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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驻洋场虚心探社会 遇翻党无意得机关
却说我一人住在上海,光阴如箭,不觉两度蟾圆。那北京的兵燹,已逐渐复元,虽乘舆播迁,而神京不致陆沈,得以东望都门信马归,实为不幸中之大幸。一日,忽见着同寓的一个广东人,我无意中问起:“贵省有个何西林孝廉,足下曾否识面?”那人听我问何西林,对我脸上望了一眼,答道:“何西林何老三,你先生是在哪里认识的?”我道:“他同我是世弟兄,庚子年到上海,还是我陪他从广东一路来的呢!”那人听了,皱着眉头道:“他自从那年挑了一个福建的知县,由京里回家,就亡故了。如今他们老八何黼庭,已由拔贡朝考,用了浙江知县,听说目下正署绍兴府山阴县呢!”我骤闻之下,不禁一阵酸心,异常难受,急忙说了些别话岔开。
回想前年就要探访租界各种社会的骗局,只因有何西林同行,未得如愿。刻下一人在此,行止自由,很可以将前次未了的心愿料理起来。不独可为旅行之助,增长阅历,亦可以消磨日月,聊以卒岁。当时宗旨已定,换上一套簇新时式衣履,带着银钱,出了栈房门,信步走去。一转弯,便是四马路,看见有一个东洋人,被个年轻的女子拉着衣袖,后面滔滔不断大阵闲人跟着,都拍着手笑道:“看拆姘头呀!”我听见是拆姘头,也挨上去随着他走。
不多时,已到一家茶馆门前,那一起闲人簇拥着这对男女,如潮水般涌上楼去。我方立在门前,看那茶馆招牌是四海升平楼。那起闲人,早被楼上堂倌赶了下来。我当时分开众人走上去,在那一男一女的桌子旁边,泡了一碗茶坐下。只见有几个戴外国帽子,身上披一口锺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内中最讨厌的是一个黑团胖脸高颧骨,穿着一身孝服,那帽上的黑结子,倒比二号酒杯还大。竖着一双大姆指头,口中说了一嘴不完全的上海话,听他说话后尾,也号志是我们扬州的光景,顶会拿班做势的,在那里向东洋人威吓。我心中一时不解,怎么他们太和魂武士的国民,也腐败到这般地步,居然轧起姘头来呢?又见那女子连哭带说的嚷了一遍,穿孝服的人向着东洋人拍着台子恫喝,叫他快点儿招,免得吃大菜。我心中听到这句,格外不明白,无奈那人总是不开口。后来被逼不过,刚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早被那穿孝的人,走过来伸出鼓槌似的手,连头夹脑,就是一顿巴掌,打得那人两颊带太阳登时红肿起来。我在旁观,甚为不平。再看那邻桌上吃茶的人连看都不去看他。我心中虽不知道这起人为何如人,然看他那副凶恶形式,已猜着八九分不是善类。我就借着燃火吹为名,走到茶水炉子旁边,向一个江北口音的堂倌问道:“乡亲,我请教你,那张桌上东洋人,同那起男女是甚么事?怎么那个东洋人被打得动都不敢动,是个甚么缘故?难不成得罪了他,不怕他有领事干预么?”
那个堂倌见我问,一味的抿着嘴笑,不开口。倒是旁立的一个堂倌向我上下看了一眼,插口道:“呸!你先生可是问那桌拆姘头的人?”我应道:“正是!甚么拆姘头?怎么会这个东洋人挨他们的詈辱呢?”那人道:“他是个甚么东洋人!原来你是外路客,不晓得如今的风气。刻下不问是甚等人,只要把辫子剪掉,换上一身外国装,再将那哀皮西地二十六个字母略微念熟了,无论他是真出洋假出洋,就可以一律充留学生。遇着闹出事来到官,还可以占点体面。听说这位也是在家里父兄面前挂着出洋游学的幌子,骗了千把洋钱,走到上海来。还没到两三天,就在丹桂戏馆里碰见这位包人穷的贱货,胡里胡涂两下谈甚么自由结婚。我真告给你听就是:上海如今通行的轧姘头,两个人初姘的辰光十分要好,在大马路盆堂弄租了小房子,今日跑马车游张园,明日看马戏吃大菜。不到一个月,你想,千把块洋钱,他自己从家里到上海,再除去衣装川费,已经成了八五扣。甚么八九百洋钱,在上海地面,又遇着这么一个包人穷的烂污女人,还经得起浪用吗?再者,这女人本来就姘了一个包探的伙计,叫做甚么『老虎大舅舅』,同这位游学生一上就爱钱不爱人入手的。目下钱用干了,他还不识死活,日夜的恋着。叫他回家,他又不肯回家。叫他让让路,他又说我们游学生名誉要紧,不能做乌龜。他们靠着皮肉吃饭的人,生性只懂得前客让后客,乌龜让嫖客,如今弄了这么一个没辫子抓的人,进出跟着走,钱又没得一个,还要死命的三礼拜六点钟,你想,就是这女人回不过他从前的一番情面。他那老姘头在探伙名下,是拿不稳有出息的,全靠着这么一只活元宝,怎肯被他尽掯着不放手?所以这几日索性想出一个看家的法子来,诓说那女子妹妹有副金手镯,被那游学生偷去了,问他,他回不知道。今天早上又在他的大衣插手袋里寻出一张当票,刚巧就是那副金手镯的原赃。得着这件凭据,想要他自己吓得逃走,谁知他不知租界的利害,以为理直气壮,还想到茶会上来洗清身子。”
说着,又轻轻的用手指与我看道:“那打他的人,就是他的靴兄弟。这是个最恶的东西,我们一年眼睛里,也不晓得看见他冤枉多少好人呢!”我又问道:“他既这样深仇大恨,怎样还说要请他吃大菜呢?”那人道:“哎哟!你先生真是个老实人,这是他们当流氓的一句口头禅,忌讳说进外国牢,就变个别名叫做吃大菜。他见他又没有钱,又占住姘头不放,倒恨他不死,还有心请他吃大菜呢!你没听他说免得吃大菜,那个免字的神理,可是句好话么?”我笑道:“这倒不是姘头,直是拼命了。”那两个堂倌听了,都笑将起来,说道:“先生,你这句话倒像老白相,上海通统是先姘头,后拼命,没有一个是好开交的!”我再看一看那桌上的人,还在那里耀武扬威的乱嚷。我虽不是游学生,究竟天涯同客,未免有一点兔死狐悲,不便尽在那里看笑话,见他们期负他,我又爱莫能助,何必徒乱人意呢?只得会了茶钱,抽身走下楼去。
