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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传 误圣经俗儒多耳食
何宸章说:“那旗婆又在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仍旧这么一做,希图讹诈银钱,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现任孝感县知县寇若准当场察破,供认前后计诱无主游丐,行毒尸诈赃,计共有一百余起之多。即我们老三承审不实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内供出来。还算是上头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记了一次过。然而他业已气得连命都不要了,所以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现在我兄弟有个唯一主意,多求安乐少求财。昨日一奉到宪札,就嘱办报销的朋友预备补解欠款,大约四处搜罗起来,再添上点现有的款子,总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赶紧汇齐备解。这边湖北省分,本来就不是甚么完全富庶之区,再加这几年又接着闹赔款,闹会匪,近来又闹甚么革命党。有个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汉口娼窑子里,一味胡烧热说,同疯子一样。不是说他们军火有几十万,从哪里运到哪里,就是说他们军队有几万团,从哪一省布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国而谋其主,是个甚么险事,还想做别的大举吗?不过城外闹的地方上民穷财尽,带累着在这边吃饭的人受苦罢了!”
我道:“据世叔说,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难不成汉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边各大宪就一无所闻么?”宸章道:“咳!怎么不知道呢?那个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几日,制台还派了亲信员带着令箭,去他寓里知照过他几次,叫他放安分点儿。地奈他此时业已骑虎不能自下,久不有君师在眼里了。胆是越闹越大,嘴里越闹越滑,外洋派他来的头目,又加紧一天几次减字密电来催他起事,哪里还能够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后来没有隔几天,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还听说这一回,是吴元恺镇军亲身去逮捕的,连大令都没来得及上院请,不得已就将就着用自己营里的军令正法的呢!可见得当日事机是何等急迫了。”我道:“怎么三大宪近在同城,连支大令都来不及请叫?”宸章道:“怎么原是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当时恐请令露风,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紧是送上顶高帽子戴,恭维得他连屁都不放一个,才可以苟安其位。这个吴镇军做事,徒快一时,就怕他将来都有个将来呢!”
我笑道:“世叔说官场戴高帽子同放屁,小侄倒听有一个笑话在这里呢!是说的两门生同放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辅门下,就相约去辞行,便中带问老师可有甚么关节?谁知他老师春秋已高,饮食不化,不住的行浊气。两门生上去谒见的时候,适当他老先生后宰门放炮,素来又双耳重听,看见他们世弟兄两个嘴巴不住的动,只疑惑是门生垂询老师这件事,就以讹传讹的笑着应道:『老夫无他,下气通耳!』其时两京曹听见老师说『无他,夏其通』,就忙当圣旨捧着,赶紧的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照例驰驿前往入闱,遍嘱十八房帘官,叫他们公找这本夏其通的卷子。谁知及至荐上来一看,却是个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师命,莫敢或违,只得勉勉强强的放了一名第五。后来试毕回京,一俟覆过命,两个人就忙着到老师那里去回『这个夏其通的卷子,业已遵命中式了,但笔底下实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个第五』的话,先轻轻儿说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师尽张着嘴,一句不懂。他们两个又共同高声的说了一遍,无奈还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闹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辞行的那日,不是关照他们甚么夏其通,是因为自己放屁,一时过意不去,所以就掉了这么一句臭文,不意竟成全了那个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个半死的宰相放了个空屁,竟能使桂蕊飘香,秋风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质的实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头颅里的便液,那时岂不要竟成了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么?怪不得出洋回国的学生一个个放着别项出身不要,单死命的争这举人进士的那些名词呢?我先时只疑他们科举的遗毒还未退得尽,现在才晓得是为的这举人进士,于宰相一官,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们想将来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这举人进士上着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们这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振兴一日吗?至于那些戴高帽子一段事,却也是出在老师门生身上,却也是说的两个京官外放,约同去拜辞老师,就奉请指授那出仕机宜,如何才能达其名利双收,归途满载的目的。当下那老师就对他道:『照你们现在初出去做官,也没有别的甚么心传,只要逢人送上一顶高帽子便了!』其时内中有一个门生,抢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师不喜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几人呢!』真是一句话,直把他那个老师恭维得连心花儿肺叶儿都橕开了,便一迭连声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顷,两人辞了出来。大约才到着宅口,那个恭维老师不喜爱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儿拉着同时进谒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业已送掉了一顶了,你听见么?』”
宸间听我说完了,笑道:“世兄,你适才说那京官的老师,嘴里快活起来,喊甚么『唣唣唣』,倘若有人于此时,弄一个吴下骂街的荡妇,出其不意,翘中指对着他道『哪哪哪』,岂不是一联绝妙好辞,无双韵语么?惜乎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块儿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傥,真高兴,加以记性又好,就是随便说出一两句话,也都是很能开通人智慧的,小侄真正要甘拜下风了!”宸章道:“我不但光是这句话呢!你先时不是说过那么一声后宰门放炮么?我就一时因此及彼,忽然触犯起十年前在你们扬州路过,偶而一个人游到那城里小校场一丬碧芗泉茶馆里去品茗,不意忽从壁上看见一首后门口竖旗杆的诗,现在同放炮合拢起来,岂非一部天造地设的冠冕鼓吹么?当时因爱他那词句俏皮得极,令人一见面,就知道是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人口脗,即或想赖,也莫想赖得脱,所以我至今还记着在肚里呢!就是匆遽间未能访实那作者为何如人,所指者又为何如人,殊属恨事。”说着,便朗诵道:
绿呢小轿满街抬,不是乡绅不宪台。
月白衫儿真俊俏,水红顶子费疑猜。
后门旗杆高高竖,内室台基暗暗开。
听到碧芗茶社里,走堂高唤大人来。
我笑道:“据世叔所说的这首题壁,那作者名姓我虽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确系指一个盐商朱四麻脚而作的。所有内室台基,后门旗杆,同那费疑猜的水红顶子,真俊俏的月白衫儿,各种诽语危词,猛然间朝字面子上一看,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未免有伤忠厚。及至实在调查起来,竟是言无不实,事属有因。而且当时敝地的一般读书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见惯司空,不足为异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军机时,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坐倩人扶。
围炉待妾翻貂褂,启匣娇童理数珠。
流水似四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头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的那些诗去嘲笑他。又咏新进士回籍有两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从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头低问等语,到底是具有何等样力量才能使各房舍当局神理,一齐活跳到字里行间里来描摹尽致呢?”宸章道:“怎么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结虚字,都被他安上了辘轳,可以随着舌头转的,一经念到人嘴里,就像是一个极不会说话极老实的人,也要变得滑头起来了。怪不得我们老三从前偶从旧书箧里翻出一两页破碎竹枝词,上头有甚么:
红皮白肉大萝卜,未到人前巳发科。
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无分奈愁何?
