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6 页/共 12 页

我笑道:“这也没有其么笑话,他也有个身体贴在里头,你那朋友就是用去几文零钱,也不算得吃亏。但是他做强盗,不应做到梁山泊上来,这就是他的不是了。柔斋,我实对你讲,你们道中的规矩,我不过记问之学,实在不是个里手。如今别的话,我也大致清楚了,就是还有你适才说的那句甚么出亏空,又不是领本钱做生意,我未免有点不明白。你千万一个情做到底,告给我罢!”柔斋笑道:“呆子!这句话有甚么难明白?你假如不闹出亏空来,怎么能开口请他帮忙呢?不帮忙,如何能输钱呢”总而言之,归拢一句,起先帮忙入局,也要拿交情去逼他自己开口;后来输钱,也要在他自己手中做错,始终都还他个自家坏事,不能埋怨别人。”我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肯自己做错了呢?”柔斋笑道:“这个就叫做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了。我如明明的来伙你去骗人,你又怎能知道是我伙人来骗你呢”自然是没有疑我的心了。再者,做宝的规矩是一个人开,一个人数。我只要等你赢了几宝,然后在数的时候,轻轻儿的添上一个,或是除去一个。我如今不说破了,那时节连你自己也不得明白是怎么会做单开双,做龙变虎的!”我道:“你可学过仙人摘豆么(中国戏法名),不然,怎么能随你添添拿拿他不看见呢?”柔斋道:“这个更容易了,虽不是玩把戏,也须得借那张画摊路的纸做毯子遮一遮,任凭你有多少钱(指钱宝),添不上去,除不下来呢!”   我听了心中才恍然大悟。正要再朝下谈谈,忽听外面警钟乱鸣,刚刚敲的是四句。柔斋忙道:“四句是大马路之南,我有个朋友住在格致书院后面,让我去望望,莫要烧掉了,不是玩的!”我想留他用点消夜,他再也不肯,只得随他走去。再看那报时钟,已是十一点半,我心里要想到素兰那边去逛逛,无奈我眼也糊了,腿也酸了,觉得十分困倦,只得放下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日十一句钟,茶房进来开饭,方将我推醒。我就赶忙的起来洗了洗脸,随便吃了点中饭,锁好房门,在栈外雇了一辆人力车,一迳往素兰那里去。才踏进大门,我一眼望去,见他那门帘未曾放下,我就知道是没有客人在内了。及走进去,素兰正在那里梳拢,望见我,忙握着发过来招呼我卸去外面长衣。房里大姐娘姨,见主人如此,也就起劲的拍马屁,装烟送茶,忙了个一团糟,我对着素兰笑道:“从来只有门生接先生的,哪有先生接待门生的呢?老师尽可奉请自便。这样的客气,倒叫我做门生的不安了。”素兰也笑道:“现在非比从前行八股子的时代,那受业师是很尊贵的,无如目下学堂里规矩,一个教习倒教了几十个学一生,人多嘴杂,动不动就闹罢课风潮,聚众挟制。前天听见人说,江阴有个甚么南菁学堂,里面的课程是很腐败呢!内中有个国文教习,他素有鸦片烟嗜好,那日在上课的时候,讲解《孟子》广土种民一章,他说孟子是战国时一个维新朋友,见西土为文王发起,他就教国民仿种广土以挽利权,好与人同,是要同胞有普通吸食广土的性质,乐取于人,这就是他老人家爱在烟间里过瘾,以取于人者,为乐的意思。不意他还未说完,就被那一堂学生子一拥上前,将他拖翻在地,几乎连老膏都捶下来。后来还亏提调到来,才将他老人家护救出去。当时那起学生,要有你这个纯静的程度,是断断乎不会闹出野蛮的举动来的。”我笑道:“打得好!谁叫他侮弄圣经,喜爱做人先生的呢!”说着,他也笑了笑,自去梳洗。   忽见老二走进来,拿着小手巾揩眼泪。我向素兰问了问,方知昨夜敲四记警钟,正是他的小房子火着,说是一件物事都没有抢得出来。我听了,心中着实难过。又知道他同柔斋相好,不便直接用情,只得摸出一张二十两的汇丰银票来,交给素兰,叫他转赠老二,随便添点零星用物罢!当时他正在急处,得此二十余元,不无小补,不由的千好人万好人多谢不了。素兰不真不假的望他道:“你到如今才知道他是好人吗?前天我要信人的话,做中立国……”一句话还未说完,早引得老二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我道:“素妹妹,你这又何苦呢?人家女孩儿家说错了句把话,晓得甚么?如今遭了不得意的横事,这时候是最容易伤心的。你欢喜拣这些尖酸的话来说,做甚么呢?来来,还是你我师徒们谈谈外间新闻好。”便一手拉了他在烟铺上,一个人一边躺下,就把柔斋昨晚要讨我的便宜,叫我做他的徒弟,并所谈的那段事源源本本背了一遍。   素兰道:“照这样看起来,小穆虽然插身下流社会,还算是小人中的君子呢!他那件事,我是知道的。有个甚么另外朋友,却是句句都是他夫子自道也。现在他既已做了你的师傅,适才送老二的银票,只算是拜见师母的贽敬罢了!”我笑道:“你不说,我也有点疑心。那报上登的觉罗氏,不是明明是个旗人么?但你也是我的师傅,今日上课讲点甚么呢?”素兰道:“我就谈那徐怀礼可使得么?”我道:“很好!我正要问你,他是个甚么人呢?”素兰道:“你怎么在外面跑了许多年,连个徐宝山都不认识吗?”我道:“哦!我想起来了,敢就是那庚子年盐枭投诚的徐老虎是不是呢?”素兰道:“可不是呢!听说这个人的良心交关的不好,他从前有个同山弟兄,叫做蔡金标,在扬镇一带开堂放票,贩卖私盐。姓徐的从湖北犯案下来,就一迳去投奔他。当时众弟兄都是说,这个人收留不得,恐怕将来学宋江夺梁山泊的故事,反客为主。只有蔡金标倒很有义气,一见面就分一半私盐船与他带,从此长水走宁国府,短水走十二圩,生意异常发达。后来又遇着个教蒙馆的先生,名字叫做任春山。他们两人商议起来,开甚么『春宝山堂』,自称为红帮大爷。又编了许多的帮规,诸如行礼叫『丢拐子』,问好叫『请安道喜』,洋枪叫『牲口』,开枪打人叫『铳牲口』。同帮人遇见了,不是说甚么梁山上的根柢,就是甚么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离了这些胡话不开口。但他们红帮里规矩甚重,非比安清帮(即安清道友)可以胡乱在外打巴掌敲竹杠的。倘若瞒着他,走一趟私盐,或是打一趟文武差事,(明劫为武差事,暗偷为文差事,皆江湖流口。)轻则剜眼睛,重则废命。所有扬州一带,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徐老虎的名头。也是他官星发现,可巧庚子那年,北京闹义和团,大局糜烂。其时刘忠诚做两江总督,深恐他乘危起事,就暗中嘱咐长江水师提台黄芍岩宫保,托他相机剿抚。时黄宫保有个二公子,向同蔡金标要好,就用了个反间计,怂慂姓蔡的杀徐老虎,以为进身之阶。无奈蔡金标不忍下手,踌躇未决。黄公子又送了他一匹川马,故意叫手下人在外面扬言,说蔡某已同宫保约定,好歹早晚觑便杀徐老虎的首级来请功。不到一二日,便将此信传遍了大江南北。先是徐老虎得了蔡金标一臂之力,饷糈渐裕,再加任春山、万忠良、时明斋、朱万全等一班亡命之徒,助纣为虐,言出令行,威权日重,只有蔡金标不在他属下。但徐老虎是个生性多疑多忌的人,一向同姓蔡的已成怨重仇深,两雄不并立之势了。及至听见这句消息,恨不得即刻就先下手,借姓蔡的脑袋去换大红顶子。又恐怕提台不准他报诚,岂不是白送了一个自家兄弟?后来,还是任春山替他想出个主意,去拜陈六舟做老师,一面请老师向黄提台把话说明白了,许他杀了姓蔡的,招安旧部,归他做新胜营的统带;一面就在十二圩把蔡金标整整的剁有十七八块,可怜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蔡金标,只因救错了个徐老虎,不但自己送了命,还连累了我的一个姊妹叫做大乔替他做寡妇呢!你想,还叫人将来敢救人吗?”   我道:“蔡金标固有可杀之罪,但徐老虎非应杀蔡金标之人。况他有情在先,更不应如此的恩将仇报。不过他们本属强盗行为,不足为异。至于一位终日念阿弥陀佛的陈六舟,肯竟收盐枭做公门桃李,而且去替他运动升官发财的机关,这真是异事了。我终恐是杯弓蛇影,传言失实罢!”素兰笑道:“呆子!”正是:     画虎从骨里描,     知人谁识心中事?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叙。       第十三回 死中丞误认大小马 活月老巧判前后夫   素兰道:“呆子!我早经同你说了,越是官场做出事来,越会出人意外。我早几天听见一个湖北客人说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说武昌有一位同知黄大老爷,到省没有一礼拜,就得了铁政局的坐办,还未到差,就闹出个乱子来,几乎把功名?