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7 页/共 16 页
空冀想了想道:“哦,王散客,我道是谁?房间他开的吗?”老七道:“牌子上写的公记,大约公司房间。”空冀道:“他此刻在房间里吗?”我正有些事要找他,让我去会他一会。”说着,走出十号,踱进十九号去。只见三男两女,围着一张桌子,正在打小扑克。散客见空冀招呼着,空冀坐下一傍观看,一会子扑克打完,散客问空冀道:“你哪知我在这里?”空冀道:“文娣来说起,你开的十九号。”散客道:“原来老七来报告的,你在清和坊来吗?”空冀道:“我陪一位朋友,开的这里十号,即刻叫她堂唱,她从你这里转过来,说起你在十九号,我特来望望你。”散客道:“老七你也叫她的吗?”空冀道:“我介绍给一位北京客人叫的。”散客笑道:“你将来好开一爿妓女介绍所了。”空冀道:“北京客人,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喜欢逛逛,那末我尽招待员责任,介绍叫叫堂差,义不容辞。”散客道:“别人都好介绍,为甚么介绍文娣老七。提起那人,我恨不得生啖她的肉。”空冀骇然道:“你为甚么这样愤恨呢?”散客道:“那人太没良心了。”空冀笑道:“你要在堂子里寻婊子的良心,那么自己走错了路迳。他们本来朝秦暮楚,送旧迎新的。你说她没良心,不知怎样一回事?”散客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认识她时,见她天真烂漫,不像火坑里人,所以我素来不入平康的,为了她,牺牲我一双清华高贵的脚,踏进堂子去。老实说,我的初衷,不是去嫖她,要想随时随地,劝化劝化她。我对她说:你的面貌,你的品性,完全不像吃堂子饭的,纯粹一个好小囡,你的到堂子里来,大概也是劫数难逃,将来劫满,便好脱离火坑。现在既是落劫到此,第一要拿定心,别胡调,保守好你自己的一片天真。外界一切虚荣,你只当云烟过眼,切莫留恋。你当知一失足,便堕泥犁,永无超生之日。你总要想到堂子里来,不是享福,是受罪,心里常存苦境。爷娘养我好好一个清白身体,小时候珍怜玉惜,现在到了这地步,差不多一件公共玩物,受众人的糟蹋,挨众人的笑骂,悲苦不悲苦。这一番话当她天真未泯时,她对我洒了好几次眼泪。后来渐渐听惯了,只当耳边风。我暗下留心她的举动,竟使我一番苦心孤诣,全功尽弃。……”
空冀道:“老哥,像你这样子嫖法,也算得别具苦心。你这一番话,简实是对牛弹琴。你去教妓女守贞,和教强盗行善一样,你自己发呆。”散客道:“那么她先前怎样对我哭呢?”空冀道:“她对你哭,便是手段,迎合你一番怜香惜玉的意旨。可笑你轻轻被她瞒过,只是你后来怎样看穿她不可为训的呢?”
散客道:“说来可笑。我见她对我眼泪汪汪,要我请客,我便尽力报效她,替她请了好几次客。谁知害了她,差不多由我双手,送她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空冀道:“怎样你替她请客,翻害了她呢?”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空冀又道:“怎样呢?”散客道:“她本来抵当自己积几个钱赎身归正,跳出火坑,谁知我请客请了一位银行界中著名的小丁,小丁有潘邓两项资格,当时席上便两下里眉来眼去,竟不把我主人放在眼里。亏得我胸无目的,放任他们去鬼混。后来他们越弄越不像样了,竟当着我面,打情骂俏。一天真岂有此理,想想要痛哭流涕的,你道我当了内人一副金镯,去请客,替她绷场面。我还怕她不知我一番苦衷,私下给一张一百二十元的当票她看。谁知她只是冷冷的对我,我这一气已是气得如丧考妣。后来席上替她要块帕子揩揩鼻涕,她叫娘姨去拿块手巾给我。停会小丁喝醉了酒,呕吐狼籍,她便把自己一块粉红丝巾,亲手替他揩拭。你想这一气,真要气得我泣血稽颡了。还不算数,那一天她要到共舞台,瞧梅兰芳的戏。我这时又逢经济竭蹶,好容易替亲戚借了十块钱,请她看戏,预定两个位置,谁知到那时候,我家老夫人也在座,我又不好陪她,那末牺牲一张券,未免可惜,特地赶到她生意上,吩咐她跟局的老六陪她去。老六初入平康,天真比她当然纯厚一些。我暗暗叮嘱老六监视老七的举动,不要在戏院子里碰见甚么熟客烂胡调。老六答应着。我又对老七订下一个密约,叫她看戏回来,到孟云旅馆谈谈,我已开好十七号房间。承她一口答应诺诺而去。你知我的本意,决不是开了房间,转她念头,蓄心要她走到正轨上去,预备和她作长夜谈,数说她一番,熄熄她的邪念,抵当说得她翻然改悔,凄然泪堕,不枉费我一番生公说法的苦心。谁知变出非常,使人万万逆料不到。”空冀这时一惊,笑道:“怕老七不来孟云旅馆吧。”散客叹口气道:“唉,不来倒也罢了,她偏偏又来,偏偏和我作对,同小丁两人,住在我隔壁房间十八号里,听他们俩一递一答讲梅兰芳唱的戏,讲得起劲,索性学着唱,唱了一阵,索性大做特做起来。你想她在我隔壁,笑啼并作,简实做给我看,像小囡吃东西一般,戏牙戏牙我。试问当其境者,心里存何感想,还是哭呢?还是笑?你想我这一夜十个钟头里挨到天亮,真是险些儿气得一瞑不视。”空冀听得,不禁荡气回肠,摇头叹息道:“妓院本来寻快乐的地方,妓女本来给人寻快乐的一件东西。现在照你说来,妓女真变了一个气块。你老哥到堂子里去嫖,简实不是去寻快乐,仿佛像奔丧回籍的孝子,钻到孝帏里去,抚棺大恸一样。不但你自己椎心泣血,便是连吊客也要替你挥一掬伤心之泪。唉,老哥啊,我瞧你身体搭浆,看穿些,节节哀罢。”散客听得,毫不在意,旁人一齐拊掌大笑。笑了一阵。座上有一位小大块头,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人道:“我们也算得苦劝他了,他只是迷着本性,像怡红公子失掉通灵宝玉一般。”散客道:“我一些也不迷,所恨那水性杨花的老七,不能受领我一番金玉良箴,她竟愿甘受人蹂躏,愿甘受人侮辱,那真无法可施。”空冀道:“我要问你,你既和文娣老七这样恨如切齿,那么你此刻还要叫她堂唱作甚?”
散客道:“老七不纳善言,我已当他死掉一样。今儿我在试验她跟局阿姐老六的天真,只恨老六是叶非花,不能单独叫她。我见老七同来,心里恨她,实际上又没法挡驾。只有堂唱来时,不理老七,专和老六亲热。老六资格尚浅,你瞧她一无妓女习气,脸上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也很诚恳。那人比老七天渊之别,我想此人大可造就。去年我叫了她好几次,每次和她开诚谈判,说得她佩服我到极点。她现在不当我嫖客,叫我老夫子。我也不当她婊子,当她女弟子。她买了几本女孝经烈女传,要我教她,我答应她,过正月半,上午抽一个钟头,登门教诲。她感激到我万分,此人我一定可以说,包可造就,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空冀笑道:“那要瞧你杏坛训迪功夫了。”众人听得,又哗笑一阵。那时座上一位小大块头,领着两位女子,告辞而去。房间里只有散客、空冀和另外一位三十多岁,黑苍苍面孔的人。散客引见道:“这位便是汪寒波先生,也是小说家。刚才去的那人,便是亚洲中学校长,楼东杰先生,教育家兼法学家。两位女子,他校里的教员。”空冀道:“那位楼东杰先生,名字好像很熟。”散客道:“他本来很有名望,虽没律师文凭,律师牌子,可是报章上常常有人登他法律顾问的广告。”空冀道:“这未免笑话吧。他没有文凭没有牌子,怎好称做大律师呢?”散客道:“上海地方,马马虎虎,有谁去搜他脚底。他只要当一个门角落里军师,替人家设计划策,做做状子,办办交涉,生意就有得忙了,何必一定要站到公堂上审判厅去呢!”空冀道:“原来如此,仿佛前清的讼师一样。”散客道:“讼师蒙了律师面具,也是一位新旧调和派的人才,现代不可多得。”
正说着,西崽来喊空冀道:“十号李大人请你去。”空冀道:“立刻便来。”
西崽自去回覆。空冀问散客道:“我特来问你,沈衣云你见过吗?”散客道:“好久没见。去年十一月里,常见他坐着汽车,同一位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另有一位敷粉何郎似的少年,不知是他什么亲戚朋友,总在一块儿逛着。十二月里,便少见他面。”空冀道:“他本来在闸北东方公学教书,我去访他,校中说已辞去职务,不知去向。我想托他做些笔墨,总找不到他。有一会在大舞台见他在包厢里,和一男一女,那男的年事已长,女的雍容华贵,确像大家闺秀,不知和他有甚么关系?我也不便招呼他。这天一面以后,从未见过。”散客道:“大概不在上海,我碰见他时,当代你招呼。”空冀道:“对不住。”说着作揖走出房去。这里汪寒波问散客道:“那人高谈阔论,究竟是谁?你介绍,只说一面,未免不到家。”散客道:“那人便叫马空冀,环球书局编辑员,兼交际员,手面很阔,人头也很熟。便是花丛中,也算得先进。去年他引导我遍游肉林,甚么南京老太,白大块头,一家家登门拜访,倒也很有味儿。”寒波道:“肉味本来很佳,可怜我已三月不知了。”散客道:“现在你要尝尝吗?”寒波道:“此刻只剩你我两人,起不起劲。东杰在这里,就有精神。他一张悬河之口,不输刚才那位马老夫子。肉来了,会得对付。”散客道:“此刻不到一点钟,东杰哪里会得回去。”寒波道:“他不回去,躲在哪里?”散客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猜他,决不会跑出一苹香门口。”寒波骇诧道:“那末两位女士呢?”散客道:“当然在一块儿。”寒波道:“你哪里知得?”散客道:“我能未卜先知,你瞧桌子上一副眼镜,不是他的吗!一双白手套,不是徐女士的吗!他们回去,决不肯遗忘在这里,一定不知在哪间房里,研究人生问题。寒波你去做福尔摩斯,侦探他的秘密。”寒波走出房间,四下巡视一周。又问问西崽,方才那小大块头,同两位女子,可曾开那号房间。西崽摇摇头。寒波回进房来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散客道:“那么让他写意吧。”寒波道:“东杰身为校长,带领女教员,公然开房间,未免说不过去么。”散客道:“你真太迂了。上海地方办教育事业,谁不是纸糊老虎。他和教员开房间,正是他的热心教育。”寒波道:“你这句话,怎样说法的呢?”散客道:“你有所不知,他那所亚洲中学,又没公家资助,全靠学生学费,能有几多,化十块八块钱一月,聘几位男教员,往往因欠薪辞职,他末着棋子,到交际场中去勾搭上几位女士,聘为教员,日间教,晚上育,互相出力。教员和校长一亲善,当然不但薪水不生问题,便是教授方面,也非常认真,这就是他热心教育的善策。”寒波道:“原来如此。他聘教员不出钱的。”散客道:“当然不化分文,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便算校长发薪水。”
寒波叹息道:“好险啊!”散客道:“什么险呢?”寒波道:“舍妹同内人,蓄意要到上海来,投身教育界,我几次三番劝阻不住,不得已和东杰说了,承东杰一口允承,聘他们担任夜校教员,现在听你一说,如此腐败,还当了得。”
散客道:“既然这样,你尊夫人当然不便,令妹不妨让她试试,你和东杰攀攀亲眷,倒也使得。”寒波道:“笑话笑话,别去谈他吧。只是他现在两位女教员,究竟什么路道?”散客道:“一位年长的,和你同姓,她是校中庶务孙先生准爱夫,有一个栗子顶一个壳,完全尽义务的。”寒波道:“不对。你说她完全尽义务,她今晚怎么也跟来领薪水呢?”散客笑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当薪水,简实一些不算数的车马费。新年新岁,也好说校长先生孝敬教员一些节敬,和小儿押岁钱一样。”寒波笑着道:“那末一位年轻的徐女士呢?”散客道:“讲起此人,历史很长。东杰物色到手,费掉九牛二虎之力。那人原籍昆山,在上海黄浦女学读了四五年书,东杰认识她,她手里很有几个钱。你瞧现在亚洲中学,教室里几十张学生桌椅,两块大黑板,一只讲台,当时便把徐女士手指上灿亮一只金刚钻戒子去换来的。后来徐女士担任亚洲中学教务主任,本来很美满的事,谁想变起家庭,徐女士爷娘不答应,只索作罢。徐女士这时给爷娘拘到家里,严加管束,翻变得身不自由。东杰怎肯心死,另走门路,托一位朋友授意徐宅,谋置金屋。徐女士的爷,哪里肯把女儿许人作妾,当然拒绝。东杰急得无路可走,这当儿刚巧有个好机会。”散客说到这里,划一根磷寸,吸一支香烟,慢吞吞的讲道:“我今且讲苏州城里有一家破落乡绅,姓瞿,主人号艮山,手里尚有五六万家业,花甲开外,没有儿子。近房远房,大家伸长了脖子觊觎着。无如艮山年纪虽老,精神尚佳,老兴勃发起来,在上海堂子里纳一位爱宠。纳妾以后,正室下世,一切财权,统由爱妾杨氏经理。又过两三年不育,艮山也觉疲于奔命,渐露立嗣承继之意。这好消息一出,一大群侄少爷如蝇逐臭而至,早晚定省,趋承色笑,艮山一时难别贤愚。其中有一位聪明达理的名叫小山,抄由捷径,每天和杨氏周旋。杨氏芳龄比小山侄少爷差长一岁,两下竟不顾名分,打得火热。从此以后,那位小山侄少爷,当然及格,承继为嗣。艮山又过半年,寿终正寝。当易箦时,还办妥两件善后问题。第一件把爱妾杨氏扶正。第二件立一张遗嘱,一切财产,统给杨氏夫人,由杨氏将来传给嗣子小山。小山传给所后,不论远近各房,不能争执。这两个问题办妥后,小山对于艮山家产,如铁铸一般,安坐而享。场面上叫声嗣母大人,暗底下心肝我爱,这种情形,瞧在远近亲族眼里,大家吐吐舌子,说声艮山家变,无法可施。不料艮山耕了三四年,不出毛不草的一块瘠地,经他嗣子小山灌溉半载,奇花立吐,爱果顿生。杨氏红潮两月不至,心中不由着急,又闻一般落选的侄少爷,汹汹其势,将要告官问罪,杨氏急上加急。当下遣小山黑夜向楼东杰先生求计。……”
