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 第 15 页/共 16 页

当时空冀的金屋里面,给夫人拆了冷台之后,另租房屋,又怕重蹈覆辙,不得已,暂时送入绣读学校,半工半读。三个月后,空冀又卧病在床,五娘不免托人来探问病况,消息又给马夫人知晓,翩然到校,请见五娘,两人忽的姊姊妹妹,话得投机。此后马夫人又时常送些衣料首饰给五娘,有时约五娘外出叙餐,细谈衷曲。说空冀并没家产,已有两个儿子为累,妹妹终身寄托于他,很靠不住,现在妹妹青春还轻,我劝妹妹速自为计,切勿坐误。五娘听得,双泪迸流,暗暗说声罢了,只求一面决绝。马夫人道他新病初愈,见你面时,怕又动他悲感,病本有妨,要你妹妹原谅。五娘泣不成声,好久好久,才说姊姊,那么请你代说一声珍重吧,我明日离开上海,到北京寻我母亲,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近空冀,以谢姊姊知遇之恩。马夫人那时,也觉黯然神伤。第二日,马夫人送五娘二百元赆仪,又几件衣饰,一路恭送到火车站,买了张月台票,直送到车上。等到火车去远,望不出烟时,方始回来。空冀病愈,一起床,便偷偷地去望五娘。校长把实情相告,空冀中心如焚,怅然若失。过得几天,接到北京五娘手书,说已重堕风尘,复为沾泥之絮。空冀更觉得凄心酸脾,徒唤奈何。从此以后,便把寻芳拾翠的心,冷了一半,专心局务,不大外出,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又过得一年,那时已是二月初旬,上海社会,又起了一种烈烈轰轰的潮流,虽没信交潮流来得利害,然而波谲云诡,也足风靡一时。考据他的起点极微,不过有人在游戏场设个场子,摊上几条半通不通的诗句,也有五言七言,也有三四个字,不成甚么诗句,统名之曰诗谜,引着一批酸溜溜的文人,哼着"夫子何为者"的调来玩玩,玩得着,三四个铜子,换包白雪包香烟,或是陈皮梅果子糖之类。这也俗不伤雅,贪不伤廉。无如上海人的眼皮很薄,见你摆个摊,一日可捞几个钱,本轻利重,不谋而获,便一个个效法起来,顿时把一座游戏场开得像蜂房一般。场子一多,招徕自广,免不得大吹大擂,各张着鲜明的旗帜,甚么"清兴吟社""幽趣诗社",更有甚么"一字推敲,文人雅兴""吟坛点睛,各趁心机"等字样,形形色色,怪态毕呈。   这样一吹,不但一般文人玩着,便是略识几个之无的,也要摇头摆脑,充着斯文,坐在场子里一角两角下注。不满半月,潮流便扩张到游戏场以外来了。原因不外乎游戏场摊子上,下注有限,不能畅畅快快的赌,赢的赢得弗煞弗痒,输的输得弗尴弗尬,大家想现钱输赢,赌个你死我活。那些谜摊老板,应时势潮流之要求,便在家里出空一间客堂楼,设张谜台,简便的,就设在老板娘娘的床横头,马子脚边,印几百张卡片,"某吟社"   社址某某里第几家,一切布置妥贴,便在游戏里,将卡片逢人乱塞。有几位输得想翻本的,便招朋友引侣,按图索骥而往,那边果然清静得多,爽快得多,现钱现钞,没有甚么香烟糖果,噜噜苏苏的东西,并且没有限定时间。高兴时,尽你一日到夜,一夜到天明,捻断吟髭,磨烂诗肠,随你的便。自从有此安乐窟,一般老谜客,不再涉足游场,镇日镇夜,在安乐窟里哼哼不绝。这是诗谜发源的大概情形。   书中单表沈衣云,一天同郑一鹄两人,走进大千世界游逛,只听一片呼声道:“来嘘!押!押腊浪!”又道:“押舒齐仔,要抽哉!抽哉!抽哉!抽腊浪!”沈衣云和郑一鹄听得,莫名其妙,走上一看,原来押的是铜子和香烟,抽的是诗谜条子,不是别的甚么。当下又见了个熟人,便是一鹄同乡柳一佛,正赢着十来包香烟,坐在凳上,作弥勒之笑。衣云招呼他一声老伯,你输赢怎样?一佛还没有回答,谜摊老板已送上两支香烟,几粒糖果。衣云摇摇头,老板招呼请坐。一佛也叫两人稍坐片刻,衣云便和一鹄坐下,只见台上摊声玻璃框子,里面写着一韵、二韵、三韵、四韵、五韵,傍边又有一三二四等字,更有甚么"对证古本,以一配三""如有不对,以一罚十"几个小字,框子上面,摊着一叠谜条,七个字中,空去一个,傍边写上五个类似傍通的字。