误了。连头搭尾算起来,没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还算是长命的呢!”素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起先有人闹些谣言,猜他捐官的银子不是正路上来的;又疑他是冒名顶替,被人告发了的,谁知都不对。原来他的母亲黄老太,绰号乔国老,是镇江有名的一个老鸨,带着他两个妹子大乔、小乔,一向在镇江西门外小街上开私窑子。”我忙插嘴道:“这个大乔,就是你所说跟蔡金标的那个姊妹罢?”素兰摇头道:“不是!镇江人吃把子饭,最喜欢起这个名字。就照我耳朵里所听的,已经有十几个大乔、小乔了!”我道:“哪里有许多孙伯符、周公瑾来做他们的爱婿呢?”   素兰笑道:“黄老太家的两个大小乔嫁的人,虽比不上江东坐领的孙伯符、赤壁鏖兵的周公瑾,却也大乔嫁了现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乔嫁了瓜洲镇军吴家榜。这位黄大老爷,仗了他大妹夫的势力,就在新海防报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补同知,指分湖北。其时两湖制台因库项奇绌,正想延访一位理财的老手相助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台面前保举他这一门,所以一到省就破格录用,委了他的铁政局的坐办。中国官场恶习,大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门去谢委。况这铁政局的差事是制台主政,那院上承发房、文武巡捕等的费用,更是一处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着是藩司的小舅子,竟属铁公鸡一毛不拔。后来一连几次去禀谢禀见,都是照例的碰钉子,一面见不着,不是说大帅看公事,没有闲工夫是见客,就是说宫保才睡觉,不敢上去回。如此两下又死迸了几日。一天,制台向幕府里人闲话,偶尔说起前天委的本省铁政局坐办黄丞,怎么还不见他来禀知到差?这句消息传出来,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搁了,候他再来禀见,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随到随回,随回随见。记得那日是制台衙门期,所有同城司道府县文武各局所的总会办,都在院上官夺里坐着未散。忽见里面出来一个戈什说大帅传江夏县进去,有话吩咐。又过了好一会,只见他光着脑袋,随了首县匆匆的走出来。连他的妹夫都被他吓了一跳,又不好当面去问,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听。接着,巡捕出来说:『大帅今日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各位大人大老爷改一天再见罢!』众人得了这个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赶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门,正值江夏县来禀见请示,才知道那位黄同知上去禀见的时候,先时制台很同他要好,说了几句例行的话,便问他从前干过些甚么事,谁知他一句都回不出,尽着答应了几个『是』。后来,他忽然向制台问道:『卑职请问大人贵省?』制台被他这一问,心中已有点不是味了,慢腾腾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隶南皮县的人。』他听了,又紧问一句道;『请问大人尊姓?』制台登时把脸变了,便大声对他道:『怎么?连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么?说着就随手拿过一张札饬来,指着那官衔道:『这两湖总督部堂张,就是兄弟。』制台说完了这句话,就端起茶碗来送客。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明白了,赶着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不意把头一低,制台在他背后肩头上,猛见得一个东西摇头摆尾的在那里乱动。再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只碗口大的剪纸乌龟,不知被甚么人代他黏在后心补子上,迎风幌漾,如同活的一般。那两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见了,都掩着口好笑。制台此时实在被他气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传江夏县,叫他带下去看管,听候查办;一面坐下来问他道:『你照直说,你究竟是个甚么人?』他自己也吓慌了,只得跪下来道:『求大帅的恩典,还看卑职的妹夫薄面,饶了卑职罢!』制台道:『你妹夫是谁?』他又道:『卑职的妹夫,就是现任湖北藩司王某。』旁边有个文巡捕走上来回道:『巡捕听说现在藩司大人没有正太太,是买个镇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黄大老爷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亲,还是姨太太身上的亲呢?』制台见他举动粗鲁,背心上又挂了这么一面大招牌,就是那文巡捕不顶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便借他巡捕多嘴,发作道:『混账东西!不要你多说,滚下去!这样不爱体面的忘八,还问他做甚么!』说着,又回过头对那戈什道:『快点儿请江夏县进来,交给他带出去,叫他自行检举。』及至首县进去,见他光着头,一个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进去多时了。后来在江夏县捕厅押了好几日,毕竟还亏他妹夫从中运动,过了好几时,制台要查办的话也不提了。铁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了委札了。江夏县便暗中去请了制台的示,悄悄的儿的将他放将出来,叫他即日离省,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场天大的祸事,落得云消雨散。你想,他一个好好的小本家不去做,妄想做甚么大老爷,丢掉银子还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场瘟气,几乎把自家功名参掉了,还要连累着妹夫上讨没趣,这是哪里说起的呢?”   我道:我们中国官场就是这样不好,只要有了几文铜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话,无他是龟屁忘八贼,都能够做老爷、做大人。前天报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时忘记了,为吁恳政府慎重名器,澄叙官方,呈请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词风雅,洞中时弊,声叙官场腐败情形,尤为痛切。内有曰:     无端而首耀崇衔,无端而冠飘孔翠,鲜衣照马,俊仆骄童;窗饰纱罗,墙雕花绣。鞍勒施以金玉,奴仆被以簪缨;宅第拟夫王公,举止溢乎规范。一燕之费,动逾百金;一人之行,从者数十。军兴以来,勋赏稍滥,在当时原以之鼓励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赏贱役。功牌奖札,视为贸易之资;水晶车渠,反作招摇之具。亟宜停止捐纳,严禁滥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兰听完了,笑道:“这个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举中人。他那满纸作八股的酸气,还未脱尽呢!