我看一看表上的面针,才交未正一刻。这日刚是礼拜,各戏园照例开演日戏,我心中想:“不如还是去瞧戏罢!倒还热闹点。”正要朝丹桂那边走,忽从迎面来了一人,坐一辆橡皮马车,打从四马路石路口经过,一眼看见我,忙叫马夫停了车跳下来,同我执手道阔,殷懃话旧。原来是十年前在南京的一个老朋友。他是江宁驻防旗人,名字叫做穆克德萨,表字柔斋。当时见他异常恋旧,我又是在独立无聊的时候,觉得遇着这样一个朋友,十分凑趣。柔斋就拉我同坐马车,一面向我说:“小雅,我们多年未会,今日请你到你的一位老相好那里去坐坐!”一面朝着马夫说了一声“三马路朱寓”,那马车已是如流水一般的行走起来。
我方要同他分辩,说我在上海并未开嫖戒,你又未同我遇过第二次,这老相好是从何说起?他递了一枝雪茄烟与我,一味的嘻皮笑脸的说道:“小雅,你见了面就知道了。那时候还要谢我一桌双台呢!他是你的花袭人,瞒别人须瞒不得我。”我被他花袭人三字,说得我心动了一动。早见那辆马车已在一家门首停下,马夫跳下车,开了车门,我抬头望去,见门头上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招牌,正中有一扇花标金底黑字是“廿四桥朱寓”。柔斋便指着这扇牌子,对我笑道:“你看别人家无论哪里人,都照例写着姑苏某某。独你的贵相知,单要把这扬州两个字写在花标上,岂不是恐你来寻他认不出门径么?”我说:“柔斋,我许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种没遮拦的口还未改掉?”说着,那客堂里的外场打杂,已扯着皂隶嗓子,喊了一声“客到”。接着,房里大姐娘姨,一个个手忙脚乱的打起门帘迎接出来。
有一个年轻的大姐,搽着一脸的浓胭脂,身上穿着一件银灰外国缎时花的夹袄,下面罩着一条元青绉纱大脚裤子,裙下双钩虽不瘦削,然较诸那金莲仄仄,反觉他一双天足,娇小玲珑,别饶趣味。且步履之间,亦甚摇曳春风,柳腰款段。朝着柔斋低眸一笑,口中说道:“穆大少是发财人呀!今日怎样有闲工夫,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白相哪?”柔斋还是一味的顽皮,对他打着苏白道:“侬为着侬格先生一个老客人,白白地同着一道来格屋里白相相哉!”我偷眼看去,早见那房间里立着一个人,装束虽与从前不同,然而举止神情,依然如昨,未免情不自禁,抢一步近前叫道:“素……”我才说出一个字,已是咽不成声,泪珠满面。再看一看他,也是断肠人遇,热泪洒樽前。两样心肠,一般怀抱,却把柔斋吓得站在一旁发怔,口里连连的道:“不该!不该!都是我不好,要先把一声素兰的信,或是同小雅说明了,也不至于叫你们相对伤心。”又走到我同素兰耳边,鬼鬼祟祟的道:“快些不要这样!被他们不知道细底的人传出去,这上海非比别处,报馆里的访事,比德律风还快呢!”又对朱寓道:“一经蜚短流长,于你实业界上是大有影响的。”素兰勉强带泪,笑着喊道:“阿二,你也不来管管你的老爷,由他在这里有得没得的瞎说。”只见适才在房外着银灰外国缎夹袄的那个大姐应道:“先生来哉!走进房,便揪着柔斋耳朵,要他求饶。房里娘姨赶忙送上热手巾盖碗茶。
我略定了定神,想道:“怪不得柔斋在路上同我闹甚么花袭人,是为着素兰同我有初试云雨情的秘密关系。”忽然听着素兰问我道:“你自从送你们老太太回去,嗣后可到过南京没有?”我因为有小安子向我说,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我后来被事一岔,就未曾去的一层事在心里,恐怕他知道多心,意欲想答应去过一次,又要想答应未曾去过。正在躇踌不决,素兰又冷笑了一声道:“上年安妹妹到上海来,向我说,你曾经到过南京一次,同翻卷江宁府的少爷游河,还叫了他一个局。他告给你说,我有话托他同你讲,你事后就奉旨不再到他那里去了。还是安妹妹怠慢你?还是听得我的话有点不耐烦呢?”我被他这一问,倒问得无言可答,反勾起了我一肚皮没处伸的冤抑兜底上心来,不由的眼圈儿又一红。素兰见我回答不出,那一眼泡的泪,已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只差滚将下来。他终是个世务上的人,看见我这番委曲难言的景况,陡然改换一副和蔼春风的笑脸,对我道:“今日你初到我屋里,又拖穆少爷的贵步,你千万不必同我客气。今日小东是我的,一来替你接风,二来替穆大少谢媒。”
柔斋正在炕上斜着身体,同阿二在那里咬耳朵鬼混,听说有酒吃,在炕上一翻身立起,插口道:“三来代你们二人叙旧。”阿二也随着他立起来,站在我面前,用牙儿咬着手指甲,两只眼睛的视线直注到我身上,在那里发怔。娘姨送上笔砚,请我点菜,又送上一迭局票,一迭请客票,放在桌上。接着,调开桌椅,安放杯筷。我对素兰道:“菜可以不必点,局请柔斋代。我是从不欢喜代第二个局的客,看柔斋有甚么知己的朋友,约几位来,一同坐坐也好!”柔斋听了,便拿起笔来,横七竖八写了十几张局票,又写了一张“南诚信阿根堂鲍宋忠”,一张“二马路清芬楼下方天荫”,一齐交给娘姨,传与外场,发了出去。不一时,那两们男客已先后来到,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华丽衣服,一个人鼻上架了一副十六开金丝茶镜。柔斋上前次第介绍,彼此说了些久仰高扳的套话。他们两人又补写了几张局票。柔斋便乱喊起手巾,早有房老娘姨,各人面前斟满了酒。素兰拖了一张椅子,斜坐在我的背后,挨次与他们敬拳敬酒,又照例唱了一出《牧羊卷》从“听我妻,赵金堂,细说一遍”唱起,直唱到“一步儿,来至在,柴篷以外,猛抬头,一轮日,未落西山”,唱得悲惋凄凉,合座为之不乐。