衣云不懂,只瞧一佛下注。又见那谜条上面,写的一句是"何时重旧荆关"侧首配着五个字道"过遇打叩返",一佛、一鹄、衣云见着,大家呆了呆,一佛心想,独门来了,可是五个字中只一个字通,做谜条的大概不知荆关为何物,当下并不下注,怕傍人要跟,专等傍人先下注。座中有一位老年纪的道:“荆关大概是荆州罢,这好像孙权向刘备讨荆州的口气,那么一定是个'返'字无疑。”   说着连押了四包香烟在五韵上,一时跟押的人着实不少。其中另一少年,还在摇头推敲。一回儿道:“徐老伯,你说返字独门,我却疑惑那个叩字,何等浑成啊。”那老者道:“不会的,非返不可,叩些什么?”那少年也就押在五韵上。   其余的人,也有说伍子胥过昭关,是过的,我们押他个过字。也有说,打字特别,我们押他的打字。一人说不错,五关是打的,我也押打字。一佛见只有二韵上空着,暗暗好笑,很命押上五包。抽条的人笑嘻嘻道:“老先生,对不起,每人至多押四包。”一佛即便减去一包。一鹄、衣云道:“慢些,我也要押咧。”   押条的好像没听得,慌忙绰的一抽,手段非常敏捷喊道:“二韵上!”顿时一阵嘈,衣云、一鹄,摇着头道:“这句诗那会不是二韵。”一佛笑笑道:“我早见得独门,你想做条的荒唐不荒唐,连后梁时荆浩关同两个画家,都没有知道。这句诗,作者大概是感怀一个甚么画师的。”衣云道:“不错,一定如此。”   那时傍边一位老者,还在那里查对古本。衣云一瞧,那首诗题,果然是"怀长安张伯雨画师",对一佛笑笑道:“佩服老伯,连诗题都给你猜中。”   抽条的听说诗条荒唐,连忙换上一种,好了不成甚么诗句。第一条便是"一去年"配着"二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字,一佛笑着,只不下注。傍边那老者押在三韵上,居然打着四包香烟,扬扬得意。第二条只三个字"曰方"配上五字道:“东南西北四"。一佛看得发笑,捧了四听香烟便走。那老板又塞给一佛等四五张卡片,一佛一看,是叫《吟红诗社雅集》,地址在大马路协德里四号楼上。当时笑了笑道:“诗谜愈弄愈发达了。”衣云道:“原来这们十不通的条子也有,那以你好包赢的了。”一佛道:“难说,摊上滑条多,说不定要开出十不通的字来。刚才开一条叫做"退休无事伴朝"配着"霜霞阳云曦"五个字,我就上当打"云"字,打掉四包烟,你道开的甚么?竟会开个霞字,奇不奇。”一鹄、衣云大家称怪。当下一佛走出游场,回家晚膳。衣云和一鹄便在游场吃过点心,好奇心发,依照卡片上地址去参观那吟红诗社。到得那里,只见一间统厢房,一张铁床,帐帏下垂,几件半西式具,床前一只八仙桌,铺块白台单,上面摆着谜盘谜条,围坐下四五位诗翁,大家摇头啧啧在那里推敲。衣云、一鹄走进,自有招待员迎接到床前两张小圆凳上坐着。衣云一望,不用香烟,全用码子,那码子一角单位,大到五元,分六七种颜色,大小不等,谜条较游场那里略大,字体清楚一点,只是诗句依然恶劣不堪。甚么"相识已三年""君来自东方",无非把几个数目方位,教人猜猜。座中有位胖胖的老者道:“这们猜数目的条子少拿些出来吧,我们不是游戏场打'一二三四五''唐明皇游月宫'的人,诗谜总须有诗意,快换一筒有些韵味的条子来,否则我们不打了。”那老板道:“是哉是哉。”说着,便转过铁床背后,捧出一筒新条子来。第一条写着灯听雨回肠夜,"配着"孤挑寒春银"五个字,那老者读了几遍道:“这条子有意思了,便是输了钱也情愿。”说着押下五角一个码子,在三韵上,旁边个瘦长条子道:“佩如兄'寒'字太好吧,我想还是五韵那个'银'字。”老者道:“第一条,我还摸不着头路,姑且拣好的打。”那人点点头,也跟了五角,抽出一瞧,当真是个'银'字,那人拍腿道:“可是那银子,再好弗有,错过错过。”又看第二条时,"袅袅身材腰",配着"款款、窄窄、细细、瘦瘦、摆摆"字样,那老者一壁诵,一壁把个身子东西摆动不定,一回儿笑道:“'摆摆'两字无论如何,没有的,大概总是个一韵'款款'吧。”那瘦子道:“'款款'又太好了,怕要蹈前条寒字的覆辙。老者也以为是,想了一刻,押一块钱在三韵上'细细'两字,抽出一看,一韵"款款",大家说上当上当。   