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10 页/共 12 页

当下问官被他顶了这一句,倒顶得没趣起来,不由的恼羞变怒,沉下脸虽道:『唔!谁问你这许多案外的淡话!快些儿照正案供,究竟是怎么样入党的?入了党他又交代你些甚么?倘要仍照前狡展,准备掌嘴!』两旁站堂的皂隶又扯着报丧的嗓子,喊了一声堂威,那秃子吓道:『莫打!莫打!我说就是了。不敢瞒大老爷的话,小的同赵鸡子都是有口把鸦片烟瘾的人,每日赚了百把子铜钱,均苦不够自给。可巧那一日,有个姓马的理门师傅来对小的说……』问官道:『他来对你说些甚么呢?』秃子又道:『他说:“电气灯哪!你们弟兄两个,可想发财不想?可要从今以后吃白大鸦片烟不要?”小的道:“发财是人人都欢喜的,至于鸦片烟会有白大吃,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财是如何发法?发了之后,可有甚么后患?白大鸦片烟是如何吃法?吃了之后,还要钱不要钱?”他道:“这件事有甚么后患呢?又谁同你要钱呢?只要你一心顶礼,预备五吊大钱一个,我带你们去点上一个理。从今以后,鸦片烟也不吃了,一切浮费也没有了,,岂不是只悉富不悉贫了么?”当日小的不该一时之愚,伙了姓赵的各备五吊大钱,随着那姓马的走去。』问官听到这里,便紧上一句问道:『你们跟着他去,到一个甚么地方呢?』秃子透了一口气说道:『小的当日跟着他,走到汉阳城外鹦鹉洲上,那竹木匣捐旁边一所小板屋里,他便止住小的,叫一个一个的进去,说甚么他们礼堂里的规矩,是六耳不传道的,所以小的同赵鸡子,是分作一前一后两起进去的。』问官又道:『你进去见着甚么没有呢?』秃子道:『小的看见里面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四面八方,并无一块砖瓦。原来是那木排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这里,明天嫌这里不好,又可以迁到那里去的。当下小的才走近房门口,就有一个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拦小的,叫莫要走。又把小的两只脚,一只搬到门坎里头站着,一只仍然放在门坎外面站着,然后拉着小的的手,大声问道:“你可是真心在理么?”他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小的道:“我就说是真心来在理的。”小的就随着他,学说了一句。他又喊道:“你既是真心在理,咱们今天可就拉你进门了!”说着,又使劲说了一声:“进来罢!”便猛把小的往房里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已的随他进去了。』   问官道:『那个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问过他的名姓么?』秃子道:『这个却没有,听说他们堂里的执事,叫做甚么接引师、陪堂师,再加当日小的一进了房,他就不容小的抬头,硬喝叫小的跪下来,拿两只腿在地下走路,大约挪了有一二尺远近的光景,就已顶到一张架子牀面前了。猛听得牀上有人叫唤:“徒儿抬起头来!”旁边那个拉小的进房的人,忙着替小的答应道:“小徒有罪,不敢抬头。”又听得牀上人道:“恕你无罪,抬起头来,好听为师的教训。”小的不敢欺大老爷的话,我此时已是早经抬起头来望了他几眼了。原来也是一个戴毗卢帽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盘着膝坐在那里,后面还拖了老大一条淌三花油水滑的辫子。再朝两旁一看,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屋里,连先时那个拉小的进门的人,也不知何时已自去了。只见牀上坐着的那人对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说道:“徒儿听着:你自从进我理门,须守我规矩,酒色财气四门,须戒去头尾各半,一切饮食,均须清减。”说着,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吃雁鸽鸠。”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吃犬马牛。”复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吃鳝鳖鳅。三荤五厌,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湖五种烟草,也不准吃。如有逾我戒者,天地人王灭,代代子孙绝。还有五字真言,交代于你,上不准传父母,下不准传妻子。如有违背师言,妄自出口,定有断头之祸,慎之!慎之!倘遇急难之中,对东南若耶山高叫三声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后来又教给小的一个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就出来了。以后,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两日,带着五百文香仪,去讨老师傅的顺。』   问官道:『甚么叫做讨顺呢?』秃子道:『这个却与进堂的规矩不同。进堂的那日,是一师一徒,别项人连要个影子玩玩都没有的。这讨顺的日期,却是大家都攒在一处,或十个人一班,或二十个人一排,个个都一只手捧着香仪,一只手打着单稽首,对着那老师傅致颂词道:“讨老师傅的顺。”老师傅便派人先将各人手里的香仪挨一挨二的收下后,一只手扯着偏衫,一只手举起和尚袖子,向众人一挥答道:“你们都顺遂了,你们都造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做讨顺。是我们理门里每逢朔望万不可少的规矩。以上都是小的实实在在的话。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万不敢瞒混大老爷的。或怜我们两个人,都是属鸡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吃一爪子呢!姓赵的身上,更多个三日头的阴 疾没有好,一总儿都要求你大老爷开开天恩,放我们回去罢!』说着,又尽着碰头。此时我见堂上问官业已替换了一个人了,只见他将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对秃子问道:『还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么小方法儿,未曾供清,索性说了罢,本委好替你们求上头的恩典去。』秃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爷呀!小的适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难之中才能许出口呢!如有平时当作没事的样儿说出来,可不犯那断头之祸么?别的话小的都可以说,只有这几个字,是不当人子的呀。』   问官见他不肯说,就想了一想,又问道:『一个好端端的百姓,捉将官里去,杀脑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难算不得急难呢?』秃子道:『小的就没有吃过狗肉,也听见过狗喊过的呀!杀头固然是没有命吃饭,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超生的事,怎么还不算得急难呢?算得过!算得过!』问官忙又接着他这句话问道:『既是算得过,本委今天就替你出个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实验实验这个五字真言是灵不灵。』