一团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脑后拖。
那其余的两句尾韵,已被蠹鱼吃掉了。大约是说的个前任江苏候补知县胡兆麟胡大萝卜。当时我们老三就一口咬定是个扬州人做的。我嘴里虽不分辩,但是心中却是很不佩服的。现在要这么一想,可知从前他那句话是确有理解的了,不过我们自己少见多怪罢了!”说着,已是家人们走过请吃下顿,并回说:“那边请的客业已到齐了,就请老爷这里陪王老爷过去罢,他们几位都候着的呢!”宸章听说,随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转过签押房一个小角门口,就早听见客座里一片嘈杂声浪,达于户外。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里说呆话了。你少停见着他,可以不必多说甚么,回来引动他的那酸风醋风得不断头的脾气,要叫你听了讨厌呢!”我一头就答应着,同头跟同宸章进去。原来是上面一排坐着了两个老者,都一家脸上架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镜,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皱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下面两个人作对待形,一个是穿着二蓝素缎,库金滚边的马褂,周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风,襟扣下挂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黄其佗铜表,脚下还登着一双挖绿皮云头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个营混子气习。那其余的一人,却是个没辫子的,穿了一身东洋便服。
大家看见我同宸章走进,就一齐站起身来,除眼镜的除眼镜,抓帽子的抓帽子,只有那穿羊毛出风马褂的人,越众走到我面前,陡冲着我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倒把我吓得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就请问他尊姓大名,现居何职?谁知他听见我问?又站起身请了一个安,斜欠着身子坐下来回道:“标下是湖北盐捕营准补守备萧菲的便是。于光绪庚子年蒙我们徐哥子(指徐怀礼)的栽培,荐由前任湖北盐法道陈大人拔委令职。的说王大爷同我们何大公祖是世谊,又是督宪的通家,以后都要求恩典,提拔标下才好呢!”我听了他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就暗想:怎么何世叔会同这班盐枭认识的呢?而且还请他做陪客,在大庭广众之中,尽着由他闹笑话,这是个甚么道理呢?就只得随便谦让了一两句,掉过身同那两位老者,并一个穿东洋装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来吃鼻烟的那一位现办汉阳中学堂监督、黄陂县儒学训导贾钧之号乐天,一个是教育会总经理真晓轮字旭初,日本装束的是警察学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热心公益的人。我不由从心眼里就悚然起敬。
接着伺候的人已走上来回说:“席摆好了!”贾老先生年纪最尊,我要让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随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说:“诸位随意吃菜。”我忽然见那姓贾的问道:“阁下此次是车来乎?是马来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应道:“王世兄是乘舆来的。”我也跟着说:“本想预备坐车,因为后来江夏县陈令送了几名夫马过来,又听说大智门以外,现正测量路线,安置铁轨车头,所以我就改由坐轿来的。”
贾钧之道:“是,敝邑奈无溱洧之水,不然,阁下又可以继子产公之后矣了!”我笑着谢道:“岂敢!岂敢!鄙人何德何能,取于上比春秋贤相?先生以此相许,未免奖饰过当了。”贾钧之道:“不然,凡人宁可以无作圣作贤的命,却不可无希圣希贤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颜任事以来,屡次嘱咐各教员,以分班讲解《四子书》及《春秋左传》、《周礼》等书,为学堂中何全国粹第一要义。无奈那些现在做教习的,既无经师人师之资格,又鲜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无可教,习无可习,十个之中倒有矣个半是狗屁不通的。”说着,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镜往上凑了一凑,然后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却是个读书破万卷的人家。从前小宋中丞,听说家里有个藏书楼,名曰十万卷楼,不比是别个人是学无根柢的。我告给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还是他们那些教习不好,倒要请你替我权且充一充裁判员呢!我因为几天上头迭次下来札子,雷厉风行的叫我实行改良教育,本府又当面招呼我说,监督有监察全堂学务之权,凡属于学生应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随时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责,听其腐败。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却是一个门外汉摸不清楚,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但是中学一层,自从一进书房门,就在里头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 了数十年了,虽不敢说确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门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国文的教习们商议着,托他每日添进《四子书》及各家古文一遍。
谁知到他们上课的时候,我踱过去一望,正有几个二班的学生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听讲。我就仔细听了一听,原来正是讲的《大学》开篇第一节朱熹辑注那几句书。只见那教习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站在那讲台上面,先拿着中指对台下的一班听讲的学生点了几点,又画了一个大圈子,口中讲道:『你们大家听着,这《大学》头一句是“子程子曰”,子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类。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学》孔子之遗书』,是说的孔子当日入大学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来,所以谓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这“入德”二字,恐是记者当时笔误。你们大众听着,我也不是孔子同时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笔误呢?只因孔子既有诗书六艺之学,就该派有初学八德之门。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儒释道三教异学同源,释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净之众生,孔子就不应有八德门以为初学之快捷方式吗?』那台下的学生,还一个个在那里说:『是呀!是呀!』我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犯不着再朝下听了,只得又转到头班学生那里去。