我见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似有酸楚之意,我就将日间在升平楼目睹的一段怪现状,说与他们听了解闷。方天荫接口道:“小雅君子,你不尽悉上海租界的弊窦,较诸我们中国内地,更加百倍的混账呢!任凭你奸拐盗劫,明讹暗诈,甚或打文武差事,(按江湖口切,明火劫掠名曰『打武差事』;鸡鸣狗盗,名曰『打文差事』,皆贼盗之别名。)风火骗局(按湖海无论各种生理,皆不出风火除要巾皮李褂八大家,统名曰相饭。)只要同包探有了人情,就可出入租界,通行无阻。设或他们那班人一个都没有来往,哪怕你真是个孝廉方正,也一样拿你出丑,硬当作匪类看待。还有张家帽子拿去李家头上戴,犯法的人,仍然一日到夜的花酒茶围,游行自在;没有犯法的人,倒反去代他吃官司,坐外国牢。”我问道:“包探通同作弊,难不成会审的委员也不爱惜民命,同他们一篷风的糊到底吗?柔斋插嘴道:“我从前初到上海的时候,也是如此说。后来才晓得那起会审委员,千个屠户一把刀,人人都抱着一个同领事见好的宗旨,凡遇会审案件,大半是随着领事做主,领事又只凭巡捕房一面报告,巡捕房又全仗包探一句话,所以各案的裁判权,就暗暗的操在包探手里了。你想,他们充包探的人,可有个善良之辈?统是杀人还要想不出血的大流氓。别人说是租界的官事十起倒有九起是冤枉案,在我兄弟看起来,真正十案即有十案是冤枉的呢!再者,还有一件事,那野鸡堂子里女本家,没有一个不姘探伙的,没有一个探伙问起来不开野鸡堂子的。老实说,直把巡捕房的权势,明目张胆的拿了来,替他们抗娼。诸如我听见前年北边兵乱的时候,有个甚么租界里最有名誉的包探名下一个小伙计,我一时忘记他的名姓,只知绰号叫做『都天大舅舅』。从北路买了若干的女孩子来,候去年北省平靖了,他又把这起女孩子一个个贩到牛庄、威海等埠去出卖。只要哪处有水旱偏灾,哪处就是他的发财方向。成船累载的运到上海来,拣面孔漂亮的留着自己堂子里卖娼,或是送去唱髦儿戏,或是收着做小老婆。那脚大脸丑的,尽着本埠各家野鸡花烟间先选择。剔剩下来的,装到南洋各埠去转捆转卖。听说极丑的丑鬼,只要是个女子,带到海参威去,还可以值四五百金哩!你想,他要不是仗着探伙两字的护身符,他一颗脑袋还够杀的么?至于诬裁个把平人做贼,打人几个嘴巴子,更是老生常谈了。宜乎那茶楼上别桌吃茶的人,没有一个去望他一眼呢!”
我们正谈得津津乐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蛱蝶一般,陆续到齐,谁叫的局都挨着谁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儿坐下。顷刻一片管弦嘈杂,京调秦腔的声音,倒把我们的晋人清谈,登时岔断。柔斋闹了要豁拳,又要赌一拳一杯酒,姓鲍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只有素兰不大愿意我吃酒。我留神看去,素兰虽是笑逐颜开,究竟觉得有些不悦的性质含在眉目之间。柔斋也似乎看出,冲着方天荫说了一句“母狗挡路”,方天荫应道:“哎,是!”那鲍宋忠接着道:“吃酒只吃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谨防狗一口。”我当时也不甚在意,以为他们偶尔说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兰身上去,大凡素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从我心窝里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别人神情,我哪有许多心去关顾。
须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鸟兽散去,房里依然剩我们四五个人,寥若晨星,倒觉耳目为之一净。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干饭,一碗稀饭。我酒已吃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强吃了点稀饭,取出四块花边,交与素兰,叫他先替我将下脚开发掉,各人起身散席。他千万不肯收,后来被我说了一句:“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里的娘姨大姐又千恩万谢,说了许多的客气话。穆、鲍诸人都开了轿饭账,也替我胡乱开了个阿三。我看看表上面针已交十一点多锺,心里想随着他们一同回寓,无奈外面马褂坎肩,一律被素兰锁在橱柜里,不肯拿出,只得权时住下,送柔斋各人先回。阿二一溜烟也随柔斋走去,想必是去干他们的那个老买卖去了。是曾经上海嫖界诸公类能领会,无须我着小说的人再交代。
再说我回房尚未坐下,素兰即对我问道:“我有一句话要想问你。”他说了那句,却又欲语不语的,一味半吞半吐。我发急道:“好姐姐,你有甚么话同我说了罢!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气的,何苦拿着我装在闷葫芦里呢?”素兰道:“我不是问你别的话,我是要问你穆柔斋这一班大好老,你是几时碰见的?”我知他话中有话,故意的道:“小穆他是个甚么大好老?从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难不成倒忘记了么?我们有十余年不会了,今天是在四马路无意遇着的。至于那两位,简直是一面不识,不过一时捉客陪主罢了!我如今连名号都记不清了,你问他作甚?”素兰笑道:“他们的名号记不清倒也罢了,单我耳朵里,也不晓得听见他换过几十次祖宗了。”我道:“究竟他们同小穆,现在上海干点甚么营业?”素兰一面招呼外场说:“今晚所来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谢谢,请明日早点过来。”一面坐下来回我道:“他们有甚么叫做营业?不过老爷少爷喊得比我们好听些,那一种拿假圈套去骗人钱财,及至钱骗到手,跟着就翻转脸认不得人,还不是同我们一样的做手吗?就怕我们有时儿还拿不出这种狠心肠来呢!我爽直儿告给你罢,他们都是一起翻戏党,要想把你当作生意空子做哩!”
