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10 页/共 16 页

一佛、凤梧嚷道:“你们哪里去的?”衣云道:“我去捉一对人来,凑凑热闹。” 秋水和凤梧、一佛都是老友,并不客气。一佛嘱咐诸斯明摆席面,招呼各人坐席。独有洛妃站着不肯就座。凤梧对秋水说道:“这是你的所欢,你该拉她坐下,怎么一响不响?”秋水骨都着嘴,只不做声。幼凤低低对凤梧说:“秋水业已失欢于洛妃,怕不肯和秋水并坐。”凤梧方知底细。衣云不懂私娼规则,和谁有关系,和谁并坐。当见洛妃强着不坐,便去拉他坐下自己右面,洛妃竟不客气。席上大家诧异,秋水更难为情。凤梧打趣道:“这样一来,倒也很好,今天章先生请请客罢。”秋水只得打着哈哈道:“老友不远千里而来,该当推位让国,你们别见怪。”衣云听得话里有因,悄问幼凤,幼凤告知规则,衣云顿时局不安起来,拉秋水来坐。秋水哪里肯坍这个台。凤梧献殷勤道:“我来做秋水代表罢。”衣云便和凤梧换了个位置。诸斯明斟上一巡酒,和一佛并肩坐下。一佛见凤梧贼忒嘻嘻,只管对洛妃胡瞧,打趣他道:“凤梧,吾瞧你一颗心摆不定了。”凤梧道:“我已情海回槎,心如槁木。对于娟娟此豸,自问无福惹相思。”一佛道:“这句话说得隽绝。”秋水插嘴道:“你惹惹也何妨。不瞒你说,我早已办过决算,只待移交。”凤梧说:“不信,你预备移交给谁呢?” 秋水道:“今天和谁坐,便移交给谁。”凤梧说:“那是不敢承受,快快物归原主。”一佛插嘴道:“凤梧你不必推辞罢。我看你神情,正所谓,不敢请尔,固所愿也。”凤梧口中只说不对不对,一只手早已握住洛妃的柔荑,洛妃赧赧然若不胜情,心中正在盘算着,今天为了上海沈先生来的,怎么又钻出个凤梧来。凤梧在松江的名气,大家晓得他书痴怕老婆,我和他勾搭上了,一日醋海兴波,不是耍子。所以当时洛妃不敢领受凤梧的眷爱,时时把眼光瞟着衣云。直到席散,没有和凤梧说过体己话。秋水没趣先跑。洛妃给凤梧着几杯酒,面上春色逗露,心中芳情蠢动,伺隙偷偷地邀衣云到家里小坐。衣云正待回话。凤梧在背后拍拍衣云的肩膀道:“好好,你们讲甚么密切话?”衣云道:“她邀我到她家里坐坐,算甚么密切话。”凤梧道:“这句话很有道理,内地姑娘不容易说到这句话,简实和上海倌人留髡一样。”洛妃把凤梧一推道:“你别替我挑眼儿,我请他家里坐坐,是句普通话,谁要你装头装脚,说得人难为情。”凤梧道:“普通话我不信,刚才你怎么不对我说呢?我问你府上可好来坐坐,你就骨都着嘴不回答我,此刻偏生约他,那却办不到。俗语说肥雨不落他人田,我们松江人要挽回利权咧。”洛妃羞得粉靥绯红。衣云笑道:“你尽管收回利权,谁同你争夺,要这般发急。”凤梧不响,又和洛妃讲了几句话,趁着酒兴,匆匆出门。衣云又和一佛谈了一回儿笑话,幼凤催着衣云道:“走罢,今天你宿在舍间,东厢房客铺已替你搁好。”衣云道:“对不起。”说着辞了一佛走出诸家,洛妃跟在后面喊道:“沈先生你好的领了我来,不送我回去,未免说不过去。”幼凤回头招招手道:“来来,我们趁便送你回府。”洛妃抢上一步,三人同行,说说谈谈,走回家里。洛妃引进一间小房间,点盏煤油灯。幼凤、衣云坐下床沿上,一回儿,衣云说:“现在送到了,我们责任已尽,明天会罢。”洛妃推住道:“辰光还早,喝杯淡茶去正好咧。”衣云还没答应,忽听隔壁小客堂里,有男子谈话声。幼凤问洛妃是谁呀?洛妃回说是哥哥,不要紧的。衣云问你家哥子做甚么生意?洛妃道:“他不做生意,在公立学校当教员。”衣云不信,幼凤道:“不差,我也认识。”衣云诧怪道:“怎么兄为教员,妹当神女,未免太说不过去吧。”幼凤道:“内地私娼,无奇不有。”正说时,客堂里洛妃的老兄,一路送进一位朋友到妹子房间里来,使衣云、幼凤见了,大吃一惊。那人也不免怔住了,那人是谁,便是赵凤梧。 凤梧刚才打听得洛妃细底,便用战术上包抄后路之法,偷偷地先到洛妃香巢,碰见洛妃哥子,也是老友,便在小客堂里大谈教育方针。等到小房间里灯火淡淡,猜到洛妃已回,掩进小房间来。洛妃的哥子,也只好连声:“走好!慢请!”一路送入洞房。此种怪现状,也只内地有得见。阅者诸君,没有逛过内地私娼,一定疑惑作者过甚其辞,实则并非虚说,往往一室之中,妻子和客人同梦,丈夫在榻上抽烟,啾啾啧啧,声息相通,此唱彼和,依然安闲自若,恬不为怪。这不能不佩服他们大度宽容了。闲言休表,再说凤梧当时一见衣云、幼凤,不免怔住了,趑趄不前。洛妃招呼坐下一旁,凤梧冷冷的钉了洛妃一眼道:“你好,牵猪郎一般牵了两只猪郎来。”洛妃只作没听得。幼凤笑道:“你不是猪郎,怎么也赶了来呢?”凤梧道:“我是正正当当,找他哥子谈话。” 幼凤道:“你来访他哥子,为甚么直进妹妹房里来呢?”凤梧没话回答,只拉着洛妃的手,嬉皮笑靥,和她打诨,洛妃半理不理他。凤梧只管像告阴状一般的诉说道:“我自从芸玉远嫁以后,只觉此心已死,现在见了你这般婉娈多姿,天真活泼的小囡,情丝又觉在那里蠢蠢发活了。洛妃,你肯做一做芸玉的替身吗?”洛妃羞着,低垂粉颈,只顾偷瞧衣云。衣云拉拉幼凤道:“我们去罢。” 洛妃把衣云一按道:“慢点去,我有话讲咧。”凤梧道:“他是上海来的客人,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你有甚么话讲。”洛妃道:“自然有话的,关你甚事?”凤梧默然。停回又道:“我在南京空闲的时光很多,洛妃你那天来,我陪你逛逛。”洛妃道:“我一个人陌陌生生是怕来的,出月约了沈先生一同来望你。” 凤梧愤愤道:“甚么话,你和沈先生来,我不招待。非但不招待,还要通知下关各旅馆,拒绝你们两人住宿,你可要试试我手段看。”衣云忍不住笑道:“我晓得你在南京的势力不小,决不敢轻易来尝试你手段的,请你别吓我吧。”凤梧不响。停回幼凤和凤梧谈了一番正事,凤梧又问衣云道:“你明天可是要回府么?我不留你,月初到上海再叙吧。”洛妃在傍插嘴道:“你不该赶客人动身,你明天不留他吃饭,我要留他吃饭咧。”凤梧道:“谁由你便,明天我在这里,我有主权。”衣云笑道:“别害你们空争,我明天早车便跑,随你爷亲娘眷也留我不住的。”说着拉了幼凤便走。洛妃舍却凤梧,送出门来,低低对衣云道:“你明天中车跑吧,我到车站送你。”衣云含糊着。洛妃又道:“松江风俗,正月二十晚上,男男女女都要上街游行,非常热闹,那天请你一定来,我守着你,有话和你讲。”衣云道:“理会得,有空一定来。”洛妃又坚嘱再三。衣云和幼凤别了便走,幼凤说:“洛妃很可怜,身为神女,连阳台都没有。刚才那张小床,还是他哥嫂睡的。她睡在搁栅上。”衣云道:“你哪里知晓。”幼凤道:“我深知其细,景况真不堪设想,可叹可怜!”衣云道:“对其兄而调其妹,我总不忍心。而况他的哥子,也是智识阶级人。”