可巧一个教国文的也在那里讲《大学》上开章第一节,其余的章旨都还敷衍过得,就是这头一句『子程子曰』依旧是没有讲得清楚,仅在鼻子里哼了一哼,就过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远远的听见,就号志是『子程子曰』四个字拼作一个子字的声音模样。后来忽然又见他替一个半大的学生,讲《古文观止》上的那篇《阿房宫赋》,起首四句是『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会讲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宫散步出来,都拢到蜀山上去兀坐一会,大约就如现在他们外国人喜欢拣名山避暑的性情彷佛。你想:他们那些教习老夫子,竟连个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记尊,本不能直书其名,所以就加上了这么一个子字的尊称在上头,略如《论语》通篇记者口气,不书孔子曰而书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至于那《阿房宫赋》头四句更是浅而易见了,所说那齐、楚、韩、赵、魏等六王,悉为秦平,而四海归于一统,蜀山多大木,砍伐净尽,只见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宫之营造力始达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等字斟句酌,一发万钧!亦是当时有识者,哀秦政只顾土木大兴,不恤民力,才用这等妙语深文,以见其横暴达于极点,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惨剧,而不独近为秦人失国之原因,亦当远作万世专制之殷鉴。所以他那尾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当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三十字应作一气读,是作者通篇的大主义。这一句义都耳食不全,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进化完全的一日么?推而至于西学,一切气、光、化、电、语言、文字中有无舛错,我更是不敢妄赞一词了!你看,这样的局面,叫我于改良二字名义上如何才能尽实行的义务呢?次公,你是个聪明人,又系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辈的嫡派,你们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么良医能医他们那些不通的病?免为学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启齿,不意真晓轮早欠身答道:“贾老先生本来家学渊源,宜乎一般新学界的草茅后进未能望其肩背。再他们半多失业游民,临时改造的,只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诩为新学已得三昧。其实何尝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虽教员,实则无赖。而又类皆捉住和尚要辫子的人,所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滥竽充数,所在不免。至于洋教习一层,说出来更属令人可发一笑。这是我从前在上海一家新闻报纸上亲眼所见的。说是有一个热心志士,组织了一所高等学堂,其规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师大学堂所订,且将来学生毕业,出路较各学堂为优。开校之日,董其事者,欲为该堂郑重名誉起见,就遍请沪上官商学界名公巨卿,并美国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为该堂临时演说员,一时远近闻风兴起,来宾颇众。不意到了第二日,那个李提摩态度君出外告给人说:『该学生将来效果,定不满今日莅堂诸君之意,因他们聘请的那两个洋文教习,一个英国人,我不认识他。其余的那个美国人确是从前在我们美属旧金山充当过剃匠的,怎么会受你们中国的士大夫特别欢迎,竟请他来担任教育义务的呢?岂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么?”姓真的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你们诸位倒听听看,倘若他这一句话是同我的姓联过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风气之先,倒已会请了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了。若要到内地里不开通的所在,还怕不要拉了红头巡捕来当做达摩祖师出现么?”
宸章笑道:“他们若能拉着印度人认做达摩祖师,那倒算是认得人了。如今你以为学堂里请了个把外国剃头匠务来做洋文教习,又当作是一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么?不晓昨我所见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无二的笑谈呢!”众人听了,都一齐道:“请你且说出来是件甚么事?若要边翰林院待诏的人品都不如(俗称剃头匠为翰林院待诏),难不成那外国营业界上还有甚么修脚的吗?”宸章又笑道:“剃头的未免太高,修脚的却又比得太低了些儿!我所说的这个人,倒是一个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们华人,请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译出来是『阁下请挂』四个字名义相同。”其时众人又都笑将起来。贾钧之道:“这挂字的字义,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国人比了一个甚么东西了?次丹,你爽直儿说罢!别要叫我们大家吃了你一点酒菜,闷在肚里,实时还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儿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笑道:“我说就是,你别要又来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担教育义务的,却不许多我的心!”贾钧之道:“你尽管说,打从我就头一个赞成你的这句话,如若有人找你讲礼,有我呢!”