我假意道::甚么叫翻戏党?他们的宗旨,比平权革命如何?”素兰道:“唉!他们这个党,不比那个党,我也闹不清楚,名色多呢!又叫做甚么挛把、翻天印、倒脱靴,那《海上繁华梦》小说里,早已就刻着。我如今向他们党中人细细的探听,才知道《繁华梦》上所说的还是皮毛门外汉的话。那内中要紧的过门,同著名式春点,并未曾提及。今日先时在席上,他们见我同你要好,恐怕走漏他们的风声,骂我是只母狗。我不因为是同你来的,我当时就要想请教他了。后来忍了几忍,我才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的。听说他们党中门户很多,有甚么『反』『正』『提』『拨』。总而言之,不出先同你异样拍马屁,后来一步步分作前中后三起人出现,候你同他好的多一个头了,他必定是那前来的人说是遇着赌骗,要寻死觅活。中间出现的人,便说后来的朋友如何年少无知,如何多金豪富,他自己五木诀又如何千灵万妥,伙你去入局。你受他一番知己,见他要寻死,本有拔刀相助的心,如今听说又不要你费钱,只须各人拼出本银,在台面上摆一摆,转瞬就可以发注大财,既帮扶朋友,自家又利益均沾,心中已是无有不肯的了。他又抓上一把铜钱用碗盖着,做那广东抓钱宝形式与你看,并将那其中的若何宝由你做,他们三人,都照你伸的指头数目,分龙虎单双四门的机关说与你听。你只要动了一点或好义或贪利的心,包管就偏偏在你自己手上,不知不觉的将碗下钱数弄错了。假如碗里是单数青龙,你倒伸了二个指头,报了双数白虎。你想,钱被人家赢了去,还是小事,那同伙的被你带累,可就不好了!”我道:“我也不是个死人,怎么会连几个铜钱都不会数?”素兰笑道:“全局的机关,就在要你自己做错,不能埋怨别人。别人还要来埋怨你这一点儿巧妙。你未身历其境,说了再也不会明白。我曾经留下个翻戏党内容调查簿,明日没有事取出来,倩个画工配起图来,与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听素兰的一番话,始恍然大悟穆柔斋现在入了赌匪一流,不觉叹道:“好端端的一个佐领少爷,流而为匪,未免可惜!”素兰笑道:“他们这一班人,翰林院的太史公还不知道有多少呢!甚么个把少爷,算甚么希奇?我是甚么人,他就有甚么人来配你。从前我们扬州有个鹾商,喜欢扶鸾,他们党中居然就有善于扶鸾的人上去。一日沙盘飞处,说是张恒侯临坛,还留了四句诗是:
露筋裂眦血痕干,日甲三千午夜寒。
千古伤心千古恨,自今犹望汉门关。
你想,这诗句是若何雄浑有魄力,岂是编口号的人所可想的吗?后来整整的被他们骗了两三万银子去呢!听说还送了鹾商一个标致小老婆。”我笑道:“这还上算,虽是丢掉几万银子,还落得个红袖添香,锦衾侍寝。”说着,阿二已回向素兰耳边咕咙了一大起,又匆匆的走去。素兰候他走过,向我笑道:“岂有此理!他们别人不知道,难不成小穆也不清楚我同你的情分吗?他叫阿二来向我商议,要我做中立国。事成之后,提二成客账送我。我恐怕他们又想甚么主意来损你,已经托阿二回绝了他们去了。”我听毕素兰的前后言语,感激之至。锺上已是子正,觉得身体困倦,想日后读我书的人,也要眼倦了,索性大家睡罢!于是携了素兰的手,权入罗帏,将三十年经过的历史,姑为搁起,先赴阳台一梦。正是:
白衣苍狗寻常事,
都付人间一梦婆。
要知三十年后如何,且俟续部再叙。
第十一回 画葫芦巧计成虚话 翻旧样妙女选情郎
我当日同素兰久别重逢,十分要好,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牀头报时钟刚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顺手将百页窗推开一看,只见庭前几片新放的芭蕉,嫩绿扶疏,映到纱窗之上,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正合着古人两句诗,却是:
绿阻堕地梦初醒,
红日娇天午不知。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景徘徊,忽听外场传进一张请客票。我接过手一看,原来是柔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蒓园。素兰正在那里理发,问我是那里来的条子?我道:“你猜猜看是谁?”素兰笑道:“这点事用不着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么勾魂票来,想把你当作生意做呢?”我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被你猜着,怪不得人家说当倌人的是七孔玲珑心呢!”素兰道:“甚么玲珑心不玲珑心!俗语说得好,『识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认做中立国,他们今日自然要生出别项法子来待你了。我曾记得从前有一句老话说,有一位卜课的先生,道号叫做甚么赛鬼谷,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无论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话都不错,所以他的金钱界上异常发达。一日,有个乡下人来问卜,那先生一口就问那人道:『你姓王么?』那人道:『先生不错。』他又道:『你是从东南方来的吗?问你母亲病势何如是不是?』那人又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他道:“你莫要着急,回家请一位姓钱的医生来,开个方子吃贴药就好了。』当下那先生有个朋友问他:『到底有个甚么法儿,怎么就能够一句都不错呢?』”我道:“不但那个朋友要问他,连我今日也要问他,内中是个甚么花头?”
素兰道:“他起先也是不肯说,后来被那人追问不过,只得对他道:『你们自己粗心,并非是我有甚么异术。你不看见适才那乡下人肩头上背的褡裢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槐堂制”四个大字么?我所以头一句就断他姓王。那人手里提着一包药,那药方子不是字朝外迭的吗?露着“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药,除他母亲有病是甚么呢?』那人道:『以上两层我都知道了,但那乡下人,又不是你同乡旧识,怎么知他由东南方来的,这个又是甚么道理呢?』至于他母亲的病,一定要请个姓钱的医生来,一治就好了。这句话,我格外半点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儿告给我罢,省得把我装在葫芦套里,闷得难受。』他道:『这两件事即是明白易晓,今天刮的是西北风,适才又落了几点小雨,那人胸前现有雨打的湿迹,同布眼里灰尘,背后却一点都没有,他不是迎着风走的大凭据么?若说姓钱的来一医就好了,这更是如今中国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个普通病症,万事有了他老人家,自然病是会好的!』那人被他说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开不得。小雅,你想想看,那先生哪一句话不是细心小胆体会出来的?非此时下卖课的,抱着一本《卜筮正宗》,指手画脚的信口开河,就算尽他的义务了。你说我们当倌人的心,有甚么七窍!不是我说你,这些话都是十年前顽固党的口头禅,不像你有阅历的人说的话。你若要换个我,代你设身处地的想起来,又有昨日叫阿二来买嘱我那段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应酬少,又没有甚么知己,今日这样早就有请客票来约你,不是小穆是哪个?”我听了,从心窝里着实佩服,一丝儿都不敢同他强辩。
当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钟,我欲待写条子回柔斋不去,无奈素兰怂慂我去走一遭,看他们到底出甚么主义来骗我。我自家也要想探听他们翻戏党的内容,存了个不入地狱,不知饿鬼变相的思想,于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胆的前去。急忙穿好衣服,别了素兰,走出门,站在马路旁边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刚想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见有一辆橡皮轿车,风驰电掣的飞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那车里有一个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我忙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柔斋。他因听见请客的相帮回去说,我尚在素兰堂子里未走,又恐怕我恋着同素兰鬼混,不去赴约,所以他自己坐了车赶来相接。
