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11 页/共 12 页

我此时才明白这女胖子是他的内眷。刚想要过去见一见礼,不意忽又听见那个老婆子猛然间哇嗱一声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么你们连一个人都不来理我呀?我的妈呀!我死的好苦呀!”说了这几句,便接着嗳唷嗳唷的嗳唷个不了。宸章夫人听见,赶忙催促宸章出外抚慰。无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个人又疯了出去,笑对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说是哪里一个野鬼,同我们混闹呢?却原来是你呀!如今我们是各样的挖苦话都不要说了,只须求你肯照那七字韵小唱本上一句话,叫做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你若都不看,还看当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贵手,保佑你的这个崽病好了,就是这回我做主,将这个崽先过继把你做儿子。另外就是没有钱,我们老俩口儿脱裤子当,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烧几库冥资,拜几天皇忏,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贵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里有甚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把我听听呀!”那老婆子听了,发出一种娇娇怯怯的喉咙来答道:“唉!我的那来意真不是这颗善心呢!怎么如今我一见了你们一团和气的,倒叫我怪不过意思的了。但是适才那些允我的话,若要是在老爷嘴里说出来,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当着是一口苏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实在他们做官的人,一步三个谎,我是生前听怕了的了。现既是你太太这样说,我答应可是答应,但不许同我失约。再者,玉皇忏是万万做不得的,皆因为那忏现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几个执政大臣,都比不得从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无私了,类皆本朝咸同年间一般中兴名将,外面却假装着孝廉方正,洁比河清,内里多半是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的朋友。出世为将相,入世为神。若受斋人无钱使用,就保不住不经年累月的捺搁着,不得超升。那岂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了么?依我说,倒不如叫人多念几卷《法华经》,或是多拜几天大悲忏,还是脚踏实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听这几句话,就没等他说完,忙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允。一面叫人传话出去,快请和尚道士来,即日念经拜忏;一面把左近纸扎店里冥衣冥库,一齐收买来,堆积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头衬在牙缝里,作色道:“哦!罪过哉!罪过哉!怎么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为泰山封号)会邀得长桑翁来呢?你们快备茶酒,快拿纸笔,好求僊翁赐个方子,把小倌儿吃了,长命百岁呀!”接着便听见咳嗽声、三人谦让声、议方声,老少卑抗,如论百舌。既而大声呼道:“彩鸾妹子,备法驾未?”似乎有一髫龄女子声音答道:“备矣!”便诸声寂然。那个老婆子依旧一般打呵欠,伸懒腰,闹了大半日,始装着苏醒过来的样子,揉揉眼睛,站起来对着众人说别的话。   我看他那种龙钟老态,竟要一步路走三个钟头,较诸适才举止玲珑,就真像是两世人,活有邪鬼附体似的。便蹙转身对笪旦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会真有菩萨做鲁仲连,替人家排难纷,博这点纸锞灰用?但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妇人,他怎么又居然的能将各种人声音笑貌,说得惟肖惟妙的?而且还吐属典雅,不类村婆子口脗,这却真难为他学呢!再宸章家里的隐事,他怎么又能知道得这样清切,说出来语语动听?我更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笪沓道:“这有甚么大机关在内,也值得如此费解?你到底是书呆子脾气,不晓得外面的鬼卒伎俩。大凡这咱医卜星相到人家里去,那些雅口头禅,是如同你们子曰学而时习之一样,从小念惯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么稀罕。至于人家远先三代宗亲,以及近年有无横死夭折的人,都要设法探听明白,(江湖中人谓之簧信,言其如乐器之有簧,方吹得响也,又叫买春。)方不至临时驴头不对马嘴的瞎说呢!但是他们内中老少不一,门户众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妇女,打扮得标标致致,如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户,好外面拿着些吉凶祸福的话骗钱,内里行其三姑六婆是淫盗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时想骗人家钱骗不到手,反白白地贴着一个身体在里头,弄得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呢!”我笑道:“这不是想扠鸡没有扠得着,反丢掉了一把米么?”   笪沓道:“怎么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经汉阳,路过一家门首,看见他两扇门是关着的,时正下午,那一边门框上挂了一个簇簇新纸糊蔑丝笼。我当时站下来,就去看那灯笼上的糊的甚么字,不提防门■■一声,从里冲出了一个年岁约莫有花信上下的娉娉婷婷妇女来,接着后面又跟出个白苍苍的老婆婆,可怜扶着拐杖,一步一跌的追着那先时出来的妇女道:『女先儿呀!女先儿呀!我的这个儿子病症,可有得好呀?』那妇女被他追问不过,只得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答道:『你家这个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还想有得好呢?』说着这一句,便如飞的走去,就号志是有怕人拉着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墙上一看,见是贴着『秣陵朱寓』四个字的公馆条子,怪不得适才老婆婆嘴里,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话呢!无奈细把他们两造的言语,以及妇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个甚么原故来,当时也只好留为疑案罢了!谁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皇宫内院里的秘密交涉,如武则天宠张昌宗、张易之两人,其主动力实由于某公主及上官婉儿推荐,言其人丰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学图其形像尺寸,留为本朝公主以后选驸马者表率,当时史鉴何尝肯秉笔直书呢!讵《袁氏丛书》所载『控鹤监记』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记得清清楚楚了。莫说是他这么一个无足重轻的人干点事,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吗?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间,我们内人因为雇了一个针线老妈子,谁知就是那秣朱寓里辞歇出来的,才一丝不乱把这件事宣布与我听。原来那天门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是祖传的一份走阴差生意,因为他为人略有几分姿色,外面人就赠他一个绰号,叫做『小白菜儿』,生计界上也异常发达,不是今天张翰林家姨太太请过阴,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请查寿。