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9 页/共 16 页

对方育英女士,尚不知症结所在,只管拿出寄娘资格来压制美生,和美生严重交涉。美生笑道:“我从前叫你寄娘,有权利享的,你现在没有权利给我,谁认你寄娘。况且我和你一样办学,替社会服务,造就人材,那教育事业,不比店铺子,有甚么同行嫉妒性质,学校愈多,教育愈易普及,我和你打官司打到教育部,开办学校,热心教育,总不差到什么地方去的。你叫我不要办,莫说寄娘,亲爷也办弗到。”育英听得哑口无言,只索每天眼望着对门含春两字垂泪。后来调和学校学生差不多要走完了,校中六七位男女教员,有覆巢累卵之危,不得不设法抵制。中有一人。脑筋还算清爽,想出一个釜底抽薪法来抵制。把楼上六扇玻璃窗子锁住了,玻璃上用白漆一涂,顿时隔绝了对方视线。不多几天,含春学生也跑了一大批,调和仍得恢复旧观,依然混合制度,教着育着,至今弗替。听说育英女士办那所调和女校,煞费苦心,想出这个混合制度来,既省开支,又多教员,平常往往有来函自荐的,不但不取薪金,还肯捐助校中一二百元经常费。育英对于此种热心志士,那有不欢迎之理,真所谓人财两得,名利双收。所以此种办学方针,人人佩服,处处效法。楼东杰办理亚洲学校,也是窃取他的成法,添设一班女子部,吸引几位男教员,真不费吹灰之力。王川也是被吸引的一分子,不过王川进亚洲中学,另有一种作用。他日常描写裸体美人,少一个模型。凭空结构,往往描得不大逼真。有时腿子太细,像仙鹤似的,有时屁股太胖,像螳螂似的,肌肉一不匀称,便发挥不出人体美曲线美来,所以急于要物色一位美人模型。那模型西洋名词叫做模特儿,王川欲得模特儿,真像文王访吕望似的求贤若渴,只觉一时难遘。花柳场中找到几位,一瞧上下身都是疮瘢,一条条曲线,要从疮盖里剥出来,何等费力。不得已想到亚洲中学新招一班女学生里不知可有合格的,要想一个个挑选,不得不先下一番苦工,自己贴车资费精神,去上图画课。第一步联络感情,第二步再着手剔选。那天王川赶到校里九点已过三分,学生枯坐而待。一见先生赶到,大家嚷道:“先生不来上,害我们要脱课了。”王川一笑,慌忙跨上讲台,把粉笔在黑版上画一只鸟,指点诸生临写。其中一位高材生道:“先生,你那只鸟一个头画得太大了。”王川道:“这是老乌呀,老乌的头,自然大的。”学生道:“老乌的毛好像黑的,先生你现在画的白毛不对啊。”王川道:“笨坯,你把墨笔画在白纸上,不是黑的吗"学生不响,一回儿,纷纷把涂着一只鸦,交到先生面前。王川笑嘻嘻道:“张慧明,你自己是个胖子,画只鸟也欢喜这样肥肥胖胖的,要变做老母鸡了。”张慧明羞着不响。王川又道:“赵静娴,你画鸟到底是外行,怎么画得这样瘦弱,连脚都没有画上。”赵静娴道:“我画的是只睡鸟呀,它缩在鸟窠里,脚自然不见的。”王川笑了一笑,又道:“今天那只鸟,要算张小鸾画来最得神,最靠得住。”张小鸾听得,喜形于色,赵静娴低低道:“小鸾,你没有嫁人,画鸟已是内家,那便靠不住了。”小鸾听得明白,仰仗先生另眼相看,便举手要告发。王川问道:“小鸾,你说什么?”小鸾指着赵静娴道:“她说我靠不住。”王川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她说你靠不住,你自己有数。若然靠得住,她是说谎。若然靠不住,可知她没有说错。我倒要请问你,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你一说,我便好判断曲直了。”小鸾听得先生这般说,埋着头哭起来。一回儿下课铃一摇,学生纷纷走出课堂,独有小鸾不走。王川又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小鸾,我不能当着众人面,叫你慢一步走,这机会好极了。刚才上课说的话,算我错,你别生气,你是靠得住的,我不难为你。你依我一件事,我送你一张画片。”小鸾羞答答道:“甚么事呢?”王川道:“这件事极平常,并不消耗你甚么的。我因为瞧你面孔身段生得十分匀称,十分漂亮,想替你画一张油画,配个镜框子送给你,你要吗?”小鸾埋着头,低低的道:“要的。”王川道:“你要,我马上就替你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想了想道:“地方晚上再定,你一放学,便到西施公司屋顶最高处摩星塔上等我,不可失约。”小鸾点点头道:“晓得。”心中转悲为喜,站起身来。王川拉着她的手道:“你记好了,千万不可失信。”小鸾格格格笑着逃了。王川拍拍身上白粉,捧着一叠课卷,走出课堂,到教员预备室里,整理一下径返家中,将画具拂拭拂拭,快镜配置配置。他妹子王芙蓉见了,笑道:“哥哥你今天又要到那里写生去么?”王川道:“我不出门。”芙蓉道:“你不出门,何不替我画一帧油画像。”王川道:“你别寻我开心吧,你自己也是个美术家,难道不懂美术原理,讲到骨格一层吗。画像第一要骨格匀称,骨格不匀称,凭你画得花朵儿包似的,免不了人们说一句锦绣包死人,索然无生气。假使要研究到骨格问题,那非赤裸裸地描写不成,你究竟是我妹子,我怎好替你画呢?”芙蓉听得,羞红着脸道:“你总欢喜研究到骨子里去的,不肯替我画,也不要紧。”王川冷笑道:“当然不要紧,再歇几时,自有人替你赤裸裸描写了。何须我动得笔。”芙蓉对王川瞅了一眼,走开去了。 王川吃罢饭,等到钟鸣六下。怀着快镜,提着画具,匆匆径到西施公司直上摩星塔,只见阒无一人,坐守了一回,张小鸾果然如约而至。王川喜不自胜,握着小鸾的手道:“你此刻到过家里吗?”小鸾道已回过一次。王川道:“画一张油画像,要费好几夜工夫,你家里怎样推托?小鸾道:“不妨碍,我家里只有一个晚娘,十夜八夜不回去,也不来管我的,你放胆替我画好了。”王川道:“如此再好没有,我们停回吃罢夜饭便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道:“别的所在都不方便,免不来开一间旅馆。”小鸾低头不语。王川掠她的鬓发道:“小鸾,刚才有人说你靠不住,让我验验你的眉毛,究竟怎样?”小鸾把颈子一扭道:“不要瞎说,我的眉毛,生病落掉不少,所以稀落落不大好看。”王川道:“眉毛落掉好描的,不知别的落掉没有?”小鸾把王川的小臂拧了一下,王川道:“你拧我,明儿不批分数给你。”小鸾道:“你做先生,批的分数,本来弗公平,我用不着你批,自己填上个一百分,看你奈何我。” 王川道:“好你替我做先生吧,明儿我画只鸟,给你批批分数。”小鸾秋波一瞟道:“我是不识货,分数批弗准确的。”王川道:“批得准批弗准,停回再说,我们外边吃夜饭去吧。”小鸾道:“外面去不方便,还是房间里吃饭吧。”王川道:“也好,你要房间大一些,便开此间亚西亚旅馆好吗?”小鸾道:“随便你。”当下两人走下摩星塔,抄到亚西亚旅馆三层楼,开了个四块半房间,坐定吩咐西崽开两客中菜。西崽还没答应,外边飘然走进一位女人来,插嘴道:“两客饭不够,总须三客。”王川一望,吓呆了。小鸾更吓得钻到床上去,扯没帐衣,不敢漏脸。那女人笑嘻嘻道:“王先生,竟不出我所逆料,我已跟了先生半天,腿子也酸了,你跑下屋顶,我便想叫应先生的,只因先生同着一位本校的学生,不便招呼,现在不妨事,请你别慌。”说罢,把房门推上,坐下王川一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只叫声:“徐女士,饶了我吧,我很抱愧,勾引学生开房间,自知于理不合,下回再也不敢。”