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刑杖签筒里抽了几枝行刑的签子,往堂下一撒,嘴里喝道:『来吓!替我了拖下去重打?』其时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早把秃子不由分说的拖翻在地,一个人拿一条麻绳络了头,当着小辫子揪在手里,一个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数起来。不多时间,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飞。我当时去留神那秃子,起先百十下还咬着牙齿,忍住痛不肯开口。后来大约是熬炼不过了,才听由轻而重的喊道:『观世音菩萨呀!观世音菩萨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数完了,他还自在那里如同舌尖上安了转轮一般,不住口的唧唧哝哝念。我看了他那种愚相,真觉得愚的可怜,愚得可笑。只见问官又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没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秃子道:『小的从一打起,就业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无奈念自管念,屁股疼只管疼,并没有见得有甚么影响呀!恐怕是今日菩萨不在家里罢?』说着,又赶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爷不在家里。』   问官见他直到此时,还是这们的迷信,连菩萨两字都不敢轻易出口,便气得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好胡涂的东西!这五字真经,明明是他们理门里人借了来骗人钱的,你倒已经自己拿屁股实验过了,是一句没有效力的白话,怎么仍是这么的藏头露尾?还有甚么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儿,快供出来!倘再要有意迁延,待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两旁的衙役们,又吆喝一声对他道:『天气怪热的,带累我们弟兄跟着你受罪,快些儿供罢!不要回来自寻苦吃。』秃子道:『供供供!我供!我供!自从戒了鸦片烟之后,就是常有点儿血气不定起来,常想要朝汉口花烟跑。谁知我们老师傅早为之备,就预先教小的一个彭祖倒海法。』问官道:『何为彭祖倒海呢?』秃子道:『说也奇怪,只要每日于临睡前,先把两只腿同死人一样挺直了,然后一手托着外肾,一手拍着顶门,须要拍一下,提一口气,如同忍大小便的,如此左右换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百二十日,工程圆满,就可以成金刚不坏之身了。任凭你怎样嫖,舍利子都不会泄的。但是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就可要请他到阎老五家吃汤饭去了。小的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求大老爷开恩才好呢!』问官便看着招房书办,把各供誊写清楚,又加上了堂谕,便将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别收监的收监,押待质公所的押待质公所。我也就乘此时还未退堂,人不过拥挤的时候,走出来了。你看,若照那秃子的供上论起来,在理会就是没有甚么坏处。但这采补一事,照人妖例办起来,也就足够丢脑袋的了。莫说还有假佛敛钱,妖言惑众在里头呢?”我听了,忙应道:“世叔说的极是!”真晓轮便走来,同我约了替宸章开汤饼会的日期,大家都说在洗儿日好,议定,也就随同萧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觉又是玉兔两升,金乌三现。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由真晓轮预先柬邀了几个知己朋友,贾笪诸人自必在内,不用再说。届期,大家见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贺礼,又叫人传话到里面去,向夫人道了安。宸章又叫人将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抱出来,把大家看。大家又恭维赞美了几句,才一面将小哥儿送进去,一面依次入席。笪沓便要闹甚么击鼓催花法劝酒,真晓轮道:“这个却使不得!打从我头一个,就不会挝鼓,而鼓声行止,皆由击鼓的人一方私定,难保没有有意捉弄人吃酒的念头。还不如拟个把灯谜儿,或是联句做几首诗的好。再不然,就索性从俗一点儿。”其时座中有真晓轮约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姓罗,名利,号崇欧,是个汉口德昌洋行的买办;一个姓庸,名伊,字亥人,是个新从北洋军医学堂里调来,委充湖北军医官的。都齐声赞成道:“贾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难。况这饮食宴会,更是一件怡情悦性的事,倘要像中国科举未停时代,秀才考岁考的那样拘束起来,殊于卫生之道不合。”贾钧之点了点头,便转过脸来对我说:“小雅君于意云何?”   我笑道:“三人行则吾从二人之言,本不当越俎妄拟的,但是这全福寿猜拳一件事,我指下不甚了了。所有从前在上海台面上应酬,都是堂子里倌人代拳惯的,所以真至今日,还会伸错了指头呢!要依我的笨见,倒不如各人随意说个把雅俗共赏的故典儿,不能者罚酒。如此既可以交换智慧,发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销上几坛酒,这却是我从前在南京秦淮画航上行过一次的。彼时大家一个胜一个的说起来,倒觉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举出一个人来做令官,才可以有人总赏罚的机关呢!”   宸章道:“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时代,官场中人正在那里提议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资格呢!我们也不须得立甚么令官,总甚么赏罚,只挨一挨二的说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或有心骂座的,必要罚他吃十大杯酒,庶觉有个限制。你们如果怕起头,我不妨就先说一个式样,好成就我们小雅世兄的雅愿。”说着,便扬着眉想了一想,笑道:“有一个人家,老夫妻两口儿,春秋虽高,爱情甚笃。每日更阑人静,辄以金花插银瓶一语,为敦伦暗号。可巧那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说书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当因地方局促,就在老夫妻卧房外面摆了一牀卧具,请他睡觉。及至房内外都睡定了,老头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气。无奈老奶奶坚持不肯,说是:『瞎先生睡在外房,相离咫尺之间,倘要被他听见了甚么动静,明日出去当作书说起来,看你喏大的年纪,老脸朝那里摆?』老头子道:『他们走江湖的人,终日辛辛苦苦,一倒头还不睡着了呢?哪里还有甚么神思来听你这个把把戏?』老奶奶道:“我不信,你叫唤叫唤他,看他睡着没有?』老头子就当真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唐书呀?』