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4 页/共 12 页
谁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从河南省开封府调授江宁太守以来,不觉又匆匆七八个年头,终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今日旧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闲游数日,欲一览皖省山水名胜,兼可调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于政治上有密切之关系等事。嘱我随同他改装易服,带了一名亲兵,挑着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着庐州一带进发。依他的意见,要想往皖北凤阳游玩第一山龙兴寺,瞻仰明太祖的遗迹。不料一者北路难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识路径;再者,他又要到处停顿,不肯雇备骡轿,长驱大进。加以彼处骡马,都是没有鞍勒的,就雇了来,我们也不惯控御,只得三人慢慢的走。
说来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一望累累,兼有许多孝子慈孙,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错杂着零骸碎骨,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疮痍未复,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我们又走了一程,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十分活动,中间嵌了一座大碑,汉隶“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此时天色陡然黑暗,墨云四合,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乌压压四围树木,遥见几楼炊烟,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笼罩着那所村庄,如同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与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个富贵的气象,候有过路的人来。你探问一声,看是个甚么去处,可有地名?”话言未了,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顷刻间,雨仗风威,如天河倒泻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两旁东西辕门,正好避雨。我们主仆三人,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为雨大,都陆续挑的挑,驼的驼,一齐来到。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内中有个五十余岁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对那人说道:“你不认识字么?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那人又问道:“怎么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权贵,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那人又道:“原来如此!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吃的、夜里搂着的、日间抬着的,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照你说,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说得响嘴的事,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闻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着,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一只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号志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不住手尽着画圈子,口里说道:“以此测度别人则可,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所做的事,有胆有识,为国为民。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半生黄卷,都随着乌鞭黑帽,犹如沧海一鳞,巫山片云,顷刻间风驰电掣,卷入无何有之乡。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
他直说到此句,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请了。”他慌忙的答道:“岂敢岂敢!”我说:“请问阁下,此处可有地名?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到底是件甚么故事?我们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处,可知具有前缘。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他又道:“岂敢岂敢!既辱承下问,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尽情倾吐!”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们足下名叫『十八孩儿洼』,前走几步就是『雁来岗』,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叫做『掩月堡』。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叫做赵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福气又好。他们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齐,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去做上炕老妈子。”
我说:“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他道:“岂敢不送!如要爱情深重,割舍不开,就得远走高飞,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只要他看见这妇人,夸赞一声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会有一班『昆仑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也保不住,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哪个敢同他抗拒呢”乐得送掉一个妇人,换上百十千钱,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我问他:“是哪两等?”他说;“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娶着标致老婆,都视为不祥之物,破产的祸水。那等下流社会的人,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欺压同侪的勘合。久而久之,闹成个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上代传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各家千方百计,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充作发妻,争先恐后送去听选。只愁选不中,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须三个钱的本钱,一张红纸片,不问你是举监生员,也得请你吃官司。
个中有个外路秀才,三年前领了妻子来这合肥县城外居住。因家中贫寒,难以度日,央人将妻子荐到墨子村里去雇乳。不意一别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里去,妻子的面不能见一次,连那雇乳的薪工都分文无着。家中丢下五六岁的小孩,终日向他爹爹要母亲,啼啼哭哭,吵闹不休。一日,合当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寻妻子,正值他妻子雇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轿前深深一揖,求将妻子放出会他一面。谁知两旁的豪奴拳打脚踢,不容他近前说话。还有一个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个臭乌龜也在老爷们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赏你三千毛竹笋煨肉了,还不快些儿缩进头滚了罢!”那秀才不听这句话犹可,单听了这“乌龜”二字,如同炮竹燃着火,劈劈拍拍炸将起来,当下按不住无明性发,便泼口骂道:『好一个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侯门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有夫之妇,三年不令见一面。我来以礼相求,你这一班无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纣为虐,还要啰唣我是忘八乌龜,要请我吃竹笋煨肉。你须知国家有杀奸佞的刀,却没有打秀才的板子!你这班没毛的禽兽,替我仔细着,相公们别样穷得没得本钱,一枝笔两条腿,却是不要本钱的东西。滚钉板,告御状,拼命都要把你这一群畜生的角扳将下来,你们方晓得相公们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里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口里骂得一团白沫,跟着说话犹如微雨洒轻尘四射出来,喷得站在他面前看闲的人,都一身一脸。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经走远,不知因何又重复折回,七手八脚将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顿的攒殴乱打,顷刻死于非命,直挺挺趟在门前,要一分气息都没有!其时那位真大老爷正值午堂讯案,忽听头门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来到案下,说是有个换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处被人打死,求恩昭雪。两旁的书役听见,都面面相觑,大有个互相骇怕的意思。真大老爷也不问长短,即刻轻车减从,带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来岗相验。
