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16 页/共 16 页
空冀道:“总须老友原谅,我不免此行,好在沪杭朝发夕至,有事尽可通函磋商。”衣云默然,晚上衣云回到定一里寓所,表妹琼秋说,刚才九寿里陆啸云家有人来请你,不知有甚要事?衣云诧异道:“啸云不是昨晚同玉吾还乡的么?今天谁来唤我?”琼秋道:“你去一趟再说。”衣云免不得捱步到孟纳拉路九寿里,一问楼下娘姨,说老爷昨天动身,不在家里。衣云道:“不知刚才谁来唤我的?”娘姨说:“我们不知。”正说时,楼上叫道:“可是云少爷,请厢房里坐,老太太有话说。”娘姨连忙迎进厢房里送茶敬烟,不一回,走进个虾米式的老妪来,对衣云点点头,衣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叫声:老太太。老太太也招呼一声,坐下衣云一傍,咳了一回嗽,一个鸡皮鹤发的头,摇摇不定,对衣云打量一回。衣云先开言道:“老太太几时到上海的?”老太太说:“我前天来,因为乡下女婿钱福爷病重,我来叫啸云回去。不料我到这里,乡下信来,说福爷已过世。我年纪大了,怕动弹,只叫啸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云少爷,你到上海一碰好几年,为甚么乡下到也弗到?你叔父前年死了个新养的儿子,一向气得身子不快。你婶母寄信我,叫你回去罢。”衣云道:“我一时还不能回去咧。”老太太道:“你不能这样不想回家的。你叔父年纪老了,又没儿子,你好几年不去望他,他心里气不气?”衣云道:“你老人家说话是不错,只恨我到上海来,一无成绩,依然两手空空,怎好回去见人。”老太太说:“不赚钱不好忘掉家乡的,回去总须回去一两次。你们年纪轻,不懂事情,像我外甥玉吾,也是这样。一出门不想家里,爷生病寄信他,他依然假痴假呆,直到得了死讯,才同姑夫回去,荒唐不荒唐!”衣云问福爷甚么病死的?”老太太说烂喉痧,只上了床四天工夫,就病重得不堪。衣云道:“可惜。”又问老太太府上都好?老太太愣了愣道:“我家孙女湘林,她也时常身子不快,有时胃气痛,有时发寒热,身子比从前瘦弱得多了。当初你云少爷在家里,每天同她一块儿说说谈谈,她很快活的。自从你云少爷一走,她除看书之外,只有睡觉,一月这样,一年也是这样,身体慢慢里不好起来。她现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睡在床上,我和她的娘,大家疼着她,怎么弄法呢?她的性子又很古拙,说了阿大弗卖阿二,唉,我真替她担心事咧。”衣云默然,心中突突的跳荡,一回,老太太又说:“云少爷,你面庞也比从前消瘦得多了。上海地方,我说不宜常住。我劝你还是乡下叔父家里缩缩罢。我家湘林也叫我这们劝你回去。她时常惦记你,你回去了她多个同伴,心里快活一点,说不定毛病就好了。”衣云点点头道:“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不知湘妹为甚么只管缩在家里,上海来也不来?”老太太说:“她原来脾气这般,只喜清静,不喜热闹的,我劝她出门散散心,她只不理睬我,还有甚么话说。”
衣云听得,又呆着不响。老太太又摇摇头道:“我家湘林,年纪算小不小了,从前她爷做主意,想把她配给玉吾,统统说好,她哭着吵着只不肯,说要等五年再说。后来福爷又托人来作媒,说五年已过,不知她心里肯不肯?我问问她,依旧不理会,抵死不肯出嫁。现在年纪一年大一年,不懂她心里怎么一个打算,教我们做长辈的,也难替她摆布了。云少爷,你和湘林从小在一学堂读书,真像哥哥妹妹一般,你倘使到乡下来劝劝她,或者她肯回心转意嫁玉吾,让我们好抛开一桩心事。”衣云微微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没见面了,见面时,怕不便说起。况且你们好婆亲娘也劝她不信,叫我哪里插嘴得下呢?老太太,我看湘妹的婚事,还是将来让她自己主张罢。”老太太不住的点点头,既而又说:“她自己有主张倒也罢了,只要她肯告诉我,愿嫁谁,我不论穷苦,一口承认她嫁谁。可恨她自己没主张呀!”衣云道:“姑且等她将来打定了主意,再说罢,叫我劝她,也无从劝起。”老太太默然片晌,又和衣云讲了些家常,衣云便告辞而出。当下一壁走一壁想,湘林如此专心一志的守着我,我再不去安慰她,她真要为我憔悴而死。只是怎么去安慰她呢?第一层,飘泊依人,担不起家室之累。第二层,玉吾眷恋不舍,恐伤友谊。第三层,舅父愿将琼秋许我,琼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对我,数载相依,俨如伉丽,一旦舍之而娶湘林,不知琼秋要痛心疾首到甚么田地。唉,身处两难,无可为计,不觉惘惘若失。回到定一里,终夜辗侧,不能入睡。
第二天直到吃饭起身,吃过饭,径往大公书局,适逢汪绮云来访。绮云说:“我现在改了行,新进"千叶影片公司"当演员,月薪一百元,近日正拍《未来上海》一片,那电影事业,利息比较出版书籍来得优厚,将来一定发达。