瞎先生尽着打呼,不来答应。老头子停了一会,又高起喉咙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会说宋书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的一丝儿不应。两老口儿只说他真入睡乡,便放心大胆的行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见,让瞎先生早些儿走罢,回来人家还要去说书做生意叫!怎奈老头子不肯,唧唧哝哝的道:『瞎先生,你在我们这里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吃了夜饭,今早又吃了早点。叫你把钱呢,你又是跑腿的人,我们又不是开的饭店客寓。不如请你把那本山货的书,说几句话把我们醒醒瞌睡,就此抵冲了罢!』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书,要讲与你们听呢!』遂调好弦索,先弹了一个开口调,然后扬着嗓子唱道:『话说桑榆庄有一对垂老夫妻,头虽白,心正青春。唉!……临死春蚕,丝犹未断;当风蜡烛,泪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无事且从容,一对家鸡睡正浓。你问我唐书我唐会说,你问我宋书我宋有名』唱到这里,他忽又提高了一调,唱道:『你们金花插入银瓶里了,可怜苦了我江湖说书的人哪!』”   宸章说完,对我道:“我如今已起了头了,你是作诵的人,又在首座上,应派轮着你接说了。”众人都望着他掩口胡卢,笑个不住。正是:     责人者明责已暗,     坐谈容易起行难。   要知他们笑的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笑骂由他风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当时见众人对着他笑个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见宸章年纪虽不过强仕上下,但是那一副老态业已入可怕境界。再加上鬓斑白,两眼号志画了两个黑圈子似的,自是内政过于鞅掌所致。再朝他上面一望,见他戴的一顶神僊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个同他闹了玩,插上一朵红纸花儿,下面还拖着两根狗尾巴草。远远的望去,就邓似戴上大红顶子双眼花翎一样,在那里点头晃脑的乱动。又趁着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黄白净的面皮,只差在鼻梁上拓两笔粉抹,就可以袍笏登场,做一个《桃花扇》上的活活裤子裆里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卢提起来。但事属腹诽,不便自我说破,就赶忙的忍住笑应道:“法自我行,决不至请君入瓮的。你们大家尽管先吃门杯,包管你们酒干我话到,刻不迁延就是了!”众人都领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干。我笑道:“从前有个人,极喜欢吃白食,而且不问生张熟李,都是遇着了就吃,吃了就走,如同抹抹胡髭扰孙子一样。自他出娘胎,就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会东道的。有一日,在酒肆中遇着两个把他白食吃惯了的朋友,他就走过去弯了一弯腰,想坐下来,行他那个唯一无二的白食大主义。不意他们两个人都是被白食吃怕了的,一见他来,就早有成竹在胸,一个便抱住酒壶不放,一个便对他道:『你今天慢些儿吃,我们要行一个酒令,才能达饮啄的目的呢!不然,请君自行沽酒,不干我事,若要说不上来,不但没有酒吃,还要罚他补做十次二十次的东道呢!』他道:“请你们宣布一个宗旨程序,把我看看。”那人道:『开首第一句,要用一来一去做起点,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来做承接,第三句煞尾,只要随便寻上些本地风光,能够文情相生,与今日我们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谬就是了。』他又道:『如此就烦你们二位先说,我好附你们的骥尾。』那两个之中,有一个嘴快的说道:     一去一来机上梭,     一去不来水上波,     腰里无钱奈酒何?   又一个道:     一去一来梁上燕,     一去不来弓上箭,     腰里无钱羞见面。   他听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抚膺自问,却从来没有花费过一文半钞,这也就难怪人心里不愿意了。只得忍气吞声的低着头,在那里想,却又想又想不出。眼见着壶中酒,盘中菜,都要被他们吃得精大光了,不觉心中一急,把一口馋涎往下咽去,顷刻贯三焦,下大肠,化出了一股浊气来。讵料咕噜一声,文思大发,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还是天造地设的灵机,说出来,丝毫不扭捏。』便念道:     一去一来口中气,一去不来屁眼里屁,     我腰里无钱,受你们两个王八蛋的气!   贾钧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是,诗从胡话起,文从放屁来呢!若是文思迟钝的人,也不用念甚么《文昌宝■》,服甚么孔圣枕中丹,只要多吃几剂行气的药,或是竟寻些海沫来暴干了,拌在水旱烟里吃,能得多放几个屁,不是就可会做文章了么?”宸章道:“海沫难得,不如多吃黄豆倒好,一个黄豆十个屁,十个黄豆一台戏呢!”我笑道:“怪不得你们诸位都不知道屁的价值,殊不知这个东西不但可以取斗胆黄金印,充起量来,就是生死寿数可以救得。”真晓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说一个爽快屁,莫要这么半吞半吐的,叫人听着了难受。我们各人当另外贺你三杯。”说着,便自己斟了三大锺酒,一口气饮干了。同席诸人,也陆续饮了。只见笪沓道:“从古至今,这个臭屁的一件东西,是没有受过人庆贺的,屁而有贺,当以今日始。我回来在日记本上,还要大书特书的,记着某年月日,为倡议贺屁之大纪念日呢!”我笑道:“这么一点点子事,也值得用起中西合参的史笔来,人家说割鸡焉用牛刀,你直是扑个把苍蝇,要用起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来了!”   罗利道:“今日汉口各报,宣传中国前派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是专为将来回国预备做立宪基础的。此事成败利钝,虽不可知,但照留东的学界报告,调查那五大臣中,有个姓尚的,叫尚其亨,就腐败的很,竟在日本窑子里做起大嫖客来。如今上海改良新戏,听说业已把此事编起脚本来了。现在可巧笪君贺屁的纪念日,不前不后,那项预备做立宪基础的一年发表,我就怕将来这立宪的结果,竟自成了一个大空屁,那就可了不得了。”萧菲笑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不问他宪立得成立不成,我们都不见得有货无卖处,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呢?快些让人家演说臭屁的价值罢!说过了,还要让别人接令呢!”   我想了想,这立宪两字,就像耳朵里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的,不过一时间心忙意乱的想不起来了。遂定一定神,接着前面的话说道:“有一秀才,向来是揣摹古学的。一日,数尽身亡,被拿到阎罗王殿上。阎罗王就问他道:“你这个人在阳间是做甚什事业的?”他答道:“生员是秀才。”