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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宾鸿栈醉梦两模糊 普天香中西双辑睦   柔斋道:“这个人说起来,五六年前头他就在上海当书寓先生了。彼时年岁又轻,风头又足,再加有一种逐臭之夫去奉承他:说他眼界儿比别人高,身价儿比别人重,心术儿比别人好。殊不知那些瘟生,连一句都没有说得着,全个儿是些门外汉的话。就是有两个阔老官在他身上走。你想,一个人到做了阔老,那心计儿自然是十个之中有九个是粗的了。所以也就人云亦云,猪八戒吃人参果子,食而不知其味。及至去年他在上海同春坊重张艳帜,就同我碰巧是洛阳女儿对门居,听见人说,从前曾经跟过一个甚么咸允升咸老六的,如今是又从咸老六家里重行出来做本家,我就千不合万不舍,不合想去他这一只老虎头上拍苍蝇,同他吊膀子。由在金谷春代过一次局,以后就天天吃大菜,跑马四,看髦儿戏,是可以花钱的事,无一不做到。而且他还喜欢跑个夜马车,专门在张家花园青草地上,席地幕天过夜。一直要挨到第二日大清早,租界工各局里的垃圾车上了街,他才肯转来。等到晚上仍是这种样。不然,就伙了堂子里相帮打杂的,一窝儿坐下来接龙庄、摊牌九,再没得个好好的让你过一夜的。我起先也是疑惑他身价重,眼界高,差不多的客人他瞧不起。后来我小钱花的也不少了,碰和吃酒,日日当饭吃,他还是那副不生不熟的样子。问问他,总以慢慢瞧三个字回复我了事。   及至走出去一打听,无一个人不说,你怎么同这一个鸦鸦乌双料的婊蛋在一起的呀?他只配想出法子同他掉花枪。你若要用真心去待他,倒反要吃他的苦了。去年有个外路客人,说是在槟榔当细崽的,在他身上先用了若干钱,也是横不着实,竖不着实。后来那人就拿了一张后马路同康庄的一万银子期票来,托他第二日清早派人去折现。到底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他听说有一万之多,就自己坐了包车去,找到那家庄上。刚要朝里走,不意里面也有个人朝外来,身上的衣服是穿得阔阔的,脸上戴了一副茶晶目镜,问他来做甚么事?他道:『我有一张票子,来照照期。请问你们这里可是某某庄么?”那人道:『下是!你票子在哪里?拿出来与我看。』他就顺手在身上将票子取出,交给那人一看,那人道:『哦!这张票是某人的呀!上面尚未到期。』他又道:『我们想稍微认点利息,先付一半或会付,可好不好?』那人又踌躇了半晌道:『认利也不必,好在这张票子的期限不远,但他平时要银子用,账上都是一万八千付惯了的,零付又不便付,不如在我这里先垫二百元去用用罢!也不必入账了。票子你还权时带回去,知照他本人,等到了期上,我再照数扣罢!』说着,就在一个小皮匣里查出二百元钞票,递给他道:『我适因有事,也不请你到里面去坐了,把这个权且带回去,给他先用起来罢!如若不够,再来取就是了。』他接了钞票,一路在车上自思自想道:原来这个人真有钱,我倒要另眼待他才好呢!不然,这白花花的一万银子,岂不是要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么?便一个人打主意,回去如何灌他米汤,如何拍他马屁,只要弄得他好过,一个人的心,究竟不是铁打的,包管不会跳到那里去。何况他是一上就爱我若掌上之珍,不过我的心不大势罢!如今是两好合一好,还怕不一拍就上么?主意想定,那车子也就到了门。他便从此待那客人一举一动,都大变向日宗旨,甚至那人说太阳是从西边出的,他都不肯说从东边出。那人说,今天要用一千托你替我垫一垫,他都不劝他用九百九。由此一口气就被那人脱骗了整整的有二三千去,身体贴在里头,更是不消说得的了。   再等过几天,那票子到期,他就走到庄上去付钱。不意庄上说,这张票子是假的,叫他退来手。他争道:『我前半月还来照票的呢!你们这里有一位挡手先生说票子未到期,认息又不便,就好意垫了二百块子洋钱钞票,把我们先用起来。怎么如今一转脸,就说票子是假的了?这句话我不依!』那庄上人笑道:『你这个人莫非有失心疯么?要莫就是见了鬼了。天下那里有这样好人,同你连一面都不识,就会把大搭钞票把你用,除非你的屁股比别人家脸还要标致点儿。快走!快走!再在这里胡闹,我们就要报巡捕房了。』他心里也晓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上海外国官司是不大好打的,这件私用假钞票的罪名办起来,极轻也得有十年外国牢间,不要回来一万银子没有拿得到,再去丢丑把人家看罢!只得嘴里依旧说硬话,脚底下早像擦上油的一样滑着走了。再回去赶着叫相帮去寻那客人,也不知去向。只算是做了一世的收生婆,还把个脐带子割断在人手里,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哭一场了事。始知我们生意不成,还是银钱未到的缘故。甚么身价重眼界高,都不是真病。小雅你想,我们盗了二十四道毛的人,还要猜不透他的这个古董货,一天一天下去,吃他的痗水。右要是玩笑上一些不通的寿头码子,更要被他哄骗得团团转了。所以我只从耳朵里听见过这句话,就奉旨不敢再同他瞎搭。”   我笑道:“你以后还去过没有呢?”