我不但当演员,还想投资咧。不知你老兄赞成不赞成?”衣云道:“我不熟此中内幕,不敢赞同。”绮云道:“做电影事业,一点不难,只消招演员,请导演,办机器,拍片子化五六千银子,拍成一部片子,卖给南洋一带,着实有利可图。这项新事业,将来一定发达,请你快快也加入团体。”衣云笑道:“我无志于此,听得外边对于演员的名誉,不大好听。”绮云道:“未必尽然。不过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罢了。”正说时,空冀来了,插嘴道:“你们不是在那里讲电影事业吗?”电影事业的确算得最近一种潮流,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电影公司,外间有人说'导演满街走,明星多如狗。'其多可知。”衣云笑道:“老兄,你说话留神些。这位汪先生,也是明星之一。”空冀诧怪道:“咦,你也现身银幕吗?那对不起,不过照我眼光看来,电影事业虽不致像交易所一败涂地,寿命也一定不长。因为倡办的一多,份子庞杂,就不免名誉被累,所谓一薰一莸,十年犹臭。名誉一坏,就不能得社会的信仰心,恐蹈从前新剧潮流的覆辙。”
绮云道:“现在有几家公司,名誉还好,所恨那批女明星,太觉放浪不羁。”空冀笑道:“女明星的怪现状,真罄竹难书。我友'百花同日生'新近撰一部洋洋洒洒的明星秘史,叫做《银海潮》,十余万言,也只写得一个粗枝大叶。秘史之多,可想而知。”衣云道:“不知那批女明星甚么出身?”空冀摇头道:“不可说,也有肉林健将,也有鸡群大王,也有弃妾,也有孤孀,一上镜头,都算明星,要在这里寻个幽娴贞静、洁身自好的女子,好说一个没有养,一个已死掉。”绮云插嘴道:“那话未免过甚。十步之内,岂无芳草。”空冀道:“老哥,大概也受了影戏迷或者是星星相惜,不瞒你说,我前天在'月亮公司'席上,眼见有三四位明星,都是肉林老资格,从前三块五块钱上过砧的,听说现在润格飞涨,在三东一品之间,要三十五十元一刀,未免可笑。这东西又不好当古董看待,怎么用得旧了,反要加价呢?”衣云、绮云听得全笑了。衣云道:“这古董,不知你赏识过没有?”空冀道:“我无骨董癖,不做此项瘟生。前月有位朋友,叫金子怡,不远千里而来,硬拉我到近西开房间,蓄意要叫个星来玩玩。当下茶房荐成他一颗老星,叫甚么柳姑娘,身像缢鬼,发像鸟窠,浓装艳裹,娉娉婷婷的走进房间,只对子怡低鬟浅笑,子怡和她有搭没搭的腻谈,她笑得花枝乱颠,不一回,两人已腻作一团。我眼见交易已成,溜出房来。日后半个月不见子怡,一天我到白克路济仁医院访友,只见子怡也在里面打针,见了我露出十分羞惭的样子,我道:“子怡兄,你在这里则甚?”子怡讪讪的道:“都是近西一夕的祸根呀。”我笑道:“算得柳姑娘多情,晓得你远道而来,河梁送别,还要折柳相赠咧。”子怡只顾摇头说:“从前我在花丛混了十来年,也太太平平,现在只一度销魂,已像种了牛痘苗似的,必发必中,足见明星效力不小。”我说:“正合着成语叫做'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那棵柳树插不得,一插便染花柳病。”子怡苦笑一声,我便走出医院,你们想化了重价,依旧不能免危险,那么何苦呢!”说得两人笑了一阵,衣云笑定了,告诉绮云说:“钱福爷过世,玉吾已奔丧回籍。”绮云听说,怔着道:“啧啧啧,玉吾不得了,以后不知要放浪到甚么田地呢。”衣云很诧异道:“你说甚么?玉吾在上海好几年,也未见他十分放浪。”绮云冷笑道:“哧,你和他见面的日子很少,哪里晓得他底细,他全本西厢,统在我肚里。”衣云怔着不响。停回绮云告辞,衣云便跟了出来,径跟到介眉里寓所。狮夫人迎了出来,唤声沈先生,好久不见了。衣云也叫声嫂嫂。三人围坐下一张小圆桌子上,自有娘姨斟上一盏香茗。绮云忙告夫人道:“乡下钱福爷已死,玉吾奔丧回籍去了。”狮夫人听说,呆了呆道:“哎哟,不知那人......怎么......”绮云便对夫人眼睛一瞟,衣云觉得诧异,笑道:“你们说话何须藏头露尾,我和玉吾也非泛泛之交,他有什么秘密,你们告知我,我也决不替他宣布。”绮云道:“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因为很有出入,他千叮万嘱,叫我们严守秘密,我们不便告你。”衣云心中纳闷,冷冷道:“你不宣布也罢。未免太忠心于玉吾了。”绮云见衣云怏怏不快也便直言相告道:“老哥,你别生气,告你也无妨,只请你守口如瓶,别把这消息传到陆啸云家去。玉吾因为不能忘情于表妹湘林,怕湘林一知消息,永远不肯嫁他。他晓得你和湘林很接近,所以不使你知。”衣云道:“其实我真不管这们闲事咧。”绮云道:实不相瞒,他在上海这几年,耗费已达两万,并且负担着一件累事,一时怕不能解脱。”衣云听说,呆了半晌道:“你哪里知他详细?”绮云道:“我晓得已久还是前年春天,无端在路上碰见他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年约二十开外,体态苗条,丰度妖冶,面上露出十分荡意,全身衣服,打扮得半中半西。