但你不该对着聋骂瞎子,你刻刻说的龟屁忘八贼那句话,头一个字就明明的是道着我,还要说叫我莫要多心,这究竟是个甚么舅舅礼呢?”我笑道:“你又是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脾气来了!且这句话,并非是我先说起来的,你又没有三个五个的姊儿妹儿在那里吃堂子饭,吃这个干气做甚么呢?”素兰又笑道:“我自家讲就罢了,人家说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没有姊儿妹儿的吃堂子饭,你不晓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一句话么?何况我目下又是做的甚么事呢?”   我同素兰正在那里谈得起劲,忽见相帮送了一封火烧三角的信进来,说是客栈里茶房送来把我的。我听了倒吃了一惊。再接过手看那信面上,确是写着我的名字,还贴着双挂号的邮票。我虽未拆开,早已猜着,不是甚么好消息。当时依我心中的念头,这封信连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么事,最好拿过来付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话来,反添苦恼。无奈素兰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还未看了一两行,就大惊小怪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说到这里,又顿住口,对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说,姊姊怎么?”素兰道:“姊姊不怎么!不过近日偶感时症,服了两三贴乩方,反觉病势沉重起来,嘱你迅速回里,料理后事。照我看这封信上的话,闪烁得极,多半是凶多吉少的样子。不是我来劝你,一个人夫妻的情分却不可以忘却,你要赶紧的回去望望才好!”   我耳朵里猛听乩方两个字,便忙对素兰问道:“乩方么,但不知是哪里坛上发的?”素兰道:“不是你提我这一句,我倒忘却了。”说着,便把那封信又翻过身看了一遍,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可被我说到坏时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药,就是那吃死陈六舟的坛上求来的!”我道:“怎么?陈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吗?你又从何知道的呢?”素兰笑道:“这句话说起来,要惹人家说是无巧不成书呢!我不怕你笑的话,我自从吃了这碗风流饭就没有回家过。及至来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没有闲空了。今年春天,刚巧我母亲有病,就一连发几次信来,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纪太大了,一时死了不得见面,岂不是做儿女的一宗恨事吗?当下就把堂子里的事,一应都交给老二,托他代我照料几天,趁此就回扬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轮才到了钞关城外,早听见一片人声嘈杂的声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闹火,赶忙走出舱外一看,见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马路还多。原来是几名江都县的护勇押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前面还有一个戴缨帽的人,手里提着一面更锣,在那里一头走着,一头敲着,犹如耍猴戏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明白,当时向船上人探听,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是犯的个甚么罪。后来,我坐轿进城,在路上听见有几个书呆子谈心,一个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了么?』又有一个说道:『岂但是岂有此理呢!简直是岂有此外了!』我听了格外的不明白了。又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指的这件事,不是指的这件事?难不成那老者做贼,是他儿子告发的么?或者他还有个父亲在堂,做出下流的事来,牵累他去做证见么”这么一想不好了,我竟想到胡涂套里去了,索性将他丢过一边。及至回到家里,为着我母亲的病,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忙得个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闲工夫再去问别的事。好在我母亲是害的个思儿病,只要见着我的面,再服上两贴元宝汤,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个同船的扬州人提起这件事,谁知他全知道,就告给我。   “原来扬州有个阔绅衿,就是我所说的那个收徐老虎做门生的陈六大人。他在安徽巡抚任上就喜欢看经念佛,闹得个抚台衙署一日到夜的和尚道士不离门。后来他属下有个合肥县,出了一件奸占民妻,攒殴本夫致命的案子。他当下不问闹事的是谁,就在该县通详上批了一个『彻底根究』。由此开罪巨室,不到一礼拜,就奉到调署顺天府尹的电旨,还注明『新抚未到任以前,着该省藩司护理』的字样。虽然知道是这件事的祸水,究竟君命难违,只得勉强接了顺天府尹的印。不到几日,他就乞休回里。由此更是一味的徜徉山水,迷信神权,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赖佛吃饭的东西在一处鬼混。又在本城创建了一所吕祖坛。那个押着游街的老者,就是这吕祖坛上的总经理。因为他善于扶乩,为六舟中丞所赏识,就派了他这个执事。平日公馆里,无论大小人有病,都归他请乩仙吃药,竟有造化高医好了的。   “一日,也是冤家凑巧,陈中丞得了个伤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坛上求药。那位总经理也不问清病源,意谓年老的人都是气血双亏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笔,在沙盘里胡里胡涂的画了一味独参汤。公馆里的人也就胡里胡涂的照方检药,煎出来把病人吃下去。你想,伤寒是个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参的?所以一下咽,就气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阎老五家里去吃中饭了。当陈中丞未死之先,曾经同六太太谈过说:『这吕祖坛上,是我一生的心血所成,经营缔造,煞费苦功。倘我有个不测,要想我那两个儿子照应,恐怕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可紧记着:千万在丧费项下,减省一千两银子,送到坛上去做永远得香火之用。』不意这句消息早被个跑上房的小斯传到总经理耳朵里去。两个商议着,要想出个主意来骗这笔捐款,后来竟被他想着了。”   “那一日,借着敬吊为名,答讪着走到孝幔里,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脸,对六太太道:『晚生有句话,要过来禀知』六太太见是乩坛上总经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子进来请他坐。他一面嘴里答应着不敢,一面斜欠着屁股在椅子边上坐下。用一只手理着胡髭说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经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实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虽说归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虽死犹生,一灵不昧,迥非寻常人可比。