徐女士掠一掠鬓发,只管对王川痴笑。王川低头不语。看官,这徐女士是谁?怎会得勘破隐情?待在下报告明白。那人便是亚洲学校的教务主任楼东杰的临时夫人。上午王川在教室里和小鸾喁喁私语,早给学生赵静娴窃听明白,报告了徐女士。徐女士记明地址,一放学先到摩星塔等着。见两人先后驾临,徐女士隐在傍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走下塔来,徐女士一路尾随,跟进亚西亚旅馆,当场拿获,使他们无可抵赖。当时王川捉摸不定徐女士的来意,不知徐女士要怎生处置,吓得惊魂不定。徐女士道:“王先生,你胆子能收能放,怕是橡皮做的。刚才监着千人百眼,公然和女学生携手同行。一旦给学生家族见了,不但坏你王先生的令名,连学校的校誉,也从此扫地,你王先生的胆子,未免太大。此刻见了我,何用战战兢兢,我又不生吞你下肚的,你尽管放大了胆子。”王川低着头,只不做声。一回子,西崽当真送上三客饭。徐女士走近床前,扯开帐衣,叫道:“小鸾吃夜饭,你假惺惺则甚?不论哪事,做到弗怕,怕到弗做,幽期密约的勾当,学生应该从小学起,先生们应该从小教导你的,也不用恐慌得。我和王先生陪你吃夜饭。”小鸾那里敢答应,徐女士一把拖她入席,小鸾绯红着脸,低头不语,像新娘子一般。王川见徐女士不发作,胆子放宽了一些,捧着碗吃饭。徐女士钳些菜给小鸾,小鸾逼不过。吃下一碗饭。徐女士连吃三碗。吃罢,自有西崽来收拾。三人揩过脸,徐女士又陪笑安慰小鸾道:“小鸾,你年纪轻,开房间的过门节目还没全懂。你同王先生好算一对儿外行,都要请教请教我咧。老实说,今天我不来难为你们,并且来尽我指导之责。”王川听得私忖徐女士一般是蚊子见了血的东西,今天说不定来分我杯羹,我也不必害怕于她。想着,老老面皮道:“徐女士,承你的情,特来指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照我意思,不尽请你指导,还得女士加入战团做我们的后援咧。”徐女士道:“那个自然,你王先生不用客气,我自当执鞭后随。”王川噗哧一笑,站起身来,把房门推上,一室之中,二难既并,双鸳在沼,暂且按下不提。且说明日早上,楼东杰因徐女士一夜不归,四出找寻,猜到她总在几家大旅社内消消闲。先到平安公司附设的大西旅馆一问没有,折到亚西亚,自有熟悉的西崽迎上,告他在一百十七号房间,此刻怕还没起身。东杰只在外面等候。原来东杰和徐女士的结合,前集书中早已表过,想阅者还记得起,徐女士是浪漫不过的,谁也不能拘束她。东杰和她同居,订有密约。徐女士在外一切举动,东杰不得顾问。所以徐女士不时到大旅馆和他人消遣消遣,东杰只有趋承惟谨,小心翼翼的伺奉在侧。人家问及徐女士,这位是谁,徐女士必定说远房阿哥,东杰也只有叫声妹妹。高兴起来,连带叫声妹夫。平心而论,楼东杰好算得是菩萨心肠了。闲言少表,且说东杰直等徐女士起身,西崽送进脸水进房,才敢走近门前探一探。里面徐女士见门外一张胖胖的脸儿一透,接着门缝子里有几根小胡子,穿进穿出,一触一触,猜到是东杰,尖锐着喉咙喊道:“老楼,你推进来呢,在门外一掩一掩则甚?房里都是熟人,不要紧的呀。”东杰听得,掩了进来,见徐女士只穿身小短衫裤,坐在沙发内,床上被窝里好像还有两个人。东杰纳罕起来道:“徐女士难道你昨晚做的好文章,是不是双管齐下么?”徐女士道:“胡说,你瞧瞧清楚,他们一对儿睡在床上,我不过是个前敌总指挥罢了。”东杰道:“那么床上究竟是谁呀?”徐女士道:“你去瞧一瞧再说。”东杰晓得不要紧的,走近床前,把被子一揭,吓得两人缩做一团。徐女士道:“王川,你同小鸾起身罢。这里校长先生,亲身光降,请你去上课了。”王川那里敢答应。东杰听得王川小鸾,不觉一怔,接着对王川一恭到地道:“有劳老兄,昨晚代我发薪水。”王川掩着脸不响。徐女士一把拖东杰坐在沙发里:“道你总是说甚么发薪水不发薪水,你自己想想,你的薪里,还有一息息一迷迷一点点的水,亏你说得出来。”东杰笑道:“那么现在王先生,总有整数的薪水发给你们了。”徐女士对东杰瞅了一眼道:“别人的事,不容你管。 你要想揩油不成?”东杰再说不下。徐女士穿好衣服,拉着东杰要走。东杰再到床前,嘱付王川道:“老哥,你剪我的边儿,我不难为你,只要老哥心里有数,下个月起,你的五块钱一月薪水,照例不发,你要脱一个钟头课,哼,对你不住。” 徐女士拉住东杰道:“有数了,走吧。”东杰道:“人心难测,不得不慎重将事。”正说时,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快镜,东杰夺在手里,旋一旋干片,配一配光线,走上前去,把条被子一抽,露出一幅双人活模特儿,人体美,曲线美,纤毫毕现,东杰接连拍了三四张,很觉满意,当把快镜塞在怀里,笑嘻嘻道:“老哥,对不住,从此只好永远替敝校担任教科,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又指徐女士道:“如有翻悔,向中理直。”徐女士在旁,笑作一团,笑定了,忙把一条被子依旧送往床上,拖着东杰道:“好了,好了,冻坏了他,不是白起劲,白费心机吗!”东杰才始一笑收科,两人走出亚西来,赶回亚洲中学不提。 单表王川、小鸾受此奇惊,索索发抖,两人互抱着,了一刻多钟,惊魂稍定,穿衣起床,眼见快镜已失,一对人体美片,早给东杰拍去作证,将来永不能翻悔,只发永生永世替他效劳。心想这也是多画了欢喜佛的一个报应,天道好还,报应昭彰。小鸾发急道:“此刻回校,怕他还要开除我咧。”王川道:“校长对于学生,多一个好一个,我想决不开除你的,你放心好了。”当下两人穿好衣服,吃罢两碗面,算过帐,走出房间,一路回校,中途碰见沈衣云、马空冀。空冀和王川素来相识,衣云也见过一面。王川不得不招呼一下。空冀要求王川画几幅小说插图,王川道:“一定帮忙,晚上到局斟酌吧。”说着匆匆自去。这里空冀对衣云道:“王川形色匆匆,不知有些甚事?”衣云道:“前面那个女子,好像和王川一起走的,我们不留意,把他们拆散了。”空冀道:“原来这样,那也管他不得,我们此刻去吃点心吧。”衣云道:“也好。”说着两人踱到三马路老半斋,走上楼梯,一望几个房间,吃客通通塞足,正想回下楼来,侧厢房间里,有人招呼空冀道:“老哥吃面,这里来吧。”空冀认得是同乡施季英,点点头,走进房间,正好有两个位子,两人坐下座中,和季英同来的一位少年,空冀不认识,攀谈一下,晓得是惜馀公学的校长姚雪春。那姚雪春身子虽则矮小侏儒,可是在沪上已海阔天空了好几年。雪春浦东人,老子摇舢舨出身。自从雪春当了惜馀公学校长,他老子早升任了校里的校役。雪春生平好大自夸,喜欢出风头,往往捏造着长篇累牍的新闻,投往各报。不是说章太炎和姚雪春谈论国政,便是说黎元洪邀姚雪春计划大政。此种稿件。十篇中倒有八九篇给报馆主笔揩鼻涕,偶然发表出一二篇,雪春便如获至宝,起码买他一百二百张,分送友朋。友朋明知他自弄的狡狯,大家当他神经病发作,一笑置之。雪春那天,新聘一位教务主任施季英,一清早正在半斋请客,请的是一碗咸菜蹄子面,一盆拌干丝,四两白玫瑰。季英乐得眉开眼笑,原来季英那人也同雪春一样有些神经病,好算物以类聚,无独有偶。季英在前清,也曾进过学,少年时的笑话,罄竹难书。居家最喜欢和娘姨大姐发生恋爱,他夫人无论怎样严格管束,只是野性难驯。夫人出门,每把他锁在屋子里,等到回来,失却所在。有时匿在柴堆里,有时缩在灶肚内。夫人目观情形,气得捧着肚子叹息。季英有个儿子,在北洋公学读书,毕业回来,季英替他择吉成婚。