宸章听了,才笑了笑说道:“听说不久南京换的这位南洋大臣,本来就是个外交老手,又加新从各国去游历一番回来,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质,更是成了一千年的僊鹤,神色都变定了。有一日,正在花厅上接见属员,忽然巡捕进来回说,有一伙子女东洋人要见。他耳朵里听见是有个洋字,就来不及叫人请,顷刻之间,请进来了。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个花厅子上站了一大堆,一个个都向他打着不完全的日本话,要求发给一张护照,到内地里去塞过塞过。他起先看见进来这么一阵外国妇女,倒老大的吃了一惊,不晓得又是闹出甚么交涉乱子来。及至听他们说要到内地里随便过过,才突自把一颗心放下,知道不是甚么棘手的事,便叫人请文案老夫子来,看著书办,当面填给了他们一张准往中国内地游历的护照。又特别小心谨慎,问明白他们赴内地里去调查甚么事,以便飞饬所过地方官照约严密切实保护。
当下那一伙子女东洋人之中,有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听他诘责的讨厌,就有意咬文嚼字的学着中国官话道:『我们到你贵国内地里去,是意欲研究民种发达的主动力,可同我们敝国人性质对不对,这是五大洲富国强种的第一要着呀!』谁知那个女东洋人的一句话倒合着了他老人家的口味了,便实时另眼看待起来。随即电饬沿途经过关道:『于该东洋妇女到时,留心细察,如果于种族学问上确有心得,可为母仪教育之助者,着即据实飞报,以便本大臣为将来延请该日妇女充铛女教育顾问官之预备。又当面拜托那一起女东洋人,此番赴各处游历,务望将敝国种族腐败,民智不开的原理,切实研究,本大臣将来还要借助他山,以为改良地步呢!』说着,又有一个文巡捕上来回,德国总领事过来禀见,他老人家一面招呼人请德国总领事进来,一面亲自送这起女东洋人出去。可巧就与那德国总领事打了一个照面,倒把他看了怔上一大怔。及至两人回到花厅里坐下,德领谈了谈公事,便问道:『适才贵大臣送出去的那伙子女日本人,可是从前贵大臣出洋游历时候相识的?』他道:『本大臣不认识他,不过因为他来说要请一张护照,所以本大臣才照约接待的。据云,是赴敝国内地里去研究种族发达原理,刻已飞电经过各属,一体保护云。难不成贵总领事倒与他们有甚么交涉否?』德国总领事听了,知道他还未晓得他们的来历,只得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否,坐了坐,说完他自己的正事,就退出来了。
不意才走到督辕的左近,忽然遇见一位学德文的朋友,他就一把拉着他,先掼了几个哈哈笑,然后对他说:『怪不得人说某大臣外交上政策好,又说日本同你们中国同文同种,凡百事件都可以享特别利益的。从前我还不过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一件事,那才是千闻不如一见的实据呢!可见得平日是人言不诬了。』那个学德文的人听了半日,就如同遇着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出头脑,只得笑着道:『先生,你是说的甚么曲曲折折,九腔十八调的话呀!怎不明明白白的宣布出来把我听呢?只管这样呆笑做甚么?拿不准又是得了我们中国的甚么特别利益了罢?不然,就在胶州湾的远东势力,近日又澎涨得许多了,所以要攀个日人做比例。先生,我猜的你这一句话,可是不是的呢?』那德总领事着,又掼了一个哈哈笑道:『我说的是个人营业界上污点,你猜的是中外国际上的交涉,若用算学算起来,真正有南极到北极的远呢!你可别要瞒我了,定规是这几日,你的脑气筋里中了那些日报上腾说德国提议交还胶州湾的毒,所以才存诸中而发诸外的。先生,我猜你的这句话又可是不是呢?”那人道:『你到底是件甚么事,也用得这样阴腔阳调的?』他道:『我也没有甚么大事,不过今辰接着我们驻京公使的电训,叫我到南洋大臣那边去,就近会商一件禁止各国私运军火的公事。不意走到那里,就迎面遇着一伙子东洋丑业妇,正由南洋大臣恭恭敬敬的送出来。听说还给了他们一张游历的护照,又电饬所过各州县严密保护。将来照这样的局面看起来,岂不是他们到一处地方,每日塞过几次,还要由地方官遵照洋人出境入境随时申报的例了,替他委一名典史,跟着他记账么?我晓得从今你们内地里,那此灯笼店,又要多出一起“奉准大清国南洋大臣官许卖淫”的新式灯笼了!”此话在当时德领事,不过一句戏言,谁知倒把听的朋友觉得受不下去,气了四处告给人。
你想,东洋卖娼,俗称地狱,既是地狱中人可做中国女教育顾问官,美国剃头匠就可做男学堂洋文教习了。而且彼一时此一时,诸公就没有见着现在那些学堂里文明种子么?谁不是身上无论寒暑,一件蓝竹布大衫洗得俏俏的,脸上汗毛剃得光光的,前刘海槛发披得长长的,衣服袖口卷得高高的,那一样还不折个剃头司务么?所以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今照这表面上看起来,下流形式已成,那内容固不固,也就可想而知了!总而言之,中做八个字的批评:『国运如此,夫复何言!』”正是:
下流容易上达难,
妖孽祯祥皆国运。
要知道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笑官场鼓吹散鸳鸯 演帮匪么魔出社会
我当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心定神怡,听他们一问一答的说话,类皆往复讥诽,两不相下。及至被宸章一句东洋地狱,又把大家说得都低着头好笑起来。我私自想道:“若要再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岂不要这一席酒吃到太阳落还没有有终局么?不如我插上去,替他们做一个和事老罢!省得来笑话说得过了分,倒未免不好笑了。当下便对着他们道:“你们都不要开口,听我说一句话。那上海某学堂里请的外国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揆诸现在新学名义宗旨,均无不合的地方。你们就不晓得,我们中国里人一向喊剃头的叫做『扫清码子』吗?既是清儿可扫,就与排满革命宗旨暗合了。当时李提摩太对那人说:『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要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来么』那一句话,犹云『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革命党的性质来么』是一样解义啊!不过因为我国政府讳言革命,所以他就变了这么一个谜语出来,把人猜着玩罢了!惜乎那人不悟,倒未免李君反存了流水高山知音绝少的观念在心里了。至于南洋大臣要请日本妓女做教育女顾问官,德总领事就笑他要添出一发官许卖淫的灯笼来,更不是一件甚么异事。殊不知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家,哪一个不是门口暗暗悬着一只官许卖淫的灯笼呢?而且是官阶越做得大,那灯笼越悬得多。这『官许』二字,更越行得实。