谁知冤家路窄,不晓得在哪里被他那旧小东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无奈那妇女是个老走江湖的人,没有一样事他不过门。再加他家里本来就小康,凡属手里使用的银钱,身上穿着的绸缎,都是从小儿就用惯看惯了的。而且嫁了一个小官人,虽说不是甚么王侯公子,然而人却也干净漂亮得极,就是随便同妇道家说句把话,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风月闲情,云雨密约,都看得穿了。因此任凭你用甚么软奸硬骗的本领去调戏他,他总是个一律还你四衙拜总督,不赏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个妇家,到了人又不爱,钱又不爱的程度,还有甚么法子可以去感动他的爱情呢?不是就早早迭了收起来,不要说了吗?哪知道天下事竟有大不然者,只要你有了个金兀术误走黄天荡,他就会出一个叩马书生献开老鹳河。只要你有个司马懿父子失陷葫芦谷,他就会有天降洪雨,来弄得你地雷不震,火炮无功。凡百事件,只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会想出主意来破坏你,以大例小,未尝不是。诸如他那旧主人家的小东人,正在怜香没法,惜玉无方,就忽然会来了一个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个金属炼,将计就计的坏主意,竟得转败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恶不可恶呢?”   我笑道:“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个『油煎』二字的徽号,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从哪想出来的主意,可能名称其实么?又怎样能叫他如愿以偿呢?”笪沓道:“说出来真是一文都不值,却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会有的一桩事,不过一时想不起来罢!你怎么这样一个聪明的人,难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么?只要在那『金属炼,将计就计』八个字上着眼去,就得窍了。”我想了一会,特自想不出,因随嘴答他道:『哦!他敢是叫别人去骗他来看病,然后自己隐藏在旁边,行其强迫手段,可是不是呢?”   笪沓道:“是倒有点是的,不过内中关键,还有不对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这个法子,虽说是个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劳的奥妙,能叫他自己吃了苦,还不敢作声呢!小雅君,你就没有见过他们那些走阴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里去,半是在病人房内摆上一张独扇门,门上面铺垫了被褥之类,前后地下,一头点上一盏明晃晃的油灯,只要几个呵欠一打,睡倒头,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样子了。当时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茎灯草去轻轻的丢在他们那鼻子尖上,试验看有无飞动,谁知竟连一丝儿气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如此总得捱过一两个小辰,才能够慢慢的苏醒过来,告给病家听,是甚么鬼,甚么怪,或来前世冤家,或遇今生对头,却随他高兴。只要心里想得起,嘴里说得出,都可以无影子造西厢,任意瞎骗瞎嚼。不要紧,好在是这种谎话,就是扯到阎罗纪元亿万万年上,也没有人同他去对证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瞒家人,一面用计赚了那小白菜来,只要骗得他肯睡下去装死。你想一对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两个时辰之久,还有甚么手脚做不来的呢?不过此时,谅必另有一咱特别情景,非当局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将他两人中喊一个来亲口问问,究竟是若何起点,若何结局,或始强而终和,或始终不和,好留为将来做险情小说上一大资料,未免终为缺憾罢了。”   我笑道:『那姓朱的为着玩笑,把家庭骨肉之间都一搭儿盖在闷鼓里,使父母存『唯其疾之忧』之心,重劳顾虑,似乎未免成了个教中的罪人了。惟他当得起这名教罪人与当不起这名教罪人,我却不敢强不知以为知,囫囵妄定。笪君,你到底可知道他的底蕴,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呢?”笪沓听了,亦深以为然。正要将那姓朱的历史表白我听,忽见后屋里一阵忙乱,有个老妈跑来说:“诸位老爷们,不好了!我们适才大家围在外面听热闹的时候,不知小少爷怎么样会发过昏去,如今可怜我们那姨太太已是哭得死去活来,要命不得。幸亏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太太们奶奶们,在那里帮着掐人中的掐人中,灌万应锭的灌万应锭。求你们劝劝我家老爷,不要瞎着急呀!倘要急出事来,那就一家人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不得了了!”接着,又是宸章的夫人含着两眼泡眼泪朝外跑。那小孩生母更是听见在房里混睡在地下,没高没低的乱滚乱哭。立时间,一个好好的黄花涝厘局,闹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连同局外来报捐的商人,都一个个呆成木雕神一样,站着不动。   我再去看那老婆子,已是不知于何时遁去。依宸章的意见,就要立时派人带了局勇去把他捉转来,送官究治,以为妖言酿命者戒。此时还是我以为那老婆子先时用四人大轿抬了来,继则骑两条腿的驴子空手归去,已是大吃其亏了。若再忽而尊为座上客,忽而辱为阶下囚,惟恐年老气衰,一时变生意外,岂不是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来竟要弄出大笑话来么?且儿子得病时,决非好运可知,因此授意贾钧之,倚老卖老,忙将宸章一把先拖到前头去坐,一面劝其息怒,一面婉辞分解道:“次丹,不是我今天说一句不识时务的话,这件神道设教的事,本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谁叫你们缙绅之家,把他请了来,拿钱买鬼话听的呢?据我说,如今救你少君的命是第一着,别的还忍气的好!省得一经宣扬出去,倒叫我们自己先担个迷信神权,持家不正的不是。再者,那老婆子或竟是一个脓包货,经不起两吓吓死了,你我做官的人家,要照法律上说呢!是他自己畏罪身死,谅想没有甚么大不得了的事情。不过还是劝你朝了身上看,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作点福罢!从前范文正说,天下能省一事,即多积一德。还是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的好了。次丹,你听听我老痗的话都不错,我们打起精神来,另炉另造罢!   真晓轮道:“老贾呀!你这句话却说得不清不楚的,未免界限不明。须知此等铸权,是次丹请过百年专利的,你何能越俎代疱呢?可见得这句是老痗话了,真正自批的不错。还有你适才所说那神道设教,是为中下社会人说法的,怎么现在屁股还未离椅子一步,就已就说作点福罢!请问这作福两个的口声,不是神道设教是甚么?可见我们次丹都是中下人了,你如何就不怕有人说你是自相矛盾的呢?”   我忙道:“不然!二君请安坐听吾一言。据贾老先生所说,也不是说上等人不信神道,也不是说中下人该信鬼神,大约是说的上等人扪心午夜,暗室无亏,本来无须鬼神监察,即俗语为人不做欺心事,黑夜敲门不吃惊之意。且我国程度不齐,道德未备,假使非因果报应等说暗为人心秘密之侦探,也不知同胞中一般狠毒残忍之徒,还要增长多少杀机,膨涨多少压力呢?你我目下既无力辅翼名教,抵制异端,使圣道不昌,俾为葛天氏之民,已就罪无可辞了,切不可再将这古圣贤正人心防逸志的一点纸窗糊机关戳破了,致使化地光天,皆成荆棘,良懦之辈,动蹈危机,这又何必呢?且此等荆天棘地,实由人心微细之恶感情而生,微细之恶感情,实由于肆无忌惮而发,是非二氏天堂地狱、万劫犁锄之说不足以儆其后。真君,你想岂吾国的不完全专制法律所得以感发而惩创者乎?所以我说民间这迷信神权一层,还是留着他补补王法之不足好多呢!”真、贾各人亦皆深表同情,大家都说是:“我们中国人若不怕鬼,还不知道要刁狡狠毒到甚么田地呢?”   彼此又琐琐屑屑的谈了一会,忽见先时出来送信的那个老妈子又来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少爷回过来了,此刻比先时还觉得清爽多哩!