殷尚赤只跟随在后而走。遂留心观看,果见心静云闲,溪明水净,一时观玩无穷。二人一步步穿峰度岭,附葛攀藤,到了绝顶处,但觉隔去红尘千万里,一身已在白云中。遂又走了多时,才显出座绝大的观宇。贺云龙见了,不胜欢喜。因对殷尚龙说道:“我自当年拜别真人,算来已是数年。见过世上几多变迁,也做了一番事业,昔时雄侠,已觉消去八九。今日到来,且喜山寺依然,光景如昨。我同兄弟拜见真人时,务必诚心至敬,方可求他指明。” 说罢,遂往观宇而走。
早见远远山侧处,走出一个道童,手中提着一只花蓝,迎着二人走来。到了面前,殷尚赤看他篮内,有几朵紫色灵芝在内。那道童笑嘻嘻,向着贺云龙举手说道:“师兄为何一去许久?真人与道众时常念及。今日若不为杨义士来求真人指示铁叶上字迹因缘,敢怕还不肯自来。” 殷尚赤听了,暗暗吃惊。贺云龙遂将别后事略述了一番,道:“果是特来拜求真人指示字迹。” 道童笑说道:“真人久已出门,寻采异药,至今未回。但临出门时,曾对我说你今日今时到来。我只向山下采了这几朵灵芝,回观等候,不期恰是遇着。”殷尚赤听了,不胜跌脚道:“弟子到此,直恁无缘!” 道童说道:“义士今日到此,便自有缘。你虽不见真人,真人却已晓得你的来意。已吩咐我引你到他密室中,便知铁叶上的字迹,你就可回复杨义士了。” 二人听了,惊惊喜喜,一同走入观内。先将信香供奉中间,望空顶礼了一番,然后与道童施礼。行入密室,指着石壁上道:“ 这上面真写得有字,你们看明,抄录了去。” 二人忙向壁上细细看明,不胜大惊大骇,各自吐舌,方知这些缘故。殷尚赤忙讨了笔砚,照着上面誊录完,藏入腰间,对贺云龙说道:“真人具天地之能知,指破我们前后因缘。我同哥哥快去报知众位弟兄。” 贺云龙只沉吟不语。道童便笑说道:“师兄沉吟,莫非不欲回去?我真人亦曾吩咐,叫我对你说,你今尘缘未尽,还要去走遭。因留下几句言语,你只谨记。”因念道:
鹏飞洞庭,杨花易零,
萧墙不测,腐草护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