他见了我,一时不能隐避,只得邀我一同去吃饭,介绍那女的,说叫甚么卜婉珍女士,马虎女校毕业,擅长跳舞,在卡登饭店相识。那卜女士十分倜傥,席上谈论风生,绝无女儿羞涩态。从此一面之后,玉吾时常来约我同游,有时卡登,有时大华,卜女士和他腻在一起,形影不离。往往一食所费三四十金。我见玉吾毫不吝惜。我私下苦苦规劝他,他只不听我的话,我也未便时时絮聒。过得几时,他向我借一千块钱。我问他甚么用途,他说卜女士要买只钻戒。我没有答应他,他后来向我内人借一千。第二回又来借,说要和卜女士租房子,非两千块钱不能过去。我又苦劝了他一番,他依旧执迷不悟。连日来和内人说法。内人不得已,又借了他一千块钱。后来他说香巢已筑居法界霞飞路,要领我去看,我只没去过,我眼见他依然挥霍无度,很替他担扰。谁知过了半月,他忽把二千块钱来还我内人。我内人问他哪里来的款子。他实说有人送他的,那送的人是谁,你老哥总也猜不着,是个苦出身的女子,现在做了阔人的姨太太,手里有好几万现款,和玉吾素有交情,一旦见面,玉吾和她重叙旧欢,告她经济困迫,那女的便偷偷地送他五千块钱。”衣云惊着道:“真有其事吗?那女的究竟是谁?”绮云笑道:“说起那人,你老哥也有一面之缘,便是从前在福熙镇摆渡口碰见的捉牙虫姑娘,现在叫甚么'玉凤',嫁一位姓邓的少爷,现在那少爷死了,老太爷七十多岁还活着,管得玉凤很严,平时不许外出,玉吾得了她一笔津贴,更加放浪得不成样子。同婉珍两人打得火热。有一天玉吾钱又用完了。不知怎样寄信给玉凤知道,叫玉凤送三千块钱到我这里,玉凤偷偷地托个心腹娘姨,当真送三千块钱来。玉吾到手,又只用得三四个月,再向玉凤借时,玉凤没法自己出来找寻玉吾,先到我这里,内人不认识她,老实把玉吾的香巢地址,告知玉凤,玉凤找到香巢里,当将玉吾秘密完全戳穿,从此玉凤不信任玉吾,起初还没十分决裂,又送玉吾三千块钱,叫他和卜婉珍脱离关系。后来见玉吾依然如故,便不理玉吾。玉吾屡次设法写信给玉凤,玉凤消息杳如,这是去年一年以内的事,今年春间,玉吾又替我借了一千块钱,到五月里,听说托人到乡下去过,向福爷取了二千块钱使用。他这样子挥霍,难道你老哥一点不知的么?”衣云听得呆了半响才说:“我一点不知,我和他一个月里,只见面十来回,他从没有和我提起一句话。只是那玉凤以前结合的情节,我所知晓。以后如何如何,好说梦想不到。玉吾这们放浪,那还了得,不知现在卜婉珍还依旧和玉吾同居么?此人我也有一面之缘,是个浪漫女子,白大块头门下的健将,玉吾如何结识了此人呢?”绮云道:“现在卜婉珍怎肯舍却玉吾,新近听说还养了个儿子,你想哪里洒脱得来呢?”衣云连声叹气道:“玉吾堕落到如此田地,那真意想不到。此后情形,不堪设想,我们总要尽朋友之谊,设法劝劝他才行。这件事。不知璧如晓得不晓得?”绮云道:“璧如怕也和你一样。至于朋友劝告,到此地步已无能为力。当时我也不知劝告了他好几次,有甚么用呢。将来预料福爷身后所有家产,非得全数送在卜婉珍手里不成。”衣云只管啧啧摇头叹息。
旁边狮夫人道:“那个捉牙虫姑娘,算得情至义尽,送了许多钱玉吾用,还买不到玉吾的爱心,冤哉枉也。”绮云又道:“玉吾荒唐真荒唐到极点、起初姑夫那里还要到到,后来推说住在书局里,连带一到不到,成日成夜和婉珍在外边胡调,挥金如土,毫不吝惜,委实可叹。”衣云道:“这件事,我们朋友总须替他设法,第一促他觉悟,赶紧和婉珍脱离关系。”绮云冷冷道:“脱离这句话很难说,婉珍养了儿子,更是名正言顺。要脱离时,除非玉吾所有家立,如数报销之后,婉珍自动脱离。所以这件事,在我眼光里看来,已势成骑虎。我们朋侪,简直爱莫能助,只有听其自然。”衣云又默然半晌,当晚便在绮云寓中便饭。饭后又嗟商了一黄昏,觉得一无善策。衣云叹息一回,踱转家里。过得几天,不见璧如来沪。衣云写信催他快来,又附一封信给玉吾,不免慰唁一番。日后玉吾来信,说璧如有些小恙,不能即来。本人一过终七,便当来申云云。衣云知他惦挂婉珍,所以不顾父丧,可发一叹。
又过一个多月,璧如来申,衣云同他到绮云家里,把玉吾详情细告知璧如,璧如说:“大略玉吾在乡间告我,我早已劝过他一番。无奈他执迷不悟,说婉珍出身宦家。品貌如何好,学问如何好,两人结合到现在,已一年多,爱情有增无减,好说如胶如漆,难解难分,现在并且养了个儿子,玉雪可爱,他不久将迁家来沪,同婉珍正式结婚。福爷死后,他守孝在家,我见他真一刻难捱。所有福爷遗产现款数千金,丧中使用殆尽。田产百十亩,现下正在变卖。他娘哭吵着,只没有用。姑夫啸云,已知底细,屡次和他开讲,玉吾提出个很有趣昧的条件,对付姑夫,真言之可笑。”绮云道:“甚么条件呢?”璧如道:“玉吾对姑夫说,你劝我勿浪费,勿卖产,勿狎邪,我统统可以听你姑夫劝告。
便是你姑夫教我一年三百十日守在家里,不出大门一步,都办得到,只要你姑夫信守从前的婚约,把表妹湘林配给我,我肯罚咒不再到上海,不动丝毫产业。他姑夫听得气昏着,哑口无言。你想玉吾提出这个条件对姑夫,凶不凶?”
