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11 页/共 16 页

衣云道:“醒狮女士,请你讲给我听,怎样一个笑话。”醒狮羞着道:“你叫他讲,他底细通晓得了。”绮云对夫人望了望,接着道:“这出戏,只有你做得出。衣云兄,你道她为了甚么事,急急赶到上海。她在家里每天阅报,当一件公事,前天不知她在那一张报纸上瞧得一则小新闻,那则小新闻真巧,上面说'汪绮云先生,昨与张琴清女士,借一苹香行结婚礼,汪先生驰名于保险界,张女士为黄浦女校高材生,堪称一对佳偶。......'她见了这则新闻,气得三尸神暴跳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到上海。礼拜六晚上,她一下火车,便驱车赶到一苹香,探听得另一汪绮云的住宅,在闸宝山路宝山里某号,当便赶到宝山里汪绮云宅。事有凑巧,那另一汪绮云,不在府上,到友人家里宴会去了。新房里只有新娶的一位张琴清夫人,和两个娘姨,她不问情由,闯上楼去找汪绮云,那张琴清请问她你找绮云有什么事?她道我自有话说,你叫他出来。张琴清道:'他宴会去了,你有甚么事,明天来找他罢。'她道:'我问你,你是绮云的甚么人?'那张琴清听她问得突兀,呆了一呆,反问道:'你是他的甚么人?'她老实不客气道:'我是他家里的夫人。'张琴清这一吓,吓得四肢发抖,她又道:'我是某年某月和他的结婚的,你是谁,你敢和他正式结婚?难道不问问根由细底的吗?今天特来和你评评理性?我婚帖都带在身边。’张琴清女士气得涕泗交流,她只管坐着不走。娘姨等也不知底细,当下双方摈着有一个钟头。张琴清女士吩咐娘姨去找回少爷来,信以为真也要和丈夫拚命,直到另一绮云回家走上楼来,张琴清女士抢步上前,一把胸脯扭住丈夫,问他这是你的谁?你不该哄骗我家里没有老婆。另一绮云对她细细打量。她一看不对,慌张着道:'你是汪绮云吗?你是甚么地方人?'那人道:'我从小叫汪绮云,宁波人,你究竟来找谁,我实在不认识你。'她才知弄错了,打恭作揖道:'对不起,误会了,我找的另外一个汪绮云,他苏州人,也在保险公司办事。前天我在乡间看了报上一条小新闻,记着你们俩结婚消息,我才有此误会。这会吵闹你们,抱歉得很。'他们一对夫妇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天下冒失的事虽多,总没有像你这样子冒失。别的好缠错,自己丈夫怎会缠错。他和你结婚了,不见得再和别人结婚。即使有这种事,决不会再堂堂皇皇登新闻你看,你未免太没思想了。'她羞得说不出话,赔了个罪,走出那里,回到同学家中,越想越好笑,无端害他们新娘子哭一场,心里很对不起。今天她一早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住在白克路同学家里,特地请假出来,同她玩了一天。听她讲出这桩新鲜笑话来,害我笑得肠断。现在那另一汪绮云,不知可要来和我交涉吗?”衣云笑了一阵道:“此种误会,出于无心,他们也只好付之一笑,决不致再来交涉。此人你认识他吗?”绮云道:“不认识。”衣云道:“那更不妨事。” 醒狮在旁插嘴道:“千怪万怪,都要怪他不回信我的不好。他礼拜二接到我的信,应该第二天便回信我,约定礼拜六回家,我便不起疑心,不赶到上海来了。他只管不回信我,我想一定是他干下这事,情虚不归,所以特地到申,心急慌忙,弄出这个笑话来。”衣云道:“巧也巧极,同名同姓,又同职业,莫怪你要起疑。现在过了,你到上海来,预备叫绮云兄回去呢,还是放任他在上海。我看还是你一同住在上海,监视他罢。”醒狮道:“我是想到上海来住住,散散心。因为缩在家乡地方,沉闷不过,从前办一所小学,把几个拖鼻涕小囡敷衍敷衍,现在那所学校,归并为乡立,他们另聘校长教员接办了,我吃了饭没有事做,更加觉得寂寞,现在非到上海来住不可。”绮云道:“好在寓所已布置好,明天你只消添些应用器具,用个娘姨,便好进屋。”醒狮道:“让我回去一趟,收拾几件行李上来,才好进屋。”衣云道:“从此我在上海,又多了一个老友。璧如、玉吾他们为甚么一年多不到上海来?”绮云道:“玉吾爷管束得严,不见得来。璧如听说,秋间也要搬家到上海,谋些事业做做,不知他来不来。”衣云道:“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对于乡音隔绝已久,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闻?”醒狮女士道:“最近的趣闻,要算钱玉吾和他表妹办交涉。”衣云听得心里一怔,问道:“办甚么交涉?”醒狮道:“他痴心妄想,写成一份合同,要表妹签字,限表妹五年内嫁给他,满五年不嫁他,玉吾要办表妹一个欺诈罪,说她从前口头答应他五年为期的。玉吾这们一相情愿的举动,可笑不可笑?他表妹听说现在不敢到玉吾家里来了,怕他纠缠不清。玉吾到表妹家里,表妹也避匿不见。”衣云道:“玉吾未免逼人太甚。”醒狮道:“只是我不知他表妹,为甚么不肯嫁玉吾?玉吾的品貌也还不错,他表妹把他不放在眼里,大概总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情。听得人讲,那表妹对娘说,她自己心上有一个情人,还是从前在上海读书时结识的,当时早有密誓,一心不负那人,等着那人五年内来娶她。那人五年不来娶她,她情愿跳在澄泾湖中,决不肯下嫁玉吾。这句话不知确不确?”衣云道:“我想说说罢了,结底要嫁玉吾的。”绮云插嘴道:“决不嫁玉吾。”衣云道:“你哪知详细。”绮云道:“我有数,他表妹心上一定另有目的,怕其人不在上海,在乡间也许从乡间到上海,品貌总在玉吾之上,早有誓言,不肯背盟。”衣云听说,面上一红。绮云接着道:“此人倘把她置之度外,那么害她一生。五年以后,真要到澄泾湖中去打捞她的艳尸咧。” 衣云心如刀刺,只不做声。出了一回神道:“今天时光不早,明天来望你罢。”绮云道:“明天不必到这里,房间不见得留着,你晚上到我寓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便是。”衣云道:“那末明天会吧。”绮云夫妇送出房间,衣云趁电梯下楼,径回定一里。一宿易过,明天早上正想同幼凤出门办事,忽有一客,特来拜访,其人便是松江章秋水,坐谈片刻,三人一同出门。衣云、幼凤陪秋水至带钩桥一家小印刷店取一件印刷品,那时辰光还早,马路上行人很少。三人一路走一路讲,幼凤道:“你印刷的甚么东西?”秋水道:“一部《吟秋馆诗文集》。”幼凤道:“可是你的大作?”秋水道:“做是我做的,不算得意之作,简直是应酬文字。”幼凤道:“诗文集怎好算应酬文字呢?”秋水道:“你有所不知,松江新任县知事,极喜欢吟风弄月,对于名士十分契重,我已隐窥其意,见他前几天雷厉风行的捉私门头,一时捉到三个私娼两个嫖客,嫖客中有一位陈某,也会胡诌几首歪诗,顿时受县长优遇,非但不问他罪,还留进签押房和他饮酒聊句。其余一人,米行小开,吃着二百记屁股回来。你想他礼贤下士到这地步,我还不趁此机会,谋个差使,更待何时。老实说,我这部诗文集,只费了三夜工夫做成的,预备进呈台览,作一个进身之阶。”幼凤道:“亏你善伺人意,你几时付印的呢?”秋水道:“上礼拜托排的,好在我只消印两本,送进县公署一本,自己留一本底稿,今日大概已经印齐。”幼凤道:“诗文稿只印两本,也是闻所未闻。”说着已到带钩桥,秋水站在一家印刷店门口,呆了一呆,幼凤见门上粘一张纸条儿写着"清理帐目",便道:“糟了!”秋水推门进去一望铅字满地,生财杂乱,帐桌上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白花胡子,架着玳瑁边眼镜,只顾阅看帐簿,不来理会秋水。秋水发火道:“这里人呢?我托排的一部《吟秋馆诗文集》怎样了?”那老者依旧不响,只管镇静着摇头细阅。秋水不耐,又高叫一声:“这里可有人吗?”那时楼上走下一个小学生意来,问道:“你排的甚么书?”秋水又说了一遍,小学生意道:“没有排过。”秋水道:“荒唐荒唐,怎么今天日子还没有排呢?你快把原稿还给我,我不要排了。”那人道:“原稿怕一起给贼偷去了,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夜贼偷,接着又是工人相打,所以关店了。你的原稿,不见得再有,要请你原谅的了。”秋水听得火发,拍着柜子道:“人家的原稿好遗失的吗?你可晓得这是人家一生心血,做成的诗文,那由得你们随便遗失。遣失了,我又不留底稿,便是再做一部,也没这样好了,你快替我找出,否则叫你们老板出来答话。”这时帐桌上一位老者,推一推眼镜,冷冷问道:“你说的那部诗文,是谁做的呀?”秋水道:“是我本人的。”那老者道:“哦,是你的东西,我好像见过的,这好算诗文吗?诗文是这样子的吗?我从生了眼睛,也没见过这样狗屁弗通的东西好算诗文。”秋水呆了一呆道:“咦,你说的甚么话?我做得不通,不干你事,人家出钱来排印,无论如何,不该替人遗失啦。”老者道:“还是丢掉的好,这种狗屁,本来跑不上我们的铅字架子,我们干干净净的铅字,排你的狗屁,真要倒十七八世的霉了。”秋水气得肝火直冒,愤愤道:“你这老儿说话太没理性。怕在那里发神经病么?”那老者冷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活了六十岁,发了六十年的神经病,你去打听打听,再来和我讲话。”