结婚以后,他儿子供职在上海保险公司,不大回家,当六七月里,季英的媳妇,闭上房门洗澡,季英在房门外探头探脑,不知转些甚么念头。有时更搬只小凳,端坐在媳妇房门口,捧着几册唱本小书,甚么《采黄瓜》《十不该》等,从头至尾,抑扬宛转的唱着,唱完了,还把小书塞进媳妇房间里。他媳妇等丈夫回来,哭诉一番。季英儿子听得,心头火发,操着一柄切菜刀,赶进赶出,要杀爷,吓得季英家里不敢住,亡命到上海来谋事,这是前话,表过不提。 季英现在认得姚雪春身任惜馀公学教员,仿佛姜太公八十岁遇了周文王,快活得甚么似的,当和马空冀说说谈谈。空冀晓得他老脾气,不和他深谈。季英只管刺刺不休,他说自己一到上海轧了个女朋友,那女友还是南海唐圣人的干女儿,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唐圣人相差不多,海上文艺界,早替她定下润格,名重一时。现在那人和我天天在一块儿研究文学,她愿嫁我作妾,我还没有答应她,此事尚在考虑之中。空冀听得窃笑,他又在那里发神经病了。季英又恐空冀不信,摸出那人写给他的几封情书,给空冀看。空冀约略翻了一翻,笑道:“老哥艳福不浅,在下望尘莫及。”座中姚雪春也艳羡不置。当下空冀、衣云吃罢面,会了帐先走。空冀叮嘱衣云下午到局办事,衣云答应着,两人分道而去。衣云径到正义钱庄办事。下午敲过三点钟,踱到环球书局编辑所,见了马空冀。空冀招呼坐下靠窗一张写字台上,并为介绍几位编辑员认识。衣云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其中新进局的一位松江洪幼凤,品性纯厚,接物和蔼,年纪二十来岁,翩翩儒雅,不脱书生本色。所作诗文小说,沉着缠绵,一读便知富有情感,心理学中所谓偏于多血质的男子。只因家计贫寒,夫人言月仙女士,读书浒墅关蚕业女校,家中各有一位老母,双方同居着,全靠幼凤笔尖上生活。幼凤一个月哪里弄得到许多钱,所以终日在愁城困境之中。衣云和幼凤很相会得来,自进环球书局,两人合编几种诗词稿,互相切磋,倒也十分投机。衣云见幼凤有时愁眉不展,书空咄咄,知他迫于生计,无以为家。只因自己沦落天涯,寄人篱下,实际上爱莫能助。幼凤无没可想,只能在办公时间外,埋头著作。有时彻夜不眠,穷年累月,著成一部长篇小说,取名《银旗恨》,当下携稿求售。谁知海上各书买,对于没名气的小说家,向不招待。你去拜访他们,把一部大稿求售,他们简实当你是个乞丐,看重一些,当你茅山道士写捐,只推说老板不在,或是经理出门。幼凤那一天求售这部《银旗恨》小说,连走了三四家,都是这样回报。气愤着,去访一位同乡,在民主日报的郑一鹄,拖了一鹄,同到四马路求售。一鹄虽也不大熟悉。可是文名比幼凤大一些,认识几位书买手下的跑龙套,当下走进一家华文书局里,有一位站柜子的先生,和一鹄攀谈了几句,幼凤在旁察言观色,乘机把一中稿子呈上,那人只瞧了一瞧名目,蹙着眉道:“不行不行,我们老板一定不收。现在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种名目,早已过去,印成了一定没有请教,只有自己阅看。你快去换上个名目再说吧。”幼凤和一鹄碰了这个钉子,只索挟了一部稿子走出书局。一鹄天性纯挚,急人之急,不顾甚么,当见幼凤愁眉不展,把身畔用剩十来块钱摸给幼凤,幼凤回到编辑所,把这件事告知衣云。衣云道:“你何不售给本局呢?”幼凤道:“你有所不知,我当初进局时有条约,薪金按月三十元,专心局务,不得另行著作,因此不能给空冀瞧得,恐受违约处分。” 衣云道:“原来如此,不知你将薪金抵当用途,每月不足若干?”幼凤道:“家用适如其数,内子的学费膳宿费另用,每月至少二十元,这笔款子,完全脱空。”衣云道:“此番你卖稿卖不掉,怎样弄法?”幼凤道:“还少二十元,请你替我想想法。”衣云一转念,往见空冀,推说自己需用,挪借二十块钱,空冀一口依允,摸出二十元给衣云,衣云转付幼凤。幼凤如鱼得水,喜溢眉宇,当去汇给他夫人言月仙女士,另将一鹄处借来的十四块钱送回家里,给老母家用。 且说幼凤回到松江家下,老母和岳母,欢喜不尽。垂晚更有一位妙曼娟秀,娇小玲珑的女子特来奉访,那人姓钱名仪凤,年只十五岁。雅慕幼凤文才,从幼凤改改课卷,算得幼凤一位女弟子,住在幼凤邻舍,听得幼凤回家,便来和幼凤清谈。谈了一回子,幼凤引她到醉白池逛逛。那醉白池在西门外,有几所楼阁,一个荒池,花木姑莳,假山乱叠,当时深秋,园子里面满目荒凉,池中残荷,早剩枯梗,太湖石上,遍遗鸟粪。两人坐在阁里,眼望池水,喁喁谈心。仪凤道:“我前天写给你的信,你接到么?”幼凤道:“已见过。”又道:“你给我的信,怎么署着银箫主人四字,可是你新题的别署吗?”幼凤道:“不差是新题的。”仪凤道:“不知可有甚么出典?”幼凤笑了笑道:“箫引凤凰,你懂得么?”仪凤不知不觉,粉靥绯红,低下头含情脉脉了好一回。忽听池子里扑剌一声,正是:       竹小苦无栖凤力,花含先有许蜂心。 不知仪凤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话说洪幼凤正和钱仪凤女士在醉白池谈心,忽听池子里泼剌一声,两人见一尾金鱼跳跃到三四尺高,顿时把池子里碧鳞鳞的波纹跳乱,变成一个回环的水圈,由小而大,渐次模糊。仪凤对着出了回神道:“那金鱼好好在池子里,它为甚么要跳跃?”幼凤道:“也是自寻烦恼。它身在水中,不知水中之乐。道是水外另有乐国,那里顾得到,一离水面,死期立至呢!”仪凤听得,静默了一回道:“我和你见解不同。鱼的跳跃,也是它一片活泼泼地的天机,不能怪它自寻烦恼,正是它的乐境咧。”幼凤笑了一笑,引仪凤踱出阁子,从走廊里纡回曲折抄到后园一座茅亭中,倚槛四瞩,只见花木凋零,黄叶铺地,一丛绿玉,只剩两三瓣破碎不全的叶子,早已失却苍翠欲滴的色素。幼凤目睹园里一片萧瑟景象,免不脱书生气,发出那宋玉悲秋之感来,口中咿唔微吟,频频摇首。那时天空又下了一阵秋雨,渐渐沥沥,滴碎芳心。仪凤道:“天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幼凤说:“秋雨一瞥即过,不妨多坐一回儿。”仪凤道:“我瞧你呆呆地又在那里想做诗,起腹稿了。”幼凤说:“给你猜着。”仪凤道:“你要铅笔吗?我有在这里。”幼凤说:“有了铅笔要纸张哩。”仪凤道:“我统统有。” 一边说一边在蝤蛴粉颈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金练子来,旋下一枝二三寸长的翠甸镶金小铅笔,授给幼凤。幼凤接着,把它帖在颊上,得意着道:“真的温馨欲醉。”仪凤羞得粉靥微红,对他秋波一转,又在袋里摸出一册茶绿面子的小日记簿,翻开面子,正想扯两三页给幼凤,幼凤即忙伸手奔过道:“扯下很可惜的,我写在上面便是。”仪凤忙来夺取道:“上面有别的事记着,不好给你瞧的。”幼凤正待翻阅,给仪凤双手握住。幼凤道:“你放手,我声明不窥你秘密。你不信,你吩咐我写在那里,我决不翻下。”仪凤道:“那么你写在第一页上,下面不许偷看。你一看我便要来抢。”幼凤道:“算数。”说着揭开第一页,果然没有一个字。幼凤沉思了一回,飕飕写下一首小诗道:秋雨忽飞溅,城郭失相望。太息耽吟人,短世接残梦。秋风何自来,吹聚好眉妩。寥寥百年中,佳人无足数。微生安念命,天遣云鬟误。可惜夕阳山,相对愁人坐。秋云不可攀,照影一函泪。知有此时心,入世得幽会。城西花树残,乞取收魂地。嗟余空自奇,肮脏百谗底。 