我在下当时正由此路经过,看见知县下乡,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热闹。谁知还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一片嘈杂的声浪,早撞到我的耳门里来,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乱子。再候我同知县轿子走到,那尸场上人,已是千层万迭,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随着那知县轿子走,一直进去,只见那引路的苦主指着地上的死尸,对知县说道:『这就是小人的谱弟!因为来要妻子,被他们攒殴死的,求大老爷伸冤。』说着,就望住死人哭将起来。我当时莫名其故,心中暗想:“就是打死个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耸动这许多人来看?”我再垫着脚尖朝外面一望,只万头钻动,号志一片汪洋的海水上,扎了一排人头筏子相似。
忽听那知县传地保,喊了有一两个钟头,地保连个影子都没有。知县便发怒,对着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说道:『本县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余的,都一个认不得。你们今日好好儿的替本县用心检验。本县回到衙门,按名赏银二十两;倘敢得贿讳报,亦当血比不贷。』说了这几话,便将两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将一个透水绿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烟壶除将下来,实时当场分赏了二枚。那两名仵作哪里敢收?知县又道:『你们尽管收,这是本县有功必赏的意思,只要破除情面,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死者,本县还要详请上宪,赏你们的顶戴呢!这点玩物也算得甚么遣重东西?快下去办事!,那两名仵作不敢再说,只得各人谢了赏,一个人戴上搬指,一个人拿起鼻烟壶,走近尸身,如法高声喝报。那位真大老爷就听一句,亲自填一笔尸格,感动得四面看闲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时异口同声,拍着巴掌喊叫“青天万岁”。
此时人越聚越多,那嘈杂的声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汹涌。忽然从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黑胖麻脸,有四十余岁,几根稀黄胡子,头上戴了一顶披肩羽缨大帽,腰中两旁还挂着许多佩件,手里举着一副大帖子,挺着胸脯,走进尸场来,冲着那位真大老爷公案前一站,口里说道:『呔!我们敝上替你老请请安。照这种路毙的案子,从前历任县官,再没有办过。不过由地主赏几吊子大钱,召人认领了去就得了。我们敝上传话出来,知照你老要小心了头上的二寸半。』我当时站得逼近公案,听那戴缨帽的人,说到甚么二寸半这一句,忽被真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喝声:『左右与我拿下!』我不提防,险被他吓了一跳。”
我道:“拿下了又怎么呢?”他道:“彼时众人见那知县不顾情面,又是一阵拍手。那喊青天万岁的声音,比前更高更众,好似天崩地塌下来的。后来不多几日,那位真大老爷就调任别处去,换了一个官来。这案子就不听见提起了。听说此事还牵累一位本省的巡抚,为着批饬彻底根究,降调了顺天府尹呢!”我说:“那位真大老爷现在可好么?”他道:“不要提起,说来真是可怜!自从这地方上百姓替他树了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动仇家的观念,不到半个月,先将那位抚军离了任,真大老爷也就跟着搜罗别的案子,连根都参掉了。白做了一场清官,终成画饼。你看中国官场的前途,还可以预料么?”我道:“据你说来,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个名称其实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旧云开见日,只是路上泥淖,甚难行走。我年伯头一件,就听见了这么一宗爱莫能助的案子。又见路道难行,大有退志,我乘机请道:“皖地也没的好风景的胜迹,我们路途又不熟,再者伯母们算来快到省了,我们还是回去了罢!”他听了亦以为然,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
这次转来,倒比去的日期迅速,只消两三日程途,已抵安庆。云卿伴送官眷早到,皖南道署的书差正在那里忙着迎接新任无着。云卿见着他父亲,大为欢喜,就择日接印视事。我随同在安庆省城。转瞬韶光,不觉又是大半年过去。自己想我一个人,上帝与我以完全视听,不可自暴自弃,与草木同朽。即不能建高牙、立大纛,亦当遍游名山大川,多阅世态,庶不虚此一生。主意已定,要想往广东去寻一位表兄。原来这位表兄,姓成,名守政,表字述周,也是我们扬州人,是光绪壬午科的举人。他在我十岁的辰光,曾因家庭涉讼,只身逃到我父亲任上来。我父亲抚同己子,除却亲自教授,又替他结了一门亲事,却是南京有名誉的梅幕府女儿。他自从得了这一门亲,也应该他官星发现,中举的这一科,内帘官就是他的舅泰山郝少珊大令。后来加捐了大八成知县,分发广东,听说刻下甚为满意,得了善后局的坐办。我是同他从小儿一处玩耍的交情,而且又是中表至亲,我想到彼处看看,有何机会,再作道理。就向我年伯扯了个谎,说是接着我母亲的手札,嘱我暂时回家,探望再来。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理应回去看看母亲,就叫人知照账房,送我墨西哥花边二百枚,连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一齐交给我。云卿昆仲又邀约同人治酒,为我饯行。
我们初到安庆,就听见人说,道署后街新来了一家歌妓,花标叫做避月阁,是上海下来的书寓先生。钱晋甫要闹了到他家去借台面公宴,他们就约了我一同前往。至则门前半湾流水,两树梧桐。及至走进去一看,却是一顺三间平房。后披有一间小小客座,通着主人的妆阁,颇形幽雅曲静。内中陈设,亦觉不俗,四壁挂了几幅任阜长何诗孙的字画,当中悬了一架西洋放大映片镜,却是避月阁的小像,手里拈着梅花一枝,作攀帘欲出势,上面是汪渊若题的四句诗,右首是陶浚宣的北魏“避月阁十八岁小影”八个大字。我再望那诗,上两句已字迹模糊,莫可辨认。下二句是“玉颜早被姮娥妒,不敢轻从月下过。”我知是想刻画“避月”二字的神理,然而也不见得真个高超。
众人随便坐下,自有那房里的娘姨大姐来照例装烟送茶,殷懃伺应。又在晋甫的面前告了假,说他们先生出去应一位钦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少停即回来的。一面又派打杂的去转局。不一刻工夫,早听见一片笑说之声,从门外走进房来,口里嚷道:“钱大人,是那阵风刮到这里来的?”云卿向晋甫问道:“怪不得你要闹了来,你是曾经沧海的客,但是你不知道有个甚么秘诀,无论走到哪里,妓女们都是同你要好,你可以传授我们一点,也省得讨他们的厌!”晋甫笑道:“这件事却难,就教导你们,也做不到,除非是跟着我姓了钱,他们自然就会喜欢你,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避月阁道:“钱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不能普天下的青楼妓女们,都是生了一种爱钱的性质,难不成没有一个是重情的吗?一个人如若没有情,你就是金钱豹投的胎,我也不情愿同你缠!”云卿笑道:“月先生将我们钱大人比着金钱豹还好,倘是比了一只老蔡,将来我们有了疑问,还要求他占验哩!说着,大家又笑了起来。
避月阁不解老蔡是件甚么典故,揪着晋甫的胡子要他讲。晋甫一时护痛,不觉那胡子就着避月阁的手低下头去,两只手要想同避月阁橕拒,却又不便用武,只得伸开十个手指头,在空中乱划乱摆。云卿对避月阁笑道:“月先生,你们钱大人已将老蔡的真形图现身说法的演出来与你看了,你怎么不懂,还要同他闹甚么?”避月阁终是做妓女的人,心性灵敏,再朝晋甫一看,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松了手,拿着小手巾儿,替他将胡子理顺,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装水烟。
其时他们只顾好笑,我却观人于微,暗暗佩服避月阁颇得妓中三昧。即是偶尔大家闹了玩,亦存个操纵的手段。猛然想起从前秦淮女史素兰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对我讲说,是嫖客们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寻快乐,哪知道一个能色艺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泪,才能有宛转随人的程度。及至台面上应酬,哪一句话不是从心窝里抽过,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里练来!这几句话我当时听了,也不过是句淡话。今日看起来,实在是句阅历语。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关照我得闲到他屋里去,说是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在金陵时,不知怎样就忘绝了。我想素兰知道,又要埋怨我无情呢!
