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 第 2 页/共 12 页

我听见我年伯一番话,感激无地,简直差一点儿哭了出来,只有听一句,答应了一个“是”字,直至听完,我方住口。我年伯还要留我便饭,是我立意不肯;又将我母亲替年伯母年伯请安的腐套说了一遍,我年伯也问了问家乡近况,一路辛苦以及来省现寓何处,我又一一的告给他听。   见日已过午,恰好有人来拜会,接着又是督院传见,我就乘势辞了下来。从府署回寓,略一转弯即到。才走至我住的第八号门口,猛抬头看见一人,黑胖四方脸,两撇黄八字胡子,戴了一顶暖帽,水晶顶花翎,身上穿了一身灰鼠袍套,跟班的倒有六七个。那人仰着脸朝天,鼻上架了一副又黑又大的墨晶玳瑁边眼镜,从第九号房间里一掀门帘,踱着官步出来。跟班的狐假虎威,口中吆喝着叫我让开,便一迭连声嚷叫“伺候呀!伺候呀!”我再留神一看,见他那门楞上贴了一纸梅红片子,上面写着“正任宝应县杜寓”七个字,此时才明白是我们老公祖杜法孟,不久我因案吊省察看的。我心中想着:这班狗奴,主人业已闹出乱子来的时候了,功名保得住保不住尚不可知,住在一个客寓里,尚且如许吆五喝六,眼下无人的式样,若是印把在手的时节,还不知要怎么鱼肉乡民,涂炭地方呢!怪不得一个好端端的实缺知县,弄得撤任调省。   我正在那里对着房门楞上红纸条子出神,不提防从房里忽地钻出一个妇人来,一阵香风,正在我的肋下撞了过去。接着房里又跑出一个未着长衣的男子来,赶上前一手揪住这妇人,连推带抱的两人嘻嘻呵呵拉进房去。只听见那妇人口中带着笑嚷道:“我不来了,黄师爷真的这么闹,老爷一下子回来看见,成个甚么体统?我不来了!”说着,又是一阵嘻嘻呵呵笑个不住。我再一留心,见那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倒是个小白脸儿。那妇人也不过二三十岁,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再加一双媚眼,两道秀眉,对着人有意无意的低眸一盼,也觉得有一二分骚态撩人。我心中认着是杜老公祖带来的随身侍妾,颇怪他帷薄不修。转念既是姨太太,自必有仆妇跟随,如今这房里并无别项女眷,其非姨太太可知。或者是个私娼,叫了来伺寝的,亦未可知。再朝着房里一听,却是放着房门帘,银蒜低垂,玉人无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正欲转身回房,忽然听见客寓门外一阵嘈杂,接着那两扇中门呀然开放,一把红伞,一顶蓝呢四轿,抬了进来。及至下了轿一看,原来就是适才出去的那位杜老公祖拜客回来。又猛听得九号房中咯喳一声,只听那女人埋怨那男子道:“你看,你这个人心倒有多粗!连帐子都被你弄掉了下来。”那男子回道:“这才叫做戏台上出大恭,大家唱不成哩!”两人说了,又是笑将起来。我其时正吸着一口吕宋烟,听了这句话,也不由的要笑,几乎被那口烟呛出眼泪来。   及至回过头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轿并不回房,还衣冠齐楚的立在那客寓里一间会客厅旁边,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纪念。几名跟班的却是川流不息在栈门口,张头探脑的向街上望。又听见那杜老公祖扯着滴溜滚圆的地道京腔嗓子,对着他的用人问道:“到了么?”有个年轻的跟班见问,垂着手先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还没有到。”我看了看此种神情,想必是专诚候一位尊客来拜会的光景,所以有这种出门如见大宾的现象。不多一刻,听见远远的锣响,只见一个跟班的气喘呼呼的跑进来喊说:“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将一双马蹄袖子放了下来,然后举起右手无名指,对准暧帽的中缝,同他那鼻准一丝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门里边,宁神息虑的静候。跟班的个个都带头红缨大帽,站在天井里伺候。   少停一会,那锣声更近,红黑帽子,一递一声的哼呵,轿子已经在门口打住。忽见一个像号房的人跑进栈房,手里举着一副红全简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宝应王少爷住在第几号房间呀?我们是府大人亲自来拜会谢步的呀!”我一听,才明白是我年伯来同我闹官场虚套。当下栈中茶房将那人领到我面前,他就冲着我请了一个安,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大人来替少爷请安谢步,还有要紧公事要当面谈呢!”我将帖子接过来一望,上面写道:“世愚弟李延萧顿首拜。”我便赶忙的对那号房说道:“这称呼是万不敢当!我此番未曾带有用人,就烦你替我说我不在寓里,挡你们大人驾。如有话吩咐,少停到衙门里去领教就是!”那号房领了我的话,转脸出去,对他们本官说了,接着又听见锣声,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与我有甚么要紧话说。我本来秉性急燥,随即进了房,就想穿件马褂,立刻前去禀见。谁知我才跨进房门,又是一个戴红缨帽执帖的家人跟着我进来,倒把我吓了一惊。及至接过帖子来一看,却是一行官衔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写的甚么,当时装着不认识,沉着脸对他说道:“你们老爷是谁?这帖子恐是拿错了的罢!你回去问一问,明白了再来。”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去理会他,我自去开箱找寻衣服。刚巧府里二少爷有封信来给我,拆开一看,却是已经封备楼船一只,停泊桃叶渡,替我接风带饯行。这位二少君表字云卿,早已中过翰林,为人风流倜傥。我去见年伯的时候,在签押房里会过一次。如今他既高兴来交结我,又何能装着假道学的模样不去应酬他呢?当下就给了他一给回片,说是即刻就过来奉陪。   我等府里送信的人去后,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时溜了出去。我心中本来有点瞧不起这一班人,他既知难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边穿好了衣服,将房门锁起,一面就寻找茶房来交代他的锁钥。刚要朝外走,忽听间壁房里,王八兔崽子的乱骂,又说:“这点儿小事统不会办,要你们一班混账行子干甚么的?明天替我一起撵了出去!有个跟班的立在房门口,说是:“老爷在府里的时候,小的去院上探听,是李大人的号房对我讲,说他们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贤栈去拜个宝应老爷。小的听到这里,就赶紧的来回老爷了,做梦也想不到这栈里会有两房宝应客人!”