幼凤道:“结底归根,都因生活程度一高,被经济压迫到如此。讲到廉耻,是人人要的。实在衣食住不得过去,只好舍却廉耻两字了。”衣云叹口气道:“一例是哀鸿。”说时已回到幼凤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衣云趁早车先回上海。晚间又和空冀到小花园凌菊芬房间谈天,告知松江逛私娼情形,哗笑一回。空冀又问幼凤几时好到,衣云道:“他明后天即来。”空冀道:“今年抵当请他编几部有兴味的著作,不教他镂肝刻肺了。”衣云问:“教他编甚么书?”空冀回说没有定,等他来了再商量。当下凌菊芬堂唱回来,把披肩一卸,坐下衣云一并,又和衣云絮絮谈心。空冀拉着凌菊芬道:“小阿囡,你怎么一见沈大少,闲话立时多起来,你这样子和沈大少亲热,要害沈大少守身如玉的那块玉守不牢了。”凌菊芬对空冀媚眼一瞟道:“你别替我瞎缠。”讲了一回,空冀又忍不住道:“这样子真要害沈大少做文章没心思了。”凌菊芬道:“沈大少,你当真回去没心思做文章,索性搬到我房间里来做罢。”衣云说:“那么要叫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空冀道:“小阿囡,你索性叫沈大少钻到你被窝里做罢,一篇文章,包你做得花团锦簇。”凌菊芬道:“马大少,你又要胡缠了。”正说时,窗口铃响,局票又到。 凌菊芬十分不快,低低骂声断命堂唱。衣云、空冀也便走出房门,下楼回去。一宵易过,第二日晚上,幼凤来沪,空冀请他一苹香吃大菜,席上商酌出版方针。空冀鉴于市上女性作品,很受欢迎,因此嘱咐幼凤,先行着手编辑一种月刊,定名《女子画报》,图画有王川、秦松、唐宗宇等担任,交稿只请幼凤、衣云撰著,化个女子芳名,已够哄动一般游蜂浪蝶。幼凤、衣云答应着,从第二日起,便勾心斗角的赶撰画报文字,有论文,有小说,有小品,做得篇篇凄馨动人。一个月后,创刊号出版,博得一般青年阅者,个个心里热辣辣地,认为当真有此妙年清才的女郎,机会不可错过,便投函到画报社,倡和诗词的也有,约会聚餐的也有,甚至有位急色鬼,登门请见,色情狂的借此求婚,一厢情愿,不顾齿冷,引得幼凤、衣云等,笑口常开。空冀见这玩意儿很有趣味,便道:“他们这样子急色,我们索性来弄弄乖张罢。”衣云问:“怎样弄法?”空冀对衣云、幼凤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以为做得。过了几天,幼凤拟一段凤华绮丽的求婚小启,大致说"有冯韵笙女士,随宦来沪,工诗擅画,毕业于某女校,今因父故无依,愿征一才貌兼优之少年,作终身伴侣,通讯处某里某号转交大树堂收。”这通讯处便是空冀家里。自从这广告披露于新、申两大报之后,求婚的函件,像雪片一般。一星期内,积下一千七百多通。空冀等每天拆阅百十封,当他下酒物。函中形形色色,笑话百出。单请求婚人的身分,有拆字先生,洋行西崽,店倌伙计,以及洋场才子,小报记者,落魄文人,三教九流,不可方物。求婚函里的措辞,有委婉曲折,有大言不惭,有哀求苦恼,有肉麻不出,极光怪陆离这致。空冀等每看一函,总要笑得前仰后合。书函以外,更有一叠照片,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牛鬼蛇神,奇形怪状都有。里面更有几位,是空冀的朋友亲戚,早已使君有妇,大家想吃天鹅,投函尝试尝试。函中不是说绿窗久鳏,便是说新赋悼亡。空冀道:“我恨不得寄回他们夫人瞧瞧,表暴表暴他们的薄情负心。”幼凤道:“这个烂污是拆不得的。”空冀一封封整理披阅,其中一人,设想很奇,他说:“我们草草结合,也不是道理。最好先轧朋友,假使你怕难为情,不妨先和我的妹妹轧起小姊妹来。我的妹妹今年已十八岁了,现在某某女校读书。你答应我的,我教她先和你通信约会。......” 空冀笑道:“此人真要陪了夫人又折兵。”又一人道:“我先约你谈谈,交换交换意见,准明天下午三时,在大世界等你,你只消寻跑冰场子,里有一个西装少爷,袋子里插一朵红玫瑰的,那人便是我。你对我竖一只指头,马上来和你相见。......”又一人道:“女士,你大概总欢喜瞧新剧的,我便在新剧场等你。你明天晚上到小舞台花楼里,先到先等,倘彼此谋面不相识,不妨做个标记,只消把一块手帕,披在椅背上,那便容易招呼了。”空冀道:“那人设想很奇,我们要捉弄捉弄他,却很便当。只消偷偷地先去把块帕子铺在别一位女看客椅背上,那人一定要冒冒失失认为冯韵笙女士约他先到,上去七搭八搭的招呼,稳要吃着三记耳括子。”衣云道:“未免太恶作剧。”以外约游半淞园,约赴大餐馆,给坐摩多卡,约开大旅社,不下二三十人。空冀笑道:“幼凤兄,你化一化妆,冒充冯韵笙,尽管天天好去坐汽车,吃大菜,看戏游园,只消不上大旅馆,决不会得穿绷。”衣云道:“人心难测,汽车里毛手毛脚起来,说不定要当场出彩。”幼凤道:“我更有一种奇想,他们一千七八百人,心里热辣辣地来求婚,这几天里,人人伸着脖子等好消息。我们只消向不论那家戏院里包一天戏,一方面冯韵笙出面,约各人那天到某戏院看戏,到那时一定人头挤挤,客满牌子高悬,当真好捞一笔钱。”空冀道:“照你说法,更好小弄他们的狡狯,信上附一笔,叮嘱他们膝盖上铺块帕子,作为标志。到那时,戏院子真要变做大菜馆,人人铺块手帕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定闹出大笑话来。”衣云道:“亏你们想入非非,一辈子色情狂的青年,给你们这样子一捉弄,无处诉苦,只好向春申君处告状去。”空冀道:“我们未必当真去捉弄他们,放远眼光,将来一定要成为事实。我还记得,前年倭国有一班魔术家,初到上海献技,其中有位赫赫有名的美人,叫做玉霄娘,果然生得玉样精神,花样面貌,在台上一举一动,露出千种温柔,万般婀娜,引得一批急色鬼,个个神魂失守。有几个略懂几行倭国文字的,纷纷投函,求通款曲。可是他虽则没有回函,在台上格外露出十分风骚,对台下一般轻狂少年,秋波一五一十的乱飞。其中有位太原公子,最后通函问他,你倒底有意没意,从速表示。通函不便,做个标志。某天登台,胸前缀朵红花,那时候我就信你有条真心对我。此函去后,太原公子专等约定那天,张着一双色眼,望准台上,好像生死关头,在此一举。那知吊起锦幕,满台男女,老老小小,三十多人,各人胸前缀着绯红的花朵,并且各人手里提一篮同样的红花,纷纷向台下乱抛,很像梅兰芳演天女散花。抛完一篮花,对台下深深一鞠躬,幕徐徐垂下。这一来,其他看客都莫名其妙,独把太原公子气得目瞪口呆。后来玉霄娘临别纪念那天,拣通过信的几位,各发一张传单,大致说:今天务请光降,妾一定委身相从,永伴诸君,直到妾身磨灭方休。