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8 页/共 12 页
仲芳说:“听那婆娘迭连嘴里露出指鹿为马,谩藏诲盗的两句话来,知他不像没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着他把几封洋钱包包裹裹的收将起来,竟无法可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见他生得太体面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里未免有点儿回护他罢?”仲芳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这趟尚好,还没有说出我是同他连党呢!”我道:“现在此人还在船上么?”仲芳道:“怎么不在?我记得他是写的九江官舱船票,下船的时候,还要在你之后呢!你又问他做么事?敢是有甚么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边,原璧归赵么?我心里虽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说出他的破绽来,挡人家财路,只得笑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倒又犯这种倒树寻根的老毛病了,岂不要吓得我连口都不敢开么?”仲芳也笑道:“你说你说,我不来问你就是了。”
当下那条船已自快要驶过金焦脚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门的光景,一望涛声塔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旧在,人事已全非的许多感慨。红颜欲老,白首无成,不禁潸然欲涕。仲芳见我难过,就误认我是思家念切,便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又叫人替我收拾行囊。可巧诸事甫毕,那船刚在招商局码头上靠下,早有许多客栈里的接江道一,你抢我夺的,各人争先伺候。我忙在人丛里急急的一面拣了个三元栈的熟伙,将行李各件点交把他经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说了些承情后会的世务话,一揖而别。
当日我就在镇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里去找寻几个早年的旧朋友,问问他们近来光景何如?不意我一连走了好几处,他们家里人不是回我出外谋生去了,就是回我连下落都不晓得,还有家把竟是关门上锁,阒无居人。问了问邻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带,水旱频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几个在籍的富绅,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讳灾不报,好开征上下忙钱粮漕米,敲诈了民脂来,官绅分用。所以闹得十室九空,迁徙无定。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种萧索气象,印在脑筋里,还是突的惊心动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来,往万家巷一带小街子上几处当妓女的人家去逛。却都是养得肥头大耳朵的,见着我一个个欢天喜地,满口里生意兴隆通四腿,财源茂盛达三头。还有两家院落里,堆着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个囤子极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担。我看了不觉诧异起来,就对一个年轻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米粮很贵得极,哪里还有这许多洋米堆在家?难不成是留下来防荒的么?怎么镇江这地方又没人敢抢呢?”那妓女望着我笑道:“好在我们是白人情来的,原没有花甚么本钱在那里,就抢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再要想追问他,这样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来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关捐水脚,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担么?哪里会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们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讲?莫非是说了玩的罢?却被内中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中等乌龟,对着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凭我问他甚么,再不肯言语,但只笑了笑,扬长的去了。倒反把我弄得不晓得他们是葫芦卖的哪个药,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当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种装束言谈,应酬一切,处处都觉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真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里倌人比较起来,实有天渊之别。怪不得我那个滑稽宗弟,他做的《沪江竹枝》内里有甚么“身段苗条看上海,口音清脆认苏州。若还不问青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沟”呢!当时我看了,不免误会他是年少风狂,笔头轻薄。如今我身历其境,一经实验过来,方知天下妇女,真要首推苏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苏州人第一。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笔下,就是随便诌几句感怀诗,也是煞有用意的。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鸟喧知院静,蝉噤觉秋深”。又如七言“交谈半因官况冷,医精都为病磨多”等句,皆系见道之语,颇深阅历的。但我甚怕后来有人讥刺我像那怪现状的小说上,论《品花宝鉴》这部书笔墨倒也还干净,就是开口喜欢念诗,未免是他的短处,因此我吓得不敢轻易多说。然而彼时,我即欲多说,亦不能对驴作画,替牛弹琴,只好在自己心中过了一过,勉强寻了引起东扯西拉的淡话,去同那几个姊妹应酬了半会,然后一个人踽踽回寓。说出来却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寻他们的开心,却像他们来寻我的开心了。所以人说,爱做官的叫做禄蠹,爱赚钱的叫做财虏。如我们这爱逛堂子的,岂不是要叫做色隶了么?闲话休提。
当晚一宿无事。次早八点钟,就搭了顺昌局的内河小轮,望扬州进发。一霎时,江声澎湃,已进了三叉河口,便是扬州府江都县的地界了。说不尽那两岸上风景依然,乡音不改。但是听到耳门里竟有点格格不入,大约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当日我因为要急于归家,也就无心去听。正合那《马蹄会》一出戏上胡子生口里唱的“无心观看路旁边景,披星带月转家门”,却是同一境界。无奈后来那只小轮刚驶到五台山脚下,恐防冲刷堤岸,便开了极慢的慢轮,一步步行走。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他驶近钞关上岸了,就将行李一切,点交小轮上押水,托他存放城外轮局里,候我着人去取,随即雇了一乘小轿,坐着进城。
及至家中一看,我妻子已于发信给我的次日,即回宝应原籍去了。家里只有寡嫂,带着几名女仆过活。我问了问我妻子如何得病,如何误服乩方。谁知他们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驴唇不对马嘴的,推做不知。我才明白,是我妻了防我不回来,发的一道矫诏。但我业已来此,索性到宝应去走一遭。只是我近日体气瘦弱,不耐那小轮船中的嘈杂拥挤,就立意换雇了一只三道舱的南湾子民船,说定是第二日早上动身。一直到临上船的时候,忽在无意中问我嫂子道:“我出门这一向时,家里可有甚么外客来拜过我么?”他才笑道:“叔叔不问,我竟忘记了,前月陈六舟家里的大少爷,曾经叫轿班送来一封信,还有两本旧书,说是甚么前任湖北荆宜道钱大人寄来,请他们少爷转交把你的。我们就回他人不在家,他也不肯听,就硬把那信同书本放下来去了。你没有回来的早一天,还来讨过收条的呢!”我听了,莫名其故,心里想道:我何尝认得谁在湖北做道台的呢?莫不是那轿班送错了么?但丽卿那里是同我们老世谊,决不会也错了不追问的道理呀!管他如何,是不是等我拿来拆开一看,就知道了。说着,我嫂子已将那封信同包好的两本书取到,我忙接过来一看,见封面上写着:“内信并外件,统祈饬交宫保第王少大人甫小雅台剖,军机处钱缄。”下首日期上,又叩了一方鲜红的『晋甫过目』四个字小长方图章。我看到这方印章,才忽然触起机来道:“咦!这不是钱老六发了来的吗?又如何认识丽卿托他转交的呢?”这句话倒是我嫂子明白,他道:“这寄信的人既在湖北做官,陈大少爷正是湖北的盐法道,他们既属同寅,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呢?又知道你是同大少爷一处的人,且有年谊,自然是托他带的妥便了!”我笑道:“还是你们比我聪明,的确不错!”及至拆开来,方知晋甫已由幕而官,自他们叔大人子密先生故后,他的官竟又挂误了。现在住在上海,闲着无事。可惜我一向未知,不然,在客边也可以多一处去逛逛,岂不是好么?至于这两本书,却是我们前几年,同在江宁府署,其时大家偶尔谈及讼师可怕,他就说有甚么两本分门别类的《讼案汇稿》,明日闲着寻出来,送给我看。如今一眨眼已是七八个年头了,他还把这句闲话放在心里,竟辗转践约,不肯失信于我,也算是他交友界上的美德呢!