寒波发问道:“杨氏怎认得东杰?”散客道:“杨氏本妓女出身,东杰还是她的大蜡烛客人,从小知道他腹有妙计,当时急难临头,便在肚肠角落里想到他,要他划策援助。”寒波道:“那末东杰有法可想吗?”散客道:“东杰诡计多端,莫说区区小事,便再大一些,也能一手掩尽天下目。当下小山特地到上海,在他事务所里掩户密谈。东杰听毕,只静默了五分钟,脑子里便想出一条连环妙计来。”散客说到这里,弹弹香烟灰,狂吸了几口,接续讲下道:“东杰按着层次,把一条妙计,只说半条给小山听。小山喜得眉开眼笑。东杰道:只是我计虽妙,尚有后文,非你嗣母来,说你嗣母听不成。好在这是后话,我不叫你嗣母来,你嗣母自会来找我的。你现在只把前文做去好了,小山忻忻自去。东杰等他去后,心里又想起徐女士,写一封长函,秘密托人递给徐女士。徐女士果然歇下十来天,有回信来,东杰乐得心花怒放。”寒波问道:“怎样小山的事没有说完,又讲徐女士的事呢?”散客道:“二而一,一而二,这便叫连环妙计。你别慌,让我讲下。当时东杰的快活,不是快活着徐女士肯嫁他作妾,也不是肯来担任教职,快活便是他不久要另嫁一人,嫁的是谁,就是十日前来问计的瞿小山。小山怎会娶起徐女士来?徐女士怎肯负心下嫁?一切全在东杰妙计中。所以东杰一闻此讯,乐得心花怒放。原来小山回苏州,和杨氏说知东杰妙计。杨氏心里一宽,当即飞请苏州一位姓邢的老夫子来。那人东杰老友,便是前回替东杰往昆山徐宅说亲不成的,杨氏把东杰意,告知邢先生,邢先生拍拍胸脯道:都由我包办,一定可以玉成。隔日便到昆山徐宅,向徐翁述明瞿艮山的家世,瞿小山的人品,替徐女士作伐。徐翁久闻瞿氏绅宦,家业又大,哪有不允,只是须得女儿同意,当去一问女儿,绝不反对。徐翁喜出望外,一口允承。邢先生更进一层,要求一两月内,即须过门成婚。徐翁有些迟疑,邢先生道:其中自有缘故,小山嗣母闻得小山在外荒荡,有纳妓作妾消息,因此急于替他娶一房正室,等媳妇过门,用柔情蜜意去羁縻他,让他息了邪念。徐翁道:原来如此。邢先生道:现在富室子弟,未结婚前,不免沉溺情场,等到一结婚,受阃威所迫,也就死心塌地了。我劝你不必拘疑,况且现在通行新法,像上海地方,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往往男女一认识,便发柬行礼,有的更先行交易,择吉开张。徐翁听得,面上一红,也就答应着。双方又磋商了一切茶礼仪式等,好在小节不拘,徐翁不论什么条件,邢先生百依百诺。商定回到苏州,邢先生对小山母子,一恭到地,没口子的恭喜贺喜。小山眉飞色舞,杨氏面上快活,心底酸痛,暗中洒却几点无可奈何之泪。不到两月,小山洞房花烛,贺客盈门,亲族中浮言稍息。结婚那天,东杰居然以贺客资格,欢笑其间,杨氏暗里伤心,亏得东杰百般劝慰,结婚以后,小山夫妇嗣母,同往西湖蜜月。东杰陪同游览,登山越岭,不辞劳瘁。这一月中杨氏总算不致落寞,新婚夫妇当然郎情如蜜,妾意如丝。东杰图久远计,也只有暂不顾问。蜜月期满,杨氏孕将五月,大腹膨,不能再回苏州,便进西泠医院。新夫妇回去,依计而行。不到六个月,西泠医院杨氏出院回里之时,即小山夫人新举一雄之日。这其间的蛛丝马迹,也不问可知。小山夫人睡在床上做产母,却一无痛苦。杨氏新添一孙,心中却非常悲痛,身子也老大不快。弥月汤饼受贺,瞿宅又是一番热闹。其中最起劲的,要算一位大媒邢老夫子,笑嘻嘻对徐翁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曾几何时,喜酒酒力未醒,而今又吃红蛋了。”徐翁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小山走来,邢老夫子又对他笑道:“老弟,你这样神速,怕开的是特别快车吧。”小山羞着不响。又过几天,奶妈抱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孩,杨氏引逗着。奶妈道:“宝宝叫声好婆。”孩子小嘴一披,好像批驳奶妈的话不对。小山走来,奶妈又道:“宝宝,叫声爸爸。”小孩头颈一扭,好像不承认他爷。徐氏走来抱抱小孩,小孩哇哇大哭,更加像陌生人一般,不当他亲娘。奶妈在徐氏手中夺下,小孩便不哭了。奶妈窝着他道:“宝宝真乖,乖囡乖囡。”三人听得,心中一怔。从此以后,瞿氏族人,敢怒不敢言。虽有人明知此中玄虚,只因杨氏手中多的是钱,钱可通神,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一辈子只有暗中议论,面子上谁敢道个不字。风声传到东杰那里,东杰心中窃喜,当他电影一样。上集已完,专待接映下集,镇日守在家里,等待好消息至。果然不出所料,一天杨氏到事务所,暗暗垂泪。东杰道:“你不必告我情形,我已打从你心里走过。本来卧榻之傍,岂容人鼾。这也叫救急之策,不得不移花接木接一接。现在难关已过,你一定会的是引狼入室,无计驱狼,不知我早已安排香饵,你只要依计而行便是。”杨氏道:“你有甚么妙计?”东杰道:“附耳过来。”当下两人定下密计。杨氏道:“只是小山的心,现已倾向徐氏,如何是好?”东杰道:“经济权操在你手里,你还怕甚么!天下男女之情,惟灿灿的黄金,白白的纹银,可以买得到。你有了这两件好宝贝,怕小山的心不倾向你?你只管去依我计行。”杨氏回去,先和小山开谈判,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好容易把已失的一颗爱心,重复收还。收还爱心,其难实过于收还青岛,收还租界,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多少工夫,才得如愿以偿。爱心收还以后,简直大功靠成。况且徐女士下嫁时,和东杰先有密约。这时差不多一所房屋,契约期一面退租,一面要求出屋。只是徐女士在父母面前,有难言之隐。小山在亲族方面,处嫌疑之地。手续上又不得不借重楼东杰先生一番计划。杨氏翻翻历本,拣一天破日,便吩咐小山道:“今天你们好破口起来了。”小山领命诺诺,徐氏独眠多日,专候破口。那天一阵眼跳,心中窃喜。不到晚上,夫妻俩打架起来,引着乡邻亲族,解劝得舌碎唇焦,徐氏不肯让人,杨氏去劝劝,反把杨氏臂上咬碎一块肉,血沾衣袖,见者心疼。杨氏大愤,便到警厅告忤逆。警厅因不在范围之内,不得已,拘徐氏,略加申斥了事。又过几天,夫妻再打一场,杨氏又给徐氏咬碎一只指头,往检察厅告状,叙明已属再犯,堂上即将徐氏拘禁几天,薄责了案。小山专待检厅释放徐氏出狱,请求离异的状子,马上送进审判厅,措辞堂堂皇皇,援着曾子蒸梨出妻的老例,略谓:夫妻之爱虽未绝,嗣母之心实堪伤。爱情与孝道,不能两全。与其伤嗣母之心,毋宁割夫妻之爱。兹被告徐氏已两次咬伤尊亲属指臂,警厅检厅,有案可稽。原告无德感化顽妇,只有请求堂上判断离异,以全原告一片孝思。并有声明,原告自离异以后,不敢续娶,愿效乌乌反哺之私,没齿不怨。徐氏赡养之资,愿甘担任……云云。堂上定期开审,被告俯首无辞,只要求酌贴赡养资五千元。堂上征求原告同意,原告一口允应,一庭判决,准瞿小山离婚全孝,判决书上大加奖饰。小山离婚以后,便奉官差遣的乌乌反哺起来,出必同行,食必同桌,日夜不荒不怠尽他的子职。此种孝道,除非泉下的瞿艮山知他详细,感激他到六体投地。且说那位徐女士,作此一度情场傀儡,赢得一个弃妇头衔,从此父母不能管束她,顿成一位浪漫派女子。东杰大功告成,即便收为指臂股肱之助。这一件事,东杰人财两得,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成绩。他每每慷慨语人,浮一大白。寒波听得道:“此计狡黠非凡,的确有回环收功之妙,我佩服他到极点。他有此智计,在上海地方该当得志,因为上海社会,需用此种人才,直像大旱云霓一般。我有一位表亲,新近发生一事,隔天我去送他个信,叫他来向智多星求个锦囊,了此一重公案。”散客道:“哦,你表亲有什么事?”寒波道:“不外乎婚姻问题,隔天我等他来了请你介绍,详细告禀。”散客再要问时,窗口一个美人,翩然掠窗而过。散客探首一望,长裙革履,不类妓女。当问西崽,西崽涎着脸道:“这便是家乡之肉。”散客、寒波,食指大动,问西崽可以叫来么?西崽点头。寒波道:“那么你去叫两位来。”西崽道:“你先给我车资小洋四毛。”寒波如数付他,须臾门隐约有钗光钿影,散客知道肉到,西崽引着两人低头挨步而入。散客坐在榻上一望。一肥一瘦,年事相仿。肥的一位,口镶四粒金齿,每一嬉笑,口中灿灿生光。瘦的一位眼眶一圈黑气,恍如月晕,使两颗明眸,惨澹无华。樱唇上胭脂灼灼如火。散客和两人约略谈了十来句话,两人便退出门去。西崽含笑而入,探问去留。散客目视寒波道:“肥瘦随你胃口,我不敢尝,怕打六零六。你有胃口,只消吩咐她。”寒波道:“留下代价若干?”西崽道:“月圆之数。”散客怂恿道:“要她并不算贵。”寒波道:“只怕江城五月,我看还是叫她去罢。”西崽道:“叫她去,每人只消温大拉。”寒波一愣,散客道:“这是老例,仿佛刚才我们打扑克一样,四毛车钱,是剧扑克时的公注。现在你进了牌,红黑已见,进牌钱怎好不拿出。”西崽在旁笑道:“最好你有资格看他。”散客道:“我只一对王小二,万无看的资格。寒波,你出名冒险家,何弗偷一偷鸡。”寒波道:“慢些,让我想一想,抛牌倒有些不情愿。”
一会儿慨然道:“好!我看她。”西崽道:“那一位?”寒波道:“打人打强,吃肉吃胖。”西崽对散客瞧一眼道:“你怎样派司吗?”散客摸出一块钱给西崽道:“派司派司。”西崽走出房门停了一会,引进那块肥肉,寒波问她叫甚么芳名?那人道:“老五。”又问她:“住在甚么地方?此间常来的吗?”老五道:“住九亩地,难得走走栈房。”寒波问毕,老五笑道:“你们刚才讲什么扑克经。”散客道:“这位汪先生,今夜把真资格看你的牌,一些不偷鸡,你停会当心输掉坍台。”那老五一张嘴,倒也九炼成钢的了,笑着道:“谁怕他,我有资格开口到,尽管他来司,他来司到,我还要倍克。”散客道:“哦,老汪此番包输。”
寒波道:“他倍克,我再要反倍上去,他一定是一副白老虎。”老五听得白老虎三字,顿时一呆,好像自己手里一副牌,已给相手方面,偷瞧过一般。寒波见此情形,当把她两手执住,拉倒怀里道:“老五,我现在看定你了,并不来司,你也不好倍克,输赢再算。你先让我看看手里执的甚么一副牌。”老五强着不肯,经不起寒波未赌先快,一阵硬拉硬扯,没口子的嚷着道:“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只有最大一张大鸡心。”引得散客狂笑不已。老五道:“你别管我,停会大家显资格起来,怕你只有一张J,一张Q,我一张大鸡心,照例可以赢你了。”说得寒波羞着,散客鼓掌大笑。
这时西崽又来问道:“你们两人入局,一人观赌,未免要瞧得眼热,心活,我想王先生另开一间房间,再叫一位相手来吧。”散客道:“房另开一个,赌局不敢尝试。”西崽引散客到外面开了个十一号,那边十九号双扉紧掩,大比资格。散客未免孤凄,想起文娣老六,天真未凿,宛转动人,当下写了一张局票,吩咐西崽叫去。西崽望了一望壁钟道:“这时候已近三点,叫得到吗?”散客道:“一定叫得到。”西崽道:“王先生,你知她电话号吗?让我先打个电话去问问。”散客道:“你别问得,她一定等在生意上。”西崽还认得有约在先,自去分送。散客和衣睡在沙发里,迷迷蒙蒙了一阵,深怕睡熟,老六来没精神对付,又觉不妥,当把沙发拖近电灯底下,摸出身边一只皮夹来,把几张钞票数一数,又把一叠轿饭帐点一点,忽然找到一只轧指甲的东西,心中暗喜,以为有得敷衍,当把皮夹塞在袋里,先洗了一回手,再坐在沙发里,一只一只轧指甲,轧了左手四只指甲,忽又想起,何不等老六来,教她尽此义务。想着便不轧等着。一会儿推门进来,散客认是老六,站起一瞧,原来西崽。西崽回复散客道:“叫差的回来,说已睡了。”散客道:“岂有此理,睡了难道起不起床吗?让我打电话去。”当把皮夹重复取出,找到一张花片,瞧了一眼,自去打电话。摇了一回铃,叫他接中央六千三百九,接着散客问道:“可是清和坊文娣房间,叫老六听电话。,……”只听对方操着官话道:“甚么话,我们警察局。……”散客连忙摇断,打了好几次打不到,好容易说对不住,请你快些接,是中央,不是东西北,谢谢你,因为有人起急痧,要找那个人,说完总算诚能格物,接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散客柔声问道:“你是谁?”对方道:“我叫阿金,唔笃啥场化打来?”散客道:“我们一苹香十一号。”对方道:“阿是十号,有啥事体?”散客道:“你叫老六来听电话。”那边道:“阿是老七。”
散客道:“老六那边。”又道:“阿是老六笃娘。”散客发急道:“阿金你不要胡缠,我叫老六听电话。”对方发出一种诧异的声音道:“咦,老六不是在你……”接着另换一种口音来说道:“絶是啥人?”散客道:“我姓王,刚才写局票来的。”对方道:“喔,你是王大少,老六老早回到娘屋里去哉,对弗住王大少,今朝辰光晏哉,你明朝请过来吧。此刻天气很冷,王大少你保重身体罢。”散客听得很不快活,把听筒一挂。西崽走过,对他笑笑道:“可是辰光忒晏了,生意上新年新岁,那里会此刻还不睡觉。王先生你睡罢。”散客慢吞吞踱回房间里,把一扇门狠命一推,乒的声,险些儿把隔壁房间里的好梦都惊醒。一人和衣躺在床上,摸摸指甲,只有轧得四,只要想再轧,懒着无精打采。这时候忽闻小菜场一带,鸡声已啼,东方渐渐发白,不觉合眼迷迷糊糊的睡去。……且说马空冀昨夜因回去已晚,他夫人大起疑心,和他争吵不休。空冀只管嘴硬,挺撞着道:“我规规矩矩伴着李大人,在一苹香十号房间盘桓,叫叫堂唱是有的,其他不正当行为,罚咒不做,你不信尽来明查暗访,查出了尽你从严法办,便是罚我一年不上床,只要你熬得住,我决无话说。”他夫人嘤嘤啜泣起来。空冀生平第一件怕事,无过于听妇人啼哭。当下半夜没有合眼,只是心酸,等天一亮,再忍不住,一骨碌跳下床来,一响不响,摸到楼梯口,伸长脖子在窗缝子里望望前楼嫂嫂,只见缩在被窝里一无动静,即忙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开门逃出,径向一苹香来。走上楼梯,一望钟上,六点只过二十分,心想辰光太早,怕李大人晓梦未醒,当下轻轻敲下两记门。西崽走来陪笑招呼道:“马先生起身好早呀!李大人已出去了。”空冀惊道:“这时候,李大人到那里去?”西崽道:“他五点钟起身,天还未亮,袋子里遗失了一张什么庄上的银子划单,急急忙忙,回平安公栈找寻去。”空冀道:“哦,怪不得起身这样早,你开了门,让我里边去等他。”西崽嘻一嘻脸道:“里面有一位女客。”空冀一怔道:“老四,不要紧,我们一起玩的。”西崽只得开门。空冀走进床前,只见一位女子,云鬓飞蓬,香梦迷离,正如海棠春睡,一张粉脸,对着里床,一只玉臂,伸出被外。空冀未免动情,拉拉她的手道:“老四,醒醒罢。”那人欠伸张眸,回过脸儿,对空冀一望,羞得缩到被窝里去。空冀吃了一惊道:“咦!我还道是老四,你原来是老六,那倒睡梦里也想不到的。”正说着,西崽来说:“外面有客。”空冀还未吩咐请进,那不识相的客人,已闯了进来。空冀当时坐在床沿上,那人也挨到空冀右面坐下。空冀见了他,一惊非小,暗暗喊声哎哟。正是:
疑真疑幻心未定,何处又来鲁莽人。
不知走进十号房间的客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