再加这个吕祖坛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组织的,正是交通人神的所在。所以昨日特地亲自临坛,,一切言语举动,比平时待晚生还要好,说了许多阴阳暌隔,不能时常见面的话。又说有甚么一千两功德银子已经同老太太说过了,吩咐晚生改一天进公馆里来领。当时晚生因为感恩无地,已自一个人哭胡涂了。还承老大人的情,说某人你不要难过了,我公事多,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还要累你的步,替我到公馆里去走一趟,叫他们明天下午四五句钟到坛上来,我有话要当面吩咐。老大人写完了这几句。那乩便不动了。晚生因此一夜都不睡觉,今天一大早,我赶忙过来,禀知老太太。』说着,他又立起身垂着手请了一个安道:『晚生还要请老太太一声示,明天是几点钟同公馆动身,好让晚生一预备着过来伺候!』老太太听了,连忙的挡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明日自已会来,你老人家请自便。』他又答应了几个『是』,请了一个安,才退将出来。”   “其时众人听了这句话,大半将信将疑。惟有六太太心中,以为一个人出而将相,没而星辰,本是古今常有的事,不足为怪。且那一千银子这句话,只有老夫妻两人说过,余外并无三个人知道,因此就把总经理的话,当为真实不虚。当晚吩咐管家婆,预备香烛犒赏一切。到了次日未牌时分,那位总经理已在公馆门首候着老太太的素帷大轿子起身,他就一路扶着轿杠,直到吕祖坛的大殿上伺候下了轿,方才放手,反把老太太恭敬的十分不安,口中连连的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约莫停了一小时,他上来请老太太拈了香,故意的踏罡、步斗、上表章、焚符■,拿班做势的忙碌了一大阵。后来忽然说『到了』,便扶着乩笔,先在沙盘里画了几个大圈子,又写了四句落坛诗是:     误学长门卖赋才,(《明皇实录》载梅妃仿司马相如长门体作《楼东赋》,以悟明皇。)渔阳鼙鼓实堪悲。     君王情量杨妃妒,留与旁人判是非。     下书:     吾新授本省都城隍前顺天府尹仪征陈某也,顷奉帝命,裁判梅妃遭妒事,数千年酸风醋浪,至此尽雪矣,故纵笔及之。唉!唉!   “六太太见真是老大人降坛,不由的毛发悚然,首先跪在地下,拿着小手巾擦眼泪。跟去的孙男弟侄,见六太太跪下了,也就挨着六太太跪了一条鞭,真是雅雀无声,微风不动,只听见那枝乩笔,在沙盘里,索索索的乱响。其时只有老大人的大少爷,由湖北盐法道任上丁忧赶回的,听说他老子是因误服乩方致命,白白地送了一个现任道台,已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如今又见这样的弄神弄鬼,看看六太太要把白花花的一千银子送与别人用他未免心中又是不服,又是不信。只碍着死老子骨肉未寒,母亲又活跳跳的站在面前,不便显违遗命,无故得罪先人的旧友,所以今日只有他一个人,背着手立在乩盘旁边,用心伺察。忽又见那沙盘里写出一句道:『老妻请起,大马小马,长幼两儿听训;尔父一生忠直,所交友皆系正人君子。』他看到此处,早就他看出一个大破绽来,不肯再让他朝下写了,就揎起袖子走上去,连头夹脑,着着实实的打了几个耳刮子。那位总经理还嘴里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你死老子的代表,都打起来了,好!好!好!我们有理再讲!』大少爷道;『混账东西!讲甚么?我是午年生的,所以乳名叫做大马,你就硬派我兄弟叫小马,难不成他同我是一年出世的吗?』六太太此时也站起来了,起先还怪儿子野蛮,不该打老子平时要好的人,何况今日是老大人临坛大典。正要叫人上去劝解,及至听见这句话,也就勃然大怒,指着那总经理骂道:『我把你这班人面兽心的混账忘八蛋,原来老大人是你们谋害死的!』那位总经理忙答应着『是』。及至答应出口,自己也知道有点不好听,又赶忙的改说道:『晚生不敢!』六太太道:『还有甚么不敢?从前的事是死无对证了,如今须是我眼见的,岂有真是老大人临坛,连自家人小名都记不清楚的吗?你不是明明的欺我孤儿寡妇是甚么?还强辩呢!』说着,忽然想起老大人用人不明,死后还要闹这么一个笑话,不觉又流下几点老泪来。   “大少爷生怕母亲心软,一时饶了那厮,忙插上去向六太太道:『母亲,他冒认我们兄弟俩做儿子,已经是罪大恶极了,还要喊你做老妻,这不是得了失心疯的病了么?』六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儿子这一顶,可顶出火来了,把个鸡皮皱的脸涨得飞红,忙叫随身的侍女传轿班进来:『替我把这个老畜生捆起来送江都县,问他以后还敢假名神佛诈骗钱财呢?』大少爷见母亲真翻脸,也就喊跟班的一齐动手。那些跟班的听见老大人是被他乩方吃死的,把个好端端道台衙门摇钱树弄倒了,心里早恨的了不得。如今听见主人一声令下,巴不得借沟出水,两个吆喝,早把他四马攒蹄,捆得同肉元宝一样,只候发下片子来,就捉将官里去。可怜六舟中丞在世,当作神仙一般看待的一位总经理,今日只因利令智昏,遭此奇辱。又见他母子都在盛怒之下,知难幸免,索性把那送信的小厮说出来,好打官司有个伙伴。无奈他说迟了,早已闻着不好的信息,走个无影无踪。只得把他一个人送到县里去。   “现在做江都县的葛毓清是个举人教习知县,在省里已经候补了十数年,所有江苏一带土俗民情,无有不熟。当日接到陈大少爷的函片,就立时升坐花厅,把那位总经理传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当堂戒责了几下,发出去游了一天街,就轻轻的取保释放了。后来陈大少爷还嫌他办的过松,就写了一封信去诘责他,他回复的话才好笑呢!我当时问那同船的扬州人,葛大令到底回句甚么?他道:『那位葛大老爷说,这件案子本是三个人做的,除死掉一个,其余的两个人,一个在你那里跑了,一个在我这里跑了。』我因此才知道扬州吕祖坛上的仙方是一定靠不住的,但愿姊姊不是在那里求来的就好!”   我道:“天下老鸦一样黑,就不是在陈六舟倡建的那所吕祖坛求来,也是碰着就要吃死的人的。总之,扶乩这件事,只可以当作儿戏耍子,决不能拿着性命同那一方沙盘,一乩乱笔去碰死活。无奈现在扬州人害病吃乩方,已经成了一件牢不可破的恶习,只好把他当作劫数罢了!”我说了这几句,就想去探听今日是哪家船,预备动身。无奈素兰立意要留我过一天,明日再走,我也恐怕本日来不及,只得又坐下来向他问道:“你适才不是说的那葛大令吗?他回复姓陈的几句言语,讽里带刺,着实倜侃得极。这个人从前署如臯县的时候,我就听人传说他断了一件悔婚的案子,当时早猜他将来是州县班里一员好手。当时如臯城外有个土财主财主,先把女儿许了一位穷秀才,后因那秀才无力迎娶,未免动了个嫌贫爱富的心,又怕女儿过了门,不耐清苦,遂决计另将女儿许配一家富户。无奈那穷秀才别项事业虽都穷光了,惟有这三寸毛锥,是越穷越来得尖利,由此换一任官,就告一次。及至告到姓葛的手里,已是官经三任,事隔六年了。当葛大令接着穷秀才的状子第二日,就有一位本城绅士来替那富户运动,请他将此案断归后夫,情愿送纹银二千两,随将一纸银票当面呈上。葛大令想了想,对那来人道:『兄弟此案尽可帮忙,但须他女儿亲自到堂,说一句情愿跟谁,方足以昭平允。那时兄弟就是断归后姓,谅原告也无得异说!』后来提讯的那一日,他故意升坐大堂,哄动了满城的男男女女,都来听审。先传那穷秀才到公案面前略讯了几句,便拍案大怒道:『谁叫汝穷来!目今四方多事,一个人不思为社会干公益,徒为着一个乡下女,经年累月的缠讼不休,你还是个好人吗?』那穷秀才还想强辩,他又喝道:『跪下去!不准你开口!』其时穷秀才心中想道:『不好了!大老爷这番变了卦也!』富户也想道:『此案二千两用得着也!』”正是:     金钱有力填青海,     月老无心击赤绳。   要知此案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梦断鸳鸯魂销谷埠 书传鱼雁泪洒申江   谁知站堂的差役,是预先奉过本官命令的,吩咐他们在带案的时候,暗领后夫,在女子前头跪下。此番喝教穷秀才跪下去的地方,正在那女子身后。忽然他喊那女子道:『姑娘,本县有句话对你讲。