我正在那里一人思想旧雨,不觉伺候酒席的人已将棹椅调开,云卿便走来送酒。房里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笔观,一搭局条,一搭请客票,安放在棹上。我忙向众人道:“诸君今日盛馔,如系为我而设,请破除旧例,一律不要叫局,好让彼此畅谈衷曲;再者,台面上既有了我们月翁在坐,也不至寂寞了,又何必各人拿着钱,叫他们来演习几句先帝爷、老薛保哩!”云卿首先应允,众人见主人已肯,也就乐得大家省却这一款无益的浪费。于是各人归坐。我又拉避月阁叫他一同坐下吃酒。他再三的不肯,后来大家一气同春的要破这个例子,他才告罪,斜坐在晋甫旁边,勉强举箸。
葆生道:“我们今天索性实行花酒革命,凡一应旧例,如豁拳唱戏等类,扫数改掉。”晋甫道:“喝哑酒也觉得无味,我们不如想了时新的酒令出来如何?众人拍手道:“好好!就公举避月阁做令官,派晋甫议一张新酒令的程序单,以便公共遵守。”当时晋甫便取过那预备写局票的笔砚来,伸纸磨墨,顷刻而就。众人立起来,看见上面先写了各人姓名同外号坐位,是:一座王小雅(热心),二座范毅?(吏隐),三座钱晋甫(花蠹),四座李春台(蝶魂),五座李云卿(呆公),六座李葆生(鸿),七座避月阁(花寓),以上共是七位。下面又开了新酒令的宗旨,是:滑稽、电鉴、捷才、猾吏、时事、飞觞、误会,也是七式体裁。用七根牙筹写在上面,插入一个小花瓶里,放在台面中间,以便临时掣验。那单上又注明:“先由令官起,掷骰成彩后,说韵语二句。再照本人掣得之签上所开宗旨,各说短篇故事一段,要与题旨不相反对者为及格,不能者罚依金谷酒数。”正是:
酒政已颁新命令,
花丛莫唱旧时歌。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
第八回 翻新令妙语出红妆 叹歧途热心遭白眼
各人将酒令规则看了,交与避月阁花寓。花寓接着道:“我们行令是件雅事,须全体用别号才别致呢!”又寻了两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内,声明以天地人我长大侯小侯定各人先后之次序,众人都应允。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将各人门杯斟满。
花寓刚要拿起骰子来掷,忽然拿小手巾掩着口笑道:“我有点不过意,弄错了却不要又来嬲人罚酒?”晋甫道:“有我呢!你请放心。春秋之义,罪不加于尊,人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罚的。”云卿笑道“这是曹操的话。花寓你要留心,不要头被人割去,做行法品。”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轻轻一掷,众人向盆里看时,可巧是两粒全么,花寓道:“双么号地牌,两点梅花带雪开。”二座是吏隐,制签又是猾吏。云卿笑道:“你办刑名,这猾吏正是你的属下,不可不知。”毅?也不来同云卿答话,想了一想,说道:“有个人在吏部里候补,一日,文选司出了缺,该他去顶补,本部承行书吏来同他道喜,就问他要使费钱。他仗着自己班子老,尚书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会他。不意明日旨意下来,这个缺竟补了别人。他意谓偶尔更动,决不会常有的,下次再出缺却是跑不去的了。过了数月,那武选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书,又照旧来替他道喜。这一次要的使费,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文不与。那部书临行时自言自误的道:『莫后悔!莫后悔!』谁知尚书开上去请补的单子,到了揭晓,仍然是被别人补了去。他到此时才有点儿害怕,连那位尚书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个甚么弊病。再者单子是自己亲开亲送,难不成部书有左右皇上予夺大权的伎俩不成?不多时,部里又出了一个缺,那位司员也不敢再去同他碰钉子。就是本部的尚书,也亟欲打破疑团,研究其是何主动力。于是堂属二人约好了,在私宅里将那部书寻了来,就请教他两次更换的原因是何神手,如说出来果具特别的奥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当如愿以偿。尚书也对他说,只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决不一究。那书办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见本部的总宪这样赏体面,不过意再不说了,笑道:『此中并无十分运动,向例请补各缺,都是开正副两名,进呈御定。那第一个正名是应补的;第二个副名是预备皇上更换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只要串通南书房的太监,预先藏一个小红纸耳签在指甲缝内,候尚书送单上去进呈转递的时候,轻轻的将耳签黏在正名旁边,皇上见了那签上的字,自然会圈出第二个来,及单子发出,必定仍从他们手里经过,再将耳签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觉,而中伤之目的达矣!问他那耳签上到底是几个甚么字?他道:『哪须用着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说完了令,饮了一口门杯,接过骰子一掷,却是一粒么一粒二,花寓说道:“一二姘一么,樱唇一点颜色娇。是个小猴牌,该翼鸿说。”便将签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随手抽出,正是误会体,便接口道:“从前安徽省六安州有个人,捐了一名知县,到省去见制台。制台一时正没有甚么话同他谈,无意中问道:『闻得贵县六安专产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县回道:『禀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后来又自知误会,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职大。』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赞道:“这才算得纯用本地风光呢!”葆生便饮了门杯,一连掷了数掷,那两粒骰子在盆内滚了半晌,方才成色,众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对六,可巧是个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春回大地来,此次该首座了!”我就不等他们将签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见签上注着滑稽二字。我道:“这个难题目,这番要难倒我了!”