我听到这里,才明白适间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礼,却是误会所致。我再瞧一瞧时表,已是六点一刻,急急的来至淮清桥桃叶渡口,远见一只头号灯舫停泊在钓鱼巷官妓韩延发家河房后门,船上已是珠围翠绕的一片笙哥。   云卿望见我来,便招呼将船解了缆,拢近岸来,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见舱里已有三位生客,却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礼,云卿便一位一位的为我介绍。原来一位是云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钱席钱晋甫;一位有胡须的四房舍孔,却是翻卷的少爷文大爷。我次第通了名号,那只船已是容与中流,向东水关而去。   时正三月中旬,轻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拥出一丸凉月,与东关头城圈里面丐户两三灯火互相明灭。再转面一看,却是一带丁字帘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原来这东关头有一连二十几座城洞,都是伙食乞丐居住。一般有领袖管束,名曰丐头。遇有官府过境,丐头就率领了群丐去挽舟牵缆,却好与钓鱼巷官妓河房遥遥相对。本是前明朱太祖创设的,所以警戒后人,倘要在钓鱼巷乐而忘返,则必有入东关头身为乞丐之一日。我当时见此情景,又想起旧地重游,不觉凄然浩叹。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     不照兴亡照美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记。       第二回 丧天良逆子累严亲 逃国法刁奴衅贤宰   当时我独自伏在船窗上,对着那河心里拥出来的一丸凉月太息出神,眉目间不觉露出愁惨之色。云卿走过来,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问道:“小雅,你为着何事望洋而叹?”我猛然被他一问,急忙的应道:“我心中没得甚事,不过看这钓鱼巷就可巧紧对着东关头,一边画栋连云,笙歌达旦;一边就芦帘草榻,冷炙残羹。相形之下,实在感慨前人创意之深,令当局者视之,未免有转眼沧桑之叹。加之兄弟随侍此间,十有余载,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携,得以旧地重来,叨陪游宴,但相隔不过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带楼台已非昔比,一时触景伤情,不意致劳下问,死罪死罪!”   云卿听见我说,亦伤感不已。文爷笑道:“今夕只准谈风月,不许说那前朝后汉来扰人清兴。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戏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候拜相的戏;那不得意的,不过是做了一出《吹箫》、《叹窑》之类。及至锣鼓停声,下场各散,一切贵贱穷通,皆归乌有,所以咱们说不如及时行乐。倘遇事伤起心来,那又何必呢!”云卿接口道:“文爷话虽如此,倘全无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戏一般,打着锣鼓,闹上前去,那胆是一天闹得大是一天,偶不经心,弄出乱子来,岂不要株连父兄受累,连自身的生命都牺牲了?像去年那位强盗少爷,好端端的一个白面书生,一朝缧绁锒铛,全家星散。到了堂讯的时候,先时我们家父顾全同寅的面目,不肯加刑,后来被制台申饬了一顿,说:『一个七八品的官儿,儿子杀了人,问官就不敢刑讯,倘要是监司大员的子弟犯了罪,那还有人敢办吗?这还成个甚王法?』就立刻札饬下来,叫严刑讯供,详拟察夺。家父接到这件公事,才不得已而会同上江两县刑讯。谁知那位少爷十分熬刑,任你夹棍梭拷,跪火铁链,还上了两起脑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个字做救命王菩萨,一直到至今,还未定案,岂不可惜哩!”   一时伺候的人已将酒席排齐,云卿便闹了要我带局。他自己先拿起笔横七竖八写上了五六张局票,又问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写条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头曾经识面,是在六八子家的,不知目下还在这里没有?我就接过笔来,写了一个“六八子家小安子,王代。”晋甫走过来一望,问我道:“这小安子可是扬州人?他是自家的身体,是没有父兄的。”我应道:“不错。”他道:“然则此人已到了韩延发家去矣!”我忙问他:“何以知道?莫非是与阁下有旧?”他道:“我们应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宪上司衙门里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钓鱼巷做议政厅。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后,群花无主,当时从良的从良,换码头的换码头,还有几个跳到别的堂子里去,这小安子就改到韩延发家。我有个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虽然是只乌龜,临死还传了一宗韵事呢!”我听了,便将条子上六八子改了韩延发,交与云卿的当差。同着云卿的局票发了出去。再看文大爷同晋甫,已是群花满座,琵琶月琴,叮叮当当,大小曲子唱了一条声。我因要听那六八子的韵事,所以无心再去顾曲,急着向晋甫追问。他一面斜睡在炕上烧鸦片烟,一面告给我听。   原来六八子本是扬州一位鹾商公子,自幼不务实业,专喜哥舞。及粤匪南下,扬州失守,他弄得只手空拳,半筹莫展。却好曾老头子克复金陵之后,看见南京城里满目荒凉,疮痍未复,他就想步管夷吾设女闾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华一洗干股之气。其时兵燹之余,所有从前处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云、暮雨、淡粉、轻烟等十四楼,业已片瓦无存,只有钓鱼巷一带楼台,滨临泮水,可为游宴之地。他就招人开设妓馆,以兴商务。他又自己带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阳箫鼓,开通风气。那时可巧又有薛慰农一班人赞成迎合,做了好些诗词去颂扬他。那《劫余竹枝词》上:“空留一水尚澄鲜,小劫红羊话往年。两岸笙歌荒草遍,那寻淡粉与轻烟?”又:“白头元老多情甚,也泛烟波荡小舟双。”就是指的这宗事。