说着,又把帐簿翻阅,不理秋水。秋水道:“好好,我去叫人来请问你。”说罢退出店门。秋水道:“此老欺人太甚。”幼凤道:“此人口出大言,究竟是谁呀?”秋水道:“谁去认识他,我非去和他理论不行,否则我丢掉一册文稿,还要挨他一顿臭骂,未免太瘟。”幼凤道:“那末我们到棋盘街民主报馆,找到一鹄磋商了再去交涉。”秋水道:“好。”三人径到民主报馆,见了一鹄,细诉一番。一鹄笑道:“你们碰在此老手里,也算大触霉头。此老便是办戊戌杂志的陶又村,算得一位老名士,生性十分倔强,持才傲物,自负非凡。”秋水听说,大吃一惊,谔然道:“此老便是陶又村吗?惭愧惭愧,我那册诗文稿里,正大恭维他,有几首怀他的诗,十分亲热。还有几首臆造的,题目是'偕又村踏月''少炎我师席上呈又村''某日招又村小饮',我一片鬼话都穿绷了,好不惭愧。”一鹄道:“亏你不自量,还想和他评理。又村老气横秋,不可一世,从前我一位姓金的朋友,做成一册诗集,慕名他,乞他做篇序文,特地来请我引见,我领他到又村府上,又村刚才起身,正在洗脸,我介绍道:'这位便是金某某。'又村摇摇头道:'倒不相认,倒不相认。'我又道:'金先生的诗,做得非常之好。'又村道:'咦,他也会做诗的么?'金某忙把一册诗稿搁在桌子上,又村只管揩面,揩罢面,并不一瞧,停会竟把金某诗稿,抹去桌上的水渍。金某此时忍无可忍,拱拱手道:'拙作虽然狗屁,只是纸上有几个字,似乎不该把他抹桌子。'又村笑道:'我正为有几个字,所以把他抹桌子。没有几个字,只配揩屁股。'那姓金的气得日月不明,同我辞了出来,说他有神经病的。你们想此老好惹得吗?你一册诗文稿,一定给他扯破了。”秋水叹息道:“晦气晦气,只是他怎会到这家小印刷所来呢?”一鹄道:“这家印刷所,便是印戊戌杂志的。”秋水方始明白。幼凤、衣云等先辞了一鹄、秋水,走出报馆,各去分头办事。晚上衣云到环球书局,空冀介绍一位朋友相见,此人姓古号禹公,五短身材,紫糖色圆面盘,二十来岁,服装虽朴素不华,丰姿却朗爽照人。衣云和他交谈之下,知他虞山人,到上海来卖文,已三个多月。始初住在王散客家里,担任编辑。散客虽则礼贤下士,不待亏编辑员,无如他夫人十分严厉,散客出门公干,把编辑所大权,委他夫人管理。他夫人田家出身,把一辈子编辑员,当长工看待,往往见编辑员伏案构思,她认为打盹偷懒,把一柄鸡毛帚在写字台上乱拍一阵,吓得一个个编辑员,魂灵儿出窃,绝妙的文思,都从肛门里发泄出来。日常这样不堪其苦,各编辑员只有相率辞职。马空冀见禹公文才清隽,便聘任为编辑员。衣云、幼凤从此和禹公同事,相交既久,觉得禹公性格和善,很相与得来。三人便同住在定一里,日暮灯上,笑谈一室,笔阵纵横,倒也很不落寞。兔走鸟飞,时光迅速,不觉已是春去夏来。一天垂晚,三人踱到城隍庙游逛了一回,又抄到九亩地一家小酒店喝得半醉,各人胡乱吃下一碗面,便算夜饭。禹公会过钞,走出酒店,经过新明舞台门口,只见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衣云道:“今晚这里新排一本连台戏,叫做'地狱活现形',我们何不进去观光观光。”禹公、幼凤大家赞成,衣云即便买票入内。只见人头挤挤,空得不多几个位子。三人坐下包厢里,泡上一壶茶,说说谈谈,一回子新剧开场了,布置异常幽凄,灯光一律晕作惨绿色,看客个个心旌摇荡,好像身入地狱一般。须臾一声鬼啸,接演着一幕一幕的地狱情形,刀山剑树,铜柱油锅,剧旨无非把现世的疾苦,比较地狱的惨状,将"地狱印在人间"一句老话,来点化众生。 看客很有些觉悟,演到结尾一幕,大家不懂,你也摇摇头,说莫名其妙,我也咂咂舌,说不知所云。只见正中供一尊老郎菩萨,下面排列坐着几十个戏子。那戏子并不化装,一律穿着随身衣服。有人认识这班戏子,不仅新明一家的艺员,各剧场都有在内,莫非要演甚么五班会串,十班会串的玩意儿吗?话没说完,忽见一个解差似的,押着一个矮小侏儒的人,走到台前,其人獐头鼠目,哭丧着脸,眼眶下隐隐有泪痕,此情此景,活像一出苏三起解,所差苏三是女性,他一双脚,虽则窄窄银莲,不过三分像女性,当下走到老朗菩萨面前,倒身便拜,扑扑扑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像老妪拜罗汉似的,向众位戏子一个个挨次拜过去,口中又连声不绝道:“众位老板,饶我狗命。众位老板,譬如烧香。”那排列而坐的戏子,个个骨都着嘴,不则一声。其人拜罢,便想滑脚。内中一个戏子道:“喂!老兄,你慢慢跑,请你客串一出戏。”其人道:“我只会唱书,不会串戏,今天饶我小狗罢。”戏子道:“不行,请你串一出宋十回里的拿手戏。”说时,里面有人掇出一个马子放在其人面前道:“请你串一出宋江吃屎。”其人连忙捏着鼻子,哀哀不饶道:“对不起,从前是我拿手戏,吃屎吃惯的,现在一到上海,养尊处优,再吃不进,请求你们体念上天好生之德饶恕了我一个哀哀无告之民罢。”众戏子们听他说得可怜,也就此收科,只把个马子盖顶在他头上,问他道:“以后你认识戏子吗?”其人道:“认识认识。”又道:“你既认识戏子,懂得戏子两字,究竟怎样解释?”其人带哭带诉道:“戏子便是我的亲爷,今天戏弄戏弄我孩子,也是应该。,"众戏子听得,一哄笑了起来,打着道:“白说,儿哪!儿哪!你的父太多了。”其人当把一张千年不红的脸,微微一红,一扭颈子,马桶盖掉在地上,趁势一溜烟逃了。演到这里,幕立时垂下。看客大闹起来道:“这一幕算甚么戏?和戏单上的说明书,大不相同,叫我们看了莫名其土地堂咧。”这样子一唱百和,掌声如雷,逼不过,幕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台下一鞠躬道:“对不起诸公,这一幕,给一位本台当差的弄错了,把舞台多转了一转,将后台的情形,转到前台来。前台的正戏,翻变得在后台演唱。现在里面管台的,正和当差交涉,少停一回,重新转过来,接演观音大士,点化众生,请诸位多坐片刻,实在对不起。”看客才始明白,是舞台多转了一转的毛病。大家喝倒彩道:“荒唐荒唐。” 其中一客,和沈衣云坐在并排,却不喝倒彩,翻赞成刚才一出活剧,笑道:“此种活现形,难得瞧见,为了没有说明书,一辈子看不出剧中精彩。其实角儿很卖力。”衣云听得,当问那人道:“足下懂得戏情吗?”那人道:“他全本西厢记,统在我肚里。”衣云道:“可否请道其略?”那人道:“刚才矮小侏儒的主角,也是海上自名为大文豪的一人,姓名不详,专欢喜弄弄笔头,品花评戏,投登各小报出出风头。前几天在一张小报上,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起因为的评戏,那人做一篇文字,把戏子两字,解释错了,他说演剧的人为甚么叫戏子?因他起世祖师,困了妹子,所以叫做戏子。这样乱七八糟的附会着,莫怪全体戏子要动公愤,你想得罪他们的祖师那不了得,当下派代表去责问他。他还不肯认差,戏子为保全剧界名誉起见,开了一个全体大会,各人挖出两百块钱,抵当和那人蛮干,买出一个伏罪的人来,托此人动手,挖去他的两粒眼珠子。那人吓得显原形,缩在厕所里,七日七夜,不敢出门。后来挽人前往调和,总算戏子让步,让到刚才串演的程度为止。”衣云听得道:“原来如此,我方始明白,懂了戏情,简直后台的戏,比较前台来得有味。”那人道:“此种活剧,千年难得一见。” 正说时,台上又开演了。这回不过老套子,从滑油山里翻出花样,毫无精彩。衣云同幼凤、禹公无心再看,走出戏院子,一路回去,已是十二句钟,各自安睡。一宵易过,明日清晨,空冀任便来访,衣云把昨夜看的一幕活剧,详告空冀。空冀道:“戏子本来不好惹的,他们北方人,很有团结力,并且性子很爽快,说得道理不错他便佩服倒你五体投地,不在情理之中,他便沉下脸,不和你过去。我一位朋友牛八先生,上海评剧界很有些名望,前回尚且弄得下不下场。”衣云道:“牛八先生评剧,很有意思,怎会闹出笑话来呢?”空冀道:“他一天逛到第一舞台听柳瑞延唱空城计,当时舞台经理,问他柳老板的艺术,究竟怎样?牛八先生随口答道:'唱做别去论他,他天生成一张驴子脸,便不像诸葛亮。'经理尤老板,气得不做声。明天告知柳瑞延,柳瑞廷愤愤地去找到牛八先生,责问他道:'你是评剧家,不是星相家,你应该评我的艺术,不该评我的脸子。我的脸子长短,是爷娘制造的,本人无从改良起。照你说不像诸葛亮,好末请你绘一张诸葛的脸谱我瞧瞧,究竟圆的呢方的?'这几句话,说得牛八先生有口难分,只得向他担错拱手了事。你想戏子怎么好惹他!其实柳瑞延出名,长面驴,唱工做工一无足观,嗓音真像驴鸣一般,我一听便要头疼脑胀。牛八先生不批评他的艺术,只说他脸子,像不像诸葛亮,那就落了边际话,该受他诘责了。所以批评家,出言不可慎。古人云:驷不及舌。很有见地。”幼凤、禹公等大家说不差。衣云道:“我们一同出门去吧。”四人走出定一里。空冀、幼凤、禹公同往书局里办事。衣云去访汪绮云,径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原来汪绮云这天礼拜,不到公司里办公,正同醒狮妇士在寓中吃点心。衣云前已探望过他们几次,谈谈乡情,聊解寂寞。衣云那时等他们夫妇吃过点心,笑谈一阵,问起尤璧如、钱玉吾可有消息?绮云道:“璧如过夏便来,他和玉吾等合资数千元,想到上海来开办一家书局,正正当当出版几种学校参考书。这种办法。你的眼光如何?你也愿意加入一些股份吗?”衣云道:“我看办不发达的。上海出版正当书籍,非大资本不可,还是出版几种滑头书,好骗骗外行。”