话说空冀坐在床沿上,心中正惊疑不定,怎么文娣老六,会得在这里陪李大人。那时忽地跑进一位王散客来,坐下一傍,空冀暗暗喊声哎哟,心想这位仁兄,正在转老六的念头,回想他昨晚讲一番如泣如诉的话,正欲渡陈仓而不得,现在倘见老六的面,不知他伤心惨目到什么地位,一定又要怪老六特地做给他看,戏牙戏牙他,害得他哭笑不得,这倒不是耍子,似非爱护朋友之道。只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用甚么方法掩他耳目呢?心中一无摆布。忽听散客笑嘻嘻的搭讪着道:“老哥你起身得好早,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间呀。昨晚通宵睡不熟,此刻听得你口音,特来望望你,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说着对床上望了望,涎着脸,对空冀笑道:“老哥,你昨天说陪北京客人,原来打谎,陪的贵相知在这里,那末对不起你老哥,惊醒你的香梦。”空冀冷冷道:“你别误会,我刚从家里到此,这房间的确是李大人开的,床上睡的李大人眷……”空冀觉得这句话说不响,说出来他总也不相信,当下便忍住了,散客笑了笑道:“老哥何必深讳,彼此都是扬州梦里人,你说李大人的眷属,那真不成话了,难道李大人托其妻子于老哥的吗?”空冀觉得散客可厌,便道:“我不打谎,李大人刚出去小溲,即刻便来。”空冀心想,这几句话,一定可以打发开他。散客道:“那要请你介绍,见见李大人。”空冀只索不响,静默了三分钟,只把闲言和散客扳谈,问他怎么你开的十九号不住,一人住在隔壁房间?散客道:“不要说起,昨夜鹊巢鸠占,我一位朋友借着啖肉,我只好避出火线,另开一间十一号,和你做乡邻。”空冀道:“原来这样,怕你也在尝试肉味。”散客道:“我无此胃口。”空冀道:“那末你如何遣此长夜呢?”散客道:“我只有叫局,昨夜叫了一个。”空冀道:“叫的是谁呀?”散客道:“我没有别的,只就文娣老六。”空冀默然。散客只管口讲指划道:“我们嫖妓女一条心也要专一我把真诚对她,她总能洞鉴我心,就是我和老六,算得心心相印,我心里只贮着她的影子,她心里当然也只有我的影子,我虽不作妄想,可是她未免有情,她说除我以外,简直没第二个可以谈心的人,她的性格高傲,天真纯厚,可想而知,所以我肯收她做女弟子。她昨晚三点多钟,独自一人来我房间里,娓娓清谈,直到天明才去,又给我说得她十分觉悟。
空冀听他一番梦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揭开老六锦被,让他仔仔细细认一认女弟子,瞧他羞也不羞。这时散客只管刺刺不休的讲下,空冀老大替蒙在被窝里的老六担心。心想不要闷死的吗?正在发怔,谁知散客一眼瞧见沙发里一件妃色水浪花纹,外国缎的皮袄,一条黑绿缎裤,一条白丝围巾,对着一呆,顿时把万言千语,一起怔住了。一会儿发急问道:“老哥,你那位贵相知,究竟是谁?”空冀道:“实不相瞒,是李大人的所欢,我无一面之缘。”
散客道:“那末李大人怎么不来?”空冀道:“他怕吃点心去了。”散客忽又蹲下身子,拾起一只白缎绣花的鞋子来,玩弄一回,益发心中忐忑不宁,站起身来,对空冀笑嘻嘻道:“老哥你莫瞒我,那人怕我还认识。”空冀这时放下脸道:“老兄,你也未免逼人太甚,那人我面不相识,你说你认得她,那也何须问我。我在此代人受过,倒也可笑。”说着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陪笑道:“我打趣打趣你,逢场作戏,何必认真。”空冀这时直弄得进退两难,哭笑不得。这当儿亏得西崽走来,叫声:“王先生,十九号有人请你去。”散客趁势走出房间,这时被窝中蒙着的老六,探出头来,透一透气,空冀又坐下床沿,望望老六面红颈赤。老六对空冀笑笑道:“闷煞哉呀,那个人真讨厌,今朝叫我那哼介,昨夜懊恼来仔。”空冀可怜她,凑上颈去,低低问她道:“你昨晚怎会留在这里?”老六羞着,正想回话,空冀觉得背后一人,轻轻走来,道是王散客又到,吓了一跳。忽见那人是个女子,脸上幂着秋霜似的,伸一只指头,戳到空冀额上道:“喔唷!喔唷唷!你好写意啊。”老六听得,又对被窝里直钻。空冀望了一眼道:“老四,你总是这样子吓人的。”老四并不答话,摆摆屁股,一扭身坐到沙发里去。两只眼波,只管钉住空冀面上。钉了一回,冷冷的道:“张嘉祥你今天做定了。”空冀心想,今天醋海兴波起来,一定没趣,这一件湿布衫,还是我自己披一披吧。打定主意,道:“老四,你不要摸差弄堂瞎撞。昨夜这个房间,是李大人让我住的。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十一号,你不信去打他,他此刻怕还没有睡起哩。你这样早来调查我,我是老吃老做,房间开惯的,不是第一回开,你来说笑我,我面皮三尺三寸厚,红也不会红一红,尽你说好了。”老四听着,有些将信将疑。
这时候王散客忽又不识相的闯了进来,坐在椅上,吸香烟,上心事。空冀一怔,心想今天的谎话,总也说不成了。瞧瞧手表上,只有七点半,跑又不能,坐又不是。老四接着道:“我不相信你住在这里。空冀道:“你不信也就罢了。”老四那时蹑手蹑脚,跑到床前向帐子里望一望,贼忒嘻嘻,扮着鬼脸,对空冀伸着一只大拇指,一只食指,低低道:“可是她吗?”空冀摇摇头。老四嘴一披道:“不是她是谁?我问你,你说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几号啊。”空冀此时望望王散客面上,暗暗喊声惭愧,只得强着舌子道:“十一号。”老四道:“我好去看他吗?”空冀道:“恐怕不便吧。”老四又对空冀瞅一眼道:“你一定瞎说。李大人昨夜一定睡在这里的。”空冀哪里还敢辩白,只索不开口。
这当儿,亏得李大人来了,散客、空冀等一齐站起来招呼一下,李大人见此情形,灵机一变,忙问空冀道:“老马,你起身得好早。昨晚我回栈房太晏,睡不到三个钟头。”老四心中方才相信,叫声李大人,对李大人歪歪嘴,指指床上。李大人假做望了一望,对空冀笑笑。空冀这时,忍气吞声。老四又伸伸指头,低低对李大人道:“这是你大人欢喜她的啊,怎肯让给小马享福?”李大人弄得无话可答。空冀那时再忍不住,对李大人道:“我肚子饿了,想到外面吃些点心,你们同去吗?”李大人也趁此下场,问老四去吗?老四道:“我吃不下,昨夜在小姊妹那里叉了一夜麻雀,眼也没合,一清早头也不梳,赶到这里来,想在你李大人床上睡一会儿,谁知……”
说着伸一只指头,指指空冀。李大人道:“那末你一同去吃了点心再睡吧。”老四没话,挨步出房。散客道:“空冀兄再会吧。”空冀只点一点头,心中如释重负。三人走出房间,把门带上。李大人道:“到哪边去吃点心?”空冀道:“随你。”李大人道:“点心里面有,何必外边去。”空冀道:“我吃点心本来假的,走出房间是本旨。你想房里坐了许多人,叫老六怎好走下床来呢!”李大人道:“不差。刚才那人是谁呀?”
空冀道:“王散客。也是一位文人,他开的房间,在我们隔壁。”李大人想了想道:“哦,昨夜原来是他。”空冀道:“甚么一会事?”李大人对老四一瞧,空冀也就不响了。老四道:“我像蓬头痴子一样,外边不去,在房间里吃点心吧。”
空冀道:“对不住,请你四阿姐原谅,我一位六小姐还没起身,你坐在房间里,不是他只好一日睡到夜吗?”老四嘴一披道:“喔唷,她又不是三层楼上小姐。
这样怕风怕水。”空冀道:“不在乎此,她面皮嫩,怕难为情,也是她的生相。”
李大人道:“老马,我们站着讲不是道理,吃点心我想就在那边大菜间里罢。”
空冀道:“再通没有,我们点心吃罢,老六总起身了。”
当下三人走进一间大菜间,坐下一桌。西崽问吃些什么?李大人道:“可可茶,带火腿土司罢。”空冀道:“我也照样,茶换牛茶。”老四道:“我只要吃一杯柠檬茶,带两块香蕉夹饼来好了。”空冀对她笑了笑道:“你怎么总吃些名件?”老四翻着白眼,扭一扭头颈道:“你只马,总没一句好话,一径这样子缠好缠歹,不知几时要规矩点哩。”空冀道:“李大人,你昨夜让了房间给我,独自回去,寂寞不寂寞?”李大人笑道:“还好。”老四相相李大人面孔道:“我看李大人一面孔邪气,昨夜一定弗规矩。”空冀道:“老四,李大人弗规矩,你只要看守好他,陪陪他,他就规矩了,昨夜为什么老早就跑,一去不来呢?”老四面上一红。李大人也对她微微一笑,接着道:“不可说,总之是老夫没福消受此温存。”老四格外羞着道:“李大人你那里话来,这件事,也叫碰得巧,没有法子想的。”空冀呵呵大笑道:“原来毛里有病,怪不得冷落了李大人。”老四瞅着空冀一眼道:“晓得了,不用你多嘴。……”这时西崽把一色色点心送上,空冀呷一口牛茶,咬一口土司,只管相着老四的面孔。老四道:“我面孔上有戏吗?你难道是苏州谈虎臣相面出身?”空冀道:“我相相你,福气真好。”
这当儿,李大人吃完四块土司,觉得不饱,叫西崽再添一客。空冀、老四道:“我们不要了。”正说时,那房间里的西崽笑吟吟走进来道:“马先生,有个女客,等在房间里,说有要紧事体会你。”空冀道:“是谁呀?”西崽道:“不认得。”老四道:“一定是阿金娘,我们横竖吃饱了,先走吧。李大人吃好了就来。”李大人道:“老六想已起身,你叫她来吃点心,我守着她。”空冀道:“理会得。”两人先出大菜间,推进房去,见老六仍没起身,沙发里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瓜子脸,穿一身家常衣服的妇人,铁青着面孔,一语不发。空冀一眼瞥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魂灵儿险些出窍。慢吞吞走上前去道:“你来此则甚?”那妇人眼睛一横,冷笑一声道:“哼,你做得好事,嘴硬骨头酥,原来日日夜夜,在这里干好勾当。”空冀那时,惟有俯首帖耳,谨领教诲。那妇人接着道:“我问你,床上睡的那人是谁?”空冀道:“这是是李大人的家眷。”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你只推托李大人,李大人呢?”这时老四,一瞧颜色不对,溜出房门,去报告李大人道:“李大人快些不好了,房间里来了一个马先生的玉皇大帝,正在发威。老六还没起身,今朝醋罐打碎,一定要闹得北斗归南了。快快你土司不要吃吧,去救他一救,他吓得像小老鼠见了老雄猫一样哩。”
李大人听得,不禁喊声哎哟,那真糟透了。放下一只茶杯,跟了老四便走,一直走进房去,老四瞧热闹,站在床横头,掩着身子听。李大人捋一捋胡须,马夫人站起来偏偏身子。空冀忙指着夫人道:“李大人,这位便是贱内。”李大人一鞠躬道:“原来嫂夫人,失敬失敬。嫂夫人请坐。”马夫人坐下,叫声老伯道:“我今天本不敢来吵扰,实在你老伯有所不知,他这几天,心不在身,一个人弄得神魂颠倒,昨天回来,已过两点钟,今朝天一亮便偷偷地掩下楼去,开着门,不声不响走出,你想弄堂里小贼何等多,他一出门,小贼立刻掩了进来,把客堂里的自鸣钟镜屏,香炉蜡扦,连字画对条,一起卷去。直到后楼宁波姆妈起来才知道。现在查点查点,还有房客的东西,一起偷去。那是非吃赔帐不可。老伯你想,一家一主,他主人家这样子拆烂污,教我那能替他把家。我为了自己身子欠好,随便甚么事情,小眼开大眼闭,一年到头,难得动火。谁想他越弄越不是了,索性江北罩罩到我头上来,要气不要气!”李大人道:“嫂夫人不必动怒,这几天我有劳他,他日夜陪着我,我不放他早回去,简直是我的过处,请你不要怪他,瞧我薄面。”马夫人欠伸一笑道:“我怪是也不怪他,只问他一个明白,心上可有甚么要紧人掉不下?要这样子日夜不安心的匆忙着。”李大人道:“你别疑心他,他规规矩矩。”马夫人哧的一笑道:“怕老伯替他包瞒吧,他今生今世不见得会规矩的了。他近来一颗心昏迷着,您想他前天叉叉麻将,嘴里会得说差,什么老四、老六,眼见他心上人,总有个老四不是老六,鬼迷着他,害得他六神无主。”李大人听得,面上红着道:“嫂夫人,你太细心了,他决不会的。”马夫人道:“决不会呀,猜穿他他要肚里痛咧。老伯我问你,这间房间,究竟是老伯开的,还是他开的?床上睡的一位,到底是谁?”李大人羞着道:“是我开的,那一位是我……”李大人究竟还面嫩,说不出口。空冀插口道:“你别胡闹,这是李大人的新姨太太,我们别惊吵这里。偷去了东西,我陪你查去。”说着催夫人走出房间。马夫人还算是个懦弱之辈,跟着空冀,站起身来。老四在床横头一闪,又闪了出去。空冀和夫人,辞了李大人,走出房门。老四靠着栏杆闲瞧。马夫人横波钉了他一眼,老四只管讪讪的不做声,眼望空冀跟随夫人,弯着身子,垂着双手,走下楼去。老四直等望不见影子,才扭转屁股,走进房来。这时见老六已在洗脸,李大人躺在沙发里,吸雪茄烟。老四对李大人扮个鬼脸,笑道:“李大人,你瞧玉皇大帝的威势,利害不利害?这样子一位凶天凶地的人,给他提着耳朵便走,监着我们,还算留他体面。今朝回去这顿生活,那匹马总难当哩。李大人你去替他罢。”说着只对老六面上瞧。老六羞得只管把手巾擦脸。李大人道:“老四,你别寻开心吧,你替我去叫大菜间里的西崽来一趟。”老四衔命而去。
这里老六蹙着眉头,对李大人道:“弗色头,今天你一走,花样真多,我性命半条,气数不气数。再等下去,我真要闷死在被窝里了。”李大人笑笑道:“老六,也算你触霉头,出军不利。”
那时老四领着西崽进来,李大人给他一块钱小帐,吩咐把点心帐,向房间里西崽总算。西崽称谢而去。西崽走出门,碰见一个妇人,走来问一声李大人起身吗?西崽道:“早已起身,你进去好了。”那妇人正想跨进房门,房外有人叫她一声:“老六姆妈。”那妇人对他一望,赔笑道:“王大少,你也在这里。”
王大少对他冷笑一声道:“老六等了你多时,你快进去吧。”那妇人面上一红,便搭讪着走进房去。王大少正呆着,有人拉进他十一号里,对他打恭作揖道:“老哥,你这样子发呆,嫖客的资格还要吗?你真是一位好好先生,不会嫖堂子的。我劝你以后,还是缩在家里,安分守一只鸡吧。”散客叹口气道:“以后再不敢相天下妓女,我一双眸子,简实白多黑少,瞧不清照子。你想老六好好一位女子,一变至此。”那时旁边一位女子道:“王先生你一早晨唠来唠去这几句,我不要听了。辰光不早,快要十点钟,我跑了。晚上你们要我来,我再来。”汪寒波道:“老五,你一条围巾在十九号刚才没带过来,别忘掉去。”老五道:“那末你替我去拿一拿。”寒波自去替她取来,围上颈里。老五又拉着寒波的耳朵,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摸摸身边,只有铜板,没有小洋,向散客要两毛钱,散客摸出,授给寒波道:“这算什么?”寒波道:“老五的车钱。”老五笑了笑道:“谢谢你。”散客道:“慢些,这算打扑克里的甚么名目,我们剧克公注,进牌钱,来司钱,倍克钱,统输给你了,你还要拿我两毛钱是何道理?”