当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领着许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会弹唱的应召而至,曾老头子就派他做了钓鱼巷督办官妓,乱后开山的大祖师。后来才陆陆续续的有了刘琴子、韩延发、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么新刘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风流总董,却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同仪征卞宝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说他同鹾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还有人说他虽是扬州府管辖,却是宝应县的人,与朱文定世淹算起来,还是嫡派的祖孙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么。去年他临终的那日,自己还扶病做了一付挽联才死的呢!   我问晋甫道:“他做的可好么?”他道:“岂止好呢!真是个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称做韵事呢?”晋甫说完这几句话,放下烟枪,立起身在表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条子来给我看,说道:“我当时爱他词句清新,恐一时忘却,所以抄下来。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无虚了。”我接过来一望,见上面写道:     七十有二春,糊胡涂涂,官界耶?商界耶?流水无情,随他去罢!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归来。   我看了,也暗暗称奇。忽听晋甫又说道:“六八子的挽联,还不算出色。听说六八子的老婆,是随园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头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挽联,语句才达沉痛的极点呢!”我听了,急忙问道:“你可也有底稿么?”他道:“底稿却没有,但辞句我还记得。”又闭着眼想了一想,便说道:“上联是『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续丝萝,莫对生妻谈死妇』;下联是『汝从严父哀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教育,须知继母即亲娘。』”说着,大家都拍着手叫绝,我实在感叹不已。那两副挽联,不但练字练句,亦且确合身分,各尽其妙。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时各人代的局业已到齐,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来。彼此见面,不免问了问别后的景况。我见他咳嗽得很,就不准他照例唱曲子。彼时南京风气,虽比不上沪渎繁华,然妓女们打扮,却也不甚寒俭相。三月里天气尚冷,一个个都是身上穿着银鼠珠皮,髻上堆着满头珠翠。只有内中晋甫代的一名局,花标叫做季湘兰,上身穿了一领半旧的二蓝花缎棉袄,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皱纱的夹裤,头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丝首饰没有。唱了一支《牧羊卷》,声泪俱下。我听了,不由的酸楚欲绝。细看他那一寸眉心里,号志是藏着无数的忧愁。我想晋甫赏识的人,绝不会是背时货,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就私下去悄悄的问小安子。   谁知被晋甫早一眼看见,便对我笑道:“这件事,你贵相知未必知道,还是我来告给你罢!云翁起先不是说那强盗少爷吗?”说着,便又指着湘兰道:“这位少爷与湘翁却有点关系,说起来,连你也似曾相识的呢!”我听着不胜诧异,私念我意中并没有朋友做过贼。忽听晋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还怕是朝夕共处十余年,而且有世谊呢!”   我听了,心中说,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强辩,只好忍耐着听他说道:“这江宁府属的教官,兵燹以后,资格最深的要算你们尊大人,其余即系那江宁县学教谕季礼斋。可巧你们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宁府教授同时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谁知他到任之后,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迁让。好在府学是乱后朝天宫道士庙,因科场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间,那姓季的就随便打扫了一进空屋,权为衙署,两眷属,不免时常来往。那姓季的少爷就去向查太太借贷,起先三十、二十两,查太太还肯应酬;后来屡次有借无还,又加姓季的着人过去知照,以后不准再借钱与他儿子私下嫖赌,因此查太太任你说得太阳从西边出,也是一毛不拔。这天合当有事,季少爷又逛过去闲谈,刚巧银号里送了一笔汇款来,是整整的四千两,堆着一桌子的元宝。这季少爷看在眼里,恨不能抢他过来,明知同他借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个孤孀老妪,突起狠心,当晚就约了两个兄弟,又带了一名厨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过去撞开宅门,不由分说,把那查太太一连杀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银子,已是一两都没有,单单的剩了几吊铜钱,十余两鸦片烟膏,还有这零星金银首饰,统共不值百金,于是大失所望。他们三主一仆,知已肇祸,就撇下了杀死的死尸,各人携赃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个亲侄儿子,在本城开查义兴烟店,是很有名的,走来探望伯母,不意遇着这宗奇事,当下惊动了地方,一同报县请验。顷刻间,那南京城早一时传遍,惹得人山人海,都去看异事。   其时上元县王令是浙江人,为人倒还明白,不过柔懦些。