绮云道:“他们偏要出版正当书,反对滑头书。”衣云摇头道:“包蚀本。况且他们都是外行,我是没有资本加入,只有乐观其成。” 那时醒狮女士在旁插嘴道:“玉吾、璧如一到上海,胡调朋友更多了,你们好结一个猎艳团,日日夜夜去物色佳丽。”衣云道:“我不喜欢猎艳的,你别一网打尽,连我说在其内。”醒狮女士道:“你也不见得是柳下惠,你不喜欢,怎么......”绮云道:“你别冤枉人,衣云很规矩。”衣云道:“我不比璧如、玉吾,欢喜拈花惹草,你还记着璧如在航船上一回事吗?”醒狮听得,粉脸绯红,只有假作掠鬓。衣云又道:“醒狮女士,你说我不喜欢怎么?......指哪一回事?”醒狮女士道:“人家说你上海有个表......”绮云伸手把她嘴一按道:“别胡说乱道。”衣云道:“醒狮女士你别替我造谣言,我飘泊海上,枯寂如僧,没有你们双飞双宿的艳福。”醒狮女士道:“艳福很难。”衣云道:“总要像你们一对贤伉俪,才好算得艳福双修。醒狮女士两腮又飞上一朵红云,只把指头掠着鬓发,呆呆地回味她自己过去的情史。绮云拍她一下香肩道:“喂,你想甚么心事?”醒狮正想回话,忽听客堂内一片脚步声,醒狮便怔住了。正是:       时将纤手匀红脸,似有微词动绛唇。 不知绮云对夫人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话说绮云问他夫人想甚么心事?醒狮女士正待回话,忽闻客堂间内一片脚步声,推门一望,见是二房东华木斋,陪他夫人外出游逛。华夫人打扮得花枝招,飘然在前。木斋伛偻着身子,跟在后头。衣云那时,也在门隙偷觑一眼,只见个背影,惊诧道:“怎么花朵儿似的一位女郎,后面跟个男当差的呢?”醒狮女士推上了门,笑道:“你看错了,她们一对儿正式夫妻,而且爱情非常浓厚,你当他主仆,那真冤哉枉也。”衣云道:“咦,怎么年龄装饰,一些儿不相称呢?”绮云插嘴道:“何尝不相称,大概你只瞧他背影,好像那女的只十六七岁,其实男的四十开外,女的五十不足,年龄相差不远,只因装饰得一个如花如锦,一个又破又旧,彼此不免相形见绌了。”衣云道:“那真看不出。” 绮云道:“那人便是此间居停主人华木斋,身任某大公司经理,居家自奉十分俭约,终年不穿华服,不上馆子。公司在外白渡桥,他每天往返三四次,不论天晴落雨,不肯妄费分文车资。家里五个小儿,不肯雇个女佣相帮。一切粗细操作,都要木斋亲自动手。莫说别的,便是早上小儿替下一堆尿布,木斋不消夫人吩咐,蹲在自来水上洗涤,一块块洗涤干净,晾在天井里竹竿上,然后泡水淘米,买小菜,烧早饭,一桩一件,例行公事完毕,走向夫人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往公司办事去。像他这样子克勤克俭治家有方,便是当年朱柏庐夫子,也须甘拜下风。可是有一层莫名其妙,他对于夫人面上,不惜工本,替夫人装饰,引夫人游逛,鞠躬尽瘁,至死靡他。每天晚上回来,衣袖管里总像开着月中桂似的,摸出一件件甚么香水香油,绒线绒花,色色完备,应有尽有,这许多东西,他夫人又没叫他采办,木斋自发愿心,走遍一条昼锦里,一色一样,剔选回来,夫人有了不用,未免辜负他一番苦心,只得入时妆饰起来。每逢星期,木斋不到公司办事,伺奉在妆台傍边,斜着眼波,瞧夫人打扮梳洗,必至十分称心适意,才肯罢休。等到吃过早饭,跟随在夫人背后出游。自己只穿件布棉袍子,拖着抱着,带两个小儿,活像长随跟班一般。这也是他夫人前生敲穿木鱼,修下的福分,今生嫁着这位自甘为奴的丈夫。”衣云听得,笑了一阵。又问绮云,不知木斋常往那里游逛?绮云道:“我在游戏场里,碰见过多回,总见他们一个慢慢儿行,一个紧紧儿随。倘有风狂儿,称赞他夫人一声漂亮,木斋听得,笑逐颜开,如膺九锡,不懂他甚么心理。有一天,他和我随意谈天,说出一番理由来,更要令人发笑。他说:“可笑一辈子年轻子弟,欢喜到堂子里寻花问柳,弄到结果,化掉成千累万银子,讨个小老婆回来,捻酸吃醋,闹得沸泛盈天,这有甚么意味。我早把这个行径看穿了,女人不论老少,不论美丑,五官七窃,是相差不多,堂子里姑娘和家里老婆,有甚两样。所两样的,只不过些些装饰罢了。我有个譬方,女人好像件木器,一口柚木白漆大橱,假使用得年深月久白漆剥落,只消买四两油漆,加二两铅粉,调和了,把他塌刷一批,干了不是和新的一样吗!可惜普通人不懂这个方法,不知糟塌了多少好东西。’......当下我听得,暗暗好笑。他又道:'所以一个女人,也只消丈夫会得替她打扮,凭你年纪一把,总有三分风韵,走在路上,当面见着的人不响,背后望见的人,总要称赞一声漂亮,这和娶个新姨太太,有甚么两样。因此我抱定宗旨,不入堂子,不娶姬妾,有吃花酒碰麻将的钱,情愿用在内人身上,一场和十二块钱,买了花粉香油要用半年多咧。你道我的话对吗?'当时我胡他的调道:'一些儿不差,只是有一层,丈夫替夫人打扮,也要他夫人打扮得上,才觉事半功倍。打扮不上的夫人,凭你化钱替她搽脂擦粉,只觉得像个鲜妍活死人。’......他笑道:'知己之谈,像贱内,我不大替她十分打扮,已觉得风致嫣然,绰有余韵。'我听到这里,不知不觉,汗毛直竖。不能再说下去。” 衣云道:“此真所谓不顾旁人齿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醒狮女士插嘴道:“真正呕煞哉!一个人怎好比件木器家伙,他这样子精刮,也不必替夫人涂脂抹粉,索性一劳永逸,买半斤白漆,替夫人上下身涂了涂,不是永生永世是个新娘子么?”说得衣云、绮云全笑了。衣云对绮云道:“老哥,你位狮夫人,不消涂得白漆,何弗引她游戏场逛逛。”醒狮对衣云瞟了一眼道:“我出门游逛,不用人引导得。你们男子,怕要我引导咧。”衣云道:“当真我来了好几年,游戏场中不大熟悉。狮夫人今天请客,引我去逛逛新世界罢。”说时娘姨开饭来,三人吃过饭,当真踱到新世界逛去。狮夫人当先,买票引入里面,坐下自由厅畔品茗,说说谈谈,直至垂晚。果见华木斋夫妇,慢慢地在场子里踱来。衣云细细打量她年纪确在五十左右,面上浓涂腻抹,真像刷了白漆一般,额上纵横皱纹,亏得几根前留海遮没,一双文明小脚,摇摇摆摆,显出一种特殊婀娜来,令人一见作恶。绮云以同居关系,不得不招呼他坐下喝茶。衣云再不能耐,站起身来,往四处逛去。一回儿,在影剧场门口,碰见马空冀和另一少年,三人一同走影剧场。空冀介绍那少年姓吴,名逸梅,江阴人,也是一位青年著作家,寄寓海上,卖文为活。衣云当和逸梅扳谈一阵,觉得此人风流潇洒,胸无城府,两人一见如故,谈了一回,开映影戏。一时电炬齐灭,黑里,伸手不辨五指。这当儿,前排座位上,霍地伸过一只纤纤玉掌来,握住空冀的手,唤声:“妹妹,我们外边看魔术去罢。”空冀心里发怔,手里有数,又柔又滑的,一定是个女子,所以一缩不缩,尽让她拉。那女子觉得拉错了手,羞红着脸,一溜烟走出影剧场,空冀哪里肯舍,跟她出门。衣云、逸梅也跟了出来。空冀抢上一步,和那女子并肩徐行,经过亭子角边,电灯光下,回头对女郎细细一瞧,风貌虽不十分美艳,却还五官整齐,肌肤洁白,胖胖一张脸蛋,颔下有颗黑痣,倒也点缀得宜。全身装作女学生模样,长裙革覆,风度翩翩,空冀低低叫她一声:“好姊姊,慢慢跑。”那女子只管走,并不回顾。空冀又道:“好姊姊,你刚才不是拉我看魔术去吗?”女郎听得,偏一偏身子,对空冀瞟了一眼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空冀正想回话,后面奔上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叫那女郎姊姊;又道:“你怎么放我生,不同我一起走?”那女郎道:“暗地里找不着你呀。”说着搀了手,飘然而去。 空冀和衣云、逸梅已在一起,跟着兜了几个圈子,见他走出新世界,也跟出新世界来,亦步亦趋,直跟到居仁里,眼见他们敲门进内,把扇门砰的一声闭上。三人俳徊门外,再无留恋余地。正想返身出街,霍地两扇门又呀然而辟,透出一个笑吟吟的美人脸子来,低低道:“进来,坐坐不妨事的呀。”空冀猛听得这种声调,翻把一片热心,冷了一半,估量到这种举动,一定是个私娼。既是私娼,不该搭足架子。想到这里,一睬不睬她,翻身便走。逸梅还道:“空冀胆怯,自告奋勇,独往一深。”空冀不阻挡他,逸梅便掩了进去。空冀同衣云走过三四家门面,望见一盏门灯,写着菊云两字,心想菊云不是前回花国总统吗?听说早已嫁给一个戏子,怎么牌子还没取销?正想着里面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大姐来,忽把空冀一推道:“冤家,你来寻我则甚?”空冀一怔,见是从前奇侠楼那里的老四,惊诧道:“你怎会在这里?今天我却并不是来找你。”老四道:“你不来找我,探头探脑找哪一个?”空冀道:“我们往隔壁找个朋友。”老四嚷道:“好好,亏你白相这种地方,这里是咸......”空冀道:“不用你说,我找的是男朋友。”老四道:“男朋友女朋友,我也不来管你,碰得巧,见了我,何妨进来认认房间咧。”空冀道:“今天还有事,明儿叫你的堂唱。”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我也不巴望你叫我堂唱,你现在不比从前,有了新朋友,便用不着老朋友了。”空冀道:“你别这么说法,朋友总是老的好,明儿准定叫你,你别搭架子不来。”一边说,一边走出弄堂,各自雇车回去不提。光阴迅速,已过两个多月。一天垂晚,吴逸梅匆匆来访沈衣云、马空冀,同到他仁元里寓所叙谈。