老五露出灿灿金光的牙齿,嫣然一笑,接着低低道:“你要问汪先生,汪先生自然有数的。”寒波笑道:“连我也没数目。”老五骈着两指对寒波额上一戳道:“你枉为老资格,你想想看。”寒波道:“我想不出,你对我说吧。”老五尖着嘴唇,凑在寒波耳上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脸一沉,老五眼波一横,扭转屁股,说声再会,飘然而去。散客莫名其妙,问寒波道:“她回报出你名目吗?”寒波道:“那会得不明不白,额外搜索,说出来,你两毛钱,我就不欠你。”散客道:“甚么话?”寒波道:“她说的,四只哀司,要拿贺钱。”散客道:“不对,牌你看的,我一只哀司,也没见得。”寒波道:“只要我承认,凭你派司,贺钱不能不出。”散客叹口气道:“你太便宜了,看了四只哀司,还要我出贺钱。”
寒波道:“这项便宜货我下会真不要塌,碰顶子碰煞快,诘谛裟婆诃,还是一个输。”散客道:“花花绿绿,寿桃方块鸡心,是你瞧的,你懊恼些甚么?”寒波道:“不必再谈。我告诉你件奇事。早上六点钟没敲,那位楼东杰先生,仓仓皇皇敲我的门,进来取一副手套眼镜去。照此情形,你昨天猜测的事,简实可以证实他。”散客道:“可是我言不虚,他五六点钟,正是发罢薪水,欢喜着回去咧。”寒波道:“闲话少说,今天房间要连吗?”散客道:“免罢。照昨天这样子,真要气死我了,今天再不高兴在此受罪,房间帐你喊西崽来结算。算开帐,我们外面吃饭去。”寒波道:“辰光还早,不到十二点钟,西崽不好来问我房间要不要,此刻让我写一封信。”
说着按一按铃,叫西崽把都盛盘信笺信封取来。西崽答应一声,须臾送上。寒波濡毫伸纸,一挥而就。写罢给西崽付邮。散客问道:“你写给谁的?”
寒波道:“表弟。便是昨天谈起的婚姻问题,他正弄得十分棘手,无路可走,我叫他到上海来,和楼东杰商量,总有法想。”散客道:“怎么一回事啊?”寒波道:“我也不详细,等他上海来问他。”那时散客听得房门口一阵笑语,正是文娣老六等走过,当下慢慢开了窗,走往阳台上望望,瞥见李大人陪着老六母女,老四等一齐走出门口,隔马路停着的黄包车,争先恐后,一哄而至,问着要吗要吗,到哪里?李大人等一语不发。须臾,开过一辆红色轿车来。汽车夫拉开一扇玻璃车门,李大人先让老六跨进,然后自己登车,伸一只手,拉着老四上去。老六娘也跟着跳上,车门乒的一声关上,汽管呜呜,向西风驰电掣绝尘而去。散客那时呆望着车后玻璃窗上,隐约见老六的半条发辫,根上用银线扎着二三寸长。再要望时,汽车后面,像放屁似的,放出一缕白烟,弥漫着不得再见。出了一会神,走进房间。西崽赔笑问道:“王先生,今朝哪里吃花酒,房间要留着吗?”散客冷冷道:“房间不要了,你去开帐来。”西崽道:“可是连十九号一起开帐?”散客点点头。一会儿西崽送上帐单,散客一瞧总数,十元另二角,已收十元,只少两角,便摸出一元给西崽道:“不要找了,余下算小帐罢。”西崽脸一沉,似乎嫌少。散客道:“今天不便,下次多给你些罢。”西崽冷冷的扭转身子自去。须臾寒波道:“我们收拾收拾行李走罢,钟上已过十二点。”散客道:“要走就走,你有什么行李?”寒波到十九号取来一身肮脏衫裤,一只香烟嘴,半只蜜橘,把半只蜜橘,塞在短衫裤里,卷一卷,去问西崽要一张旧报纸。西崽道:“对不住,旧报纸统统用光了。”寒波没法,只得挟着,同散客一起走下楼。散客问寒波到哪里去吃饭?寒波道:“到四马路走走再定吧。”
两人慢慢踱出门口,黄包车夫见着,并不拖上问讯。好在四马路很近,散客等用不着坐车,徐徐踱着方步,过会乐里转弯,向福建路一直进发。走过石路到青荷阁下,里面冲了五六位妖妖娆娆的野鸡来,随后更有几个小脚一蹬一蹬的老婆子,簇拥着三个矮子,直向对过小弄堂里去。散客笑道:“这好算得实行中日亲善。矮子到了这个地步,随你放出二十一条的辣手来,也没有用处。”寒波贪看了一出活剧,手臂一松,短衫裤里半只蜜橘,滚到马路上,要想去拾刚巧一辆汽车过,只得闪开,眼见车轮碾过蜜橘,橘汁四溅,不禁暗暗心痛。散客见此情形,说笑他道:“你老哥也太做得出,昨夜一刀之价,番佛十五尊,我瞧你爽爽快快,毫不肉麻。假使买了蜜橘,要一桶多哩。”寒波笑了一笑道:“我的脾气如此,同着女性,便是坐汽车也不肉麻。自己十里五里路,情愿两脚奔波,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散客道:“此刻我们去访吕戡乱罢,他在华文书局里当编辑。”寒波道:“华文书局已走过。”散客望了一望道:“果然新年几天,大家半开门似的,令人瞧不清楚。”寒波道:“那边门上粘着一副‘发扬华胄,启迪文明’的春联,大概便是。”散客道:“不差。”正走到店前,文小雨同吕戡乱,在一扇门里塞出身子来,散客招呼着。小雨道:“我们正想来找你有事磋商。”散客道:“什么事?”戡乱插嘴道:“说来话长,我们对过正元馆吃饭细谈罢。”当下四人走过马路,径上正元馆,坐下靠窗一桌。
戡乱吩咐堂倌先烫二斤花雕,拿两只冷盆。堂倌问什么冷盆?戡乱道:“白肚卤肫肝罢。”堂倌忙去搬上。戡乱各敬一巡热酒。寒波把一卷短衫裤,放在凳头上,咕咕呷酒。文小雨那天衣服,较平日特别整齐。便是那双兔子式的灰色皮鞋,也未见他穿着,席上众人口还没有开,他嘻笑了好几次。散客瞥见他镶了一只金牙,以为大奇,问他道:“小雨兄,你怎样也镶起金牙来,未免失却名士本色。”小雨道:“我那只门牙,去年喝醉了酒跌掉,自己照照镜里,仿佛城门大开,太不雅观,所以化掉十七块五毛钱镶的。”寒波插嘴道:“上海往往听得甚么化,甚么化,现在男女喜镶金牙,大概也算得金牙化。”散客道:“不要多说罢,算你昨天见过一位……”寒波对散客眼睛一霎,散客也就不响了。
这时戡乱摸出一册《小说林报》给散客瞧。散客一看封面,绘的一位时装美女,站在碧桃花下,香肩接着桃枝,伸长了脖子望月亮,下面署名“哀鹃画”。
散客批评道:“这幅画画得惨极惨极。”戡乱诧异道:“有什么可惨?”散客把指一划道:“这里只消添上一根绳子,你想不是一幅吊杀鬼吗?”戡乱一笑道:“你不能这样讲的。”散客道:“否则凭你身长玉立的女子,香肩碰不着桃枝,月下走不到桃林里来。”寒波道:“说得有理。”
散客揭开瞧了几幅插图,花花绿绿,接着第一篇小说,便是吕戡乱的,题名《悲哀的音乐家》,散客读了一段,觉得文情古茂,词意悱恻,只是好像在甚么书上见过的,便问戡乱道:“这篇小说,笔路不像是你的。”戡乱面上一红,直言不讳道:“去年年底,我正事忙,老友余三逼着我要稿子,我没法应付,找出一册十年前周竹成翻译的国外小说集,拣一篇《乐人扬珂》换换题名,重抄一遍,把外国人名改作中国人名,聊以塞责。”散客道:“你的胆未免太大,这本书又是第一卷第一号,加着你刊在第一篇,人人注目的。周竹成尚在北京,倘有人攻击你,举发你时,老哥如何对付呢?怕要有累你的盛名吧。”
戡乱道:“当初吾也三思而行。周竹成不是以小说家出名,他现在又不在中国,这本国外小说集,当初他在日本印刷的,运到上海来一千部书,寄在一家绸庄上出售,售不到几册,那家绸庄火烧,一千部书,也就遭了祖龙之劫,所以流传很少。我好容易得到一册残书,还是那绸庄上一位学徒送给我的。我采用那一篇时,颇费斟酌,特地去考问了绸庄上的阿大先生,究竟全烧掉没有?再写信给北京朋友调查周竹成的行踪。两方面一无可虑,才敢毅然决然抄下,给余三。”散客笑道:“你有此闲暇,有此心思,六七百字一篇小说,还怕做不成吗,要去抄袭他的则甚?”戡乱道:“你有所不知,第一层我本人笔下没有他这样古茂沉着,第二层打听明白了,这一本书五十多篇,简实像我自己著作的原稿一般,篇篇好用,用完这一本书,差不多我的文名,好直追林琴南,不但小说界里有名,人家更要称我古文家小学家词章家了。”散客听得艳羡不置,笑道:“你真难得的好机会。”这时小雨搭讪着道:“我以谓终不能立于不败地位,他本人尚在,况且已销过几本,不能算绝无仅有,他日你用得多了,难免东窗事发。”戡乱道:“那也没法可想,我又不能去行刺周竹成,更难收回已经销去的几本书。”小雨笑了一笑道:“像我去年年底的机会,那要算得千载难逢的了。”散客忙问什么好机会?戡乱插嘴道:“他一时未见得肯讲你听,不像我心直口快,你也别去问他,我们谈正事罢。”散客道:“有甚么正事?”戡乱道:“你先点了几色菜再说。”散客道:“随便点点罢。”戡乱道:“那末点一色重价些的,其余一只汤,再添一盆白肚来,好吃饭了。”散客道:“很好。”戡乱即叫堂倌来问他炒青鱼头尾,要多少价目?堂倌道:“三百念。”戡乱道:“可有小碗?”堂倌道:“这算起码价钱。”戡乱道:“就是他吧。再烧一碗清血汤,油水重些。添一盆白肚,汤慢些,停会连饭一起送来。”堂倌道:“理会得。”
这时文小雨已在和王散客大谈正经事。小雨道:“我们一辈子空负着满腹才华,将来与荒草同腐,未免可惜。我想总得开一个文学界的新纪元,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可赞成吗?”散客道:“赞成,那有不赞成,只是怎样做去呢?”小雨道:“我们筹之已熟,专等你来加入团体,将来同享权利。”散客道:“究竟什么一回事?”戡乱插嘴道:“这件事做成功,名利双收,而且不费资本,只消各人动动笔墨。”散客道:“那却再好没有,我力之所及,一定加入帮忙。”戡乱道:“那末告诉你,我们正在预算开办一所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内部人才越收罗得多,外界信用面子越好。旗帜一扯,包能号召全国。”散客道:“办学校不能不费资本的啊。”小雨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非但不费资本,几个办事人,还好混在里面吃喝。”散客道:“那末请教你把通盘大计划,讲给我听听,让我替你们决定可否,或者也好参加一些意见。三个臭皮匠,不是就成了个诸葛亮吗!”小雨道:“你听好,我把办法说给你听。我们先立一个文学研究会,把上海文学家,一起收罗在内,先在报纸上登一登广告,然后再借文学研究会的名目,通函去欢迎北京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加入其中,叫他们做名誉会长,装一装幌子。”散客道:“北京哪两位呢?”小雨道:“凌近翁,陈遗老,这两位当得起文学界领袖。”散客道:“怕不容易罗致二老来做傀儡吧。”
小雨道:“我自有手段,早预备好。”散客道:“不知你预备用甚么手段?”小雨道:“他们一辈子老先生,好在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又没到过上海,你尽管写信去骗骗他,只消把文学研究会广告剪下,附一封上海全体会员出面的信,寄去欢迎二公入会,我个人外加一封快邮代电,敦促他们从速回函,不必迟疑。”散客道:“你同他们面不相识,怎好得他们的信仰呢?”小雨道:“也有法想。我抵当先和他们通信,把从前出名的一部《九尾龟》小说寄去,只算是拙作。好在这部小说,只署着别号,他哪里弄得明白,一定佩服我,和我通函,我劝他们入会,包拿得稳。只要一入会,手续上做一做,选他们正副会长,第一步计划完备。再进行第二步。”小雨说着,了一块鱼头,咬了一口,呷一杯酒,接着道:“第二步,租一所高大洋房,挂几块黑漆白字‘中国文学函授学校’的招牌,全体会员,便算教员,名誉会长,便算校长。我们几个人只消握着财政权,一切只把凌近老、陈遗老两块活招牌推出去。上海人只买一个野人头,广告一登,传单一发,大家听得,大名鼎鼎的校长,外加许许多多有名教员,包你争先恐后的来报名,我们坐收权利,安享盛名,何乐而不为哩。”散客道:“只是事前一笔开办费,谁担任填付呢?”小雨道:“你真书生见地,不会想法,我们要先拿钱出来办事,简直不是生意经。只要各报征求栏内登一方‘招请职员’广告,自有人来应征。你许他四五十元一月薪水,叫他先拿出五六百元保证金,那末先招五人或十人,收下四五千元开支,局面就做得阔了。”散客听得小雨一番计划,无懈可击,大加赞赏。戡乱道:“精密是精密极了,第一要人才,去做租房屋,定章程,发传单,登广告,更要安排内部,分科办事,编择讲义,事务纷繁,颇非易易。”小雨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合了群策群力,按部就班的做去,还怕不能成事实么。”
当下大家兴高采烈的,乐了一阵,也算后来会帐的倒运,顿时多添了半斤花雕,吃得桌子上四五只盆碗,只只碗底向天,一只青鱼头尾盆里还剩一些汁水。小雨捧着,一口喝下。散客道:“你难道不吃出碗底几朵青花来,要坏风水的吗?”小雨道:“留着也是白讨堂倌的好,堂倌叨了我们的光,又不肯谢我们一声的,落得喝个干净。”说得众人笑了一阵。戡乱道:“我们干酒吃饭罢。”
各人照了照杯,堂倌送上七八碗饭,一碗清血汤,各人狼吞虎咽,卷一个空。戡乱、寒波饭量大,吃了再要添。散客先吃罢,独自寻思着小雨的计划,确有见地。想了又想,想出一个漏洞来道:“小雨兄你刚才不是说不用甚么资本,先登广告,招讲职员。那么登广告的广告费,叫谁填付呢?”小雨笑道:“十几块钱,总好设法。我们一辈子做大事业的人,难道一些些责任都担当不下吗?”
戡乱道:“你莫轻忽,中国人的习性,倡办一项新事业,发轫之先,红黑未见,谁肯慷慨解囊先踏水潭。”正说着,楼下走上一个胖子来,那人像牯牛一般的身体,一张锅底脸,颜如重枣,眉似板刷,眼梢倒拖,嘴唇翻转,似笑又似哭的走近桌前。戡乱一叠连声喊着仲年兄,小雨拍案道:“担任广告费的来了。”
忙让他坐下,和他细谈。那时散客对寒波道:“我们先走吧,辰光已过两点钟。”寒波站起身来,摸摸凳头,吃了一惊,喊声哎哟,两眼只管翻白。正是:
一番秘密商量语,想见当时计划深。
不知寒波为甚吃惊不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
话说吕戡乱等在正元馆小酌,华文书局经理陈仲年,在家里吃过饭,赶到局里,问起吕戡乱,局里人说,在对过正元馆吃饭,仲年踱过马路,走上正元馆来。戡乱忙招呼他坐下,这时文小雨正在转念头,登载招请职员的广告,一笔广告费,怎样设法?一眼瞥见陈仲年,灵机一动,便靠在他身上。那陈仲年出名是个烂好人,生就一张哭不出笑不像的脸,一开口涎沫直流,人们请求他一件事,或向他借银钱,只要仰着脖子,望他口角边,有涎沫流下,好事便成。因为他除非不开口,开口到,总使你满意。当下小雨约略谈几句,要求他代登广告,他口沫四溅,拍拍胸脯,小雨心中一宽。那时王散客对汪寒波道:“我们先跑吧。”寒波摸摸凳头,惊出意外,原来放在凳头上一卷旧短衫裤,不翼而飞,当下急得额汗盈盈,忙去拉了堂倌来,气急败坏的责问他道:“你们这里究竟是菜馆,是贼窠,我眼睛一霎,一身短衫裤,就不见了,照这样子,客人还敢来吃饭吗!你当堂倌,所管何事?难道同扒手串通一起的吗?今天要你赔偿,你有甚么话说?”那堂倌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沉着脸,冷冷的道:“几位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人多手杂,你们都是读书人,不能怪我堂倌不当心。”汪寒波冷笑一声道:“哼!照你说读书人的短衫裤,应该给扒手窃去的吗?”那堂倌斜乜着眼,伸手指着一张红纸上写的字道:“先生你瞧,‘衣帽物件,各自当心,倘有遗失,与堂不涉。’我想先生们一辈子都是读书人识字的,自己当心到,所以没有留意。先生对不住,要请原谅。你要我赔偿,我做堂倌的担当不起。”说罢,哧哧冷笑一声。寒波、散客等面子上大家觉得下不下,座中还是文小雨智计多,耐性好,对堂倌使了个眼色道:“不关你事,你去好了。”堂倌搭讪着走开去。散客道:“这位堂倌,真岂有此理,他敢当面抢白,绝不留我们一些体面,那我从没碰见过。”寒波气得两眼翻白,只怪散客不肯多给一苹香茶房几个小帐,害我讨不到一张旧报纸,假使这身短衫裤,包裹着,一定不放在凳头上,放到桌子边决不致于遗失。散客道:“笑话笑话,自不当心,干我甚事。你本来白虎看不得的,可是一看就触霉头了。”寒波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小雨等问甚么一回事?散客道:“昨夜打扑克,没有甚么?”