接着了这件命案,又是在本城府学衙署,着实吃了一惊,立刻带了刑仵,莅场相验。无奈那尸身已是分着七八块,好容易东一段,西一段配拢来,仵作喝报了委系乱刀身死,照例填明尸格。要想传个把邻舍问问情形,不意这朝天宫地段莫说那位季少爷高兴杀了一个查太太,就是杀上百十个人,充足量在里面做一做伯理玺天德顽子,外边固属不知,内里亦无人去问。加之这位查太太连仆妇一名都没用,直把个王令急得白脸涨成紫猪肝颜色,只得派人去请那本署的现任老教季大老爷来会商此事。谁知手下人去了一会,来说:『那边季老爷住的衙署,宅门关得水泄不通,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号志是搬空了的样子。』王令听了,更为骇异,随即亲自过去拜会,叫人翻墙头进内将门开了,那位季大老爷无法,只好出来相见。他这么一躲,倒把王令生起疑心来,立意要搜检搜检,就喝令随来的差役,从讲堂上搜起,一直搜到厨房里。只有上房,究属同寅,又是现任的职官,没有窝匪的真凭实据,不便造次动手。后来,可巧在厨房里搜出一对齐眉铁棍来,王令就追问这件东西的来历。不意那厨子心虚胆怯,脸上现了了惊慌的样儿,不由的身子发战,被王令看见了,着人将他带来问话。未曾开口,他已经吓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这件事不……关我的账,是……少爷们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爷们每日习武的兵器。我……一月只拿着一吊子钱,一天摊了三十三个三不尽,你大人去问少爷们便知道了!』王令听了厨子的一番胡话,便明白此案与姓季的儿子有密切的关系,于是带了厨子回到前厅,便叫把三位世兄请出来相见。   季老教起先还想回护,后来看见乱子闹大了,厨子又一口证定是少他杀的,与他不相干,只好将儿子交了出来,让王令带去归案讯办。次日,这姓季的来禀见我们老东,老东还劝他自行检举,无奈他说:『卑职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凶,卑职实在不知道。卑职任可自裁,决不能自行检举,反替儿子证实了杀人的罪名。但是卑职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总要求大人的恩典,设法成全了卑职的幼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脉,就感激万分了!』说着,就对了老东嚎啕痛哭起来。老东被他哭软了,反去安慰他,许他将此案坐到那厨子身上去。好在他帮凶得赃,又在场一齐动手,照律本可无分首从拟斩的,嘱他回去赶紧向厨子家属关说,许他点好处。谁知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职惟有来世报答。但卑职只求不至斩祀,就于愿已足;至于其余的希望,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呢?』他回署当夜,就果然自尽了。   因为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过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还说甚么通过谱的,听见他先生一家遭此巨祸,死者无以收殓,生者还不定死活,遗下来的衣服银钱都被他家人们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这湘翁就典卖衣饰,又同平时几个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银两,去替他老师入殓;又派人到狱里照料衣食零用。如今一年余了,不由的把几文缠头用得罄尽。小翁你看,妓女里报儿女私情的尽有,哪个能如这痊季湘兰校书能始终担任师生死生义务的?你想可敬不可敬?”   我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季礼斋家一家星散。忽然想起从前随侍我父亲在任的时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庙里(江宁上元两学署同在文庙内,东西相向),他到每年清明前后,就剪了好些人头风筝,或三颗头,或五颗头,随风直上,看起来累累下垂,就犹如枭首示众的一般。还做许多赤身露体,活动的春宫,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风鼓荡起来,曲尽纵送偎抱之态,使人不堪入目。当时人都赞美他奇巧,独有我父亲说:“巧则巧矣,其如不克令终何?”暗中禁止我,不许同他来往,我当时还怪我父亲过于拘迂。至今思之,可知刘先生之识马谡,诸葛忠武之知魏延,实有至理存焉,奈粗心人自不察耳!   我当下见那季湘兰以一个妓女,居然有特别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报的遇之,岂不愧死!不觉纳罕得很。晋甫又一把在湘兰手中,拿过一柄小牙骨扇子来,递给我道:“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众,你看这是他近日作的好诗。”我便接过,顺手扯开一看,一面是画的文派“秦淮画舫图”,一面是蝇头小楷,写的却不多,只有一段,题目是“哭先师季礼斋广文”,我再朝后看去,七律一首,诗是:     斗沈坏痛难伸,补救无谋梦不成。十载廉能贤木铎,一言契合女门生。执经无复东山调,入室何来北海樽?有子丹朱伤底事,暗弹枯泪送归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古来薛涛、苏小一班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诗人借境,不图我亲眼见之,可证我们中国女界学问,何尝不能发达?无奈大家都把女子们当作特别的玩物看待,除却梳头裹脚,当家侍寝之外,一丝儿不准他乱走一步。又道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有了才,便要偷香窃玉,待月迎风,殊不知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捏造出来的!他可知道,人生无论男女,廉耻皆出于有家,更要紧是学术。所以我常说,中国女子一大半因贫贱而不能保其操守。即不贫贱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饱暖思淫,其一种不能保守道德上的贞性,比那贫贱人更加一等。盖贫贱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叹,而不能畅所欲为。若富贵者,则可权自我操,而无所顾忌也。