各人见了,眼为一明,不免打扮得衣香面滑,老早守在场子里。结果总算人人不落空,得到玉宵娘一张珂版印的最近半身照相,这件事,你们想可笑不可笑?” 衣云、幼凤听得,笑作一团。又过了几天,空冀想出个计划,把一千多封信,评选加批,印成一册《求婚小简》,居然登报发售,依旧冯韵笙女士出面,措辞无非说:“韵笙此次征婚,雅蒙推爱,珠玉粉投,只恨无化身三千之术,使诸君不抱缺憾,因此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只好谨谢盛情。只因诸君大函,情文相生,不可磨灭,特为刊行寿世,倘有同志姊妹,效法择婿,以后不须再登广告,只消在书中求之,书中尽多才如子建貌如子都者在也。”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曾经通函求婚的人,人人手各一编,眼望着对面上绘的一幅《妄想天鹅图》,一只天鹅在云端里若现若隐,下面一群癞虾蟆,只只伸长着脖子遥望,口角边好像有点点滴滴的馋涎流下,绘得淋漓尽致。翻翻里面自己一篇大作,也在其内,篇末外加两行评语,讥诮得入木三分,大家暗暗喊声惭愧,从此总算得着一个大大的教训。空冀等弄此玄虚,居然把这本不出稿费的名著,销行到四五版,各自欢喜不尽。且说一天清晨,马空冀在家里接到一封署名爱鹅居士的信,大略说:“鄙人也是向女士求婚的一份子,现在照女士广告上说,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函件,都刊在书里。在下遍翻无着,那么女士一定相从我了。总算三生有幸,为此约女士明日下午三时到新世界女茶室相见,磋商结婚条件。假使女士懒于出门,鄙人明日六时亲到府上拜见岳母,聊当亲迎之礼,请勿外出,届时准到。”空冀读了,老大委决不下,心想闯上门来,怎好对付呢?又见信笺角上注着一行小字道:“女士来女茶室时,只要见茶过盖开着的,便是在下,彼此便于招呼。”空冀又好笑了一回,怀着那封信,径到编辑所,告知衣云。衣云当作余兴,说我们停回,不妨去寻寻那人的开心。空冀也以为使得,吃过饭,二人踱进新世界,一望女茶室里,亭子个面,坐着三位少年,亭子里面只一个人,那亭子里面的人,空冀认得是画家王川。王川见空冀、衣云,招呼入内品茗。空冀说说谈谈,只注意到亭外三位少年,不提防王川便是爱鹅居士,一回子游客渐多,络络绎绎走过亭子,很有几位烟视媚行的女子,谁知那时王川把一个茶壶盖开着不关,空冀几次替他盖上,王川只说太热冷冷,空冀心里早已明白,打趣他道:“你嫌茶太热,我嫌茶忒冷,大概你心里有些热辣辣地咧。”王川听得一怔。空冀又道:“王川你今天独自来这里找谁?” 王川道:“我不找谁。”空冀对他笑了笑道:“老哥,你等的那人早已来了,茶壶盖不必开得。你不是等韵笙女士吗?这位便是。”说着手指衣云。衣云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很替他可怜,当下对他实说一遍,空冀趁便把封信掷还王川。王川羞得满面通红,相与拊掌大笑。空冀又道:“王川,想不到你也在虾蟆之列。今天我们不来,不知害你要相思到那天呢。”王川暗暗喊声惭愧。 正说时,亭子里当真走进一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只见她长裙委地,风致嫣然,和王川点点头,笑吟吟坐下一傍。空冀等不觉一怔。正是:       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总绝伦。 不知走进亭子的美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 话说走进亭子间一位美人,便是王川妹子芙蓉女士,算得一位美术家,今儿还是个新嫁娘。女士有一段芙蓉小史,很有趣味,待在下慢慢表来。且说芙蓉女士的画名,便在一幅《秋江冷艳图》上出名的。那幅图,便是画的芙蓉,果然画得淡粉轻脂,娇艳欲滴,陈列到美术展览会,得艺术界同声一辞的赞美,王女士便出了名,自署芙蓉女士。起初女士在美术学校时,画得一手好花卉,平常单画含苞未吐的蓓蕾,好像含有自高身价的意思,后来毕业出校,画来枝枝精神饱满,从不现出有人攀折的样子。有一天海上美术家,借西门白云禅院,开美术展览会,王女士便把那幅《秋江冷艳图》陈列到会里,批评他好处的当真不少。其中独有一位署名徐竞芳的,在一本题名录上,写着一行评语道:“王女士所绘《秋江冷艳图》,融中西画法于一炉,虽轻描淡衬,艳冶绝伦,亭亭出水,不带半点尘埃,作品一如其人,想见调研铅时,灵心慧思,一齐奔赴毫端,观之神往。”下署:“广和女学校徐竞芳拜题。”王女士读到这一条评语,芳心中不知不觉,起了无限知己之感。心想别人只批评我艺术,此人竟连我本身都称赞在内,不能不算我生平唯一知遇。事后便写封信到广和女校,信面上写明"徐竞芳女士收启",函中叙了几句客套,约她晚上到三马路宝利大餐馆小叙。届时王女士约了另一女同学等在宝利,那知应召而来的,不钗而弁,翩翩一位美少年,西装革覆,面如冠玉,洁白的硬领,宛若鹅项,衣袋口外,露出一角巾帕,芳香扑人,走进菜间,徐徐对王女士一鞠躬,接着摸出一张名片,授给王女士。王女士心中一怔。瞧瞧名片上徐竞芳三字一些儿不差,怎么来了个莽男子呢?那时又不好拒绝,只得招招手,请他坐下首位。另一同学,也呆了呆,乘隙底底问道:“芙蓉姊姊,这位可是你的'海司扳得'。” 王女士红着脸,只说不出话来。那徐先生不慌不忙道:“王女士,你真太客气了,今天初次相见,本不该叨扰女士,只因女士一片志诚,却之不恭,特来叨陪末座。”王女士道:“前天美术展览会题名录上一条评语,想是先生手笔,承蒙谬奖,愧不敢当。”徐先生道:“这幅《秋江冷艳图》美不胜收,鄙人一些儿不过誉。”王女士道:“过誉过誉,今天特地谢谢先生。”说着粉靥微微一红,又扭着颈子笑了笑道:“徐先生,我真太荒唐,还道先生是个女士,因为先生题名录上写的广和女学,所以有此缠误,信封上还写的是女士呢!”徐先生接嘴道:“不能怪你,往往要误会。实因鄙人那名号,题得太香艳了,又在女校执教鞭,不免弄错,其实鄙人一向是个男士。”王女士听得,噗哧一笑道:“不错先生大名,简实带着七分女性色彩。,"徐先生道:“讲到鄙人竞芳两字,也有个出典,通常当作红紫争妍解法,仿佛花枝和花枝相竞,我的竞芳不然,好似一只蝴蝶,飞在花枝里争妍,你道说得过去吗?”王女士绯红了脸,笑道:“先生未免太没丈夫气了。”徐先生一笑道:“古人早有此想:'愿为杏子衫边蝶,斜抱酥胸过一生。'可为明证。” 王女士听了,不胜娇羞,心中只觉此人十分洒落,品貌又佳,吐嘱又隽,不可多得。