当下看了看,见不是甚么要紧的话,我就随手丢开,想再去拿过那两本书来望。不意信壳里还露着一张附启,急忙抽出来一瞧,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此正信竟要多得几倍。看官,我当日这张附信不看,倒也罢了,不意一看,险些把我的真魂吓走了。不由的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心也战了,三十六个牙齿又捉对儿厮打了,就如同庚子那年在北京避难的时候,无意中从穿衣镜里面看见秘戏图的那种老毛病一样。但我到底是看见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值吓得这样的神经失守呢?原来他说我年伯李筱轩,自从皖南道调署山西藩司,就值拳匪起点的时代。其时巡抚毓贤,曾将或剿或抚写信去问过他,谁知他就回信说:
如今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又怕皇上,已成牢不可破的循环公理了,若再屈抑民气,必致将来使洋人一无所怕,那就要实行瓜分手段了。不如乘此民智开通之际,广为提倡,或可仰仗宪台威福,得保主权,使白人不敢入中原一步,亦未可限量呢!再此事成,固邀万世不拔之功,败亦可卸过。三五会匪茫中煽惑,以致愚民无知,一时附和暴动。在地方官,不过任保护不力,另调人地相宜的缺分,在宪台及两司道府等,亦不过得失察之咎,照例罚俸三个月,公罪准许抵销。似此利害,明若月星,中外已成水火。既承下问,本司不敢壅于上闻,惟管见所及,未知是否有当,尚乞密示只遵,云云。
不道这番议论,正合了毓贤的本意。由此器械资粮,连翩致送,公侯王伯,极力揄扬。于是京师各寺院习拳矣,各百姓习拳矣,后来竟各邸习拳矣。以致六七月间,该拳匪盗兵辇毂之下,焚杀叫喊,日以继夜。又烧前门外千家,京师财产所聚,一旦成空。卒至众怒难犯,各国联军,五云楼阁,忽为游牧之场。万乘銮舆,竟驻西安之驾。幸而天心厌祸,大难旋平。当两宫西狩之时,正毓贤抚晋之日。而我年伯李公,亦由山右调任长安布政。迨和议成,毓贤杀,朝议有以李公继贤任者,贤遂于和戎旨下日,即泣谓李公道:“筱轩,此事我以保国得祸,虽死何恨?更以杀一毓贤,而能使我国主权不失,宗社完全,诸臣得免禾黍之悲,是不但无恨,亦且死得其所矣。但贤死不足惜,奈老小百余口,皆无依靠。尚求公俯念两省同官之谊,出全力以保护之。贤死有知,必有以报公大德也!”
看官,此事若在别人,何难权为答应,则以后之实行与否,权固我操,何不可通融办理呢!无奈我年伯李公,他为人一诺千金,出言不苟。意谓我既心里不肯答应他,那嘴上就不能随意认可。当下硬回毓贤道:“朗西,我实不忍胡哄你,这个担子莫说我挑不动,即或就挑得动,岂不要惹那些行在的都老爷说我与你同党吗?那时我老小又去拜托谁呢”与其答应了你,明天做不到,不若现在回绝,好让你早些儿再去拜托别人。在我看起来,罪人不孥,你身后官眷们,不会没有人照料的。何况你做了这几年提督,哪里就没有赏识过牝牡骊黄之外的人么?若要去明明白白的在事前拜托,将来必致自累累人,这又何必呢?”我年伯此一番话,过于直决,竟把个毓朗西气得三尸迸火,九窍生烟?不觉拍案大怒道:“筱轩,你欺我太甚!既不肯照应就罢了!哪里有这许多的废话来说的?但你以为不照应我家小,我真得干净么?岂不知劝我庇匪,又是谁呢?”他略息了一息,又冷笑道:“我也是气昏了,好在你函札具在,笔墨犹新,来日谢恩时,(按《大清会典》附载,三品以上大员奉旨处决,皆须于行刑前望阙谢恩。)我定要将你致我的原信呈上台湾省,请监斩官代奏,那时看你可能够置身事外,安安稳稳的坐我这一席么?”
诸君听说,此事却难怪毓公发怒,就连我今日听见,也有点替他不服。但毓公亦不过一时的忿话,事过情迁,也就云消雨散了。圣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凡言为心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恶毒的道理,所以后来并未在做到。无奈我那年伯李筱轩,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为毓贤倘真在临时供出,则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说,我想此事从前明明是两人公议的,如今拿他一个人去受祸,我已是内疚难安了。若再不肯承认他保护老小,又公然继他的后任,死者有灵,我又怎么对得住他呢?因此惩前毖后,一夜没有安枕。第二日黎明时候,竟于毓贤未死之先,就服毒自尽了。一时奴仆星散,宾客风流,云卿、葆生诸昆弟,亦即扶榇回黄皮珂里后,迄今杳无动静,恐亦看破世情,不欲再做禄蠹了。
我看了晋公的来信,大半是我自己亲身历验的,旧事重提,凄凉万分。因思此举,他或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层,意谓居停主人既与我有密切之关系,自不得不备细函知,连类相及,以尽朋友的义务。谁知我受恩既重,闻祸愈惊,就不知不觉的露出那以上各种的怪像了。
当下实无心再去看那书上的记载,只得权时搁起,忙着派人带了条子,到城外小轮船局里去起行李。就叫他顺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馆里搬了。一面我就预备想招呼我嫂子一声,起身上船。不意甫经动步,忽见一个仆妇进来说:“大少爷,外面来个背黄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挂一片,穿得龌龌龊龊的,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红红绿绿的纸封套,闹着要见你呢!叫他把我们传进来,他又不肯。现在大厅格子边站着,你老人家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么的?不要是个白日闯罢!”我笑道:“你们真是老鼠睛寸寸光了,怎么身上穿的褴褛一点儿,就定是个白日闯呢?”我说着,就跑出去一看,哪晓是个驿卒,手里拿着一封马递的文书,见了我,忙迎上来问道:“你们这里是王公馆么?”我道:“正是!”他又问道:“可是做过前任上元县儒学的王公馆么?”我见他问得郑重,便半厅廊上一对衔牌指给他看。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县马号里来的。我们管号的大爷,派我送一封文书到你老公馆里,说是随着运台大人的排递,由湖北武昌发来的,所以没有四五天就到了。还要给一张收条,再赏小的随便几文酒钱,好让我回去销差。”我当下接到手,先把那两面文书壳上三处印花一望,见是盖的两湖总督紫色关防,再映着日光照去,里面好像是装的一件札饬,我心里就不由的欢喜道:“现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张之洞呀!莫非是他闻得我近来捐了一个磕头虫儿官,竟推念先情,来委我一个差事么?然而他们大人先生一日到夜办正事还怕来不及,哪里再有这许多闲空去寻人照应呢?且那外封又不类个委札的样子,或是有甚么世交,替我吹嘘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经到省的人,又同他没有统属,不便堂而皇之的写在外面,也未可知。但官衔地二址无一不对,那决不会有递错了的道理了。”
想到这里,就立意收下来,照例填了一纸回销,又叫人给了他一百文铜钱,那人便接过去,掉转脸就走。一下台阶,嘴里便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道:“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百个钱,还不够过一餐鸦片烟瘾呢!”我欲待发作他两句,问他嘴里说甚么:“这可是你本官的差使,并不干我事。酒钱多寡,却没有一定的道理在那里。你这个混账东西!须知我这个地方,可不是能够让你撒泼的。”后来我又转念一想,不去添给他钱足够了,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书来看,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混过去罢!及至拆开来一瞧,唉!哪有甚么委札呢?原来是件讣闻,同夹着一封信!讨气,讨气!这才是梦见整夜戴珠冠霞佩,早上醒来,还是满头的乱稻草,只落得一大场空欢喜呢!我就一头想,一头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陨越,祸延皇清诰授文林郎晋赠奉政大夫显考西林府君,痛于某年月日时,寿终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么?我记得他是选的福建知县,怎么又故在湖北差次呢?不要急,等我把那封信看过,定知道的。说着,我就想伸手去拆那封信套,谁知十只指头如同发寒痁疾一样,拆了半日,再也拆不动。后来被我自己发急了,不觉用力轻重失宜,竟把那封信一拉两断。再等我去拾拢来一看,谁知正是西林世叔给我的遗笔,因念道:
小雅世弟览:兄别后幸得一官,当因时局难知,决意息影。又以敝省演临大海,风声鹤唳,动魄惊心。适宸章二弟听鼓鄂垣,而香帅又与寒家有旧,因挈眷止焉。彼时实深虑足下,如果冒险北上,设有不测,则伯仁虽非我杀,究因由我而死。私心自疚,刻不能安。后有南来者,闻足下已安抵沪江,幸无所损,兄不觉喜跃者竟日。惟数载以来,不欲以殷浩空函,徒劳左右者,实意再图良会。本欲将受之于先师者,仍还这于足下耳!不料天不从人,命难自主,即此百余字,亦不知几费经营,始克成事。自顾实旦暮人耳,决难再会。惟愿吾弟勿以小节而形迹不拘,勿以大事而非关己任,勿以恩重难酬而遂萌退志,勿以直言贾祸而袖手旁观。异日弟能如此,兄即所以报先师于地下矣。至吾弟清况,兄所深知,宸章二弟与兄昔年同为公门桃李,已坚嘱其或幕或官,代谋一席,想永诀之言,当不至视为河汉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某月日,西林伏枕书。
我才看到“即此百余字,亦不在几费经营”上,已自咽不成声;及见他坚嘱宸章二世叔为我或官或幕,代谋一席,竟忍不住哀哉西林!痛哉西林的嚎啕大哭,连我今日,也不知道当年就何以如此伤心到这步田地的?可知人生恩仇二字,是最容易感发天良的了。不意倒把我嫂子同一班仆妇,还有个守门的老苍头,都吓得目瞪口呆,大家围拢上来,问我是件甚么事?我便把柯西林世叔世去世的话,约略同他们说了几句。恰好取行李的人也带着船家到来,说:“今天顶好的顺风,请早点动身罢!他们还要赶路呢!”我听了,当即别过寡嫂,吩咐众人:“好生看守门户,伺候主母,我到宝应去走一走,就要回来的。”说完,便随着那船家,一路步行出便益门上船。
管船的抢忙买了些米盐小菜,乘着一帆风顺,水急船轻,哪消得半日程途,已驶到邵伯镇。不意江水过涨,就改由陈家沟出甓社湖,便离高邮约有十多里。可惜眼望着把一天的好风,竟慢慢儿息得无影无踪,那只船便不能再照适才的那样冲风破浪了。我其时因为心中烦恼,兀自一个人在舱里坐不住,就走过去伏在船舷上,推开窗格一看,哪晓得县分一不同,方言也就不对了。所有住在那两岸旁边的邻水人家,竟是一个个都变做了一口的秦邮土语。
我当时伏了一会,见没有得甚么看,就想抽身带上那扇窗格。忽然瞥见远远的一大丛人围着个半老的妇女,在那里跳进跳出的,千杀头万剐骨骂个不了。及至我坐的那只船行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家夫妇两口儿吵嘴,却听不清楚。那男子回了那妇人一句甚么话,那妇人便同惹动胡蜂窝一般走上去,向那男子迎脸三呸,骂道:“哇,你平时连三个钱一根骨头簪子都不肯买,怎么养起儿子来会晓得要一个高是一个的哇?”我听了他这种高邮腔,又是一味的泼横,就猛想起,我从小儿我母亲对我说玩过:“有一个人间高邮老可会学老鸦叫?他道:『老爹,我们高邮人是那个道理会做老鸦呀?”那人便又道:『你果真不会,我就杀你!』他吓得赶忙的应道:『哇!』这个虽是我母亲当时哄我的句把玩话,现在究竟想起来,他们高邮人却真有离了老鸦不开口的脾气,可知年纪大的人,是不会说无根之语的。正是:
物华自是呈天宝,
人语须知属地灵。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识天文 苏州城周郎归地府
然而话虽如此,却是扬州府的八属口音欠雅,不尽是秦邮一县为然。即我们宝应地方,古号安宜,又名八宝。国朝以来,文风倒也还说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见过个把。(状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但总各有各的笑话。除掉状元、探花两个人的事,未免迹近荒唐,姑不具论。单就那榜眼公季愈说起来,他本来就是个赤寒的寒士,自从点了鼎甲,想去靠他吃饭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及至后来部选着一个云南大理府知府,所有那班想靠他的亲戚本家,何止数千余众,都各人自备资斧,还有先借银子把他用。做带肚子的官亲,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万利发财的,全跟着他领凭赴任。不料甫至云南省城的码头,他老人家偶然出舱闲眺,没提防那鹢首板上小雨初晴滑似油,竟一个斤斗骨咚下水。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邻船上官眷们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调了,就忙着派水手下去打捞。谁知慌乱了好一会,却像大海捞针,连一点影儿都莫想捞得着。可怜把那些想随宦发财的人,抛在万里之外,一个个都是有了来的盘缠,却没预备回的路费,竟有落魄异乡,身填沟壑的。所以至今宝应人还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坑杀人万千呢!只有谈到方言上头,也是有名的重浊。不然,何以从前黄漱兰做我们江苏学差的时候,按临到扬八属,会在考棚里大堂上,不知被何人于两楹贴了一副长联,是:
接卷声中,两县□腔听宝泰;
点名队里,一般标脸看仪扬。
呢!至于要问何处人口音好么?此话曾经乾隆你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询过金山长老。长老当时对乾隆爷说:“乡亲遇乡亲,说话真好听。”今日我听见宝应人说话,虽不过觉犯嫌,却也不甚好听。再证诸考棚里那副联语,决不会是扬州府八属以外九属人撰的。依我说,无论做甚么事,都要习惯但更为佳。那“习惯”二字,直是两情融洽的主动力。他若改过“乡亲遇乡亲,习惯就好听”,这就不错了!何能不问他怎么,只要是个同乡,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当下初上船时,自念应世以来,只有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礼备至的人,其余不是有恩无礼,就是有礼无恩,何以单拣他们这两个人,老天就替我一网打尽呢?此不住如痴如迷,万分懊恼。谁知被两个乡下妇人几句土白,竟把我各种烦闷解脱得十有八九。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听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苍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伞同一个小小包裹,脚下赤了一双足,穿着两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飞的,一头喊着,一头走着。看他那种神理,好像是个走长路的人样儿。无奈本船上水手,都以为他们船是我独雇的,不敢招揽。后来我又忽见那老者指着天对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听者,天快要下雷暴了,还不趁早儿把篷下了傍岸,寻一个僻静地段躲一躲么?再停一刻,这只船使到湖心里去,那还了得吗?”原来这高邮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为淮汇荟之区,俗传下面有所龙窝,是个极容易坏船的所在。大凡吃水面上饭的,多有点害怕,其实是个活沙。当时我就随着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见一轮红日当空,微风不动,只有一朵形似柳条布式样的墨云,在日缠边轻轻浮过,很不像个要下雨的气候。不意我们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计们,如今风转了,你们可看见那西北角上挂下雨脚了,我们快点改篷傍岸,仍摇到上河里去罢!”一时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驾橹的驾橹。忙乱甫定,雨点子已是同倾盆似的落个不住。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见他还兀自站在那边岸上。此时雷雨被风搅的越发大了。幸而是夏季里,还可招架;倘要换了个严冬落雪,岂不要把整个儿人旋下河去么?