谓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论,那晚间四马路一带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蛱蝶一般成群结队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实不少旧家显宦的妻女,都是为着一个穷字,弄得沿街叫卖。还有那花园戏馆最热闹的地方,每每有许多珠翠盈头,罗绮称体,或是乘着双套马车,或是坐着自制人力车,于夕阳西下,一个个招摇过市,问起来不是某督办的姨太太,就是某尚书的少奶奶。遇在一处,你谈有几处小房子,我说有几个好姘头。最可异的,明明是个女人家,他偏要穿着男装,打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辫子,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十六开金丝的目镜,俨然自己要实行嫖客的意思。由此看起来,这贫寒同不教,最是我们中国女界低人格、弱人种的两大原因。如今照这一首诗上看起来,更相信廉耻是从教育里出来的。不然一个妓女何能知道师生大义呢!   只见湘兰走过来,附在晋甫耳朵上说了几句,晋甫便对我说道:“湘翁要求你大笔代他将扇子上的画题一题,央我问你可肯赏个脸?”我笑道:“只恐狗尾续貂罢了!”说着已是酒残烛跋,那只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韩延发家后门口,正在季湘兰住的河房栏外。晋甫便拉了众人,同到湘兰房中一坐。我走进一望,却是两间内外房,陈设精雅,笔牀墨架,位置可人;墙上还挂着一口宝剑,一张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贵公子的书室。侍女们烹上了几盏苦茗,湘兰亲自磨了墨,将笔蘸饱,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题那“秦淮国舫图”。我当时已插足应酬界,这笔墨生涯,若教我去评定别人优劣,做一个文字的骨董,还可迁就。如今强迫我把那久经不弹之调,来重整旗枪,只好不计工拙,信笔直书上去,是七言古风一首:     昔年随侍青溪曲,歌舞朝朝看不足。     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见烟鬟绿。     回首当时猿鹤群,平台樽酒怅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画,撩乱相思入白云。   这首诗一做可不好了,惹得这个要写对联,那个又要写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辞谢绝。内中单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系旧识,不好过于推却,当下随手撰了一副长联,替他勉强写了起:     小住且为佳,看十二栏杆,我忆秦淮旧风景。     安居聊免俗,数三千粉黛,卿真香国老云英。   云卿、昆仲及晋甫都拍着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经品题,小安公身价从此顿高十倍矣”我被他们这一抬,实在觉得惶恐。文大爷因有友人来请他吃酒,辞了众人自去。我又转到小安子房间,略坐了一坐,他问我一个姊妹,名字叫张素兰,是个盐城人,你可认得不认得?我猛被他这一问,倒把我四年前头一件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个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来,不禁一阵酸心,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我又恐被他嘲笑,赶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这个人是我开通世务以来,第一个知心的爱友。我同他的爱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余外并未对人言过。如今正要访他,只因公务倥偬,未遑探听。你既来问我,应该知道他的踪迹。好姐姐,你可以告给我么?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说:“走怎么?不走怎么?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将他托我的话告给你听。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为我们年纪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话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说完的,随你高兴那日来,我可彻底澄清的告给你听。”我一时想不出头尾,及仔细寻思,才明白是对联上老云英三个字他多了心。   却好云卿来约我同走,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别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愿从文庙前经过,恐怕触起旧日相思,约了云卿弟兄,打算从齐王街穿过状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后我再归栈。不意走到贡院后墙一家门首,忽见远远的有几团黑影子,围着五六个半明半灭破旧了连字都不完全的灯笼,蹬在那墙根底下。我同云卿弟兄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六七个穿号衣的局勇,在那墙根挖了一个大窟笼,地上还堆着几包散碎衣服,另外放着几件锡烛台茶壶之类。他们见我同云卿弟兄走来,并不立起,仍然在那里干他们的勾当。我留神在他们脸上望了一眼,见一个是麻脸一只眼,两个是秃子,还有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却都是黄肿面皮,鸦片烟瘾吃成了精的样子。他们见我对他们望,有一个猴子脸的人,口中自言自语道:“朋友,敲锣卖糖,各执一行!”说着,就举起手对天放了一响空枪。云卿怕我惹祸,急忙轻轻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头紧走一走,再不言语。   我们尚未走了三四家门面,抬头看见前面来了一簇轿马,灯火枪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总局的灯台,出来查夜会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约了云卿弟兄,吹熄了灯笼,站在一小转弯角子上暗中偷看。