那徐先生又道:“我自从题了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做了几篇关于女性的论文,无端接到许多香艳书轧,也有来和我结交姊妹的,也有贸然向我求婚的。你想他们简直当我女性看待了。从前我已闹过笑话,也是接到一份署名女士的请客票,匆匆赴宴,谁知和我一样是个莽男子,那么害他大失所望,我也乘兴而来,败兴而回。所以此次你王女士请客,我还道有人假托,先在门缝子里张了张才敢放胆进来。”王女士听得,笑作一团。当下三人胡乱吃过三客公司菜,各自回去。从此王女士得一知己,芳心可可。明天徐先生还席,后天那女同学请客,轮流宴会了好几次,以后王女士便精心结构画一幅并蒂芙蓉,赠给徐先生。徐先生又送还王女士,请求添上一只蝴蝶。王女士并不推辞,替他粉本轻描,画上一只淡黄色的粉蝶,绕着花枝,不接不离。徐先生得了,珍如拱璧。日后又接近了几次,徐先生婉婉向王女士说道:“王女士,你送我一幅芙蓉图,那只粉蝶儿绕着花朵儿,飞到如今,飞得翼酸脚软,要飞不动弹了。你可怜见他,让他息息脚吧。”王女士噗哧一笑,徐先生便在他一笑里面,化身蝴蝶,飞集到芙蓉花心上去。自经一度恋花之后,不多几时,双方居然行结婚礼了。王女士方面,王川和王川的父亲,忙作一团,发柬请客,全家忙碌。婚期前几天,门首一份份的贺礼,络绎而来。除了他父亲收礼之外。另有送给芙蓉小姐的,也就满堆着一屋子。因为他们的同学姊妹着实不少,更有钦佩她画名的人,晓得她出阁,买几色礼品送送她,一本芙记小礼簿上,大有可观。送礼的,除银盾银杯,绣品饰物之外,其余大都是礼券,不是先施,定是永安,远道而来的,加着个封套,从邮局寄来,也很不少。所以当时这几天里,邮局送信的只要瞧信封上标明芙蓉女士收,一望而知里面一张礼券。芙蓉女士喜溢眉宇,那时女士的公馆,离开母校美术学校很近,当在出阁那一天,校里收到从邮局寄来一封信,信面上写明"烦美术学校校长先生转交王芙蓉女士亲拆""本埠金寄"。美术学校校长室在里面,这封信先到教员预备室,搁在桌子上。一位男教员瞥见了道:“芙蓉女士府上,便在斜对过,怎么寄信人还没知晓呢?”又一个教员道:“我们拆开来看它一看,从前我们拆他的信,拆开来总是一篇肉麻有趣的妙文。”一人道:“要拆得看不出破绽才好。”一人便吐出些唾沫,涂在邮票缝里,慢慢揭起来,找一根柳枝牙签,轻轻一剔,封口便开了,抽出一瞧,一张信笺,一张图画,于是大家争先看图画,画上件东西,花不像花,果不像果,初看当它一柄手枪,再看又疑一只香蕉,细瞧都不是,是一件画男模特儿的人,所留着不画的东西,周围画满了一条条的光线,虽然用铅笔随意涂抹的,姿态却也生动活泼。再看那张信笺时,只见上面写着:“你要出阁了吗?我特送你一份贺礼,你看看这件东西,是我最近小照,又英伟,又威武,当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看了他还认识吗?如其不认识,我告诉你,便是你从前把玩的东西,当时你人小,吃量不佳,见了他吓,此时想你那宫盆暖房,一定把门面放大了,须知我也改观了,特地写出来,叫他送你的行,请你把他和新朋友比较比较。”一个教员道:“快快封好,替她送过去,人家一份贺礼呢,倘落在校长手里,怕他扯碎了。”说罢便叫校役送了过去。这时候芙蓉女士已经结了婚,跟新婿双回门,接到这封信,当着新婿面颈子一扭,得意洋洋道:“竞芳,你瞧我的礼真太多了,早晚还有人送来,看也不用看,大不了是张礼券。”随说随撒了封皮,抽出一看,叫声哎哟。徐竞芳问她是谁送的礼券?芙蓉女士早把扭成一团,绯红了脸道:“我道甚么礼券,是张蜡烛票,触霉头。”竞芳也不再多问,芙蓉女士心弦上颤了五分钟,也就渐次淡忘。从这天以后,两人安度他们的甜蜜生活。徐竞芳自比庄周,朝朝暮暮,化身蝴蝶,恋着一朵芙蓉,餐香饮露,乐不可支,也是他一段天缘凑巧,当初哪里想得到在题名录上,随意涂抹几句,立地得着个艳妻。可见天下美妇人真多,只要凑巧,俯拾即是,随手拈来。不凑巧时,凭你用尽心机,到底难成好事。正所谓"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闲言休表。单说芙蓉女士那天归宁在家,忽见哥子王川,连日躲在床上,茶饭少进,神态委顿,不知他上甚么心事。又见他一回儿振作精神,写一封信,亲自投邮。回来又长吁短叹,听他好像澈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吃过饭,细细打扮起来,把一满瓶雪花膏,涂去了半瓶。香水精头发上洒起洒到脚跟上。打扮完毕,匆匆出门。芙蓉女士眼见他特殊举动,老大疑心他,便以情场侦探自命,偷偷地尾随在哥子背后,一路跟进新世界,远远监视了好久一回。见他并无越轨举动,也就疑团冰释。后来又见空冀等走进亭子,芙蓉以为约的原来男朋友,也便走进亭来,和哥子并坐喝茶。空冀素不相识,未便交谈,也就拉了衣云,走出亭子。正想回去,碰见王散客翩然而至,一同又在对面亭子里泡茶。空冀问起散客,那女子是谁?”散客便把详细述一遍,两人方始明白。散客又道:“芙蓉女士算得一位女交际家,此番婚姻的速度,好说是开的特别快车,两人从相识起到结婚,不满三个月。这样结合,真太便利了。”空冀道:“现在教育家,又在那里提倡男女同学,此风一长,婚姻结合的速度,更要比他们来得快了。”散客道:“男女同学,大概也要成一种潮流。潮流所至,将来不知要把学校弄成个甚么样子。”空冀道:“上海男女同学的学校,已有好几所。我晓得的,法租界有一所农科大学,我有位亲眷,也在这里读书。他回来说起,那农科大学招生,仿效植物中雌雄同株,动物中雌雄同体的意义,兼收并蓄,自开课以来,笑话百出。有个女生姓何名叫青霞,你晓得她为了甚么要叫这名字,她简直要想讨便宜,让一群同学,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爷。可笑不可笑。她一进校,便偷偷地把这层意思,对几位女同学说了,不消几时,吹入男同学耳朵里,知道她欢喜讨这种隔靴搔痒的便宜,当下将计就计,各人把青霞两字,叫得应天价应。俗语说得好,苍蝇不抱没缝的蛋,过不了多时,几个每天奉敬她几声亲爷的男学生,都厮熟了,非但厮熟,还存着个不该存的念头。一天有个姓俞的学生,瞧见何青霞正坐在校园小亭子里出神,走上前去,喊一声青霞,何青霞格格格笑起来。俞生道:'你别笑,我们男子才配做人亲爷,才有亲爷资格,怎么你们女子,也攘夺我们的专利权起来呢?'何青霞头一抬道:'我又不请你来叫的,你自己情愿来做我的儿子,管我青霞有资格没资格。’