我实在是越看越过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请他到舱里来,权时躲避一刻。及见他走上船头,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湿衣,一面就对着我打了一个稽首,口里说道:“老夫打搅了!”便傍近舱门坐下。那一种鹤发童颜,已自令人起敬;再加仓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着他不是个草野遗贤,定是个山林隐士。不觉站起身答道:“岂敢!岂敢!人到何处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边,就是坐一坐又是甚么要紧呢?但我却有一句话要想请教你:适才像那样的晴天,一轮旭日,万里无云,却非船家因见有雨脚挂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预先报告我们靠船呢?”那老者笑道:“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属天文、地理、兵民、财艺诸学,都有个老先生指教过的,并不是我平空杜撰。”我道:“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谁呢?”那老学者即掀着白银条似的胡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并非无名下士,就是那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诸葛亮!”
我听了,止不住大笑起来道:“人家说嘴上无毛,才做事不牢,怎你这么偌大的年纪,也是这样随嘴的打诳语呢?”那老者道:“你估量老夫哪句话是打的诳语?说出来我听,只要真不错,我虽非葛天氏的国民,却也不像别人不服善的。”我笑道:“这还有甚么说头?就算你年纪大,最多也不能过一百岁,那诸葛忠武是汉末的人,离现在已是数千余年了,其中还隔了个晋、魏、六朝、唐、宋、元、明,连本朝共是八代,哪里能够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那老者听我回他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对我道:“我这个老先生,却是同你们从那孔夫子的一样。那孔夫子是战国时代的人,还要在汉末以上呢!难不成你足下也是亲承色笑,会见过他的么?所以从来会做人家学生的,并不用耳提面授,尽可以道统遥传。倘若是不会做人家学生的,即或朝夕琢磨,又属何用呢?”我不提防被他这一回驳,竟把我驳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同他说。忽听那老者又道:“说起来也不值得甚么,不过老夫幼好兵事,曾得过一部武侯注解的《白猿经风雨占》,以之行军三日前推验三日后,疾风暴雨,百不失一。诸如适才所见日度分野,那几条黑云,他名字叫做『雨师倒海』是主实时有大雷雨的。老夫一时欲庇宇下,故不觉冲口而出,幸勿见笑。”我忙道:“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见如故才好,哪有会来见笑的道理呢?”说着,那风雨已是停止多时了。船家正自安排酒饭,我就叫他们多一双杯箸,移到船头上去,便请那老者一同坐食。
其时仰观空际,见湿云片片如画,当中推出半轮新月,照映得一线长淮,光明滉漾,正不减昔年与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时风景。遂不觉令人追念筱轩中丞一生结果,竟顷刻万斛愁肠,又平空翻起。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紧族着两道剑眉,举杯叹道:“唉!风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我听了他虽是短短的说了十个字,即已逆料他胸中实有大不得已的事蕴藉于中。我就想拿话去试他一试,因对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早时可曾经做过甚么营业么?怎么我同你谈了许许多时,竟会忘记请问你高姓大名,贵乡可处呢?岂不要惹你怪我是个目空一切的荒唐人么?”谁知那老者见我问他这句话,便脸上陡然的添出一种愁惨气象,放下杯,拿眼睛对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重复叹道:“唉!足下莫非是问我名姓住址么?”我道:“正是!正是!”那老者又道:“老夫自入川以后,乡里姓氏不传久矣!足下如果欲为异日纪念,但乞足下呼老夫为四川客,老夫亦呼足下为东道人便了!若交友不以意气相重,龂龂然定欲通名道姓为崇,则不但惧异日为好事者蜚短流长,适足有累清德;亦且老夫年岁不伦,更恐转滋物议耳!今与足下约,彼此只可谈风月,慎勿再效乡间儿女,问里求名,备作嫁娶资也。”
我当时见那老者举止粗豪,已有几分疑惧;再加听他说了这么一大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闪烁话,我就格外疑心他是金钩吕胡子一流人物,不觉栗栗危惧起来,生怕言语间或不留心,犯了他们绿林中忌讳,闹出乱子来,岂不要讨船家笑话我是自寻苦吃么?当下就只得装着吃醉了酒的样子,伏在一块船板上假困,不意一时气静神全,竟会由假人真的沉沉睡去。
及至再等我醒来,已是满天凉露沾衣,晓星欲坠,船家正乘着早凉起身收拾赶路,那老者早不知于何时拿了包裹上岸。我就急忙回到舱里一看,幸尚大致无损,只有那老者一柄雨伞,尚倚在原处未动。我就想走过去举起来看,不意沉重得很,再莫想举他得动。看官,试去想一想看,这个又是怀着个甚么鬼胎呢?再者,古今只有烂柯长树,哪里会听过有雨伞生根的?原来他其中却有个道理在内。不然,世传韩淮阴手无缚鸡之力,若我连一柄雨伞都拿不动,岂不是连韩淮阴都不如,直要被人笑我手无缚鼠之力了么?须知言皆有意,事岂无因。要晓得那人的一柄雨伞,除却外面纸皮不算外,所有其余伞撑伞柄,皆系用汉铁铸成,是以一经到我们这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的人手里拿起来,就格外显得异常沉重了。及我再一展玩,只见那伞柄上还鎸着“羽异王府制”五个小字,我才猛然如梦初醒的道:“哎哟!怎么我闹上一夜,还是同着这么一个魔王在一道鬼混呢?险些儿是不曾得罪了他,倘若是要惹起了他那魔性,只须举动这柄伞在我那脑袋上碰一碰,那时我还想有命么?怪不得他那一种桀傲不驯的样子,令我至今仍有点越想越害怕呢!岂不也算陪着三十年前的人,经过了一次红羊小劫么?可见李氏家集中,载曾文正平匪记略,奏报石逆在逃的密折上,有:
该匪自举事以来,时隔两朝,祸逾十载,计其中蹂躏一十八省,屠毒七百余城,皆由彼时民不知兵,所以人尽从匪。迨至飃枪匝地,烽火弥天,始仰仗七庙威灵,两宫福庇,得以多年积匪,次第弭平。然而江南为中原财赋之区,经此兵燹之余,未免元所大伤,精华尽瘁矣。伪翼王石达开,旧本书生,人尤凶悍,闻其早年曾领乡荐,再试南宫,贼之狡谋,半出所授。当其城困之日,犹敢以同胞革命诸谬谈,与臣数四诗札往还,意在煽惑。迨知事不可为,敌复乘间窜逸川滇一带,为害殊深,似未便以穷寇勿追,稍羁显戮。应请旨敕下沿江沿海,及川滇各督抚将军,一体严拿,务获究办。臣遇见,意谓石逆一日不能就擒,则粤匪一日不能视为肃清,养痈成患,死灰难保无复燃之时;星火燎原,粉饰岂得谓升平之福哉。
云云那些话,不是言过其实呢!而且可知同胞革命诸谈,彼时已见奏报,不过曾文正公深谋远虑,不肯宣布出来,为后人作俑罢了!当时天已大亮,料他既已从容不迫的取了包裹下船,哪里有这柄防身的伙伴,不记得拿了去的道理呢?可想这都是他故意留下来,与人做个绝大纪念的了。”所以我就立意不再痴等,即刻就叫舟子扯起了满帆,一直望宝应进发。