一见面,不由分说,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车,对着马夫说了一声“张园”,那辆车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们两人略微谈了两句世务话,那马车已在一处停下。马夫赶忙的跳下车,拢住缰绳,伺候我同柔斋下车入内,原来就是张氏味蒓园。几处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人声嘈杂,映着一片京调二簧,顺风吹至。柔斋向我道:“小雅,我们到海天深处去听听髦儿戏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楼去,拣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过来张罗茶点,有个案目送上一纸戏单,照例收了戏资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出戏,叫做甚么《沉香牀》。有个花旦,扮了一个时髦倌人的模样,对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拿着一盆的牙齿,在那里播得同雨点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见了如此神情,都齐声喝起彩来。
我拿过戏单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这不是那小说上记的《齿盆》一段故事吗?我记得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苏州城里一个有名的出色妓女,遇着一位痴公子,异常要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闹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后来,被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来敦促就道。临行,那倌人向公子讨一样表记,以为异日纪念。谁知公子送他这样,他也不要。送他那样,他也不收。转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闹明了,说单要一只牙齿,为将来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个情重如山的人,当下就照牌行事。回去过了好一晌,那公子禀明了堂上的二老,置备了若干的妆奁衣服来,预备替他拔出火坑。当时公子有个贴身的老家人,领了密嘱,就教给他小主人一个坏主意:叫他改装易服,扮了个叫化子模样,假说家里被了火焚,不数月弄得人死财空,一贫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将伯之呼,以便实验他爱情真假。看官,当妓女的人,恩爱二字,哪个被得起实验?这王菊仙见那公子一脸的晦气颜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场打杂的申饬了一顿,喊看门的进来,撵他出去。那公子讨了一场没趣,便道:“你人既不认我,这也罢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只牙齿,是受诸父母的骨血,你须得捡出来还我,我就立刻离身,决不再来同你多说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齿,对着公子道:“哪个是你的?你自家拣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哟!比上海四马路各家牙医生的招牌还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后,把此种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给那老家人听。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离间计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斩草除根,省得逢春再发。”就叫人将所办的嫁妆衣服,尽数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门口。公子此时,换了鲜衣骏马,另是一番气象,就在大街心里,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预娶王菊仙的妆奁各件,一样样付一炬。内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闻数十里。可怜万串金钱,顷刻化为灰烬,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终历史。
我当时见戏台下的人齐声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泼无情,令人可恼。我对着柔斋道:“这种淫贱的泼娼,我可惜无权在手,若是有权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头恨!”柔斋笑道:“你又来闹书呆子脾气了!听见人说,我朝康熙年间,年羹尧征金川时,营里唱堂戏,有个戏子,演《逼宫》一出,极其神似,就是当年活司马师,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气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觉感动了大将军忠义之气,立刻叫戈什哈上去,传那戏子下台。其时,同班各人,皆替他捏着一汗,料他必遭不测之祸,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无奈他老人家军令素严,不敢尝试。只有那戏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戏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着方步,走至年羹尧面前,把袍袖一展,学着科白的样子说道:『大将军请了!』年羹尧此时盛怒之下,不容他开口,便喝道:『你见了本爵,还不跪下么?』那戏子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虽位极人臣,孤亦为晋朝世祖,岂有以帝王之贵,而反屈膝于臣子之礼?且孤当日带剑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势压百僚,开两晋禅魏之基,较诸大将军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临强敌,内制权臣,性命有累卵之危,功高有不赏之虑,其成败得失,果何如乎?』年羹尧听了,愈加发怒,骂道:『你不过一戏子耳,何得乃尔!』那戏子也发怒道:『你既知道我是个戏子就罢了!还要这等举动做甚么呢?』当下年羹尧被他这一句话提醒了,一笑而罢。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恼这个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宝,岂不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第二个年大将军出世了么?”我笑道:“那《三国志》上圣叹外书,曾经道破说,奸雄与英雄,皆当用逆,而不当用顺,真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谈。但是这戏子可惜投身下流社会,不然,倒是一个绝妙的说士呢!”
柔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会中人。你没有知道,从前有个好古的名士,终日留连山水,凡遇前朝古迹,无不形诸吟咏。一天,雇了一辆小车,去游严子陵钓台,要想做几句怀古的诗。无奈文机迟钝,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尽在那里对着一树残阳,半坯黄土,低着头,幌着脑,咬文嚼字的踱来踱去。看看日影衔山,新月将上,那推小车的车夫候得不耐烦,向那位名士问道:『先生,天晚了,我们回去罢,荒郊野外,尽着在那里逛甚么?』那人道:『我要做首严子陵的钓台怀古,久思未就,尔曹小人,毋预乃公事!』车夫笑道:『小人倒有几句小诗,不知先生肯赐教否?』那人带应不应的道:『你试说我听。』车夫遂应声念曰:『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车夫念头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点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吓得五体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辈!老诗翁!”你想,一个舆台下隶,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况当优人的,那历朝掌故,本是他们的本山货,从前上海马如飞编的弹词,就颇有唐宋人诗意,所以至今堂子里还讲究唱马调呢!”我道:“柔斋,你真博学多才!无论我说一句甚么话,你总要引经据典的有话来驳我,莫非这几年不见,你在上海过上外国律师的见气了么?”