那时沈衣云和郑一鹄看了一回,不免技痒,摸出五块钱来,买了码子,专等机会下注。只见一条写着"小住村日日晴",配的"江荒乡西东"五个字。   一鹄押五毛钱一韵,衣云也跟五毛钱,果然命中。以后又见一条"吹出清音四座",配着"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一鹄低低对衣云道:“你多押些,押五韵。”衣云点头,等众人全押了,一望统统在三韵上,以为这一条非"春"字不可,衣云和一鹄各押三块钱五韵,抽出果然五韵。衣云莫名其妙,一鹄低低道:“你没记得上条不是'小住江村日日晴'么,那晴字是八庚韵,现在'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中,只有倾字八庚韵,那么一筒里条子,说不定在一首诗上摘下,倾字十有九中,所以我教你多押些。现在不出所料。”衣云佩服一鹄心细如发。那晚两人各赢三四十元回来,衣云沾沾自喜。第二日又约空冀去打,空冀认识座中一位老者叫许侃如,一位瘦长条子叫何淡月,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诗家,早有专集行世,不免尊崇他们一声老世伯。侃如道:“马先生,你也欢喜哼哼这玩艺儿么?我们看准了来打坍他们。”空冀道:“那要你老世伯指导。,"说着,见一条写的"槐花门巷太清",配着"幽间闲虚家"五个字,大家以为家字太特别,衣云低低对空冀说:“这家字很有来历,你快快打。”空冀当真打五块钱五韵,衣云也跟三块钱,抽出果然五韵,直到抽出来了,许侃如才想到太清是个画家,拍拍头皮道:“我老矣,记性究竟不及他们小伙子。”   一回儿又来一条"夜诗声杂雨块",配的"寒春夏良半"五个字,侃如笑道:“这个'半'字荒唐不荒唐,我打他个'春'字。”空冀笑道:“用了半夜个半字,下面那个诗字,该当换一个字。”侃如问换甚么字?空冀道:“该换上个云字,那么'半夜云声杂雨声',不是句香奁妙句么!”侃如听得,笑不可仰。   那时忽又听得室内一阵铮铮,如狭檐泻雨之声。空冀笑道:“各位请听'夜半尿声'来了。”侃如屏息听了一回,打着欧阳修秋声赋调道:“此声也,何为乎来哉。”空冀道:“来在铁床之后,马子之间。”众人忍不住一阵狂笑。空冀笑定,果真打了一块钱"半"字,开出果然命中。侃如连声说:“奇怪奇怪,作者兴致真好,雨夜吟诗,会吟到半夜三更。”空冀道:“我想不是吟诗,大概也像我们一样打诗谜。打到半夜三更,天下雨还弗肯回去。”众人笑了一阵。那晚衣云、空冀各赢了五六十元,回去安宿。第二天津津有味的告知璧如、玉吾,一到晚上,又合着淘去打,连日胜利。过得半个月,西藏路有育仁里,又开了一家叫"逸社",是几位文人合股开办,资本二千元,场面很阔,每天输赢很大,哄动一时。空冀等连日去打,约计赢进三四百元,一时兴发,便约了衣云、璧如,以及从前环球书局几位同事,合资四千元,也在小花园一家美华总会里开起诗谜俱乐部来,筹备不多几天,正式开幕,顿时人头挤挤,把一间厢房里,塞得水泄不通。那时衣云专管条子,空冀招呼场面,制条子的,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条条句斟字酌,把五个字配得铢两悉称,绝无轻重,选句统选很有风趣的名句,抄写得笔笔正楷,一时押客,都称海上之冠。一到三四点钟,小花园弄口,汽车停满,来押的不比他家,都是冠盖如云,有官僚,有绅士,有名流,有巨商,那酸溜溜的文人,好说极少极少,那批买码子起码二三百元,下注虽限定五十元孤注,有时一二百元,也通融过去。空冀深恐输赢大了,受风波,每天交出二千元筹码,声明输完筹码,明日请早。谁知那里做得住主,有时统押在一门,计算总在七八百元,倘抽中时,配数已在二千之外,因此空冀恐慌起来,临时召集股东磋商办法。那时环球书局总理袁大块头道:“我们玩玩也不要紧,四千股本不够,再添四千,譬如新年推牌九,你别胆小,后备有我们,不必顾虑得,尽让他们押个畅快便是。”空冀胆子一宽。数日以后,押客大负,来者莫不空囊而去,庄家赢进六七千元,连本已达一万。