那边张干太太说:『小孩子家生老鸦惊,都是要扳过去昏一昏,才能够病有转机呢!”他们家里小哥儿也曾得过这个病的,如今倒已长成有二十多岁了。太太叫我来送给老爷同各位老爷一声信,大约是不要紧的。”笪沓听了,便轻轻的拉老爷一下道:“真老说替宸章少君作福,这一回可被他作上了!”真晓轮果嚷道:“我的话何如?要适才听宸公一乱,此时少君倒好了,看拿甚么话去折服那老婆子?”宸也说甚是,便忙向后面看去。又叫人抬出两大盘面食馒头,四碟小菜,传话请大家吃一点。   其时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恨近黄昏,各人带来的家人,都纷纷预备各人主人轿马伺候。真晓轮又约宸章一同上省,看有甚么机会,能调换一处差缺,宸章也想亲去走一遭。我便随同送各人到门口,次第拉了一拉手道:“我兄弟想明日动身,恕不到府辞行了!”贾钧之道:“不敢当,我们也不过来恭送了,还是到省上再会罢!”内中只有真晓轮似乎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对我道:“晓等幸与父台萍水相逢,得陪诗酒,只可惜良辰不再,别在目前。又加单剩鄙人,未能终新酒令之局,不免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叹,殊觉益增惆怅耳!”我笑道:“日来彼此已某君某公的称呼惯了,怎么又闹起官派来呢?且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见行有日耳!君如不弃,我当俟诸睛川鹦鹉之间。若鳃鳃以暂别为恨,则又未免成了梁惠王对孟子不识继此可得见乎的意思了。”于是彼此一笑而别,余人亦怏怏归去。   我当晚歇宿一宵,明日便是第八日,看看限期将满,就催促宸章,一同押解厘课起身。仍由汉口大码头换坐红船晋省。到的次日,分别往督及翻卷本府暨牙厘总局各衙门,禀知销差。原来翻卷是照例会办牙厘总局,本府是提调,所以都是少不了的上司。及至再去探听寻宸章的差事,并未调动,早已禀辞回本局去了。督辕自此调剂之后,送又过两季干修,余下便是更无消息到人间。我又实因一时无甚可去之处,欲作海外游,屡以无伴,欲行辄止。只是一天天游水看山,寻芳买醉,或登黄鹤楼,或上鹦鹉洲,倒还极尽雅人深致。   如此又捱过好几个月,屈指客楚光阴,已逾二载。外间正传说凯军兵变,制台已派队分驻沿江,遇有溃军偷渡及暴动,准格杀勿论。我再走出去一望,只见黄鹤楼一带讲台,各军队鹄立持枪,如临大故,却四望并没有一个逃兵散勇闹事。只见对岸倒有几个深目高鼻的外国人,带了照相家具在那里拍照。各军都呆呆的望着江水发怔,内中还有立久了,坐在草地下,怀里掏出旱烟袋来吸烟的。又有解下战裙来,铺着困觉的。竟有几个发了鸦片烟瘾,打着连天的呵欠,向左近人家寻找开水来吞烟泡子的。我看了一晌,见没有甚么动静,方欲回步进城,忽见散坐在地下吸烟困觉的那些兵勇,都一个个站起来,赶忙归队。顷刻间,旌旗生色,鼓角齐鸣。我是庚子那年在北京吓怕了的,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带子,只疑惑是汉口有变,所以守江军队闻信戒严。   正在无处光避,只见上流头一字儿放下两只红船,船上帆樯并驾,橹桨齐摇。转瞬之间,急如飞马,快似流星,已驶近南岸,讲台各军都一齐奏起军乐来,统一喊了四个字,是“请大人安”,又放了一路排枪;另外有几名营官队长,头上戴了双叉燕尾的得胜盔,身上穿着袖口褂三道金线的新军军服,腰里跨着东洋指挥刀,排班在那里报名跪接。正是:     刁斗已传新号令,     送迎犹习旧军容。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七回 吴镇军单骑救同寅 鲍男爵惧祸逃内地   我当时看见那班军官跪在那里,将啜子提高一调报道:“湖北新军第几镇,第几标,沐恩某人某人,跪接统制大人。”船上走出一个捧令箭的差官,对岸上扬和,喊了一声“免”,各军官忙站起身,摆着簸箕阵,拥护那船上下来的官员,进城而去。我细细一想,才知道是接差,不是防变,怪不得大家都嘻嘻呵呵如同儿戏呢!但适才那位统制大人,我号志似曾相识,就怕是一向充当督辕武巡捕的那个张丫姑少爷罢?不晓得怎么样没有几时,竟会被他攀龙附凤荐升到副将,委带督辕中军卫队的?现在又奏补湖北新军第八镇统制。   日前因吴镇军元凯所部凯字营勇,偶逢礼拜日出外闲游,在汉口租界某戏馆里闹事,就有人乘势在制台面前诋毁旧军程度不齐,虚糜饷项,不如遣散为是。又虑遣散非先换统带不可,而统带又必得一威望著者,方能坐镇雍容,指挥如意。当下制台在通省武员里,左拣右拣,拣了这么一位亲信丫少爷去当此重任。谁知那凯字营从前成军时,质量极为复杂,类皆湘皖敢死之士,若要统帅得人,本可以练成劲旅的。如今一闻裁撤之信,都群情汹汹,正在不可终日。适值那位张统制轻裘缓带,奉命而来,方自谓儒将风流,欲效信陵君单骑代将的故事。不意才一进营,就立时全军都哗变起来,甚至控弦露刃,势若寻仇。此时还大亏吴元凯平日深得军心,闻变驰至,将张统制于仓猝中救护出险。据当日暴动时有亲目所睹的人说,张统制倚恃宪眷日隆,威名藉甚,初接凯军印绶时,即欲于营中置五色棒以示威。讵知激动众怒,几遭不测。嗣幸得依吴元凯肘下掖之以出,然而半世英名,已扫除殆尽矣!   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讲台猝遇时,正是他乘兴而往,败兴而回的一日。就深怕一眼看见,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闪入一家小杂货铺子里,权时躲避,好让他队伍走过,再慢慢的进城。一路上低头细想,目下政以贿成,豺狼当道,我即或在这里再多住几时,也不见得有甚么利益。倒不如收拾前往苏浙去游玩一番,还可以落得个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呢!藉访虎丘、天竺诸名胜一旷眼界,庶不负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挡一切,明日往各处辞行,后日就乘鸿安公司长安船南下。不意一时心有所专,脚下就错走了两条道路。其时街上各店已是点灯的时候,忽从一家酒馆门首经过,他上面挂的是“醉白园”三个大字的匾额,两旁又挂了许多甚么“应时小吃”,“零拆碗菜”各处小牌,那门里出出进进吃酒的人实在是不少。我自思腹中正在饥饿,此时就是赶回客栈,恐怕晚饭是已经开过了,倒不如就在此处将就吃一点儿,再寻路回寓罢!   于是一个人就走上酒楼,四面一看,见下面是三间蝴蝶敞厅,上面是一带串楼,地方收拾的倒还洁净。当下有个酒保儿走过来,笑嘻嘻的对着我道:“客人可是要饮一杯么?还有客没有?”我道:“没有客,你就随便带一份甚么酒菜来,吃一碗饭就得了!”他听见我的口气,晓得不是甚么大饮食家,就慢腾腾的答应着走去,过了好半会,才拿着四碟小菜,一壶四两头花雕绍酒,暨一副杯箸走来,朝我面前一放,就扬着头,自己去吃他的水烟。我再看那邻桌上,已有两位穿洋装的学生,一个个在那里高谈雄辩,议论纷纷,把半酒楼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来听他们说话。我也随着众人抬头一望,只见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后生,都生得一脸的横肉,飞扬浮躁,旁若无人。内中还有个戴洋瓶底眼镜的人,更是抓耳挠腮,坐立不稳,在那里摇头晃脑,嘴里说道:“朱又孙,你们令兄长孙君嘴说是理财的本事比众人好,然而究竟还不如我们老兄做事来得有斩决,有权变。他那广东南海县不做,是因为同本省学差过不去,两下里抬杠子,才改捐教职的。后来又因做教职做烦了,便讹了知县一嘴,才立意不干,学一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古人,如今更数他快活了。可笑当时外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还在那里夸赞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说天下靠舆论还有凭据吗?我如今先把他同郓学台的一段事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辣了!我记得这位郓大宗师,是江苏常州人,名字叫做甚么郓主颐,号子渊。其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无耻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钱为命,那其余的整风饬纪,讲武修文,凡学政分内所应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晓得怎么会同我们老兄两下里弄翻了,等到他临卸任的时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   那人笑道:“鲍国琼,你又来混说了。先不先一个知县,同一个学差比较起来,品秩相差甚远,你若说学台参知县,这句话还有点听听。如今是说的知县收拾学台,岂不是拿鸡蛋去同鹅卵石碰么?这是明明的有意来欺我没有做过官了。