阎罗王诧异道:『听说阳世间南赡部州大清国的科举,业已停止好几年了,哪里还有这些又酸又臭的名色?你莫不是冒充生员,希图我这里也像阳世间黑暗,听见你是个秀才,就害怕你了么?殊不知你莫说是个秀才,就是一个举人、进士、状元、榜眼、探花,一经到了我们这里来,都是铁面无私,众生平等的。』他又道:『生员实在是个秀才,而且是办古学的秀才,词章诗赋,都可以各式知道一点儿。大王如果不信,何妨赐个题目,生员做一篇策,或是做一段赋,当面试一试,就立辨真假了!』阎罗王笑道:『如此甚好,现在你们中国湖北省,正有个香涛洞里的猴子精,在那里创办甚么存古学堂呢!将来用的教习必多,你若真是个考究古学的秀才,倒与他那存古两字的名义适相符合,本大王还可以替你延寿一纪,放你还阳,去尽两年教育上义务如何?』秀才听了,号志是千年难得龙华会,万年难得岁交春似的,磕头如捣蒜,巴不得了。旁边陆判官倒也凑趣,便走上来奉请宣布题纸,好让他早些完卷,就可以早些还阳,免得房舍损坏,又要费事。无奈这位阎罗王,是因为那年鬼门关上失火,延烧了十道轮回,几致众生不生不灭。当时阴司里些地利鬼,就撺掇地藏王上奏玉帝,开了王公侯伯的各等爵捐,以便兴办各种要政。多余下来,就修理鬼门关这个机会上捐来的。他生前本来就是个很享盛名的医家,无奈杀的人太多,如今来到阴司里,自己想,设或要被他们遇见了,岂不要扯着淘气么?好在酆都城里,有钱也无处使用,倒不如趁这个空前绝后的机会,报捐一个大王做做,既可以吓鬼,又可以祸人,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呢!因此他就援例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并捐免一切保举引见的老虎班子。阎罗王来到任所,以他肚里只有地团茅草乱蓬松,柴胡桔梗与防风,其余的一概都不知。当下想了半日,再也莫想想出个题目来。正深焦灼,忽然有个小鬼放了一个屁,弄得臭气熏天,各人皆掩着鼻子怕臭。不意阎罗王倒得了主意了,便笑对陆判官道:『就叫他做几句本大王的放屁赋来应应景罢!不名韵就是了,叫他用章奏体,颂扬点儿。』陆判官便答应着『是』,传下旨去。那秀才此时生死关头,就只争这一屁上,势不得用心做去。不到一刻工夫,业已缴卷,遂朗念道:『伏维大王,高耸金臀、宏宣宝屁,依稀有丝竹之音,彷佛若兰麝之气。直使九幽十八狱秽气全消,还教三十六重天仁风远系。臣在下风,不胜景仰侥幸之至。』”   我说完了,众人都笑道:“这一个屁,要算是天下第一屁了,怪不得笪君要替他做纪念呢!”我笑道:“如今应该是贾老先生说了,他老先生道德文章,都是力争上乘的,就是随嘴拓句把笑话,谅必大有可观。我们不要多说,大家洗耳罢!”   贾钧之道:“物以类聚,方以群分,你既是说的个吃白食的,我也说一个吃白食的陪陪你何如?说是有一个人,今日也吃白食,明日也吃白食,不晓得怎样被他吃到了两个僊家身上去。你说这两个僊家是谁呢?原来一个是吕纯阳,一个是韩湘子,都是两个极喜欢游戏人间的。他就假意先同他们两个拉了拉交情,后来竟自搭讪着坐下来,想举起筷子来动嘴了。不意被吕纯阳拔出宝剑,上前拦住道:『且慢!且慢!大凡要来吃我们东西的,却有一个规矩,都要先说几句自道生平的即口令,再在身上能取下一件东西来,做饮食的代价,才可以吃得呢!你如说不上,或是不能在身上取下一件东西来,再莫想有吃!』他道:『我不懂得甚么叫做口令,又不懂得身上的东西怎么个样子取法?你二位既是个老白相,请先做个榜样,把我看看如何?』其时天上正在响雷,吕纯阳就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邯郸道上遇僊翁,玉册千年标姓字,金丹一粒误侯封,气数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耳朵吃一锺。』说着,就拿宝敛把耳朵割了下来,然后举杯大灌。韩湘子也道:『嗗咚,嗗咚,当年苦口度文公,云横雪拥留佳谶,秦岭蓝关似转蓬,叔侄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鼻子吃一锺。』说罢,便也照式将鼻子割下来,放在棹上,倾壶狂饮。他看了看,一个是割的耳朵,一个是割的是鼻子,都有得吃了。及至再朝自己身上望一望,却是从头至脚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拿得下来的。”   我笑道:“他既要徒哺啜,也就拼着进宫去当太监,也得有件把东西可以拿下来了。”贾之钧笑道:『他要舍取得割这样惹祸的祸根子,也用不着做太监,直可步吕纯阳,不肯学点石成金的后尘了。当下他自己踌躇再三,忽然千虑一得,想出一个绝妙的非非想来,遂吟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白食今朝误乃公,插耳或因军令犯,毁容恐是毒疮攻,囚病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拔下眉毛吃一锺。』一面说着,一面就拔了一根顶壮顶粗的眉毛,安放在韩湘子适才割下来的那个大鼻子尖上,便夺过壶,罄爵无算,一口气直到壶底朝天,涓滴不漏,他才方肯罢手。韩湘子终是个纨絝子弟出身,倒还不甚在意。只有吕纯慢按捺不住无明火,不由的骂道:“唗!我把你这个死活都不知的蜾虫,我们两个人,一家割耳朵,一家削鼻子,才够得上吃酒的程度,怎么你只轻轻儿拔了一根眉毛,就老着脸举杯大嚼了,还要来骂我们是毁容插耳,又骂我们是甚么囚病巧相逢,难不成我这个耳朵是有犯军令割掉的?他那个鼻子是为害毒疮烂掉的么?你倒得说个明白,我今天爽直儿告给你一句:我们两家头,可都是两个僊家,你别要看错了,谨防吃我一剑!』说着,就要举着手中剑飞将过来。他笑道:『你也且慢且慢,我也有句爽直儿的话告给你:我若不因为他们二位都是僊家,要想我拔一根汗毛玩玩还不得呢!』”   贾钧之说完了这个笑话,便将令杯交到第三座笪沓面前,大家又说笑了一会,才静听他说道:“我说的是东海龙王敖广,有一天过七十大寿,所有一班鲤鱼丞相、鳜鱼将军,都在朝房会议,怕届期四海、八河、三江、九道的水族,来的众多,未免良莠不齐,设或竟隐藏几个暗杀党里面,那可不就这座水晶殿要化作俄国皇的冬宫了么?于是各人公议了个阳示限制、阴防不测的法子,奏请龙王爷敕下摩昂三太子,带一班虾兵蟹将,是日在东海口一字摆开。凡来祝嘏的人,无论是本部,是来宾,都要点名过秤,脱衣搜检。若重有巨著四两,并无夹带,方能合上吃寿面的资格;倘要没有巨著四两,或者身藏暗器,并一切不合式的危险物,准立时分别黜退截留两层办理。其时除已有巨著四两,及不止巨著四两,并无一切不合式之夹带的水族,都照例放进去吃面不计。内中单表有一只田螺,虽然生得膨涨,终不能过四两。三太子秤了秤,见他分量差得远呢,而且他那衣服是脱不下来的,既合不上进去吃的例子,也就不去搜检他了。他只得在宫门外朝北碰了几个响头自去。   谁知走到半路上,忽然遇着了一个向日熟识的乌龜大哥,他们两个便站下来答话。一个道:『田大哥,你是从哪里来的?』一个道:『龜大哥,你不要提起,我今天才讨了一场没趣不小呢!早几天头里,我就接着传单,说今天是我们本管老龙王的圣诞,我就照例过去祝嘏,想讨一碗寿面吃面。谁知近日闹甚么暗杀党,凡去祝寿的人,都要问明姓甚名谁,是哪一海龙王该管的。又要上秤称一称,如有巨著四两重,然后再身上搜检过没有夹带,才放进去,你想可该死不该死呢?小弟在水族里头,要算是比上足,比下有余的了,满拟都可以有一碗面吃吃。谁知上了天平秤一称,只有四两零头的数目,去定例还差巨著呢!所以我就遥拜了几拜,就此抽身走回了。你龜大哥列在四灵,要算同老龙王是平等弟兄,非比我们小辈。而且一向听人传说,你的尊尿极能烂石头,他那水晶殿虽然起造的玲珑好看,终是玉石之类做成的,恼了你,只要腾空撒上一泡尿,还怕不把那汪洋沧海化成苍莽桑田么?』乌龜道:『咳!我如今也是打从他那里来的,可恶这摩昂小厮,轻蔑我太甚,不但不认我做老世伯,还要把我翻过来,掉过去,加意的搜检。又要脱衣服,好在我老乌身上的天然八卦袍,是不怕剥,也剥不下来,不然,竟要被他们那班混账东西连裤子都要褪掉了。』田螺道:『末后究竟吃到面没有呢?』