柔斋道:“嗳唷!我吓得连长翅膀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甚么心肠去呢?”我听了,不觉大笑道:“然则你是一只野鸡了,怪不得那祝如椿嫌你不合口味,只肯学孔夫子三嗅而作呢!”柔斋道:“你这个人割裂圣经,应得何罪?怎么把我好好的一个人当起扁毛畜生来?”我笑道:“柔斋,我莫要急脸,我并非是把你当作畜生看待,只因常听见我们那里人,父母打小孩子有一句譬语,叫做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插翅飞。你想,那些团团转的寿头码子,既名为家鸡,你这插翅飞的大嫖客,自然是一只野鸡了!”柔斋道:“这一比更比得荒廖绝伦,世间上当嫖客的人,本是替娼妓做养老儿子,然而也不能像你这样直言拜上的瞎说!”我笑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你何必这样的发急呢?到底现在那祝如椿既是跟了咸老六,为何又到上海做生意,为何又重来苏州?这里头的缘故,你可能知道一点么?”柔斋笑道:“我们平时遇事,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十六方,这件事情我焉能不知道呢!但他其中的缘故,极为复杂,要是从头至尾告给你,就怕说到光绪六十年也说不清楚。归总一句,他那个人叫做『今日不谈明日事,这山望见那山高。睡在树下等枣子,掩着耳朵咬核桃。』可为毕世荣枯的谶语。”我笑道:“你在外面空手白脚的创世,创了许多年,怎么又会闹起书呆子脾气来呢?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和尚,忽然的参起禅语来做甚么?”   柔斋道:“你不晓得他那个人的事实呢!说起来可以算得噜嗦到十二分。即以这一趟重出来做生意而论,大家都晓得他从前跟咸老六同拼命似的跟的,如今因为咸老六的功名是在苏州兰溪捐上,被他到江西上饶县境去一票买了二三十口小女孩子,贩回上海卖的那一件事上发作了参掉的,家里大大小小,无一个不以他为怨府,大太太更是啧有烦言。就是咸老六嘴上虽不便说,到底心里究竟有几分不如意,因此爱情上热度,未免不如从前,就淡了许多。后来咸老六上黑龙江去,想谋干开复,他就乘此到上海重干旧营生。虽然是一个马头儿向东,一个驴头儿向西,然而一天不出姓咸的家门,总一天不能不算他是咸六太太。就是他自己,也以六太太自居。所以那些无新无旧的客人,不问认识他不认识他,都以为他是同咸老六串通出来放白鸽的。你想,这个风声出去,谁是真二百五真洋盘,再肯来花这个冤枉钱呢?又加他外面脸上虽搽着脂儿粉儿,头上戴着朵花儿,身上裹着绸儿缎儿,似乎不老到那里去,无如年岁不肯让人,究竟多一年是一年的局境。而且为人龌龊不过,一双天脚,从正月初一起,一直到十二月三十日,都莫想他同水大哥去亲一亲嘴。穿了一双外国球牌黑丝袜,自从上了脚,定要把袜底穿破了才舍得脱下来换洗。提起鸦片烟,格外是一日到夜抽成了精,不问生张熟李,只要他眼线射得着,手指捞得到,都可以一律捉住打腰翻,大则一元五角,小则一两角数十文,也都是好的。可见得人说一个妇女家吃会了鸦片烟就不要脸,这句话不是假的啊!”   我道:“也不尽然是妇女家吃上鸦片烟就不要脸,就是男子汉因吃上鸦片烟,父母不以为子,妻妾不以为夫,弟兄不以为手足,蹩脚的我也不晓得眼睛里看见多多少少呢!不过是中国的妇人,本来就无自立性质,若再吃上了鸦片烟,那就格外是朝死路上跑了!但是他那种行为,还成个甚么长三上书寓先生呢?岂不是直个儿像花烟间里的烟妓了么?我只可惜他那种白大食吃惯了,来日方长,一旦要用到自己的钱,未免肉麻难过,看怎么好?”   柔斋笑道:“这种特别婊子,本来就是老鼠眼睛寸寸光,得一天过一天的东西。他哪里还有甚么深谋远虑呢?且更比别人多一种坏脾气,最喜欢目天下人为无知,除却他自己是聪明人,那外面的聪明人都死绝了。只要你晦气到他家里去,吃过一两台酒,碰过一两场和,他明日看见你,不问人家身上有钱没有钱,就要同你玩言化子。你若放明白点儿给他便罢,如其不然,无论在甚么体面地方,他就能不顾死活,硬坍人家台,说人家欠嫖钱,就把那种肉麻当有趣的话都一齐出来了:『哎唷!大少爷呀!侬先生是肉身陪伴耐大少爷的呀!怎么觉倒蛮会困格,酒倒蛮会吃格,现在到讨起铜钿来,就这样格瞎三话四的哇!』倘若要遇着一个些微顾脸面的人,你看怎么能受?你倒替他想想瞧。所以去年七八月间,我曾经听见人说,他同一个五六年前的旧客人讨嫖账,讨反了脸,那人本来就同他没有甚么交情可看,从前吃他的痗水,正在一肚皮牢骚没处发泄呢!现今两下既反了脸,就正好出这口怨气。他自己也明白从前把山东路人家走的不少,就是这几个钱旧账,也记不清是有是无了,赶忙的随风转舵,先又假哭了一哭,后又假笑了一笑,拍着那人的肩背放刁道:『二少耐还不晓得侬格脾气吗?侬向耐讨还这几个铜钿,实情是因为堂子里生意现在是越弄越弗局哉!耐同侬反仔面孔,阿要难为情?』说着,又把眼梢对那人眇了一眇,无如那人心里是一定主意,任凭你说下天书来都不把钱,索性给他一个三个不开口,神难下手。他也就乘此下台,忍着气转去。前天我又听见人说,他近来把带到上海去做小先生的那两个丫头连胞嫁掉了,身价一个是三千金,一个是九百金。