见那起做小贼的局勇,候保甲总办轿子到近,一个个慢腾腾的立起身来,排着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总办跟随的护勇也彷佛哼了一声,接着听那轿班喊道:“着,脚下滑,左起,水。”那顶轿子便如飞的过去。刚巧有人挑了一副卖油炸腐干的担子走来,那起局勇便围上去。正是:     刚行穴逾墙技,又作强赊硬欠人。   毕竟这起局勇,围到油炸干子的担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三回 说韬钤英雄伤往事 亲宵小知县误前程   我当时见那起局勇,围拢到油炸干子担前,不问生熟,吃个罄尽,却一文不付,立起身就走。那挑担的人抢行几步,扭住人人要他会钞,任凭你如何威吓他,总不放手。有一个局勇近前骂道:“瞎眼的忘八!现今已有三更多天了,你还在外间乱闯。看见你是卖东西,不看见你就去干你那没本钱的买卖。这种油拳,快些不要在教师爷面前来卖弄!”又有一人走来说:“弟兄们,不必同这初出茅庐的东西多讲,权且把他裤子褪下验一验,看可有板花,再拖他进局去!”那人真个要去捋他小衣,被挑担的人一手一个,摔了有一二丈远,都伏在那街心石上,哎嗳哎嗳的喊没命。那人怒森森的喊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吃了老子干子不把钱,还要拿我作贼,我把你这一班民蠹,把老子当作甚样人?”说着,伸手在腰中搭连袋内掏出一物有荸荠大小,托在手中高高的举起,大声嚷道:“老子这大红顶子提督军门毅勇巴图鲁,可不是假的,不过因为天下太平,皇上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没有余着钱,又有老娘受累,不得已做些小本钱生意,骗碗饭吃。当老子得意的辰光,照你们这起印度人的干儿子,替我抬枪、备马、提夜壶还不配呢!”那些局勇起先还想借犯夜去敲诈他,后来听得他是个提督,知道同他缠不出甚么好处来,都一溜烟的跑了。那人叹口气,回到担子面前,忽然又怪叫起来。   我忙约住了云卿弟兄,走上前一问,方知那起混账局勇,乘同他揪扭的时候,将他担上钱筒连钱都偷了去。我就取出一块子洋元,曾与他权为资本。谁知他不但不肯收,反有点不如意的样子,说:“呼而与之,乞人有所不受世也,这句书你先生岂未曾读过?”我当下觉得这个人很古怪的,不觉请教他高姓大名。原来那人是合肥籍,名字叫做张树本,是个不得时的名将。他从前在淮军的时候,平捻匪,打长毛,也积功升到提督军门。因为同一位书生掌兵权的统帅意见不合,有一天,出全队去打捻匪,那书生说:“今日是黄道吉日,出军的方向又是背孤击虚,一定是胜仗!”他说:“不然。凡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现在我军老幼不齐,新旧杂处,加以将无戒心,军无斗志,非大加淘汰训练不可;然后申以军法,动以私恩,明赏罚以励其心,崇爵禄以鼓其气,徐察敌情之强弱,俟懈而击,此兵法所谓以逸待劳,万全之策也!”无奈谏之不听。他又请出五成队,留一半以备不测,那书生又不听,反说他怠慢军心,要同他过不去。哪知这一仗果然不战即溃,若不是他预备船只在黄河渡口,几乎有全军覆没之势。及至回到老营,那书生便迁怒几个营官哨长,打的打,杀的杀,闹了一个一团糟。又一日,军中正缺粮饷,忽接到谍报说:“大股捻匪头目赖文洸,兵败由清江一路南下,政府派我军合力迎剿。”那书生又说;“困兽犹斗,况我军正在缺粮,军心惶惑,决不可战,战恐不利。”他其时又忍不住建议说:“今非昔比,兵法云:三军有死之心,乃可以不死。三军无生之气,乃可以必生。今我军正在缺粮,不若佯言饷在北军,为匪隔断,匪败粮道即通,使全军有恨匪之心。我乃利用共机,分伏要隘,俟其半过而要击之。其所掳子女、玉帛、粮草、器械,必在中军,败衄之余,必无斗力,此行不独可获全胜,且可尽得其辎重,充我糇粮。苟不如是,听其安然而去,不独我军因无饷将溃而随匪,设使政府以纵匪责我烦言,君将何以善其后乎?”统帅恐于功名有碍,勉强听从他话,竟成了大功。后来克复苏州一带,平定粤匪,名振一时,勋乘百世,未尝非此一战之功有以基之也!岂知那统帅不但不佩服他,不保举他,倒说此次侥幸成功,不足为法,以后再不可梗令妄动。他见此情形,知道已成孙、庞之局,不若洁身自退,免遭不测,当夜他就封还经手公件,不辞而去。由是忍气埋头,奉母度日。   这是那挑担的人小小历史。我听了十分佩服,知他既有将才,又是孝子,只可惜生虽逢时,未得其主,不克大展所学,益叹古人说:“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一语,良非虚妄。我当时又对那人道:“刻下两江张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阁下何不投之?”他冷笑了一声道:“君以张香涛为何如人乎?”我道:“张公亦人杰也!”他说:“人则人矣,杰则未焉。张公少年科第,当十四岁时,即中顺天壬子解元。曾几何时,风驰电掣,位至极品,固无论其肉食日久,已成尸居余气。即禀质强厚,精神尚可有为,亦不过一文学侍从之臣,而非所谓行贤拔萃,扶危定乱之才也!且勘其脑气筋中,已早无天下人在内。或有一二人受其提挈,亦必非同年故旧,即狎昵群小。我辈百战余生,当天下扰攘之际,虽贤如曾、左诸公,及与曾、左诸公同时之人,尚未能知我用我,自今四方平靖,且我老矣,诚不屑再仰鼻息于言大而夸之人,而求其不可知、不可必之富贵也。”他说完了这一席话,拱拱手挑起担自去。   我心中着实敬服他廉洁高尚,路间同云卿弟兄感叹不已。直送他昆仲回了府署,我方转到我住的客寓。只是那集贤栈门口,一顺停了七八顶小轿,都明晃晃的点着官衔灯笼。我近前一看,不是南洋大臣、两江督院、文巡厅,即是江宁布政使司,还有几家三和四喜堂名的轿灯,站了许多轿班跟役,在那栈门口出出进进。我料想是有人在内请客,分开众人,走了进去,才转了一个弯儿,早听见叮咚弦索之声,杂着豁拳唱曲,一片嘈杂,送到我耳轮里来。茶房见我回栈,忙走来开了房门,送进灯火。看那第九号客房,钗光人影,甚为热闹,我方知是杜老先生在寓请酒。悄悄的用眼就着板壁缝里一望,见那翻卷少爷、文大爷,同前日被那姓黄的拉到房里去的中年女人,与杜大令皆坐一桌。还有几个形容枯槁,似人似鬼的人,都一家旁边坐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粉脸夜叉,内中最是文大爷高兴,酒吃得面上如同桃花一般,再映着两撇油乌八字胡须,拉着京调胡琴,口里唱的是《吊金龜》“母女们得了无价宝,从今后,只愁富贵不愁贫”那一段戏,拉了又唱,唱了又拉,引得一屋的妓女,都团团的围住他,要他教板眼,较诸适才在云卿船中同席时那副默默无言的神情,大是不同。   我别事并不在意,只有那半老佳人,究竟是姓杜的甚么人,心中疑惑不定。只得缩转身体,吹熄了灯,摸上牀去,蒙头而卧。哪晓得一夜吆吆喝喝,越要睡越莫想睡得着,一直到扶桑日出,才渐入困乡。一眨眼却被一阵哭声惊醒。我坐起仔细一听,那哭的甚为哀切,号志似妇人声音,且近在咫尺。我忙下了牀,披上衣服,出外一望,见有一起四五个家人,还有两名戴缨帽的人,号志似差役模样,那哭声却是从此房中而出。