乌龜道:『他后来见我身上翻不出甚么东西来,便叫手下人把我抬了,朝一架天平秤戥盘里一跺,称了称喝道:『你这只老乌龜王八,只有巨著,还差四两呢!没有得面吃,滚你的乌龜蛋罢!”我被他这一骂,想要同他反对两句,又因为他手下人太多,俗语叫做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就此悄悄的走来了。你我今天真才算是同病相怜,不要去管他,人们另外去寻些快乐耍子罢!』田螺道:『莫急!莫急!我倒有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在这里,不晓得你可肯做不肯做?』说着,便附了乌龜的耳朵,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乌龜听一句,赞一句,道:『妙啊!妙啊!』后来又连连的道:『真妙啊!真妙啊!事不宜迟,我们就此走走罢!』   两人便鬼混了一阵,乌龜复由旧路转去,一路步腹蹒跚,好容易奔到东海口,远远的望见人山人海,也有进去的,也有出来的,都在那里纷纷过秤。他就乘着人多,三太子不在意的时候,溜过去朝戥盘里一跃,缩着头连一句话都不说,等他们秤。谁知三太子称了称,见他不多不少,确好巨著四两,正够得上吃面定例,就犯起疑来,因笑道:『你一只乌龜好造化,就像是晓得要秤,他预先轻重配成的。』说着,便叫左右:『替我仔细搜检一番,好给他一支照人签,放到里面去吃面!』一班兵役答应着,就拎尾巴的拎尾巴,拉爪子的拉爪子,却都没有甚么夹带。后来有一个小卒,不晓得怎么样会拿一根哭丧棒,在乌龜屁眼里有意一捣,他就不由的浑身酥麻起来,把一只乌龜头伸出,吓得小卒见他有一块像椭圆的东西,黏在头上,不禁大声喊道:『我们逃命呀!这只乌龜是个暗杀党的实行部呀!他头上现在还顶着一枚新式的炸弹呀!』   不防这么一喊,早惊动了三太子领了兵将赶过来将他拿住,先叫人用绳索将他四只龜爪子捆好,然后问道:『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放炸弹?』乌龜道:『我何曾是来放炸弹?你们自己吓自己,闹得一个不亦乐乎,怪我何来?』三太子又道:『你既不是来放炸弹,现在那顶着的又是甚么东西呢?』乌龜道:『叵耐你还是个世家子弟,怎么连这件宝贝都认不得?这是前年叨利人天玉皇大帝要预备立宪,就派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到东西洋各国去考察政治。谁知孙大圣没有学过外国话,无奈就想到猪八戒身上,因他近日被下界时报馆里一个冷血,撺掇他出过一趟洋,当时就托上海《月月小说报》里面的一个甚么我佛山人把猪祖宗找到了,讹着他跟去当翻译。我当时承一个姓王的情,荐与猪八戒做一名随员。后来回到叨利天,荷蒙玉皇大帝论功行赏,他们放督抚的放督抚,放藩臬的放藩臬,我就钦赐了这么一件东西。说也难怪,你们终年撺在水里过日子,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呢?』三太子道:『这东西叫甚么名字?戴在头上,又有甚么益处?』他道:『你不晓得啊?原来这个东西叫顶子,又叫做名器,是人天两界一件极贵极荣耀的活宝。只要你有了他戴在头上,就能坐上堂,打人屁股,夹人的脑髓,一切剥肤敲骨,削肉剜心,都可以为所欲为。就做错了一点儿也不要紧,充其量拼着这件活宝抵销,无论甚么大乱子,也没有搪塞不过的。你们不要瞧不起我,我这介顶子,还是四品呢!只要升一升,就是一二品大员。你如不信,前日下界福建翻卷、安徽巡抚出了缺,政府里都有信给我,想把我这个人情同我做,我还不情愿去呢!倘若他们一定再要来寻到我,像你们这一班虾大哥、蟹二弟,至小我也和补你们一个首府首县。』三太了听了,知道他是放的龜屁,便叫人来把他的手脚解下,直站去三个铳脑、两个屁兜子,骂道:『快些替我滚!我这里比不得阳世间世态炎凉,用得着你这势利东西。你快些替我滚!走迟了,防备打孤拐!』说着,又笑道:『我把你这个乌龜戴了一个顶子,也居然的想来充做老爷吃面?』”   各人听见,刚要好笑,及至朝自己身上一望,见大家都是衣冠齐整的,翎顶辉煌,只有笪沓一人打扮是大和魂装束,怪不得他要这样骂人。想了想,又不禁都笑将起来。宸章道:“我们有约在先,可不许骂座的。你如今既破坏了定例,就得照约,每人罚你十大杯酒。”说着,就叫人往上房里去取了一棹十个白玉雕成的酒海来,每只当中都雕缕一个小玉和尚坐着。我就伸手拿过一只,仔细一看,见上面铁笔刻得极其精致,又镌着一首:     误驾慈航海上回,同波拥断讲经台;     频年说法成空相,愿化莲花作酒杯。   的诗,在那酒海的阳面。下款是“文彭刻,六如居士珍藏。”我笑道:“这还是唐伯虎的故物呢!想见当年豪兴不浅。”笪沓接着道:“我实在是一时无心,忘其所以,次丹就要真罚我吃这八十杯酒,那可不想我同他的杯子,一道儿去做唐六如的故物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我也道:“世叔尝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怎么今日为吃酒,人家骂一句,就忽然做起孝廉方正来呢?”众人也都代笪沓求饶,说:“好在我们没有人是从武当山来的,今日恕他一个初犯罢!”宸章道:“酒既以令名,即为神圣不可侵犯之法律。多少都要吃一点儿应应令的。”众人又说发说歹,地罚他吃了八大杯了事。宸章也暂时起身往内去了。   大家又吃喝一回,便催罗利接说。罗利说:“我们生意人,只有一肚皮小九九,想来想去,想起一段话,又与主人今日的事有碍,我还是不说的好罢!爽直儿罚几杯酒便完了。”真晓轮道:“如今顶嘴的不在这里,你尽管说,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是骂我们就是了。”罗利笑道:“这么讲就好,我说的是一个土老儿,平日极迷信祸福。那一天生了一个儿子,就忙着去寻一位说死不活的张铁嘴替他算命。谁知他嘴虽是铁的,两只膝盖连豆腐都不如,见他儿子命生得好,就嗗口隆咚往土老儿面前一跪,不住声的喊道:『老太爷,老财星,你老人家真是大喜临门,丁财两旺。这位小少爷,贵造庚金,生于八月,更得天德月德,魁罡种种吉星相助为理,是为真化格。书云:化之真者为名公巨卿。如今又多了一重午火,便成为禄马归槽。如果出在世家大族呢!直取青紫如拾芥耳;若像在你们商业人家,亦不失为富商大贾。如至三十岁,不发五百万金的财产,当抉我双眸子去,誓不再论天下士矣!』土老儿听了,喜不自胜,当下辞别了张铁嘴所断的发财年限,特地铸成了一面银牌,载明以上各节,终日悬挂在儿子的颈项上,以为异日纪念。不意光阴迅速,又早过了十数个年头,土老儿夫妻不幸都次第亡故了,单剩下小土老儿两口儿,糊胡涂涂的过活。又被这面银牌上的五百万金濡目染,终日眼睛看惯了,耳朵听熟了,所以立意一丝儿事业都不肯做,只等三十岁上,拿稳了来发财。谁知一日两,两日三,把土老儿所丢下来的一点家私都坐吃山空的用了。转瞬正交二十九岁,不但不发财,连发财的信息都没有接着一个。竟穷得身上无衣,肚中无食,夫妻两口儿,只在一间破土地庙里暂时存活。所有平日的亲友皆知道他这一段事,说他父子都是个妄人,不肯来匡救。看看残冬度过,早又腊尽春回,小土老儿已是三十整岁了。这年五月间,地们盛行大疫,他就沾染了些时气,眼看着是没救的了,临终遂拉着他妻子的手哭道:『我之一事无成,贫病以死者,皆张铁嘴那厮说我要发五百万银子财一言所误。如今已是盖棺定论了。务望你候我死后,将从前他所批的那纸命单揣在我的怀内。我倘死而有知,好与他在阎王殿前,三曹对案,也省得日后再有倚命自误的人。』可怜他妻子大哭一场,遵着遗嘱做事,不在话下。   “再说小土老儿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路往森罗宝殿而来。是日,正逢阎罗王三八放告,他就撞上去,将伸冤鼓打得咚咚的乱响。早有一班牛头马面,土地功曹,拥上来问明甚么事,领到阎罗王面前,当堂跪下。他就把如何算命,如何说他要发财,如何穷死的话哭诉了一番。