你须知道,我官味虽未尝过,但是官风我却听得不少,从古及今,哪里就真有爬根草会绊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这个戴眼镜的人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他们那些放学差的人一到了任,就恨不得连厨房里铜勺锅铲、太太的裹脚条了、入月布,都要找首县去办差,却又不肯担这个不把钱的声名。所以在接印头一天,照例弄两只锡元宝,上面还贴着提督学院的印封,郑而重之的送过去,县官就得照例替他垫买鸡鱼肉鸭、柴米油盐,以及合署牀帐被褥、桌椅条台,降至碧纱厨、文房四宝等件,都要在他未进衙署以先就预备好了。接印这一天,摆列在学院大堂两旁,请他过目。及至考试已毕,任满回京,除代办各物摸摸胡髭扰孙子,一条绳索捆起来带不走不计外,还要一处处送他的棚规,并将前次发下来的那两只锡元宝,原璧归赵。另外再加具上一张并未骚扰分文,所有任内一切供应,皆系学台自备的甘结存案。所以他们做学差的人,三年任满,共派科岁考几县,就得应有几县甘结,好于回京复命时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县没有,外面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张屁轻的东西,其实就派得有大大的处分呢!大约那《钦定学政全书》上,都该有注着的,因此我们老兄早有鉴于此,深知此结有起来轻如鹅毛,设若无起来,就重如泰山的。所以于学差要动身时,他探听得正在杠抬物件,就轻轻的带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几名夫子来,就近在学院东近摆下一张皮马札子,不问青红皂白,拖下去乒乒乓乓的五百小板子一个,然后枷号起来,在左西辕门示众。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禀安禀见,说:『卑职是个穷官,所有大人历次开了条子来要的东西,都是由卑职向民间店铺子里赊买来的,现在尚未给价,怎么他们那些混赈东西居然大抬小担,朝外面乱挑乱扛?卑职阻止了他们几句,除不遵依外,反行冲撞卑职,大庭广众之中,竟敢叫卑职面子上下不去。如今替大人回的话,卑职业已斗胆责罚了他们几下,发在犯事地方示众了。但是夫子冲撞了卑职,夫子有罪;卑职南罚了大人用的夫子,卑职也得有罪。所以现在卑职特地来请大人治罪的。』说着,就将头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来,朝学台面前一掼,嘴里嚷道:“请办!请办!咱们不干了,还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吗?”此时学台心里心里是一肚子气,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夫子胡闹,老兄办的极好,兄弟还要饬提调把他们开了名字,送过去请老兄严办呢!至于老兄垫用的款子,兄弟马上就派赈房如数归赵就是了。老兄干吗这样的动气做甚么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爷把大帽子拾起来,整理好了,送给他戴,一面又请本府出来同他从长计议,先时允五千,他不肯,又允一万,他仍然不肯,后来被他■来■去,整整的讹了五万两,才肯补给那一张印结的呢!你想是这一任学差碰在他手里,晦气不晦气呢?”   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学台到底能有多少钱?就是大小县分一扯,每考一次,二十几个秀才都是做买卖进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个人讹去了五万,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学差,难不成就连一个钱都不想留了么?你请吃酒罢,这些话恐怕是耳食来的,不见得是你亲目所睹。”   他听了,但发急乱嚷道:“怎么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来广东学差,就与别处不同的,即如优拔贡一项,外省至多不过几百金贽敬而已。独有广东,动不动就要上千上万的才能拔到手。俗语说得好:家无千百万,莫想优拔看,可知相习成风,由来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为奇。听说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个姓和的拔贡,本来是个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极,一副小嫩白脸儿,比煮熟的鸡子白还嫩,真是大着意连手指甲都可以吹弹得破的。再加上年岁又轻,胆气又壮,穿上两件颜色公服,站在学台公案旁边,越显得秀可餐,风华绝代。只是一样不好,体气未免瘦弱些,素有向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的暗病。不晓得因何受知于郓学台,就奉送了他一个拔贡。后来连朝考部费各事,都是姓郓的一手经理,始终成全的。及至钦用知县,分发浙江。又适当金衢严道鲍超的孙子鲍男爵,因外交上失算,奉旨出关,外人更迁怒到巡抚刘树棠身上,说他办理不善,也奉旨革职离任,以藩司郓野萍署理的那个机会。他禀到一见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门生,久经在竹报中拜托过的,就不问到省资格深浅,胡里胡涂委了他一个督办温州洋货厘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阴知县,一年本辕文案委员。由此凑凑刮刮就拼命捐了一个江苏即补道台。居然绿舆红伞,顶马跟班,大不是那时在州县班里做磕头虫子的气象了。制台也因为他老人家做过这一席,朝自己子孙身上看看,也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办警察总监,此一番更是一出门前呼后拥,威断行人了。恐怕连当日曾文正公初克复南京的时候,也无此声势。而且他又官运亨通,人才归附,一班和尚戏子都情愿投效台前,充当眼线,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爬的,没有一样侦探不着。诸如甚么富有票、贵为票、回天票、飞龙票,还有甚么哥老会、三点会、大刀会、小刀会各种党人,就像是养在家里的,只要上司一声要,他就一声有。其余若禁运军火,若访拿私枭,更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这一种孙行者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去迎合上意,莫说他是个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贡出身,即或是个一品大百姓,从根上捐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讨上司喜欢,不出人头地呀!但是他这个人倒还不忘本,每每想起恩师一番提拔之功,尝对人说: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时刻叫人去坐探他恩师家里有甚么事,好藉图报效。后来那派去探事的人回来说,他恩师要想娶一房小,以为娱老之计,无奈素惧师母吃醋,不敢轻易启齿。他就阳借送与师母做丫鬟为题,搜买色艺双绝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娴其表情体操,以便暗中备师不时之需。他师叔辈中,有把持学务,吞勒公款,为绅商学界所不容,连名告发的。他又在制台面前极力保举,得以无事。平日他恩师左右前后红白喜事,甚之看门的家里小孩抓周,挑水的屋里老奶奶过冥寿,他送起礼来,都是一百千五十吊的送。当时有个官亲,谏止他两句,他还说“『敬其使以及其主,你们就没有读过这句书吗?而且大丈夫处世,当饮水思源,何况我们家里弟兄十人,素无恒产,我所有衣之食之,无一非恩师所赐,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师,我也是情愿的。莫说这区区几文薄礼,你们就以为舍不得了吗?』又翁,你要明白,郓大宗师要不是做一任学差,哪里能有这种种的利益呢?所以我说,广东学政,与天下不同,就叫心摆在心窝里做,至公无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万。倘要不顾天良,不顾官声,逢一个卖一个闹起来,我恐怕还不止于此数呢!何况这姓郓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剥皮,是认识他的。无一个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宗旨办事。当时我们老兄拼着一任现任知县不做,只向他要了五万银子,还不算是他剥人家皮,我们老兄只抽了他一条筋么?