众人催我快说,我沉吟一会说道:“先时花寓说金钱豹,我就说个金钱豹罢!有一个水牛要同金钱豹去认本家,就请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须要变一变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几千铜钱,编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洞豹王都远来相接。不意未过数日,那牛身的钱渐渐落去,一起金钱豹就驱逐他出洞。水牛不觉发怒道:『今番逐我,不会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后倨也?』那一起金钱豹笑道:『我把你这个胡涂畜生!前日不过因虎老大介绍,说你有几个钱,所以暂时同你认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谁还要来恭敬你,同你认本家呢?』』大家听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饮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对我说:“滑稽是连二,还要费心说一个。”我接过签一看,见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着“续一篇,不愿者罚”一行小字。我说道:“这个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时并未见有这么一行字。”花寓道:“不须多说,再说便是不愿,令官就要执法从事了。”我不觉伸舌道:“果然酒令严如军令,还未受过孙武子军事教育,倒已有了监军的资格了。”花寓笑道:“你请快些儿说罢,下面尚有四个人未应令呢!”我道:“我说只管说,可先告个罪,我们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云卿道:“只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于见怪的人,你尽管说不妨,有我做主哩!”我道:“有一个兔子,那日同着狐狸偷游街市,遇着一位带红顶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吓得了不得,悄悄的问狐狸:『这是个甚么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们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小畜生,那头上戴的叫做红顶子,后面拖着像一条尾巴的便叫花翎。这花翎却又以多为贵,在那根上分出一眼两眼,最多还有三眼的哩!这都是人皇赏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后辈,是两件不容易得的东西。』那兔子听了羡慕不已。一日,遇见打猎的一伙人,一弹弓刚将那兔了脑壳打破,流出血来。内中又有一个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兔子的屁窍。兔子也不怕疼痛,夹着这枝箭跑回洞府,对那狐狸道:“『你还不来迎接我?我拼着性命流血,骗了一颗大红顶子来了,后来又被我骗来一枝花翎到后,就是有一件不好,我这个屁股着实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详了半日,说道:『你不过是枝花翎罢了,还不是双眼三眼呢!』兔子听了这句,不觉发急道:『再要多两眼,我一个屁股不够换。』同席的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我便照例掷了骰子,却是个我牌,花寓道:“我牌却似初三月,移向天边化赤龙,该到四座蝶魂掣签。”
及至抽出来一看,是“时事”两个字,他问道:“我本人的事可算得么?”花寓道:“这才真正时事呢!但说无妨。”李春台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时候,城北妙相庵里有个大和尚,想到上海去卖戒烟丸,他就与我商量,想请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问他这药叫做甚么名字?他说他们倚佛穿衣,赖佛吃饭,没有一事不靠着佛,如今就起个商标,唤作西天佛乳罢!但那文辞,又要高雅,更要寓惩劝及招徕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发明来,自富自强,谁新了文明世界?这佛乳么哥,这佛乳么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点戒,比不得吗啡烟质,浪骗钱财。』当时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维,左边写了『如有吗啡以及烟质』八字,右边又写『死人失火天诛地灭』八字。谁知那和尚看毕,欲语不语,若有不满意的样子。我说:『彼此至好,有甚么话尽可商议更改。』他道:『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这“天诛地灭”一句,请你去掉了。我老实对你说,如今世上卖戒烟药的,越灵越有吗啡烟土。我们出家人和菩萨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那死人一层,我却不怕,我既出家,家中无人可死,就死了也不与我相干。至于失火一层,我更不妨先保险后开店。但是这“天诛地灭』四个字,是说到僧人本身了,千万改掉了,不要财没有发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顽子的!』”春台说毕,饮了酒,拿过骰盆掷了好一会,他是近视,急切看不出甚么点子来,花寓眼快,喊道:“有了,不用再掷了!”我一看那盆内端端正正是两粒全红,花寓道:“双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轮到花蠹。”
晋甫正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听了此话,忙走来归座,抽出牙签一看,见上面写着“龜鉴”。晋甫道:“秽气!秽气!怎么轮到我,就会遇见曳尾公?”花寓听了笑道:“钱大人,你爱嫖,多年嫖客变成龜,你自然要遇见他!”云卿笑道:“花蠹认清了题目的宗旨,不但龜,还要替龜照镜子呢!”花寓道:“快点儿替钱大人预备了便壶。”我问他是个甚么意思?他抿着嘴笑,不答应我。葆生笑着对我道:“小翁,你没有读过《本草》,你不知道这个典故。”我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想起取龜尿要用镜子照的话。我正含了一口酒,几乎要喷射出来,赶忙借着出席寻水烟筒遮掩过去。
晋甫手里拿着一方小牙篦,梳着胡子说道:“我听见有个嫖客带着万金,在一个名妓家里嫖光了,但他那二人虽是金尽牀头,然而情丝未断,名妓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从,做了一名男班子,他们绰号叫做『打老粗』,以图久聚。谁知未过几日,那名妓又接着一位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里,已经有点吃醋,然而屈于无钱,又要寄他篱下,不敢发作。有一日晚宴,座中只有名妓的母亲同著名妓、嫖客三人,他们一时高兴,要行个酒令,那名妓的母亲便欣然应允,头一个说道:『春满屠苏把酒筛。』名妓道:『侬家恩义人人爱。』那嫖客听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声说道:『我万两黄金都不惜。』只有三句。新嫖客忽见旧嫖客充着打老粗立在一边,就向他问道:『看你像貌倒也清秀,可会续一句酒令否?』那旧嫖客听了回道:『怎么不会?』随即伸出两个指头笑道:『来年一对打老粗。』”
晋甫完了令,拖过骰贫盆一掷,正是两个三点,花寓笑道:“这回是李大少爷了。”便想了一想,说道:“我牌六点巧相连,小三元接大三元。”众人齐声道:“花寓好一个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贺一杯!”云卿便照例拿过签瓶,见那瓶内只余了两支牙签,他一面摇着瓶子,口中说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这两支中拣我肚里有的发一支,千万保佑我莫要交白卷。”我笑道:“岂有大小三元的人会交白卷的道理?』云卿道:“不相干,我前年点进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举人呢?”
我正要朝下问,忽听花寓催他交令。云卿抽起签一看,是“飞觞”,下面还注着合座饮一杯,于是大家饮了一杯酒,听云卿说道:“一位村学究同着一位财东、一位政界中人三人在一处吃酒。忽然天降大雪,他们三个人便闹了要联句,还要特别联法,做六个字一句的诗。那学究便先开口吟道:『六出飞花落地。』做官的接口道:『正是皇家瑞气。』富翁说道:『就下一月何妨?』三人说得正在高兴,不防门外有个乞丐在檐下避雪,听他们三人所联的句,未成一韵,且雪下一月,与他大有不利,不觉仇怒应声续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晋甫道:“骂的痛快!谁叫你出奇出格的要行酒令呢?”