嫁人这件事,虽是要遵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但其实都要你自己愿意。就是本县也不过因人成事而已。今日你前后夫都在这里,本县须凭你自己说一句,究竟你意中还是愿随前夫,还是愿随后夫?好让本县替你做主!』后来那女子被他逼迫不过,只得照着父母嘱咐的话,低低儿应道:『小女子情愿随后夫。』他又故意的假作耳聋听不清楚的样子,要他说高些。那女子便又大声将上项话说了一遍。他得了这句,随即立起身,望着听审的众人高声说道:『好一个贞烈女孩子,不像他父母嫌贫爱富,你们听清了么?他说了两遍,情愿跪在后面的丈夫!』说着,先对那富户道:『婚嫁一事,他自家已拣定了。你便是没事的人,可以好好儿的回去,另行婚娶。至于前蒙惠赐,本县已代你转赠某氏,作为妆奁之用,从此认为兄妹可也。』又喊那穷秀才复至公案前道:“某翁不以汝为婿,某氏不以汝为夫,皆汝穷之一字有以害之。今有某富户,行赂银二千两,原票在此,汝可将去,以为膏火之需。汝妻本县当收为义女,不再令势利翁主婚嫁也!』说毕,即令夫妻当堂交拜成礼。又派了两名亲丁,鼓吹舆马送他们回去。其时感动得那两旁听审的人,都啧啧叹羡。一个个说:『我们如臯县的百姓,不知修了几百世,才修到这葛大老爷,来做我们的父母官呢!』”   素兰道:“不知你们做男子汉的,到底是生的个甚么心?只要看上了一个女人,无论他肯不肯,总想钻墙打洞去谋干他。你说的这位秀才先生,他是为着发妻被人谋夺,就去打场把官司,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至于我前年听见一个广东人说,他们那里有位在籍绅士,因为要娶一个珠江画舫上当我辈的,竟甘冒万世不韪,那才不识他是何居心呢?”我道:“你不要说了!这句话记得是香山许家的事,我是久已知道的。从前我到广东去的时候,我有个世叔,名字叫何西林,他曾经对我谈过这段事。说他们广东谷埠有一个色艺双全的婊……”我说到这句,恐怕素兰他又说我是对着聋骂瞎子,就赶忙的勒住口,心里要想改句甚么同音的话说,不意被他已经听见,拿着眼角对我着实的瞟了一下,问我道:“珠江谷埠我却没有去过,难不成也像北京琉璃厂有裱画铺子么?你那世叔在他那里是裱的册页,还是裱的中堂呢?”我被他这一问,格外的问得我不好开口了,只得勉强分辩道:“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一张刻薄嘴?说出话来,就犹如唱十八扯的,人家谈的是广东谷埠,你便硬拉到北京琉璃厂上去,还要说开甚么裱画铺子,这是个甚么古怪脾气呢?”素兰笑道:好!好!好!你现在是心里有事的人,无论说我甚么,我总须让你几分。再者我正在这里要想甚法子来替你开心还想不出,谁肯再拿着甚么刻薄嘴去同你拌呢!但你所说的那个裱不裱,究竟是句甚么话?快点儿说了罢!省得闷在心里,连我都替你难受呢!”   我当时虽是归心如箭,一肚皮的不快活,究因平素夫妻不过于要好,再加会少离多,今日对着这样一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温柔事寨主,也就将满天愁闷暂时丢开了,便对素兰道:“他说是那谷埠有个标致看家婆,叫甚么阿姑崽,被他一位太亲翁就是那许筠庵尚书的老太爷看上了,要想讨他回家做小。无论这阿姑崽情愿跟他的心一分都没有,那才合着两句古语呢!是:     凭君情似桃潭水,     难买钱塘苏小心。   后来被那位老太爷缠急了,阿姑崽便对他道:『我的身体早已许了做小经纪的某人了,除非是他不学好,入了下流社会,或是不幸做了短命鬼,我才可能嫁你呢!』谁知过一向,那人忽被南海县捉了去,说他是会匪,就立刻钉镣收禁。这句话传到了阿姑崽耳朵里,正要寻姓许的去问信,可巧许老太爷也到了,便笑嘻嘻的向阿姑崽道:『你那心爱的人,听说是个会匪,业已在县里吃官司,不日就要身首异处的了,你还嫁他不嫁?』阿姑崽听了,发怒道:『我一定嫁他!这件事都是我前天一句话害他吃苦,只可以瞒别人,却不能来瞒我。如今老实对你讲,这个人你要弄杀他,来世里也莫要想我同你做夫妻。』许老太爷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嫁我呢?』阿姑崽道:『你如果真心想我跟你,须依我三件事:第一,要赶紧替他将诬裁的罪名昭雪了,拿你的轿子在监牢里接他出来,安安稳稳的送回去;第二,一个生意人全仗名誉吃饭,如今被你为着我的事,这样的败坏他,以后还有谁来肯请匪类做伙计呢?你须赔偿他二十年的薪工银子,一年不要多,只要你照五百元核算;那第三,却是我从小儿就许下的一个心愿,无论谁要我嫁他,都要准我好日的那一天穿着麻衣缞绖,到他家里去,就是那个经纪人,也是这样说过的。』素妹妹,你想:那香山许家,在广东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巨室,这位许老太爷做这个梦的时候,膝下许因暌他们昆玉两个还未生,堂上尚有一位老太太还未死,在一千个须微知道情理的人,心中目中都打量他这第三层是万万做不到的。谁知外面的事竟难以逆料,真是一家牀上不睡两样人,有那个丧心病狂的阿姑崽说得出,就有这个不顾大局的许老太爷能做得到。后来,那个许老太爷除掉了脑袋是搬不下来的,其余阿姑崽只要说一样,他就依一亲,到底把这个宝货得了去。听说进了姓许的门,不到半年,竟一肚皮养了两个尚书儿子。你看奇怪不奇怪呢?到现在连他们广东人都不明白那位许老太爷拼命的要讨阿姑崽做小老婆,究竟是被他看出那一点儿贵处?这事除却他自家肚里明白,别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了!”   素兰笑道:“我早经说过了,官场中的笑话,真是千奇百怪,说三年也说不尽。这件事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过万分之一,其余你我不知道的,还不晓得有多少呢?”我道:“男女相爱谓之情,如这个阿姑崽,一味的拿人当作双料寿头,惹得那位姓许的做了若干的难题目,害了无数的单相思。在我的愚见看起来,莫说一肚皮养了两个正一品,即是一肚皮养了两个伯里玺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么便宜事!”素兰听了,笑了一笑道:“天下做妓女的,哪里能有许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锺,都在你辈了。然而照我的意见,那阿姑崽还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莫说无情还有情呢!倘若存了一个我心如石,不可转也的念头,许老太爷纵有惜花妙手,又将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么今天忽然变了宗旨,三句话说不到,就要同我碰钉子呢?素兰见我问他这一句,不由的把眼圈儿一红,对我道:“唉!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自从今天听得你要动身,我就不由的心里乱七八糟,一个人深不是浅不是的不好受!”说着,又拿手向后面一指道:“好在我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呢!你索性今日在这里多谈一刻,就是前房间有客人来吃酒,也不至于没地方坐。回来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办毕了,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同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么话,不会就在这个时候说么?一定要等到回头说,又做甚么呢?”素兰此时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要吃,听了我的话,猛然间把那茶杯平空放下,拿眼睛对我狠命的睄了一眼,嘴里似乎要想回我甚么,却又把个小脸儿涨得通红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我看见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幸。那一种柔媚温存的样子,真是令人可爱,令人可怜。