仪凤夺在手里,微吟一遍,于邑不欢道:“幼凤,你怎么做得这般沉痛呢?怕有说不出的一段心事罢!”幼凤叹息道:“从前的心事,好算过去。现在的心事,正没有涯。自抚藐躬,不知如何归宿。”仪凤听得,默然片晌。幼凤又道:“仪凤你好算得一个知我心事的人,只是我到了这个地位,心中虽有万分沉痛,我劝你也不必来安慰我吧。你越安慰我,我越觉得沉痛难熬。”仪凤道:“这算甚么话!我还是要劝你放宽心境,从快乐的途径上走去,别把人生观弄错了。天下事那有十全十美的。”幼凤只管垂头悲欢。仪凤岔开他的心事道:“我问你,上回我寄你那帧照像,还留着吗?”幼凤道:“这东西怎肯抛撇,我带在书局里,前天特为你题上两首诗。”仪凤道:“可是我猜到你一定要把它涂得不成样子了。你快写给我瞧,不知你说的甚么话?”说着又把日记簿授给幼凤,幼凤抄全两首,递还仪凤,仪凤低徊吟咏道:似听环下琼台,照座修眉与腻腮。想见画师齐敛手,只留一共红梅。与天人语欠天才,幸恕猖霁色开。永乞风鬟陪独坐,使侬膜拜一生该。 仪凤顿时羞得红云满面,娇骂一声无赖。幼凤又夺过小册子道:“我还有一首想寄你的,没有寄出,今天一齐写给你看。”刚写到"秋尽飞回雁字长"一句,亭子外面走来个老媪,叫唤道:“仪凤,你原来在这里,我哪一处不找到,你哥哥回来了,快快回去罢。”仪凤唤声姆妈,你怎会找到这里来?老媪道:“我先到洪先生府上,洪老太太说起大概在这里,我就找寻到此。”仪凤跟着母亲,回幼凤一声明天再会,一径走出醉白池去。幼凤也跟了出来,回家晚膳。一宿不提。 次日清晨,便趁早车到沪,当在车中纳闷时,摸出一册仪凤昨日遗忘的小册子来细瞧,直令幼凤粘着情丝,不能摆脱。原来那册子上面,写的一行行蝇头细字,无非幽情密绪,和幼凤有切身关系,记着:“某日接幼凤书,神思恍惚,晚不能睡。才合眼,便见他施施而来,相与宵谈竟夕,醒来南柯一梦。”又道:“某日致函幼凤后,我心悬悬,仿佛密缄在函中,随着瑶笺,飞向春江,与幼凤相见一面。”诸如此类的记载,不胜枚举。下面更写着幽怨的诗歌,绮丽的情词,一片天真烂缦的女儿情绪,活现在字里行间,总脱不来洪幼凤。从前人说"恨不相逢未嫁时",仪凤的幽怨,适成反比例,便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幼凤当时,虽和夫人月仙女士感情甚好,然那禁得起有这样一个灵敏曼丽的女子,一心一想的眷顾着呢,只觉得心旌徨,不能自己。那天回到环球书局编辑所里,晚上睡眠不稳,心绪率乱,自己不知怎么对付仪凤好。过得两三天,仪凤催索那册小簿子的信,不绝而至,谁想幼凤早把册子里面的空页,涂满了诗歌日记,当下免不得寄还仪凤,从此又深了一层情障,两人仿佛在情海里合驶一船,扯足了篷,越驶越远,早到海中央,只等罡风一至,情波陡起,立遭灭顶,可以预卜。平心而论,幼凤不能辞挑逗之咎,仪凤那时仅不过像情果一核,假使放在干燥之地,尚不至发芽生长。哪禁得起幼凤日夕灌溉,弄到蓬蓬勃勃,一发难遏。在幼凤方面说,不过通常交际,和女性笔墨往还,稍杂一些绮思,哪里料得到牵惹情丝,要作茧自缚呢。所以文人仗着绮丽才华,卖弄在情窦初开的女子面上,最最危险,仿佛含着满口酒精喷向火盆里,哪得不焦头烂额。 闲言少表,且说幼凤在海上卖文鬻稿,弄得疲于奔命,一天把部《银旗恨》小说重新修改一遍,又托郑一鹄做上篇序文,一鹄又替他代求民主报主笔雏凤也做了一篇,幼凤不胜感激,装订成册,题上个端端正正的签条,自以为十分完备,拉了沈衣云去求售。先到棋盘街一家最大的通商书局,一问其中一位交际员道:“足下怕初来上海,不懂我们这里情形。我们这里编辑员常年养着一屋子,走到马路上,像盛杏荪大出丧一般,所以要编甚么是甚么,咄嗟立就,不比其他小书局,专收野鸡稿件。我们除上海、北京几位名流博士特约撰述外,其他一律不收。况且照公司章程,收买满五十元的稿件,须经董事会通过慎重将事,决不肯模模糊糊收下的。我看你们还是去问问别家吧。”幼凤、衣云只得辞了出来。衣云笑对幼凤道:“想不到你一片心血的稿子,今天给人轻轻加上个野鸡头衔。”劝凤叹息道:“还不如野鸡值钱咧。野鸡站在自己门口,嫖客走上门来,我们趋承书贾的鼻息,只听他们几句有气没力的话。”衣云道:“照此情形,卖文简实不如卖淫。莫说别的,嫖客一只眯花朵眼的面孔,比较书贾一只冷脸要好看得多。”两人边说边走,又到麦家圈一家维新书局里,一问卖稿事情,要到编辑部,编辑部便在楼上。两人走上楼来,只见迎面一只大写字台,两旁两只小写字台。小写字柜上,端坐着四位青年编辑员,正在埋头著作。大写字台上高高的堆着一排洋装书,远望只露出那编辑长一片秃顶,油光亮,一升一降,起伏不定。旁边四位编辑员,偶然交头接耳,只要秃顶一升,便声息全无。幼凤走上前去,弯弯身子,那人伸出头来,略点一点,一回又伸出一只手来,招呼幼凤坐在傍边凳子上。幼凤坐下说明来意,把一册稿子呈上,那人打开簿面第一页,一瞧是席雏凤的序文,不觉精神一振,正襟危坐,摇头晃脑的朗读一遍。幼凤眼见他读得非常得意,心想一定有希望,谁知下面的文章不看了,向幼凤道:“这篇东西,的确是雏凤手笔吗?”幼凤道:“当然。”那人道:“做得不差。”说时,仍把一册稿子退回幼凤,摇摇头道:“小说稿件,我们一概不收。”接着叹口气道:“现在的小说愈弄愈糟,真要闹翻了,将来怕像毛厕里遗弃的草纸一样不值钱,什么艳情哀情,简实定造油字纸。你想现在纸价又飞涨了,要三块八角钱一令报纸,把它排版印刷装订推广,结果卖给野味店包包花生米、猪头肉,只值十二文一斤。这项生意,还好做得吗?开书坊谁带几个老婆出来蚀掉?”幼凤听得,不则一声。那人眼睛一横道:“我又要问你们一批文人,为甚么别的勾当不做,偏生要做小说,吃辛吃苦,闹着艳情哀情,红愁绿怨的玩意儿呢?足下别生气,现代小说家之多,多于垃圾桶里的微生虫。小说稿价可靠之贱,贱于小菜场的臭咸鲞。讲句老实话,我们出版界凭你们著作家羊肉当狗肉卖,生米不能当熟饭吃的,非加下三倍五倍本钱印刷成功,外加推广费上去。假使内容当真像臭咸鱼一般,除野味店老主顾外,试问谁来请教,不是要大大折本吗!所以我们为的保全血本起见,抱定宗旨不出版那种臭咸鲞式的小说,这要你们著作家原谅的了。”说罢一声狞笑,把幼凤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翻了翻白眼便走。出得门出,对衣云叹口气道:“气数气数,挨骂了一顿,我光火起来,恨不得把这册小说,塞到垃圾桶里去。”衣云道:“你别光火,还是找熟人介绍。” 一边说一边走,又到华文书局门前。衣云瞥见王散客坐在里面,正和文小雨谈话,当引幼凤走进里面,招呼一下。幼凤把册小说交给散客,说明求售本意。散客只瞧瞧书名,摇头不迭道:“可惜过时了。”衣云不耐道:“足下不比书贾,怎么也说起这句话来?著作物是讲究内容的,文笔如何隽妙,立意如何深刻,结构如何精警,怎么你一见名目,便说它过时呢?难道小说也像小菜场出卖鲥鱼明虾一样的吗?”散客笑道:“足下有所不知,坊间出版一种书,不是替你寿诸梨枣,传诸后世的,他们只讲营业性质,一版再版,风行一时,所以第一步先要紧书名,内容还在其次。买客不是见你内容好来买的,非要把书名去配买客的心理,他买去一看,便是十不通念不通,也不能够来退换,老板只消钱到袋里,目的已达,谁管得看客满意不满意。所以最要紧的,便是书名。讲到书名的时不时,其中很有关系。老哥不在其行,莫怪不知其细。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并不是书贾的欢喜变化,是阅者的眼光变化,书贾无非赚几个钱,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迎合阅者心理,投其所好,利市十倍。