此时堂倌又走来,问饭要添吗?小雨道:“饭已吃饱你替我扎几只大闸蟹,带回去吃。”堂倌陪笑道:“对不住,大闸蟹不是这时候有的,请你到八九月里来吃。你……”堂倌话没说完,哗喇一声,桌上碗盏,一起滚到地上,一只桌子早翻了个身,吓得众人跳起身来,呆望着小雨。小雨圆睁双眼,对着堂倌道:“你说甚么话?”堂倌呆着道:“咦!我回答你蟹没有,一些不差呀。”小雨手快,伸过臂来,只听擦!拍!两声,堂倌捧着脸,喊一声:“你打你打,你们都是读书人,有甚么理性打我?只要你回答得出。”小雨不慌不忙道:“我为了读书识字,才问你要大闸蟹的,你眼珠子生吗?”说着伸手指壁上粘的一张红纸条,给堂倌瞧瞧道:“这上面写的‘洋澄河大闸蟹上市’,难道不算数的吗?”
堂倌强辩道:“这是去年帖的。”小雨道:“‘衣帽物件,各自当心’,今年帖的吗?放屁!”堂倌又道:“随便哪一家,洋澄河蟹,新年里总没有的。”小雨道:“没有,你贴这条子则甚?”堂倌道:“这条子不算了,忘记揭掉的,你也不好打人。”小雨道:“人家偷去衣服,你就指点得明明白白,一些不肯认差,不肯说忘记粘上,不算数了,照你的话,两张条子,哪一张有效,哪一张没效,为甚么不写写明白啊。我问你要蟹,你就说忘记揭掉的。那末我今朝就打你的忘记揭掉。”堂倌一听,理性不差,捧着脸走下楼去,喊帐房上来。
那时旁观的也有不少。戡乱、散客等把遗失衣服,堂倌不肯认差事,讲述一遍。众人也知借题发挥,大家怪堂倌不是。帐房先生走上一听舆论,也就和颜悦色的劝小雨别动气,把堂倌埋怨一顿,仲年居间作和事佬,惠过帐,拉着小雨等一起走下楼来。堂倌白吃两记耳括子,收拾残碗,帐房忙去揭下一张洋澄河蟹上市的条子,摇摇头道:“现在做生意真难,象牙筷上扳雀丝的人真多。老王,你嘴刚忒老子,吃生活,也是应该的。”一边小雨等走出正元馆,大家掩着口笑。寒波道:“痛快啊,我一身短衫裤丢掉,也值得了。”小雨洋洋得意道:“天下正理一条,歪理十八条,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从正理上和他讲,他理性比你正长哩。你莫说丢掉一身短衫裤,十身八身,也不在他第三只腿上。只有横斗,和他斗一斗,出出心头之恨。”戡乱道:“佩服你,题目借得正好,使他百口莫辩。你老哥有此急智,将来办函授学校,一定发达。用一番心思上去,他人袋里的钱,那会不到你袋里来。”说着已到华文书局,众人围坐在一张大菜台上。仲年笑道:“那堂倌该打,一张铁嘴,不肯让人,真正可恶。只是现在那一般劳工的,都变了神圣不可侵犯。堂倌要除去个堂字,叫他官。娘姨除去个姨字,叫他娘。二爷除去个二字,叫他爷。一辈子姨太太坐的汽车夫,个个打扮得翩翩少年,简直好除去汽车两字,让姨太太们叫他一声夫吧。你想笑话不笑话。”说得众人全笑了。戡乱道:“仲翁这几句话,确有见地。上海社会,越是下流,性格越高傲,往往反仆为主的很多。”散客这时同寒波辞了众人要跑,小雨道:“那么今天所谈的事,你算数加入,事前更请你千万严守秘密,不可泄漏风声,让他人捷足先得。改天我们有了眉目,请你来入手办事。”散客道:“理会得。”
两人走出华文书局,散客瞧瞧手表,已近三点。寒波道:“我们回去,也觉寂寞,逛逛游艺场吧。”散客道:“也好,我们听群芳会唱去。”说罢,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碰见乌亚白、言复生,招呼着坐在会唱场,听了云霞阁一折《武家坡》,贝英唱一折《玉堂春》,接着爱花、红珠合唱一折《二进宫》。亚白道:“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统没有来,都雇人代唱,未见得高明,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散客道:“也好。”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正在运笔构思。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一位松江郑一鹄,招呼过了,坐下一旁。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句斟字酌,目不旁瞩。牧牛运笔如飞,写一阵,唱一阵。散客道:“牛伯伯,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牧牛道:“我是出名的笑匠,笑匠手里的出品,无非引笑发笑,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了,背给你听。”说罢,又飕飕写了一阵,搁下笔,对散客点点头。散客走去一望,写的一篇“叉麻将新开篇”,牧牛朗着调,唱给散客听道:“闲来无处去徜徉,何勿逍遥麻雀场。南北东西分四位,龙凤白板好封王。十块底,八圈庄,精神贯注细思量。丢抛子,二四行,一倍输赢几倍偿。说道:双碰不如边嵌好,个中妙算胜张良,只怕他,蟹手同台来夹煞。只怕他,两人抬轿最难当。只怕他,赢钱拿进输钱欠。只怕他,台脚拗来品不良。上家是:全堂索子清三代。下家是:做成万子又须防。对家是:字牌一只何曾斗,四喜三元尚未详。且喜我,五六两同成暗克,三同亮降在边旁。还有一同来碰出,二同轧子要和张。可恨大家无计划,白皮出铳勿应当。好一副:清同一色勿牢庄。”
牧牛唱得起劲,亚白笑着道:“老牛你总欢喜唱,人家给你闹昏了。”散客赞赏不迭。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散客、亚白等,大家欢迎着道:“一佛丈,你今天来吗?”一佛点点头。牧牛站起身来道:“老伯一年未见,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一佛笑了一笑道:“老牛,你兴致如何?”牧牛道:“依然如昨,刚唱罢一支新开篇。”一佛道:“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牧牛皱一皱眉头道:“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去只少孔方兄,孔方兄不帮忙,只好做刘海。”
一佛笑道:“甚么叫刘海?”牧牛道:“刘海者,即流落海上也。”一佛张口久久,吓的一声。牧牛道:“老伯,我们莫谈心事,且寻快乐。你回去做过打油诗吗?”一佛道:“只有一首,我念四夜去剃头,碰见个和尚,也在剃头,便胡诌一首。”亚白插嘴道:“一佛丈,你背出来,让我抄录,刊在报上。”一佛背道:“自古头无剃,清朝始剃头。端阳囚犯剃,满月小儿头。短短长长剃,光光白白头。秃颅头乍剃,上下两光头。”亚白抄罢,鼓掌称妙。散客、牧牛等,大家哗笑一阵,这时外面茶役送进一纸请客票来,亚白一瞧,授给复生,复生点点头,吩咐茶役知照一声即来,茶役自去。复生道:“我今天另有所约,怕不能赴宴,你去替我谢谢罢。此刻近六点钟,你喜打牌的,好去了。”说罢,把一纸请客票搁在桌上,散客瞥见,心中一怔。原来马空冀代李蕴斋邀乌亚白、言复生,在清和坊文娣房间双叙。心想这一席酒,必定报酬昨夜缱绻之私,宛转之劳,替老六洗妆的,不禁暗暗喊声惭愧,转念一想,妓女究竟无情无义,只认识钞票,钞票便是他们心坎里的爱人,你只要遍身糊了钞票,他便肯精赤条条死你身上,可怜我王散客,算得和钞票要好,亲热留恋,接近,携手,可是没有缘分,钞票总和我一瞥即逝,绝裾而去,害得我没了钞票无从和老七、老六亲热起。想到这里,心中老大埋怨着王氏三代祖先,以及生身父母,为什么历祖历宗,晓得我出世喜欢嫖堂子的,不预先开几片钞票店,为什么先父先母养我时,自己晓得自己,该不多几张钞票,胆敢马马虎虎,急急忙忙的下种,养我出世,害我给堂子里妓女瞧不起,为什么养我出世以后,他们二老仍旧要张开嘴吃喝,外加生病医药,一命呜呼,买棺殓葬,直把不多几张钞票,消耗完了,死死了还要我消耗,弄得如数合讫,人货两清,到今日之下,老七、老六见我没有钞票,合着伙儿,冷淡我,讥笑我,那真使我欲哭无从伤心酸脾。
散客正在对着请客票出神,亚白站起身来,对众人一揖道:“诸君稍坐,我到清和坊应酬去了。”散客听得,一缕痴魂,好像跟了亚白,出新益公司,经西藏路一苹香门口,从福建路,转弯到新清和坊,文娣门口,碰得不巧,刚刚乌龟在门口放爆竹劈拍几响,把王散客的魂灵儿,吓散着,真变了个散客,从此魂游十里洋场,任所欲至,倒也比较他肉身轻灵得多,飘飘荡荡,过他的闲散日子。
浮言少讲,单表乌亚白走进文娣房间,空冀招呼着坐下。小房间里老六,挽着李大人走出房来,和亚白敷衍了一阵。亚白道:“复生有些公干,谢谢李大人了。”李大人道:“那么老哥吃些什么点心?欢喜雀战么?正好有三位等着,可以入局了。”乌亚白道:“也好。点心此刻吃不下,快摆场子吧。”这时另外三人,都是空冀代邀的书局帮,摆好场子,亚白入局雀战。里面小房间里,早有一桌挖花,一男三女,男的一位乡间初来,便是空冀的好友尤璧如,女的一位贝英老六,一位文娣老七,代理主人,奇侠楼老四,代理空冀。空冀出空着身子,替李大人招待宾客。见外面一局已成,非常欢喜。走过亚白那边道:“承蒙老哥赏光,非常感激。”亚白道:“我正空闲无事,你来邀我,正中下怀,不知里边还有甚么客人?”空冀道:“我正要告你,你有一位好友初到,在里面挖花,那人你总也猜不出。”亚白道:“是谁呀?”空冀道:“是尤璧如,他五点钟到上海,一到就来找我,我刚巧从家里回到书局,一见面便邀他到这里来,坐下一会儿,见没有客,替他叫个贝英的局,和老七、老四入局挖花,其他并没生客。”亚白道:“那倒出人意外。新年无事,又好混下几天咧。”空冀道:“他来了,当然不致落寞。今天特地带早,我们还预备翻到奇侠楼那里去哩。”亚白道:“我也赞成,翻到云南半片天,花样尽翻好了。”说着打一张东风出去,对家一声狂笑,推出牌来,东南风双碰倒,西风一克,北风碰出一二三同,嚷着道:“四喜四喜,新年新岁,难得和的。”亚白一怔,忙问谁的庄?”那和的人道:“当然是我的庄,好算四喜。”亚白瞧了一瞧不差,只好照三百和限子算一副输六十元。空冀道:“巧极了,你东风台上一只没见,怎肯门出。”亚白道:“我和你讲昏了。”对家一副牌赢进一百数十元,喜不自胜,笑着道:“我这副牌早置之度外,不想和了。守候好久只见北风,不见东风,我抱定宗旨,强到底苦到死,定坚不和北风,半限不要,要定三百和。谁想东风真会得来,算得奇极巧极。”亚白、空冀大家对他望望。空冀笑道:“秦老,你的斗牌倒也别致,未免太不值得。老麻将总没有这样打法的,假使这里打北风,你不和,下家打东风,你只好对他望望。你自己摸东风,人家也不放你和,非转一圈好摊牌。照你这样打法,不是有输无赢吗?”秦老道:“我愿意这样横斗,不和譬如没见。和下发发利市,讨讨口彩。”空冀道:“现在口彩讨着,总算你额角头在家里。”亚白道:“你别笑他,他正是凶麻将,他起初见我一张东风,斗了一斗,缩住的,料想我上张必打,所以上家打北风,他一响不响,我没有跟斗东风,真错过机会。现在他和了,说风凉话,也是应该。”秦老哈哈一笑。旁边空冀总替他喊冒险不合算。正说着里面尤璧如走出,和亚白客套几句。空冀道:“你挖花完吗?”璧如道:“已完。”空冀拉着他道:“我们里面坐罢,刚才缠昏了。亚白一只东风害掉他六十块钱,再别去缠他罢。”璧如跟了空冀走进亭子间,贝英围了围巾走出来一笑道:“尤大少我回去一趟再来,对不住,停歇会。”空冀道:“老六你去吧,现在副总统身份,不比从前了。”贝英道:“马大少,总欢喜说笑我,停会马上就来。”璧如道:“晓得,你走吧。”老四走来,空冀道:“你挖花输赢怎样?”老四道:“输的,你拿出三十块钱,如数合讫。”空冀道:“包输大将军。”老四对他瞅了一眼,拉着到铜床上横下密谈。空冀望望李大人,在角落里一张双人沙发上,和老六腻作一团。老七走来,璧如拉她的手,坐到窗前去谈天。老四已知李大人和老六发生关系,埋怨着空冀。空冀笑道:“你不能怪我,谁教你红头阿三看门,简实自己放弃权利。”老四把空冀的手紧紧一捏道:“你少替我说说吧,都是你害我的。”
空冀骇诧道:“你从何说起是我害你的啊?”老四道:“不是你害我是谁?我一张庄票,本来还没有到期,前天你强我喝下三杯葡萄汁,顿时像贴了现一般,随到随付。”空冀听得,哑然失笑道:“照你说,葡萄汁简实比月月红中将汤还灵。”老四道:“葡萄汁活血的,自然有效力。”空冀道:“那末算我害你,我想法报效你。”老四斜瞅着眼,躺到空冀怀里,密密切切谈着,要空冀在李大人前帮衬帮衬,说法多做几打花头。空冀道:“你也是老资格,不用我插嘴得。只要自己工夫到家,叫做‘火到猪头烂’,怕李大人不肯化钱。”老四媚眼一横道:“你晓得我现在做了张天师给鬼迷,有法没用处哩!”空冀又不禁卟嗤一笑。老四道:“规规矩矩,老朋友总要帮帮忙。你马大少说一句话,我老四有得受用咧。李大人总是过路客人,不久便要走路的,你马大少……”
空冀道:“我怎样呢?”老四媚眼一瞟道:“你……我心里有数,一年到头不忘记你,给你多多化的好处。”空冀道:“东洋米汤又来了,我的肚子都给你骗饱了。”
老四道:“你别胡调,我和你正正当当谈谈。”空冀道:“正正当当,我还是劝你受实惠的好,叫做‘现到嘴’。你在生意上,也不过拆份头性质,一期帐拆两三份份头,一二百块钱碰了顶,我们帮你忙,非要六十个花头,不是九十个花头,化掉上千块钱,你受惠却是有限得势,真叫‘顶了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所以我替你打算,不要谈甚么花头不花头,钞票就是花头,绷场面空热闹是假的,你道对吗?”老四满面和气道:“这几句话,你说得对我心了,好算老朋友,只是也要你帮忙的啊。”空冀道:“我不过替你敲敲边鼓,斧头柄要你自己捏的咧。”老四嫣然一笑。
那时,老四房间里阿金娘,正差爱珠来喊老四回去跟局。老四站起身来,掠一掠鬓发,辞着李大人道:“让我去一去,马上就来。”李大人打挥道:“你本来在马上,就来好了。”老四一笑,飘然自去。空冀笑对李大人道:“老哥,你的兴致真好,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这样子拈花惹草,将来北行,怎能绝不留恋咧。”李大人道:“我也不过学着古人陶谷。邮亭偶度罢了。他日只好以一走了之,绝不留恋。”空冀道:“我记得古人有一联送友出塞的诗道:‘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真堪移赠老哥的了。”李大人道:“既身在马上,回头也是徒增惆账,还是策马前进,绝不回顾的好。”正说时,老四又掩了进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讲我的歹话。”空冀一怔道:“原来你在前房听壁脚。不差,我们是在这里讲你,那马后桃花最讨厌,莫怪李大人要绝不回顾你了。”老四要来拧空冀的腿,李大人道:“老四,你快去快来,别胡闹着,我们谈正经事,谁要你来缠好缠歹。”老四才住手,一溜烟真的去了。这里空冀笑问李大人道:“你瞧老四怎样?”李大人道:“此人风骚有余,恬静不足,如海味中之鱼唇,如兽味中之驼峰,浓厚美味,要有胃口去尝。”空冀道:“确论,我更拟他如药材中之断头别直参,俗名‘吃坯’。”李大人狂笑道:“亏你想得出。”这时老六坐在李大人身上,对空冀瞅着白道:“马大少,总喜欢挖空心思,形容别人的。”空冀道:“我说老四,要你发急甚么?你难道也是吃坯,要你拦事。”老六道:“我不和你说了,说说就要说到我自己身上。”正说时,外边麻雀已叉罢,李大人吩咐摆台面,自有做手忙了一阵,连主人七位,入席畅饮。新年规矩,开台酒,自有龟奴拧手巾给各人揩面,做手娘姨们一叠连声说吉利话,楼下房间,更加穿进穿出的乞丐多。亚白写了一张局票,叫民和里云霞阁,其余一位姓秦,两位姓王的客人,各叫了平日所叫的老堂唱。空冀替李大人写一张奇侠楼,自己写一张本堂,一起发出。李大人各敬了一巡酒,老六坐在旁边,执壶,代主人敬酒。老七先来空冀身旁坐下,乌师一到,便唱了一折《斩黄袍》,又转过主人身旁唱一折《卖马》,拍拍肩膀道:“再要唱吗?”