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负你,不肯多坐,不过恐怕你为着我在这里,未免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去应酬正事,岂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心中怨我这个人不识趣么?”素兰道:“这件事却不打紧,我又不是个当讨人的身体,用过哪个一千八百的带当,能有谁敢来管我呢?莫说你同我破题儿头一遭的分,我是终身记在心里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寻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决不肯去待错了他们的!”   其时房间里内外的自来火,业已点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针,刚刚是七点一刻。那叫堂差的条子,已是络绎不绝的左一起右一起到来,不是说一品香番菜馆,就是说甚么三马路的鸿泥阁。却都被素兰叫老二去回说,先生有点发寒热,停一刻请到生意上去坐坐罢!我想挡他莫要去回,无奈总挡不住。末后有一处姓余的,一连来了三发条子叫局,我听见素兰嘱咐老二对他说:“伲先生刻刻发寒热,弗能出堂差。余大少真要照应伲先生,请到生意上去叫仔个本堂罢!”我听了,忙问素兰道:“假如人家真来叫堂唱,看见好端端的一点儿病都没有,那时你脸上怎么过得去呢?”素兰笑道:“你怎么在外面走了这几多路,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呢?我们吃堂子饭的,同客人离了打诳语掉枪花,还有甚么戏唱呢?”当下我们两人,又谈了一刻,素兰就陪我吃了晚饭。   忽然听见外面喊了一声“客来”,那房间里的娘姨,便手慌脚乱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素兰就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抱着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间里去坐。只见老二早抢先一步,忙着把门帘掀起,口中说道:“各位大少,里向坐呀!我便推素兰叫他快点过去,他对我摇着手低声说道:“这一种瘟生客人,要姑太太过去陪他,慢慢叫,我正要骗他来,向他讨酒局账呢!”我听了,谅情不是甚么好客人,也就随他坐去。再从门缝里向前房一望,只见拥了一房间的人,都是吃得脸上红而发亮,各省口音皆有。忽听一个白胡须的老者,打着一口的湖北话,对着个同来的朋友说道:“少珊你家,我昨天从你尊大人道台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你家,我就高兴拢城隍庙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处小书摊上觅着了几页残稿,那上面题的是《东清二百年失机史》,可惜前后都不全了你家。我就单爱他内中有一段军中五鼓词,说是一个甚么女子,到山海关外去寻丈夫做的你家,照这么说起来,那林琴南先生译的《鲁王孙万里寻亲记》,敢是有的你家?”   我听了,便对着素兰问道:“他怎么嘴里一口一个你家你家”是个甚样缘故呢?”素兰笑道:“这是他们湖北人的方言,犹如宁波老离了口叉嗱不开口的,是一样脾气。你莫要吵,听他到底说甚么?”我只得不做声。又听他说道:“少珊,这部小说稿子,究竟不知道是个甚么人着的?名词既起得醒目,那书上的词调又清超得极,就是可惜残缺不全了,能在哪里觅全稿来看看才好呢你家!有个年纪约莫二三十岁的人应道:“那首五更词,你老伯可曾记得么?”老者又道:“我怎么记不得你家?”他说着,便拿起手中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着,一面唱着道:     一更鼓声咚,酒绿与灯红,和戎宰相去匆匆。抬头忽见新生月,疑是天公挂宝弓。     二更鼓声隆,报国贵精忠,男儿有志觅侯封。可怜万里长城血,染得将军顶上红!     三更鼓声喧,关塞起狼烟,军门刁斗静无言。请看百万军民骨,尽是君王买命钱!     四更鼓声沉,相思两地分,鹂歌高唱最伤心。银烛暗传双泪白,梦随明月访情人。     五更鼓声停,虎账罢谈兵,东南保障缺金瓯。闺中少妇朝中将,儿女英雄一样情。   我听完了,忙拉素兰道:“这个人嘴里唱的军中五更词,是我从前初学手做的一部《东清二百年失机史》上面载的一段故事,记得回目是:『张佩纶失机逃相府,刘坤一拼命出榆关。』怎么会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兰道:“你稿子上说的是些甚么?怎么又有起鼓儿词来呢?”我笑道:“你怎么耳朵有点背气么?我说的是五更词。当时有一个柔弱女子,为着丈夫跟随刘忠诚大军出关,其时讹传这枝兵业已全军覆没了,他就一个人改装易服,历尽危险,去寻访他丈夫的尸骨。谁知逃到山海关,才知道连一仗都没有开。无奈从军的人太多,一时寻找他丈夫不着,只得扮着乞人模样,就一块牧马场上,搭盖了些窝铺,暂避风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军中的刁斗惊扰得睡不着,他就走出了窝铺一看,只空中半轮新月,映着一片白草黄沙,酸风刺骨,不觉就流下了几点眼泪。正在一个人悲悲切切,忽听见远远的有踏歌声音,随风送至。他留神听了听,就是这军中五更词,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见了面一看,不是他丈夫是谁呢”那部书上记载的关节甚多,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大约本朝二百余年的事实都有,诸如年羹尧被赚、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华谋反,降及近年中法、中东两战事,以至康梁东渡、乘舆西归,种种的失败,皆被我收罗净尽了。不是我说嘴,这部书将来要算得信史呢”素兰笑道:“你又是第二个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国是姓李不是姓赵,你那张佩纶马江失守上一段直笔,要着实的替我留点神才好呢!”   我当时要想同他分辩两句,却无可分辩。猛见老二走进来,冲着素兰打了一句外国话道:“尤,忘脱嗳司开嘻克刺麦咧罗忘脱克刺麦咧!”素兰道:“也司忆,夫忘刺!”我正要问素兰是说的甚么话,忽见老二又答应了一声“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个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说道:“余大少,伲格本家因为个两天近节边哉,外面账头没分收进来,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烟,嘴里嘻嘻呵呵的,说甚么他家有一个烟斗,已经传下四五代了。当初买的时候,是一只元宝的价钱。有枝烟枪,足有九斤四两重,过起瘾来,定要用架子驾着才好吃呢!忽听老二娇滴滴说了声“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今朝开销仔罢”,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心上平空浇下。起初还想装着聋子,仍在那里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乱说。后来被老二又喊着他说道:“余大少,做啥假痴假呆呀?像侬照应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实在无啥好处呀,只有贴点轿饭账来!”他此时也是实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脸,嘴里摔着不完全的二八京腔问道;“你说甚么?怎么咱爷们吃酒,要你先生贴轿饭钱干甚么?你说!”老二道:“余大少,耐弗要性急听我说前日台面上,耐大少弗是开销过四块头格下脚,伲先生是一个铜钱得不着格。