像这种"恨""怨""悲""魂""哀史""泪史"的名目,还在光复初年,哄动过一时,以后潮流就转移到武侠一类。有人说,武侠小说,足以一扫委靡不振之弊,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甚么《武侠丛谈》《武侠大全》《侠义全书》《勇侠大观》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甚么一根烟杆子,刺杀一百念八个好汉。两柄宝剑,鼻子里进去,屁股里出来,简实像说梦话一样,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书业潮流,便转移到黑幕上去。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向壁虚构,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实事求是,很有来历。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说也奇怪,上海洋场十里,百千万言也揭它不尽。甚么《黑幕大观》《黑幕汇编》《黑幕里的黑幕》,这是笼统的,还分门别类,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来越出越多,便有甚么《和尚尼姑之黑幕》《乡下姑娘之黑幕》,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从此不到几时,那张牢不可破的幕,也就揭穿。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财是大家贪的,见报上登着广告说,看了这种书,立刻可以发财,有哪一个阿木林不欢喜发财,因此甚么《财运预算法》《财运必得法》风行一时。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化子手各一编,大家想发财,发了财之后,饱暖思淫,是免不得的。所以现在的潮流,大概要转移到财字上面一个字上去了。今儿苗头已见,甚么《隔壁桃花记》《一枝红杏记》,听说成绩着实可观,料想一定要走这条路的。我正预备出一本《春醉芙蓉记》,总要把男女两性上的秘密,赤裸裸地描写出来,甚至于男女两性交接时的方式动作也要尽情描写,中加工细插图,逐节逐段说明,另加按语,这样淋漓尽致,才好一拳打倒西门庆,一脚跳翻权老实,包能一纸风行,家弦户诵。老哥,你道我眼光对吗?你听我一番话懂吗?” 衣云笑道:“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想不到书业中有这们忽起忽落的潮流,那么幼凤这部小说,虽则也是讲儿女之情,不免发乎情止乎礼,大概只好庋之高阁了。”幼凤听得,微微叹口气道:“可惜三个月光阴掷诸虚牝。”散客道:“你倘使做了甚么《男女联欢史》《夜半恩情记》等,三四块钱一千字,包我身上,立时立刻有人要。近来有不少小说家,日夜赶著此项小说,差不多三四天出一部,依然供不应求。可惜你不明白出版潮流。走错了路。”幼凤没有话说,只得挟了一册稿子,仍旧和衣云回到编辑所。过了几天,幼凤经济难关又到,碰见凤梧、一鹄,把售稿情形,细诉一番。大家说,我们都是过来人,此中甘苦,早已备尝。幼凤托凤梧想想法,凤梧当写一封信介绍给塔报馆一位编辑先生刘芳阁,请他刊在小塔报上,充充篇幅。幼凤晚上又不免独自去登门拜访,总算刘芳阁给凤梧一百分面子,允许刊登,约计五万八千字,算五十块钱,嘱咐幼凤隔天晚上,到下面会计部,向会计主任领取。幼凤这一喜喜得像小尼姑落去了私孩子一般,一到明朝,偷偷地写一张五十元收据,盖上个朱红白纹图章,塞在袋里,又笑嘻嘻约下沈衣云在外面小酌。衣云一怔,心想幼凤请客,河清难俟,当问他说:“难道你银旗有主吗?”幼凤点点头道:“总算旗开得胜,从此银旗不恨了。”衣云对他拱拱手道:“贺贺你,准扰你一餐。”当下挨到五点钟,幼凤拉拉衣云袖角,同出编辑所,一路径到塔报馆。谁知等下一个多钟头,那报馆里的会计主任没有来。两人盘旋在一间小小应接室里,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问问茶房,说李先生说不定哪时候来的。衣云这时听得里面叮碗响,腹中饥肠雷鸣,摸摸身畔又是分文未带。幼凤更心急如焚,再等一回不来,只得拉了衣云走下楼来,叹口气道:“求人之难,真不堪设想,你大概枵腹了,我们去吃碗面,点点饥吧。”衣云说:“我预先声明,囊中不名一钱。”幼凤笑道:“两碗面钱,我总还有。”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上得月楼,坐定叫两碗焖肉面,堂倌冷冷的答应一声。衣云一望四座别无他客,心想此刻来吃面,明明代替夜饭。堂倌估量我们吃不起夜饭,所以要冷脸相向。世情冷暖,于此可见。当下两人等了好一回,还没送来,向堂倌催询。堂倌说,此刻不在市上,不能像清晨来得快,请等一刻就来。两人只好坐守,好容易听得楼下锅子响,堂倌端上两碗面来,两人狼吞虎咽吃一个空。吃罢摸摸嘴,幼凤当先下楼会帐,堂倌高叫两碗带小,幼凤伸进袋里摸索好久,只管呆着不响。衣云在旁替他着急,幼凤又把袋里许多纸条名片信封信笺之类,摸出整理一回仍不见有一文钱,面上忽红忽白。衣云正待开口说话,幼凤转惊为喜,在地上拾起一枚双毫,授给帐台上那人,只找出八十文。两人匆匆走出面馆,捏一把汗。衣云道:“你好险啊,"幼凤笑了笑,仍到塔报馆,总算碰见主任会计,领到五张十元钞票,满心欢喜。走出报馆,再想请衣云吃饭。衣云道:“省了罢,再吃不下。”幼凤把二十块钱还衣云借款,衣云说:“前回向空冀借的,空冀不在乎此,你也无须亟亟。”幼凤欢喜不尽,明日汇寄三十块钱到浒墅关蚕桑学校,给夫人缴学费,二十块钱寄回家里另用,过得难关,又日夜著作,攒头及案,落纸起春蚕食叶之声,从此不敢再做长篇小说,专作短隽笔记,投寄日报馆按日登载,月得数十块钱,稍展眉宇。 秋去冬来,不觉已是风雪残年,编辑室中事务暂停。衣云因舅父表妹等回去收租,须开春来申,很觉冷静,招幼凤小住作伴,从此纸阁芦帘中,吟声笑语,倒好觉得春气盎然。一日积雪初晴,幼凤新成一稿,是麦家圈那里一家小书坊定撰的。衣云陪他去缴卷,经过四马路一带。泥浆溅满衣裾,裤统袜管,尽成灰色。幼凤领得十来块钱,沾沾自喜,笑对衣云道:“明天好作归计了,当稍办年东,以奉甘旨。”正说时,碰见一佛、凤梧、一鹄迎而走来,一鹄招呼幼凤道:“你可是又在那里奔走于书贾之门吗?”幼凤点头微笑道:“穿过麦家圈家去,烂泥浆里有人行。今日堪为我写照,不趋承书贾,钱那里来呢?” 一佛道:“幼凤,好久没见,我听一鹄说,你在海上卖文,我便替你悼惜,卖文岂是你卖的。规规矩矩笔墨,只合丢在垃圾桶里。风行一时的,无非淫词邪说,我深知你不合时宜,硬要站在上海,谈何容易,今天无事,我们叙叙乡谊吧。”当下一佛当先,走上豫丰酒楼,团团围坐一桌子,点了几色菜,烫了二斤酒,一佛又请了一位女弟子陈云秋来,云秋住汕头路,一招便到,二十来岁年纪,丰致楚楚,口才老练,席上谈论风生,绝无女儿羞涩态。一佛问:“明年当真要远行吗?”云秋回说:“过年初五便跑。”