依我看起来,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那人道:“亏你好意思!这样五万十万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听见,讥笑你是个官场市侩么?我且问你,你适才说的那鲍超的孙子鲍男爵,他可是从前随曾文正平定发逆那个鲍春霆的孙子么?听说此人在金衢严道任上,专事声色,不理民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经心,事后又不知消弭,直是一个酒囊饭袋,极其无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个灯台不算数,又带累了一个巡抚跟他革职回家,永不叙用。当日事起时,有人亲眼看见他学汉寿亭侯挂印封金故事,不辞而别,趁杭沪小轮转而之苏,又由苏至常,冀欲找盛杏荪宫保出为转圜。谁知盛宫保一径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见面。适值新任浙抚密派的侦探员也追踪而至。这一天,就在常州客栈里访查明白了。先进来一个人,对着他迎面打了一个千儿,口中称呼道:『卑职替大人请安,请问大人是几时由衙门里动身的?』他听着,忙摇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们莫要认错了我。』那人笑道:『卑职是伺侯过大人的,决不会认错。卑职还承过大人的恩典,赏过一某差事,难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时忘记了么?』他此时自觉无可遁饰,又加后面进来的人,已把个客栈转得满满的,势难回避了,只得随同来委一路回到杭州,听候参办。后来他奉旨遣戍军台,由内河北上,还有我们苏州委员协同送的呢!所以我独有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当时只听见说姓鲍,虽然是个革职的人员,然面男爵未曾撤销,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不清楚他是鲍哪个的后人。要不是现在听你说,我还不明白呢!”   他道:“我们大清朝笼统只闹过一回粤匪,出过一个鲍超,哪里还有甚么哪个这个呢?这句话提起来,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老,他家里的历史,你又没得我知道透彻了。从前这个鲍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刚勇,好为人排难解纷。只因身当乱世,在家里无业可为,只得贩卖私盐过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盐营里的人,因为他无有钱物孝敬,就大家商议着将他私下活埋起来,想活活处死。谁知时正隆冬,忽然天上落下一阵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营勇都一个个吓得丢下锹锄,四散跑开。及至等雷雨过后,他再慢慢的橕扎起来,仰见月明如画,时约子正,逢见一人,赤面长须,绿袍金铠,持刀坐于树颠上,笑对他道:『汝今日合当有难,我特命风雷护汝。东南正当多事之秋,汝其速往!』并指示程途,嘱其投营立功,必得不用。他听了如梦方醒,自己回视己身,已不在原处。远远听见谯楼更鼓,时正三更,不觉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赐姓名,留为异日纪念。』那红面人道:『我关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远。』言讫不见。天明遵路而南,达曾文正大营,投效充护勇。也是他官星应该发现。这一日,曾文正军中偶然缺饷,他就随口的编作小唱儿,教同营的弟兄们三三两两互相歌唱。顷刻之间,就如楚歌四起,全营骚然。曾文正这一惊却吃得不小,只说是有奸细在内惶惑军心所致,就立刻督饬营务处,严密查究。由此三个挤两个,两个挤一个,你推我,我推你,将他推查出来。还算看他是本营兵卒,从宽发落,重责了一百军棍,逐出营门。谁知这一顿打,太重了些,竟把两只腿打得皮开肉绽,气息仅存。当是就有个带水师炮艇的哨长,也是他们四川人,推念同乡情谊,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将养棒疮。想将养好了,凑些盘川钱,让他此处不留人,另找留人处。即或伤重身死,替他买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乡认识一场。   不提防曾文正这一天,在营里睡午觉,就像似带了数十名小队出外巡营,不知不觉的迤逦巡到这只炮艇上来。忽然见一只受伤的斑斓猛虎,睡在那里望着他咆哮。他就吓了一跳,惊醒过来,原来是一梦。忙问军政官是甚么时刻,原来正交日间十二点钟。曾文正就随即传令出营,按照梦中路径,委委曲曲也走到那号炮艇上来,坐下点名过卯,只是并没有见着甚么受伤的军士。就问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问你:你船上可还有甚么受伤的人在那里?如有,带来见我。』那哨官见大师亲自来点卯,已经有些害怕了。现在又听见这么一问,就惊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来磕头道:『标下不敢瞒大帅说,前天有个同乡当弟兄的,因他犯了营规,被大帅责罚了几下。这几日棒疮举发,就生起病来,甚觉沉重。标下因念同乡之情,斗胆留他在船上暂住两日,等伤好了,再往别处去。今蒙大帅查问,只得直陈。标下随即就叫人把他送到古庙里去住就是了。』曾文正听说,真有这么一个受伤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约略记得前天发落过这么一回事,就暗中深庆得人。一面嘱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本帅不过一时怒他怠慢军心,本当重办。因为要想他自己悔过,才从轻发落的。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帅留心将养,等他伤好了,还要大大的提拔他呢!』那哨官可怜,跪在地下,听一句答应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写着,再画上一只大乌龜做肖像,问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应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后,就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中舱里来,像菩萨样供奉着,连夜壶都要派两名老将替他捧了。一面曾文正那里又委了一名随营的军医来,好生看治。   究竟这个棒疮的伤皮不伤骨的东西,哪消半月,业已一律痊愈。哨官就将他领到中军帐来见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细看一看,见他虎头燕颔,气象不俗,就有意问他道:『你心里平时想做一点甚么事?』他请了一个安跪在地下道:『老子想杀长毛,想坐大帅坐的这张椅子。』曾文正笑道:『你统共只有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杀多少长毛?』他又道:『老子常听见人说,将在谋而不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要大帅肯把营头赏给老子带,老子就能包管打胜仗,将这失去的几座城池,定整个夺回来,双手交与大帅。如有虚言,愿甘军令!』曾文正听他说得激昂好听,倒不像是个徒恃血气之勇的人,随即就拔了一个营五百个人归他带,派他在前敌立功。他从此打一仗,胜一仗,真是攻无不取,战无不克。又把当日救他的那位关王爷神像,画在一面大纛旗上,俟后是打这一面旗出去督兵,粤匪看见都称为鲍家军,不战自退。有时他偶感风寒,不能亲身赴敌,别人借了他的这面关王旗出去,也是一律包打胜仗。   及至后来他功成封爵,解甲家居。有个姨太太,这日无意中打从一间闲屋子经过,忽听见里面气喘吁吁的如同牛吼,就套着一扇纸窗洞朝里一望,只见真有一个无大不大的水牯牛,蹲在里面地下。再看上去,又像虎,又像是野熊,忙轻轻的一个都不把晓得,跑到上房里去,单拉了鲍超来观看。谁知他应当绝命,就不问长短,拿了一杆洋枪,对准那怪物身上放去,顷刻间烟雾迷天,那物不见,他就在当晚,忽然胁下生一恶疽,不久因疽溃陨命。   这位鲍袭爵鲍灯台就是他的孙子,世袭男爵。上年在新海防遵例报捐道员,奉旨补授浙江金衢严三府道,大约是到任未多时就出了这个乱子了。浙江各当道还算是看他是个功臣之后,不忍加以苛待,再四同外人磋商,仅仅革职遣戍军台了事。你只知道他孙子一件事,那其余的如我所说,他祖上一生事实,不见得也知道罢?可知我说他那家里事,我知道比你透彻这句话,不是言过其实了。