“你们就没有听见过人说,有两位大员遇在一处,私下互相叹气么?一个说是:『唉!某翁!你晓得我们可怜,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白做到这么偌大的一个官,弄得出去也要放炮,进来又要放炮,直算是替他们那一班混账男女,暗暗的寄了一个巡风的耳目在鼓乐亭子同炮手身上,好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尽着胡闹,岂不是闹到头白都没有破败的日子么?可巧我有一日,就故意的说今天出去拜客,要到极晚才转来呢!又故意的外面打了一个花儿,就急忙更换一身便服,也不坐轿,也不开锣,悄悄儿的跑回衙署。到大姨太太房门口一看,只见银蒜低垂,湘帘不卷,我就揭起门帘要想朝里去,谁知几乎把脸上一副近视眼镜撞破了。再存神一望,才知道那两扇门是开着的,只有贴着那对纸和合人儿对着我笑。及至再走到二姨太太那里去一望,也是照式一样。我便一口气把九位姨太太的往处都周历到了,不意都一色。甚至连那瘟丫头都躲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儿女人星子都瞧不见,竟不知道他们是藏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我气极了,一时没法想,只得老着脸,派了几名戈什哈,去那几位姨太太的房门口,分头一叫唤,喊说:“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才有几个慌慌张张的开了后房角门,伸着头朝外望。还有两个我平时最喜欢最得宠的胡涂东西,竟敢仍然大着胆硬不开门。慢腾腾的过了好半日,犹自在里面,瓮着声骂戈什们,说是有意吓他,岂有并没听见外面放炮,怎么就会胡乱报说大人回来呢?小心着回来送到中军那里去敲屁股。我一时也是气昏了,别想说得出一句话来,只好拚命挣着嗓子骂道:“我把你们这一班狗畜生!炮都被你们在里头放完了,那外面哪里还有甚么炮放呢?』”
“一个说:『某翁,你真好精神,有这么心肠去管他们闲事。要依我的马矣见,与其私卖,不如官许,还可以稍示限制,不至于玩我等于股掌之上而不觉呢!要不就索性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装一点马矣,随他们过去。所以我每届出行的时候,都预先叫人招呼执事班上,吩咐他们把回衙锣照向例格外多敲几十下子,好知照他们那些在里面闷着的人,快点儿替我回避。至吹鼓手同炮手,要格外加气力,加火药,务必放得响,吹得高,那更不是不消说得的一件事了。再者,某翁,你还不晓得其中的道理呢!我说出来把你听听,你就懂了。自古道:“月里嫦娥爱少年”,即如你做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人家,可肯同着你我这一起老梅桩子在一处厮混么?从古老夫得其少妻这一句话,在《周易》上谓之“枯杨生梯”,一上起首,就带着三分勉强气,不是顺天行运的事。若再处处顶起真来,不准他们同一个男人星子碰一碰,岂不要勉强上更加上一个勉强,要拿勉强做高帽子戴了么?就是驾驭得法,不至急出别项事故来,只恐那副从心眼里就不如意的样儿,譬如一朵鲜拂拂的好花,上面喷许多热醋,颜色自然是立刻变了,叫你我看着,心里还好受吗?所以我说,倒不如照我适才的那个计较,只要把面子糊起,一者可以养他们廉耻,二者又可以省我们淘气,三者免得丑声外扬,叫那些疯狗一般的都老爷听见了,又要来参甚么帷薄不修。落是大家闭着眼睛,混几年过去,各滚各的雄黄弹,岂不一举而三利存焉吗?』你们想想看,那两位大老官所说的一问一答,竟至要闭着眼混去,不是官许还是私卖吗?我恐怕就是日本那起官许卖淫的新名词,还是拾的我们中国大人先生的唾余呢!”一句话,把在席的人都说了笑将起来。
宸章道:“小雅世兄,不是我兄弟同你今天闹一句玩话,你的这一张嘴,就活像是在那些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比那一马闯到高楼上,马会腾空人驾云,还掉转得快。不晓是怎么几个螺螺旋,竟把各人所说的话,都被你一网打尽,而且引证得面面俱到。幸亏今桌面上没有做过督抚司道的人,都配不上升旗放炮,奏乐开门;倘若是真个有这里,岂不要被你教会了他许多坏见识么?再或被个讲男女平权的听见了,你可替我小心点才好呢!”说着,又把众人都引入笑将起来。
我笑道:“世叔适才说我一张嘴号志是在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小侄想那说书的是一家八张口,都仗着他两片皮。如今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志士们,若竟能达其目的,或不仅止平权,直欲驾男权而上之,尽反其平日一衣一食,均仰鼻息于男子宗旨,或以教授薪资所入,瞻顾翁姑,或以劝办义举所余,抚蓄老小,岂不是从此我们二万万男同胞,人人的家主婆,都要变着一个两片皮养活了八张口了么?”一时又把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贾钧之才故作镇静的首先止住笑道:“小雅君自是我做截搭题的能手,不然,何以能把各种话都消纳无形,联合一气呢?”
真晓轮道:“次丹偶然说起了一句说书的,贾君又偶然说起了一句截搭题,我也就偶然感支起一句俚谈。还是那做无情截搭的时候,一个钝秀才在那里做窗课,题目是『乘肥马衣轻裘至子路为之宰』,辗转寻思,殊难得手。后来不晓得怎样,门外又来了个说淮书的,敲着破多破鼓,格外的聒噪得一字皆无。不得已,先叫人出去同那说淮书的商议,叫他多走几家,不要在这里打场子。谁知那人,人虽是个说书的,脾气却古怪的极,说是:『这率士之滨,莫非王土,我又不是做犯法的事,怎么不准我在这里?须知这营业自由,是我们当国民的特权,谁也不能来干预我!』他说过,仍然是敲着锣鼓,说他的书,不来逗睬。秀才急得无奈,只得自己把这个苦衷告给你,求他远让一步。他听了才止住口,放下锣锤道:『你说得这样的艰难痛苦,比黄连还难吃,究竟是甚么题目,姑且说的来,把我们门外汉听听看。』说着,就斜着头闭着眼睛等他说。
那秀才此时心里欲待不告给他,奈因急欲敷衍他远去,就不得不故作周旋,因对他道:『题目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既不能说子路的邑宰就是变卖肥马轻裘报捐来的,当时战国时代却又没有开过捐例;又不能说子路穿着轻裘,策着肥马,去上邑宰的任。所以左思右想,都没甚么好接笋处,才叫你让让开,不要来乱人文兴的呢!』不意那人听一句,望着他点了一点头,及至听完了,睁开眼哈哈一笑道:『我倒有两句俚语在这里,不知道可合你那题目的程度?』说着便拿起锤,敲着锣鼓,先打了一个七咚八咚昌,然后高声唱道:『不表豪富贵公子,且说为官受禄的人哪!』唱完了,一笑自去。秀才此时也言下顿悟,由此揣摹入彀,遂成做截搭题的名手。
可见得这从前八股文的一件事,并不一定做秀才的才该派懂得,也不是不做秀才的就不派懂。要之,总是一个唠叨子东西,只要他飞黄腾达,就是不好,也是好。甚或有不通的地方,还要说是他学问渊博,别人一时领略不到;倘或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即或把管世铭、苏东坡的灵魂,一齐收拢来,装在他肚里,也是一文不值。等至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的时候,要拿去换一尺布,一斗目,都莫想有人要。所以欲富国强兵,还是振兴实业的好。即如我所说的那个说书的,既能说出这两句相当的话来,八股一层,谅想就不是个弱手,仍未免拿着些鼓儿词,沿街混饭吃。可见得这个唠叨子,是个扶起不扶倒的废物了。所幸政府里的诸人,这场大梦还算醒得快,竟肯举数百年前明积习,一扫而空,还不算是我们下一辈子的读书人遇了皇恩大赦么?怎么贾君你还兀自舍不得似的,常把他挂着在嘴上说做甚么呢?”