大约此番又回苏州来做太太,就是得的这两笔钱了!”   我笑道:“一个人卖惯了私盐走惯了硝,这倒也难怪他。但是那姓咸的大小是个朝廷的命官,究竟何所图而一定要这种破货,贻中 之羞呢?”柔斋道:“这件事越是做官的人家越难保。不是我替咸老六说句遮羞的话,从来强妻逆子,就已无法可治。爱妾流倡,自然是更加一等了,你就没有看见早日报上刊载淮扬道扬文升观察禀报督抚的一通禀稿么?我念给你听,你就相信,大凡小婆子是天下老鸦一样黑了。”   说着,便又在怀内掏出一只小金表来,拿在手中,望了一望,见那表上的小针,刚指到酉正,就对我道:“哦!怪不得天要渐渐的黑下来呢,已快有七句锺了!寓处里开夜饭,忽然少了我这么一个人,岂不回去又要惹他们笑话我到哪里偷打野鸡去了么?”我笑道:“你没看见那月亮,先时是发白色的,此时渐渐放光了么?这就是天要黑了的证据了。至于说迟回去怕有人笑你打野鸡,只要自己从来未经做过这件事,就说何妨?我们只须催船家快一点儿走就是了,你说罢!”柔斋笑道:“我今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表了。”因一面叫舟加劲荡桨,一面念道:     据丁忧浙江候补府经历谢承忠呈称:职父原任淮扬道谢元福病故后,眷属流寓清江。职因丁忧回籍扫墓,讵有男仆王三、女仆殷奶妈,欺职弟连树等均在年幼,内外勾串,将衣服饰物偷盗一空,计赃值银一万余两。并敢播弄谗言,离间骨肉。职回查知,开单呈县押追,迄今日久,所追赃物无多,乞亲提究办等情到道。饬据清河县面,严讯该犯等,供词习狡,难以清追。查该仆王三及仆妇殷奶妈,欺凌幼主,离间骨肉,已属忘恩背义;尤敢勾通串窃,赃逾巨万,实难稍从宽贷。职道详加查访,该仆等狼狈为奸,平日恶迹累累,其狂悖情形,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合境士民,咸为发指,即立置重典,亦属罪有应得。若任其狡供幸脱,此等悍黠阴险之徒,难保不挟嫌报复,酿成巨案。应将男仆王三一名,永远监禁,女仆殷奶妈一名,同恶相济,姑念妇女无知,酌予监禁二十年,以昭 戒,而肃法纪。除饬清河县遵办外,合无仰恳宪台,俯赐批示只遵。   “小雅你想,既云事关风化,未便形诸公牍,不是中 之言是甚么呢?但这谢老道从翰林起家,金陵克复后,即以道员分省江苏,两任淮扬海道,提倡后学,雅重儒生,还不失为书生本色,无诈无虞的君子。怎么竟就新死鬼骨肉未寒,未亡人已心肠改变了呢?推原其始,总由于中国女学未明,人格自视太低。兼之妇女冶容诲淫,每甘居于希恩沽宠地位,几欲得男子怜爱则生,失男子怜爱则死。由此勾心斗角,日事花儿朵儿,颦儿笑儿,无一事不欲高出同侪,取悦男子;而又因束缚太过,往往面从心违。是以苟脱羁绊,未有不自幸超越男子管辖权之外,而寡廉鲜耻为所欲为者。我每见有孀妇骂街,开口便说:『我是没有丈夫的人,谁敢来管我?』即此一语,其自幸丈夫已死,无人管束,已心迹昭著。若定以妻妾之贞淫,为若夫一生名誉之得失,未免又入于刻薄一道了。固无论方孝儒、史可法诸人,若使在今日,取了一个烂污婊子做小老婆,未必即能真会感化得他不发骚不偷人。即或能,亦于道德文章丝毫无补。所以我说,只好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儿拳养着玩罢了!又去同他们顶甚么真呢?他们又知道甚么东西叫做丈夫脸面呢?倘要一定攻良,我还是抱定这一句话,除非广兴女界教育不可,使中国妇女人人有自立性质,不靠着男子穿儿吃儿的,就自然没有这种下流事做出来了。男人家见他们女界思想一高,文明一进,也就自然不敢来求全责备,把他们当作玩物看待了!”   我道:“柔斋你此论甚是,倒不打算你一二年不见,竟文明得许多了,以后我竟要大大的领教呢!”说着,那只船已是快行抵码头,我忙着开发船家酒钱,同柔斋两人登岸。柔斋便约我明日到普天香去吃大菜,以便提议西行的事,我也就随口答应了他。一面他回他的中华旅馆,我回我的宾鸿客栈。当晚无话。索性吃点东西,早些脱衣就寝。   谁知一觉睡醒,天还未亮,于是就轻轻的开了房门,走出外面晒台上去一望,仰见凉露冷冷,月色正旺,远听城头更鼓,正打四更,始知离天亮尚远。我就重行掩好衣服,趿着拖鞋,一处处巡去。不意十个房间里,倒有一半里面是成双作对的干这个把戏。再去听四远晨鸡,已是一递一声的唱和、各房声息逐渐宁静许多,似入睡乡光景,我也回房重复和衣睡下,自想这可不是做梦,必定那客栈里本来就开台基的。唉!这就远不如上海外国人的规矩了,租界嘴说风俗不好,竞尚淫靡,然而不好有不好的去处,淫靡有淫靡的地方,非同苏州滨里一味的良莠不齐,随地皆是。唉!可怪朝廷日日讲立宪基础,官吏日日讲地方自治,怎么共州这么样一个两省通衢,三吴重镇,竟坐使痴男怨女,到处成双。浪蝶狂蜂,随缘作伴,而有地方专责者,何以不加禁止呢?这就难怪人说,我们官场腐败达于极点了。   忽然又想起日间柔斋所说的,前任淮扬道谢子受,故后流寓青江,为刁仆王三串骗家财,奸淫主母的一件事。现任淮扬道禀中,虽未叙明,然实欲盖弥彰,无可遁饰。曾记从前我年伯李筱轩作过一封荐信于我,命我亲往呈递,说可以就近栽培,或可免离桑梓。至蒙谢观察款待优渥,深感不忘。