还有你适才说我五万十万,随口乱说,不防有人在旁讥笑我是一个官场市侩。这又是管中窥豹,仅见一斑的话。如今内而待郎、尚书、六部、九卿,外面督抚藩臬通同州县,无论有交情没有交情,是凡在一应会着,都没有一个不是你问这一任外官能多得几文长,我问他一趟优差能余剩几文短。甚至这一个大员说,某世交放某省钦差一次,仅仅的添开了一丬当铺,往返五六个月,风霜劳苦,我甚为他不值得。那一位权贵说,某给事得了某道监察御史,只有某省中丞送了一份干■,可见得如今外省的银钱,也不如从前活泼了。其余关涉国计民生,奉旨不谈一语,而且交好愈深,则关心愈密。品秩愈贵,则欲壑愈奢。现在我们老兄的官,虽不是当着古董儿卖把姓郓的,然而伯仁虽非我杀,究因由我而死。若非因怕一个小知县不敢同抬到当典同拍卖行都可以当银子用的提督学院碰,谁肯安安稳稳的县官不做,自己改就老教呢?及至他做了老教,又嫌冰清鬼冷的没得甚么权利可操,当巧那一县是向来收惯浑漕,凡民间交纳钱粮,竟有一两银子要完到三四千铜钱不等,他就讹着忘八喝烧酒借这一笔赈,又好好的敲了知县千把银子竹杠,同前次讹的姓郓的钱,一齐带着到原籍去享福去了。”   那人道:“你们老兄理财的本领好,我们家里那个吊膀子的花样更不弱。就以去年那个女过阴的小白菜而论,还不算是神出鬼没的手段么?”他又道:“否!否!这些事任你天大的本事,都是神出几文,没有神进几文的。你就没听俗语戳狗还要折耗两枚黄枚黄烧饼吗?怎么你也是学你令兄的脾气,离了嫖不开口的呢!   说着,堂倌已过来算了账,那边桌上人也纷纷吃毕,我便下了酒楼,一径回寓。路上自己想,大约那个人所说的小白菜,就是我前年在黄花涝听来的那句话。一路见两边店铺正在打烊,客栈里栈伙见我回寓,就跟着点灯开门,说是:“有个甚么姓真的老爷留了一张名片,来替你老爷请安。他因外面乱,要赶紧回家,恐怕没有工夫再来了,千万叫我说到的。”我就接过名片一看,原来是真晓轮。咦!这就奇怪了,我同他一别许久,并未见来过一次,怎么如今忽然想起我来呢?而且上年临别,只有他最假惺惺的可笑。就此一假之后,杳无信音。大约是见我闲住在省,没有甚么大了不得,就不来阿附我了。倘他真有这种谬解在心里,何以今天又突如其来的呢?总之,小人用心,不可忖度。此地既无甚留恋,倒不如还是趁早走的好!因此终夜盘桓,去志更决。正是:     君子每雪中送炭,     小人才锦上添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朱互兰再领莺燕班 祝如椿重酬风月债   我当时去志已决,第二日早起,就写信一封,叫人送到院上去辞行。又想宸章那里,虽然没有信给我,我也得知照他一声南下。并真晓轮昨天来过一次,更要写封信与他,算是辞行谢步。诸事甫毕,适值院上着人送程仪来,我只得如数收下了。   翌日,照例去禀谢。见了面,又勉励我几句说:“目下虽入仕途,苟有志气,仍须安心读书,力图上达。就是现在朝廷科举已停,然读书志在圣贤,只要真学有根柢,也可以另为设法的。”我答应了几声“是”。他又问:“此番回去究竟几时出来?”我回道:“小侄不过因为离桑梓太久,加以节近清明,想回去扫一扫墓,大约在中元左右就可以出来的。”他便点了点头,拿眼线对茶碗上一看,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刚巧有个文巡捕走上来,站在那格子外面,手里拿着一封梅红纸手本,手本上黏着一条极长的耳签,欲进不进的立着。此时已被他看见了,扭过头去问甚么事?那位巡捕就抢上一步,一只手把手本呈上来,一只手把手本耳签理与他看。我就一眼瞟去,无奈字迹太小,又是红纸楷书,我再坐在迎亮地位,看不清楚,只有“吴无凯”三字约略可辨。再听那巡捕低声说:“吴镇过来,禀知本日交卸凯字营关防,并遵札会同新统禀报散放恩饷日期。现在外在外面候着,请宫保的示,还是见他是不见他?”我心里正想凯军到底是裁撤了,只以新旧争权,二虎不睦,遂使久练之军,一旦散而为匪,贻害闾阎,未免可惜可恨。   忽见制台招呼一声:“叫他候着罢!”我知是有客要见,就站起来回道:“小侄此趟也不再过来请安了,等到年伯大拜的时候再来叩喜罢!”他道:“好说!这个造化哪里就能够得上!”便一面端起茶碗,外面戈什人等,一连声喊送客。花厅门外,从阶正直达二堂旁垂花门,早有许多五颜六色顶戴的人,老少俱全,长短不一,都低头垂手,一个个像又整齐又严肃的样子,在那里站班伺候。及至我走下来,刚过宅门口,早见适才那位巡捕老爷,手里高高举着一封大贴,在前头引路,后面又紧跟着一位信字胡须,圆胖面孔,看上去约有五十余岁的人,头上戴着一颗大红顶子,一枝花翎,身上穿着行装开气袍,天青八团马褂,一头走着,一头愁眉不展的,尽拿一只手在那里拈着胡须,嘴里还像不晓得是叽咕的甚么东西,自言自语,迎面走过。我也就不及回避,匆匆撞出仪门。心里想:“大约这人就是吴元凯无疑了。”我看他那番丑媳妇怕见公婆的样儿,就恐怕今日见着老头子,还有钉子碰呢!   一路出了东辕门,就顺便过江,买了一张招商局江裕轮船官舱客票,回来将行李搬上船,即日动身。由此烟波浩淼,时止时行。招商局轮船上下客货,又比别船为多,所以沿途耽搁,直至第三日傍晚至京口。那讲台一带洋房,同那金山宝塔,依然矗立云霄,庄严在目。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栈,实时换坐内河戴生昌局小火轮,径住姑苏台畔。途次常州、无锡等县,因停轮时刻太少,不便上坡闲玩,直等船到苏州,方始登岸,在城外青阳地寻了一家客栈往下。   明日进城往马医科俞曲园太史那里去一探我们二嫂子消息。谁知这几年音信未通,我们二嫂子业已亡故,灵柩停在幽兰巷本宅,未回宝应原籍安葬。我就又到幽兰巷来,哪晓得一个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名又聋又笨的老苍头看守门户。好容易我才把来历告给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里没有人的话问明白了。原来我们二嫂子自从我们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丢下二个侄儿子守节抚孤,不遗余办。再他本是曲园太史的女公子,凡属诗词歌赋,无不家学渊源,因此春露秋霜,益增感慨。不觉积劳成病,医药无灵,遗命同我们豫二哥两柩就在苏州择地安葬,不必拘泥定入祖茔成例,过江过海,播尸动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大侄儿念曾,号少侯,是我已经知道他由恩荫刑部湖广司主事,在七八年前头,就已经补过实缺了的。现因守制在籍,随他姑丈现任河南巡抚陈筱石幕中襄理文案,游汴未回。还有那个小的念祖,号少桐,人极颟顸,听苍头说,捐了一个浙江候补知县,正欲打点到省。一者家里太太出了这宗大乱子;二者宝应原籍那边,儒卿大老爷不在了,打发急电来喊,他们二少爷连夜往宝应兼嗣去了,在此也不在家。我听了,就买份纸钱,草率在灵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当下一人无心无绪的暗想:家庭迭遭变故,已属萧条;现在又弱了一个大哥哥,一个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及至自顾,尚复一事无成,终年东飘西荡,好似野渡横舟,随风牵引。唉!不知将来到底作何结局呢?后来我又回念一想,一个人在世上,如白驹过隙,繁华易尽,转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寻苦恼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然后再定三竺行止罢!于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阊门外,度过吊桥,就雇定一只小游湖船,随便买了一点酒果之类,叫舟子顺着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个人猛在我身后一拍,被他老大吓了一惊。及至再回头看去,原来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赌,事未成机先露的那个穆柔斋宝货。每到寂寞无聊的时候,就偏会遇见他,这是个甚么缘法呢?当下因笑对他道:“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你!我们上船谈罢,不要因来天黑赶不转。听说这里离虎丘来回有二十多里呢!”柔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来,一面笑道:“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么说是回府的人,竟躲在这里住这几年,怪不得前天我陪我们洋东上抚台衙门去,偶然路过城里百善桥幽兰巷,见有一家门首挂了一方黑底白螺钿字的公馆牌子,上面是写着『太子少保兵部尚书福建巡抚部院王公馆』一行大字。我当时就疑惑到是你住在这里,正想要停个一两天去,问问看是不是?谁知竟被我一卦打着了,你想怪不怪呢?”我道:“你就可巧没有打得着,我何尝住在这里呢?那幽兰巷的宅子是我们大房先兄住的,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门口那公馆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时又会冒出一个甚么洋东来呢?