俞生涎着脸,走上一步道:'我做你的儿子,倒也不妨,只是要求你亲爷今天显一显真正资格。说时两只手便自由行动起来,一回儿嚷道:'我早知你没有资格的,果然果然。’何青霞绯红了脸跑了。第二天又是个姓吴的男生,瞧见何青霞在自修室里,独自寻思。吴生偷偷地闪进去,对何青霞笑了笑道:“青霞,昨天老俞逼你显资格,有这回事么?'青霞仰着脖子道:'有便怎样,没便怎样?'吴生道:'老俞太欺负人了,你如果没有资格,我肯借给你。'何青霞又绯红了脸不响。这样子下去,被他们闹得情不可却,心想罢了,我做人的亲爷,也做得腻烦了,今儿换换门路,做做亲娘罢。以后除俞、吴二生当然及格外,其他只消有人请她显资格,她就立刻显资格。有人愿意借资格,她就向人借资格。此风一开,引得全校闹着资格问题,人借借人,这笔帐怕请会计师来清理,也弄不清楚。” 散客笑着道:“寻常一件事,到你老哥嘴上,总是说得淋漓尽致。”空冀道:“这不打甚么谎,我一位亲戚,亲身经历的。”散客笑道:“可是女亲戚,向人借资格的吗?”空冀道:“男亲戚,专把资格借人的。”散客道:“怪不得深知底细。”说着笑了一阵,空冀又问散客函授学校的近况怎样,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不可说。文小雨和吕戡乱大拆羊烂污,前天夜里已做公子重耳,出亡在外了。”空冀诧怪道:“咦,从前很发达,怎么弄到如此结局呢?”散客道:“一言难尽,总之是挥霍无度的结果。他们办事从不量入为出,只管一意孤行。可怜现在害了一辈子哀哀无告的帐房职员,那批人多半从内地出来的,始初见报纸上刊着招请职员的广告,有心想到到上海办事的,便写信问问详情,一问按月有四五十元薪水,心中热辣辣地,又见要六百元保证金,心想这是有得还的,并且按月起利,无异存在庄上,因此无端动了这条念,没钱的千拚百凑,也有押去房产,也有变卖田地,凑足六百元,摒挡摒挡行李,专程到上海来就职,希图十年念年久长之计。那知六百块钱,一入小雨袋里,狂嫖滥赌,数天立尽。等到发薪水,起初一两个月,总算把学生学费移挪过去。后来职员越招越多,每次薪水,总在千元以上,学费抵无可抵,没法应付,只有欠薪。积欠了数月,职员大起恐慌,要与小雨为难。小雨不得不饮鸠止渴,拚命大登广告,添招职员,招到三四个人,把保证金分派职员欠薪,只抵十分之一二。这样子日积月累,越盘越深,那里还弄得清楚。可是这篇帐目,只有小雨一人肚里明白,急得无可奈何,总不肯和他人商榷。直到前月月底,房租付不出,要给房主封门了,米店里积欠六七百元,要起诉追偿了。各职员呆呆坐在校里十八罗汉之数,一时有在陈之虑,恐忙起来,举出代表和小雨交涉,小雨才始发急,和戡乱粗粗一计算,还保证金要一万多,积欠薪水也须七八千,其他欠项,至少五六千,非有三万银子,不能过去。戡乱平常卖卖小说稿,一块钱一千字两块钱一千字的朋友,听得这个消息,伸着舌子缩不进去。哪知小雨冷冷的道:“戡乱,你是副主任兼会计,我们戏房里话,你该当一半责任。一旦上公堂,我不过承认个名誉职,完全责任,还须你负。”戡乱这一急急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当下和小雨极拚,结果总算小雨顾全友谊,不曾让戡乱急死,守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宗旨,两人有伴有侣,溜之乎也。直到现在,鸿飞冥冥,那块函授学校的牌子,早已除掉,房屋也发封了,只剩一大批职员,哭丧着脸,惘惘若丧家之犬。你想这件事,弄到如此收场,谁也意料不到。当在开办之初,学生报名的一千多,每人一次收学费八块钱,也有近一万。小雨不知怎样耗费法,弄得债务累累,一跑了事。”空冀听得,呆了半晌道:“想不到文小雨会得拆这样一个大烂污。俗语说的'小胆黑良心',一些儿不错。这件事他算得在上海文艺界里留一个空前未有的污点。”散客道:“倒不是啊。弄弄笔头的人,拆四五万金一个烂污,也可以的了。”空冀又道:“其实他笔下到底怎样?”散客笑了道:“不足为外人道。 据称他前年冬里回原籍,在一艘小划子上遇着风浪,当时同舟有个老学究,那学究并没别种行李,只带一箱书,这一箱书,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诗文小说笔记统有,全是句斟辽酌,名山著作,事前小雨已拜读一过,佩服到五体投地,情愿拜学究做干爷,后来船一遇风,翻了个身,小雨只替他保护一只书箱,保护了书箱,便顾不到他的人,那学究在水中还伸出只手来,仿佛替小雨讨一箱书似的。小雨心里盘算着道:'我还你一箱书,你带到水晶宫,也没甚么用处。我救了你起来,对于一箱书,享不到一些权利,那么还是和你两弗来往吧。我今天总自算碰巧,替你老夫子借一生心血,来世做你的精虫补报你。那学究还在水平线上透出个头来,对小雨眼睛白了两白,小雨只好说声对不住来世会,从此以后,小雨把那人的一生心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居然博得个文豪头衔'。”空冀道:“这件事,却很奇特,不知确不确。”散客道:“确不确我不能证明,当时又没人眼见。老学究的魂灵,又不曾到会审公堂来告状。 只好存为疑案。”空冀道:“可惜,海上文坛又弱一个。”正说时,王川兄妹走进亭子来招呼散客。散客让他们坐,他们只不肯坐。王川凑上散客耳朵,低低道:“再停一句钟,一百十四号相见,先到先等,不可失约。”散客点点头道:“理会得。”芙蓉女士摸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脸,把张粉纸,擦擦两脸,王川便送她回去。空冀又问散客道:“你们一百十四号的兴致,怎样浓法?”散客道:“不要说起,苦极苦极。”空冀笑道:“老哥,你怎么总要自寻烦恼呢?”散客道:“此番却非本身问题。王川和彩云的事,害得我旁观者,落掉几滴伤心之泪。”衣云在旁,听得彩云名字,偶然忆及去年写信的事,插嘴问散客道:“王川和彩云怎样一回事?请你详细告我。”散客叹口气道:“他们都是初涉情场,不知不觉,演成一出悲剧。那彩云虽做神女生涯,天真却没尽泯,久想择人而事,脱离火坑,谁知碰见王川,一往情深,相交不多时,枕边订下啮臂之盟,非但许她宝扇迎归,还答应她当作大妇。彩云当然感激涕零,专待入宅。那知彩云的身世给王川老子打听得明明白白,吵个落花流水。他老子情理很长,一天叫齐了亲亲眷眷,当场责备儿子道:'随便你娶哪个女子,只消身家清白,我总没第二句话。今儿你买块咸肉回来,家里又不要开甚么咸肉庄。