阎罗王初听见,不禁勃然大怒道:『这富贵穷通,本是上帝予夺的大权,本王驭世的重柄,怎么一个江湖术士,竟敢信口胡诌,乱言祸福,那还了得!』便叫鬼卒去立时拘拿严办,以为诬世惑民者戒。不意及至拿到了再一问,方知阳世间医卜星相、酷吏贪官,以及名优、名妓这八种人,都是早经奉过上帝敕旨,在阴司里十万八千嚎丧鬼同勾魂使者里头拣选的。又等十二年大挑一回,再令揣摹世人好恶,然后分遣降生的。”正是:     朝廷谁识谏臣心?     世界已成众鬼国,   要在此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雨金无&~KEFH1;死后悟穷因 致病有原生前严胎教   “好教一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禽兽,碰在他们的手里,或无故丧资,或少年夭亡,或妄受飞刑,或钟情贱类。人但知其某人是误服医药丧生的,某人是迷信祸福破产的,某人受官吏之剥削,冤狱难伸,某人恋花柳之邪缘,倾家不悟。殊不识冥冥中,均各有一定不可移的道理在内,这就叫做欠张三不还李四了。而且这位张铁嘴先生,虽说同魑魅魍魉一样应运而生的人,却数理推验一道,颇肯实事求是,博彩周谘,所以替小土老批算的命理,竟与阎罗王生死簿子上注定的荣辱滚路一般无二。当下上自判官,不及鬼卒,莫不诧异事。就连阎罗王自己,亦生怕闹出来,担当失察的处分。就忙着拣派了活无常死有分两名鬼役,急速前往叨利天财帛君那里去,将小土老的这笔银子,彻底根究,务得确情回报。   真是黄泉碧落途千里,来去全凭一阵风。不一刻,早查得明明白白,回来俯伏奏道:『小鬼们蒙大王爷差遣,当即迅往查察。谁知近日天上,被几个紫薇坦里的毛神,运动甚么中内集权,要从改革官制起点,一时把财源府里几堂有名的优缺,都归并的归并,裁撤的裁撤。还有几个年富力强的司员,不甘暴弃,相约运动本司堂官,请咨出洋游历,希图将回国,做一个政治家的大好老。因此把个一向轰轰烈烈的势利渊薮,柴米衙门,转瞬间竟弄成冰消瓦解,鬼哭神嚎。所以小鬼到那边去,从东西辕门起,一直到财帛星君住的后宫里,撩棒子都莫想打到一个人。后来还亏遇着一伙地里鬼,才告给我星君不在宫里,是从早晨就往玉皇大帝新组织的新内部那里去会议去了。要想等他,很有一半天才转来呢!你不如到那储积磅余的库门口,寻一个消耗司里旧吏去问问他,或可清悉这件事,亦未可知呢!小鬼听着这句话,就忙走过去一望,只见真有一个伏在那里棹上睡觉。就先以轻轻的叫了他几声,谁知犹如对聋学蚊虫叫,一丝儿都不听见。后来被我猛起劲一推,才推醒了。正要想前前后后的告诉他一遍,不意他倒皱着眉毛,瞇着眼睛,放出一百二十四个不如意的样子,说是正在那里一个人飘飘荡荡,惝恍离奇,走到一所东方病夫国里去。只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那街道上行路的人,一个个都是头上戴着颜色顶子,也有红了像萝菔的,也有绿子像乌龜眼睛的,也有白似矾石,明如玻璃的,光怪陆离,不计其数。口里都是一嘴的升官发财,嘻嘻呵呵,欢喜不了。当时有个戴大红顶子的人,正在那里吆吆喝喝,嘴里自骑马自喝道儿的踱方步行走,忽然从对面来了个深目高鼻的欧洲人,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棒,对准那个踱方步的就是一棒,眼见得把血点鲜红的一颗宝石顶子,打得碎碎平安,比烂柿子还烂。他看了,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只说那挨打的人,定有一番狐假虎威的官派发作出来,同打他的人冲突。谁知那人除不动气外,反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样子,一时两眼朝天,五体投地,恭恭敬敬碰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仍然是一味的嘻嘻呵呵,踱他的方步儿,自去摇摆。他看着嘴虽不说,心里却自言自语的道:哎唷!怪不得人说下界南赡部洲有一个甚么奴隶国呢!我所见的莫非就是这个所在罢?不然,何以被人家打着不回手,还要忍痛含羞,对着那外国耍响脑袋呢?不如快点儿离开了罢!回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设或沾着奴隶性质不是玩的。于是又渡过了一重大江,远远看见有一座玉石牌楼,上面镌着:“东三省洞天,长白山福地。”两边还有一副对联是:     万里江山来闯贼     千年富贵谢吴藩   写得笔力矫健异常,颇有唐宋人手法。他心里想道:哦!这还是一所洞天福地呢,不晓得是个甚么大福人住在这里呢?再一举目,忽见那边草地上,号志他老友徐菊仁似的,敞着怀睡在那里。他惊道:“哎哟!他素来身体肥胖,又这样的睡得沉酣,倘有促狭人偷偷的在他肚脐里添上灯油,置上灯草,燃起火来,岂不要成了第二个卓灯了么?那时烧得膏流满地,那还了得?或是从青草地里钻出一条赤练蛇来,闹到后窍里去,顷刻就有性命之忧的,更不是玩的啊!”正想过去推他醒来,不料眼前黑了一黑,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人左手捧着一丸太阳,右手擎了一盒黑白棋子,一个人左手执了一柄铁戈,右手拿了一把禾穗,都笑容可掬的对着他指道:“这厮的大肚皮上面,倒是我们一方绝妙的棋局呢!就是略嫌其中空洞无有,酒肉气太重些儿!”内中有一个人笑道:“他肚子里要有货,就能够肯把自己家里人,连一担两担都不准卖,拿着了当犯私论,当枭匪杀的东西,功能轻轻儿允许你每年销九万担了吗?”说着,便从插手袋里抽出了一副画图样的家具来,竟在他那大肚皮上,横三竖四的画了一个棋盘,两个人便对面坐下来,各争先着。后来竟自为黑白界限不清,两不相让,在那肉棋盘了,你一拳,我一腿,争斗起来。再看他老友仍是直挺挺,鼻息如雷的睡觉。他此时要想不去喊醒他,实于心不忍;要想上前劝去,又因互斗的是外国人,言语不通,兀自不得主意。忽然被小鬼走去推醒了,定了定神,才晓得是南柯一梦。所以望着我愁眉苦眼的发怔。及至听见我是奉了阎王爷的特旨前来查案的,他才把两只朦胧睡眼揉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底簿来翻着,对我笑道:“造化你是来问我,不然,就是去请问星君自己,也莫想清楚呢!”原来这个小土老,从前没有降生的时节,就业已奉过玉帝敕旨,应该他命里注定,不到三十岁上要发五百万银子的财;及至后来他降了生,即将此注存款,忙咨送到文昌帝君那里去,谁知他没有学文;又转送到武帝那里去,谁知他又没有考试。不得已,把三百六十行该管的神,都一处一处咨送遍了,谁知他一行一业都没有做过,因此辗转因循,看看他已是交到三十岁上,阳寿将终。且又闻得这个人业经流落得同乞丐一样,可怜夫妻两口儿,终日睡在一间破土地庙里过活,众神只得公议,不如拿头就他的帽子去戴罢!将这五百万金银就发到他所住的那间庙里去,敕令土神分藏在碎砖浅土之间,以便就近随时发给,了此公案。   “那晓天下事,定数虽属有凭,然而亦有时因人力不足,遂成虚话。所以古语说,人定终可以胜天;又说,天时人事两相扶,这就是这句话了。不然,遇着事动不动就委诸天命,一点人谋都用不着,那还成个世界么?即如这位小土老儿,终日睡在土地庙里,夫妻两口会任凭地方作践得若何邋遢,都莫想扫一帚儿。若肯扫,也可扫出银子来。甚至砖瓦都不肯踢一脚,所以满地黄金,无因出现。及至他死期已近,财还未发,直把几个守藏吏并本籍的土地城隍,都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生怕担任勒■公款的谴责,只好想出一个穷极计生,铤而走险的主意来。预备要请四大龙王,率领着一班风伯雨师,将这五百万黄金白银都一齐吸上天去,借用行雨法,把那些元宝,一个个由空中往下落,不怕他见了不收。无奈纠察灵官,并四方揭谛,都极力反对不肯,说是金银数至五百万之多,决不是一两个元宝可比,倘要同下冰雹似的洒下来,岂不要顾了他一个人要发财,不问把众人的头都一齐打破了么?”   罗利此时,说一句,拿眼睛朝里面望一眼,生怕何宸章走出来,听见了要多心的样子。