别后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几位朋友如鲍宋忠、方天荫,一向生计界上可有做着个把阔老贵的么?”   柔斋笑道:“你别要又来腰里夹着个死老鼠,假充打猎的了。甚么老贵小贵的?这几年我是早经洗手不干了,如今同一个英国人,名字叫C.Y.Madsun(西槐美脱生)的那里充当翻译。但他是久经在中国长大了的,一切风土人情、农工商学,无有不知道。从前在苏沪一带协助李文忠剿办粤匪殉难赫赫有名的华尔衮,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见他到现在日记箧里,还有两张纪念照片呢!一张江水汪扬,如上海十六铺状,上有英国兵舰两艘,其一艘桅竿尽处,架一极巨开花炮,炮上骑一人,左手挟发电机,右手执视远镜,炮口袅袅然作烟弹横飞势。先是粤匪攻上海城,久不下,伪北王某,乃驰书于法兰西兵头,约其假道攻城,得地分治。不道天下从人,事机败露,下书者为华尔逻骑所获,遂密斩来使,行李代桃僵之计,就诈约翌日黎明,嘱贼酋亲领兵由西门进城,法人当为后盾。伪北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进发。谁知前军行至斜桥(离西门约五里)地面,忽有一极猛烈的开花炮弹,自空堕落,势同将军从天上飞来,迫不及避,以致前锋各军同时灰烬。伪北王人本机警,这一次虽坦然而来,究竟步步防备,是以得免于难。至当时有人看见有粤匪肢体耳目,被炮击飞至十八里外之龙华镇寺前,黏一杨树上,随风飘荡,宛转如生。我戏改唐人诗句『风吹手足飘飘举,犹是疆场对垒舞』以纪其事。据美脱生告给我说,那骑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父华尔。其一张则洋装而戴中国红花翎,因当时华尔已积功保至中国提督军门也。如今政府里几位王爷中堂,有晓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难恤邻,无分畛域,又因讨贼阵亡,是个有功于中国的人,不得以非我种视之。所以就爱屋及乌到美脱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顾问官,兼办陕甘矿产调查员,藉资调剂的意思。前日他还托我代觅一位中国经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学有根柢的这么个人,想一同前往办理文案。我想一个人学问既好,不见得没处吃饭,恐未必肯跑这么远,充无罪之军,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费,用作无儿的,到长安去走一趟,以便探访唐时古绩;二要其人本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志趣,素日视五岳三山如在眼底,梯山航海本属惯家,或可高兴前往。小雅,你如果肯走一趟,凑这个趣,你我既可长途作伴,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宫花草,更可以如得金银矿。我们入点优先股在内,将来也可以作为谋利之资,一举而三善存焉!你如有意,我当极力推毂,并嘱令薪水从丰,先送一年做安家费,以示特别何如?”   我笑道:“你别要着急,我们先把素兰别后的话谈一谈再说。至于这件万里从人的事,却不敢草率定议,须等明天候见过了你们洋东,看是个甚么道理,再定行止不迟!”柔斋听了,就笑道:“要知心腹事,须听口边言。简直一见面起首,至到此时,嘴里不住的素兰朱寓,朱寓素兰问不了,可见得比一千个人都放在心上。殊不知一个妓女,樽前送客,被底迎郎,是其应尽的义务。临行几点相思泪,洒向秋阶发海棠,是其应有的文章,本不足萦人观念。乃往往一个是落花空有意,一个是流水本无情,徒令红氍毹上,演多少才子佳人。绿绮琴中,谱若干凄风苦雨而已。至于钗光斜掠,灯影横灺,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小雅,你须知此等爱情,系君自相爱自相情耳!而非彼美的脑气筋中所有天名之爱情也。即佛老所云,无情者之于有情,如铃借风鸣,风过便熄;釜因火热,火熄仍寒。若莲藕虽干,柔丝未断;柳条既萃,弱絮犹飞,则为有情者之于有情,似非青楼中人所能达其目的。然而天下事亦有未尽然者。”我听了,嘴虽不说,心里却佩服他学有进步,知道这然而句特特下一转语,是夙悉我同素兰交非泛泛,故欲借亦有未尽然者六字,截断上文,另为素兰开一生面,想必却还有甚么话说出来呢?我遂不言语。   只见柔斋又接着道:“即如以朱素兰而论,自从你走后,就厌倦风尘,不欲再作倚门卖笑。但他一向是挥霍惯了的,家无余蓄。听说近日又包了一个甚么四川人姓夏的,是在上海山东路开合记土栈带卖吗啡的那个寿头码子,被素兰圈禁在家里不放,一切穿吃用度,都是你这位贵相知一手经理。不意好花易谢,满月易亏,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只好改挂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马路领了几个雏妓,重理旧业。我再探听那姓夏的,原来不是真开土栈连卖吗啡。却是大伙强盗卖灯草,不过掩身子的勾当,实实在在是在外面假装体面,挂着金字招牌,内里专把人家做台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闲荡检。这些混账事,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为奇。所可异的是一个妇人相与人,有的爱名,有的爱利,还有爱性情温柔,也有爱人品出众。现在照我这两只波斯眼看起来,那姓夏的嫖经上『潘、吕、邓、小、闲』五个字密诀,连一个字都没有。你说我何以见得他没有呢?潘安的貌,邓通的财,这是摆在外面的,有没有也不消我辩得。家里既开了台基,自然是终日没有闲空在女人面前打转转儿了。生得一副大麻脸,说起话来,就是最轻的喉咙,也像唱大花脸似的。若说到那第二层吕不韦上,我看他那副尊范,貌既不扬,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来,这一个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间,所以我看朱素兰有如张天师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没有一丝抱怨处,真是香油拌藻菜,各人各心爱了。”   柔斋说过了,我想到:“怎么素妹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做起胡涂事来呢?”既而又转念道:“天下胡涂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做出来的呢?”顷刻万绪千丝,又似烦恼,又似感伤,要想拿询问方、鲍别后的事,把这颠倒妄想岔开去,谁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谱《思凡》一曲,内有:     佛殿青灯冉冉,云堂钟鼓沉沉,夜来独自展孤衾,未睡愁难安枕。自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转甚。   等句,实为深于阅历之语。因向柔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归沙咤利,我们又何必更寻烦恼,韵士强为古押衙呢?还是你说说你那两个朋友,近来光景如何罢!我倒是很为纪念的。”柔斋道:“唉!方、鲍二公,他们也是时运不济,现在上海翻戏党竟被人连篇累牍的刻出书来了,如今是风声越闹的一天紧似一天,马路上差不多连三岁小孩子都要快知道做正账做反账,甚么抓老贵,上头子(党中人视人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羡慕,最可歆动之事相引诱,名曰“上头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些生意经了。现在动不动还要坏事,(被受害者举发,将所骗钱退回,谓之坏事),轻则吐钱,重则吃官司,所以他们有几个顾体面的人,都一时开码头的开码头,另谋生业的另谋生业,类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内中有两种人不散,且更利用别人各散,好让他吃独食,做专利买卖。”   我道:“是哪两种人不散呢?”柔斋道:“一种人是身上除钮子断铜,终日连那话儿二十一口。他们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坏事,这是不散的。