一佛问到哪里?云秋说到重庆。一佛道,几时好回来?云秋黯然道:“归期未定,此后只有轧往还,请你老夫子常通青鸟使。”一佛点头微笑道:“你千里远行,无以为赠。明年新春,我又不在上海。河梁送别,那是不能的了。”云秋道:“老夫子送我,本不敢当。”凤梧插嘴道:“老夫子送女弟子一首诗罢。今天我们便算饯行,饯行应当有诗。”一佛点头,闭目静默了一回儿,取过一枝破笔,呵开冻砚,便连真带草的写在一张请客票上,居然一首律诗。凤梧取过朗诵道: 蜀道青天自古惊,如何弱质竟长征?神交不隔忘千里,梦想为劳听五更。 盼望手书先有约,摩挲指画不胜情。那堪云外楼头倚,记得销魂第一声。 风梧称赞道:“清隽缠绵,的确好诗。”一鹄等传观一遍,浮一大白。凤梧道:“我于艳体诗好久没作。”一佛道:“你今天何妨陪我一首。”凤梧当真拈毫思索了一回,写出一首绝诗道: 漠漠霜寒翦翦风,豪情无复醉新丰。年时一种凄清味,细雨朱楼在梦中。 一鹄先看了道:“你可是仍不能忘情于湘水美人。”凤梧笑了笑。一佛道:“凤梧的诗,委实不差。放翁万首,诚斋十集,不复多让,算得我党健者。”一佛又问幼凤道:“你的诗兴近来怎样?”幼凤道:“我现在对于风怀之作,正在忏悔。清夜扪心,简实造成绮孽不少。前晚偶成自谳一首,实在不可为训。”凤梧道:“你快抄出,让我们拜读拜读。”幼凤秉笔疾书道: 起落春宵无限心,卧闻檐溜夜。荑柔想压真仙曲,藕合曾翻玉女衾。 若作文人科慧业,若为天子必荒淫。莫怜暮雨朝云外,亦有词章怨藁砧。 幼凤写出,授给一佛、凤梧等传观一遍。一佛道:“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亏你想得出,淫靡万状,胜过一部金瓶梅。”一鹄插嘴道:“非过来人不能道,此诗淫虽淫,情味不弱,轻清侧艳,在次回子潇之上。”一佛道:“一鹄不见他有风怀诗,前天我在他案头见一册板桥杂记上,却写一首很风趣的诗,一鹄你写出来给凤梧瞧瞧。”一鹄道:“不知所云。”说着写出一首律诗道: 搜讨风花数往贤,共言兴发一凄然。礼先乐社弦声尽,梦尚春城舞雨前。 哀乐无端成一世,涟馀劫欲千年。柳丝眉影当年事,知墨知玄转可怜。 凤梧夺取讽诵一遍道:“很沉着,算不得风怀体。”一佛道:“看他寄托遥深,自是情绪万千,有绕笔成妍之致。”凤梧道:“我们四人的诗,要算一鹄顶规矩,我和幼凤,艳体最多。”一佛道:“我在那里见过一册《二凤馀墨》,你和幼凤的诗,刊着不少。”凤梧道:“幼凤太拆烂污,一起披露出来,未免贻笑方家。”幼凤道:“只管风流莫下流。我们放流形骸之外,还有甚么顾忌。”一佛道:“凤梧怕还想吃两庑冷肉咧。”幼凤道:“可笑朱竹坨,他说情愿不食两庑冷肉,不删风怀诗,此老未免太狡狯。试问他有吃冷肉资格吗?便是删掉也挨不到,落得把艳体诗装装幌子,算做了艳体诗不吃的,后世人给他轻轻瞒过。” 一佛道:“此论极是。我们艳体诗尽管做,冷肉挨不着吃,大家来吃冻鸡吧。” 一座大笑,当真把桌上一盆冻鸡吃一个光。凤梧道:“今天也算尽兴了。”云秋女士笑道:“我虽不懂你们诗的好歹,听听读诗的声调,比笑舞台王无能唱孟姜女哭夫来得有味。”一佛等听着全笑了。云秋女士又道:“我还不懂你们读起诗来,一个脑袋儿为甚么总要在空气里打圈子?”一佛道:“也是文人的恶习,从小给老夫子教坏的。”幼凤插嘴道:“从前私塾教师,真荒唐到极点。你瞧小孩子在私塾里背书,先生每教他把一个身子烫东烫西,像倒尿壶一般,这算什么意思?”云秋女士道:“大概不烫,背不出的。你只要瞧壁上挂钟,摆动不烫,便不肯走,就是这意思。”一佛笑道:“对啊,你真举一反三的聪敏学生。” 凤梧等大家说云秋匪夷所思。云秋道:“辰光不早,我要兴了。”云秋一走,幼凤和衣云也想先走。凤梧问幼凤何必亟亟,幼凤道:“我想去买些年东,明天抵当回去。”凤梧微喟道:“你倒已在那里打点归计,我们还是归不得家乡咧。” 幼凤也不待众人许可,拉了衣云便走。出得门来,在四马路买了些年糕饼干之类。又到西施公司,买四磅绒绳,买一副手套,说给夫人带的。又买一副,比较略小一点,另外包着,塞在帖肉绒衫袋里。衣云对他笑笑,幼凤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只不说给谁带的。走出西施公司,回衣云舍下,直到第二日早上,衣云陪他吃过点心,送他到车站。幼凤坚约衣云新年到松江一游,衣云允诺。须臾一声汽笛,车轮碾动,衣云怅然而归,从此益觉寂寞。上午往钱庄办事,归来惟有书寝看书。岁月匆匆,已过残冬,新春几天,六街箫鼓,喧阗震耳。空冀屡次来约衣云,衣云实缘缦袍堪羞,不愿徵逐。一天已是元宵,衣云给空冀拉到小花园一家妓院里,只觉得习静了半年,忽又置身于玉软香温之内。笙繁弦沸之中,此身摇摇不定,耳目所接触,骤换了一种境界,心中不知为愁为乐。那时宾客未至,亭子间里只有空冀、衣云,倌人阿姐堂唱在外衣。衣云问空冀道:“这里可是老四主政?”空冀道:“这一节,老四文娣,统统不做。这里一位红倌人,是你贵同乡,人前所赏识的。小名银珠,现在花标凌菊芬。” 衣云一怔,心想偶来北里,又遇乡亲,那也算得巧极。当问空冀,银珠怎会一红至此?空冀回说:“也是她的幸运,你瞧这里陈设,绮丽奢华,不比别家。现在平康中,要算第一块牌子。来做花头的,很有几位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从前贵州军长王蕴华王叔倩,便是这里老客人,你想哪里经得起这批军阀报效,自然会得大红特红。他们做花头,不讲一打两打,往往做一礼拜,抽几千元头,摆几十台酒。这样子捧场,谁及得来。所以凌菊芬一交跌到青云里,你今儿见她要不认识了。莫说丰姿隽绝,便是人品功架,也加人一等,真好像天仙化人,仪态万方。” 正说着,衣云眼睛前铄的一亮,鼻子里直钻进一股甜香。一望有位妙曼不可方物的美人,站在面前,一手挟件雪地堆花的披肩,里子茸茸白狐之腋,一手提个热水袋,当下凌菊芬叫应一声:“马大少。”把披肩挂在橱里,热水袋授给跟局阿姐老阿实,坐下一傍。衣云又细细打量她姿首,明丽焕发,目含秋水,齿如编贝,粉腮上两颗酒涡,依然如青螺。覆额之发,光可鉴人。穿件水绿软缎旗袍,满缀钻花。光芒闪铄不定。耳鬓手指,钻气如金蛇,直射眼帘。一双彩凤绣鞋,娇艳无比。衣云心醉目眩,凌菊芬对衣云瞧了一眼道:“沈大少,你还认得我吗?”衣云道:“简实要不认识了,你这样子出风头,便是我说认识你,怕你要不承认我认识你了。”凌菊芬道:“这算甚么话,我一径这样子,不过承情你们大少爷看得起罢了。”说罢,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拖着沈衣云,坐到铜床上,悄问他道:“沈大少,今天我忍不住问你根由,你可是住在乡间澄泾地方?”衣云道:“不差。”又道:“前年在轮船码头见的可是你?”衣云道:“是的。”又道:“去年那一位小圆面盘很漂亮的少年,是不是福熙镇钱福爷儿子,他叫甚么?住在哪里?”衣云回说:“叫玉吾,现在乡下,你倒还记得起,不知尤璧如你认得吗?”凌菊芬道:“他哪有不认识,只为我吃下这碗饭,和他关些亲戚,面子上不免坍他台,不好招呼他。”衣云道:“我说不在乎此,吃这碗饭的人,不是你一个。”凌菊芬微微叹息道:“我吃这碗饭,也叫末着棋子,养活爷娘是顶要紧。当初爷娘弄得六脚无逃,我没有法想,只得老老面皮,踏进堂子门。平心想想,总不是体面生意经,结底归根,对不住祖宗,没有面孔见亲亲眷眷。”衣云笑道:“你倒还没忘本,算你有良心。”凌菊芬道:“沈大少,良心两个字,也不能讲了。