我笑道:“真君这一席话,要算抵过一篇吊八股文的绝命赋呢!不然,就是科举革命后第一次纪念大演说也罢!俊哲如此,诚不愧为西山先生之后,敬服!敬服!”
笪沓接着说道:“你们说了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许多酒菜。如今也该轮着我来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说那大人先生们借吹炮手做打内署德律风的特别回避机关吗?我记得心里有一件事,与此绝相类,真是如同一个娘胎里养下来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属盐城县去办征兵的那一趟。适值有一天晚上,城里善恶巷陶死人家被抢,由地保报了上来。县官并不临场捉贼,只派了几名练勇,在县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们带领乱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卧衙斋,陪着姨太太抽他的鸦片烟。如此忙乱了一会,倒说是强盗吓走了。我当时猪八戒吃人参果,是初次见面,意谓劫盗在本城明火执杖,威劫多金,是与县官有绝大干系的,怎么救兵如救火,竟会这样的当儿戏耍子呢?再等后来一问,方知道是从顺治元年,就历任移交下来的一个老例,从来不晓得甚么叫做当场捉贼,而且做贼也从来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犯法。一面不过是他富我贫,软商不肯,不如硬借罢了。一面是白日劫抢之案,已成数见不鲜,实在办无可办,捉不胜捉,只好急则治其标,虚张声势的把他吓走了便罢!你想这样的宗旨,还不是活像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来的吗?怪不得人说:『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又说甚么『上行下效』,我到现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说着,各人又胡卢了一阵,伺候席面的家们便端上饭来。
此时大家业已醉饱,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贾钧之、笪沓二人是各有义务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辞了主人先走。只有真晓轮同萧菲,是时常过从惯的,又加上两人的公馆离此不远,所以都把外面的马褂宽了,两人躺到炕上去过瘾。一时双枪并举,烟雾弥漫,呼吸嗗之声,几与临要绝命的病夫喉里那夺命痰声音相似。何宸章又到里面去,久久未出。我一个对着这两条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见们虚拢四只眼,在那里烧着龙眼核子大的烟泡,上上去,摘下来,卷了又滚,滚了又卷,一递一口的抽吸,放着个不吃洋烟的人,坐在一旁看着,不由自己难受,又替他难受。
正想寻找几句话出来同他们搭讪着好解闷,不意忽然听得真晓轮猛把烟枪放下,抬起头来,喝了一口热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里的余烟往下一咽,然后透过一口气来道:“哎唷!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呀!直到此时,才能够让我得着一口好通快烟啊!真是这个唠什子,比我们适才说的那个烂八股时文还要逼得人利害呢!只要你同他亲近上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英雄好汉,铜打铁浇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一经发起瘾来,一时一刻也莫想违背得过呀!不然就得叫你无论在人前客后,淌眼泪,打呵欠,一伙儿丢脸,你还得不敢同他挣一挣儿。小雅君,你想这个还不比那爹娘师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脚的吗?可怜你们都是一班天堂里的人啊。不晓得我们这地狱的活罪呢!”说着又伸欠了一个呵欠,说道:“我的那观世音菩萨呀!中国人说得你这么样法力无边,寻声赴感,怎么我们同胞里头四百兆痴男怨女,现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鸦片烟瘾,终日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打得应天的响,你竟自垂着眉,瞇着眼装聋做哑的,听不见呀!”我道:“听说现在政府里的人预备实行禁烟,那就是皇天萨的感应了!”
萧菲听着,忽然在烟炕上一个鹞子翻身起来道:“我的两位老爷子,你你就称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罢,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讳搬弄着玩子呢?”真晓轮道:“你又喝酒,又抽鸦片烟,难不成也在那一门么?”萧菲听说,把脸红了一红道:“我从前也曾点过理来,后来也是因为应酬多了,就无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听着人家喊到老佛爷的尊号,还就像有点儿忌讳似的呢!”真晓轮道:“这就怪不得你了!我说怎么样?你一开着口,就像是沾着三分内行气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么『三个不开口,神僊都难下手』,又说甚么『张口洋盘闭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话头亮』呢?可知一个人出身学问,存生活上中而发乎外,都要不时在闲话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不过旁观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观人于微的程度罢了!所谓天自有文,寄于日星;地自有理,附诸山陵;人自有形,发乎言行。其奈后世学者之不识天文地理人形为何物呢!”