缘观察系咸丰乙卯补行壬子乡试中式举人,同我父亲与筱轩年伯,都是乡榜大同年,因此又多了一重渊源,倍承亲爱。当时淮杨一带,有童子三五成群,沿街谣唱道:“江以北,谢与徐,育英才,安阎闾。江以南,谁与俱?”徐系指前淮北公司徐星槎分转,其人迷信僊佛,有梁武帝之风,专致其心力财力于人天因果,故自扬以迄于淮海一带而下抵云台山,大小寺观不下一千余所,红墙碧瓦,佛像庄严,皆徐独力修建。所以未几以挪空公款过巨,为前任抚督帅鹿大军机传霖所参,奉旨坐台。然而此二公当时人心未尝不深响慕,何以转眼白云,即成苍狗,竟以一死一戍了之?且谢公身后,更多此一重孽案。这就更难怪人说我们中国天地道凭,鬼神祸水了。由此思前想后,心时辘轳了约有半小时之久。我看见窗纸发白,才渐渐的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一点多锺,忙着披衣起坐,栈伙送上脸水,漱洗已毕,我就捧了一支水烟袋,有意无意的踱将出去。忽听见后面履声橐橐,接着又是栈伙喊道:“三十号房间里客人,有客来哉!”我忙缩转身回头一看,原来是柔斋同一个外国人走将进来。一见面,那外国人就指我问柔斋道:“是他么?”柔斋道:“正是!”他便忙着除了帽子,走过来同我见礼,又说上许多久慕大名,专诚拜谒的话。我一面让他们进房坐下,一面穿好衣服,同柔斋道:“你们从哪里来?昨日回寓可迟了么?”柔斋道:“迟倒不过迟,就是日间说多了话,觉得回去困倦得很。今天本想是到普天香去写条子来请你,后来我们东翁说,用不着写条子了,还是我们自己过去,似乎恭敬点儿,所以就一径走寓里来的。”我笑道:“真是不敢当!你们贵东人,既文明又说得一口好中国官话,彼此可以直接交涉,却真难得的。”柔斋道:“原来呢!我们美脱生君言语嗜好,就像不是个英国人,所以大家遇起事来,绝不隔阂的。而且逢场作戏,最喜欢选舞征歌,兼之妙解中国音律,就如苏州、上海各处几个堂子里,吃外国饭的先生大姐,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恐怕上起场来,你我还不是他对手呢!”我笑道:“君子交人以礼,久而敬之。你怎么见着面不问有人没人,总是一味瞎三话四的做甚么呢?”柔斋也笑道:“不要紧,我们是闹惯了的。前天有人从北京来,说几位新进军机处的大人先生们,没有事,背着老爷子还是各人胪举各人的姨太太,你是甚么好,我是甚么好呢!莫说我们这些草茅下士了!”说着,便邀了我同美脱生一齐坐了原来的马车,往普天香来。   一进大门,上了楼梯,早有个待者迎过来,笑嘻嘻的问道:“你老爷定了座没有?”柔斋道:“没有定,我们就在一向那间六号里坐罢!”那待者又笑着回道:“还对不起你老爷,六号巧没有空,今天是一大早就被城里一家大乡绅派了人来定去,说是定了请一位广东过来的唐抚台,吩咐的是今天四点钟。此时敢要到快了,请你老爷另外拣一间罢!”我忙道:“随便坐就是了。”那待者也忙答道:“有!有!有!这边五号空着呢!又是四面玻璃窗,就是隔壁局,也可以看得见的。”说着,便把我们领到五号房间里坐,一人面前派了一付刀叉,又送上一搭局票,一搭请客票。又问喝甚么酒?柔斋道:“上好的香槟可有?”那待者道:“有!有!有!待我去取一瓶来。”我听了,正要挡他,犯不着喝这么贵酒,还是改中国葡萄酒好。忽听见外面一阵靴响,走进几个短鬓长须,龜行鹤步的老者,一个个都朝那六号房间里走去。正是:     方共琴樽说豪素,     又从黼黻认衣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释嫌疑妙判仰前型 说考试奇谈出后进   我正在阻挡那待者去拿香槟酒,说我们犯不着吃这么贵物,还是改用中国自制的葡萄好,忽然一阵靴响,走进了几个白鬓斑斑的老翁来,一个驼腰鲐背,鹤发童颜,都怡然有长者之风。我就忙对那一起人看了一眼,只见内中有位是前任江苏巡抚陆公春。唉!这位真正是好官吓!可惜政府里有眼无珠,听其置散投闲,不加录用。一般仗马寒蝉,反得各居显要,尸位素餐,未免好恶倒置,令人不解。且他从前宰江宁时,曾经与父亲同寅,其时我们做上元外翰,他正由实授江宁县兼署上元篆务。及至后来,他开府陈藩,荐长江苏巡抚。我因从北京遭庚子之乱,避难南来,趁在沪寓无事,住苏州去谒见过他两次。当蒙俯念先情,恩礼备至。临行又厚赠资斧,以壮行色。所以我是的的确确认识是他,决不会指鹿为马的。但他那时做州县官,却不折现在一起膏梁文绣之徒,只知一日到夜同小奶奶打马吊,其余就是吓来吓的对着家丁用人,要倒八折二百五官腔。若地方应办事件,如抚字催科,学堂巡警,目下又多添一样洋人交涉,都一律的视官为传舍,等诸具文。   我且说一件陆公从前在江宁县任上断的案子,事属离奇,判尤敏捷,诚不愧炉锤在手,游刃有余。方之蒲留僊《聊斋志异》中《胭脂》一则,洵足后先媲美。事缘有梅幕府者,延金生菊如为子教读。梅素性多疑,又加为诸侯师多年,遇事武断。忽谓其妾周荷姑及婢女银银与金生有私,遂致涉讼。陆公当日廉得其实在情形,授笔立判曰:     照得梅绍章遣控金菊如一案,研讯数堂,迄无确供。中 不可言,何况事无实据。缧绁非其罪,肯教士也贪冤?本县观金菊如章句书生,乡村学究。适子之馆,未及半年;招我由房,难通一面。纵使《国风》好色,岂忘君子怀刑?梅周氏貌尚端庄,年非韶稚,久已与梅公而偕隐,何至见金夫不有躬?