李大人正在嚼一块烧鸭,回答不出,点一点头,胡索又响,老七连唱一折《马前泼水》,唱罢,李大人道:“辛苦了。”当把一张五元钞票给乌师,乌师要找,李大人道:“算了。”乌师称谢而出。停会云霞阁到,秀靥生春,丰神隽逸,坐下亚白一旁,手持菱花小镜,照了一回,再把两张粉纸擦了一下,大家喝彩,叫她一声梅兰芳。原来云霞阁的庞儿,极似梅郎,不过具体而微吧了。亚白道:“此番花国选举,举他貌部总长,你们瞧,当得起么?”璧如、空冀大家说不差,名副其实。云霞阁听得人称赞她,喜不自胜,谦虚着道:“奴是弗漂亮格,承唔笃几位大少称赞,梅兰芳是当弗起格,白牡丹将就将就吧。”璧如对她一笑道:“白牡丹将就得过么?”云霞阁脸上一红,璧如再要往下说时,外边走进一位明眸皓齿,妙曼活泼的美人来,把璧如一吓吓住了口。那美人一见璧如,也羞不自禁,要想退出,给老四一把扯住道:“小阿囡,你总是这样子怕难为情的,将来哪能一人出堂差呢!”说罢,拉他坐下李大人一傍。空冀道:“老四,你来得很快,先生怎么不来?”老四道:“小阿囡好算得先生,他学生意已经出师,快要自挂牌子了,还算不得先生吗?”李大人捏捏小阿囡的手道:“小妮子,委实生得不差。”空冀目视璧如道:“老哥,你还认得她吗?”璧如对于这一问,起了无穷的恐慌,心想我怎会不认识她,她是金大的女儿银珠,有姨甥名分。空冀此问,怕已洞悉隐情吧,面子上教我哪里下得下。
空冀见璧如呆着,接下道:“可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还记得去年有一宵,我和你还有沈衣云,住在她们那里,清晨瞥见她,衣云赏识她到极点,假使衣云现在再见,他一定要不认识了。”璧如只不做声,一回子堂唱到齐。老四道:“你们饭不要吃吧,翻到我们那里去吃正好哩。”李大人道:“你们那里菜预备好吗?我想一到就坐台面,不碰和,算了一打花头吧。”老四道:“那是对不住你李大人,几次三番,破费李大人,真正心上意不过的。”李大人道:“新年新岁,场面总要替你绷绷的。”老四道:“那真谢谢你,只好后来补报李大人。”李大人低低道:“事前早已补报过,事后也不必再客气。”老四媚眼一瞄,把李大人的手,捏了一捏。又停一会,空冀催着道:“要翻台马上就翻,不用再吃了。”这时席上有两人辞谢不往。璧如心畏金大女儿银珠,也趁势辞着。空冀道:“老哥非去不欢。”璧如道:“实不相瞒,舟车劳顿了一天,晚上要早些睡,明朝我去找到沈衣云,再来尽兴。”空冀道:“衣云究竟缩在甚么地方?”璧如道:“大概在一家亲戚人家教读,给一位未来夫人看守住了,便不得自由。”空冀道:“原来如此。他那一位未来夫人,去年我在大舞台见过一面,确乎雍容华贵,不知是谁家闺媛?”璧如道:“有两位哩,不知你见的哪一位?”空冀道:“怎么有两位未来夫人呢?不是笑话吗?”璧如道:“确有两位,谁当选,谁落选,尚在未知之数,他正弄得无所适从,特地写信给我,请我上来斟酌损益的。详情我还没有仔细,大约他此刻正处于无可奈何之境。”空冀道:“那么我要学着空城计上的诸葛亮,教你再探!探明白了报告我听。”璧如道:“理会得。此刻只好失陪了。”说罢,起身告辞,李大人送出房门,璧如出了清和坊,径到孟渊旅馆,开了二层楼一间十七号房间。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吃过点心,依着衣云所开的地址,自去探访不提。且说沈衣云去年圣诞节在游艺场碰见一老一少,心中大吃一惊,跟着他们走出游艺场,跳上汽车,开到孟德拉路九寿里弄口,下车走进一家住宅,门上钉着古吴陆一块铜牌,里面三上三下房子,收拾得十分华丽,当下在左面一间书房里坐下,自有娘姨捧上茶杯,敬上香烟,那主人和衣云十分客气。看官,你道那人主是谁?便是衣云意中人湘林的父亲陆啸云。陆啸云陪着同游的一位少年,便是内侄钱玉吾。玉吾正和湘林十月初一定婚,怎会赶到上海来,未免突兀,不知此中另有别情,变出意外,使衣云听了,心惊胆战。原来啸云回去,替母亲徐氏做六十岁寿诞,天天和钱福爷一起混着。福爷谈起玉吾的亲事,高低不就,很觉为难。啸云颇有意思,把湘林攀给玉吾,当下便随口道:“那末现在新法,不避中表,何妨亲上加亲呢。”福爷正中下怀,竭力迎合,便征求玉吾同意。玉吾对于湘林,早存求偶之心,只是难于启口。一听此说,当然赞成。那边陆啸云一意孤行,只约略在女儿前说了几句,料想玉吾才貌不弱,女儿决无反对之理。谁想到女儿心中,更有一个沈衣云的影子嵌着呢。湘林当时暗吃一惊,料想不致于即成事实,预备送信给衣云,徐图摆脱。谁知福爷玉吾急如星火,趁啸云在家,定下聘,以待来年择吉迎娶。啸云也很赞成办妥手续,以便了却向平之愿。当时选定十月初十行聘,玉吾喜溢眉宇,招汪绮云帮忙,发柬邀友,准备大宴朋侪。谁知这消息传到湘林耳中,顿如青天霹雳。暗想这件事想不到办得这样神速,教人措手不及。一旦大错铸成,如何对得起良友。衣云虽不别而行,听得不在灵岩山下那里教读,必定守我誓约,在外亟谋自立,无非为娶我地步。我舍彼他适,于心何忍。况且信誓旦旦,芳心可可,舍他谁属。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和衣云十年厮守,情投意合,岂忍得而复失。他是一个纯挚恳切的人,身虽飘泊在外,心中怕时刻有我的影子,我倘不能谅他苦衷,如飞絮游丝,随风粘着,将来怎能做人,哪有再见他面的余地哩。想到此芳心欲绝,酸泪迸流,只是羞涩女儿天性,此心只有衣云可告,怎能表白于父母之前呢。日复一日,聘期已近。湘林心急如焚,正无可逃遁之际,适衣云家帐房先生,送来一对银瓶。湘林摩挲两颗心心相印的鸡心内,留着两点泪痕,猜到衣云心碎泪枯,只是怨着衣云怎不回乡设法,难道乐观其成么?他还安闲着,送我一对银瓶,祝我和玉吾心心相印,那真是全无心肝的举动,怕他还不能原谅我的心,当我杨花水性,辜负他一番真挚的爱情哩。想到此,疑团莫破,坐在水阁上哭了一会,瞧瞧一对银瓶,越瞧越惨,越瞧越恨,发狠起来,推开窗子丢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水珠四溅,丢掉好像心里略宽一些。
从此又过两天,已到初七,湘林悲伤的神色,举措渐被母亲钱氏注意到,私下询问她,湘林又羞涩难言,半吞半吐。钱氏告知啸云,啸云暗吃一惊。当下亲去盘驳女儿,湘林只不肯说,逼不过了,泣着道:“儿年纪尚小,适人的时期,还没有到,所不愿受钱姓聘礼。倘爹爹必欲强人所难,女儿惟有一死,以报爹爹。”啸云道:“这事如何使得,为父的面子攸关,一言已出,怎好反汗,你女儿还须体谅苦衷,曲从我意。”湘林泪如绠下道:“爹爹,他事都可曲从,惟女儿终身之事,可请你爹爹垂怜我女儿一片私衷,许我自由了吧。”啸云发急道:“这便如何是好,日子又近了,叫我怎能回覆前途呢?你对于玉吾,有甚不如你意,或者你心上另有别人,我父亲是生你的,至亲无如骨肉,况且你又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智识的人,请你尽管把隐情告知我父亲,再行从长计议。你一味啼哭,总不是道理。”湘林好几次鼓着勇气,想把衣云推出,无如总说不出口,只管拭泪呜咽着道:“女儿年纪还小,容我五年以内,自己决定。五年以外不能自决,那时候尽爹爹攀给玉吾,女儿决无怨言。女儿对于玉吾,并无不满意地方,只是并不愿嫁给他。”啸云听得,委决不下,走开去又叫老母妻子去苦劝一番,湘林固执不允。啸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直到初八早上,还没有去回覆福爷。湘林那日索性不起床,要挟父亲,如不作罢论,情愿绝食而死。啸云还道是愤话,谁知直到晚上,湘林水滴不饮。钱氏发急,恐防有变,自回母家,对福爷报告详情,福爷惊诧失色。玉吾也在旁边,听得懊丧欲绝,只不知湘林有何意见。料想她心中决无别的恋人,怕啸云拂逆她的意思,一时发狠,想着恨不得插翅飞到澄泾,一问究竟。钱氏述了一番,福爷也只有冷冷的道:“那也没法可想,姑作罢论。待她心回意转时再说吧。”
钱氏回到家中,告知丈夫,一同到床前劝女儿进食。告她婚事业已作罢,湘林还不肯信。直到初十晚上,见没有举动,才起身喝下两碗泡饭粥,啸云合家惶恐,至此惊心稍定。这一会啸云吓怕了,再不敢谈起女儿婚姻事。隔下三四天,玉吾翩然来防,湘林羞不出见。啸云见玉吾神色仓皇,气急败坏似的,倒也老大担心。玉吾叫声:“姑夫,侄儿特来和表妹谈谈,问问表妹心中对吾有无憎恶之处。侄儿关于品性上不良,能改则改。关于父母遗体上,自己觉得毫无缺陷之点,妹妹为甚么要唾弃到我这步地位,使我贻笑朋侪,传为话柄。今日以表兄资格来见表妹,表妹似乎毋须避面得,请姑夫一言,使侄儿和表妹得相当的见面地位。”啸云瞧出玉吾已失常态,心受刺激,也莫怪其然,当下安慰了他一番,去唤女儿下楼。湘林那肯依从,好容易捺下玉吾一方,啸云亲自送回福熙镇。明日湘林母女,同到玉吾家里。玉吾见了湘林,翻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啸云见玉吾抑郁不乐,隔下三四天,便领着玉吾,同到海上,陪他四处游逛,玉吾才得把一颗忍泪含酸的心,渐次澹忘。那天碰见衣云之后,衣云一见玉吾,已惊出意外,那禁得起再见一位父执陆啸云哩,啸云在上海后马路,开设一家钱庄。孟纳拉路,便是啸云的公馆。啸云和新娶一位爱宠住着。当下啸云留衣云到家,非常亲热,因为啸云未到上海营商以前,和衣云父亲十分亲善,还是换过金兰的,所以衣云叫啸云一声世伯,不同泛泛。啸云已二三年没见过衣云,这时一见面,当然非常欢喜。玉吾旧雨忻逢,欢然道故,更加喜形于色,只有衣云心中,十分难受,衣云不敢开言问玉吾姻事,只推托日前校中事冗,不克回乡吃你喜酒。谁知这一句话,又触动了玉吾愁思,沉下脸道:“老哥你难道还没晓得,不该说笑我啊。”衣云一怔,当下问他底细。玉吾低低将详情细述一遍,只把衣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喊声惭愧,从此衣云又平添了一重心事,暗想湘林誓死不受玉吾的聘,心中定有所待,那末舍我其谁。她既不渝此心,教我实处于为难之地。当下面子上依然欢笑自若,陪玉吾、啸云天天游逛,可是心中隐痛,十分难熬。一日九回肠,无时不在湘林身上,直到十二月半边,正在校中结束课程,忽又一波未平,一波陡起。木椟陈氏舅父家盗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迁居既定,舅父走访衣云。衣云闻讯,又惊出意外,当下随至舅父舍下,见过舅母、琼秋,知舅父有久居计,拟在海上作贸迁,舅父另辟一室,唤仆役将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仍命衣云教读小儿士芳。琼秋和衣云又十分投契,衣云有时也陪同舅父外出游散,观剧宴会。舅父兴致很佳,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只有衣云面对琼秋,心怀湘林,徒唤奈何。新年几天,衣云知道玉吾还没回去,便约玉吾到舅父家下小酌。玉吾见过衣云舅父,却也话得投机。主人殷勤劝酒,玉吾多饮了几杯酒,私下把心事和盘托出,告知衣云。原来玉吾爱慕湘林到极点,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要求衣云尽朋友之谊,一同回去,规劝湘林从命。衣云听得,哪敢担当,只是给玉吾逼得无可推委发急起来,写一封信给尤璧如,约略说明为难情形。璧如何等乖觉,早已瞧科。到八分,特地赶到上海来解围。那天衣云正在舅父书房里书空咄咄,把指尖醮着水盂里的水,在桌子上写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管低徊讽诵,琼秋掩在他背后发怔。这当儿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衣云一见喜出望外,欢迎着道:“救命皇菩萨来了。”正是:
明珠欲赠还惆怅,恸哭无从见泪痕。
不知来会衣云者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话说沈衣云正在书房里独自出神,书空咄咄,琼秋掩在他背后,猜测他有甚么心事似的。那时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琼秋当下一溜烟走向里面去了,衣云一见那人,喜不自胜,邀进书房,让他坐下炕上,问道:“璧如兄,你今天到吗?”璧如道:“我接到你的大函,如奉丹诏,昨晚即忙赶到,住在老地方十七号。”衣云道:“那真对不起老哥。”璧如道:“这里可是你令母舅府上么?”衣云道:“正是。”璧如道:“主人可要请见一面。”衣云道:“他早已出门,不用客气。”璧如对楼窗上一望,帘波荡漾,隐约见得螓首蛾眉。璧如道:“这里似非谈话之处,我们外边计议罢。”衣云道:“很好。”当下两人走出定一里,径回三马路口孟渊旅馆,走进十七号,自有茶房泡上一壶茶,两人坐下密谈。衣云道:“老哥,我先要问你,你去年匆遽回府,尊大人可有甚么责言?此项消息,究竟是谁传递的?”璧如笑道:“一言以蔽之曰:笑话而已。”说罢只管呷茶。衣云道:“笑话何妨谈谈,我和老哥还有甚么话不可谈咧。”璧如愤然道:“怪来怪去,又要怪到婚姻问题上去。”衣云一怔道:“咦,怕尊夫人下的那一道伪金牌吗?”璧如道:“内人在我掌握之中,哪敢道半个不字。其中另有缘由,今天我不妨尽情告诉你,你总也知道我从小订婚的,那就坏在从小订婚上。岳家生下两个女儿,把小的一位攀给了我。谁想他们把大的一位早攀给一个村夫,你想气不气。”衣云听得不禁卟哧一笑道:“老哥,你这句话,未免责人不当吧。你不能将二乔并锁,怎禁得住红杏出墙。况且阿姨嫁村夫,干卿底事,你嫌他们低微,无妨不认他僚婿,何气之有!”璧如道:“老弟有所不知,那村夫安分守己,倒也清清白白,我未见得瞧不起他。可是不守本分,索性领着妻女,到上海来做卖笑生涯,你想我席面上碰见了,丢脸不丢脸。”衣云道:“原来这样,那末你碰面过么””璧如道:“不但我碰面过,你也见及,还很赞成他哩。”衣云道:“咦,那却想不起了。”
璧如道:“去年轮埠抱小囡的一位,你总想得起。后来在奇侠楼那里又见过,你怎会忘却?”衣云猛想起道:“哦,那小妮子,是你的小姨吗?”璧如道:“不是,是她女儿。”衣云道:“原来外甥女,你说穿了,我疑团尽释。上回怪不得你红着脸,搭讪不下,我还道你的芳邻,谁知关系很深,莫怪你难堪,真糟透了。只是去年尊大人一封信,关她甚事呢?”璧如道:“祸根就起在她身上。我去逛过后,他们父女,本来在一块儿,觉得碍眼,加着我当面教训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胆敢托拆字先生,写下一封不知所云的信,寄给的父亲,不但含着通风报信性质,还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一顿。你想我家父见了气不气,所以要下一道紧急命令,召我回去。我到家里细细一调查,便洞知底细。当把详情告知家父,说穿他是报复性质,家父也便释然。”衣云道:“那真岂有此理,可是犁牛之子,我见犹怜。”璧如道:“老弟你别生妄想吧,你自己打量打量,身处四面楚歌中,尚有此闲情逸致吗?”衣云心中一怔,问道:“你哪知我底细?”璧如道:“我早已洞达。”衣云道:“怕你未必深知其细。”璧如道:“老弟,你别好整以暇吧。我只消在你书扎里面,仔细猜想,觉得你的神经已乱,早受情丝绊缚,你说‘左右为难’‘爱莫能助’,我早就猜到你左右确有为难之处。后来又得玉吾一函,说你陪着表妹吟诗作书,踪迹少见,又增一层新理想,更把你去年见了玉吾请柬,骤失常度,喝酱油汤的一段笑史印证着,简实把你左右为难的情形,看得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你道我说谎吗?”衣云听得,呆了一呆,叹口气道:“知我者其惟老哥乎!我正身在奈何天,日唤奈何,非老哥替我计划一番,我简直超脱不来。”璧如道:“先要问你,双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没有?”衣云道:“那是纯洁的。”璧如一笑道:“不信你大兵过处,秋毫无犯。”衣云道:“天日可表。假使一发生关系,不论那方,事情却好办了。为着双方全属纯洁的爱,教我无从取舍。”璧如道:“那真难了。爱联三角之盟,鱼与熊掌,你老弟又无兼取之可能,那末我只有学着周郎的口吻,既生瑜何生亮,也是天公小弄狡狯,使老弟为难于两雌之间。”衣云道:“老哥你莫打诨,快替我设法。”璧如道:“你先把过去节略说一遍给我听听,容我深思。”衣云当真把湘林、琼秋眷爱的大概,背述一遍。璧如听得,摇头不迭道:“为难为难,我听你讲,简直铢两悉称,轻重也无从权起。老弟没有话说,我只怪你作茧自缚,现在抵当一个小身体,给那双料情丝,牢牢捆缚吧。”