衣云听得,呆住了。心想那么这件事,简直我害了他,我何以对玉吾呢?璧如又道:“现在玉吾的娘,正和湘林的娘,磋商婚约。湘林说不定肯勉为其难,保全玉吾的家产。”衣云道:“不知玉吾这条件诚意不诚意?他如果娶了湘林能够一反从前所为,那再好没有。”璧如道:“玉吾得湘林的允可,说不定肯悬崖勒马。”衣云呆了片晌道:“此事不知啸云意下如何?”璧如道:“啸云全无主张,只听女儿吩咐。”绮云插嘴道:“照此看来,湘林变了个中流砥柱的人物,一言足以保全玉吾的身家,那么湘林和玉吾既属中表,为甚么迟迟不肯答应呢?其中有何缘故?”璧如默然,衣云也不响。一回儿,衣云又问璧如道:“玉吾究竟何日到申?”璧如道:“他并未说起,大概要听湘林的好消息咧。”衣云呆呆出神,心中荡着,坐了一回,拉璧如到外边,一路走一路问璧如道:“这件事难关到了,老哥你总须替我想想法子。”璧如道:“只有一条正路,你赶紧和表妹订婚。一方面缓劝湘林嫁玉吾,使湘林绝了这条念,玉吾自能如志以偿,这不是两全其美么?假使你再迟疑不决,那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衣云那时方寸已乱,很以为是。璧如问衣云,对于表妹琼秋的婚姻问题,已谈到如何程度?”衣云道:“表妹方面好说,不生问题,舅父屡次托帐房华丽云授意,叫我请叔父出面订婚,作为赘婿样子,也不消我姓他的姓,他留我住在家里,有照应些,他并没别的意思。因为士芳尚未成家,一切要我帮扶帮扶他。”璧如道:“那么再好没有。我替你间接托华丽云向你舅父提议这件事好不好?”衣云道:“也好,隔天我请你和丽云吃饭,你替我提议。”
璧如道:“理会得。只是你叔父前,非得先去一信,等订婚之后,湘林那边,也写封委婉曲折的信去,说明苦衷,我想湘林也决不会得要硬嫁你的。”衣云很以为是,此后过得五六天,衣云邀了华丽云、尤璧如在悦宾楼小酌,璧如便和丽云说了一番话,丽云道:“这件事老东家托我已久,衣云兄一向没有诚意提议,所以我也无话回答老东家,其实再合没有,真好说得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璧如道:“他现在已要定主意,请你向献斋提议,择日先行订婚。订婚以后再定日子结婚。他叔父前,已有信去,一定赞成。献斋意思如何?我们再来磋商。”丽云道:“老东家,我深知他脾气,说怎么是怎么,决无二言。不过要衣云兄令叔前通过一声罢了。或者请衣云兄令叔,写一封信给老东家便好。”璧如道:“这个自然。”当下尽欢而散。
又隔十来天,衣云叔父沈祯祥,当真函达陈献斋,赞成早日定婚。陈献斋欢喜不尽,对女儿说知,琼秋早已芳心可可,一无异辞。当下择定十月初十先行订婚。衣云筹备典礼,非常忙碌。先期五日,分发请柬。那时玉吾还没来申。衣云去函邀请,函中附入湘林一柬,托玉吾转送。叔父前,另备正式请柬寄去。叔父特派帐房陈先生,先期两日,到申代表一切。空冀、璧如、绮云等,大家向衣云道贺。正欢喜不尽的当儿,无端又起了波折。那天已是十月初八,黄昏未阑,衣云正在大公出版部和璧如、空冀谈天,忽有一位陈献斋家里的女佣,来叫衣云说:“小姐忽得急病,老爷请你快去。”衣云惊出意外,匆匆奔到定一里,果见舅父反负着手,在客堂里踱圈子,一见衣云,气急败坏道:“你楼上去瞧瞧表妹咧。一时三刻不知患的甚么病?只喊着心痛,满床乱滚乱钻,我和他娘,弄得束手无策,已去请西医来了。”衣云心中荡着,走上楼去,一望琼秋,哭得泪人儿一般,眼睛红肿,头发飞蓬,面色青中带紫。衣云不懂甚么病,叫她几声妹妹,问她怎样难过?琼秋只不理睬衣云。一回儿,西医来诊察一下,说并没甚么病象,好像受了重大刺激,神经瞀乱,心房震荡,只消静养一天,并没妨碍。衣云等大家莫名究竟,细诘琼秋,坚不吐实。衣云深为诧异,第二日来告璧如,璧如默忖一回,说莫非湘林方面有什么消息,传入琼秋耳中,因此深受刺激。衣云还不深信,第二日果然献斋声明展缓订婚期。衣云托华丽云询问理由,献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推琼秋的意见,自己不能作主。衣云百思不解其故,顿时精神上也传染了一种刺激,神志昏迷,饮食少进,生起病来。献斋替他延医调治,琼秋见衣云患病,依然知心着意的服伺,从此一病兼旬,等到病愈起床,已入残冬。献斋全家,照例回木渎收租。定一里寓里,只留衣云和华丽云看守。那时玉吾已来海上,璧如问玉吾湘林近状,玉吾摇头说,不必再提,我已打消此念,预备和婉珍行一行形式上的婚礼,同返故故。璧如默然。
光阴迅速,忽忽已近腊底。那天十二月半,衣云、璧如正在绮云寓中谈天,忽接邮局来一通快函,发自本埠。绮云折开一看,函尾并没署名,并附有支票一纸,函中大略说:“我是玉吾一位朋友,新近得讯,玉吾病卧大马路卡登饭店隔壁德国医院,病势十分沉重,深恐不起,他寓中遗有一儿,是姓卜的所生,现在那姓卜的,已失踪三日,此儿将成无父无母之人,君等均属玉吾至交,见字速去料理一切。附银千元,尽我寸心。”绮云见了,很为诧异。衣云、璧如,也咄咄称怪。当同绮云赶到德国医院,一问院役,说钱玉吾住在楼上十号病房。衣云等走上楼梯,找到十号病房,一见玉吾,不觉吓了一跳。原来玉吾生得遍体杨梅疮,连头发都脱了一半,两眼翳着,不能见人。只听衣云、璧如、绮云问慰之声,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衣云和他讲话,玉吾已神志模糊,只说法界明德里四十九号寓中,有个小儿,费心老友送归故乡,以延我绪,不胜感激。衣云安慰了他一番,玉吾摇头微叹道:“今生怕不能再和诸兄同游了,我的下场很惨,也是我的环境使然。”说着泪如雨下。那时医生走来打针,衣云问他病状如何?医生摇头道:“难以保险,他已毒入骨髓,变成杨梅疯,便是有救,也成残废。”衣云等悲惨万状,别了玉吾,径到法界明德里寓中,只见一个奶妈,抱个小儿,正在喂奶。衣云问他主人呢?”奶妈道:“少爷在医院里生病,奶奶出门好多日没有回来,我看看房间里细软已统统卷光,奶奶怕不见得再到这里。正在发急家里一个钱没有留下,亏得昨天来一位姓邓的少奶,说认得少爷,她给我五块钱,吩咐不要离开这里,隔天自有人来领这小囝。”