其时台上《沉香牀》业已演毕,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满台的婊子,围拢着个辫梢上扣元宝的丑角,在那里胡闹。我看了看,无甚意味,刚要回转头同柔斋谈天,只见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人,身上着了一套半时半古的装束,脚下穿关一双靴子,戴了一副铜边近视镜,瞇着一双眼,从人丛里挤将过来,对着柔斋鬼鬼祟祟的问道:“穆君,你是发财人,几时到的?我前天在京里引见的那日,适巧你令兄放了俄国钦差,我由军机处召对下来,就坐了原车到令兄住的八旗会馆那里去道喜。第二日,令兄来我这里回拜,还有一封竹报,叫我便中遇着交给你。大约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访聘一位文案老夫子。听说薪水倒是极优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将来满任的时候,还拿得稳有个异常劳绩的保举。我到你贵寓里去拜访过两次,他们说你今天陪朋友游张园,我所以赶到这里来,不想就真遇见你这个宝货。”柔斋见了,赶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戏。那人又问柔斋我是甚么人?柔斋便将我的历史,约略告给他一遍。他摸着两撇黄胡子,眼望着天应道:“嗄嗄嗄!”那种目空一切的丑态,我如今有十口十笔总写不出。
当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来睬我,我也只管听我的戏,不去惹他。无奈他同柔斋谈的话,句句都朝我耳门里钻,三句话倒有两句不离他是三品大员,甚么江苏候补道,前天在北京厂,有个相士叫做万里云,夸他白面金须,将来非常富贵,恭亲王要他做门生。他因有一班排满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说他是守旧党,所以没敢答应。又说甚么本朝最发达三种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费;第三便揩着他自己的近视眼,对柔斋道:“你看外面可有一个近视眼做叫化子的么?”我听他的话,忽然想起无影生观察怕老婆、灌夜壶、戴笆斗各节,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广东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将出来。只因有那人在座,不便过于放浪形骸,只得妨将过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正在那里议论风生,一个人大话说得高兴,忽从后层座头里,立起一个山西口音的人来,冲着他乱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达达,你今天见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见那人,犹如老鼠遇见猫一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把适才那副骄傲的面孔,连根都抛向爪哇国去了。呆呆睁着两只绿豆眼,尽望着我同柔斋发怔。过了好一会,那山西人只是守着他不去。过了好一会,柔斋轻轻的埋怨他道:“这种守土的老贵,你怎么不把事情结清了,闹得这样惊天动地的。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经事在手里,岂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吗?”姓蔡的回道:“统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么样结法呢?”说着,又拿眼角瞟着山西人向柔斋道:“好在你没有上过台子,他不对付你,此事怪我画了旧样葫芦,千万求你让我骑花勒佛低!”柔斋低低的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做成了一副满面春风的笑脸,走过去对着那山西人问道:“老客,你同这位先生为着甚么事吵吵闹闹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点儿不要被人家笑话,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齿的嚷道:“咱们同他是甚么好朋好友?被这混账行子,弄甚么广东抓钱摊,骗掉了几百个洋钱,还把咱们的生意闹丢了。今天咱们遇见面,非进巡捕房不可!”
柔斋故意的问长问短,同他拉交情。那姓蔡的早从人丛里一溜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直将个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斋拼死拼活讨骗子。柔斋先时还想同他胡混过去,后来见他越闹越起劲,只得强辩道:“据你自家说,那姓蔡的与你同嫖共赌,显见得是癞虾蟆,莫要说田鸡,都是一条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饭铺、散人船,别人家出钱听戏,你们挨在旁边吵吵闹闹,谁也要来问你一声。如今我不怪你败我们的清兴,你倒反来问我要起人来了,谁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给谁管的?”说着,便撇出滴溜滚圆的二八京腔,对着堂倌道:“来吓!替我把这个不爱体面的侉货叉出去,少爷们瞧戏,他不配在这里混吵!”那戏园里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斋相识的,当下大有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景象,七手八脚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说的钭那侉老西拉下楼去。
柔斋见那山西人走了,脸上颇露出一种忸怩的颜色,对我笑道:“小雅,那姓蔡的同山西人适才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道:“你们闹了大半天的六国方言,我连一点儿都不懂。”柔斋听我说,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儿朋友,也不算甚么丢丑把你看。总而言之,真人面前,莫要说假话,实在苦于业在其中,不得而已。小雅,你总要不可怪我才好呢!”我心里虽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认真,只好装着不识不知的样子,一味憨笑道:“你莫要再说罢!你越说越把我说进面糊盆了。”柔斋终是亮脚,忙应道:“不说,不说,彼此心照罢!”其时被他们一闹,连台上唱到几出戏,我都莫名其妙了。柔斋掏出表来,向戏台上挂钟对了一对道:“三点一刻了,我还有朋友等着呢!”刚巧马夫走来,送上一封便信,说是甚么程八大人在昌寿里公馆立等说话。柔斋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便立起身,要约我一同前去。我心中暗想:好容易多谢那老西来搠破了这扇纸窗户,免得他们邪心不死,一出出的变花样,我如今若再同他鬼混,岂不是自寻烦恼么?当下就辞别柔斋,另雇一辆人力车,回至寓所。
只见一顶局轿,放在门口。我一眼望去,认得那轿夫好像是素兰相帮,心里未免动了一动。后来转念一想,唉!我不是闹胡涂了吗?他们当妓女的何处不到呢?准是本栈有人在里面代局,于是低着头走将进去,一迳来到我住的那号房间门口。忽见门帘被风吹起,露出那两扇门,是未经关锁的样子。我心里又未免动了一动,立住脚想道:我本人并未回寓,那房门是谁开的呢?难不成不等我回来,就替我调换别的房间了么?想到此处,不禁大声呼道:“茶房哪里?茶房哪里?”谁知茶房倒没有喊到,不意从我住的房间里唤出一个人来,对我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妹,你是甚时来的呀?我这房门锁匙又是谁开的呢?”素兰道:“我到了有两句钟辰光了。别人的房门,我不能开,难不成你的房门我也不能开吗?”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进房坐下,问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时候,你不在店里招呼,到我寓处来总有件要紧的事,你马前点儿告给我罢,省得我今天尽遇着闷人的事不好受!”素兰道:“莫说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还有几台呢!我因为你走后,细细想着,倒反不放心起来,所以乘日里有空,匆匆的坐轿赶来等你。”说着,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没见面,以为你学业有进,不料你如今开口就是江湖春点,甚么叫做马前牛后,我一句都摸不着头脑呀!弄得半点读书人的气候都没有了,岂不是反不如初了么??我道:“呸!这几句话你是抄袭的《三国志》上徐元直的母亲对徐元直说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说了,谨防罪过。至于你说我满口的春点,我今天还有许多的外国春点,听在肚里不懂,正要来请你做翻译呢!”素兰道:“你说,你说,除掉苍鹰黄鹂的话我不知道,余外不问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还出你的娘家来!”
我听了,就拉他在一张烟炕上坐下,便把髦儿戏馆里所见所闻,同柔斋对我说的话,一层一节的告给他一遍。素兰听一句应一句,候我说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斋的一章书,可以就此读完了。”我道:“我也是这么想,他们既是吃这碗翻戏饭,是光棍点到为知的人,非同厌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给你的那起口切,你千万要译出来与我听。”素兰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给你做挛把(翻戏党别名)的暗号,还有一件新闻,说与你好开开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说师生,连母子都比过了,尽着不说,卖关子做甚么呢?”素兰道:“我不因为是你,谁肯把人家赚钱的法门告给你呢?还要冤枉我这些瞎话,你晓得小穆他说『老贵』是甚么东西?”我道:“我知道,谁再来问你?我说你卖关子何如??素兰笑着指我道:“老贵就是你,他们喊局外叫老贵,是当挛把恭维人的特别徽号,诸如长住名『守土』,过客曰『浮生』,骗人叫『做事』,钱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类。听说作俑的人很有恶才,要想你破钞,必先同你拉交情、调兰谱、焚誓书,无一不做,归总到赌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那誓书上都载着一团糟通同骗人的话。在焚的时候,早掉换下来,预备同你打官司,租界上章程,亦不过罚几两银子,押几礼拜罢了!再他们神手通天,一不得法,还要得与受同科的罪名。”说着,从怀里抽出张小报来与我道:“你看,这件事前天我一见面,就知道是他们出的新花样。”正是:
租界已成荆棘地,
青楼犹有指迷人。
要知后事如休,且听下分解。
第十二回 祸中得福老虎做官 笑里藏刀乌龟出丑
我接过那张报纸姑且不看,先问他道;“还有那『骑花勒佛低』一句话,是怎么讲呢?”素兰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总而言之,有句俗语叫万相归挛,当挛把的五光十色,各种人都有。现在上海他们党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挛把的亏,把几个牢钱,挛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挛者,还以挛人。那个说骑花勒佛低的挛把,必定是个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见着小穆,一问就知道我告你话不错了。”我忙应道:“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两撇黄胡子剪得齐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名)的子孙。但这个人,你并未见面,怎么就知道他是回子,这却奇了!”