此后便早行夜住,渴饮饥餐,一路上安抵舍下。见着我那妻子,彼此都谈了些别后话,我就忙问他道:“你就要想我回来,又何必写那种扯谎掉白的信去哄骗我呢?内中还怕我不相信,又狠命的砌上了一大篇子甚么被乩方吃坏了的鬼话,你须知我共你是夫妻情分,非同路人可比。若是有这番恩爱,就是不说得病,我也可以回来的。倘要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你莫说是得病,即或说是病死,又有个甚么用处呢?再加你别的比譬,或者肚里没有听见过,难不成那列国上一段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你也未曾知道么?就不防我下一趟出门,倘或你真有起病来,写信把我,我倒把你当做仍像前番扯谎,竟不回来,那时你又怎么了呢?所以人家说,无论是夫妻,是朋友,那信实两个字都少不了。不然,又何以从前有势利出于家庭的那一句话呢?”
当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哑口无言,只翻着两只又黄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着我干笑。及至见我说急了,却又撇着嘴要哭,无奈把眼睛挤红了,竟连一点儿眼泪都没有挤得出,只是尽够伸着头,闭着眼,望我发怔。我看了他那种非痴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气,又要好恼,怎么一个个只要他离父母过早,来不及受教育,就竟会变成这种样子的呢?罢!罢!罢!我也是同他会少离多,又何必认真计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胡混一场罢了,当下就一向无话。
不觉在家里勉勉强强的又过了两个年头。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那年已是三十正岁。屈指从十九岁上往金陵数起,二十岁上随李筱帅赴皖南道任,二十一岁前往粤东,二十二岁又由翻东折回桑梓,即于本年冒险北上。那以后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便都在沪江株守了。所以其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以致叙事间,不能与岁时风景,一一吻合。如今在家里,又已不知不觉的两度春风,我想无论是个甚么人,精神寿数,都如石火电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学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个黄脸婆子抱着过一世,便死心塌地的与草木同朽呢?
当时我一个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说明白了,即日动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镇江,再定往何处的宗旨。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线都被三十一帮,五十一搭的大小米船,拥挤得实实壁壁,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间只可进十数里路便要住下。我看了看,真是心里不懂,怎么岁岁闹年荒,处处说米贵,还会有这许多成船累载的米谷往南装运呢?难不成人说扬州虚子,竟连年荒米贵,都可以随嘴虚得来的吗?我后来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方上官绅办的平粜罢?何以我在家里,就简直儿没有接到过父母官的照会呢?然而细细的想起来却又不像,何以呢?若说他既是装了来办平粜的,就该派沿途交兑才是,怎么如今又是一船船的朝南路开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挂了英国的商旗,就是悬着美国的国徽,并没有一只船是用的我们自己国里的那条五爪金龙。总之,都不会有地方上办善举,再去借重外国人洋旗做免税单子的道理的。大约那其中想必都有个缘故,不过是我不时常出门,所以就这样的少见多怪了。倒不如去问一问人,还可集思广益,省得白费了无益的脑筋去瞎猜他,又做甚么呢?
我就一时想站起身来往舱外走去,不意猛听得邻船上有一个客人,同着那米帮里争走航路,以致两下吵闹不休。后来我再一留意,只见那米船上踱出个一五十余岁的人,长瘦身材,三绺胡须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绉的接衫,手里摇着一柄古而且大的旧团宫扇。我一时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乡观察大人雅政”,须微觉得笔画大些,还可以依稀彷佛的认得。当下听他对着那邻船上的客人喝道:“呔!你是哪里碰出来的外国野人?就不知王法么?可晓得我们这运米出口是因为谷贱伤农,奉到皇上圣旨,总督命令办的,你是甚么人?敢伸头领项的来阻挡运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烦,想去尝那毛竹笋煨肉的滋味么?这时邻船上客人,在回声骂道:“呸!我倒摊不着尝毛竹笋煨肉,就怕你们这一班要钱不要命、丧尽天良的混账行子,转瞬之间,即要饿得自家吃自家的肉了,怎么还来说我是外国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们自己究竟是做的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哪里来仍有这一副在城墙上撞一百个来回都不得破的厚脸,犹敢耀武扬威的对着我赌咒呢?”我听了听他们两人的说话,却有几句懂,却又有几句不懂。但那邻船上的人,不说那米船上人骂人,反倒说他是自家赌咒这一句话,未免觉得调侃得极,新鲜得极。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鲁仲连为名,便中问他一声那些来船究竟是何来历。
谁知还未等我开口,那邻船上人就早一拉着我问道:“你可是江苏人么?”我笑道:“正是!正是!你又问我这句话做甚事呢?”那人道:“你既是我们江苏人,就不妨告给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让你明白明白,转眼嘴里饿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这件比黄连还加十倍的苦,是谁给你吃的。”说着,又拿手指着南边道:“你知道现在做我们江苏制台的不是那个大帅周福么?他是从山东巡抚任上调了来的。听说这个人虽是没有甚么大坏处,然而是已成了衣架饭囊尸居余气的废物了,每日只有一两点钟可以稍清白些,勉强说话办事,那其余的一应用人行政,都是归他大少爷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场,线索在手,从来外间事的只要鸡蛋札破孔,就得会惹蚂蚁来钻。可巧此时上海潮汕各帮的米业董事,正想设法破坏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当下就先去同一个素有名的商会里老总商议,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热心公益的名誉,去运动周少大人,好达这一宗弛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后来被他们用了些鬼圈套,没有多日,竟把弛禁上谕也弄准了,制台饬知上海道开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现在各处的米贩子,都成船累载的将我们内地里食米,皆向外洋装运。照这样剜却心头肉,医了眼前疮的闹法闹起来,还怕我们江苏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几个囤积居奇的米伧手里送掉了么?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们简直儿把我们国民的生命都装了去。你想这件事做的可恶不可恶?难怪连那周督帅自己都说他们虽逃国法,难免天诛呢!”