我听了,就凑上去问道:“旭初,你们两个人嘴里说的甚么外国话?怎么讲礼不讲礼,一个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讲起礼来,岂不是真个要像萧菲翁说的反了么?这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真晓轮道:“非也,不是说的甚么讲理不讲理,是说的江湖上有一种邪说,叫做点理,又叫在理,大约是同哥老会、安清帮鼎足而立。说进这个一门的人,都是下流社会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这件事的内容,先生可得知大略么?”真晓轮听着,望萧菲把嘴一噘道:“你请问他,他是个坐过忠义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师傅、大字班、坐山大爷一切规矩,都派得懂。”萧菲把脸红了一红,假做没听见的样子,仍然是抽他的烟,不来兜揽。我想了一会,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说是甚么哥老会、安清帮呢?多半就是那清红两门帮匪的外号罢!听说他们里头的规矩严厉得很。凡属师父对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训儿子还要利害几十倍呢!”真晓轮道:“一个人有了子弟,自己放弃了教育上天职,悍然不顾,任凭送把别人去教训,就要该吃这种哑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国,何处不是这个道理呢?譬如一个人,抚有四海,眼看着自己的地利不能兴,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吴越人之肥瘠,漠不相关。及至民气郁而不伸,山灵急于献宝,东三省之矿产,尽属他人;普天下之穷黎,半为教友。或有气习鸱张之辈,铤而走险,遂一变其望治主义为革命邪说,辗转蔓延,不可收拾。然后当道诸公,竟犹欲用百年前杀以止辟之政策,以为治标之计。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数百人,其拼使此躯同达一杀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杀,还杀其人之身,报复循环,而强俄虚无党暗杀之风潮,随日俄战舰载与俱来,恐不止如恒河沙数,何尝不是放弃教育天职不顾一语为害呢?至于我说的这个清门帮匪,虽然没有虚无党的程度,但以暗杀为宗旨,却是如出一辙的。何况他们帮中初入门的人,都要报效师父几件没有本钱的买卖,名曰“献艺”; 或是杀几个人玩玩,名曰『试毒』。大约此风从本朝康熙年间初行南漕的时候,就有了相传。当时有潘、钱、老三个异姓弟兄,素以操舟为业,往来江湖上面,带做点水面上生意。因为一时得着了这个招人承运漕米的机会,就大开东阁的立了潘、钱、老三个山堂的名目,招徒接众,一时无赖之徒,闻声响应。其中有个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学究,又献议立了许多十帮规、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帮头那些妙策。你说是甚么叫十帮规呢?原来是定的一不准违条犯法;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重财轻义;四不准奸盗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陇;六不准违背师尊;七不准私收徒众;八不准毁道灭僧;九不准贪吃懒惰;十不准反出清门。何为八世系呢?诸如元字班,说是他们安清帮的开头一代,以后接序明、清、礼、大、通、武、侠七个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为八代。”
真晓轮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数还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学昌明,文明日进,他们那些野蛮胡说,竟要应一句绝八代的谶语呢!”真晓轮道:“管他绝八代也罢,绝九代也罢,好在你我都不是沾着味儿的人。但还有三堂、六部、九代帮头,又作怎么讲呢?”
我笑道:“我幸亏有点记问之学在肚里,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经济特科似的考住我呢!总而一句,他们的话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三堂大约是指的潘安堂、钱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于六部,却是不通得极。而且三句不离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话,甚么端把为吏部,门帘叫户部,柁叫工部,篙橹叫刑部,帆樯叫兵部,中炕叫礼部。九代帮头,就是说那各人当进帮之始,都要由穿跳师介绍在前、引进师带领在后,然后再请本命师择日,大开香堂,或就古庙,叵人家,均俟人静更深,高烧红烛,敬■名香,三师排班而坐,众徒子徒孙都一个个依次鹄立。继由引进师下座,带领其人至本命师前,匍匐跪倒,口称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师父慈悲收录等语。如是三遍,然后做本命师的,便高声将以上十帮规、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师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号粮船,当时在第几帮,旗用何色,并兑粮所在,交粮地方(大约以兑粮在浙江省交粮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记。如此又由引进穿跳二师,互授以帮中口号,及途遇学长平辈各种礼仪,演习已毕,始各如鸟兽散去。还听说他们开堂徒弟烧的香,都不能一权少一枝的,其数目恒视班字为转移。诸如师父是个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庙前旗杆,独一根了。若要拜了个武字班做师父,则星星磷磷,恰成北斗之数。所以进过帮的人同人说话,辄自谦道:小孩子香头低,尽站在第五枝香上,不过是沾着一点子祖爷的灵光罢了,还要望你们诸位大老爷们,叔伯们,照应点慈悲点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礼字班的子孙,自己是大字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丬茶馆里吃茶,谁知那个腐败地方,安清帮比上海翻戏党还多。没有一丬吃食店茶馆里不是挤得满满的。我只得望了望,随便拣一副座头坐下去。不意从我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忽然立起一个人来。看他那个样儿,并且像个世家子弟,但是那种大拇指头竖竖的拿了一把黑油纸 扇,在手里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经不折一个道理了。我后来又猛听他对着一个歪戴帽子、提画眉笼的人,说了一大串甚么『兄弟沾祖爷的灵光,三师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过是没有穿过皮底鞋子,跑过同东道儿,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当兵。兄弟来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还要望你们贵地一班老师父们、少师父们,还有那些一岁两岁,出了娘房;三岁四,进了学堂;五岁六岁,来到校场;七岁八岁,站在香堂;九岁十岁,左手拿着大片子,右手带着小宝,六响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广众大小师父们,慈悲我做后辈的几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及至轻轻的问了问堂倌,才知他是我们扬州阮太傅阮元的孙子。我心里想道:他们家里,我认识的人很多,不要回来被他认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儿走罢!便头一想,一头拿着小手巾,搭讪着掩住嘴,装出咳嗽怕风的样子,匆匆走去。”正是:
沧桑变幻虽天运,
贵贱循环总自求。
要知以后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讯理会堂上露真情 开喜筵同人出公份
“我当时听见堂倌告给我,他是扬州阮太傅的孙少爷,我就生怕他认出我来,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装着咳嗽怕风的样子,三步做两步,两步做一步的赶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种样儿要叫一个会唱传奇的人听见了,岂不要疑他是从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么『一年二年,养起了头;三年四年,讨个浑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长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剽窃了来的么?”