花寓道:“这一支签也不必掣了,好歹是我收令。”便坐下来吸了几口水烟,说道:“我三年前有个客人,他对我讲,他从前在大内里当差的时候,一句话弄了三千银子呢!我问他是甚么话这样的值钱?他道:『有一位从州县起家荐升到督抚的这么一个人,到京城去陛见,不懂内廷的体制,那衬袍穿了一件荷色夹衫,他说红紫不可为礼服,况是朝觐大典,穿上去必定有处分的。其时皇上将近御殿,倘要回寓重换,是万万不及。那人就没有法子,对着他哀告,他法子倒有,却不肯贱卖。后来那人在身上靴筒里摸出了一张三千两银子汇票来送他,他才教给他将那夹衫脱下来反转身,里子朝外,一转移间,不是一件绝好的玉蓝色衬衣么?后来那督抚虽然后悔,却因他是内廷供奉的人,没有敢奈何他!』”晋甫问道:“依你说,他在内廷供奉,到底是个甚么官?”花寓道:“据他说是个太监。”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我道:“是太监不是太监,月翁你自家都该知道,又何必用着据他说呢?”花寓转念一想,也大笑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谈了好多闲话,那外面业已月光满地,伺候酒席的人,便点起灯烛,我随意吃了点东西,各人散了席,一同告别了花寓回署。在路上向众人道了谢,又谈起避月阁的人品才情,即是随便的两句韵语,亦自吐属不凡,且与云卿更为留意,说出来恰合身分,不胜羡慕之至。晋甫道:“花寓本是扬州的一个旧家,听说他的祖父还是中过鼎甲的呢!自小儿就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连八股都会做。他常说:『这时文越做越薄,恐怕是件不有大寿的东西,快要到绝命的时代了。』因在上海扬帮不大得意,才到安庆来的,你要爱惜他,我可以替你介绍。你就再过几时,再动身如何?”我笑道:“晋甫直把我当作色鬼了,岂有请朋友来赴席,会割起靴腰子来的。”云卿也帮同我说道:“天下尽多美妇人,何必敦敦在此?小雅倒不是这种人,晋甫也不过说了玩罢了!”说着,大家已进道署宅门,各回卧室。又过了几日,我就辞了我年伯以及云卿、晋甫诸人,搭了长江轮船,第二日下午即抵镇江,寻了一所沿江边的客栈住下,向账房里要了一张到广东的船票,船名叫做“江南”,是只运米的商轮。我上了船,头一二日尚觉平静,不意到第三四日上,风波大作,那只船异常的颠簸,坐卧不安。他又沿途起卸货物,不能直达,我心中不觉烦燥起来。忽然听得人说船到香港了,便有船上的茶房来舱里知照客人们:“可有鸦片烟膏同烟灰,快点儿抛下海去,这里是外国地界,鸦片烟是归官卖的,查禁得利害的很。倘有人私下带了一个泡,要罚五十两银子呢!”旁边有个人说道:“不错,前年曾记得有个新科状元,由广东打抽丰回来,路过香港,因为行李里头带了拾几两大土膏,被外国人查了出来,罚二千两银子,还押了一礼拜,后来广东制台再三电保,才肯放的呢!”其时虽是四月清和,那天气已十分炎热。我一向听人说香港是广东第一重门户,就走上舱面一看,天已薄暮,那山势不甚清楚。但见明星万点,高高下下,蜿蜒曲折,势若长蛇。我看了一会,心中暗想:这个地方不是为从前林文忠烧禁鸦片烟一案割把英国人的吗?可惜禁烟是一宗善政,只因有奸邪在内,忠臣不能成功于外,致被英将义律所卖,卒至圆明园一炬,咸丰帝率两宫后刀妃皇西狩。僧王格林沁亦以是役守八里桥失利,通州继陷,遂使咸丰帝崩驾热河行在。南京一约,实开我中国千百年割地之机,而我大清皇商绝嗣之问题,亦因之而起。(光绪为同治嫡堂弟,横承大统,将来若为同治之嗣则光绪心无后;光绪有后,则同治必绝嗣。总而言之,任凭若何,都有一代皇帝绝后也。)将来设遇海疆不靖,变玉帛为干股,香港海权,彼既与我公共,何难守以炮台,扼以战舰?航路一失,则外省协济,碍难直达,将军势不能从天上飞来,而广东全省必致受坐困,莫大之影响,良可浩叹!
我正在那里杞人忧天,猛听船上气笛呜呜的两声,又接着机舱里钢板当当响了两下,我知是大车发的开轮号令,那只船已慢慢的离开原处,不一刻又照前一样的飈播起来。所幸开的慢轮,过了香港,海浪也渐渐小了,所以比前稍觉平稳。我素患晕船,只得扶墙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说荟》的小说,就着牀前的煤气灯观看,不沉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耳中人声嘈杂,已挤得一舱的栈伙挑夫,同各种卖水果吃食的人,都是语言啁啾,一字莫辨。过了好一会,有个人手里拿了一卷红纸走来问道:“你先生可要住栈么?我们是广第一家有名誉的客栈,内有高大洋房会客官厅,以及茶水伺应,比别人家格外周到的。”说着,
又递过一纸栈单。我听他好是镇江人口音,便将行李各件交给他经管,把那栈单展开,约略一看,见上面写的话,同他口中所说的彷佛相似,高头印了“长发栈”三个大字,旁边又注明“阿根经手”四个小字。我便问他道:“你可叫阿根么?”他道:“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请放心,这里广东官场同几家有名的乡绅阔少,都要我伺候的。如前任闽浙总督何小宋何大人、礼部尚书许筠庵许大人,皆是我办的差事!”我听了那许筠阉,我却认不得。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里,着实晃了两晃。及至细心一想,哦!我晕船晕湖涂了,这不是我父咸丰壬子北闱中举的房师吗?他正是广东人,等我见了表兄,问着再去拜见谈谈,也是好事。
不多时,阿根已将行李捆好,雇了划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长发栈后门河厅上去,拣了一间客房住下。明日,我就雇了一乘小轿,抬进城,先到翻卷衙门号房里一探听,知我表兄住在个甚么无良街宦海巷。我再走上暖阁两旁一看,见那翻卷大堂西首鼓架旁边,还有一方红地金字匾额,上面是我伯父的名号,文是“德及胶庠”四字,写着升授福建巡抚广东布政使司补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应元书院肄业门生颂”。我看了,才明白是从前我伯父在广东藩司任上捐廉创建一座应元书院,那起考书院的士子送的。所以用“应元”二字者,取其我们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状元,预祝在书院里肄业的士子,也将来点元的意思。记得这书院落成之日,我伯父还撰了一副楹联,全文我记不清楚,只知内中有“天枢北斗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状元门生,名字叫做甚么梁耀枢,可知事有前定。
当下徘徊眺望了一会,仍坐原轿到我表兄的公馆。门上人见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乡人,就让我到客厅上坐,拿了名片进去。许久的工夫,慢腾腾的走出来,对我道:“太太说,挡少爷的驾,我们老爷昨日出差去了,叫问少爷此番是从哪里来的?到广东有何公干?现在住在哪里?候老爷回来,好过去谢步!”我问他道:“我同你们主人是自幼儿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庆来探望的,你替我请请你们太太的安,说我就住在城外长发栈。但不知你们老爷几时者得回来?”他道:“这个却不知道,出差的事,回来迟早是拿不稳的。”我又央他进去说,老爷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们也是熟的,不妨请出来谈谈。那门上人不得已又进去,我号志看见屏门后有个女人影子一晃。那人已经出来,低着头对我道:“太太也有点感冒,不能见客,请少爷改一日再过来罢!”说毕,大有不耐烦的意思。我只得坐轿回寓。
一连过了数日,不见动静。我无法,只好将远涉重洋,来寻他设法谋干点事做的话,备细写了一信。那日又进城去,公馆里人还是说老爷没回来,我就将那书信交与他,请他呈上去。谁知一过半月,依然雁杳鱼沈,毫无影响。我再到公馆里探望,见那书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缄识如故,并未启封,只是多了一点灰尘在上。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发作几句,转念一想:“这决不是他们做奴仆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却也难去怪他。”我也不再同他们多说,忿气出门。刚转过一个弯儿,对面来了一乘蓝呢中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那号褂是黑香云纱,红字上写广东善后局亲兵。轿内坐的那个人,脸上戴了一副生开茶镜,两眼下面,却被扇子遮着,看不出老少。我急忙站在路旁,让那轿子过去。及至他走过,我才醒悟过来,那个人号志是我表兄。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对,越对越想,我心中甚为悔此一来。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将从前患难情分忘记了,我又何必来自寻苦恼呢?这不是合着一句古语“求亲反疏,求荣反辱”吗?再等我回至栈中,已是天色微黑。一进栈门,那账房就笑嘻嘻的迎将上来,拱着手对我说道:“今天我们的敝东有个朋友,到栈里来谈天,偶然看账簿上尊名,托兄弟动问一声,阁下可是江苏宝应县的人?他说是有个恩师与阁下同乡,要想过来谈谈。顺便问一问他那恩师的后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发达的没有?”我问他:“你们令东的贵友是个甚么人?”他就拿出一张名片来给我看,说:“是那人存下替阁下请安的,约定明日上午再过来专诚拜谒,托我先行转达一句,务请你在寓少候一刻。”我就接过名片一看,正是:
人情历尽秋云厚,
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么人,下回再说。
第九回 乱哄哄万乘走长安 情岌岌隔窗听密语
我接过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着“何翰章”三字,背后又有“西林拜谒不作别用”两行小字。我正在那里出神,这何西林名字很熟,却一时想不想从那里过。忽然栈门外走进一人,约有三四十岁,短矮身材,团房舍孔,穿着一件湖色绉纱长衫,一进栈门就大声对着那位账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问那个扬州人的话,你可代我问呀?”账房忙对我向那人指手道:“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说着,又向那人道:“西翁,你来的正好!刚巧这位王老爷回寓,你们好直接交涉,免得我从中传话,反有不透切的地方。”便领那人与我相见。