照规矩,是堂里相帮大家分格,还有余多八块洋钱,除得本家娘娘六块头菜钱,一块洋钱格本堂差,同烧饭大司务分格,还多一块洋钱,是派着房间里带当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个好处介?还弗如碰场把和,叫几个堂差,伲先生还可以稍微沾光点。”   老二一席话劈劈拉拉,说得比放爆竹还快,可怜把那位余大少爷逼得脸上红里转白,白里转紫,鼓着嘴一言不发。末后竟一个个搭讪着,寻人的寻人,恭遁的恭遁,转瞬之间,已如鸟兽散去,落得个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对素兰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钱,又何苦这样的叫人过不去呢?岂不要合着一句笑话,叫做讨账断主顾么”怪不得适才老二向你咕噜咕噜的翻了一大阵儿话,我就有点疑心是这件事,谁知到底竟被我猜着了!”素兰道:“你不晓得他们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里来白相,身边是奉旨不带分文的,靠着老子做过上海道,在城里面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弄惯了的脾气,陪着朋友来吃台把酒,就像是连四块下脚钱都是冤枉花的,还要想甚么胡涂心事,这是瞒不过你的。我素兰可是这样的烂污东西?只要你有一点得罪了他们的地方,不是说张家先生偷戏子,就是说李家大姐姘相帮,不问是甚么无影的西厢,他们都信口开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里等你的地方,那个先生叫做金小桃,他们也造过他的谣言,栽他同甚么细崽轧姘头,还有个相帮在旁边吃醋。后来闹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点,这碗上海把势饭,还想有他吃的么?”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弹唱,都还过得去,我就是有点儿嫌他那副颦眉龋齿的臊劲,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儿!”素兰笑道:“我说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气。这不是我自己说句丢丑的话,大凡我们吃堂子饭当先生的,嘴说卖艺不卖身,究竟不靠着点臊劲儿去迷惑入,我倒要请问你一句:到底拿着点甚么物事去做骗钱的本事呢?所以从前上海有两个时髦倌人,哪个不是媚态一个重似一个的?”我听了他的议论,嘴里虽是强辩,却是心中佩服得极。又坐了坐,候他酬应过两转本房间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钟了。我就同他两人吃了点稀饭,大家就寝。   这一夜,说不尽桃花潭水长生殿,不及分离一点情。哪消两三个时辰,早见凉月西沉,朝暾东上。此时我反觉心神归一,有几分困倦起来,索性放下头鼾睡。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还是素兰的梳头娘姨到来,方才把我们惊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点东西,那左右房间里,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纷纷不绝。我心中实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辞别素兰,匆匆回栈。   谁知走回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兰派人送去江裕轮船。房饭各账,亦皆开销清楚。我心里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车,迳往招商局码头来。早见老二站在江裕船栏上向我招手,素兰也在下面官舱里守着。见着我,便把箱笼各物,点交明白。老二又递过一张船票,两个包裹,几件罐头食物。素兰忙对我道:“你转去没多时就要来的,我也不买甚多东西送你了。这里有两包绸绉,是我历次做衣服余剩下来的,你不嫌弃,可以带回去把家里人随便添补点甚么。另外还有几斤哈士蟆,两罐头鱼松肉松,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东西,你回去见了我们姊姊,就说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来替他请安罢!”说着,那副眼泪已是扑簌簌落个不住。过了半晌,又指着老二道:“这张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买办,敢是已经招呼过了,听说还是你同乡呢!”我忙接过手一看,见是一张免票,心里想到:怪不得人说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单是上下水应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来,听说一年竟有一万多张。我初听见甚为骇异,照现在看起来,一个大姐竟能讨得着官舱的免票,那其余的时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当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兰的美意,只得勉强收下。要想同他主仆说两句世务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个“妹妹珍重”!那两行热泪,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素兰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千万莫忘却昨宵言语。”我再想去答应他,不意我那声音,被泪线咽住,莫想答应得出,只好将脑袋点了两点。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儿擦泪。三个人都静悄悄的,各不言语。却被那船上汽笛呜呜的响了两下,接着,开车的铜铃,又当的一声,茶房水手便在那里上上下下的赶逐闲人。我同素兰各人皆吃了一惊,知道那只船已是快开的了,就忙着送他们上岸。谁知才走出舱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轮身便离开趸船有四五尺无了。老二见了,急不暇择,急想涌身往岸上跃去,却被我忙用两只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么?即或你能够跳上去,丢你先生一个人在船上又怎么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来罢”老二听了我的话,也就立住脚不动。只有两名抬轿的相帮,站在趸船边上望着我同素兰,指手画脚的乱跳。我再朝素兰脸上一望,却并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状。那时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万分的对素兰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传说,都拥挤到官舱面前来探望。不意惊动了船上的买办,同一个外国人走来,查问是甚么事?那些闲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当时我一眼望去,见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装,载了一顶外国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刘多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条辫子业已别去,一时认不清楚。