梅宦生长名阀,身袭崇封,遗抱数言,亦知大体,决不因主宾失好,自污污人。大约别嫌明微者,名门之家范;争妍妒宠者,妇女之恒情。周氏附中妇大妇之班。久抱衾裯而怨命;金生少经师人师之化,惟凭夏楚以收威。此豸娟娟,偶具先生之馔;群雌粥粥,遂疑逾东家之墙。梅宦偏听人言,恐疏闺范,嫌疑原当自白,防闲不厌过严。投牒公堂,初非好讼,今众口雷同,两心冰释。炎凉异性,荷菊非并蒂之花。贵贱殊形,金银岂一炉之汞?宾东未洽,别聘名师;婢妾无辜,仍还旧主。门楣善保,子孙必可兴昌;屋漏稍亏,神鬼岂能宥恕?倘该职专房有属,无调象驯狮之术,何妨开阁放姬?尔生员就馆不终,遇瓜田李下之嫌,益宜守身如玉。此判。   诸如此类,足垂千古者,比比皆是。自有后日为公立传者,任搜罗瑰宝之责,无待我为赘言。惟尚有一事,措置颇极倜傥,足解人颐。   相传公任民社时每喜黑夜微行,查密奸宄。一日,行至某处,忽见有三五秀才,相聚谈笑甚欢。公就立下来乘间问道:“君等议论风生,想皆名下士,应知此间邑宰陆某贤否?”不意内中有一个人答曰:“不好!不好!”公又问:“你如何知道他不好?”那人道:“凡为地方官者,俗称民之父母。现在我已四十岁,尚未娶妻;东邻有某氏女,年亦过花信,尚未有夫。岂有贤父母坐视其子女鳏寡,终其身而不顾耶?懂愦若此,乌得曰贤?”公闻之默然。黎审其姓氏里居,翌晨飞签捕之。一面悬牌示众,略谓:该文生某,藐视官长,肆为蜚谈,本县当定于某日处以极有趣极相当之刑法,以为目无长上者戒。届期许尔军民人等,咸来观审,切切毋违。特谕。一时此唱彼和,传为笑谈。无论认识那秀才及不认识那秀才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有的说:“这刑法是件极可怕的东西,如今忽然以极有趣三字出之,又为该秀才藐视官长之罪之相当办法,难不成还会破天荒打板子么?或者上面一进说的好过,也叫他下面受相当之好过,弄个木驴子把他骑起来,游四城门,亦未可知!”有的说:“中国岁试发榜,是有名一县轰出二三十名屁股罩子来,向例不准用刑,此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除非由县先向该学官咨取年貌三代,及入学的年分,将衣领禀请学宪详革了,才可以动手打板子的呢!不然,只要你碰一碰,就是殴辱斯文,与擅责职官的罪名不相上下。”   我这件事,却是熟了不要熟的过来人。只因那年我父亲在南京做教官的时候,上元县陈谟,人一个本学秀才名字叫欧阳魁,绰号叫做欧伯伯,因为南京人遇着可怕的人,每以伯伯呼之,故有此美誉。他祖居金陵城北薛家巷妙相庵,隔壁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坏人,遇事不守卧碑,武断乡曲。后来合当有事。刚刚他所住的是欧阳宗祠。宗祠旁边就邻近该段保甲局委员驻札之所。刚巧妙相庵一个方丈大和尚道悦,时常同保甲委员胡绍庭的太太作叶子戏,略如宁邑之叉麻雀、扬州之蹩棍各种赌博。不意面是禅房幽邃,一面是局所森严,竟会被欧伯伯侦探着了,遂伙同妙相庵内附设之同文馆一个姓刘的学生,据云系前任淮扬海道刘佐禹的二公子,斩关直入,双双擒下。当经邻右一个姓孔的,行一,人每称他做孔老大;一个姓方的,行二,和每称他做方老二,出为排解,始行释放。谁知那道悦比欧伯伯还坏,自从放他下来,就一口气跑到上元县衙门,击鼓鸣冤,备诉文生欧阳连魁私设公堂,籍端敲诈等情。当奉陈大令准理,饬传质讯。这件举动非是我说就是陈谟陈大令不好了,所谓光棍好打,过门难还。那姓欧阳的既是学校中人,理应会同该管学官派斗协传,不应径往差提,以致授人以隙,把去的两名差役,被欧伯伯劈劈拍拍拍拍劈劈一顿皮鞭子,打得抱头鼠窜而回,都哭着说:“小的们奉了大老爷钧票,前去拘提文生欧阳连魁,讵料他不但不遵传唤,反说他是秀才,自有他该管老师做主,我们家老爷不配出票子提他。小的们才想说,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伙计们只知奉承本官命令行事!你有甚么理尽可以到堂上去说。不意他竟不由分辩,就叫了两名马夫来,先把大门闭上,然后两个伏伺一个,霎时间捆捆扎扎,硬把小的们各人裤子脱掉了,四马攒蹄,一人赏一千皮鞭子,他嘴里还连说带骂的道:『本先生本可以不打你们的,只因打了你们的屁股,就如同你的你们本官的脸一样,所以才一家赏你们一吊大。但看这一次还敢再到我门上来放肆么?』小的们那时,业已是打昏了,幸亏同去的内中有个伙计玲珑点,再四哀恳说:『这一趟求你大先生饶我们小的个初犯,下次就是被本官一板子将屁股打成两截,我们也再不敢来了!』里说方,外说圆,好容易他才肯将小的们放转来。禀求大老爷钧鉴做主,看是怎么办?”内中还有一个去差叽咕道:“你们都不过被一阵穷打,好在是当衙门的人,穿的板子戴的枷,屁股上一上就有老茧,不算得是件甚么事。只有我还被那厮讹着喝一饱回龙汤才来的呢!晦气不晦气!”其时陈大令听见差人回来说,已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大约是这一番他老先生却动了真气了,就立时移文到学里来咨取那姓欧阳的年貌三代,等不及我们查覆过去,他又先行电禀了学院,请将文生欧阳连魁暂革衣领,以便归案刑讯,一俟学台回电照准,就即刻签派五班出去拿人。   