这种臭肉,只配宰一刀的路道,你索性讨回来当妻子,传宗接代,那么你将来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免不脱肉臭,王氏祖宗哪里吃得惯这种咸肉羹饭,可是你昏了么?枉为读书识字人。从前孔夫子割不正不食,何况这种咸货,亏你千拣万拣,到庄上去挑选回来。’王川听得,只不做声,他老子又要约他,假使娶到家里,一定把他削作肉泥。王川没法,只好和彩云另营秘窟。彩云当初押在二宝那里,身价只二百块钱,二宝因她不肯巴结客人,恨不得有个户头,替她赎身。王川凑足二百块钱,赎了彩云,赁屋安居。起初很秘密,后来给亚州中学几位老相好知道了,醋海兴波,密密告知王川老子,话中装着头尾,说王川和彩云,已秘密结婚,现在珠胎暗结,你老人家预备抱孙了。王川老子听得这个消息,火上添油,明查暗访,探得秘窟所在,偷偷地把彩云引诱到别的所在,把秘密窟立时取销,害得彩云无家可归。王川得知,要和老子拚命。老子把他幽禁起来,闹得全家鼎沸。那彩云自怨命苦,非但不怨王川,翻觉芳心不忍,暗想王川为了我闹得这般田地,我不走开,大概不会太平,偷偷地跟着个老鸨,到广东去做生意。临走那天是正月二十,消息给王川知道了,赶到轮埠,责备她不该负心私逃,我替你赎的身,你便是我的人,我不允你走,你不该私逃。彩云泪如雨下,带哭带诉道:'我心里谁愿舍却你走,只为住在上海,害你全家不宁,我顾全你安宁起见,千里奔走,再堕风尘。哪知你还不能相谅,今儿反唇相讥起来。那么我不能挖出颗心来示你,今天随你处置我罢。你要我死,我立刻死你面前。'王川这时弄得一无摆布,姑且安慰她,劝她起岸,叙一叙再说,横竖轮船要明天一早才开。彩云免不得跟他上岸,走到虹口一家大餐馆里,彩云那里吃得下东西,只哭得泪人儿一般。王川说话之间,还不能全信她此行出于善意。一回子王川走去小便。回到房间里,见桌子上一块血迹,一望彩云,正在把块帕子包件东西,包好了授给王川,带哭带诉道:'我此去遥遥千里,归期无定。怕以后再不能和你见面的了。承你眷爱,把这件东西送你做永久纪念,将来生死存亡,你也别悬念了。我这件东西,永久伴你一生'。王川还不知什么东西,解开一看,血淋淋一段小指,有一寸多长,不觉吓呆了。再看彩云时,已晕倒在椅子里。王川忙去扶她,替她把断处血管缚住了,安慰她一番。西崽走来一瞧,台毯上盆子里大菜刀上都溅着血迹,老大起疑。王川告知详情,那西崽倒也触发哀感,替他们到西医那里买了些刀伤药橡皮膏来,从新包扎好了。依王川一定要叫彩云下一班船到广东,无如彩云船票已买,更有同伴,不便从命。那晚直至夜半,王川送彩云到轮上。明日清晨,又赶到轮埠,挥涕送行,直等汽笛一声,轮碇启行,始怅怅归来。把一段小指,浸在一个洒精小瓶里。又把小瓶装在一只银匣子内,随身佩带,算他一个铭心刻骨的纪念。从此以后,一个多月,消息传来,说彩云未到广东,中途病殁。一口薄皮棺材,抛在香港附近一块荒野之地。王川闻耗,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打算出资归骨。无如没有熟人,有愿难酬,怅怅若失。这一段事,简直悲苦苍凉,伤心惨目。”衣云听得,悒悒不欢,险些吊下泪来。空冀有些将信将疑。衣云道:“此人我深信不疑。记得去年已亲聆她一番衷曲,陪她下过一次眼泪。她托我写封信给娘,数说她娘不该把她送入火坑,凄凄切切,悲诉一番,诚如午夜啼鹃,不忍卒听。后来我生怕情丝粘着,不敢再去。如今演成这一出惨剧,王川简直是我的替身。可怜彩云易散,委实伤悲。”空冀道:“当真有这件事,绝妙一篇传奇材料,凄恻顽艳,别饶情趣,当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假使把那个指头儿葬块地方,竖块石碑起个'指冢"名词,一样好留传后世。”散客道:“他早有此意,还想将来殉葬咧。”空冀道:“那更好了。”散客道:“可笑他老子妹妹,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说着风凉话道:'她本来是块咸肉,日日夜夜供人一块块宰割的,割去一只指头,有什么希罕。'王川听得,只有唉声叹气。”空冀道:“王川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风尘中混了这几年,还物色不到佳丽呢?”散客道:“良缘难遘,他正拚命在那里找寻。前天听他说起有位冯韵笙女士,曾经登报征过婚的,现在情愿嫁给他,未知能够达到目的否?”空冀听得,噗哧一笑,散客道:“你笑甚么?”空冀说:“冯韵笙女士,我也认识,怕早已定婚,未见得肯嫁给他吧。”散客道:“咦,韵笙你怎会认识?此人文才不弱,从前做篇求婚小启,登在报上,够多么轻清恻艳,听说他年纪还轻,确有天才,我一位朋友,和他很要好,时常倡和谈心,这番求婚中选的,既不是王川,我想一定是他。”空冀道:“韵笙的心相,我很熟悉,她偏不肯嫁熟人,今儿嫁的还是个未谋一面的陌生人。”散客道:“奇了,怎么韵笙的脾气,强到如此,千不嫁万不嫁嫁个陌生人呢?”空冀道:“也是她的生性如此,要嫁谁便嫁谁,还是这样子爽爽快快的好。”散客道:“那末王川不免失望,他一失望,便要拚命到一百十四号去发挥性欲了。”空冀笑了笑,望望手表上已敲过五点钟,别了散客,同衣云走下楼来。衣云笑道:“我们登报征婚,小弄狡狯,害得一般急色鬼,蒙在鼓里的委实不少。”空冀道:“散客安见他不在求婚之例,否则他决不会这样子关心。” 衣云道:“可笑之至。”一边说一边走,出得新世界。衣云道:“辰光还早,到我家里坐坐罢。”空冀道:“使得。”两人径往定一里,敲门入内,自有娘姨倒茶敬烟。空冀道:“这一所两上两下的新房子收拾得如许整洁,难道只你一个人住吗?”衣云道:“舅父等全家回乡去了,来申还遥遥无期,晚上只一位钱庄帐房华先生来住。我因为太清静,招幼凤同居。”空冀道:“幼凤前天回松江,约今天来申的。”衣云道:“晚车六点钟到,他不久便来。”两人坐谈一回,幼凤如约而至,三人又欢叙一室,谈笑融融。空冀问衣云道:“从前听尤璧如说起,你和这里陈府上有别种关系,不知确不确?”衣云道:“甥舅之谊,还是勉强,并没别种关系。”空冀也不便多问,在屉子里翻见一册钞写的诗稿,字体娟秀妩媚,题名《绣余吟草》,空冀看了几首,笑吟吟授给幼凤。幼凤道:“这是谁的诗稿呀?”衣云道:“表妹的。”空冀道:“可是真凭实据来了,你和表妹爱情的程度,制造到怎样了。”衣云道:“我没爱情可言,一向如老僧情性,入定于此,不知爱情为何物。”空冀道:“我不信,你方当盛年,决不至消极到如此。”衣云道:“我倘滥用爱情,一定弄成个不可收拾之局,烦恼丝要把我个小身体,牢牢缚住咧。”空冀道:“人非草木,对此秀外慧中的表妹而兼女弟子,谁能无情。”