谁知晤谈之下,那人正是我父亲咸丰壬科北闱中举房师何小宋尚书的三公子。当小宋尚书总督两江时,与我父亲师生相得,曾聘请我父亲在署调其三四两公子。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亲授读期内,已中过乡试,我父亲也异常的看重他,常说他品行端方,心地诚实,满意将受于小宋太老师的一番知遇,还诸西林三世叔身上,以为琼瑶之报,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时刻在心,故有恩师之称。当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听的人,无意相逢,十分欢喜,立刻代我算还房饭钱,叫账房梁先生派了栈伙,将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后约我一同闲逛了回去。账房此时知我与西林有旧,又见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说:“既是三先生朋友,这几天房饭钱赏我兄弟个面子会了罢!”我与西林再三不肯,谦让而别,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来西林住的地方,在广州双门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就是自从小宋太老师在闽浙总督任上,因张佩纶马江失守,被议回籍,两袖清风,一肩明月,已属入不敷出。近年太老师去世,府中人口众多,西林同父异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虽同居,暗实异爨。西林既将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应酬膳宿。除大世叔业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广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办湖北黄花涝厘捐,均已出仕。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见。各昆仲逐日设席,替我洗尘。西林又问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将来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扰尊府的一段话说给他听。西林道:“彼此通家,且两代世交,区区地主之谊,以后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周与我虽无甚交情,然在院上时常见面的。等我这回遇着,替你介绍一声何如?”我说:“他既无情,这倒也不必勉强。好在世侄带的川资,尚觉有余,得不求人处即可不求人,还是住几天回去的好!。
说着,门上人传进几张名片来,说是善后局坐办成大老爷替王少爷亲到谢步。这两张片子,是替家里各位少大人请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门的出去挡驾,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门缝里朝外一看,见一乘蓝呢四人轿,一柄红伞,四名亲兵,后面还有两名家人骑着马,正是前在城内路遇的那起亲兵轿马,一般无二。我心中想道:“述此番来拜我,是做面子与姓何的看,并非是顾念前情,足见我们扬属风土人情,远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抚时,不肯提拔家乡人,说扬州人记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权,必定坏事;及至坏下事来,严办则伤乡梓之谊,不办又损清正之名,俗语说:“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是以他任巡抚时,桑梓乡亲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尝无理。当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过来,我要璧谢,被西林拦住道:“落得收下来,大家吃的,你同他有这番交情,甚么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气,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来,给了一张回片,打发来人自去。
光阴迅速,不觉半个年头,腊尽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来对我说,他要晋京大挑,想约我同行到京里,也可以替我张罗点机会。问我可愿意去?我正以髀肉复生,搔首自叹,久欲一睹帝乡风景。且也有个表兄刘奉璋号我山,现任总理衙门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应承他同去。即日治装并发,由香港过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泾桥一家广东客寓,名叫泰安栈。
我从前听得人说,上海繁华,比英京伦敦还要富丽十倍。其中奸诈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诸如甚么赌场,除正经输赢外,又有一种“翻戏党”。他们种类甚多,门户不一,只要上了他骗,无任你金钢铁汉也要紧紧头皮,抛下两张金叶才得脱身。至于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那长三书寓、么二野鸡,降及花烟间之类,这都是人人知道的。还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贱可良的荡妇,暗中做着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装着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场。但是他们也很有许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内,美其名曰“轧姘头”,这还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几文钱,还可以落得个真个销魂。更有一种妇人,戴着金珠,穿着绸缎,专在戏园酒馆同人吊膀子,拣有钱的客边人带了回去。等到子反牀登,流苏账放,刚要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的时候,他却埋伏了亲丁,在门外忽地一声呐喊,双双擒下,眉毛儿一根曾碰着,已是弄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还要拿着银钱去赎身免祸。不然,他们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气的。只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久欲亲历其境,逐件调查他们的内容,以备将来着小说的数据,就是吃点苦亦属不妨。无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边。
连日看了几回戏,又逛了逛味蒓园各处的名胜。有一天,我在四马路遇着了一位家乡人,他对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话要同我讲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问讯。那人猛然问我道:“你阁下可接到家信么?”我说:“许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这却难怪,你们老太太业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着吉服呢?”我听了他的话,心如刀刺,自悔负气出外,以致抱恨终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谈,急急的回转了泰安栈,将此话告给西林听,便暂时请假回籍,随后再赶来北京,决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亲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两规元,我就匆匆搭了长江轮船,星夜回里。
及至到了宝应,始知我母亲已过头七,幸衣棺早经办就,丧费亦属齐全。我到家时,已承堂房诸弟兄协同我家眷经理妥贴,我在家将母亲舀为安葬,妻子暂行寄伊母家过活。所有我父亲一身余蓄,母亲故后,已是一文无有。我明知是母亲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别处,事关无凭无证,只好隐忍不言。勉强守过百日,在我母亲灵前哭别一场,仍搭长轮船回到上海,意欲赶往北京,践西林之约。
其时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报馆,一日数起接到北京电报,说拳匪仇教,京师异常恣扰,宫阙震惊,商民失业。每日天津轮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难的人,由北边朝南边来。有几个同寓的人,劝我万不可再朝北边去,自投罗网。我因未得西林实信,不肯背约,乃于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芦洲”号冒险北上。及至天津,已是满目荒凉,遍地设立神坛,昼伏夜动,紫竹林一带悉成焦土。津京车站,一夜数起拳匪拆毁之信,红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我因行李无多,未遭劫夺。再候我辗转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急往广东会馆探听西林消息,据云已于两月前出京南下矣!