我那一日,正从江宁府衙门出来,打从回上元学署。不意看见县署头门口,拥挤得实实在在,一个个人都喊说:“看秀才打板子啊!你们来呀,看希希罕儿呀!”我也走上去,挨进“公生明”一看,只见陈大令高坐堂皇,一面喝叫重打,一面就顺手在刑杖签筒内抽了一支红头签子,对准下面飞来。我再将两道眼光跟紧他那支签朝丹墀下一看,原来是有三四个戴红黑高帽的皂隶,同捆猪似的按捺着一个年约二十外,团白面,近视眼的人在地下。那支签撩下,正同皂隶们搁在他尊臀上作势的小笞无意中不偏不倚,却成了一个十字架模样,不住声喊说:“求大公祖赏体面!”后来又改口:“求大老爷赏体面,今天若要一打,革生就永远没有地方可以去混饭吃了!”我听到这里,颇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且他终属辱在门墙,不忍再朝下看,只得径分开众人,取路回署。   到了第二日上,我再打发人去探听探听,究竟此事作何了局?才知道这都是陈大令预先嘱咐站班的好了的,叫他们有意将小板子放在他屁股上,磨砺以须,打倒不一定要打他,只须藉此以生其羞恶之心,好使他以后勉为善人。再者,这件事不然还不至于闹得这么大,即陈大令亦不尽听差役一面之词,滥用压力,多半因为他自作自受,从殴差夺票之后,犹以为未足,又嫁祸别人,做了好些宝塔诗,要遍贴通衢,肆行毁谤。我当时曾经叫人抄了一张来,见他上面写的是:     胡腐儒,太胡涂,听信妻孥,道悦本凶徒。欧阳子,亦豪奴,争斗理派秃驴输。不修帷薄,腾笑阎闾。   年将半百,眼见要呜呼,又何必助淫僧去见陈谟。一派嘻笑,甚于怒骂,以致激怒陈大令不能不办。诸如现今威而不猛,怒而有节,尚属为读书人留有余地步,即为子孙种无限阴功的一宗善政呢!   如今那位腹诽陆春帅的穷秀才,既未照例详革衣领,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且木驴子这一件东西,是从前一部《倭袍》小说上,治淫妇谋害亲夫用的。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饬各直省督抚将军,严戒所属,不得以非刑逼供。雍正年又有: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谕旨,分书各州县大堂对面之“公生明”牌楼及暖阁上面朝里挂之匾额上。   (此匾直对公案,是专使有亲民之责者见之,触目惊心之意。)天语煌煌,久为定例,何得再有此风?加以《倭袍》一书,半多齐东野人之语,更未可深信,其非处治秀才毁谤官长之罪,可想而知。所以当时这一班人,如杞民忧天,议论传讹,莫衷一是。   光阴转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干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的簇拥到江宁县衙门口来看热闹。只见仪门两旁,各摆了一只大木桶在那里,有一名典史带着本署差役们守着。桶上标着:“如欲进内观审处治某秀才一案者,着各输银钱随意。”到底金陵是个省会之区,久称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将那只木桶丢得如扑满一般。随即听见里面传鼓升堂,重门洞启。宫钟坐大堂,命带某秀才,略谕数语,大约不过是说,尔自己短于理财,不知自立,敢以无妻之咎责备长官。本意治尔以应得之罪,今姑念尔四十无妻,势将绝后,背人数语,当是愤懑之辞。且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嗣为大。”本县忝任斯土,义难坐观,兹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举。某氏既拒尔云今尚无夫,可凭本县当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言罢,又离公座立起身来,对着那堂下一班出钱听审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尔无到而有妻,使尔妇无夫而有夫,皆堂下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长若幼,均与尔有将伯之谊,催妆之功,是不可以不谢。”爱命秀才望众人笼统四拜,即令鼓吹舆马,并辇资以送其归。   此是当时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馆见着陆春帅,因而一时想起的。他那时做州县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爱民如子。何以一经升到封疆大吏,倒反听其闲散起来?莫非方今圣明在上,洞烛时艰,不忍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辨,所以才令暂游湖上,留以待时?诸如以上种种思想,现在写出来一大篇话,在当时不过略从心上过了一过,并未出诸齿颊。