逸梅道:“今天不瞒二位说,敝寓新迁移,特地嘱咐内人烧几色菜,请请二位老友。”空冀道:“失礼失礼,怎么你乔迁,我一无所知,尊夫人还是几时到申的呀?一向没有见过,今天非得见见不行。”逸梅面上红了一红,停回又来一位朋友,也是逸梅至好,扬州人,名叫章青铜,生得身长玉立,很英挺的一位青年。空冀素来熟悉,彼此招呼坐下。空冀问青桐现在何处办事,青桐说:“在快活园里编辑书报。”又问府上住那里,青桐说:“家眷在扬州,自己住在亲戚家里。”正说时,逸梅招呼坐席,一位小大姐迭连搬出六七色小菜,空冀道:“不敢当,叨扰你郇厨盛馔,害你们嫂夫人忙了一日,我们像蝗虫般飞来一凑,真过意不去。”逸梅道:“彼此老友,何必客套。 老实说,我非老友不请。”青桐道:“逸梅兄,你既然这们说,我有个请求,你也须依我。彼此既不客气,嫂夫人请出来同席何妨。”逸梅走进灶下,一回儿出来说,她怕难为情,我们还是先吃。说着斟上一巡酒,各人呷酒吃菜,连声称赞美馔佳肴。青桐酒量很窄,连饮几杯,不觉有些酒意,对逸梅道:“今天嫂夫人不出席,终觉使我们不能尽欢。”空冀、衣云也和着他道:“不错,在理应该见见。青桐兄,还是请你做代表,去相请一请罢。”青桐答应着,当真走向里房,请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来。衣云、空冀见了各吃一惊,暗自寻思:“这位吴夫人,好像面熟得很。再细细一相,胖胖一张脸儿,颔下有粒痣,猛忆及上回在新世界影戏场拉错手的那人。”衣云记忆更强,拉拉空冀衣角道:“老兄你还认得吴夫人吗?”空冀努努嘴叫他别响。青桐和那女子,从前也有一面之缘,今天再见,也在那里寻思,面子上只得叫声吴夫人,请她坐下。那女子十分矜持,竭力摹仿大家气派,无如浪漫惯了,终不免露出轻狂。逸梅面上讪讪的,只管捧壶敬酒。空冀夺下酒壶,敬吴夫人一杯,谢声叨扰。那女子偏偏身子,回声不敢当。青桐、衣云,也学样各敬一杯,那女子不喝,逸梅代喝了。一回子席散,青桐老大有些酒意,拉住逸梅,低低问道:“老哥,你那位夫人,我很面善,怕是你新近结合的吗?”逸梅本来性子爽直,胸无城府,便直言不讳道:“的确新欢。第一次认识她,还是空冀、衣云送我到居仁里进他们口,后来做了几度入幕之宾,不免为情丝袅住,今天还是第三朝同居,特地请请诸位老友。”青桐对空冀衣云招招手,空冀等走上前去,问他话说甚么?青桐道:“二位还认识吴夫人吗?”空冀道:“怎么不认识。”逸梅当把结合情形,约略讲了一遍。空冀道:“想不到你和她缘法这么好,一见面即发生关系,弄到组织香巢,鹣鲽同居,却也意想不到。”逸梅道:“也叫没法,被情丝缚着,无从摆脱罢了。”青桐苦劝逸梅一番说:“老弟到海上来卖文鬻稿,金钱来处不易,何犯弄到肝脑堕地。况且此类女子,目的全在金钱,朝秦暮楚,毫无爱情,你初到海上,不知其细,我们忝属老友,不得不进此忠告,你将来到了一堕落,便来不及了。”逸梅很以为是,只道木已成舟,无法解决。青桐道:“悬崖勒马,也未始不可。怕你没有大彻大悟的决心罢了。”逸梅默然半晌。青桐又对空冀说:“老哥,你道我的话对吗?我们既蒙逸梅兄引为知己,不能不披肝沥胆,苦言相告。便是逸梅兄动气,我也顾不得他。”空冀道:“极是。然而逸梅兄正打得火热,你老哥这番话,未免话非其时罢。”青桐不响。逸梅道:“我也知这件事不该做,只觉心无主宰,好像驾舟海洋,罡风一起,失却橹柁作用,只有趁艘船,随风飘泊吧。”青桐冷冷的道:“那也叫旁观者无所施其技。老弟,在我眼里看来,灭顶之祸,便在眼前。” 空冀听青桐肯这样爽爽快快的说,不觉心中起敬,当下又谈了一回,各自回去不提。只过得两个多月,空冀又在路上碰见逸梅,愁眉苦脸,独自踽踽闲行。空冀招呼他,拉他到西施茶楼茗话。逸梅不待空冀动问,便道:“我和老二已拆散了。”空冀一怔,问:“老二是谁呀?”逸梅道:“便是居仁里那常熟老二,前月和我同居的。”空冀道:“哦,怎么这样快法呢?”逸梅叹口气道:“古人说:'得之易,失之亦易',一些儿不错,讲起那人,真岂有此理。”空冀说:“那要请道其详。”逸梅道:“我和她结合的一番书,你也亲眼目睹,不用说起。 自从组织小家庭以后,起初她爱情也还专一,彼此出入必偕,形影不离。我正自庆得人,为好肯扫尽铅华,一心向我,我也死心塌地的守在家里,埋头著作,把卖稿所得润资,完全交付于她,简直当她是个贤内助一般。不料她浪漫惯了,生性喜动厌静,一个月以后,往往独自游逛,置我于度外,我那里忍得住,和她好好说说,总是冷脸相向。有时还哭着吵着,我弄得湿手捏干面,洒脱不来。不得已去请章青桐来劝解劝解她,幸亏青桐会得在她面前用出一种柔软工夫来,把她压制得伏伏帖帖,不和我多吵。从此以后,我每有争吵,便去请青桐,青桐一到,和平无事。只是青桐一走,她对我便冷脸如冰,我也无可如何。一天友人来约我叉麻将,我拉她同去,她只不肯走,我便独自去叉,直叉到晚上十二点钟,回来在窗子里望望,电灯火还没有熄,敲门入内,只见她和青桐相对坐着,青桐迎上来说:'你嫂夫人正在光火,特地来找我,正要同来寻你,你怎么叉麻将叉到这时候,未免使嫂夫人冷静失欢。’我道:'对不起老友,半夜三更,扰你清梦。'青桐也就谦逊了一回走了。隔下三四天,青桐约我到无锡游逛,我问老二去吗,老二没口子应着去的。当下三个人到得无锡,开两个房间,住下一宵。第二天到各处名胜游逛,归来已是垂晚。青桐忽的想起上海一件未了之事,非趁夜车回沪不可。老二还不肯动身,青桐只得先跑。第二日老二说要回常熟娘家,便在无锡趁小轮船去。当时我不放心,送她到轮埠,她叫我先回上海,我含糊着,吩咐她早日回申,她一口允承。那晚我仍宿在原旅馆,隔日又碰见了两个朋友,留住一天。吃过夜饭,同往新世界看影戏。那里料得到在影戏场碰见两个人,喁喁切切,有说有话,使我惊魂不定。你道那两人是谁?便是老二和章青桐。起初我还认作眼花,等到休息时间,在背后细细一认,何尝不是。不过青桐戴了一副蓝色眼镜,老二不髻而辫,新穿上件软缎夹袄。我这一气,气得眼花撩乱。当时我的朋友见我惘惘若有所失,很觉诧异。我老实告诉他一番话,我那朋友很抱不平,便替我去侦探,一回儿到旅馆里来报告,说他们两人住在无锡饭店。一房安宿,俨如夫妇,我气得无话可说。那朋友很愿意帮我忙,去和他们为难。我笑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她既不愿意跟我,只索随她的便。’我那朋友,愤愤道:'无论如何,青桐是你至交,不该为鬼为蜮,来剪你的边儿。'我说:“现在世界,交道也谈不到了,算我瞎了眼睛,交朋友交着此人。'那晚懊丧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上海,等下三四天不见老二回来,把箱子大橱翻翻,空空如也。原来她早有准备,从此一蜚冲天,杳如黄鹤。我也便迁居到鸿升里十号,你道这件事骇乎不骇?”空冀听得,叹口气道:“想不到青桐这样一个外君子内小人的朋友,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心里怀着鬼胎,不顾廉耻,夺人所好,不知现在哪里?你见过他吗?”逸梅道:“此事发生已将半月,老二从没见过,青桐见过一面,他见了我,慌慌张张,只作没有看见,我也再不愿招呼他了。大概他们俩同居在一块儿,他从前劝我觉悟,骂我堕落,说老二杨花水性,是块咸肉,现在自己也要亲尝亲尝那块咸肉味儿了。哈哈,天下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真一些儿不差。”空冀道:“可笑之至。青桐人格,从此扫地。我见他时,非痛骂他一顿不行。”逸梅道:“简直不屑和他交谈。”两人嗟叹一回,也就分别。又过几天,空冀同衣云两人,在介眉里四十一号汪绮云家午餐,忽的客堂间里闯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长短相仿,高声问道:“这里人呢?可是有房屋分租吗?”楼上华木斋夫人走下楼来接洽道:“房子有的,只楼上一个客堂间,不知你们够不够?”那人没有回答,厢房里空冀走出,叫声:“青桐兄,可是你陪吴夫人来寻房子吗?”青桐和老二顿时一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空冀那里肯饶他,笑嘻嘻说:“这里房子很狭窄,怕不中逸梅伉俪的意,我友人那里有个大厢房出借,要宽敞很多。青桐你领吴夫人去瞧瞧,不知合意不合意?”青桐镇静道,还道空冀没有知晓他们的秘密,讪讪道:“还是等逸梅自己来看罢。”空冀道:“说起逸梅,我一个多月没见了,不知他怎样忙法?青桐兄,你今天可是在他家里来吗?”青桐含糊着道:“是的,在他家里。”说着便想走出。 空冀道:“我那朋友的空屋,离此不远,你不妨陪吴夫人去看看。”青桐推却道:“我今天有些小事,想不陪他去看了,让逸梅自己去看罢。”空冀拉着青桐,边说边走道:“我们一同陪他去,看逸梅老友面上,劳些神也不要紧。”青桐只道空冀好意,一时滑脚不来,只得跟着走。三人径到鸿升里十号梅迁的寓所,青桐道:“怎么不帖召租呀?”空冀道:“我那朋友非熟人不借,所以不帖召租,我们只管去看了再说。”三人塞进里面,那时楼下厢房里转出一个人来,对三人望了一望怔住了,此人非他,便是吴逸梅。青桐已知上当,顿时面色发紫,两张嘴唇皮颤了几颤,只说不出话来。老二眼快,一溜烟退出门去。空冀假作痴呆道:“逸梅兄,你怎么先在这里,也来看房子么?”