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里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迭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汇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教敬我的,当时我也胡里胡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献身,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账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着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账,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胡涂极点的胡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
鹤唳竟天原有意,
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回 晴川阁两次宴嘉宾 黄花涝一番谈骗术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动气,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后做。但事既非常,哪里会再叫你我寻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几个不知名姓、无足重轻的海外华工,他们尚肯拼着老命去设法抵制,虽说虎头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也很受了他们一番挫折呢!甚至影响所及,连胡礼记制造的卫生绒衫裤都大亏其本。岂有这弛禁米粮出口的一件事,系关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细心研究的么!或者他们里面当局确有把握,不过你我旁观的人学浅才疏,未能领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么把握不把握?无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谷贱伤农的病话,一层层的骗去罢了!我别的都不怕,只恐现在兴高采烈的卖出去,固然是不贱。明日再要鬼哭神号的买进来,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贵了。好在是他们抱的儿子当兵不肉疼,苦有大家来吃,便宜只是几个少数人去讨,这不同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吗?已成中国数千年父传子,子传孙的发财老门道。如今叫我一个人干作气,又有甚么用处呢?落得惹人家笑话一场,说发羊颠疯罢了!”
我笑道:“你既晓得卖出去不久就要再买转进来的,那又何必自寻苦恼去干作气呢?依我说,这事还不算得我们中国的文明进步吗?不然,你看哪一国能有连食米都配出洋游历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权革命的毒气,一经回国担任平粜义务,设使弄到饥民喉咙管里暴动起来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肠胃部当作天津火车站一样放上两枚炸弹,又怎么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话,竟也说得笑将起来。再看两旁边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说像是平空的宽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着当儿,一步步前进。直至第四日午后,才挨到扬州三叉河,换坐小火轮过江。
谁知我一到镇江,就听见金山寺一个方丈他告给我说,周督帅的少爷在苏州客死了的信。我不觉一时间毛发悚然起来,惊道:咦!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这一句话,竟被他活死人的老子骂着了么?怪不得外国人民事诉讼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邻证,都指手画脚去对着上帝发誓呢!但我还有一句不懂的话要说,如今那些讲西学的人不是尝笑我们为迷信神权吗?何以外国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难不成他们的上帝是一种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谓姜子牙的坐骑四不相去冒充的么?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连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祸福的大主宰,岂不更比我们中国人平日不烧香,临时抱拂脚的那般宗旨,还要加倍迷信么?可笑一般新学界种子,就闭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驳诘了呢!就照从前旧社会里那些《太上感应篇》上甚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说起来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尝落有半点权柄在鬼神手里的呢?若要因为后世几个靠佛穿衣赖神吃饭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历古大圣人作俑,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都连根辜负了,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再者,那周督帅的公子,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受人怂慂,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任凭他不信神权,藐视天道,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未能自己罢?
当下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寻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满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兰,看他这两年可曾如意。及至转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归沙咤蚱,那时我就韵士徒充没罪军了。至于往返徒劳,那都属小事,不过犯不着拿有用之精神,寻这无根之花柳罢了!虽说有情,又有甚么益处呢?倒不如还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遗嘱,往湖北去走一趟罢!即或不大得意,好在还有许多熟人在那里,似乎不见得会有一处都不好的道理呢!我想定了,就往账房里去要了一张上水轮船票,立刻动身。
一路上那只轮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汉口。当时暂将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里去,探听何宸章公馆下落。不意他已于数月前得着黄花涝厘局的差事,久经不住在省里了。我听毕心里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栽花花不发,或者无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荫。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见一见张向陶罢!或可得个机缘,也未可必。”当晚仍回汉口,辗转终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干雇了一只红船,将所带一切行李铺盖,都移到武昌省城里去,拣所督署相近的栈房住下,从此一天天脚靴手版去随班谒见,不意一连跑了好几日,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还亏一个督辕传事号房,他私下对我说:“你老爷如果真要找我们家大人,须得好先去见一见丫姑爷,那才可以得窍呢!”及至我再细细的一问,方知现在做督辕武巡捕兼充中军卫队的那个张虎威,本来是制台厨房里一名挑水,也是他该官星发现了,不晓得他怎么样,会弄香帅一个得宠的丫头做大老婆。一时妻荣夫贵,不到几易春秋,竟保举至蓝顶花翎,尽先拔补都阃府,居然的是一名轻裘缓带,儒将风流了。看官们听真,我这句还是数年前的旧话,目下又已过了几个年头,恐怕那颗大红顶子是早经换上了呢!