幸而我山表兄尚在总署当差,记得他住在绳匠胡衕,只得直去寻他。见了面,他倒吃了一惊,问我因何冒着烽火跑进京来做甚么?我就将何西林约我进京,因母丧后至的话,说了一遍。我山道:“你表嫂等已经南旋,我是有职守的人,又是总理衙门的差事,势难走开。这几日的信息,一天紧似一天。芦保铁路已被焚毁,张家口电信久经不通。皇上虽有剿匪的旨意,无奈内中有人作梗,碍难做到,所以前日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遵旨公拟办匪的十条章程,亦止虚文,哪个敢实做的?目下京师各使馆异常震动,有电调洋兵自剿的信,恐大局糜烂,未有底止。但你既已来此,可以暂时在家看几日光景,再为设法,万莫要轻身出外。一经被拳匪遇见,只要你身上有了一丝儿洋货,就要指你做二毛子的。如今是没有王法的时候,切莫去自寻祸害。前日天津道同翻卷出辕,遇着拳匪,还要拖下轿磕头呢!你看还成了甚么体统么?我听了,只得应允着在家暂避。
一连过了数日,已是七月天气,外间传言裕帅在蔡村自尽,李鉴帅亦以十四日兵溃服毒。京师连日炮声隆隆不绝。焚杀叫喊,以日继夜。前门外一带,劫掠一空,各使馆卫兵,只有四五百名,舍命抵御。幸西什库墙壁坚厚,拳匪一时未能攻破。及至七月二十,我山赴总署一去不归。二十一日午间,始闻洋兵进城,两宫西狩之信。我此时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着胆走出去一探,见那路上逃难的男男女女实在不少。忽有一队兵勇走来,向难民抢劫牲口,洗剥衣服,那喊哭枪炮之声,映关城内一带火光,万分凄惨。
我恐被掳受辱,急忙抽身避入一条胡衕,看见一家板挞门,那门首公馆条子业已撕去,只余军机处三字略可辨。大门虚掩,我用手推开,走进厅堂一望,陈设完好,阅无居人。再转过回廊,见有两间厨屋,忽觉一阵饭香扑鼻,我走进厨屋,提开锅盖,却好一锅白米饭,一碗南乳炖肉,还有一大盘白面馒头。其时正在腹中饥饿,也不问主人为谁,盛过一碗饭菜,就在厨下权为果腹。又揣了两枚馒头在怀里,以备饥时再吃。我吃好了饭,仍然盖好锅盖。度过厨屋后面,有一扇耳门,进去是两进内外套房,上面悬着一方楠木匾额,颜曰待漏轩。我见天色将晚,此处稍觉幽邃,不如就在这内里暂度一宵,待天明再作理会。及至走进内套房,见牀被褥,一应俱全。我此时已置性命于度外,放下头意欲稍睡片刻,不意甫经交睫,那外房的灯光,从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来,将我惊醒。我睁眼一看,满室光明,倒把我吓了一怔。急忙宁神听去,那外房似有男女之声。我轻轻站起,从窗罅偷眼望去,原来有男女两个人在那房里。只见那男子向那女子道:“姨太太,我舍着命不要,同你交好,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那女子答道:“谁不是真的?前天外面风声紧了,说洋兵已过通州,合家商议到太原去暂避,只带了几只箱子贵重对象,其余粗笨家具,一概未带。我因一心恋着你,拼死拼活的才躲下来。你想,我太平日子不会去过,要在这个枪炮窝里恋着,不是因为你又为着谁来。”那男子又道:“你为我,我也为你。我到他家来当车夫,别人是恭维他是荣中堂的小舅子,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来的,想乘空抢了你出去。后来听得他们逃走,我吓了一怔,不意你倒是个多情的人,舍着性命不要,在这里等候我!”那女子又道:“我今日下午还烧了菜,煮了一锅白米饭,几个馒头蒸在锅里,候你回来吃了,好商议一同走。适才去望望,不知被哪个人先吃了一碗去,我们屋子里难不成有人进来过了么?”我听到此句,心中又是一怔,恐怕他要搜检起来,岂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忧?忽又听得那男子道:“此刻端王也走了,洋兵也来了,闻得西直门尚开,无人盘诘,你我快点儿收拾,乘着天未亮混出城去,只要逃到山东或是山西,就有命了。”接着两人扛过一口皮箱,打开箱盖,也不知他人身边揣了些甚么东西,男子除去头上红巾,腰间红布,换上一身短装服,仍像个车夫的打扮,握了一口朴刀。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笼了头,背上一个小小包裹,两人结缚停当,匆匆出门而去。
我停了一会,料他们走远,开了内房门走出一看,见壁上挂了一面女子照片,约有十八九岁年纪,却生得眉目清秀,下身被一带栏杆遮掩,看不出两脚大小。那一种神情,酷似适才所见的那女子模样。我究竟童心未改,珠宝金银倒不在意,见了这张照片,未免爱不忍舍,急忙取下来,卸却外框,藏在袖内,以为将来今夜所闻所见的特别纪念。仰看天已微亮,我终以我山未归为念,于是仍转回绳匠胡衕。
却喜我山已回,正在那里收拾细软,门前又站了几名德国洋兵,擎着洋枪侍立。我山见我回寓,发急道:“老佛爷已走了多时了,我是奉谕随驾的人,万不能不跟了去。现在东交民巷德胜门一带,已有洋兵把守。昨日街上乱得很,我随同召见后,即到德国使馆,同他们再三央恳,现已言明,我所有亲丁及重要对象,由他们派兵保护送上德国邮船,载往上海,已签押了一张照会在此!”说着,便将一张洋文照会同一纸行李单递给我。我匆忙中点了一点,共是十三件,用两乘驼轿装载,由门外德使馆派来的团练兵护送出城。我山又着老家人薛贵帮同我押解驼轿,我与薛贵各人骑一匹驴子,冒着雨连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我山即在城外分手,说他家眷齐寓在上海上大方栈,叫我路上千万小心,宁可舍物,不可舍人。万一得到上海,见了他们,烦我传语一声说他候我们走后,即赶赴行在随驾,俟有一定驻跸的地方,再发电回家知照。更叫他们速回江北,切勿再在上海逗留,致多糜费。临行,三人都含着一眼泡热泪,真是:宁作太平犬,不为离乱人,万种凄凉,一言难尽。
所幸小路并无溃勇劫掠,千危万险,挨到天津,紫竹林一带已成焦土。幸薛贵在总署日久,略解德误,及至渡上德国邮船,却好那船正要起碇,我们连忙将洋文照会拿出来,送交船主呈验。那船已自离岸,只听岸上各处枪炮的声音同城内外一片火光,烈烈轰轰,络绎不绝。大约是各国联军业已进城。我们船开行了半点钟,还远远听见男啼女哭,在脑筋中缠绕不去。到出了大沽海口,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才将心中眼中一切恐惧渐渐洗涤干净。