逸梅莫名其妙,只说我搬来已多时了。空冀道:“咦,你怎么说嫂夫人不是在外面寻房子么?我刚在介眉里碰见青桐兄陪着她,说你要乔迁,不是有这回事么?”逸梅一声冷笑,青桐面上忽红忽白,再站不住。逸梅不免发牢骚道:“我没甚么夫人在外面寻房子,从前那常熟老二,本来是块咸肉,人人好嗅嗅咂咂的,现在早和我脱离关系,不知又被那一个不要脸的东西衔去了。”青桐见不是话,翻身便跑。 空冀还在后面叫住他道:“青桐兄,你往那里去?”青桐一响不响,空冀哈哈大笑道:“今天好算上我的当了。”逸梅问究竟怎么一回事?空冀说个详细,相与拊掌。逸梅道:“空冀兄,你也算恶作剧到极点了。他不知要怎生埋怨你咧。” 空冀说:“我真不怕他,瞧他用甚么手段来报复。”两人又说笑了一回,空冀仍回介眉里,和衣云说知,也笑作一团。日后章青桐秘密窟租在亦寿里,和介眉里对弄。一天垂晚,空冀、衣云在弄口烟纸店兑一块钱角子,忽见青桐身上穿得衣冠楚楚,手里捧着香烛纸马长绽元宝等许多东西。空冀还不肯饶他,恭恭敬敬招呼他,叫他一声:“青桐兄!”羞得他面色发紫,少个地孔钻钻。后来一调查,方知老二生病在床,青桐像孝子事亲一般,伺奉汤花,寝食俱废,正弄得肝脑堕地。后来生病好了,爱情格外增厚。青桐居然出面当她夫人一般看待,交际中带进带出,逢人介绍,总说内子内人。人家称她章夫人,嫂夫人,老二受之不辞。一天海上小说家毕生司借近西饭店结婚,空冀去贺喜,见老二粉妆玉琢,伴着新娘子,顾盼生姿,洋洋得意。毕生司和青桐表亲,新娘子见礼,叫老二一声表嫂。老二扯扯袖管,弯弯身子,心里快活得甚么似的。这也是青桐交的一步内助运。老二跟逸梅不安于室,跟青桐死心塌地。其间月下老人自有道理。有人说逸梅虽是个小白脸,身体及不来青桐英传壮,青桐自有别的好处给老二,满足老二的欲望,所以老二不作他想。这个说数,只有老二心里明白,做书的无从证实起,只好存为疑案。闲言休表,再说沈衣云,因洪幼凤夫人月仙女士,放年假过沪,留他在定一里寓所吃午饭。衣云表妹琼秋女士适在海上,便算琼秋主人,自己烧了几色小菜,男女团团围坐着一桌子。其中幼凤夫妇外,有古禹公、马空冀等,都是熟人。正在吃喝的当儿,外边邮差送进一封快信来。月仙女士眼快,一瞧是洪幼凤的,发信人松江钱仪凤,心中无端起了个疑团。幼凤忙把那封信塞在袋里,吃罢饭,拉拉衣云袖角,同到里面亭子间里。幼凤发急道:“今天那封信,已给内务部撞破,怎生弥补过去呢?”衣云也替他着急,两人思索了一回,仍旧幼凤自己想出个法子,把原信笺抽出,另外依照笔迹,写一张大大方方的信笺,插入函中,封好塞在袋里,走出房间,视若无事。停回月仙女士和幼凤对坐在厢房里闲谈,想起仪凤一封信,月仙问道:“幼凤,钱仪凤写信你有些甚么事?”幼凤冷冷道:“我也不知她。”月仙笑吟吟道:“你许我开拆你那封信吗?”幼凤道:“怎么不许,你尽管看去。”说着,摸出信来,授给月仙。月仙拆开一看,笑道:“哦,她要叫你改改课卷,拜你做老师,没有甚么事,也值得寄快信。”幼凤夺回,装假看了一遍,搁在桌傍。月仙对幼凤赔个罪道:“在理我不该看你信,我看你信,便是因为心上起了一点疑点。大凡这疑点足以破坏我们俩的爱情,我不该发生此疑点,对于你很抱歉忱的一回事,要你原谅。”幼凤嘴上含糊着,心中暗暗喊声惭愧,她这样开诚相见,我不该把虚伪对她。只是又不好和盘托出,如之奈何。发了一回怔。晚上同回松江不提。 过了星期,已是岁尾残年。衣云收到月仙女士的信,说幼凤患肺病甚剧,年内不克到申,新年几天,请衣云到松江逛逛。衣云过得残年,当真往松江探望幼凤,见了面,大吃一惊,只觉幼凤换了个样子,面色灰白,双颧突出,形神十分憔悴,体态百般委顿,虽未上床,坐在藤椅子里,活像一架在枯骨模型。月仙女士伺奉在在侧,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衣云安定惊心,问他病状。幼凤嗓音已哑,衣云凑上耳朵,听他嘤嘤细语道:“我的病,确是肺痨,已到第三时期,嗓音已失,肺管已坏,虽有卢扁无能为力,怕离死期不远。承你老友,特来探视,还得相见一面。其他海上诸友,今生没缘再见的了。”衣云骤闻此语,悲从中来,忍着酸泪,安慰他一番。幼凤摇头道:“自病自知,希望已绝。我自己有数,跨到死的途径上去,只消一举步之劳,并不为难。便是我心里,也一些不怕儿。所可虑的,我死之后,两位老母和妻子,不知将来怎生过活,未免心中悬悬耳。”说着,滴下几点眼泪。衣云忍不住,也泪盈于睫。 幼凤接着牙根一咬道:“那也顾不得了,想我半世卖文,不能庇家荫室,长使母冻妻饥,便是活在世上,也负疚良深。现在脱离人世,别无愿望,只求阎罗王来生不再使我做个文人,备尝千般苦况。”衣云听得,十分悲感,只管别转头去垂泪。月仙女士早哭得泪眼枯涸,惨然说道:“沈先生,你瞧幼凤的病,可是不要紧的么?他自己胆小煞了,其实都是医生吓吓人罢了。”衣云和着月仙道:“不差。我看也无妨害,肺痨决不致于,大概肺气不宣,声带受热发炎,不要紧的,你放宽些心。”幼凤一声苦笑,默然半晌。月仙拉拉衣云衫角,走到房外,带哭带诉道:“沈先生,幼凤的病总难好了,叫我哪里挑得下这副千斤重担。你想上有二老,下有两小,谁不靠他吃喝。他一撒手,家里又没分文积蓄,一家五口,惟有束手待毙,唉,叫我哪里维持得下这个残局呢?”衣云问他吃谁的药?医生怎样说法?月仙摇头道:“医生早回绝了,说他肺痨已到第三时期,药力无济于事。”衣云叹口气道:“怎么老友半月不见,一病至此。” 月仙道:“他肺痨起了好几年,这回一发不可收拾,却非意想所及。”衣云道:“何弗请西医来看看,不知可有法想?”月仙道:“西医早请过,打过几针,喝下不少药水,一无效力。据说肺管已破,肺叶已腐,难有生望。”衣云默然半晌,房里跳出个小儿来,扯扯月仙前裾道:“妈妈,爸爸叫你里边去。”月仙仍和衣云走进房里,幼凤招衣云坐下一旁,指指写字台上,衣云一望见一册词稿,题名《凤子词》,看了一遍,凄馨动人。幼凤又低低道:“这篇序文,还是前几天做成,你瞧一些儿不像将死的人手笔。”衣云惨然不欢,幼凤又道:“想我一生,虽只活得二十二岁,然已尝遍世味,勘破世情,天下最难打破的第一关,便是男女间的爱情,假使爱情一误用,死神便跟着你走,他无论如何,不肯轻放你过门,凭你具大智慧大神通,跳不过他的手心底,非死不可。”衣云深知幼凤有感而发,安慰他道:“你身体要紧,无论甚么重要心事,暂时抛撇,等身子好了再想。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只巴望自己身体好,是第一要义。”幼凤惨笑着道:“要我病好,除非请聊斋上说的陆判官来,替我换掉一个肺。”衣云也不免笑了一声,估量他病势十分沉重,医药无能为力,只得宽慰他一番,辞别出门。当日乘车回沪,告知空冀、禹公等,同声悲叹不已。 过了正月,衣云写信去问病状,月仙女士回函说,尚无变化。又过一个月,耗音到申,说洪幼凤已赴玉楼之召,朋侪同声悲悼。衣云赴松江吊唁,只闻一片哀音,惊心惨目。堂上二母,哭得老泪滂沱。月仙女士屡次寻死,给邻家拉去劝尉,不在尸帏之内。只有幼凤儿子,年方六岁,依然戏嬉憨跳。见衣云在帏外叩拜,他在帏内透出一张小脸来,对衣云笑笑,招招手说:“伯伯来看我的爸爸咧,拧他也不响了。”衣云忍着泪,转到帏内一望,只见板门上挺着几根尸骨,不成人像,那小儿嬉嬉笑着,把幼凤面上那块布一揭道:“伯伯你瞧,我爸爸的眼睛,怎么只管张着,一煞也不煞的呀?”衣云只见骷髅似的目眶突出,两只眸子,当真张着,灰白的一口牙齿,也露出唇外,不忍卒睹。那小儿拍拍小手道:“我的爸爸,以后再不打我了。”衣云洒下几滴酸泪,也就退出尸帏,和两位老太太谈了几句话,辞别出门。走过三四家门面,只见路上两三个妇人,手提几串纸绽,也来吊唁幼凤,大概都是乡邻。又见一家墙门首,站着一位二六七岁的姑娘,眼眶红红的,对着路人手里提的纸锭,只管发怔。衣云不认识是谁家闺秀,只觉风貌娟秀,楚楚可怜。一路走过,径到火车站,乘车回沪。过得几天,海上一辈子幼凤的文字交,发起替幼凤募集一笔遗孤赡养费,汇到松江。衣云、空冀等,也凑集了百十块钱寄去。然而杯水车薪,也无济于事。隔下一个多月,又来一讯,说月仙女士也随幼凤下世了。海上凡知幼凤其人者,没一个不同声悼惜。正是:       枉负茧丝知几许,争教红粉不成灰。 不知月仙女士死后怎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话说幼凤死后不到一月,夫人月仙女士也因悲伤过度,香销玉殒。消息传到海上,好事者大家说他们同命鸳鸯,世所罕觏。尤其是海上一辈子小说家,当他们艳事争传,更把幼凤生前的作品,平空提高起来,在报章杂志上,批评他甚么清才隽永,妙笔回环,王实甫再世,曹雪芹复生,说得天花乱坠。可惜幼凤已死,只好在九泉之下,感激他们的盛情。更有人学着幼凤笔路,句摹字拟,杂凑成章,署上个"幼凤遗"的名字,售给书贾,润资加倍,不知者还道幼凤生前积稿。晓得这玩意儿的,也大家称赞他一声"洪派小说家。”谁想幼凤一世清苦,死后挑发了那洪派小说家,利市十倍,大概也是幼凤生前积下阴,不让子孙发展,专挑那人享受。闲言休表。自从幼凤死后成名以来,海上书贾,争先恐后的把幼凤遗著披露。衣云一天见一册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贵名是个"疟"字,猛然想起这篇小说,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未免可笑已极。