衣云、璧如听说,姓邓的少奶,猜到是捉牙虫姑娘玉凤,那么一千块钱支票,一定也是她寄的,世有斯人,不可多得。三人悲叹一回,便对奶妈说明来意,又叫二房东来退租,二房东说,已积欠房金两月,衣云道:“这里几件木器具作抵,够不够?”二房东说:“还不够一些。”衣云又给他二十块钱,三人领了奶妈小囝,同到介眉里绮云寓所。绮云吩咐狮夫人,把小囝好生抚养。衣云又到陆啸云家中,告知玉吾病状。啸云顿足叹息,一时也觉束手无策。衣云叫他寄信玉吾家中,请他老母来申料理一节。啸云说:“这个当然。”从此又隔三天,衣云正在定一里寓中写信给湘林,报告玉吾近状,霍地有人敲门来访。衣云见是尤璧如,迎进厢房里面。璧如气喘咻咻,报告衣云道:“刚才四点钟敲过,玉吾已去世了,请你快到德国医院商量善后问题吧。”衣云猛听得,毛发悚然,往后便倒。正是:
情场沦落生无益,异地销魂死亦难。
不知玉吾死后如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话说那一天已是十二月十九,雪花像美人纤掌一般随风扑人,途中冻马踟蹰,寒鸦嘹唳。一到晚上十点钟光景,虽十里春城中,也笼罩着一片萧瑟气象。只有风驰电掣的汽车,依然在挺厚的雪地上往来。四个雄健车轮,好像负着绝大使命,只管把一片残雪,溅得四射。那时候有一辆红色汽车,从文义斯路驶到南京路卡登饭店门首停下,车厢中钻出一对佳偶来,挽着玉臂,步上瑶阶,先把大衣暖帽交给西崽,联步走进舞厅,坐下一并,自有西崽斟上两杯威司格酒。那时舞场中细乐杂作,两西女方张臂作法宫天魔舞,冰肌全露,妙态毕陈,回腰如杨柳临风,仰靥若芙渠捧月,翩跹婀娜,一室生春。须臾舞罢,掌声雷动。西女磬折致谢,锦幕徐徐下垂。少休十分钟,细乐又作,电炬骤敛,幻为晓星残月,士女轻绡露臂同作交际舞,柔荑互握,粉脸相偎,双钩贴地,星眼微。舞可十分钟,微微作娇喘,早已香汗盈肌,不胜委顿。那时乐声骤歇,女士环坐作情话,一少年对一女郎道:“我们相识恨晚。”女郎低垂蝤蛴,作倩笑。少年又道:“我将筑金屋以藏汝,汝许我否?”女郎掩面娇羞道:“不,我将留学法来西。”少年道:“谁舍得你远涉重洋,海风扑面。”说时紧握女郎纤掌,默然片晌,又道:“我爱,垂怜我吧,你能允我请求,便是今夕定情。”女郎春上眉棱,双涡晕赤,少年褪下中指钻环,加到女郎春葱上。女郎回眸一笑。少年当此神摇魄荡,筋骨微微麻醉,挽着女郎玉臂,走向阳台上疏散疏散。女郎放眼四眺,只见雪花乱舞,夜色暝,途中行人绝少,隐隐闻隔院哭声,凄惨万状。一回见,车轮辘辘,弄内拥出一辆马车,载着一口桐棺,随后又是一辆,坐下一位老妪,抱个小孩。以外一辆汽车,中坐四五个男子,都哭得凄凄切切。遥望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雪,经过阳台下。女郎望见那呱呱啼哭的小孩时,心弦上不觉微微颤了一颤。少年挽住女郎柳腰道:“我爱,外边风雪很紧,寒气袭人,我们里面饮威司格酒罢。”女郎一扭身,跟着少年入内,按下一边。单表那扶柩回籍的,便是钱玉吾的老母和儿子,铜棺七尺里面,装着一个金迷纸醉场中的落伍者,此时直送到荒烟蔓草中去了。送丧的,只有衣云、空冀、璧如、绮云、啸云等,一辈子冲风冒雪,从德国医院送到老闸桥堍,运柩上船,专等潮来,开回福熙镇埋葬不提。只叙沈衣云自从玉吾死后,精神委顿,壮志消沉,镇日价怏怏不快。过得残年,海上六街箫鼓,春潮如沸。衣云心中木木然,已不能随时序转移。惟有习静斗室中,阅书自遗。马空冀亦因神经衰弱,过得新年。将局务委托尤璧如,独往西湖养疴。璧如公私集,也无暇闲游。独有汪绮云伉俪,新岁多暇,一对儿裙屐翩翩,游兴甚豪。一天已是元宵,绮云夫妇先谒尤璧如,再同璧如往定一里访衣云,三人走进衣云卧室,只见衣云躺在沙内垂泪,手中执一封玫瑰色的书函,璧如等大家怔着,问他为甚么又要自寻烦恼?衣云惨然道:“是烦恼来寻我的,我何尝去寻甚么烦恼。”
璧如猜到他又有变故发生,当在衣云手中,夺下一封书信。抽出一张金字请柬来,见是陈琼秋文定吉期,另配了乡间一位姓殷的,请衣云往木渎吃喜酒。璧如问道:“衣云,这件事,我始终不懂甚么缘由,你和表妹爱情酝酿已久,怎会一朝决裂呢?此中原因,可得闻乎?”衣云悲不自胜道:“你瞧这封信罢。”