好容易才一句一句挨死似的挨完了,便忙着将令杯送到庸伊面前,自己搭讪着走出席去寻水烟袋。我叹道:“可见得一个人无论是富贵贫贱,这勤俭二字是万不可少的。当不起一生一世,终日昏昏,半点儿事业不去做,光空着头想发财,除非像罗君所说,会有元宝从天上掉下来。不然,就恐怕有邓氏铜山,石家金谷,也不值得春风一浪呢!所以老年说,坐吃山都会吃得空,这就是这个见解了。”真晓轮道:“就是天可雨金,也要他肯把腰弯一弯儿,方可以拾得起来。倘若要有陶渊明不屑为五斗目折腰的脾气,岂不是合着俗语一句话,叫小孩子敲锣鼓,各敲各了么?终不然元宝会真变成麻雀和飞到手里去么?你们闲话少提,大家听庸亥人说罢!他是南京人,向来是口齿清利的,说出句把话来,我可以包得住羊脂玉掉在青石板上,迸脆儿透酥的。”我笑道:“这句话也不尽然,从前我听见人说,三个宁波人,滑不过一个湖北人;三个湖北人滑不过一个广东人;三个广东人,滑不过一个南京人;三个南京人,又滑不过一个洋鬼子。及至我后来同几个南京朋友共了一两件事,发现是很有义气的。可知无论是甚么事,都是千闻不如一见了!”真晓轮笑道:“恐怕是三个南京人,滑不过一个扬虚子罢?”我笑道:“扬州人于你何亏?外国人又与你何厚呢?即此一举,就可以见得你们脑筋里是没有爱群的性质了。难怪政府里人说,中国上下社会,是万万够不上立宪国民的程度呢!唉!照这么一想,那立宪两个字,岂不是真要成了一个大空屁了么?”我说着,不由那一股泪,竟自从心坎里流将出来,若不是我赶忙的有强迫观念狠命的咽住,直头儿就要柔情来眼底,热泪洒樽前了。   后来还算是庸伊聪明,见我神情有点不对,就一面冲着真晓轮丢了一个眼色,一面就对着我笑道:“小雅君,你不要多心。真旭初他是媒人狠过亲家,今日莫说胸不是说南京人的短处,就是说,好在是南京人多着呢,贤愚不等,谁处人没有?我们也无所用其回护呀!如今大家莫要吵,好让我静悄悄的说一段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娶妾,便要做风雅人的故事,把你们听听,乐一乐罢!”我听了,心中自忖道:瞧不起这个姓庸的,外面很觉粗鲁,脸上又长了一脸的酒痣,怎么说出两句话来,不但事理通达,而且轻重得体呢?可见一个人是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乱的了。   正在那里这么想,忽然又听见庸伊说道:“我说的这句呢,是出在一部家藏的小说丛编上,现在这书的版子,已是早经没有的了。我记得他是说的一个乡下富翁,一径怕人说他不风雅,喜欢平时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那一天独自一个人扶了拐杖,立在门外闲眺,满眼说不尽身针绣毯,榆荚穿钱,牧唱农歌,一片丰登气象。不意一时电走雷轰,乌云四合,那天上便一星星飘下雨来了。他不随旧病勃发,随口的念道:『蒙朦雨至,难耕南亩之田了。』忽然转出个行路的人,走上前不慌不忙,对着他唱了一个大喏,口中答道:『泥滑途遥,谁作东家之主呢?』他见是斯文一脉,就一面邀他进里面去暂坐,一面吩咐子侄道:『客已至矣!望前准备茶汤。』那人又道:『宾既来兮,厨下安排酒席。』两个人宗旨既合,酬酢转殷。不觉已交三鼓,他慢吟道:『谯楼上,咚咚咚,铮铮铮,三更三点,正合三杯通大道。』那人道:『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盏,愿将一醉解千愁!』及酒阑人静,扫榻留宾,他道:『匡牀已设,今宵且可安身。』那人笑道:『主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等到第二日早上,他听见外面隐隐有霍霍之声,便起身走出来一望,只见那人蹬在厨房阶台石上,拿着一柄小刀磨弄。他就忙踱过去问道:『借问嘉宾,何故袖刃而磨?』那人愀然道:“无故扰东,定当杀身以报!』他惊道:『你若死吾家,眼见一场官府事。』那人又道:『君欲全我命,手交十两烧埋银。』他听了,只得赶忙的进去,拿了几件零星碎银饰走出来,递与那人道:『首饰凑成十两。』那人在身旁摸出一竿小戥子来一称道:『戥头还短八钱。』他此时心里巴不得那人速速走去,省得在这里再另生枝节,便装出一副宜瞋宜喜春风面,一直送那人出了大门,站下来拱拱手道:『千里送君终一别啊!』那人也笑道:『八钱约我必重来呢!』他不觉一时性起,挥手道:『恶客,恶客,速去!速去!速速去!』那人听了,作上一个揖道:『好东,好东,再来!再来!再再来!』”   我笑道:“这个过路客,虽说是个斯文中之无赖,然而来是一个揖,去又是一个揖,倒还有点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的意味呢!而且『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用老对庄,也还算工稳。我替他算了一算,十两银子,对七个对子,直算是一两四钱二分五百六毫一个的代价罢!”贾钧之道:“十两银子分七分,若照一七,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七八五十六,二七三十五算起来,那下余还多四忽银子,又怎么算呢?”我笑道:“怎么算都不要紧,好在是肉烂在汤锅里,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只要在那里,不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人情大造化了。我们谁有闲工夫来替古人担忧,算这笔倒钩账呢?”真晓化道:“小雅君,你别要尽着打小九九了,好让老萧说罢!我再接说一个,就完了糖担子了。今天大家还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为说个把笑话代酒令,回来耽误了工夫,设或再有个好事者听见了,拿笑话当笑话说,那才是一场真笑话呢!”   我听着,方想回驳他两句,忽地听见内室里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轮里来。真、贾诸人也异常惊恐,都一齐站起身,离席散坐。正要叫人往后面去打探,适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来,也不同诸人答话,就一屁股往炕沿边一坐,低着头叹道:“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衣吃饭讨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岁了,古稀不过一二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吃二字,却一概都不在我心上。只有这么一个宝货,是我老夫妻三口儿终日祈祷来的,满拟着从此多苦几年,好落得个『万事不如归去好,青灯黄卷课儿曹』,以慰桑榆暮景。谁知天不从人,彩云易散,今早小儿忽然得了个甚么老鸦惊,可怜把个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吊了,不食不啼,十分危险。看这种样,多半是不中用了。我们的老太太同内人,还有小儿的生母,也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味的哭。我兄弟虽然是向来不动心,然面到这步田地,也就没得主意了。好歹我这个崽,如果有个甚长短,我也拼着一条老命不要,里外都还他一个一团糟就是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说是有句话要想,想不起来呢!适才间壁邻舍张姥姥来说,黄孤县东门外,有个甚么僊姑娘,专门会替人家降神医病,劝我们不要急,死猫当做活猫医,去请他来试一试。我业已在出来的时候派人带了轿班去接了,接了来,也不晓得是个圆和尚,还是个扁道士呢?”   