我今儿总算得发一点,想着两个爷娘,不是只管飘荡在外边的事,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乡下一块血地,总离弗开。当初他们拖我到上海来,苦头也吃了不少,现在也让他们回去享享福,所以我去年年底,给他们几个钱,逼着回去,总算抛开一桩心事,使我夜里睡在床上,一颗心不致别别的跳荡不定。沈大少,你道我的打算对吗?”衣云听得呆呆出神,心想我和她同船到沪的,她一个弱女子,一无所长,不到四年,心事已了。我呢,依然落魄,飘零海上,想到此,一阵心酸。这时外面客到,空冀自去酬应。老阿宝来唤凌菊芬出堂唱,凌菊芬双眉一蹙道:“我头痛得很,不高兴去。”老阿宝只索退出房间,凌菊芬仍和衣云作密谈,接着道:“沈大少,以前一番书,不容瞒你,当初乡间水淹,逃到海上,含着一包眼泪,刺绣挑花,每天只赚四角小洋,一双手要酸一夜咧。这种苦头,到死也忘不掉。”说着,眼圈红红的,掉下两滴眼泪。衣云不胜凄婉,安慰她道:“凌菊芬,你别谈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后你过好日子了,还有甚么悲哽。”凌菊芬听得,更加伤心起来道:“结局怎样,哪里知道。想我一个小身体,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还乡日子。几根骨头,将来不知落在谁手里咧。”衣云给她触动心境,眼泪也滚滚欲出,忍不住躺下身子,握着凌菊芬的手道:“请你不必说罢,我和你一样没归宿。你再说我要陪你哭了,我们讲讲别的话。你姨夫尤璧如来,可许吾领到这里?”凌菊芬道:“不妨便的。钱玉吾尽管引他来,他爷在乡下做乡董,很有势力,我想托托他。爹娘有人欺负,请他帮帮忙。”衣云道:“那是一定办得到。”凌菊芬又道:“沈大少,你常来这里坐坐,我们客人很少,小房间天天有得空,你尽管天天来,我见同乡人,真像亲爹娘一般。”衣云道:“有便即来。”那时主政阿金娘又掩进房来,婉劝凌菊芬出堂唱,笑吟吟道:“阿囡,这是王大人一帮里客人,你不好不去的呀。勉强到一到就走,快些去吧。”凌菊芬道:“我说不去是不去,你别多拌,老二代代也不要紧,我头脑子胀痛得很,你叫阿彩煎碗西洋参汤我呷。”阿金娘不敢违拗,走出房间,空冀来唤衣云坐席,衣云到外面一望,熟客只言复生一个,招呼着坐谈一回,见台面还没摆好,重复走进小房间,见凌菊芬已卸去长衣,只穿件粉红软缎短袄,圈膝坐在沙发里,鞋子也脱掉,穿双黑丝袜,袜统上面,露出一段小膀,香肌雪白粉嫩,像敷着白玉霜似的。手捧一柄花磁小茶壶,凑在口上呷。衣云道:“凌菊芬,你呷甚么?”凌菊芬说:“西洋参汤呀,你要呷一口。”衣云摇摇头。停回阿金娘又捧上一碗燕窝粥,衣云退出房间坐席。好一回,凌菊芬方始出来坐堂唱。席上大家称赞她艳丽无双,貌如新月,肤若凝霜,当在空冀背后坐了一回,推说喉痛不唱。衣云回头问她:“你几时学会的唱?”凌菊芬笑道:“吃饭本领,老早学会的,你要听吗?我勉强唱一折你听听。”衣云说:“好,今天听你曲子。”凌菊芬知照娘姨喊乌师,须臾走进两个乌师,一拉胡琴,一弹月琴,先在空冀背后,唱一折《马前泼水》前段,移一移椅子,再在衣云背接唱后段。衣云喝彩道好,当真"绕梁三日有余音",言复生插嘴道:“这音大概为你一人发的。”空冀笑问凌菊芬道:“刚才你说喉咙痛,不肯唱,现在一唱两折,喉咙好些么?”凌菊芬羞着回答不来。复生道:“这是沈衣云同乡面子,否则真不肯唱哩。”凌菊芬道:“你们别缠坏,我巴结你们,难道巴结坏了么?”空冀一笑。复生道:“凌菊芬别的都好,只是贪懒,往往席上不肯唱。”凌菊芬道:“言大少包荒些,我喉咙不痛总唱的。”一回子席散。空冀和衣云又在亭子间小坐。衣云问及空冀:“松江洪幼凤怎么还不来沪?”空冀道:“今天有封信写给你的,我在编辑部拿在身边。”说时授给衣云,剖开一瞧,只管对着发怔。原来信上写得非常沉痛,月仙女士,新病初愈,幼凤经济窘迫,连棉袍子都质去,镇日镇夜,缩在被窝里,不能下床,莫说到上海。衣云心想,我们还在灯红酒绿之中,为乐未央,谁想得到有贫病头连的一人,缩在棉絮里咧。不禁心旌悲酸,真要吊下泪来。这时有人把他身子一推,正是:       女生罗绮多娇懒,士不饥寒少性灵。 不知推衣云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话说衣云正在批阅幼凤一封信,凌菊芬走来,把衣云一推道:“沈大少,你呆呆地出甚么神?”衣云把封信塞在袋里,对凌菊芬笑笑道:“我在那里转你念头呀。”凌菊芬道:“你也来说笑我,不作兴的。”空冀问衣云,幼凤那天到申,衣云回说没有日子。空冀道:“上年他替局里做一部《艳诗三百首》、首首新撰的,真亏他有如许柔情绮思,描摹得出,我自悔不该想出这个书名来,把他的心思挖空了。当时我见他伏案构思,咿唔哗,真像抽丝剥茧,很不忍心。今年来申,抵当请请他咧。”衣云笑道:“照你说法,你请他吃甚么东西,好补足他亏耗的心血呢。”空冀道:“那也没办法,只好请他吃吃花酒,让他疏散疏散脑筋,添发些文思。”衣云道:“你有请他吃花酒的钱,快些给我去济他的急罢。他夫人月仙女士病中,真有在陈之厄,你接济他数十番,他一定比较吃你双双台花酒来得感激。他此刻来信,正求我向你设法。”空冀道:“既然这样,我身畔有五十块钱,托你转交他罢。”衣云道:“汇寄很不便,明天让我面送给他。”空冀道:“那是很好。”说着叹口气道:“寒士卖文,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也曾亲尝其味。书贾雇用文人,奴畜隶养都弗如,文人一到书贾旗帜下,凭你本领大,发威不出,惟有肝涂堕地。你瞧上海几家大书局,每年辞歇一批旧编辑员,另聘一批新编辑员,猜他们用意,差不多,当编辑员一段甘蔗,他们简实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尽,便丢到你圾垃桶里,绝不留恋。可惜此种办法,书贾的不二法门,文人受金钱的驱使,明知这个玩意儿,不得不把脑子心血装上他的榨床榨一榨,一回儿等到脑汁已空,心血已尽,只有过他的圾垃桶生活。可是这只圾垃桶,简实长眠不起的四板箱。古人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那真伤心惨目。” 衣云听得,愀然不欢。凌菊芬在旁插嘴道:“马大少,你说的甚么榨不榨床,我不懂呀?”空冀笑道:“我说你好像一部榨床,嫖客人人欢喜把一段甘蔗送进你榨床上来榨一回,非到甜汁流尽时,不肯罢休。”凌菊芬把空冀瞅了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衣云笑道:“你比方得切极切极。”空冀道:“书贾榨文人,文人觉得苦境。独有妓女榨嫖客,嫖客觉得乐境,其实一样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一样是人生可怜的境界。”衣云很以为是。空冀又对凌菊芬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说天下最瘟的算嫖客,自把甘蔗给你们榨干了,还要化钱,沾沾自喜。”凌菊芬把空冀一推道:“别替我嚼唇嚼舌吧。”空冀又道:“小阿囡,你一部榨床,怕还没有榨过甘蔗,不知甜汁的味儿咧。”凌菊芬把空冀的嘴一按道:“不许再说,再说我要打你了。”空冀头一别道:“不说不说。 