说时,另把一封密札授给璧如。璧如细读一过,恍然大悟。原来这封密杞是当初湘林寄给琼秋的,函中湘林表明和衣云十年厮守的爱情,劝琼秋将衣云相让,否则誓以身殉。字里行间写得十分悲恻,所以琼秋见了骤受刺激,为保全两人爱情起见,毅然决然,洁身引退。当初琼秋还不肯宣布,现在另适他人,请柬中附入此函,表明并非负心,用意很深。衣云见了,那得不悲从中来,泪随声下,璧如翻为衣云贺,说老弟从此可以脱离情网了,赶紧回里,和湘林成全美眷,莫负琼秋一片苦心。衣云仍不能忘情于琼秋,良以数载相依,一朝决绝,心中愈感愈悲。璧如、绮云大家劝慰一番,敦促衣云返里。衣云心动,允明日便走。当晚璧如约衣云到新利查小酌,便当饯行。席上衣云悒悒不欢,亏得来了个不速之客言复生,高谈阔论,把衣云的愁思驱散了。璧如问复生近况,复生摸出一张名片给璧如,璧如见上面职衔无数,甚么三等嘉禾章,某署谘议,某会会长,某局顾问,不胜枚举。璧如对复生拱拱手道:“老哥阔极,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复生道:“那也不过混混罢了,图名不图利,现在万事全备,只欠东风。”璧如道:“佩服佩服。”复生问璧如近况,璧如笑道:“我在上海,幸不辱命,总算也弄到一个会员资格。”复生道:“甚么会员,总商会么?华人会么?这都不容易入的。”璧如道:“都不是。我那会员,说出来你要一吓啦,便是'房客联合会会员'。”复生听说,哧的一笑。璧如道:“我那会员资格,也不容易得。前天我住的那条弄堂里房主硬要加租,承蒙二房东会长先生,派我做会员,出面抵制大房东,我因此大出风头,姓名登过新、申两报好几次,算得是遭逢异数。”复生、衣云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璧如又问起乌亚白近况如何?复生只管摇头道:“别再提起,亚白已做了东洋人。”璧如道:“咦,亚白东渡么?”复生道:“并没东渡,只学着东洋人席地而卧。”璧如叹息了一回,各人吃罢大菜,复生先散。绮云等邀衣云往观电影,径到六马路中央影戏院,正映《重返故乡》一片。璧如道:“巧极,好像为了你特映的。”
衣云见片中情节,痛诋虚荣,不禁重有感叹。第二日绮云夫妇又约衣云、璧如在寓午餐,轰饮猜拳,欢腾一室。衣云得稍展眉宇,直至下午四时,衣云返寓整理行装,又留下一函给帐房先生华丽云。须臾,璧如、绮云又同来送行,送到老闸桥堍轮船上。衣云又凄然堕泪道:“今日送行,已少了个钱玉吾。玉吾而在,今天说不定要送我回澄泾咧。唉,曾几何时,老友已宿草了。”璧如、绮云也相对黯然,直至汽笛一声,珍重而别。衣云独自在小房舱里,迷迷糊糊入睡,梦魂先返故乡,只见湘林含笑出迎,同往后园碧桃花下,相对坐地,娓娓谈心,一倾十年来阔别之情,只觉悲欢交集,啼笑为难。及至梦醒,朝曦已上,轮舶早到湘城,离故乡不远。衣云揉着睡眼,遥望岸头积雪未融,冰块随波激荡,瑟瑟作声,一回儿已到南溟庄口,汽笛一声,自有驳船来渡乘客。衣云在驳船舱内,遥望南溟庄口三间东倒西歪的观音堂,依然如旧。回想当年在那里历险的钱玉吾,已长辞人世,曷胜黄垆之痛。须臾,驳船已到福熙镇,有不少乘客,络绎上岸。衣云心想,镇上再无相熟的人,也不必起岸,一路径到澄泾,舟经湘林水阁下,只见珠箔四垂,晶窗严扃。心想湘林此时,怕还高卧未起。假使预先知我回来,一定要倚窗盼望了。停回我去望她,不知要惊喜到甚么样子咧。一壁想一壁呆呆地出神。又经当年鱼塘岸边,湘林鞋尖贴地所在,还能依稀辨认,不觉心荡神摇,微微叹息。及至泊舟登岩,衣云匆匆走进叔父家里。叔父正和婶俩坐在厅上讲话,衣云叫唤一声,深深一揖。叔父婶母见衣云回来,欢喜不尽。吩咐坐下一并。衣云见叔父发已皤白,额上添了不少皱纹。婶母也已龙钟不堪,对着出神。叔父婶母,不免把旧事相诉,家中连次盗劫,损失不资。所生一子,五岁夭亡。乡间连年灾荒,租米难收,说不尽颠连困苦。衣云也频频叹息。叔父又问衣云近况,衣云把十年来遭际,说个梗概。说到秋婚姻一事,期期艾艾,不能自圆其说。叔父道:“当初你舅父献斋早有此意,琼秋又十分贤淑,为甚么有了日子订婚,忽然中变呢?”衣云默然片晌道:“这也不好怪他们,其中另有原因。现在琼秋已另字他人,侄儿也打消此念,好算已过的事了。”叔父道:“究竟为着甚么原由呢?你不妨说我听听。”衣云羞不肯说。婶母挺嘴道:“衣云,你年纪可也不小了,该当有家有室。琼秋配你,是很美满的一头亲事,究竟为甚么你不要她呢?”衣云讪讪的道:“并不是我不要琼秋,实在另有一人属意于我,被琼秋知道了,不忍夺人所爱,所以她不肯嫁我。”叔父道:“哦,原来你另有了相与的人,所以这头亲事没有成就,那么属意你的那女子,规矩不规矩?究竟甚么人家呢?”衣云羞红着脸不响。婶母道:“衣云只管说给我说听,小姐只求贤淑,不论门楣奁资,你说了我们总依你的。”衣云低低道:“说起此人,十分贤淑,叔父婶母都很熟悉,她从小和我要好,现在守我十年不嫁,毫无怨言,侄儿此番回来,本想告知叔父婶母,替侄儿向对方订婚。”叔父不耐道:“你快说呢,究竟是谁呀?”衣云道:“此人便是这里陆啸云家的女儿。”婶母忙道:“不是湘林吗?哎呀!儿哪!你还没有知道,她已死了!”衣云圆睁双眼道:“甚么,湘林死了么?她真的死了么?”婶母道:“真的死了,还是本月初十死的咧。”衣云苦笑一声,气厥着,倒在椅子里。吓得叔父婶母,手忙脚乱,叫家人来扶到书房里榻上安宿,泡一碗姜糖汤他呷。十分钟后,衣云渐渐苏醒,思索了一回,霍地跳下床来,不信湘林已死,赶向湘林家去。叔父忙叫帐房陈先生,跟在后面照料,防其意外。衣云奔到陆啸云家门首,见湘林的鸦鬟秋菊,正在洗衣,忙道:“秋菊,你家小姐呢?”秋菊见衣云急白了脸子,眼泪在眶子里,滚滚欲出,吓了一跳,随口道:“小姐死了。云少爷,你还没知晓吗?”衣云道:“胡说,我告诉你小姐去。”说时,闯进里面,走到花厅上,只见搁着一口七尺桐棺,正中悬一张湘林的放大照相,两旁两个小花瓶,插几枝疏疏落落的梅花。湘林的母,正大烧化纸锭。衣云望见,顿时像痴了似的,捧着棺盖,放声大哭。湘林的母吓慌了,问陈先生道:“这是谁呀?”