素兰道:“有甚么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头匠爱卷袖子,当家人的喜欢垂手。由此类推,不一而足。所谓三句不离本行,一个人向来习惯的举动言语,任凭他发了横财,居移气,养移体,总会在微细之中露出马脚来。那骑花勒佛低是他们回回教里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骑花勒佛低,譬如快点儿逃跑的意思。那姓蔡的我虽没有见过面,但是他的履历一本都在我肚里。这碗挛把饭,他吃的未免十分委屈。并不是我替他吹牛皮,还是个堂堂的前任江南盐巡道呢!而且做过制造局督办,只为那种好赌的臭脾气改不掉,终日在衙署里公然的呼卢喝雉,伙了些不肖的同寅赌正账。(按局赌分『反』『正』『提』『拨』四派,反即翻戏党,正最为赌中之上乘,须将心眼手色赌具总名合为一家,即赌经中所谓『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观彼之眼,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换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诀,五木之奥妙尽矣。提账无定局,不问新欢旧谊,均可下手,犹虎之有伥,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拨之一门,更为卑卑不足道,最为彼党中之污点,以其专用假老贵,脱骗同堂之资本,总之,真赌假赌,并可真可假之赌,皆属败产亡家这具,而何况含沙射影,防不胜防?寄语普天下四万万同胞,慎毋欲念意外之财,而坐失有用之金钱于俄顷也。游沪者盍更留意诸!)后来被制军知道了,很要同他过不去,要不亏他老师俞荫甫一封八行书,不但官参掉了,还要办罪呢!”我不觉诧异道:“曲园太史同我伯父是儿女烟亲,又是进士同年,怎么这样一位道学君子,居然有门生会做骗匪呢?”素兰道:“你又来少所见而多怪了。俞荫甫这个人,生平恃才傲物,道德不足以补文章的缺憾。听人说,他当某省学差的时候,忽然高兴,连『龟动乎』、『鳖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阳货』这种荒廖绝伦的题目,都能丧心病狂的想得出。甚么个把拜的门生,品行好坏,更不在他老人家的意下了。你是扬州人,我比一桩扬州事把你听:徐怀礼若不因拜陈六舟做门生,就是闹一百回瘐子的乱子,也数不到他做新胜营的统领。如今政界中人要紧是换把子,拜老师,做升官发财的机关呢!”
我听了正要追问他徐怀礼是个甚么人,忽见老二匆匆跑上楼来,对着茶房嚷道:“那间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兰听得出是他用的大姐声音,忙迎出去,附着耳朵说了一大阵的话,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应酬罢,候闲着我们再谈!”素兰点点头道:“这么也好!我们索性等打了暗再见罢!”说着,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指着那张报纸笑道:“哦!我几乎忘却了一件事,适才我所说的那个新闻,就是这张小报上登的姑苏女儿一段故事。你要看着不懂,回来等我做老师的再慢慢教导你。”我笑道:“你那个老师,是学的外国派,专门教夜馆的,就是每天要换学生,未免劳碌点儿。”一句话,连老二都带得要笑将出来。当时我就忙着送他们下楼,看素兰上了轿,直至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了,我方才回寓。茶房早送过灯火,开上夜饭,我就拿过来胡乱吃了一顿,忙将素兰给我看的那张新闻纸摊开,从头看去,原来是张《笑林日报》。在那告白栏内,刊着“姑苏女子鉴”五个飞白隶书,下面紧接着一行小启,是:
仆镶黄世冑,长白名家,为觉罗氏之子孙,充神机营之教习。青衫落拓,空怀鼓瑟之诗;红袖无缘,难合如琴之调。窃有姑苏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结婚之志。情殊可悯,事非无因。兹寄上小诗短简,聊代红丝,倘荷春风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听叫月无声,从此后玉楼共倚。
我再朝下一看,是几首七绝,写的是:
误卜行藏海上回,新翻花样选夫台。
年来独处怜同病,愿咒莲花作酒杯。
卿家生小是金阊,客路流离枉断肠。
我有一言忠告语,田园不拣拣夫郎。
人面桃花不再逢,车尘马迹各西东。
可怜一瞬洋场路,似隔云山几万重。
昂头一笑问青天,草草劳人廿四年。
我未敦伦卿未嫁,相逢或竟是前缘。
尾书“亲爱觉罗氏谨识。”我在灯下反复玩了十数遍不过是一封吊膀的情书罢了,总看不出甚么骗人的花样来。正在一个人悉心研究,忽见我那身后有个黑影子一幌,接着就被人掩着我两只眼睛不放,用力去掰又掰不开。后来我急了,就起劲把头一拗,才看出是柔斋来。他见我看破,也就松下手,笑道:“你一个人看报,好自在呀!”我道:“你往新马路去,刚回来么?好端端吓我做甚呢?”说着,我想把那张报纸顺手藏过,不意已被柔斋看见,急急的问我道:“你怎么不买张大报看,这个《笑林报》有甚么意思呢??我待朋友终是不过意打诳语,就将这张报纸的来历说了一遍。他听了怔了一怔,问我道:“他既送给你看,上面有甚么特别新闻么?”我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们局外人就是有甚么事看在眼里,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柔斋笑道:“你是局外人,谁是出娘胎就是局内人呢?都是相夫从厌子做起来的呀!”