直至船抵上海,春申浦之繁华再睹,四马路之锦绣依然。百劫余生,惊魂始定。我急忙雇了一辆马车、两部东洋车,同薛贵将各件分装,拜辞了船上洋人,径投大方栈来。询明总署刘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号,见了表嫂面,将各物交割清楚。因为扬州已有人来沪迎接,又有薛贵照应,无须我再送往。他们等我到的第二日,即遵照我山嘱语,趁招商轮船回扬州去了。
我自他们走后,就移寓到五马路宝善街一家中客栈叫做天宝栈居住。因他房饭较轻,可为久居之计。谁知数月以来,风霜劳悴,加以炮火惊心,竟至得起病来。一灯孤枕,倍觉凄然。好容易才沉沉睡觉,见眼前有无数拳匪,一起起押着携男抱女的百姓,口中喊道:“二毛子,杀呀!杀呀!”忽然又有一队年轻女子,个个手中提了一个红灯笼,一方红汗巾,都打扮得同天僊一样,飘飘荡荡,随风起在空中。顷刻之间,那灯笼一变十,十变百,千千万万,漫天遍地,照耀得上下光明。忽被一阵风雨过处,那起女子和灯笼都一齐不见了。我正在那里诧异,猛听得洋鼓洋号杂着洋枪声音,由远而近。路上的人,一个个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洋兵来了,我们快逃命呀!”我听见,也随着众人走上一处高堆。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安定门城楼,那路上同城头上,均有洋教兵民来往巡察。我在城头上一看,见有一个洋兵在那城头壁上题诗,我走过一望,是七绝两首:
回头烽火已冲天,金阙琼楼尽化烟。
惆怅义和拳匪事,昆明宫殿一时捐。
作俑何人宠义拳?黄巾又见汉家天,
中原王气从今尽,一望神京一惘然!
我看了,心中正在惶惑,怎么外国人也会做起我们中国诗来呢?再一看,那题诗的人何尝是个洋兵,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东洋留学生。他见我定睛向他看,他不由的发怒,举起手杖望着我当头就打。我被他这一棒,打得汗透重衾,醒来依然睛在上海旅馆。桌上摆的一架小锺,刚刚敲得三点,那盏灯火已是小如菉豆,摇摇欲绝。我坐起来,将那灯重行剔亮,定神想了一想,觉得梦境离奇,莫可究诘,只有这两首诗尚未忘却,急忙在日记簿上记着,再重新睡下。细想那梦境,大约都是因我一向恐怖,留在脑气筋里未能发世,所以神经感格,致成颠倒梦想。倒是身体被这一场汗稍觉舒服。我由此一病恹恹,直到李文忠同各国和议告成,吁请两宫回跸,才得病势逐渐减轻。
屈指华年,又将半载。我在寓中坐得实在无味,听人说群僊髦儿戏,统是十余岁的女孩子演唱,倒很好玩子的,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车,到群僊戏馆门首,一下车就有案目(上海戏馆招待来宾之别名)走上来,笑嘻嘻的对我道:“先生有几位客?还有女客没有?”我答道:“只有我一个人。”他便一头应着,一头将我领到靠台口一张正桌上坐下,送一一张戏单,收了戏价自去。我在那单上一看,当中有酒杯粗三个大字,是:“柳梢青”,上面还有“特请内廷供奉一等花旦”一排小字。我看了真是好笑,内廷何尝有女孩唱戏的事?不一刻,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齐,台上打起锣鼓,一出出演将下去。第三出上《海潮珠》,即列国崔杼弒齐君那段故事。扮崔杼老婆的那个花旦柳梢青,一揭门帘就把我吓了一惊。随即拿着小手巾,将眼睛拭净,用神看去,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团,那面庞儿、身段儿、台步儿、号志是朝夕会面的熟人。再听他说了两声道白,更是似曾相识,就是一时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惹得一肚皮愤郁牢骚,无可发放,所以《海潮珠》那出戏一完,我就不再朝下看了,仍然坐了人力车,回到客寓。
一夜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要寻思此人从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刚交七点钟,我即睡不住,无奈起身洗面,忽见墙上所悬的一张女像,就是我在枪炮堆里带出来的那个照片。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僊所见的花旦,却是一模一样。我忙将照片取下,望一望片上的人,却又闭着眼睛想一想柳梢青,再将当日隔窗所见的那女子行止面貌,细细摹想,更觉若合符节,一般无二。
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我隔壁房间就住了个髦儿戏馆的账房先生。我搭讪着走过去一问,这柳梢青原来是去年七八月北边闹事的时候,同个姘头由清江一路逃下来的,身上带的银钱一齐用光了,住在上海满庭芳一家小客栈里,苦不尽言。那姘头又吃上了鸦片烟,要想将他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多亏那小客栈里老板娘娘做好做歹,花了二三十块洋钱,打发那姘头走了,就将他送到髦儿戏班里去学习。谁知他心灵手敏,不到半年,已是操演纯熟,上了台比那老唱手还要做得出色,所以班头是很抬举他的。
我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独自回房想到:“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失身与舆台下隶,又在兵马荒乱之中跋涉从人,间关万里,卒流入于娼优一道,岂不可惜!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红颜白之思,亦当放开巨眼,钟爱情于文人学士一流,如红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连天,冰霜匝地,辗转奔波,牛衣对泣,苟遇阮大铖其人,也落得红毡毹上,他年燕子春灯出现,较诸锣鼓登场,现身说法,不稍胜一筹乎?”正是:
漫夸北地胭脂客,
已作南都粉墨家。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