我见宸章说了这几句话,两眼圈儿便一红,似乎号志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却又只在眼圈内滴溜溜的乱转,不往外淌,大约是因为有诸客在座,所以不便过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为怪。其时真、贾诸人,也都围拢上去,争相安慰。有的说:“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尔不豫,转瞬即可占不药之喜的。”有的说:“小孩子家,顶是胎教要紧,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两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过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则婴儿在先天里受过淫火激射,就保不住后天不闹痧麻痘疹,急慢惊风的各种乱子了。”又有一个道:“哦,是呀!我去年内人生产,那小孩子身上没头没脸号志是敷了一层鸡蛋白似的。后来接连闹甚么赤游内丹、马牙,怪不得人说是我不守胎教,弄出来的把把戏呢!多半就是这个先天期里未能遵戒的道理罢!”我听了,生怕宸章听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话去岔开道:“世叔,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倒不必焦灼过度,回来身体吃苦,反倒不是玩的。好在姨太太岁数还轻,世叔又正在强壮之年,只要两口儿心境宽,就是再养十七八个,也还来得及呢!”真晓轮道:“心宽出少年,这句话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们庸亥翁医理精通,何不顺便请他进去看看呢?”贾钧之也道:“是马有三分龙骨,何况他是出洋在医学校毕过业的人,你我宁叫做过,莫要错过呀!”   一时人多语杂,议论纷纭。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说谁好。却巧请僊姑娘的家也回来了,吩咐叫人把轿一抬到二堂落肩。早有内宅里仆妇们出来接待进去。我此时心里急于要想看那僊姑娘是个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绰的供奉他?谁知跟着宸章及众人进内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心,早预先撮下一张小四僊方桌,桌面上横竖摆列着许多荤素三牲、水果、素烛之类,另外又放着一碗食米,米里插了一炷线香。原来有个形同人腊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说话,两旁又站有几个穿天青衫、大红裙的官眷们围绕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谈论。我知是女客中来宾,或有宸章夫人在内,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转身搭讪着立下,问宸章预备在那里坐?恰好他也回来头来,招呼我们从一带回廊,转到一间耳房里去。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远,咫尺之间,看得明明白白,不过稍为分个内外罢了!   当时我因酒席不欢而散,意懒心慵,正想坐下来歇息片刻。不意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哦唷!哦唷!”又接着“阿嚏,阿嚏”的打了几个喷嚏,便看见笪沓拿手招我道:“小公,你来,你来,我说是甚鲜姑娘、潮姑娘呢!谁知就是那个假冒阴差,替人家看香头骗钱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还有奇形怪状的花样多着呢!你快记清,莫要忘却好留着续《搜神记》呀!”我听了,就赶快站起来,走过去一望,见那老婆子头上笼罩了一方元色绉纱手帕,连眉毛带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身上穿了一件蓝底印白花的洋缎棉袄,周身都用三牙辫,桂子栏杆,大镶大滚;两只衣袖上,一边还钉着一通五彩顾绣的袖口,正在那里南腔北调的闭着眼说鬼话。正是:     欢声甫动悲声起,     祸事多随吉事来。   要知何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乐极悲生粤人信鬼 盘根错节婆子装神   我当下看见那老婆子闭着眼睛,伸着颈脖,瘪牙瘪嘴的道:“我们神道是泰山姑娘呀,个日得与诸君共话一堂,诚缘法不法哉!呵呵。”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是问的那小娃子病症么?须知此病并非由风寒暑湿而生,却是遇着了一个身穿青布衫,脚着黄鱼鞋,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自称姨太太的女鬼作祟。病现日轻夜重,嘴眼歪斜,似惊非惊的模样。神道听他说,大约还同你们家里主人翁像有点甚么表情暧昧呢!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一路上关河阻隔,风露惊心,业已受尽了辛苦了。现在面色沈怒的很。恐怕不见得肯轻易听人的解劝呢!你们快自去想想看,可有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如有,还是赶紧解铃仍着系铃人,从前同甚么人结的冤业,如今仍叫甚么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马的倒走掉了,反拉着一个骑驴的人来无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结到来生去冤仇相报,无有已时了。”忽又低头笑道:“妙啊!妙啊!这小鬼前情未断,旧义难忘,他看见佛龛里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欢得一跳足有八丈高,尽望着痴笑。你们还不乘这个时候许愿烧纸呀?”   我看了,正想要寻宸章,问他老婆子嘴里是说的甚么话,忽然从旁边走进一个像管家婆打扮的人来,用手向外指道:“老爷,太太请你呢!”接着,又有个穿补褂朝珠的女胖子,疯疯癫癫的跑来,对着宸章把右手小指竖了一竖,又拿眼睛睃了众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僊人说的这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我恐怕就是他罢?”宸章听了,发急道:“甚么他哪你哪的?这些鬼话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记了?那年你那心头肉姨太太,为弄个剥皮老鼠充没足月小产的死小孩子,被大众知道了,他自己脸上过不去寻了死,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来歪怪我闹醋劲逼杀他的呢!今天可巧他来了,你倒得问问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话不是的?”宸章此时,格外急着跺脚道:“糟糕了!你怎么越老越胡涂的呢?”幸亏这里没甚么坏人听见,若倘我平日是怨声载道,或是有个把冤家对头在内,只要送都老爷五十两银子炭敬,这『贿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个字参折,还不稳稳的送在你手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