不觉悲叹一回。那时忽接邮差送来一封书信,衣云一看是乡间钱玉吾寄的。信上说,不久同尤璧如到申。此番抵当常住海上,做番事业。衣云不胜欢喜,明日早上到绮云寓中,告知绮云夫妇,也很欢迎。衣云那天垂晚,在书局里接到个女子口音的电话,问他可是是琼秋表妹,回说:“不是,你猜错了,你大概心上只有个琼秋,再想想看,我究竟是谁?”衣云惊诧道:“奇哉,你倒底是谁,我向来没有女朋友,怕你打错了。”那边说:“我怎会打错,你自己猜错了,你再平心想想,除琼秋外,还有第二个从小认识的人吗?”衣云心中一怔,私村从小认识,舍陆湘林外有谁呢?当又问道:“你不是九寿里打来么?”回说是的。衣云道:“那么你是湘林妹妹,你几时到的?”那边道:“你来九寿里再说吧。”衣云道:“我立刻便来。”说罢挂上听机,心中思潮起落不定,想到湘林,已分别四年,此来不知怎生责备我。自己一身飘泊,依然故我,见面时把甚么话去安慰她呢?不觉惶恐万状,汗颜无地。习静了一回,把颗跳荡的心,按捺住了,整整衣冠,走出编辑所,要想径到九寿里,走了一程,又折回定一里舅父寓所。琼秋问道:“云哥,怎么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呀。”衣云道:“抵当去访位朋友,乘便回来坐坐。”说罢无精打采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光景,慢吞吞踱出门去,走到九寿里陆啸云宅,不见主人,只见几位娘姨丫头,内中有个湘林带来的秋菊,还认得衣云,迎着说:“云少爷,好久不见了,小姐刚同姨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她和我说,你来请你坐坐,她就来的。”衣云坐在厢房里,秋菊倒茶敬烟。 衣云问几时到申?秋菊回说昨天刚到。又问小姐一人来的呢,全家来的?秋菊说:“老爷回家同来的。”又问老爷呢?回说老爷早上出门,没回来过。 衣云坐守了好一回,天色已暗,只不见湘林回来,只得辞了出来,回家晚餐。明日清晨,再去访她,说同姨娘进香天竺,趁早车到杭州去了,要耽搁两三天才回来。衣云又扑个空,心中十分闷损。晚上空冀拉他同到居仁里菊云房间,找老四打诨。衣云已好久不见老四,当和老四说笑道:“你的身坯格外肥胖了,不知又装进了几多脂肪。”老四翻着白眼道:“你总没好话的。”空冀接嘴道:“九雌十雄,油水越足越好,他没有说错你呀。”老四要拧空冀,房门外走进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打扮得清清洁洁,对空冀偏偏身子,叫声:“马大少,常久弗见哉。”空冀认得她叫嘉兴老大,上海老鸨中,算得个魁首,经手嫁过十来个倌人,多数嫁给富商豪贾,军阀伟人,身价一万八千,在这里面着实捞到一票钱。堂子里倌人阿姐,谁不趋奉她,当她是个天上福星。空冀还是叫福祥里慧贞那时认得她。老大见空冀手面很阔,朋友很多,眼里也有他一个人。当下空冀问她生意怎样好法?老大微微叹口气道:“现在做这行生意,一天难一天了。这里自从副总统老四出嫁以后,生意一节清一节,到端阳,我想就此收场。吃这碗饭也吃得怕了。”空冀道:“你们老前辈一个个走完之后,只剩些新出道的做手,总也不会得服伺客人,要使客人大大扫兴。”老大道:“那也不见得,像老四的手面,也不推扳。”老四接嘴道:“我是一点弗懂敷衍客人格,弗知要那能才称你马大少的心。”说着秋波对空冀一瞟,空冀乘势把她一拖拖到怀里。老大搭讪着跑了。衣云一人觉得没趣,要想先走。空冀道:“我替你请个同乡来,包你不寂寞。”老四便去端上只多盛盘,空冀写张局票发出,一回儿走进个明眸皓齿,天仙化人的女子来,一见衣云瓠犀微露,叫声:“沈大少,怎么好久不见了?今天难得想着我。”衣云见是凌菊芬,打量她一下,啧啧赞赏道:“凌菊芬,你生得益发苗条了。”凌菊芬不响,坐下衣云一傍。空冀也道:“红姑娘毕竟不错。”凌菊芬秋波一转道:“马大少包荒点,我一径老样子,有啥红弗红。承你称赞,是弗敢当格。”一壁说一壁握着衣云的手,衣云觉得受宠若惊,面上微红。空冀又道:“凌菊芬,你还记得在奇侠楼那里做拖鼻涕小囡吗?只有得几时,长得这样子漂亮。”凌菊芬羞着不响。老四道:“实在是阿金娘会得替她修饰,一手把她漂成功的。”说时,问阿金娘可在生意上?凌菊芬道:“杭州去了。”老四又问:“老阿宝怎么不跟?”凌菊芬说:“在房间里发寒热。”衣云当敬她一支香烟,凌菊芬推说不吸。又道:“先生没来,不唱了。”衣云道:“你的《马前泼水》上回听过了,不必再唱,和你谈谈乡情罢。你姨夫尤璧如不久要来上海。那个小白脸钱玉吾也要同来。隔天我领他来,你欢迎吗?”凌菊芬说:“姨夫你别领他来,我很难为情见他。钱玉吾尽管同他来坐坐。”衣云笑道:“等钱玉吾来,我替你做个媒,喝杯喜酒好吗?”凌菊芬把衣云的手一捻道:“别替我瞎三话四。”衣云道:“并不和你瞎说,像这样子花朵儿一般的年纪,能有几年,总要好好嫁个人,有了归宿,才是道理。”凌菊芬默然半晌。老四插嘴道:“平常人真讨她不起咧,阿金娘当她一件宝贝,人家转她念头的不知有多少,都给阿金娘吓退了,她将来不知要嫁给大总统呢皇帝?”凌菊芬道:“四阿姨,你弗要乱话三千,我今生今世弗嫁人的了。”老四冷笑一声道:“吓!弗嫁人,怕不由你做主,把汽车送你出门。” 凌菊芬羞答答不做声,一回儿有人来转局,说王到一苹香,老四催着她道:“去罢,王大人要心焦的。”凌菊芬只不肯走,又和衣云切切私语了一刻多钟,免不得挨步下楼,衣云见空冀还没去志,独自先归。这里马空冀和老四不免叙叙旧欢,过一点钟,两人悄悄去开了一苹香九号,当闻隔室十号里,牌声劈拍,笑语喧哗。空冀在壁子上找个小洞张张,见里面一桌麻将,四人仪表非凡,沙发上坐着两人,和两个倌人腻着,其中一人,便是凌菊芬。空冀告知老四,老四张了一张说:“哦,我道是谁,便是王大人一批朋友,他们这里常包房间,叉麻将的有两位,便是王蕴华兄弟。沙发内一个姓邓,一个姓张,都是我们老客人。那王蕴华做凌菊芬也可以的了。第一回梳栊,首饰一项,也化掉动万块钱。单单一副金刚钻镯子,要七千多,也算阔极阔极。”空冀道:“横竖那批军阀的钱,都是抢来的。一万两万,不在他们心上。”老四道:“挑发了凌菊芬,将来总须嫁给王蕴华。我听嘉兴老大说,那边已在提议条件,大约不久将成事实。那姓邓的,也有二三百万家私。说也好笑,前几年外国回来,和他老子,同日娶亲,娶的人家两姊妹。不过他爷已七十多岁,娶那妹子做小。儿子娶那姊姊作正室。姊妹俩面庞丝毫没两样,还是双胞胎生的。现在听说都生了儿子。你想七十岁老头会得生养,不是奇闻吗?外人说他儿子体惜老父,两个小孩,一手包办的。这句话不是笑话吗?”空冀道:“当真是笑话。”说着拉了老四,登床安宿。看官还记得本书第二集里说的两枝活手杖吗?当初邓雪斋父子各得一杖,当他活宝一般。现在果然两枝手杖各生了一枝小手杖出世,父子们欢喜不尽,视为天上玉麟。不过邓宾才当初,反对多妻制度的,现在也随便变迁。自从娶了那枝活手杖之后,连纳了两位小星,尤其最爱一位三姨太太。那三姨太太的出身,在本书里早已叙过,是个荐头店要送去的大姐。那大姐非她,便是钱玉吾老相好,在南溟庄闯乡村捉牙虫的玉凤。前年玉吾到沪,曾见一面,当时尚未收房,现在装玉琢,早已换了个模样。宾才金枝玉叶般看待她,也是她一步幸运。邓宾才和王蕴华朋友,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一苹香十号房间,那批军阀伟人常包着,无夕不是花天酒地。王蕴华从前掌过兵权,名重一时,现在养晦海上,醇酒妇人,聊以自遣。一年以来,在堂子里征歌选色,选到凌菊芬这样个人才,也心满意足了。本想早日迎归桃叶,所怕阃威严厉。加着堂上不准纳妾,所以好事未谐,尚在疏通期内。这是王蕴华一边的事,作者表过不提。再说第二天,马空冀清早起身,算开房间帐先跑。老四睡到午晌起身,梳洗一番,走出房间,碰见凌菊芬也在十号走出,彼此相见一笑,走下楼来,分道回去。老四回到居仁里菊云房间,给嘉兴老大一眼瞥见,说笑他道:“老四,昨夜里辛苦哉,碰着老朋友窝心。”老四啐了一口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在小姊妹那里叉麻将。”老大道:“真人门前,说甚么假话,眼腔子上招牌也高挂着咧。”老四只不做声,一回子吃过饭,嘉兴老大到小花园凌菊芬那里一趟,回来和老四说道:“凌菊芬嫁王蕴华的事,现在统统说好,身价八千,从前挣的首饰,一件不带过去。王大人检的初十好日子,初十须要来接人,凌菊芬已差人到乡下叫亲爷娘上来。他们乡下人见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有不答应之理。这件事大概十有九成了。”老四道:“那要贺贺你老大咧,又有媒人钱进门了。王大人手面很阔,此番一定好发注小财。”老大笑笑道:“你和凌菊芬很要好,初十也该送送她。王大人那边,不无有些好处。”老四道:“当然要去的,今天不是初八,明天我想去买几件梳妆台上的纹银小摆设送她,她小囡脾气,一定很欢喜。”老大道:“也好。”老四又道:“老大,你以前不知做了几次媒人。”老大道:“我也记不清楚,最阔要算桂云老七,嫁给北京周二老爷,身价一万,我媒人钱也一千多咧。最有趣,要算清和坊宝琴那里的金珠老二,嫁给苏州小陆,我替他一手经理,想出种种挖空心思的方法,弥补得一无痕迹,后来陆少也谢我不少媒人钱。”