衣云道:“我有个确切的经喻,人人羡慕西湖山明水秀,初到逛逛,果然心旷神怡,眼界一明,一旦移家湖上,久住惯了,翻不知胜处在哪里,你道对吗?”幼凤道:“很对。”空冀道:“那么我们雅慕你久住圣湖,常伴西子。”衣云默然片晌。空冀又道:“衣云,其实你不妨寻寻乐趣,只消随手拈来,随手舍去,不给情丝袅住,便不妨事。”衣云道:“无此大彻大悟的本领。” 幼凤道:“我也如此,觉得身入其境,慧剑不灵,摆脱无从,宛似心乱抽丝,越抽越紧。”衣云对幼凤笑了笑道:“老兄甘苦之谈。”幼凤又道:“衣云,你正月里在松江,险些儿粘情丝,今儿凤梧和洛妃正打得火热,当初你走后不多几天,便荐洛妃之枕,以后情状,不堪问了。洛妃初衷,的确有心于你。那天恋恋不舍的情形,可见一斑。后来我碰见她,她总提起你,说你走的那天,到过火车站两次。正月二十那天,还痴心妄想等你。”衣云笑道:“照此说来,负她一片好心,现在有凤梧做我替身,她也不至有怨词了。”幼凤道:“凤梧的事,正复难说,怕得之易,失之亦易,决不会全始全终,早晏是第二个章秋水。” 衣云道:“怕不至于罢。我见他那晚和我闹醋劲,真可发一笑。明年新春我预备再到松江,乐个畅快。这种去处,吃花酒像家庭团叙吃年夜饭,倒也别饶风趣。不知一次花宴,所费几何?”幼凤道:“比上海便宜得多。上海一次所耗,到松江好吃十台花酒。松江地方,又没花规,碰和吃酒,随客打发,一场和抽四块八块头钱,一台菜花六块八块席资,已算大阔特阔了。倘连做三四回,便可作非分之想。只因居室湫隘,家里没有留髡余地,非偷偷地另寻秘窟不成。” 衣云道:“那么秘窟往那里找去呢?”幼凤道:“多极多极,专营阳台生意的,送往迎来,非常迁就。只要你带菜上门,不怕没椅桌杯筷给你。”衣云道:“可叹内地风俗,也淫靡到如此。”空冀插嘴道:“大概也受的上海化。上海淫风,普遍到内地,真像水流湿火就燥,一日千里,不可收拾。”衣云、幼凤大家悲叹一阵。衣云又道:“凤梧和洛妃一结合,又要害他平添许多诗料,不知他近来诗兴怎样?常在松江么?”幼凤道:“他人在南京,心在松江,近日听说把洛妃送在松江乡间一所学校里读书,自己每星期回来一次,弄得仆仆道途,疲于奔命,诗兴怕也提高不起了。”衣云道:“一佛丈近况怎样?”幼凤道:“此公抱定宗旨,有钱海上挥霍,无钱家里缩缩,一年如此,十年也是如此。他的能耐,真不可及。今天和我同车到沪,车中背给我听,不少艳体诗。”衣云道:“请你写给我瞧瞧。”幼凤当真抽毫默写。第一首怀女弟子陈云秋云: 入夜几园月自高,霜寒清影堕梅梢。天涯赖有云鬟在,札殷勤慰寂寥。 衣云问:“陈云秋女士当真赴重庆吗?”幼凤回说不得而知,此人生性浪漫,萍踪不定,去不去没一定。说着又抄第二首春望云: 杨花飘泊春无赖,化到浮萍便作家。谁料东风终不管,无心流水绕天涯。 衣云道:“好个无心流水绕天涯,这一句浑成得极,一佛大概也为云秋有感而发。”幼凤道:“说不定。”又抄一首道: 微风吹尽堕梅枝,晚春阴入望时。只合身为流水去,待他飞絮化萍时。 幼凤道:“这一首,一佛丈说,是凤梧和他的。”衣云说:“做得清隽异常,还有呢?”幼凤道:“想不出了。”衣云说:“你自己奚囊中,总也不少佳句,何妨写出一两首我读读呢。”幼凤道:“我此番回家,诗兴索然,只做得一首小诗。” 衣云说:“不论多少,一首也好,请你写出来。”幼凤写着道: 微风吹鬓是春寒,梁燕雏成带笑看。忽有绮思心上过,银梨花下倚阑干。 衣云称赞道:“此种境界,风情正复不薄,令人神往。”幼凤道:“不可为训。 此番回去,除此一首小诗外,别无他,作镇日光阴,消磨在睡梦里。梦中变幻百出,好像我一个瘦弱身躯,给爱神用弓弦生生绞死,遗骸荒郊,却还一灵不泯,眼见走来两个猴子,把我纳在一口桐棺里,搬到一棵海棠树下,将海棠树摇了摇,顿时落满一棺花片。正要盖棺,又忽来一只玉蝶,钻到棺里相伴。那时心中一喜,便瞑目长辞。醒来乃是南柯一梦,不知是凶是吉?怎样解法?” 衣云道:“足下绮念未除,绞死你的,不是弓弦,简实情弦,死后一蝶来吊你诗魂,你道对吗?”幼凤还没回答,忽闻门外一片喧嚷。正是:       三月诗情多艳冶,一楼春梦太玲珑。 不知外面走进厢房来的那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 话说幼凤、衣云等正谈论风生,忽闻门外人声喧腾,慌忙走出观看,只见两个巡捕,同了一个包探,在对面弄内,押着两个少年走出。弄口聚着一堆人谈论,说是吓诈党,给巡捕房里得了信息,特来破获他们的机关,促住两个同党,抄出不少证据,甚么铁血团的图章、信札之类,好算得人赃并获,起码十五年西牢,也是罪有应得。空冀等方知真相。衣云叹息道:“上海自从有了这一类吓诈党,害得富翁梦魂不定,个个不能安枕,以后居家就不易了。”空冀道:“照此看来,还是我们一辈子寒士舒服。家里只有几管破笔,他人决不来看想你。黄昏一梦,直到天明,比较富翁安心得多。”说着重复走回衣云家里,小坐片时,分别回去,按下不提。过了几天,幼凤日间仍在环球书局编书。晚上衣云招他同住一室,把铺盖行李等,搬至衣云舍间。黄昏灯上,两人伏案作书,无非作些媚世之文,趋承书贾的意旨,一天垂晚,幼凤做成一篇短作,题名好像只有一个"疟"字,内容描摹文人卖文疾苦,大致说一个文人,患了三阴疟疾,三天之中,一天支离病榻,要少撰许多文稿,字少即金少,无形中受许多损失,说得十分感慨。幼凤很觉得意,给衣云瞧了,衣云问他卖给谁家?幼凤道:“四马路一家远东书局里定撰的,听说刊在一本游戏杂志上,你陪我走一趟好吗?”衣云道好,一同踱到四马路,走进远东书局,一问编辑主任姓孙的在楼上,幼凤、衣云走上楼去,只见那人瘦小身材,三十来岁年纪,一张哭形脸,伏在写字台上转念头。幼凤近前招呼他,他只点点头,招招手叫他坐下一傍,幼凤把袋里一篇小说稿摸出给他,他细读了一遍,摇头咂舌道:“绝少风趣,不合游戏性质。我们办的游戏杂志,简直篇篇要游戏笔墨的作品。” 说着抽出屉子,把别人的稿件,一篇篇指示给幼凤阅看,兴高采烈的道:“你瞧这篇'孙悟空大闹上海滩'做得何等滑稽,这篇'贾宝玉再试云雨情'做得何等风趣。还有这许小品文字'新十九摸''野鸡叹十声'等,简直篇篇都是名作,不背游戏两字的过旨。你那一篇,题目只有一个'疟'字,阅者一见了这个字,便要头疼脑胀,连上面几篇名作一齐减色。我们抱的宗旨,要使阅者看了游戏杂志开开心,现在你无端奉赠他们一个疟字,叫他们还开心得出吗?足下未免不思之甚。” 一番话说得幼凤目瞪口呆。那姓孙的见幼凤不能下场,只得自己转圜道:“现在你做已做成了,怕你还待着那笔稿费派用途。我素来很愿意照应一辈子寒士,你便是今天不送稿件来,向我借几块钱,我姓孙的也未始不答应。