我当时疑惑,一想这不是姓杜的住的九号房间吗?如何代局吃酒,闹了一夜,闹了哭起来呢?莫非是女眷们吃醋么?或是接到家信亡故了甚么人,亦未可知。刚巧茶房走来送脸水,我就将隔壁哭声的缘故问他,谁知他也不知底细,单说昨夜还请客吃酒代局,闹到天亮七句锺方散,不知从哪里发来一封电报,接着就是检校厅丁大老爷来拜会,杜老爷送过客,走进房就嚎啕痛哭起来。我们老板奶奶,更哭得利害,闹了大半天,究竟不知为那一宗甚么天大的祸事,值得如许伤心?我听那茶房称呼那妇人做老板奶奶,更为诧异,要想再探听几句,环顾栈中,却无人可问。此时倒反懊悔前日过于拒绝,不然,今天也可以直接去问,岂不省却若干脑力?   我转念一想,尚要到府里问明何日动身到句容去,不必为他人闲事在此搁误。我就吃了午饭,匆匆到府里来见了云卿,等不及谈别的话,就一五一十将昨夜回栈后所闻所见的事告给他听。不意云卿拍着手道:“妙啊!妙啊!我被他这一妙,格外妙到葫芦套里去了,赶快的问道:“你为着甚么事这样的喜欢?到底你这一大阵妙,究竟同我告给你的事有点影响没有?”他说:“岂但影响而已,直是你无意中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了。话长呢,我慢慢的告给你。你那同栈的杜肃秋杜大令,不是做你们的宝应县知县吗?”我说:“不错呀!正是兄弟的大公祖。但是我年纪轻,在家乡不大同地方官往来,所以未尝谋面。前日这里老年伯枉顾的那天,他忽然叫了跟人拿着官衔手本,上头还黏着禀安禀见的耳签,突如其来的来拜我,是我鄙薄他恭维的不当行,有意说他拜错了人了。后来刚巧你派人来约我去游河,一岔,那跟人自知无谓,也就去了。”云卿道:“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无论在甚么地方,遇见了甚么人,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能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就是把姨太太送给人家,也是情愿的。区区一个手本请安磕头,更值甚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道:“你的这位大公祖却是个正途出身,由举人教习挑选出来的。无奈穷得要命不得,一到省就没有一个钱,住在那集贤客栈里,房钱饭钱欠了一个不亦乐乎,天天拿着:“要快上任了”这一句话去做挡债牌。那客栈里的老板,本是个流娼,名字叫做兴化二子,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厌倦风尘,到省城里来开一个客寓,暗中好物色个把人,以为托身之托。那位杜大令初来的时候,他见是个滚热的实缺知县,又听见说没有太太,他已经存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了。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眼界高,未必看得中他。及至没有钱付房饭账,正中他的下怀,就想拿着这件事去做买官太太的机关。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钱,而且茶儿饭儿格外的恭维。早晚怕杜大令无钱使用,还自己装扮得同狐狸精一般,去问那杜大令要长要短,体贴入微。大家闹熟了,他就乘势学那《西游记》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使一个小挫跌法,轻轻儿将杜大令的灵魂抓了过去。姓杜的此时,如鱼失水,得了这样一位带肚子的太太,(官场无钱任,借家丁资财,名曰带肚子。此等借项,有三还之例:一坏官不还,二丁忧不还,三本官亡故不还。)如何不要?那兴化二子因为杜大令年已花甲,恐怕将来到任,精神或有不济,又荐了一位旧识,替他办账房兼理杂务,叫做甚么黄炳南。那姓黄的进门之后,万事引为己任,就设法借贷,替他上下布置。翻卷里面有了人招呼,就即日挂了饬赴新任的牌。可怜那杜大令奉着一张饬知,犹如得了一道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赦诏,马上钱漕也有了,稿案也有了,上至刑钱诸席,下至跟班执贴,一窝风都已齐备,顷刻那集贤栈俨然成了一座宝应县衙门的局面。   那知你们那处贵地父母官,实在是不好做,地方虽小,三鼎甲以及督抚藩臬都是齐全的,随便一个小孩子,父母官得罪了他,他也会写张八行,通知本省督抚,说父母官的坏话。倘是所说的没有甚么大关碍,不过闹点风潮罢了。如若是说得有凭有据的,再遇着一位喜事的上司,或者本来就同这位州县不要好,乐得借沟出水,认真的查办起来。你想如今做地方官,有几个弊绝风清,经得起查办的呢?所以这位杜大令到任之后,未及一载,就有人写信给前任梁方伯,说他同账房黄炳南共小婆子。又说他借查夜为名,时常离署,在土娼胡小莲子家通宵奸宿。并侵吞积谷,重用家丁等事,罗列了二十余款。梁方伯因为自己功名业经被议,不欲再去结怨于他,然而又不便却写信人的情面,遂照来信誉了一份,发贴在藩署州县官厅上,使他知道警惧,庶可痛改前非。后来这位瑞方伯到了任,他们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是有交情的,因此有恃不恐,就格外的放肆。至于黄炳南、兴化二子以及各带肚子的家丁,他们本来喊明白了,是将本求利的,把本官当作娼家卖女孩子学唱接客的勾当同一宗旨,要想靠着三年一任里头,一本万利,你如何能阻止他不去作弊卖法呢?因此笑话越闹越大。   索性有人写了信到京里去,找了一个掰不倒的都老爷,弄出看家的老本领来,就将那杜大令的劣迹上了一本参折,其中最制命的两宗事就是:私宿黄炳南家,被地方上痞棍侦知,在奸所剪去发辫;一件是前任已革海州知州沈国翰、已革清江运河同知王兰生,均拜做老师,各人送给图记两联单薄子一本,其格式略如厘局捐票,遇有包揽词讼,将得赃银数并案情人名,要若何判断,载明单内,截半函送县署,立时照单提讯,每到月终,两人持簿核算,以为均利之据。可巧也被这位写信的觅了一本,寄与那个都老爷,就随折呈了上去。奉旨交两江总督破除情面,彻底查究。制军接到这道严旨,又有这么两件铁据,你想那簿子还可以抵赖,这头顶上欠了一条万人,发何赖得过去?再者,制军本同他无情面,也不用得破除,就将他调省察看,扎饬扬州府就近委一员候补知县曾大令去替他代理。那位姓曾的,因为是五日京兆,不便更换前任的旧人,所以一概原班不动,单身去赴任。不意杜大令在省里的奏参钦件,还未见着制军一面,这宝应县不知做得成做不成。谁料他的侄儿子同带肚子的家人,在本任上却又闹出了一件天崩地裂的祸来。小翁,你素来深谋远虑,你试猜一猜看,他们那一班狐群狗党,究竟是顽出个甚么乱子来?我说:“恐是诈赃逼出人命案子来了吗?”云卿只是摇头,我又说:“哦!我知道了,定是他的子侄同家人们见本官大事将去,乘间挪借了地方公款,学那三十六着内走为上着,串同逃之夭夭了。”   云卿笑道:“他做的事出乎情理之外,不怪你猜不着,我爽直告给你罢!