老四问道:“你想出些甚么方法呢?”老大笑了笑道:“说来话长,那金珠老二,是苏州落乡福熙镇上人,她早有了人家,出嫁前两天,她爷来拉她下乡,她抵死不肯,我劝她回去做了亲再见机行事。哪知她嫁到男家歇不多几天,便溜到上海来,哭着吵着,说乡下住不惯,要我替她想法,休退那头亲事,钱不论多少,小陆肯替她拿出。我又当面问了小陆,小陆一口应承,要讨老二。那时我便替他穷思极想,刚巧我有一位讨人老七,新死在生意上,面孔和金珠老二相差不多,我一时触机,冒一冒险,便把老七那口棺材,送到金珠老二男家,只说金珠已死,还怕他们不信,造出许多鬼话,说金珠是给当地城隍神捉去做夫人的。隔了几天,我还当真塑了个像,送到他们那里南溟庄,和城隍神结婚,哄动一时,简直没一个人不相信这件事,便隐瞒了过去。虽则也化上一千多银子,究竟少数,你道这件事干得有趣不有趣。”老四道:“也算你海胆,敢把死人去触一触当,真亏你想得出,不知现在那金珠呢?”老大道:“听说在小陆那里养了个儿子,又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老四又道:“算你本领大,可惜生意上几个有名倌人嫁完了。”老大道:“一个一个嫁,一批一批生出来,那里嫁得完。只怕讨的人少,不肯化钱。”老四道:“我也请你做做媒。”老大嘴一披道:“你要嫁人吗?你只好嫁个红头阿三,两个铜版身价,媒人钱倒要你一根大英牌。”老四把老大一推道:“触霉头。少替我嚼嚼罢。” 到得初十,老四一清早起身,梳洗一番,换套新衣,打扮得如花如锦,出门到杨庆和卖了几件小摆设,径到小花园,走进凌菊芬房间,老大和阿金娘笑迎着,在大房间坐下,老四问小阿囡呢?阿金娘嘴努努,说在小房间里。老四走去张张,见凌菊芬正和娘老子讲话,泪痕满面,带哭带诉。老四不去听她,退出和阿金娘说:“小阿囡真做得出,今天嫁老公,也会哭哭啼啼。”阿金娘冷冷道:“不要说起,我真一场空。她见亲爷娘心酸煞哉,其实我比她亲爷娘疼过十万倍咧。平常一颗心那一刻不在她身上,她到今日之下,一些没我眼里。老实说句话,她没有我,哪里会到这地步,黄毛丫头仍只好是个黄毛丫头,你道对吗?”老四说:“寄娘的话一些也不错。小阿囡我看她大起来的,没有你寄娘,的确弄不到这样子,她要忘记你寄娘,真要天打咧。”阿金娘叹了口气。 老四又问嘉兴老大几点钟来接?老大道:“大概总要到下半日罢。”老四又问可是接到大公馆呢?另租小公馆?老大道:“王大人是怕家婆的,不敢租小公馆,接到大公馆去,停回你送送她罢。”老四道:“我原想来送她的呀。”阿金娘接嘴道:“对不住你,害你起早起。” 正说着,凌菊芬一手拭泪,一手拉着娘走出房来。金大跟在后面,走到阿金娘跟前,深深一揖,说了几句感激话。金大妻也道:“一切要你寄妈招呼,你寄妈说怎样是怎样,我们乡下人纯弗懂。”阿金娘道:“你停回再来,送上汽车,总要你们亲爷娘来的。”金大道:“理会得,停歇会。”说罢,走出门去。 凌菊芬送到门口回进来,老四拉住她的小臂道:“小阿囡,我今天来吃你的喜酒了。你说永不嫁人的呀,哼!今天你做甚么?”凌菊芬羞得不响。老四把几件小纹银摆设送给她,凌菊芬当真非常欢喜,说声谢谢四阿姨,倒破费你许多钱,真意不过去的。老大道:“不要客气,你嫁了过去,将来也好谢谢她的。” 老四道:“瞎说,不要你谢的。”凌菊芬笑了笑,走进小房间去摒挡一切。阿金娘留老四老大吃过饭,直守到四点多钟,还不见来接,当打个电话去问问王公馆一位帐房姓张的,说要到六七点钟才来,只好守着。又一回子,已是上灯时分,这天的局,早已不出。凌菊芬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束条粉红绣花裙,穿件妃色法国闪光缎袄子,胸前缀上两只钻蝶,一朵大红山茶花,头上梳个堕马髻,插一条茉莉花。正中两朵仙人花,这般妆束,越觉得雍容华贵,明丽动人。这时候外边莽莽撞撞闯进两个打茶围客人,凌菊芬见了一怔。原来一位沈衣云,一位钱玉吾,都是凌菊芬同乡。衣云瞥见凌菊芬打扮得这般簇新,很觉诧异。当问她道:“你今天可是往那里吃喜酒吗?怎么堂差也不来,我们刚在杏华楼叫你的呀。”凌菊芬羞红着脸道:“今天有些小事,没空来,对不住。” 玉吾这时只管对凌菊芬脸上出神。衣云又替玉吾介绍道:“这位便是福熙镇上钱玉吾,他今天刚到,一到便来望你。”凌菊芬只点点头,回答不出话来。那时外边老四走进小房间来,坐在一傍,和衣云打个招呼。衣云哪里想得到凌菊芬今天出嫁,只道往那里吃喜酒,因此又对凌菊芬说:“玉吾准明天在这里请客,不知房间空不空?”凌菊芬并不回言,只点点头。老四打趣衣云道:“承情你们大少爷,还要来帮场面,我看免了罢。”衣云说:“难道房间不空吗?” 老四道:“房间怎会不空,明天只怕小阿囡人不空,不能陪你们。”衣云道:“小阿囡不空,我们好隔一天来的,你老四不必替她回绝我们。”老四一声冷笑,凌菊芬只顾低头不语,半晌才坐近衣云身畔,和衣云、玉吾谈谈乡情,又托玉吾照顾照顾家里爷娘,玉吾一口应承。又问她可要回乡逛逛?凌菊芬想到自己身世,再无回乡之望,不觉一阵悲酸,吊下泪来。玉吾见此情形,不觉神醉。衣云也觉凄然。老四拉衣云到外房,告知详情,恍然明白。 这时外边一辆红色汽车已到,来接的人便是王公馆帐房姓张的。老四因小房间有客,不让他进去,陪他在大房间坐下。里面凌菊芬收拾一切,玉吾哪知其细,悄问凌菊芬到那里去?凌菊芬支吾道:“小姊妹家吃喜酒去。”玉吾又问:“明天要回来么?”凌菊芬低着头道:“怕不......”玉吾道:“不回来么?后天呢?”衣云已心里明白,见玉吾憨态可掬,不觉笑道:“玉吾,你别和她玩笑罢。名花有主,今日便是佳期,那边王大人正宝扇迎归。你瞧红色汽车已在门外。”玉吾猛听得,不觉怔住了,半晌问衣云道:“真的吗?”衣云道:“谁诳你。”玉吾一颗热辣辣的心,顿时冷了一半,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巧极巧极。我不远千里而来,送你的嫁......”凌菊芬含泪别了衣云、玉吾,走出小房间去。那时大房间里正在办理交割手续,一回儿诸事完毕,龟奴摘下花标,砰!砰!放了几声爆竹,老四老大等,扶倩着凌菊芬登车。金大夫妇也眼泪索索送到汽车上。阿金娘老例嘱咐几句话,汽车夫跳上汽车,准备开车。那时候衣云、玉吾两人,也已走出房间,站在马路畔,目送一辆红色汽车风驰电掣而去,不觉呆呆若有所失。半晌玉吾才边说边走道:“我们想不到今天来送凌菊芬的嫁。”衣云再把详情说一遍,玉吾怅怅若失。看官那钱玉吾此番仍同尤璧如来沪,住在大西旅馆,偶然听得衣云说起,凌菊芬便是金大女儿银珠,回想到从前在安乐村见过一面,又想起前次到申,叫过一回堂唱,若即若离,很有情愫,不免心中热辣辣地,存了个不该转的念头,悄悄瞒着璧如,拉衣云叫她的局里来,又赶到小花园适逢遣嫁,眼见佳人已属沙叱利,只得懊丧归来,在璧如面前,推说姑夫家来。璧如此番来沪,本想开办书局,因股本未足,暂任东方中学教员。玉吾本想住到姑夫家里,因湘林在申,自避嫌疑,暂与璧如同住。衣云连日陪他们游逛,一天适逢礼拜,饭后到大西旅馆走访,不见一人,茶房说看戏去了。衣云走出大西旅馆,正想往戏馆找寻玉吾、璧如,忽见湘林的丫鬟秋菊,同一娘姨,在马路上行走。衣云问她小姐杭州回来吗?秋菊道:“昨夜回来,刚到半淞园去。她打个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打到?”衣云道:“今天星期,我不在局里。”秋菊道:“那末云少爷,你到半淞园去找她罢,老爷也在半淞园。”衣云道:“理会得。”当下搭电车到西门,接高昌庙电车直达半淞园门口,售票入内,下找寻了一回,只不见湘林,走得腰酸脚软,坐在水阁里喝茶,靠窗眺许多小划船上,双桨齐划,往来如织,不觉心旷神怡。一回子忽见远远一艘船上,坐着个女子,幽娴澹雅,正是湘林,待她划近水阁,对她招招手。湘林也便吩咐舟子傍岸,衣云跨上船去,并肩坐下,喜形于色。打量湘林,庞儿虽略觉消瘦,丰采依然婉约,服妆朴素,态度凝静,衣云眼为一明,当问湘林,你家爹爹呢?湘林说他送我来了,原车回去。衣云道:“停回他来接你吗?”湘林说:“是的。”衣云道:“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方知你在这里,特来找寻。”湘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本想同你来的,那知你不在局里。”衣云道:“今天星期,未到局里。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都扑个空。” 湘林说:“我杭州去了,昨晚才回来。”衣云道:“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湘林默然。衣云又道:“玉吾也在上海,湘妹你见过他么?”湘林愤愤道:“我要见他则甚?”衣云不敢再提。一回子泊舟登岸,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随意清谈一阵。湘林望望表上,说六点钟已到,汽车怕已等在园外,我们同车回去吧。两人走出园门,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老爷在庄上,吩咐我接小姐回去。”湘林道:“理会得。”当同衣云登车。