还有一种财可通神,势能役鬼,在这里头起家私来的人,诸如朱祥林,他们银子也多了,朋友也广了,住在租界里,外国官不得而知,中国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门、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时小事不做,是做起来都非是一万就是八千,遇着为难时节,只要拿出他零头数目来,无论是甚么知府也罢,灯台也罢,不怕不跟着他桌腿呼呼转。所以这等人,也是用不着散的。”我道:“如今上海各报上,说得城里城外各官,奏调的奏调,怎么竟会受起赌匪驱策来呢?”   柔斋听着,拿鼻子对我一笑道:“要不是清儿明儿的,哪里会有成千成万的黄儿白儿的来呢?你就没看见那上次灯台札饬廨员的札稿吗?略谓:     朱祥林系督宪访拿要犯,为租界积年赌匪,该丞岂竟未寓目耶?何以始则一再饬拿,延不获案,既则甫经到堂,又被保出?着限文到十日,速将赌匪朱祥林务获究报,仍将遵办情形,禀道候夺。   云云。后来及至拿到了,他妻子就在灯台衙门去拦舆呈诉,说他丈夫朱祥林系瑞祥之祥,林木之林,与督宪访拿的朱祥麟实系两人,求恩饬廨查明开释。当奉批示:     着候饬廨确查该氏夫朱祥林,是否即系督宪访拿之朱祥麟,再行祥候核夺。   如此不消几个磨磨旋,就含糊保释了。你想,要是真心为商旅除大害,为地方谋公益,何难严词拒驳,彻底澄清的办一办呢?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札廨公文,就如彼之刻;既拿到朱祥林之后,自批语句,又如此之宽呢?所以我说,他们这件事,若云无运动在内,岂不是告给人阎罗王没有生殖器,连小儿都不肯相信么?”我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心不专。这件禁止翻戏党的事,又不是立宪要资格,要基础,要年限,有许多的难处,如今是没有叫我办!”柔斋道:“如果叫你办,你打算怎么样呢?”   我道:“我有甚么样,一不要出票拿人,二不要开堂讯供,只须延聘深知该党内容者一二人来,将前后圈套,编纂成书,附以图说,然后派委专理其事。每日候各轮船到埠时,先行在码头散放一次。后再到各客栈查照进客簿,按号分给,如不买者,看过随时取回,买者酌收成本。如此款不虚糜,事可实做。只须行之一年,则遍天下妇孺皆知,而右辈本非生而业此。一经无所得食,势必不禁自禁,另外谋生矣!岂不胜诸今日下一逮捕令,明日判一照会签,徒令禁者自禁,翻者自翻,高出乎万万哉吗?”柔斋亦深赞为釜底抽薪之计,可以将来一劳永逸。   彼此方欲再往下谈别后事,忽然听得舟子呼道:“前头留留神,有一只大船来了,我们让开点罢!”又一人道:“不打紧,我们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们船虽大,不见得就会撞到我们呀!”话言未了,早看见一只楼船,打着细十番,吹着箫管,唱着小调,船上一窝蜂坐了十几个红红绿绿的歌妓,都簇拥着一位男不折男,女不折女的这么一个怪物,在那里厮混。我再留神一看,头上卷着刘海发,戴着外国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红猩猩血、镶三道顾绣花边、白狐天马出风的一口锺雪衣,里面穿的是甚么颜色衣裳,却看不清楚,斜靠在船舱烟炕上抽鸦片烟。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栏杆遮蔽了,只见有两只天然足,元色丝袜,跷得无高不高的,搁在一个小丫鬟的肩头上,还嫌他站立不稳,不住的拿脚去在他项脖边蹂躏。另外又有两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边伺候着装水烟,滚鸦片烟泡子。当有一名歌妓轻敲檀板,巧转珠喉,唱道:“人儿我的天,人儿我的天,侬这里登档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红豆无言一线牵,看迢迢万里关河月,习习千条柳絮风。”那人唱到此处,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调,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么不叫人热泪洒涟涟?”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竖着左手大姆指喊了一声:“好!真好!”旁边有几个姊妹们也赞道:“再菊唱两声改良格新曲子,到交关好笃,怪弗得俚屋里总归有瘟生吃酒碰和格!”又一个道:“勒浪苏州场化,倒是吃台把酒还呒舍,弗问俚是个舍格客人,只要一到子台面上,呒不两块头坐底洋钿,就弗敢坐,难末一般滑头大少爷弗敢来哉!所以荟芳里格王媛媛、太原里格周兰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宝宝三家头,每日夜里,总归打发两个阿姐,一个叫舍老二,一个叫舍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话四,拉子客人来吃酒格。”   我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窗轻轻挨过,不提防,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子从窗口抛将过来,刚巧打在我左眼帘上,特地吓了一跳。柔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樱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过来,陪我们谈谈天,做甚么总归这样龌龌龊龊的吊膀子呀?”那边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吊俚格膀子,覅搁着鸭矢臭戤戤俚。……”柔斋没等他骂完,便高声喊道:“祝如椿,祝如椿,不记申江明月夜,马车同坐笑谈心,软语说更深。难不成一到苏州来,就当真的板着面孔做太太了么?”   我问道:“他是哪家太太?”柔斋用手一指道:“那边船上挂的两只灯笼,你看去!”我再回过头一瞧,只见那只楼船,已将两面遮帘放下,船上鸦雀无声,舟子打着双桨,慢慢的橕将开去,顷刻荡漾中流,相离已远。我才看见那船头上,一边挂了一面号新轿灯。灯上字足有八寸宽五寸长一个,一面是“前湖南岳常沣兵备道”,一面是“江苏即补分府”。那一边是甚么字,却在反面看不见。我笑问道:“原来这个怪物是你认识的熟人,怎么被你参了两句野狐禅,他就静悄悄的走了,这是舍格原故呢?大约看上去,格格当中,总有一个是俚格姘头勒海哉!”柔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说这二苏白了,再要说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至于这件事,等我们游过虎丘回来,慢慢的告给你,到很可以够做一回书的呢!”说着,已是船到山脚下。   两人走上去没有多远,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题咏甚多,足有三尺余厚,七八丈围圆。我因天色向晚,也无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诗句,仅仅从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来,拣石上空处,画了“某年月日,八宝渔洋旧主王小雅,偕友穆柔斋至此一游”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从千人石面前过去。寺里寺外,游玩一番,却也没得甚么随喜处。只有两座荒冢,一座是吴王阖闾的坟墓,当日陪葬宫人数千名,珠宝古玩数十万,因金银气太重,葬三日化为白虎,蹲据其上,故名虎丘。这是载在史册,人人都知道的。还有那唐时妓真娘也名附葬于虎丘寺之侧。一时游虎丘者,类喜舍吴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议论的人,做了几句怀古。那起首两句,我已经忘记了,末两句我尚可约略记得,就像是:     不吊英雄儿女,     真娘墓上独题诗。   后来又有人说是:     何事世人都好色?     真娘墓上独题诗。   或者是我一时忘记了,信手拈来,也未可必。当下我们两人闲眺了一番,只见一片白草黄沙,僧归远渡。加以夕阳坠地,回光作惨碧色,几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怅。因约柔斋趁早回船,于路叫船家将预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几品果菜取出来,两人浅斟低酌,对着那四野黄昏,一弯新月,开怀畅饮;一面听船家唱着山歌,摇着软橹,欸乃而回。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装妇人来,因问柔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见他笑容可掬的说出几句话来,正是:     才从鹦鹉洲边过,     又向吴王墓上回。   要知柔斋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