只是今天我来做了花头,你给甚么好处我呢?”凌菊芬道:“好处在后头,心里有数。”空冀道:“我后头的好处,不欢喜的,你心里有数,我又瞧不出你心里,我说还是嘴上有数,嘴上给些好处我吗。”说时凑上脸和凌菊芬亲了个甜吻。衣云在旁不耐道:“好了,彼此银货两交,回去睡罢。”空冀道:“回去尚早,再混一阵回去。”衣云道:“你留恋不去,难道想榨一榨不成?你上榨床,我先走了。”说着要跑。凌菊芬把他一拖道:“你和我同乡,怎么也不肯帮帮我的忙。”衣云道:“这个忙叫我无从帮起。”凌菊芬尖着绛唇,凑到衣云耳上道:“你慢慢跑,和马大少一同走。明天来坐坐。我有话和你讲。”衣云点点头,空冀吃醋道:“当心耳朵咬掉,你看究竟自己一块土上人,来得要好。”衣云道:“你别酸溜溜,辰光不早,好同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到松江咧。”空冀站起身来,一同走出房间。走到弄口,各自雇车,分道回家。一宵易过,第二天早上,衣云趁八点钟快车到松江,其时不过九点多钟,下得车站,问讯到西门幼凤家里,只见三间两进,旧式平房,后进西厢,收拾得略为整洁,便是幼凤房间。衣云不客气,便在房里坐下,先见过幼凤家两位老太太,年纪都在花甲以外。幼凤当真只穿件夹袍子,外罩件元色布大褂,面有菜色,还坐在写字台上曝阳著作。夫人月仙女士,面色惨白,头发飞蓬,躺在藤椅子里假寐。衣云到来,一室欢腾。衣云说明来意,把款子交付幼凤。幼凤喜从天降,感激不尽。月仙女士和衣云在上海早已见过,当时忘乎其病,和衣云娓娓清谈。又抱出三四岁一位小孩,叫衣云一声伯伯。衣云塞个红纸封他,小孩已会叫声谢谢。一回子已到午晌,幼凤留衣云便饭,斟上一杯木樨酿,添几色菜,甚么四鳃鲈鱼,螃蜞,熏鸡,都是松江名菜。衣云欢喜不尽,吃罢饭,衣云又到幼凤写字台畔坐坐。那张写字台安置在床横头,和夫人梳妆合用的。一旁放着文房四宝,一旁放着镜匣梳篦,一双胭脂缸,更是夫妇共用。幼凤把他圈点文章,当下幼凤在屉子内抽出一篇文稿给衣云阅看,见是销魂词序文,行间字里,悱恻动人。衣云读完一遍,对幼凤道:“你这篇文字,做得够多么沉痛,真是销魂欲绝,使我读了于邑不欢。莫说你做的人,我以为如兄之年,正当自寻乐趣,不该这们抱着消极。今天我来了,你陪我找一佛、凤梧寻寻乐趣吧。”幼凤道:“一佛家里,离此很远。凤梧今年入省公署办事,这几天大概总在府上。我们只消到望江楼喝茶,他们在家必到的。”衣云道:“要去即去。”说罢两人径到望江楼,直上第三层,瞥见凤梧正和一位大块头谈笑品茗。一见衣云,笑迎着道:“老友,几时到此?”衣云回说上午到这里。凤梧让衣云坐下,添上一壶茶,介绍那大块头,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是个老举人,写得一手好字,松江赫赫有名。当下四人围坐一桌子,茗谈了一回,柳一佛来了,背后跟个二爷,这是内地规矩,凡属稍有身分的人,往往身后有个当差跟随。一佛在松江曾经毁家办学,热心公益,算得是个绅士,照例有此排场。当下走近衣云身畔,对衣云点点头。衣云叫声老伯,一佛问几时来的,衣云告知其细。一佛坐下泡茶,又问衣云,此来可有甚么公事?衣云回说没有,专来拜访几位老友,游逛游逛。一佛道:“松江地方,绝无好去处。三卯九峰,徒有其名。近处除却一个荒烟蔓草的醉白池外,绝少佳境。”凤梧插嘴道:“衣云此来,怕不是探寻你所说的佳境,目的另有所在。”一佛笑道:“佳境以外的佳境,在我眼里看来,也只有苦趣,兴奋不起快感。”凤梧道:“衣云远道而来,无妨引他走走。”一佛道:“那么要你老马引导。”凤梧道:“停回晚上再定罢。”碧壶有事先走。凤梧、一佛、幼凤、衣云四人,茗话直至垂晚。一佛道:“凤梧你说的佳境,走甚么地方?”凤梧道:“随便,我一无目的。这里几处秘密窟,你老人家也很熟悉,无须我引导得。”一佛道:“江北老三那里,架子太辣,还是老地方诸斯明那里叙一叙罢。”凤梧道:“也好。辰光不早,要去便去。”一佛瞧瞧袋里,问凤梧道:“你钱有么?凤梧摸出个皮夹子,给一佛瞧瞧道:“你要多少有多少。”一佛道:“你有了便好。”凤梧道:“我的脾气,不用尽囊内之钱,不能出心头之恨。”一佛赞他名论,又道:“我则囊内本无钱,心头亦无恨。”衣云在旁笑道:“这是佛家解脱语,在我囊内钱虽尽,心头恨未平。”一佛道:“你结习未除。”一路说一路走下楼来,凤梧、幼凤、衣云先行,一佛吩咐二爷叫辆轿子,随后而来。衣云只见走进一条极窄的弄内,从后门进去,一间房间里,点盏暗澹无华的油壁灯,排着一张铁床,几件旧式箱笼,一张假红木麻将台,八把椅子,两只茶几。壁上悬副对联,落款"斯明我弟嘱书,凝素上人戏笔',一望而知是一佛手笔。只见那诸斯明,三十来岁年纪,瘦骨如柴,一张脸,皮包着骨,虽则敷粉涂脂,毫无美态,和蜡人院蜡人一般,见有人来,一迭连声,招呼请坐用茶。衣云悄问幼凤道:“这样鸠盘荼一般的东西,还有卖春资格吗?”幼凤道:“也是物希为贵,内地私娼少,她就廖化作先锋起来了,你不能把上海眼光来看。”衣云道:“记得去年有位章秋水,带到上海来的,叫甚么洛妃,生得还不差,此人现在那里去了?”幼凤道:“洛妃家里,此去不远,听说近来和章秋水已脱离关系。”衣云道:“章秋水那人,谈锋甚健,很有趣的,不知在家没有?今天何不请他同来。”幼凤道:“住在不远,我陪你探他一探。”说着同衣云走出诸家。 看官那章秋水前一回事,上面漏写。原来秋水在去年冬里,带着松江一位新出道土娼,名叫洛妃,来上海游逛,特地到环球书局拜访洪幼凤。幼凤介绍衣云相识,彼此一见如故。三人引着洛妃,遍处闲逛,像凤阳婆牵狲一般。 新大世界、半淞园、劝业场,没一处不走到。衣云见那女子面貌生得虽不十分美丽,品性却还天真烂漫,娇憨动人,年纪十六七岁,很觉楚楚可怜。听秋水说她神女,老大替她惋惜。这是前话。今儿偶然想起此人,先同幼凤去找秋水。秋水正在家里圈点一部龚定庵诗钞,原来秋水也是一位诗家,更是章痴子门人,自负才华,倜傥风流的一位人物。见衣云、幼凤拜访,喜出望外。衣云说明来意,秋水赧赧然不肯去唤洛妃。衣云道:“你不去叫她,不能尽兴。”幼凤也道:“她不出席,使人失欢。”秋水道:“实不相瞒,早成坠欢。”衣云道:“坠欢何妨重拾,今天非去找到不成。”秋水道:“找便去找,可是她不肯跟我走,丢脸不丢脸。”衣云道:“我保险不坍你台。我做议和代表,替你们调和感情。”秋水微微叹口气道:“天缘已尽,总也调和不来,此去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衣云、幼凤硬拉了他,一径出门,踱到洛妃家里。洛妃见三人特地来访,心中一怔。又道:“这位不是上海沈先生么?今天怎会到这里来呢?”衣云道:“远道而来,专诚拜访。”洛妃乐得迷花朵眼,端三只凳子,请三人坐。衣云见她家里十分湫隘,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客堂,简直无容膝之地,当下笑嘻嘻对她说道:“洛妃,你别忙,我远道来望你,你该陪我逛逛去。”洛妃见秋水在傍,默不则声。幼凤敲边鼓道:“洛妃,你到上海,沈先生不是引你各处游玩的吗?他此来你不好不领他走走。”洛妃羞答答道:“松江地方,有甚么好去处,你教我领他哪里逛去呢?”衣云笑道:“你以为没好去处,我以为处处好逛,你还是跟我来罢。”洛妃随身衣服,跟三人走出大门,径到诸斯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