我听了暗中一想,柔斋虽是同我旧友,只因无意中行藏撞破,不便再来瞒我,未必是真心同我要好,何不借着这件事去试他一试?主意已定,坐下来对柔斋道:“我有一件事甚不明白,素兰但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了半日,不过是一封情书罢了!但是做首把歪诗,送到报馆里去,是上海人普通性质,不是一件甚么出奇的事,素兰决不会拿来把我当着灯谜猜的。柔斋你是个路路通的人,其中谅必另有别项缘故,我想你总不见得不知道!你倘把我当作老朋友看待,将这件报上的事,根根柢柢告给我,也好让我在素兰面前说得嘴响,充一员社会侦探。”柔斋见我说,又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甚么话呀?我怎么越听越胡涂的呀!”我道:“你莫要再装假死人了,光棍的光字,是两只眼,你认得出我是个朋友,你就告给我;你认不出我是个朋友,你的舌头生在你的嘴里,我也不能有勉强你告给我的道理。”柔斋究竟是个白相人,又同我认识在先,非初次碰头的朋友可比,见我言语来得沉重,他就赶忙的随风转舵,向我一味的憨笑道:“来来来,我告给你。但我们行事里有个规矩,叫做『江湖一点诀,莫对妻儿说。』你要情愿把我做徒弟,我就来告给你听。”我心中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怎么素兰想做我的先生,如今他也要来做起我的先生来了。”不如将假就假,索性应承他,看他说出来的话,明日同素兰向我说的,比较起来看对不对。
想定了,我就对他道:“只要你告给我的话真实不虚,我就拜你做学生子,也不打紧;倘若你说的话不足以开通我的智识,我不但不拜你做先生,还要你拜你做先生呢!那时节,可不许学那位蔡老道骑花勒佛低就是了。”柔斋听我说出翻戏党的暗号来,突地吓了一跳,只是睁着两只眼,尽对我呆看。怔了好一会,沉着脸对我道:“小雅,你我虽是从前交好,然而其中有多年不见了,所以彼此的底细,皆不甚清楚。但是我就是有甚么得罪你的地方,你既是个会家,却不应拿着装洋吃相的手段来蒙混我!”我不等他说完,忙笑道:“你既怪我来蒙你,你也莫要再来蒙混我,快点儿告给我罢!是会家不是会家,停一刻儿再说。”
柔斋被我逼迫不过,只得笑了一笑道:“你怎么倒成了无赖了!”说着,便将那张报随手拖过来,先把日期看了一看,对我道:“这件事说起来很有趣:先是有个女人家,登《笑林报》告白,说他怎么个广有家私,怎么个人才出众,只因使君已死,椟坏珠存,命不甘贫,色难自弃。素知上海为人文荟萃之区,万国通商之埠,敢仿西法自由结婚,倘有燕都公子,志在乘龙;赵国王孙,情殷跨凤。不妨将出身营业,暗通尺一之书;或另成咏絮迎风,仍送笑林之报。被我一个朋友看见了这张告白,说得铺张扬丽,已自垂涎,又听说他有若干现钞,就动了要想吃天鹅肉的念头,预备用老门道去翻他。到了第二日,探听他坐马车去游张园,我那朋友就到我这里来借了车跟去。在园子里,两个人虽没有答话,然而路上车窗里,或前或后,很打了几个照面呢!后来一回来就欢喜对我说:『好个女老贵,要莫做不着。倘若做得着,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水。』他就诌了这几首诗,一面登报,一面送到他住的长发栈十七号去。谁知一拍即上,比放炸弹还来得快!立刻有人过来请,由此一板一眼的做去,我也曾同他们吃过两回大菜。据那女子说,姓赵,小名叫阿娇,丈夫是去年死的,带了一身的重孝。我留神看他,手腕上带的钻石手镯,头上插的珠花,真的虽有几粒,假的却也不少。再加那人举止轻浮,嘴里离了大人称生不开口,很不像个大家闺范的气度,而且眼光上时刻露出防人的样子。我当时就动有几分疑心,无奈这件事,是我那朋友走前面子,硬不相信,一定要做到底掰开竹叶看梅花。不料到了要出亏空的头一天,那女忽然有意无意的露出一句话,才几乎把人吓死了呢!”
我忙道:“你们胆怎么这样小?他到底说了甚么,也值得如此张惶失措的?”柔斋道:“你不知道,娼不笑人娼,盗不骂人盗。大凡世界上营业不正的人,最忌被人道破。小雅,那女子平空的说他丈夫在日,同陈老八是同山弟兄,朱祥麟还喊他师伯呢!你想,陈老八即李三大人,是我们吃挛把饭里头的有一无二大好老,朱祥麟是陈八爷的高徒。他丈夫既同他们相契,岂有不是里手的呢?好在我一向留神,赶紧知照我那朋友,切莫要露本相把他看。但是他既敢一个人单枪独马的来同我们胡混,来人必定也是一份子生意,倒要格外存他的神,免得想做人的,倒被人的做了去。闹出事来,被大家耻笑。我那朋友此时也明白了,从此绝口不提前事,但一味的死命灌他米汤。后来过了好几日,客栈也不住了,两个人在新马路毓麟里租了一幢房子,就立即搬了家,别项事都权且搁起。自从进了门,每日总要坐了包车出去,兜一趟圈子,不是今天沈督办的姨太太来拜会,就是明日叶总理的少奶奶请吃酒。忽然有一天,他拿出两粒骰子来,掷了与我那朋友看,说是甚么比目鱼眼珠子做的,还有四句咒语是:
博神五鬼住五方,我今请汝入钱场。
呼色喝钱随我转,不怕金银着斗量。
念了这个咒语,再用那骰子掷起来,一定要三就三,要六就六。只是他现在客边,一时没有许多本钱,叫我那朋友替他张罗四五十两金叶子,让他好去把小姊妹的钱赢几个来贴贴开销。说也奇怪,那两粒骰子在他手里真是声叫声应,如同活的一样。我那朋友来告给我。我也就猜着他是用的吸铁石,但看不出他的机关安在何处。小雅,天下事千变万化,这就是一门不到一门黑了。”我笑道:“后来怎么样办呢?”柔斋道:“后来我教给我那朋友,索性把我们平时做老贵用的头牌,(内质铅片,外裹真金,为各种条叶式,翻戏党谓之头牌。)拿了去把他。及至他打开来一看异道『怎么你这么一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件混账东西的呢?』我那朋友道:『做龙要像龙,做虎要像虎,你如今做的是这件混账事,就得用这混账东西呀!』他听了也不言语,依旧的欢天喜地。又过了一个礼拜的光景,说陪姊妹道里看戏,就此一去不回,连那包车夫也是无影无踪。现在我们托了许多侦探,都没有访出他的实在消息呢!此事要不是我脑气筋灵警一点儿,设或闹出乱子来,岂不是一场笑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