闲话少说,彼时就谨遵那号房的台命,立刻备下一副大红全帖,写上“世教弟王某顿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夹了一张官衔名片,随同年愚侄的手本,传将进去。不意还没有半个小时,忽见从暖阁里踱出一位五十余岁的文巡捕来,身上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茜纱单袍,头上倒还是戴着一个五品式翎顶,手里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开的红婕扇一样,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扬州来的王大老爷,初次禀到的某大老爷,均见。”说着,便将其余的手本,如同乱稻草相似,交给那号房拿将下去。
我其时眼中看得明白,耳里听得清楚,知道是已经得窍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将上去。谁知忽从官厅里跑出一个人,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身上穿了一身的时式簇新袍褂,头上却又不伦不类的戴着一顶凉篷,还装了副极长极重的披肩羽缨。我一眼看去,知他那件货色,定是在北京城里王二麻子家买来的,不然,外省牛尾是决不会有这样出色的。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这一顶行装羽缨凉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不懂得官场仪注么?可知即穿衣吃饭四字,要想出色当行,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当时,我正在这么想,不料他猛从我腋下气狠狠貌昂昂的掠将过去。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见他一面走着,一面在那身边又掏出一副外国式的金丝眼镜来,低着头向鼻上乱架。一时那个号房,也肋肩并足的斜着步子,侧着身子帮上来,对我道:“张大人说,王老爷的帖子称呼不敢当,宫保面前,业已替王老爷回过了,请见过上头下来,回寓没有事,便衣到那边公馆里去谈谈罢!”我起先一听见张大人三个字,只疑惑是张向陶还有一所小公馆在那里。后又再一沉吟,方才想过来是张虎威张票。我就忙笑着点了点头。一迳随着那位文巡捕走将进去。
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不觉来到一所花厅门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脚,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缨帽的家人,忙着用一只手将花厅门帘高高打起,只见大帅早便衣穿了一双靴子,站在主位上候着。那一种白面金须,神怡气爽的样子,却不愧三朝柱石。就是一头花白发养得有二寸多长,同上海堂子里倌人前刘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欠雅观。我看了,忙紧走一步抢上前行礼,口中便顺便说道:“小侄一向奔走四方,少过来替宫保请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气,我腿脚有点不便,不能回你的礼了。”说着,就坐下来,问了问我父亲是哪年去世的,从前中举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师房里,听说我是选的一个知县,怎么不做,又去改就教职呢?我当时都一一的回答了。方想再找几句别话去说,不意刚一回脸,就猛看见那位同时谒见的人,忽然立起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红纸的履历来,对着大帅,左右开弓似的请上个双安,然后就用两只手扯开那本履历,先是左手举起,右手落下,斜欠着身子,对准大帅一献。后来又用右手举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着身子,又是对着大帅一献,便把那本履历从新收拢,呈到大帅坐近的那张茶几上。复行屈一膝,请了一个安,答讪着坐下。我再去朝他脸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丝眼镜儿,还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动。细想他那种神情举止,直算在制台茶厅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戏,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着一把汗,生怕老头子看着反脸。
谁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帅并未动气,还是满脸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对他说:“你适才这个样儿,是谁教给你的?难不成在家庭里见着师父也是这样的任意顽皮吗?现在我们这个湖北省分,照你报捐的那个通判班次,差事实在少得很,而现在我这里就是人才缺乏,也不至于用得着这种优孟衣冠。今天好好儿的照呼你,可以赶快点回去,更多念几年书,学习学习世务。好在你年轻,再讲到出来做官还不甚过迟!”说着,忽又沉下脸来道:“我要查出你再在这里逗留,尽着闹笑话,除却我一面写信知照你的父亲,一面可就不要怪我要严参你的哪!听见了么?那人听着大帅一席话,说得全个雪白的白脸可怜竟涨成一叶隔宿猪肝模样,挣了半天,那个“是”字,还是在喉咙管里没有被他挣得出。
我此时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很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大帅就回过脸来对着我道:“这是瞿某人的公子,好端端不在家里做少爷,要想出来做官,却又连一点官礼都不知道。我倒不懂,他们一向在里面,这少爷怎做的?所以我说他还是回去好,候明天得了荫生再出来不迟!”后来,又略歇了歇了,重复对我道:“我们随便用茶罢!等一有了机缘,再派人过来知照你。”那花厅门外的站班,便一迭连声去喊叫“送客”,一般戴颜色顶戴的,头上红红绿绿,还拖着花翎燕尾,有的跨着刀,早已立了一条鞭,一个个都文绉绉的文绉绉,挺胸突肚的挺胸突肚,装出一种尚武精神,文明气象,在那里站班伺候。我就忙着离了座,请上一个安,谢了谢,便侧着身子,一步步退将出来。刚走到花厅转角上一个腰门口,就垂着手立下。那两旁伺候送客的家丁,还抢着在那里喊叫:“把王老爷的轿子请进来!”我急忙回道:“年侄没有坐轿,是步行了来的。”大帅也笑了笑,点点头道:“这倒还是书生本色,难得的!难得的!”说完这句,便把腰对着我躬了一躬,回身进去了。
我再看那位跳加官的朋友,此时却也不再同我争道,脸上的汗珠,足足有黄豆大小。一顶凉帽上面红羽缨,都全个儿倒披到前面来,被汗沾得满头满脸,一塌糊涂。只有那副外国金丝眼镜,还是耀日争光,晶华夺目,不减先前进去时一种丰彩。我看着他当时跟在我后面,一步步挨了走,便满拟回过脸去,同他周旋两句,好彼此都遮一遮羞耻,闹一闹客气。无奈被一班戈什哈才候大帅掉转身,便就一齐拥上来,七言八语的替我道喜。内中还有一个笑着道:“我们老头子从来见客都没有这么种大工夫,今天你老爷真正是泥金的面子呢!”那些话一岔,及至转过身找他,已不见了。大约是乘着我同那班人说话的工夫,竟自溜之乎也!我也就笑着谢了谢他们的照应,立时返身回寓。
接下来制台在晴川阁公请司道,明日又是司道回请制台,却都摊着我食指预动,我却不便过屠门而大嚼,直同摆活祭的样儿,受一口热气罢了!如此又因循了好一向,真是光阴易过,又早夏尽秋回,凉风渐至。张巡捕虎威那里,虽也曾去过几次,但其人利重于身,难期匡掖;又因为督辕谋事一层,迄无消息,只得想再去望一望何宸章,再作道理。及至问人黄花涝厘局,佥称归黄陂县经管,由汉口坐车去还有四五十里多路呢!当晚预备来日一早动身,不意到了夜间三点多钟,忽然接着督辕传见的差信,说是制台立等问话。我听了,急切摸不着深浅,正不知是吉是凶,只得实时上院禀见。
谁知从夜里三句半钟进了手本上去,直至午后一时才得见面。原来是为的一时没得甚事可以去调剂我;又加大事班子够不上,例差非本省人员不能轮委。至于洋务交涉,本可以随便委人的,及问了问我,又不甚谙练,所以就想到何丞身上去。因他到差未久,竟被空解一万余金的指拨甘肃协饷,本意就想撤差查办的,后来听说我父亲同何小宋尚书那边有渊源,何丞既是小宋尚书的侄儿子,我却不见得不认得的,因此就想着留这个大人情把我去做。一者可以和衷共济,叫何丞早早弥补亏空,不至名挂弹章;二者也使我得沾余润了,此年家子一点世情。
第三日辰牌时分,就奉到湖北厘金总办司道会衔的委札,上面说得词旨严切,限文到十日内,扫数解清,如违即着该委员会同黄陂县印官,将亏欠正款之某某,押解来省,听候详请督宪严参,仍着设法补缴,毋违。此札一大篇子官样文章,但我有了上头的先入之言,看着未免好笑。当即循例到各处去谢委禀辞。
本日江夏县又闻风要好,送了四名夫马、一乘中轿过来,伺候动身。直至黄昏左近,始抵该局驻扎之所。见了面,两人都是悲喜交集。大家稍微谈了谈公事话,宸章世叔便提起一件事来对我道:“小雅世兄,你来得正好!我兄弟自西林老三去世,就早想请你过来替我帮帮忙,只是久未通信,又不在知你是驻足何所,是以这一颗心迟迟未发。现在恭喜你比我先得近水楼台了,可羡!可羡!但是目下做官一层,我兄弟真是越做越怕。即如这湖北地方,年年乱旱,灾歉频仍,民间连自己衣食两个字都兼顾不足,哪里还有余钱来行商坐贾去买卖货物呢?他既不买卖货物,我们这厘金哪里有得来抽税?上头却打杀老婆睡死妻,不问你是一粒瘪芝麻,也都要榨出油来,闹得打杀较。然而不管他,究竟还算是有颗木头戳子抓在手里,不至于忍饿。若说到我们老三身上,不但闹成叫化子没蛇弄,竟是为着一宗奇怪的案子,气得连性命都送掉了。当时他写信把你的辰光,本因事太烦琐,一时病中未能备载,所以没有提及。现今你既是自己来,我不妨枝枝节节的告给你,也好增长增长阅历,将来恭喜你自己临民的时候,肚里能多添一件案情,即可以少有一分误会呢!”我笑道“小侄就怕没有这个遭际,但是三世叔怎样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气坏了,倒要请问请问是回甚么事?”