那位代理委员到任之后,遇着有命盗出人重案,杜前令的侄少同那稿门大爷,依旧表里为奸,把持作弊。每到坐党的时候,那位稿门送了卷宗并点名单上去,直捷把此案要如何责押、如何发落说出来,要求那代理的官照样葫芦,替他行事。不意那委员起先几件案卷,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改那位稿门的指示,后来觉得所断的官司,颇有不实不尽,再私下在外间访一访舆论,竟是没有一事不是冤枉的。当下又有一个童谣是:『去了一个杜奶奶,换来一个胡涂虫,瞎子变成聋。可怜宝应好百姓,一半做比干,一半作龙逄。』那委员听了童谣,就翻然变计,要想振作几件事,来做清除积弊的起点。可巧一日,又有一起弟兄析产不公的家务案件,姓杜的侄儿家人,上下共得被告二千两银子,允准人家押令原告,具永不借故滋扰的甘结销案。那委员心中已有成见,就含糊答应了。及至坐上堂去,他却奇想天开,饬令原被告对面跪在堂上,要两人一递一声的叫哥哥兄弟,至少要叫五千声,本县再替你们判断。那人无奈,只好遵谕行事,如同大猫唤小猫的一般,『哥哥呀』、『兄弟呀』对喊起来。不意未喊完一百声,忽然天良发现,唤起了骨肉上的感情,两人都喊得泪如雨下,自愿息讼,带领兄弟回家过活,不再告状,就立时当堂取了两造悔过止争的切结了案。   又有一天,接到一宗斗殴抬验的血案,人已经伤得十分沉重,人事不知。那凶手幸被弋获,一同扭案。稿门上去回说:『这件案子是误伤,而且被获的不是正凶,家人业已答应了外面,准其取保另缉,原告饬令亲族自行调治,求老爷务必要照这样办!』那委员又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到了讯供的时候,突然翻转面皮,喝令刑仵验明了伤痕,照例填格备案,就当场将那凶手重责了二千板子,打得皮开血绽,钉镣收禁。那稿门在后面听本官变卦,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一手将他拖了进去。好容易候他退了堂,刚走到签押房门口,那稿门也顾不得尊卑体统,走上前揪着委员的袍袖问道:『喂!我交代你是甚么话?你你你你怎样忘记了,叫我如何回复人家?此时那委员实在不能再忍了,不禁大声喝道:『唗!官可不是你们做的,无论长短,须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你们一班混账东西,连累了自家主人,还想来累我么?可知我不能做胡涂虫,受你们的挟制!』说着,便喊值堂的家人道:『来吓!招呼外面站班的军牢同值堂书差不要散,我今日定要把这个混账东西讯他一讯,看他下次还敢胡闹呢!』说完了这几句话,就踱进刑名老夫子的房间去。   这分明是要那刑幕做个人情,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万想不到那稿门见本官真反了脸,怕他一经坐上公案,那就是他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立时号召合署的家丁,都众口同声说:『老爷得了疯症了,倘自伤性命,将来大家担任不起!』又是那稿门献策说:『最好将他捆起来,权时寄库,候禀了上宪,等署事的官到来再放。』不由分说的七手八脚将那委员四马攒蹄,犹如捆角黍一式,锁在本署的内库房。再等捕厅得知堂翁被捆,又不敢自己去放,忙碌了一夜,候约会了同城的前后营城守及本城几个绅董,进去打开库门,放了他出来,已是饿了一天一夜,捆得半死的人了,再去查拿那闹事的家丁,早已鸿飞冥冥,跑得无影无踪,只得大家公议,一面签差踩缉,一面电禀督抚请示。姓杜的侄儿也发了电知照他叔父,把这一场天大的祸事轻轻儿推到那已走的稿门身上。”我说;“此事到底如何结局呢?”云卿道:“有甚么结局不结局呢?好歹参掉官回家抱孩子为止。听见今早制台接着了宝应县的公电,十分震怒,立时通饬各处严密查拿恶奴叛主的逸犯。随即传落翻卷上院,当面吩咐说,宝应杜令本是要紧的钦犯,如今又闹出这样乱子来,叫翻卷立刻着检校厅丁丞看管起来,听候参办!你想:前日杀太太的案子尚未定谳,倒又闹出捆老爷的笑话来。如今这班官场,还成个体统吗?”   我听了大半日,方知道那杜老公祖一家人哭的缘故,同那妇人前后怪现象的内容。我心中暗想:那做州县的这种结局,幸而我父亲从前改就教职,免得许多烦恼,怪不得我伯父说是做地方官如下火坑孽海呢!大家闲谈了一回,那衙门里人都乱哄哄的戴着帽子朝签押房里跑。我方欲向云卿探问何事,只见葆生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张电报走来,向他哥子道:“老头子得了安庐道,已经见了上谕了,这是京里吏部稿书发来的。”我手快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     某月日,奉上谕:安徽安庐滁和道着李廷箫补授,所遗江宁府知府员缺,着该省督抚于通省知府内拣员请补,即行迅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   我看毕,就先对云卿昆仲道了喜,又到签押房里去贺喜,便中请示我何日动身往句容去。我年伯被我这一问,他忙向我道:“我正要有几句话告给你,今日事多,不是你来问,我几乎一时忘记了,那句容县的馆地,你是不必去了!”我猛听着这一句,老大吃了一惊,再宁神听了下去,却是说的:“束■已由张令送了一年,今早接到吕委员一封密禀,说张令去年将个活鲜鲜的翰林儿子,在京里糟蹋死了,而且还死的不明白,不干净。听说尚有一张亲笔供状,同五万两银票的笔据,落在一位大好老手里,因此张令既痛子夭亡,又惧祸不测,忧愤交迫,遂成癫痫。这几日病势转剧,命在垂危,来禀请我转嘱前日所荐医生不必前往。诚恐你既到彼,则不能不用药,用药而张令之死适当其时,外人不知虚实,转与你名誉有损。”我听完了,方才放心。因回道:“小侄不去倒也省事,但是无功受禄,白白地用他一年束■,未免惭愧!”我年伯说:“你是寒士,这件倒不必谦让。听说张令任内亏空得很多,也不在此区区。候他真故了下来,我再回明了制台,看谁愿替张令弥补欠项,就委谁去署理。至于你的身上事,好在我快要到安徽去,你好歹再候几日,就先同我帮几天忙也好。你如果情愿,那就不必再住客寓了,明日叫人把行李搬进来住。”   我当下:“是!是!是!”,答应了下来,退到云卿的书房里面,就把适才同我年伯所谈的话,告给他听。便问他那张大令的少君,为着一件甚么事,在京里不明不白的糟蹋死了?而且人已死了,甚么张把笔据也值得将张大令吓出疯病来,以至于死呢?云卿笑道:“姓张的还算是经得起吓的人,他们这一起闹天宫的乱子,还有个堂堂的三品大员,员消一张电信,就请他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我听了越加不懂。正是:     只说修文归地府,     谁知奇祸闹天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四回 太史公冶游遭奇辱 观察使惧内败官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