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到新利查吃夜饭去。湘林允应,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她回去一次便来。衣云道:“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湘林照说一遍,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衣云先下车,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一回儿,湘林翩然而至,衣云让她坐下,替她点菜。湘林道:“无须点得,你叫客公司菜吧。”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西崽自去照办。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诉说一遍。说到结尾,泪珠莹然。衣云也心如刀刺,十分难受。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说话慷爽大方得多,慨然道:“我拒绝玉吾,为的是谁,明人不必细说。你若置我度外,我别无路走,有死而已。” 衣云说:“我那里肯忘你,只恨飘泊海上,不能自立,一时难作归计。”湘林叩衣云近状,默然半晌。吃罢两色菜。湘林又愀然道:“尔我神交,不比等闲。有约在前,当彼此信守,生死不渝。”衣云说:“这个自然,岂用你说得。但是何年何月,得遂我们素愿呢?”湘林拭着泪痕道:“只要你有这条心,那怕天荒地老。”衣云又祷告似的道:“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总有圆满的一日。”湘林又泪潸潸下,一回儿又道:“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生怕玉吾纠缠,明天便要回里,你也不必来送我,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湘林望了望,搁着刀叉不吃。衣云问:“你怎么不吃呀?”湘林摇摇头说:“鳜鱼我想起就怕,不敢上口。”衣云道:“为的什么?”湘林说:“那年水涨,乡间鱼虾很贱,我家祖母,喜吃鳜鱼,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你道甚么东西,见了使人毛发悚然。”衣云道:“可是蛇吗?”湘林说:“不是蛇,是一只死人的指头。”衣云听得,猛吃一惊,问道:“死人指头,怎会到鱼肚里呢?”湘林愀然道:“那年水灾,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也有为了田庐淹没,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发现尸首,真说也可惨,大半腐烂不全了,鳜鱼的齿最利,那里顾得是尸首,不吞食呢。”衣云听说,也不敢食,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吃罢,湘林要先跑。衣云依恋不舍,又谈了一回,直到会过帐,一同出门。衣云要送到九寿里,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各自雇车回去。 明日上午,衣云又往九寿里,一问湘林已回澄泾,怅怅而返。去访玉吾、璧如,玉吾尚未起身,璧如已到校上课。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玉吾便借着站脚。从此以后,晚上衣云、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光阴迅速,春去夏来,一天空冀约衣云、玉吾、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 正走上楼梯,忽听下面砰!砰!几响,接着一片脚声,看门巡捕,不住吹着叫子,嘘溜!嘘溜!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一回子西崽来说:“不得了,下面闹出乱子,暗杀党打死了人。”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只见围着一大堆人,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已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检个房间坐下点菜。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又盘问一番,方始退出房间。空冀等惊定,叫西崽来,问打死的甚么人?西崽说:“这里老主顾,便是贵州人王蕴华。”空冀、衣云、玉吾各吃一惊,说王蕴华打死了么?哎哟,可惜。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问道:“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吗?”玉吾回说:“是你的甥婿。”璧如道:“胡说。”衣云道:“一些不打谎。”璧如道:“什么话?我没有姓王的甥婿。”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璧如面上羞着,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空冀也道:“惜哉惜哉,我替凌菊芬叹口气,从此寡鹄悲鸾,一生完结。”玉吾对衣云笑笑道:“老哥,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那真意想不到,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衣云也道:“奇极巧极。”当下天色已晚,西崽送上菜来,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一会子老四来了,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老四说:“瞎三话四,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空冀道:“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的,难道一定要生病会得死。实告你,他刚才给人打死在这里大门口。你不信,马路上还有血迹咧。”老四吓了一跳道:“真的吗?”空冀道:“我和他又没冤仇,造甚么谣言。”老四吓得颤战着,摇头叹息,又一叠连声替凌菊芬叫苦。空冀道:“他死也死了,你替他叫甚么?若王蕴华死了,凌菊芬不妨再嫁呀。”老四道:“再嫁这句话难说,王蕴华的家庭,我晓得细底。他家老太太非常严厉,蕴华见她也十分惧怕,平常早晚请安,不失时刻。当初凌菊芬进门,老太太当她丫头般看待,要打要骂,苦头吃足。我去望她,她总是一包眼泪对我。后来听说亏得老太太有个内侄姓管的,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替凌菊芬说情,老太太很信内侄的话,算把凌菊芬看重了一些。现在王蕴华一死,那个小孤孀不知要苦到怎样田地呢!”空冀笑道:“苦到同王蕴华一样,也至多的了,再没再苦。” 说得一座大笑。衣云又对玉吾说:“照此看来,祸福无常,总说不定。当初凌菊芬嫁王蕴华,谁不艳羡,可是今儿又怜惜她了。”玉吾默然。老四插嘴道:“沈大少说话,一点不错。一个人的命运真说不定,天公在上面管这笔帐,凡人一强也强弗转。” 正说时,西崽进来说:“王蕴华已死在医院里,凶手在逃。现在通班巡捕,在马路上踩缉。”老四听得,又呆呆不响。空冀道:“老四你回去吧,我们要散了。”老四撒娇着道:“我不敢走,你送我回去。”空冀笑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王蕴华虽则阴魂不散,你跑下楼,不见得转你堂唱的呀!”老四把空冀拧了一把,空冀会过钞,一同下楼,当真送她回去。过了十来天,报章上登着王蕴华出殡路由。空冀、衣云、璧如、玉吾等又好奇心发,同往一苹香阳台上看出丧,果然瞧见白马素车里一位妙曼不可方物的女子,白头白扎,哭得脸儿惨澹无人色,那人便是凌菊芬。大家对她发怔,玉吾尤其如醉如痴。一回儿四人走下一苹香,碰见言复生,同到平安公司屋顶茗话,讲起王蕴华,空冀说:“怎会凶手始终捉不到的呢?”复生道:“那批军阀,平日恣肆骄横,结下冤仇,切肤刻骨,不比平常,所以刺客也非等闲之辈,那里一时三刻捉得到呢!”空冀等叹息一回。忽见有个丰姿绰约,举止倜傥的中年女子,走过茶桌一边,横着秋波,对空冀盈盈一笑,害得众人都像风魔了一般。正是:       琼楼笙管销魂地,又遇华鬟劫里人。 不知那女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