真晓轮道:“你这话倒有点儿像。那么一大篇子,实在很亏你有这许多的记性记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会的人,本来就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道德范围,甚么东西叫做名誉得失。一经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说入到脑气筋里,就如同云从龙风从虎,物类相感,自然脗合。还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话,替他为解脱地步。若这个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孙子,邗江世家大族,总不见得从小儿没有受过教育的罢?怎么也是这样乐下流而忘返,视一般强盗行为比封侯相还要看得重大些呢?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晓轮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眇了萧菲一下,见他仍自在那里低着头抽他的鸦片烟不动,遂又笑了一笑道:“我听得人说,目下那些红帮里的人,自从徐怀礼一人归正,便如同蛇无头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许多了。还听得人说,内中有几个很有名誉的盐枭头目,如任春山、沈葆义各人,也都见异思迁,陆续的做了官了。所以这两年,由长江路上来的人就没有再像从前那戊戌己亥年分,听见沿途村市上,没一处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着讲甚么桃园义气,梁山根基那些风话了。这件事的影响所及,还算是刘忠诚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这句话倒还不错。若不是他信从长江提督黄苟岩宫保的话,把徐怀礼设法招抚,一直蔓延到现在,那还了得么?设或再勾结了那些海外党人乘机起事,不免癣疥之疾要变成心腹之患了,真多亏这么擒贼擒王的一解散呢!至于这些瞎话,我当时也曾听见过来,不外乎假仁义以诱胁同胞,倡平等以收罗亡命,抗众害群,仇视官府而已。其实都是剽劫的粤匪余毒,又没有才力以济其奸,只晓得奸盗邪淫四字,是他们应尽的义务。正如鼹鼠饮河,满腹即止,又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做得出来呢?可笑近年那般做梦都想升官发财的官府,一经捉到个把清红帮,便视为奇货可居,不是说开会散飘,图谋不轨,就是夸约期举事,幸得预防。一味的张大其词,以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们真个引出实行图谋不轨,得期举事的花式来了。弄得富有变贵为,贵为变回天,一时不啻铜山西崩,洛锺东应,就像是有无数的海外党人散处在内地,无一处不可以放洋枪,无一家不可以藏炸弹似的。又像那些官样文章,倒像是替他们党人预先的出了一纸报告,但现在告示上话虽说吏治既腐败若此,动不动上以杀人为市恩,不以诬良为希宠,中国将来,还想强大的一日么?所以我说他们那些人,正合着四老爷骂强盗一句话:『都不是些好东西!”
真晓轮听一句,就应一句“是”,末后又连连的赞道:“此论甚是!此论甚是!从来国家败坏,哪一代不是发难在官吏手里呢?盖官吏之性质,为君民间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样。若此喉咽上有了损病,那个人还想得活命吗?所以曾文正克复南京的时候,在伪天王府看见挂着两副联语,一副是沉痛异常;一副是嘻笑出众。那沉痛的一副上语意,也是含着这个意思在里头的。当下别项禁物都一律销毁了,独有这一副对联,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后园里石船上挂着,听说至今还在那里呢!惜乎次丹此时不在外面,不然问问他,从前随待他们伯大人小宋尚书在两江总督任上,都该派看见过的。”
我听了,正要请问他是哪两副联语,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拍着手笑道:
旧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贪,断送了六七王天下;
新君更英武,从此天归人与,收拾来十八省山河。
还有一副是滑稽体:
一统江山,七十二曲半(金陵城恰七十二曲半);
满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这两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来正是宸章。真晓轮见着早站起身来,问他怎么进去这么久的工夫才出来的,难不成你们尊夫人还要次公做画眉的张敞、傅粉的何郎么?不然,就定是在里面看了一出新《双摇会》的堂戏出来的。宸章笑道:“适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待,望乞恕罪!”真晓轮中报,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汤饼会。我也向宸章致了两句颂词。宸章又对我说道:“兄弟的解款,现在业已凑齐了,本想来日就派人押解,同世兄动身的。不想如今有了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两天,等小犬过了三朝,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罢!好在连头尾日期算起来,还没有逾十日限期呢!”我道:“世叔这里有喜事,小侄理应留此照应的。但是要彼此拘行迹才好呢!”宸章道:“那个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么行迹可拘,只要你不怪我过于简慢就好了!”说着,又对真晓轮道:“旭初,你们谈的甚么古话,不要因为我一出来竟剪断了,那就不如我还是进去的好了!”
真晓轮笑道:“我别要再想借故规避,我正要请问你一件下流社会里的甚么那些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我平日博学多才,去年年终里又得了同通班子里通省干员第一的考语,这一点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务必望我破点工夫,说把我们听听才好!”宸章此时,颇有趾高气扬的气象,又被真晓轮这么一抬,不觉点头幌脑答道:“此话若在三年前问着我,要算合着《镜花缘》小说上一句『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了。但是如今我还约略的懂得一点儿,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说着,又把脸对着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这也是我们老三做了一趟发审局的差事好处。记得前年汉口,拿着几名青红理三帮会匪,上头就提过江来,发到发审局里研讯。那日听审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们老三终是胆小没用,就生恐兴大狱,预先的了服感冒假回避了,单叫我到局子里去听听是甚么消息。可巧我那日几处客一拜,再弯到里,已是快讯过了。点名单上只余着一个山东人,说是甚么理门里的老师傅,还没有审,我就挨到问官的后面去立着。只听见堂上对那人道:『说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挺着胸脯子回道:『小的这理门,不比他们那些强梁霸道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是劝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先不先头一件戒规,就不准吃鸦片烟,这是大老爷的明见,一个人不吃了鸦片烟,岂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费了吗?所以外面的人都称说在清(指安清帮)必穷,在理必富了。那其余的组织,大约同释教差不多,实在没有丝毫的坏处。不敢在大老爷面前打诳语。』说着,又拿手对着他后面跪的那两个人一指道:『大老爷不肯信,求恩问问我这两个徒弟就知道了!』那问官真个就把那两个人喊他跪上些,问道:『你们两个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向来是做甚么行业吃饭的?怎么样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么?今天对本委有一句供一句,本委好替你们转求臬台大人恩典,开释你们。』那两旁的野蛮皂役,便一迭连声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时一个人已经是吓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了;还有一个头上生秃疮的人,胆子略大些,红着脸回道:『小的叫李阿三,人家因为小的没有头,所以个个都叫小的做电气灯。他姓赵,名字叫赵鸡子(赵与灶同音),却都是做飘行的。』那问官道:『本委瞧不起你们,倒是两个做票行的,还是做的汇票呢!还是做的那发财票子呢?怎么好端端的体面商人也会入起会党来?』那秃子又道:『小的说的飘行,就是那扫清码子,爽直说一句,是两个剃头匠,不是你大老爷心里想的那汇银子票行同那发财票的票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