随即就回转头来对柔斋道:“人说苏州人苏空头,最喜说空头话,怎么这里的待者说六号有人,就真有人,又这样信实起来呢?”柔斋笑道:“他这句话不犯着同你撒谎。但是苏州人所做空头事甚多,也不单是句把空头话呢!诸如有一种甚么叫做『十可怪』,我却记不清楚了。大约是一可怪,『祖宗供在二门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拦街晒』;三可怪,『男人开店女人卖』;四可怪,『和尚当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怪,『胡须拖到马桶盖』。柔斋说到此处,刚巧待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来:美脱生是要的一样鸡丝冬菇荡、一样青蟹、一样炸竹鸡;柔斋旧要的一样鲍鱼火腿汤、一样猪排、一样虎皮鸽蛋;我是要的一样三丝汤、一样清炖鲥鱼、一样冬菇鸭饭。他忽然停住不说,举起刀叉来便邀我同美脱生道:“来!来!来!我们来修五脏庙,停会儿再讲。”   如此又过了一刻,名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到第二样了,我因笑问道:“柔斋,你还有那四可怪呢!怎么就不说了?柔斋听我问,笑了一笑道:“其余的四可怪,都被我变了猪排鸽蛋,吃下肚去了,你还问做怎的?”美脱生不懂此话怎讲,忙向我问:“甚么叫做十可怪?又是甚么会变猪排鸽蛋?”我笑道:“你不晓得!这都是苏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来些土语,因为他们祖宗牌位是向喜供在二门头上,略如我们中国各店铺供奉玄坛一样,都喜欢一律高高乎在上。尿布小衣,从不知卫生为何事,竟是大家小户拦街乱晒。至于市上各店面,无论居何营业,每喜用妇女同买客接洽,相习成风,最鄙薄。囡女苏州未出闺门幼女之通称,偷人又适为囡女道德污点,风化攸关,中外同理。乃苏州人之为娘者,对于囡女偷人一房舍,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质,乃可谓真怪!且更有视其偷人之多寡为姿色优劣之目的者,其或怪不更加一等哉!苏俗粪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楼上连举三四桶,拾级而下,其顶上之马桶盖,适与须齐,殊为三吴恶俗,亦他处粪夫所不能也。和尚久为中国鬼神代表,吴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输金钱,严供奉,不啻孝子事亲,说把和尚当老子,当是指此。然而寄语吴人,倘能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岂非大妙呢?”我解释甫毕,连美脱生都听了笑将起来。待者来问竹鸡上海还未到,请老爷们另外改点一样罢!我对美脱生道:“鹧鸪何如?”待者道:“鹧鸪这边人叫他做白鸪鸪,恐怕也没有。”美脱生听他回这样也没有,那样也没有,便对待者道:“你们随便做罢!”待者笑道:“蛇面更没有,我们小馆里只有香蕉、猪油、干母、杏仁,各种布西做点心,这件甚么蛇面不蛇面,大约是广东菜,此地苏州人莫要说吃了,连听听还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爷改一样虾仁衣面,或是江瑶同鸡火衣面也罢!我们这是用上等鸡汁,同白塔油做出来的。”美脱生知道那待者是误会,也就笑了笑,点点头道:“好,随你去办罢!”这待者才欢喜答应下去。   其时四面房里吃客,都已络绎不绝的来到,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一座房间代上十七八个局,拉的拉,唱有唱,嘈杂不了。那些人的妆束,若在上海人的眼睛里看起来,不算得时新。却在苏州地面,就要数他是天字第一号的讲究了。我因笑道:“我瞧不起这边人,倒喜欢吃大菜,可见内地里社会风气是开通得许多了。现在平时如此,若到礼拜,还不晓得怎样热闹呢?”柔斋忙接着道:“通倒是通了,只可惜才通得一半,还有那一半,如同人家鸦片烟枪,被老膏塞住了,没有去寻火签通呢!你原来不晓得,如今中国那些人,我要形容起来,真能把鼻堂都气黄了。即如几个新学界的朋友,打扮得不男不女,倒也不要去说他。怎么撮取了几句外国皮毛,无论在茶坊酒肆,同人谈论起来,不是说这件事与卫生不合,就是说那件事同文明有碍。再不然就是说某人期望低,某人宗旨欠正。向日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今朝都律改成野蛮自由达目的。及至问起他学问何如,莫说甚么天文、舆地、格致、算学是一丝瞎屁不通,即连俄罗斯大彼得、法兰西拿破仑合起来,是生在我们中国哪一朝哪一代,他都茫然不知道。你想可算得开通不算得开通?所以我说他们这班人适如苏浙航船定例,凡江湖术士搭船,无钱名叫全通,半价叫半通,现今替他改上一个不通,用以移赠,倒还算得是衔缺相当,毋庸送部引见的一件事呢!至于大菜馆生意拥挤,内中却有个主动力在内。