宸章听了叹道:“唉!提起来,此事殊突兀得很。先是汉阳那边有个小叫化子,虽是身上衣履褴褛,然而一副面孔,却生得四平八满,不像个少饭吃的人。有一日,正在街上讨了些残羹冷炙,预备提蓝归去,不意迎面来了一窝蜂长袍短套的人,走上来先对着他端详了一会,内中有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笑问道:『像么?』那女子也笑道:『很像!』说着,便走拢大家喊:『姑少爷,你老人家出门溜溜,也不知照人,带累小的们谁地方没寻到。』又一个人道:『你们莫要多说闲话了,太太同小姐还不知道我们找着姑少爷呢!你赶快儿请一声示,到度是骑马回去,还是坐轿回去?好早点预备着走路。』那个小叫化子起先被他们许多男男女女围拢来叫姑少爷,倒很被一吓。后来自家心里一想,好在我是瘫子落井,捞上来也是坐,到不如将错就错的跟他们回去,看是件甚么事,即或认穿了,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谅无妨碍。当下想定了,就硬着头皮应道:『骑马。』那来的人听着,笑了笑回道:『替姑少爷回,马在公馆里未备,还是坐轿罢!』那小叫化子也顺道:『好!好!好!我就坐轿,就坐轿。』一时肩舆得得,大家跟随着,到了城外一所古庙里歇下。原来他们这庙宇是几日前就向和尚租定的,说是一个甚么京城里的福晋(王爷夫人名)带着格格儿(满洲小姐之称)出来玩耍,不期把个姑少爷走失了,所以暂时住下来寻找几天。当那小叫化子一下轿,就见有一个满洲装束的中年妇人,率领了一班红男绿女,迎拢着他,叫女婿的叫女婿,喊丈夫的喊丈夫,居然还有两名男女孩子,走上来对着他请了一个安,嘴里称呼他『老爹』。此时交谪声,解劝声,仆从叹息声,和尚艳羡声,声声并作,忙乱了好一会,才叫人领姑少爷到后面去沐浴更衣,归房歇息。
“由此不到几天,就从汉阳城外过了江,在武昌另寻觅了一所僻静据住下,便对那小叫化子说道:『你妹子(满洲人小姨皆喜作此称,以其亲热也。)不久要出嫁,咱们想绸缎还是南边的好。这里有个配好了花式的单子,是从前你媳妇儿出门用过的,现在咱们也想照样儿办一份,好在有的是银子,你就此去看哪一家东西好,照顾他买一点儿就得了!』他此时已是居移气,养移体的出落成一表人材,威仪不俗,当下就答应着『是』,便带了两名仆从,拿着账单银票,走到一家极大的绸缎店里去,照着那单上所开的花色,一宗宗配好了,算清价目,就将货物交把用的人手里先行拿回,他随后慢慢儿又拢了几处地方,买点零碎物事,方才回寓。不意一进门,早听见里面老福晋拍着台子骂道:『好一个混账行子!三番五次的跑出去,咱们都朝女孩子身上看,不记他的恨,怎么被白米饭养黄了牙齿,连自家的妹子出嫁一点东西都办不了?不知道要他干甚么的?』说着,又听见里面对着他那妻子道:『孩子们,你候他回来,就说我吩咐的,叫他赶快儿去把这杭绉里面的两油渍货换掉,别的话咱们都不讲,候回了京见着你老你爹爹再说,问他拣来拣去,怎么拣着这种好孩子!』接着便又听见他妻子呜咽着答应。那小丫鬟抱了那两匹退货,走将出来,正同他打个对面,两下脸上,都搁着有点不好意思。世兄,你听清了,却莫要错会了他两人的用意,在那小叫化子是养育之深恩图报,我不由俯仰生惭;在那假格格儿是夫妻之旧谊难忘,你怎晓分离在即!所以他两人如各怀意见,两不相谋。
“当下依那小叫化子就要实时去换;无奈公馆里已开午饭,他妻子坚留吃点东西再去不迟。他只得就坐下来胡乱刨了一两口,气冲冲的夹了那两匹杭绉,也不用仆从们跟随,竟一直的跑到那个绸缎庄上去,将两匹有油渍的货物朝柜台上一掷,口里是亲爹爹臭奶奶骂个不了,把他在家里受的那丈母娘一肚皮瘟气,都整个儿发泄出去,同那绸缎铺子里的人加倍寻衅。谁知还未等及那铺伙回出一句换与不换的话来,他就早自平空跌倒,不省人事。再等铺里经理人走过去一望,见他已是气绝身亡,伏维尚飨了。一时大家知已肇祸,就忙着一面知照地保,报县请验,一面就关请本邑绅董,向尸亲出头调处。无奈那位老太太价码要得过大,开口就轻轻的说了个二十万,把一个绸缎铺子兜底抄了把他备抵,也不够其数,只得就挺起肚子来同他打人命官司。那个旗婆也是硬着头皮,要铺子里人偿命,却又指不实哪个是杀人的凶手,只是胡打官司瞎告状,一直控到督抚衙门,奉批饬仰臬司秉公集讯,无任延讼。
“冤巧这个时候,正是我们老三由福建改省过来的那年,才算得了个臬辕发审局帮办,就碰见这么一起七世对头星,在他手里承审,便拿出一味子书呆脾气,死命的抱着江夏县原详,有验得该尸身遍体鳞伤,委系生前攒殴身死一语,竟硬断他是被铺子里人恃强打杀的。由此将店东铺伙,每日分起隔别刑讯。熬炼了好多堂,都不得实供,只得禀准臬宪,暂为定店东十年监禁,余人省释。一俟破获正凶,再行另拟。当时这起案子,也就这么将就结了。谁知那个旗婆,犹自贼心未死,竟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胆敢又到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去,仍照这么一做,这回他却是恶贯满盈,自寻败露了。”正是:
天道直如三峡水,
人心曲似九回肠。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