衣云道:“老哥,你是个智多星,总有法想的。”璧如道:“可是我智囊中,委实没有这条妙计。你要顾全双方信用,不伤情感,安度难关,怕拉起古墓里的张良、陈平、诸葛亮、刘伯温来,也是无能为力。照我看来,两硬必有一伤,天下事,决没有全美的。你择定了这一方,只有硬硬心肠,斩断那一方,否则真要像小儿拔河之戏,你做下一根绳子,给他们东拉西扯,结底归根,断作两段。到那其间,悔之晚矣。”衣云听得,点头称是,蹙着眉道:“只是教我何取何舍呢?”璧如道:“那要你自己有鉴别力,放出江西人识宝的眼光来了。”
衣云道:“直使我无从鉴别起。”璧如道:“我要学西楚霸王的大言了,叫做‘先入关者王’。”衣云叹口气道:“我可不忍歌虞兮之曲,不忍见乌江之刎。”
璧如笑道:“那末你真难矣哉。自己要做霸王,不到乌江不撒手。我惟有学着范增,乞归骸骨,敬谢不敏。”衣云静默了五分钟,只说不出话来。璧如道:“辰光不早,去吃饭吧,我真为了你枵腹从公。”衣云道:“你一提起吃饭,我的肚子倒也在那里饿了。”璧如笑道:“可是你的肚子这样灵动法,怎么神志这样昏瞀,提煞提你不醒呢?”衣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我对于别项事情,神志也未见得昏瞀。独有情魔难驱,大约也是我应历的劫运,差不多是温柔地狱,身在罗绮队里,心尝刀山剑树之惨,那也无可逃遁。”说吧跟了璧如,走出旅馆。衣云道:“可要仍到春花楼吃饭吧。”璧如道:“我见对门宁波妓女两道目光可怕,我们还是多走一家门面,到广东宵夜馆燕花楼吃吧。”衣云道:“随你的便。”当下走进燕花楼,璧如叫了四两五茄皮酒,鱿鱼,仔鸡,排骨,鸡片,鸭羹四五色菜,吃着讲着。衣云总是愁眉不展,问起玉吾的情形。璧如道:“他到底害你手里的啊。”衣云道:“我也无能为力,他现在教我到对方去劝驾,你老哥替我想想,教我把哪一句话去对湘林说,我要劝得醒她时,除非跳在澄泾湖中,死掉以后,阴魂去劝她,她或者肯回心转意。”璧如摇头道:“听之伤心。只是湘林和你的情感,怎会固结不解到如此?”衣云道:“这也是履霜之渐,非一朝一夕。”璧如道:“那末只苦了玉吾,痴心妄想,将来伊于何底呢。”衣云道:“老哥,你在玉吾面前,万万露不得声色,免伤友谊。在我本心,总想替他设法,圆满他们一段姻缘,那时候,我也好和我表妹结合,大家有了归宿,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吗。为甚么造化弄人,要使我先认识了湘林,然后再认识一位表妹呢?”璧如笑道:“人皆有表妹,而我独无,你老弟未免贪得无厌。自己有了表妹,还想占据人家表妹,使做表兄的,失却表妹,何以为情呢?”衣云道:“你莫说笑吧,我心中正怅惘着,怎样对得起玉吾!玉吾前天逼着我一同下乡,我心知无补于事,他只道湘林是你同学,而且朝夕和你相见情感较深,你说的话,她一定肯听。我初听他的话,还道他已经洞知我隐,心中一急,后来晓得他,没有成见,只觉无话推托。现在第一步,先稳住他,不强拉我回去说项,有何种方法?”璧如道:“这个方法不难,只消我对他说,你和湘林有了关系,他便决不肯来拉你了。”衣云道:“这如何使得,你真拆我烂污了。”璧如道:“你别说这句话荒唐,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
不但可以吓退钱玉吾,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你把这句话对陆啸云说,陆啸云马上把湘林奉送给你。你把这句话对你舅父道,表妹决不肯嫁给你。你只要把这条枪一使,立刻可以杀出重围,和湘林安度蜜月。老弟这条计策,真是你的生力军,你别不用啊。”衣云道:“我终不要听,规规矩矩,怎样对付玉吾,使他不和我胡缠。”璧如道:“那末只有敷衍他,推托着业已写信给湘林,等他回音再说。”衣云道:“假使他逼着我,我无法可想时,在他面前,荐你作说客好吗?”璧如道:“哪有此理。我和湘林,只有在玉吾府上,碰见过几次,真谈不到此种问题,他也决不会来托我。我现在劝你对于玉吾只能敷衍他,倘在湘林面前,能够荐贤自代,把玉吾吹嘘着,只要说玉吾胜臣十倍,他一时回心转意,不但玉吾之福,也便是你的大幸,否则到底要变做‘蛇吃黄鳝摈僵’。
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好处。”衣云听得,又呆住了,菜也不吃。璧如道:“衣云,我们不谈此事吧,再谈谈要闷煞了。此番我上海来,预备多住几天,家里也稳住了,决不发生别情。游资也带足,准备乐一个畅快。老实对你说,昨天已吃过一台花酒。”衣云道:“你昨天到,难道昨天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么?”璧如道:“也好说‘走得着谢双脚’。昨晚碰见马空冀,给他拉了我便走,到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挖了一场花,赢进三十五块钱,还白吃一顿酒饭,也算得出军大利。”衣云道:“你兴致真好。我自你去后,这种地方少到,朋友却新认识了不少。新益公司的花国选举,我也参预其间,都只是走马看花,如云烟过眼。”
璧如道:“玉吾堂子里涉足过么?”衣云道:“玉吾给啸云监视着,目不邪视,怎敢到花街柳巷胡闯。”璧如道:“那么我们吃开了饭去招他一起胡调去。”衣云道:“啸云家里我觉得怕去,停会还是打电话去。”璧如道:“我们到了那地方,写请客票去。”衣云道:“堂子里怕不方便,还是在孟渊旅馆打电话去,啸云自会用汽车送他来。”璧如道:“何用这样大排场哩。”
衣云道:“讲到玉吾在上海游逛,真笑话百出。路道一些不认识,出门非车不行。外界形形色色,一些不懂。一天到大世界乘电梯,我和啸云先走进电梯里。刚巧六个人已满,他要跨进时,给开电梯的拦住。啸云要想跨出招呼他,铁栅门已关,升将上去,我怕他不懂乘法,重复趁下找他,谁知已找不到他。我道是他从盘梯走上了,跟上盘梯追寻,杳无迹兆。当下碰见啸云,也在发急,四处探索了足有半个钟头,不见人影。啸云急慌着,忙去叫汽车夫来一同找寻。到停汽车地方一望,玉吾端坐在汽车里,一动也不动。不觉笑着道:‘你怎么退了出来,坐在车里呢,快同我们去游逛,我们也算得寻你了。谁想他执意不肯再进大世界。啸云也没法,回进大世界,找到我一同外出到外滩兜了个圈子回去,我望望玉吾面上,很不自在。问他为什么到了大世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对我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为的上海人太岂有此理,像刚才那个开箱子的西崽,简实狗眼看人低。……’当下我听了他没头没脑两句话,莫明其妙,细细一想,不觉好笑起来。我道:“这叫升降机又名电梯,不叫箱子。便是那开机的,也不算西崽,你真不识人更不识货,他拦住你,因为六个人的额子已满,多乘了电力不足,要吊不上去的,所以不得不请你下一次趁,他并不是瞧你不起,推你出来。’玉吾方才明白,露出笑颜道:‘原来有这个规矩,我还道是他察出我乡下人,故意拦挡我进去,不许我趁。所以一时气昏了,退出来坐在汽车里守候你们。你们不来探我,我要叫车夫送转我家里,恨不得趁火车回去了。’我听完他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拍他肩膀道:‘老哥你的气性未免太重,今日这种情形,真好编入笑林广记。’”璧如听得也笑不可仰。衣云道:“他真一些常识都没有。啸云请他看戏,定下一间花楼,总算阔极了。谁知他暗暗对我说,啸云吝啬,三层楼也不请他上去。他以为高一层,价目总大一倍。”璧如听得,正喝一口酒,喷得满桌。那时衣云道:“我们吃饭吧,吃罢饭去请玉吾来,寻寻开心。你只要瞧他听电话,包要笑个不休。他把耳机听的一头,凑在口上,讲话的一头,反按在耳上,听不明白时,发很起来,恨不得把耳机丢掉。”璧如道:“那真可笑之至。”说吧两人各吃下两碗饭,会帐走出燕花楼,回到旅馆。衣云走进电话间,打了好久一回才打到,玉吾这番才算没弄差,听得很清楚,回覆衣云,即刻便到。衣云走进房间,对璧如说:“玉吾就来。”停一回子,果然一位仆人送玉吾到,孟渊旅馆十七号,相见之下,喜不自胜。衣云道:“你坐汽车来的吗?”玉吾道:“汽车不在家,我叫相帮送来的。”璧如笑道:“你这样大的人,还要人陪送么?笑话不笑话,枉为你乡下翘翘大拇指的。”玉吾羞着道:“我实在怕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并且第一次到上海,不大出门。一出门,马路像蜈蚣似的,怕迷了路,所以不得不叫仆人相陪。”璧如道:“你不是坐黄包车来的吗?坐的黄包车上,直达到这里,还怕迷路吗?”玉吾道:“我听说黄包车夫最坏,要欺生的。”璧如道:“那真为难了,现在你一位贵介回去吗?”玉吾道:“在下面守着。”璧如道:“你快叫他回大府,不要他像跟堂唱似的跟着你。我们老上海的台,要给你坍完了。”玉吾自去吩咐仆人回去,回到房间里,三人坐下谈天。玉吾道:“璧如,你来上海,却想不到,此来不知有何任务?”璧如道:“为的是你。”玉吾一怔道:“我家里可好,有什么事?”璧如一笑道:“府上都好,我此来特地望望你,晓得你在上海,给姑夫监视着,不能尽兴乐一个畅快,特地上来,伴同你游玩的。”玉吾道:“那再好没有。我到了上海一个多月,简实没有到过几处好地方。每次出门,无非上馆子,进戏院,逛游戏场,瞧电影,除此以外,别的去处,简实妄想不到。”璧如笑道:“我来了,比不得你姑夫,引着你循规蹈矩的装做道学派,其实他自己怕不在花天酒地中,只顾着名分,不肯牵你进去。”玉吾道:“对啊,他有时坐在汽车里,身畔摸出一叠请客票,什么‘小桂红’‘花媛媛’那些名字,我就猜到不正当。可是他领了我游逛一会,引到我馆子里,陪我吃喝,他却不大下箸,留着肚子,等我吃罢了,送我到戏院子里坐下,他出空了身子应酬去,非到戏院散场时不来接我,所以我同他出来游逛,也很觉乏味。”璧如道:“上海人有句话,这就叫‘搀你吴鉴光’。”玉吾道:“什么解释?”璧如道:“老实说,他当你瞎子,搀着你走路。上海有个吴鉴光,便是出名的瞎子,所以有此成语。”玉吾道:“原来如此。”衣云插嘴道:“你这句话,我也方才明白。当初只听人说,不懂出典。”璧如又道:“我来了,包你目迷五色,如入山阴道上。
你要晓得上海地方,有种种好去处,不是人人逛得到的。往往有人住在上海十年八年,非但没有到过这种好去处,并且没有听得这种好玩艺。”衣云插嘴道:“你说的好去处好玩艺,我却到过几处。”璧如道:“你到过哪几处?”衣云道:“白大块头,南京老太那边,曾经一度作入幕之宾。”璧如道:“这也未算得好去处。隔天我同你们去逛大罗天,凌宵殿,有大规模的脂粉队。清静些去逛广寒宫,幽雅些去逛蓬莱瑶岛,特别些游泳鸳鸯池,参观欢喜佛,有说不尽的妙境,怕上海人十分之九,是俗眼凡胎,没有见过到过,上海地方无奇不有,迷楼镜屏之影,汉宫春艳之色,都可以见到。”玉吾听得,眉开眼笑道:“那些名目,莫说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衣云插嘴道:“原来仙境即在人间。”璧如道:“换一句话说,原来仙境即在袋里,只要袋里有钱,随你逛到三十三天,仙宫月窟。”衣云道:“可是我的见解和你不同,逛仙境的人,即就是堕地狱的人,沉溺于仙宫月窟之中,只消袋里钱一完,马上堕入泥犁,身受油锅铜柱之苦。与其如此,还不如别去认识天堂的路径。”璧如道:“不能这样讲的。人人实行你的主张,仙境要无人去逛,地狱也无人去入,不是要虚设吗?当知地狱为我而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抵当好了入地狱,然后放胆去逛仙境。一个人不尝地狱之苦,不知仙境之乐。快乐与苦恼,通通要尝试尝试的。”玉吾道:“我也作此想,赞成璧如的说法。”当下衣云孤掌难鸣,只好叹口气道:“原来人人作此想,怪不得天堂地狱,游历者一样是满坑塞谷。只是我瞧那些仙宫月窟里的仙女仙姬,无非是魔鬼夜叉,照我眼光瞧去,简直天堂即是地狱,想穿了便发不出快感来。”璧如道:“我们不作如是想,把快乐的眼光去观一切众生,都含着快乐。”正说着茶房引进一个人来,璧如迎着道:“复生兄,你哪知我在这里?”复生道:“昨晚我到文娣那里,你已跑了,今天特来拜访。”
璧如道:“你近来笔政如何忙法?”复生道:“小报没有什么道理,我本来是帮亚白的忙。今儿亚白出了岔子,你们晓得吗?”璧如、衣云听得一怔,同声问道:“什么岔子啊?”复生道:“说不得,好算变生意外,无妄之灾。”璧如道:“怎么说?昨晚不是他好好在席上征花饮酒么?”复生道:“岔子就出在昨晚。”
璧如道:“那倒要请你详告。”复生道:“此事有前因后果,原由复杂。第一种原由,此次办花国选举,结怨许多捧场的惨绿少年,荷花大少,更有一班游手好闲的小弟兄,什么强盗老三,长毛老六,趁此机会要想敲他几尺水头。谁想他不名一钱,戤着新益公司洋商牌子硬挺到底,因此结下怨气。新近他又在杀牛公司那边一个大赌窟里赌钱,内中有几个小弟兄认得他的,借着宿怨,在场面上坍了他的台,他一时气愤,未曾思前顾后,做了一段新闻,刊在《新益报》上,给赌窟老板见了,写信给他,要他更正,他硬到底,索性把原函披露在报上,外加两首打油诗,语含讥刺。从此触动了一般赌徒徒的忿恨,闹出昨夜的乱子来。”璧如道:“昨夜究竟怎么样呢?”复生道:“那批赌棍你想可有好人,当下奉赌窟老板之命,差遣小弟兄强盗老三、长毛老六等,守候着亚白。亚白做了两首打油诗,还非常得意,那里知道有人尾随着他,直等到新清和坊散席,翻台面到迎春坊,迎春坊完毕,走出弄堂,叫着车子回去。经过跑马厅,不到一苹香,背后一人吆喝一声:开!小弄堂里奔出三四个人来,一人摸出一根铁尺,照准亚白大腿上拚命击了两下,急得亚白大喊一声救命,亏得一苹香看门的巡捕赶来,他们慌着,把一蒲包东西丢在他身上,飞奔而去。”
璧如听得,惊骇莫名,问道:“那么你呢?”复生道:“我亏得坐下一辆牛步化的车子,离开他有三四丈远,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叫车夫向后转,到汕头口等着,等了一回,听得巡捕叫子吹了几响,才敢走上前去,一望亚白,打伤在车上,更有一阵异味,能使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个个掩鼻而走。你道什么?”