陈先生道:“是我家衣云。”湘林的母也嚎啕大哭起来,说:“云少爷,你到这时才来,我家湘林死得好苦呀。她病中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少爷,临时气绝,还云哥云哥的叫你,哎呀,云少爷,你回来得太迟了。可怜我家湘林已不能再见你云少爷一面。”衣云这时,又哭得晕了过去。好一回,才醒来。湘林的母住了哭,和衣云讲话道:“云少爷,你和我家湘林不知前世里有甚么缘法,今生这们要好,自从你云少爷那年出门之后,我见她天天像呆子一般,仿佛换了个人身,睡梦中也时常叫你云哥云哥,可怜今天你云少爷回来,她已不能再和你云少爷问长问短了。哎呀,云少爷,湘林存在时,你今天回来望她,她不知要怎生快活着,接你云少爷咧。......衣云听说,泪如雨下。一回儿衣云咽住了酸泪,细问湘林病状,湘林的母,随哭随诉,述了一遍。衣云肝摧肠断,对着湘林灵位拜了四拜,又对湘林照片呜咽着道:“湘妹湘妹,我衣云今生辜负你了,可怜回来已不能再见一面,只好和你黄泉相会。湘妹,等着我吧,我快要来了。”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泪不止。陈先生也忍不住陪了几滴泪,拉着衣云回去。衣云从此日夜伤悲,又生起病来,恹恹床笫,直到三月初上,叔父祯祥,忧心如捣,替衣云延医调治,效力绝少。亏得海上尤璧如闻讯,回乡探望衣云,留在衣云家里,百般慰藉,衣云得病愈起床。春光明媚,璧如引衣云打桨湖上,衣云旧恨在心,触处悲感,一天见摸鱼儿在湘林水阁下摸得个银瓶,便是衣云当年送给湘林的,上面"心心相印"四字隐约可辨,衣云当向摸鱼儿买了,供在书桌上,对着流泪,璧如也觉于邑寡欢。又一天午后,衣云引璧如到湘林家后园游览,衣云对着几株灿烂生妍的碧桃花,暗暗弹泪。一回儿,又指着碧桃花道:“碧桃哪,碧桃哪,今年开给谁看?湘妹已死,有谁为欣赏你的颜色?你值得这般红紫争妍似的呀!”碧桃好像懂得衣云的话,纷纷落下一阵红泪。衣云又听得檐前一片呢喃燕语,回想前情,又发怔似的,指着燕子道:“燕儿哪,燕儿哪,你的话诉给谁听?你可知听你话的湘妹,已长眠不起了。你的巧舌儿息息吧。”燕子无知,依然宛转弄娇。衣云凭吊了一回,搬张S藤椅,放在碧桃花下,站上椅子,折下两枝碧桃,插向湘林灵位前,痛哭一阵。璧如拉他到园里,衣云坐在S椅里坐了一回,又直跳起来,呜咽着道:“当年我同湘妹也是这般坐着,两人各诉身世,湘妹还把香暖的帕子,替我拭泪。咳,今日湘妹呢,我哭死在这里,也不见她再来替我拭泪了。”璧如苦苦劝他一番,只见衣云在园子里处处触目伤心,指着一张石台道:“这是湘妹替我染红指甲的所在。”指着一株梅树道:“这是湘林和玉吾说笑我的纪念,在在伤心惨目,足以堕泪。”璧如不让衣云久留,拉了他走出后园。当晚衣云送璧如到福熙镇,宿在璧如家中。第二日璧如又陪衣云到玉吾家里,拜见玉吾的老母。玉吾的母见了衣云、璧如,不免想起玉吾,老泪滂沱,痛哭一阵。衣云、璧如在玉吾灵位前拜了四拜,玉吾的母又抱出个玉雪可爱的小儿来,带哭带诉道:“咳,钱氏只有这只芽儿了,老身死后,这只芽儿又不知如何结局。”衣云、璧如听说,十分凄恻。璧如道:“这小儿委实可怜,出世便没了爷,他娘忍心到极点,不知又在哪个舞场里,和别的人定情了。”衣云叹息不已,一回儿,别了玉吾老母,走出门来,瞥见三个尼姑,走向摆渡口去。璧如道:“这不是慧静、慧娴吗?”衣云一看不错,又见另一尼姑,年纪和慧娴相差不多,好生面善。衣云再对他看时,那尼姑怔着,好似呆了一般。衣云十分诧异,拉了璧如走上前去,招呼慧静,那另一尼姑,只管对衣云痴视,衣云再仔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唤道:“你不是莲香吗?怎么也落了发呢?”那尼姑也叫声云少爷,又道:“我不认识你了,我的事一言难尽,停回有空,请云少爷到庵里谈谈。”说时三人跳上摆渡船,衣云惊疑不定,遥望那尼姑,好像在渡船上拭泪。那天吃过饭,衣云同璧如当真往紫竹庵探问情形。慧静听璧如讲玉吾死状,哭得泪人儿似的。衣云只管和另一尼姑讲话,原来这尼姑,便是衣云当年在江北船上搭救的莲香丫头,现在落了发,叫做慧因。慧因见衣云也哭了起来说:“云少爷,十年不见,我已弄到这副样子。没面目再见你云少爷了。”璧如在傍打诨道:“有甚么希罕,十年不见,只少几根头发,人家更有苦的咧。”衣云道:“老哥,你别缠,我要问她底细,慧因,你究竟为甚么要出家?”慧因愀然道:“一言难尽。我和你里面说去。”衣云跟她到一间静室里,慧因抽抽咽咽,先哭了一阵,哭定了道:“我的命真苦到底。想当初你云少爷救了我的命,总想不致再落劫。谁知老天不谅,你云少爷还没有到上海,我已入了地狱。”