现在你这篇大作,老实不能用,我也不去计算字数多少,姑且搁在那里,你先拿三块钱去,隔天另做一篇有趣味的小说来掉换。”说着,磨磨浓墨,开一张支单,上面写着:“洪幼凤预支稿费大洋三元,请会计部照准支付。”下面署着开支单人孙静笙,收银人□□□签字,那时孙静笙把那一只支单,交给幼凤,幼凤接了,向下面帐房先生领到三块钱,还在支单上签着一个姓名。这当儿衣云见幼凤面上好像有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神情,猜他心里难过到极点。当下两人走出远东书局,径回定一里衣云寓所。幼凤把一封已定就未发出的信,抽出信纸来,细读一遍,对着出神。一回儿,又问衣云:“邮局里汇款,不知三块钱肯汇不肯汇?”衣云道:“大约可以的,你汇给谁?”幼凤道:“不瞒你说,内人在校中叠来了两封信,向我索款。第一封信上要十块钱,第二封至少要我五块,再不可少。我已写好回信,预备汇寄她五元。谁料今天变生意外,没法只好先寄她三元再说。”衣云道:“我袋里用剩三块,借给你两块罢。”幼凤心中一宽,当去寄信汇款。匆匆走出大门,瞥见一个胖胖身材的女子,长裙革覆,短发蓬松,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弄内,仰着脖子一家一家检查门牌,见幼凤走来,那女子弯一弯身子,问道:“请问弄内七十五号在哪里?”幼凤指着道:“便是这里,你找谁?”那女子道:“有一位在正义钱庄上的沈衣云先生,不知可在这里?”幼凤道:“不差,他在里面。”那女子说声谢谢,便推门进内。 幼凤觉得此人来得突兀,也跟了进来,只见那女子走进客堂,对衣云深深一鞠躬,叫声:“沈先生,久违了。”衣云一呆,向她细细端相了一下,骇然道:“你不是醒狮女士吗?多年没见了,怎会一人来此?你家绮云兄呢?”一面问她,一面招呼她坐下。那醒狮女士道:“他来了上海好久,沈先生你怎会没有碰见他?”衣云道:“他信都没一封给我,莫说见面。”醒狮道:“奇了,连你也不知他的踪迹。”衣云道:“我要问你个详细,他究竟到上海有几时了。”醒狮道:“已有一个多月,他在二月初,在家里和我闹意见,一脚赶到上海,我本该早日来寻他,后来接他的信说在北京路一家什么永康保险公司供职,叫我不必到申找他。谁知我叠去了几封信,没有回音,所以不得不赶来找他个下落。” 衣云道:“那么你怎会找到这里呢?”醒狮道:“我在乡间探听尤璧如、钱玉吾,说起你在正义钱庄,我到庄上问讯,又说你在这里,因此特来探访,问他的消息。”衣云道:“绮云兄既说在永康保险公司,谅必总在公司里,你去过没有?” 醒狮道:“早已去过,今天恰逢礼拜,铁栅门闭上,无从问讯起。”衣云道:“你可是今天到的?”醒狮道:“昨天晚上到申,住在一位老同学家里,便在白克路永年里。”衣云道:“今天晚上,我想一时无从探访起,还是明天陪同你到公司里找他罢。”醒狮道:“也好,明天有劳引导。上海路径,我不大熟悉。从前在苏州校里时,也只来过两次,一碰已是三四年,市面大变,不复认识。” 衣云道:“你今天在此便夜饭罢。”醒狮道:“不客气,我那位老同学还等着我回去吃咧,不叨扰了。”说着便兴辞而出。衣云送出门外,约定明天早上,守在家里等她。醒狮去后,幼凤问道:“这是谁呀?”衣云道:“一位同乡老友的夫人,今天来得突兀。数年不见,我真要不认识了。”幼凤道:“她来寻丈夫吗?”衣云道:“不错,她丈夫叫汪绮云,品性很和善,是我总角之交,现在据她说,供职在永康保险公司,只是不该不来望我,难道不认我老友吗?”正说时,娘姨已开夜饭。衣云道:“幼凤你那封信来不及寄,明天寄罢,吃夜饭了。”幼凤只得坐下,胡乱吃过夜饭。灯下说说谈谈,一宵易过。 第二日朝上,幼凤到局里办事,衣云守在家里下到十二点钟,不见醒狮来。又等一回,吃过饭,吩咐了娘姨几句话,出门径到正义庄办事,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想起汪绮云事,问问娘姨,醒狮女士没有来过,也就无法探听他的消息。是晚衣云睡到夜半,忽闻下面敲门声甚急,连忙披衣下床,把客堂里电灯开了,叫醒娘姨开门,娘姨走近门口,问道:“门外是谁?”外面应道:“我们大西旅馆茶房,有一张客票,请你们沈先生,吩咐无论如此,要去一趟。” 一壁说,一壁把张请客票,在门缝子里塞了进来。娘姨拾起,授给衣云。衣云一瞧,请的人正是老友汪绮云,住在大西旅馆一百念五号,反面注着:“今晚无论如何,请来一面。”衣云心想,半夜三更,特来唤我,他们一定在那里勃溪,醒狮大概正在大发狮威,汪绮云无可如何,来叫我去解围,我又不能不去。当下整理一下服装,吩咐娘姨当心门户,独自匆匆出定一里,迳到大马路大西旅馆,趁电梯直上三层楼,走向一百念五号房门口,忽听里面笑声格格,衣云不敢推扉直入,先在门上弹指几下,绮云忙来开门,笑迎着道:“老朋友对你不住,这样深夜赶来。”衣云道:“绮云,你简直太岂有此理,一向在上海,不来望我一次,连信札都没一封给我。”绮云道:“我缠错了你的地址,找你不到,所以没有拜望你。”醒狮女士在傍,向衣云打了个招呼道:“昨天失约,害你专等我,真对不起。”衣云道:“不必客气。”说时望望醒狮面上,既有眼泪,又呈笑容。绮云道:“衣云兄,你不知她此番到申,闹出个大笑话,我真弄得又气又好好笑,特地请你来谈谈。”说罢又笑了起来。醒狮女士只管把一块帕子揩眼睛,不知她是哭是笑。衣云很觉诧异,问道:“绮云兄,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好笑?”绮云道:“讲你听了,怕你也要笑个不休。”衣云道:“你快说,说了再笑。”绮云道:“讲到我来申谋事,虽则和内人吵了嘴,愤愤到申,其实早蓄此念,想到上海来发展发展。一到上海,事有凑巧,舍亲介绍我到北京路永康保险公司办事,虽则薪水极菲薄,月不过四十元,我却并不嫌少。心想站住了脚再说。当我来申时,身连带着二百块钱,我便租赁一间厢房,在爱文义路介眉里,买了几件床桌橱椅之类,布置好一间寓所,预备做满一月之后,请假几天,回里领她到申同居。谁想她叠来几封信,催我回去。我在礼拜二接到她一封信,准备礼拜六动身回去。后来礼拜四又接到她一封,礼拜五又来一封,当晚我免不得搭夜车到苏州,住了一夜,礼拜六早班轮船到乡,一问家里,说她刚才动身,到苏州接火车到申,只差一个钟头。我十分懊丧,只得乘晚到苏,接夜车赶回上海。明日礼拜,又逢公司休息,无从去找寻她住在什么地方。谁知她在礼拜六晚上,闹出个空前未有的大笑话来。此事原委怎样,你叫她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