璧如道:“大概高帽子没有替他带上,巡捕来慌着,丢在亚白身上的。”复生道:“一些也不差。”衣云在傍插嘴道:“什么叫做高帽子?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亚白身上的呢?”复生笑道:“这就叫流氓切口,上海专有一群流氓,替人做打手的,清赤清打,叫做‘开’,两个提着你的手足,在水门汀上甩,叫做‘拚宿板’,并不来打你,用一只蒲包,里面寒满了炼就的米田共,提着伏在暗陬,见你走过,对准你头上一套,这就叫请带‘高帽子’。”衣云骇然道:“那真算得‘佛头着粪’了。只是米田共已经臭不堪当,还要炼他则甚?”复生道:“他们自有炼之一法,只要委托的人,所受怨恨较深,肯多出几个钱,他们就把米田共精心提炼,用酒精拌着,搅得薄薄的,像木樨酱,柠檬干姆一样,只要和肌肤一亲,其味透入骨髓,功效胜过法国香水精,能够历久不退,使你常闻香味,开开胃口。”衣云摇头不迭道:“闻之寒心,不知可有方法洗涤吧?”
复生道:“世无华佗谁能刮骨?除非把脑袋浸在消镪水里,三日三夜,包你一些没有臭味。”璧如道:“复生,你别打诨,还没有讲完。亚白那时怎样呢?”
复生道:“那也没有办法,这班打手,亚白何尝不认识,可是出名的三光码子,朝上吃太阳,夜里吃月亮,你用什么方法去处置他们好呢?只有一响不响车进医院,把身上黄金蜡片似的东西,一起剥下。可怜新做一件灰背袍子,墨绿素缎的,他只嫌着没有花朵,现在替他遍洒木樨,木樨本来是细花纹,他现在简直是一个个木樨球,当下也肉麻不得。我对他说身体要紧,请医生一查伤痕,两条腿上,各印着虹霓似的一段,亏得腿骨没有折,不致成残废。当下抹了半瓶消肿药水,把绷带扎着,宿在同仁医院。今天早上,我已特地去望过他,安慰他一番。我还提醒他道:老哥你尊腿上两条血痕,未始不是从两首打油诗上来的。可是我劝过你,不值得和那批无赖去作对。你不听我言,今日才知七寸毛锥,敌不过他们一根铁尺。然而迟矣晚矣,教我言复生决不做这件事,要做总要合得算。今天骂总统卖国,骂总理媚外。披露出证据来,马上给政府枪毙,也是死得其所。亚白呻吟着,无话还答我,只知照我去把报馆职司辞掉。谁知我一到新益公司,编辑室里早已粘出总理的布告说:乌亚白,虽无招摇实迹,现受外界攻击,本公司职员咸各束身自好,未便任其在外损害公司名誉,特此即日辞去云云。当时我见此情形,老大替亚白抱不平,要想找章石流讲话,后来一转念,事不干己,亚白一意孤行,也属罪有应得,只是深叹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委实说不得。当初亚白帮同公司里花选,章石流数点钞票,一叠一叠,问明谁是大总统的,谁是副总统的,谁是总理总长的,这时候的一副神气,迷花朵眼,和颜悦色,何等好看,捧进钞票,忙问亚白道:老哥肚子饿吗,我们帐房里有蛋糕夹饼。老哥你身上冷吗?我的一件貂挂借你穿穿,横竖我帐房里有火炉,你老哥身体薄弱,吃苦弗起。像这样子解衣推食的朋友,今天粘出这张条子来,未免要令人齿冷吧。当下我也不便留恋,扯出屉子,整理着我自己的一叠稿件,塞在袋里便走。回家吃过饭,去访柳一佛没有见,特来奉候。”璧如道:“亚白这样,真弄得没趣极了。上海人的眼皮,本来比竹衣还薄,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一等到你急难临头,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他也未必肯答应你。你说他粘出字条,岂有此理。怕他明日还要遍登各报,破坏亚白的名誉哩。天下堕井下石的人,何止一个章石流,你老兄未免少见多怪。我们和亚白要好的,现要想想,也觉得爱莫能助。”
复生道:“报复问题,当然智者不为。假使明日报上,章石流破坏乌亚白,我倒要做一做呆大,和他讲讲情理。”璧如道:“强权世界,无理可讲,我看还是等亚白身体好了再说吧。亚白不幸,你老哥虎口余生,今天活活泼泼在地上,何等写意。”复生道:“也是我不会做打油诗的好处。他两首打油诗,打得两腿走了油。当时我和上两首,昨夜一定受着同等的待遇。”璧如道:“我还在替亚白叫幸运。昨夜高帽子一上头,还要不得了。”正说时,茶房来叫璧如听电话。
璧如走去听。衣云和复生介绍玉吾,又问复生、凤梧、一佛、一鹄诸人常见吗?复生道:“凤梧日内即要动身到南洋。一佛、一鹄时常见面。”说着璧如走来,忻忻有喜色。复生道:“谁打电话给你?”璧如道:“又是马空冀。昨天翻来翻去,害了乌亚白,今夜复生你敢去吗?晚上当心铁尺无情。”复生笑道:“那也不惧,我在报上所弄的笔墨,无非游戏文章,香艳小品,攻讦人阴私的地方,自问没有,睡在枕上想想,尚无吃铁尺、带高帽的资格。”
璧如笑道:“算你小报记者中的起码货。上海几位小报主笔,谁不是资格老到,吃过官司,带过高帽的。”复生道:“现在上海小报,已经衰落,自从龙病生出过毛病以后,大家不敢轻于尝试。”衣云插嘴道:“不知龙病生出的什么岔子?”复生道:“龙病生这起案子,也叫棋高一着,措手不及,他要想汪初益老鸟的好处,你想呆鸟不是呆鸟,汪初益在上海滩上,三岁小孩,也晓得他的大名,病生自不量力,在一张繁花报上,大骂初益药房里出卖的‘海落补脑粉’。初益为人忠厚之至,晓得他们那批文丐,无非想几个钱,当下借着登他广告为由,送他十、二十块钱。谁知病生嫌少,越骂得起劲。初益忠厚不过,还托人去招呼他别骂,要钱好说的,改日一定送过来。病生捺下几天,不见送来,顿时又大骂起来。初益再忍不住,当下自去会他,送他五十块钱。他依旧嫌少不受。初益觉得病生逼人太甚,不得已设下一个圈套,一天晚上托人约他吃酒,当场塞给他二百块钱钞票,他才始收受不响。谁知走下酒楼,在人丛中一轧,一只手给旁人拉住了,硬派他扒手,窃去了身畔一叠钞票,两人扭到捕房里,在病生身畔搜出二百元钞票,那人一口咬定是他的,钞票上有图章,那时亏得病生有见地,实供向汪初益敲竹杠敲来的。堂上心下明白,当敲诈罪办。监禁西牢半年,逐出租界。从此以后,小报风潮稍息,不敢公然敲诈。”
衣云听得道:“这着棋子凶险极了,可是人人不防备的。”这时璧如已换过一身新衣,二蓝铁机缎灰鼠袍子,黑丝绒对襟马褂,暖帽缎鞋,神光焕发。玉吾道:“老哥,你今天可是要做新官人么?我来吃你的喜酒。”璧如道:“只少新娘子。”衣云道:“堂子里随你去拣选。”璧如道:“怕新娘子不承认我新郎,也是白文。”这句话在璧如是无心出口,玉吾听得,脸一沉,璧如自觉失言,忙道:“新娘子不肯时,只有请你们两位漂亮面孔代表。”玉吾才始接口道:“代不来的,非你真身不行。”这时复生道:“空冀在那里,我们一起去罢。”璧如道:“他今天在一苹香请客,你的请柬,怕在公司里。”复生道:“我也不管他请不请,闯去便是。”说罢正想出门,请柬又来,写着有贵友可一同入席。复生道:“那么我算你的贵友吧。”璧如同着衣云、玉吾、复生径到一苹香。先进菜间,见主人还未到。西崽道:“马先生、李大人等开的十号房间,知照有客来,请到房间里坐坐。”四人径进十号房间,只见两男三女,正坐着说笑。李大人站起身来招呼。空冀问玉吾尊姓大名?玉吾应酬一阵。璧如又为衣云、玉吾,替李大人介绍过。空冀和衣云作密谈,问衣云住在何处?去年年底何以踪迹少见?衣云敷衍一阵。空冀道:“近来阁下不知有否空闲?敝局一位编辑员生病,可是编的一部字典,立待付印,未便久悬,拟托老兄编辑完成,或请老兄住局,或携出编纂,都可办到。”衣云道:“近日心绪不宁,稍待几天,一定帮忙。只要力之所及,敢不从命。”空冀笑了一笑道:“老兄心绪未知何日可宁?等你心绪宁时,我们又要吃喜酒了。”衣云一怔,望望玉吾,亏得他正和李大人扳谈,没有听得。空冀见衣云惶恐,似有所顾忌,也便不说。李大人道:“客差不多了,我们入席罢。”说着一齐走到菜间里去。三位女客,便是文娣老六、老七、奇侠楼老四,一起九人,围坐下一只圆桌子上。原来那天吃的各客中菜,仿西菜式子吃法,预备下十客。李大人道:“再有一位乌亚白先生没来。”复生道:“他有些事情,不见得来了。”李大人道:“不知有什么事情?”
复生道:“容在下停回到房间里细讲。”空冀道:“亚白有什么大事,一定给大总统不是副总统,拉着吃大菜去了,何用你复生细讲得。”复生听说亚白吃大菜,不禁噗哧一笑,暗想他这顿大菜,也是中菜西吃,有铁排鸡腿,溜黄菜等,味儿很不差的。
这时空冀代众客写局票。复生道:“我现在不叫元首了,替我写个三马路忆笑吧。忆笑比元首,要妙曼得多。”李大人道:“我的局,已在席上,也无须写得。”空冀写了一张福祥里贝英,又写一张奇侠楼,问老四先生在生意上吗?老四道:“今天老七老早就来的,你去叫就是。”空冀道:“衣云,你叫谁?”衣云道:“不开户名了。”空冀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人介绍你。”说着又把奇侠楼一张局票上添注个字。又问玉吾可有?玉吾道:“刚来上海,此路不通。”空冀道:“不通何妨,通通我替你介绍一人,包你十分满意。”说着,写一张钱叫福裕里幻幻,三张一齐发出。西崽送上一瓶白兰地,老四代主人斟上一巡。老六老七不肯喝,老四一转念,走出菜间,和西崽说了几句话,重复入席。停会,西崽走来,老四吩咐西崽,把昨晚喝剩的半瓶白兰地取来。西崽答应一声,笑吟吟送上半瓶白兰地。老四自己斟下一满杯,一饮而尽。笑着劝老六、老七道:“我已陪你们一杯,你们不好不领情。”老六、老七勉强喝了一口。老四又道:“老六,你多喝些呢,怕嘴唇皮上也没有沾湿。一个人朋友交情不好不领,我劝你好好多喝一口。”老六又喝了一口,差不多已干半杯,老四忙替他斟满。
空冀拉拉老四的袖子低低道:“老四,别坏良心,吃醋不是这样子吃法的。”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这时西崽上菜,第一色油氽土司,是把方块土司挖空了。当中嵌着虾仁。外边把细葱缚住,在油锅里氽过,上口松,收口鲜,外加焦盐香葱,委实可口。停会送上一色奶油清翅,各人一小碗,托着一只白磁盆,盆边搁着小叉小匙。吃罢,又送上一色鲜鲍鱼。复生问道:“这席菜,价目怕不便宜。”李大人道:“有限得很。”停会又送一客甜味的莲子桂元肉清煮白木耳汤,杯面上氽三四朵木樨花,清香可口。其他接一连二送上,什么出骨鹧鸪,白汁鱼唇,生妙香螺,煮法特别,吃得各人支腰撑颈,大有吃不下之势,老四一味劝酒,老六、老七又喝下半杯,早已眼波溶溶,粉颊流丹。这当儿忽地走进一位花技招的美人来,对众人秋波一转,问一声那位大少姓钱?玉吾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道:“敝姓钱,不知有何见教?”话没说完,引得合席诧异。璧如、衣云笑得前仰后合。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