衣云怔着道:“甚么话?我不懂呀!”慧因道:“当初你到木渎教书,我怀中有了三个月孕。”衣云又是一怔道:“你哪会有孕呢?”慧因羞着道:“你问你叔父咧。”衣云才理会得。又问道:“那么有了孕怎样呢?”慧因道:“有了孕一个人便不成了个人,你叔父每天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出房门一步。一日三餐,叫你婶娘送给我吃。又叫你婶娘装起假肚子来,每天叠一张粗纸在肚皮上,一张张加到八个月,把肚了叠得挺高。那时候我不叠粗纸,也大得不堪了。你叔父等我养时,便叫你婶母作产妇,可怜我出空了肚子,你叔父绝不用情,把我驱逐出门。想当初我离开你叔父家的那一夜,眼见雪白滚胖一个儿子,以后不能再见一面,好不伤心。第二天我就离开澄泾,到南溟庄一家姓汪的人家佣工。谁知我前生注就苦命,又碰见一个不规矩的主人,那人年纪已交五十,并没儿子,便娶我作妾。我本来是个东飘西泊的人,嫁他本来不成甚么一回事。只因嫁了他四年不育,他老人家死后,我又给他们几个侄子驱逐出门。那时我气愤已极,便削发做了尼姑。”衣云听说,又悲酸填膺,泫然泪下。慧因又道:“我还记得有一天同丈夫到这庵里来烧香求子,无端碰见你家婶母,同我亲生的儿子,也在这里烧香,那时候我见小儿已会得嬉戏憨跳,只管叫着你家婶母妈呀妈呀,我心里的惨痛,真像刀割一般。这时我的丈夫哪里知道这玲珑活泼的小儿,便是我肚子里养的。他只管指着小儿对我笑道:你瞧你瞧,这小囝玉雪可爱,何等好玩,假使你也能够生养这样一个小囝,我便死也甘心了。那时候我的眼泪再忍也忍不住了,一阵心酸,别转头去洒泪。此情此景,到死不忘。后来我又听得小儿死了,更加哭得肝肠寸断。唉,天哪,我的一生,就此过去,今世再没甚么巴望了。云少爷,你想我的命苦不苦?我现在这里等死,大约离开死期不远了。”
衣云安慰她一番,走出静室,见璧如还在和慧静深谈。衣云道:“时光不早,我们回去吧。”璧如站起身来,对慧静道:“改天再见,改天我们来吃你的豆腐衣卷子,和青菜面条子,又香又嫩,此味好久没尝了。可惜赞美你的人,少了个玉吾。”慧静一面拭泪,一面送出门来。衣云等一路走到摆渡口。璧如道:“衣云,你还记得当年在这地方调水碗捉牙虫么?想不到惹出玉吾一重公案来。”衣云叹口气道:“旧事不堪重提,回首徒增怅触。人生如朝露,今日不知明日事。”说时两人跳上渡船,见那摇船的老婆子,头发像银丝一般,丝丝随风飘拂,肩背像一面弓,脸子像张鸡皮,可是精神依然矍铄。衣云问她几岁?老婆子说:“八十三岁了。”衣云不觉对她呆呆地出神。璧如道:“我明天要回上海,你勾当好了家务,还是仍到上海来做番事业。天下多美妇人,请你不必忧郁。”衣云默然。那时渡船将近岸头,天空飘下一瓣树叶,徐徐落到波面,一阵回风,又吹了起来把那瓣树叶吹得盘旋不定。衣云对着微微叹口气道:“璧如,你瞧那瓣树叶呢,树子上落已落了下来,还要翻飞他则甚?他的翻飞,正见他不自量咧。”璧如也暗暗出神。须臾,船泊岸头,两人跳到岸上,忽闻一片汽笛声。衣云道:“轮船来了,这轮船不是常熟开往苏州的么?”璧如还没回答,那摇摆渡船的老婆子接嘴道:“不是苏州轮船,是安乐村上新到的一艘白相小轮。”璧如道:“安乐村有甚么风景古迹,值得有人雇了轮船来游玩咧。”
老婆子道:“安乐村上,出了两个美女,这回回来望望爷娘。”璧如诧异道:“甚么美女不美女,究竟是谁呀?”老婆子道:“一个是金大女儿银珠,当初嫁给个带兵官的,现在那带兵官死了,转嫁到苏州姓管的一家乡绅,叫三少爷做姨太太。再有一个,便是陈伯祥的女儿金珠,当初嫁给本村小木匠汪小莲做妻子,后来逃到上海,推说死了,魂灵嫁给南溟庄城隍神,闹了一番,没个人不信,其实何尝死,嫁了个苏州乡绅姓陆的,叫小陆,做姨太太。此番一同回来,望望爷娘。”璧如、衣云听说怔住了。衣云道:“那银珠不是上海凌菊芬么?当初嫁给王蕴华,难道王蕴华死后,又嫁了人么?”璧如道:“不得而知,只听人传说,金大现在阔极阔极,家里已是屋宇连云,呼奴使婢。”衣云道:“哦,金大发迹了。”说着慢慢走向街上丁全茶馆里喝茶。只听茶客大家议论金大,说,"金大现在算得是个财主,团方数十里,谁不趋奉他。今天他女儿回来,秦炳奎兄弟俩,特地请厨子办了一席酒菜请他。他女儿在一碗八宝饭里,吃出一粒谷来,便使气不吃。炳奎兄弟把厨子两记耳光不算数,还要罚他重办一席。你们想有了钱,虎威不虎威!”那人道:“照这样子看起来,爷娘究竟养女儿的好,养女儿的出息。”一人道:“养了女儿尤其要送她到上海堂子里去,才有翻身日子。
不送进堂子,也是徒然。”一人道:“不错,我有两个女儿,明年便想送进堂子去。”衣云和璧如听得一片舆论,不觉微微叹了口气。衣云道:“人心大变,世道堪忧,我们从此好箝口结舌了。”璧如默然。衣云望望时光不早,握住璧如的手道:“我们再会罢,前途珍重,明天我不送你了,异日有缘,再图相叙。”
璧如黯然送衣云上路。衣云迎着一颗滚滚欲落的夕阳走去。”璧如怅然若失。
作者写到这里,也就暂告休息。正是:
十年往事从头写,回首前尘一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