多半是因为现在苏省民风浇薄,至有请客吃革命花酒,反要客带两元一人的坐地钱去,质言之,只算替老鸨打抽丰。再加现今又多了一班不肖绅士,同娼家狼狈为奸,串通一气,一个任酒席的资本,一个担捉客的义务。譬如今天席上,只要能够上除主人七位,这就是有名可数的二七一十四元;若再加一人代上两三个局,这就又是毛毛的二十上下。不问酒席账收得着收不着,先不先他已是三十多块现洋钱到手了。除干算净,还可以一人分得着分八九元一个余润。以致那些毛厕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一班二八乡绅,竟是目为利薮。稍知自爱者,自然就视为畏途了。去吃只算是晴蜓吃尾巴,自吃自还要加倍,不去吃即立刻得罪人。所以那么一想,倒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还不若以后大家相约是请客都改到大菜馆里,又时新,又得实的好。小雅你想,那班破落乡绅,在地方上不图谋公益,只一日到夜在饮食征逐上用功,又从而于中取利,可怪得人家替他们起一个外号叫做『乌伥』,说是替乌龜作伥的意思。”   我道:“如今要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那一班乡绅同开堂子的老鸨,混而为一了么?怪不得上次有人在抚辕上一条陈,要求开办妓捐,又要设立妓女学堂,专收一起龜子龜孙,教授普通国文呢!今这么一想,既是妓女的利权乡绅可以夺得,乡绅的学堂妓女就不可以开得么?总而言之,目下是清浊不分,贵贱倒置的时代。这句话也说不得了!”   柔斋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笑道:“小雅,你适才说苏州人若肯把老子当和尚一转移间,即成孝子的这句议论,大是大是。但他们也不尽这一层,一切恶才尽有可取之外,倘肯遇事转移起来,莫说中国别处人抵不上他们聪慧绝伦,就是连外国人也恐怕赶不上他们的脚后跟呢!而其中尤以从前科举未停时,考生为最刁最狡。我如今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他们的脑力灵敏,真有人不可及之处了。从前长、元、吴三县小考,学台按临,生童云集。当有一起考生因为日间看见一家候补知府的公馆围墙楼窗上,倚了一个绝色的妇女,临街闲眺,他们竟忽然动了一种人面桃花之感,商议着晚间故意进去,冀逢一面。谁知公馆主人家居未出,见有许多不衫不履的人走进来,问他们做甚么事?他们又你推我,我推你说不出。正熙熙扰扰,两不相下,忽然外面又拥进一大阵人来,嘴里都嚷说:『你们这里有间屋子出租么?在哪里?可领我去望一望!』公馆主人见头一起人跑进来,已不自在,如今又多加了这一起问租屋子的,更觉忿怒,就拿用人出气,骂道:『混账东西!这么连大门都看不好,尽管一起放进人来胡闹!』那考生也就插上去骂道:『我们到你家里混账过几次?你倒说明白。』主人又骂道:『忘八旦!还不替我滚出去!』考生道:『忘八旦还会开口骂人呢!』那主人被激不过,又大骂道:『狗铳的!』他们又道:『怪不得这样嗥嗥的叫,原来是狗铳的!』彼此翻驳有许久工夫才闹明白了,他那公馆门口,不知被何人贴上一张梅红京片,上写『三元考寓』四字,旁写『如有欲租者,请径入内室接洽可也』。两角上还一面写『成者大吉』一面写『破者天诛』八字。这才知道是有人捉弄他的,连考生都是误入桃源。然而是误入不是误入,当局者知之,明眼人知之,即你我亦无不知之也,无庸再耽误说别的话工夫,来替他解释。这是一回。还有也是考期,我初到苏州,见一起考生提了一只纸灯笼到满熏烧摊子上去乱照,这一块又嫌太瘦,那一块又嫌太肥,掂斤播两的迄无成议。如此照了许久,那起考生又提了灯笼望别处照去。谁知过后,熏烧摊子上主人再一检点,这一家嚷说少了一只猪腰子,那一家又吵闹少了一块猪头肉。就此被那起考生拿灯笼一照,都先后的不翼而飞了。当下我就千方百计的在外面查考,才查出是那起考生的灯笼底上,预先就钉了一只倒须铁钩,形同鹰嘴,尖利无比,只要在那肉上略一摩弄,即被提挈以去,而又适隐在灯笼影子底下,人恒不察故耳!此后又有一回,是吴县门口有一名枷犯,忽然那日来了一位考先生,对他同看役说:『你们两个人可想进账几文么?』那枷犯还未开口,看役就接道:『我的阿爹呀!你老人家说哪里话?一个人生在世面上,大则做官做宰,小则贸易经商,再不然像我们身为贱役,受人驱使,谁不是为着两个唠叨子买命来!这进账两个字,是我平时做梦都忘却不掉的本命经呀!怎么能不想呢?只恐怕想不到手啊!』他笑道:『你既肯想就好商议。我如今有一件事拜烦你!』说着,便咕着看役耳朵,唼唼喋喋的咕噜了一大阵。那看役听一句,点一句头道:『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你老人家这件事,包管放在我身上,办得到口酥就是了。只是回来,酒钱要多赏几文。』”正是:     莫说余腥能役鬼,     须知大力可通神。   要知年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全本只有三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