后来不还他看见了我,忙走来问道:“小雅,你是几时到上海来的?怎么我是绝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项事大略对他说了一遍,想请他设个方法,好让素兰主仆登岸。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尽,     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设出甚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渡长江扒手放谣言 保国粹伤心惊鬼语   我正在那里同仲芳说话,忽见老二也抢出来嚷道:“刘大少,船没开哉!伲先生弗好转去,倷没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见他怔了一怔,便转过脸来对我道:“小雅君,他可是来送你上船的么?”我忙应道:“不错!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认得的。”仲芳笑着对老二骂道:“小臊蹄子!刻刻来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里就像含着一样甚么,说得不清不楚的。要是早些儿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亲自过来照料着,何得有这件事情呢?如今是来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说去,不如跟我们到汉口去玩一趟再来罢!”老二听了,明知他是一句顽话,尽支着嘴在那里憨笑。说着,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叽叽浓浓的一阵,那外国人便走来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里摸出了一支雪茄烟送我吸。仲芳对我道:“这是我们本船上的船主,适才因这件事,我向他商量过,说你是督办那边的世交,叫他把船开一开倒轮,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现在他已经答应了,你尽管同他客气,其余有我替你当翻译呢!”我一面向仲芳点点头,一面就同那外国人又拉了拉手,说了几句承情费心的官话。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咕哝咕哝的说上一大套,那外国人便对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难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乱了半会,只得也把帽子学他抬了一抬。   不多时,机舱里铜铃又当的两声,我知道是已经发下倒车号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边退拢。其时,趸船上人不知底细,陡然望见本日已经开驶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着是出的一件甚么乱子,一个个手忙脚乱,撩缆的撩缆,抛锚的抛锚。顷刻,那只船已在原处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兰主仆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轿,我们方才回船。那船上的大副怕开头迟了,忙发足快车,一霎时,船如天马行空,转瞬之间,已驶出吴淞口外。我究竟是夜间没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后,就和衣困觉。谁知神闹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着,反觉有点烦燥起来,便顺手推开百页窗一看,只见江天一色,万里无云顿觉襟怀为之一爽。偶忆江文通《别赋》,回思素兰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盘算了一回,不禁凄然泪下。忽又想起柔斋,他虽是营业不正,然而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却托老二带个口信与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个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猛听前舱一片嘈杂的声浪,异乎寻常。我恐是闹出甚么意外的乱子来,忙着抢出去一看,先听见一个人吵说他有只衣箱没得了,不一刻,都纷纷的闹起来,不是这个说我不了一支水烟袋,就是那个嚷他丢掉一只表。我替他数了一数,倒有七八位是同时失物的。后来有个老出门的人说:“我们搭的船尚未靠过码头,这班偷东西的铳手,必定还未起岸,只要你们大家齐了心去找买办,前后舱寻一寻,能够寻得出还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夹着许多闹豪兴的闲人,一齐哄到买办房门口去,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闹个不了。一时仲芳被他们闹急了,便亲自带了两名茶房,一处处的挨铺搜检。搜了一会,哪里搜得着?内中有人说,当那人失落箱子的时候,邻铺上本有一个客人看见,有人端着一只皮箱朝后面走去的,只是未敢喊破。后来大约是偷的东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经知觉,怕走不掉,真是贼人有贼智,他就忽然在人丛里喊了一声“火着呀”,登时把全舱的搭客吓得搅做一堆,一个个楼上跑到楼下,楼下搬到楼上。及至惊魂甫定,各人才晓得失落了东西。还有几个小心过度的人,四面找火,谁知一点火星儿都没有,却是那班扒手放的谣言,希图把水搅浑了,好让他捉鱼。   仲芳听了,便领着人往后面水手舱里查去。见有一个人在舱板上铺了一牀洋毯,上面摆着一副十样锦的烟具,两支银沙斗的广竹烟枪。那洋毯旁边还放着一口极大的头号皮箱。看见仲芳同一群搭客走来,便扭转身,将那只箱子就着地朝里面拖了一拖,谁知用力过猛,又是反着手拖的,无意中被舱板上一个小枣核钉头儿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只皮箱露将出来。仲芳一眼瞥见,那只箱子是个无底空壳。正欲上前揭看,忽听后面人一齐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里面还盖着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人,抢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还套着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其余失东西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一拥上前,将那人提着小辫子,打的打,骂的骂,都同他一个人讨还。仲芳恐怕将他攒殴死了,反不稳便,就分开众人喊道:“现已赃贼齐获,理应由我们船主送官究治,请你们诸位万不可动手!至于各人失去的对象,既已抓住人,让我们问他要还便了!”其时那人也知道要命了,尽着跪在地下向仲芳磕头。我便插上去说道:“你拿的他们诸位先生的东西,到底藏在何处?快说出来还人家,免得自己吃苦。尽管耍脑袋做甚么呢?”先他还不肯说,后来被仲芳要叫水手来把他扯了桅竿,他才说出在舱面上架着的那只划子船里面收着呢!众人听了,又要拥到舱面上去,被仲芳急忙的叫人挡住,说:“上面是外国人住的大菜间,万不可以乱上去。如果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派了人去取来便了!”众人听见外国人三个家,也就立住脚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