那时空冀很抱乐观,尽让押客下注,绝无限度,谁知风波来了,一天那"逸社"里面,派出五个人来,每人身怀一千元,为首华白凤,也是个好打手,十分心细,不乱下注,能够一击命中,当时领了四人来到小花园美华俱乐部,围坐着只看不打,看过一筒,等第二筒条子上场,又看了十来条,才慢慢下注。华白凤领头,像总司令一般,先问明规则,古本错误怎样,抽条的回说照例罚十倍,又问若干限度,抽条的心想,他问到决不能说没限制,只好说至多每人押五十元孤注。白凤又问吃注可以么,(便是把他人押的移动。)回说可以,但须自理,与庄家不涉。白凤点了点头,停回看准一条,押下五十元孤注,他同来的也各跟五十元,押在三韵,其他押一二四五的也不下三四百元,白凤说一声一起移,在三韵上算,抽条的一呆,约计有一千左右,心想这条押在三韵上非三千元不成,好在空冀知照过,在一千元押数以内,不生问题,当时便不慌不忙抽出,幸而是五韵,庄家大赢。五韵上一百多元,亦由移主配出。又过几条,依然如此,连移带押又在一千左右,抽出命中,庄家配出三千元,抽条不免慌张,暗遗人唤空冀来。空冀走来,认识白凤,打他招呼道:“老哥我们本来每天只做二千元输赢,现在你老哥来,我特别通融,做六千元输赢,请你酌量下注,别下了注移动,彼此不开心。”白凤说:“那再好没有,说明在先,我酌量你码子下注便是。”空冀吩咐管码子的查点一下,说现在庄家只输得三千元之谱。空冀道:“那么你再搬三千码子出来,输完明日请早。”   白凤说很好,那再爽快没有,我和你们再做三千元输赢。说着静默察看。空冀一算,有六千元码子在外面,帐房现款只有三千五百元,其余都在银行。其时已晚上十一时,银行不能提款,怕停回挤兑,免不得奔到袁大块头处领了三千块钱来,走到俱乐部,说三千元已输完,空冀把现款交给帐房,白凤等兑现而去。   第二日空冀又和股东商议,计算存款,尚有五千之谱,防白凤再来。第一日已说出六千输赢。第二日不好五千,因此不得不加添股本。那时小股东大家惴惴自惧,袁大块头兴致最豪,股份亦最大,当下慨然道:“那么我们再拿出两批,八千元加现存五千元,不是有一万三千,好做两天输赢,两天以后如何,再行集议,这差不多是同业竞争,不好示弱于他,非得一鼓作气,战胜不行。”席上沈衣云道:“我弄条子,见着动万输赢,有些手软,可要请个助手来斟酌斟酌。”袁大块头道:“这算甚么话,输就输了,条子的东西,命脉所在,岂容假手于人,在他人手里时,不能无疑,反要输得冤枉。输在你手里,彼此信得过,决没第二句话说。”衣云胆为一壮。晚上又挤挤一堂,华白凤等怎肯不来,华白凤之外,又来了四位豪客。一人姓刘,是个大胖子,清季勋臣刘巡抚之孙。一位姓方,便是娶鼓娘柳翠仙,名伶庄艳芬的方六公子。一位诸子潇,一位诸子潇的兄弟诸馥昌,都是挥金如土,越输越要赌的朋友。刘大块头勇气十倍。方六公子心细如发。都在别地方赌不畅快,往往三四条子,庄家已宣告破产。听得美华俱乐部输赢大,便合着淘来尝试。那时空冀与子潇老友,招呼一下。白凤便说今天押客多了,可否请老哥增加总数,做一万输赢。空冀缓言谢绝道:“本无不可,实因只预备六千现款,明日尽可增至一万,今日银行已关,无法提取。”白凤只索不响。空冀亲自查点码子每匣一千,叠着六匣。   那时给他们几位豪客一到,小主顾平日十元念元押押的,现在一见输赢大,自觉惭愧,统走开了,一座只有十二三人。白凤总司令职务,也让了刘大块头,只要刘大块头押在那里,众人便跟着下注。盘上一时只见黄色的百元码子,别的都没有见。一条条子有时白抽,有时押上一千多,有时二千开外,庄家有吃有配,第一筒还不相上下,直到敲过十二点钟,他们越押越有兴了,检查庄家码子有二万多,他们下注,每人总是二百三百,一次在三千以上,那时庄家连配了两条,白凤私心窃喜,对刘大块头说:“胜败存亡,在此一举,我们看几条下注。”刘大块头说:“不错,紧要关子上,不好乱押。”一回儿来条条子叫做"柳条水随风漾",配着"拂带醮着曳"五个字,刘大块头说:“来了,那个醮字机会不可错过。”白凤也很赞成,检查庄家,尚有三千多码子。刘大块头说我们这里五个人每人二百元,凑足一千元如数合讫。白凤赞成,把十个黄子叠在三韵上,正待抽条,白凤又叫住道:“且慢,我很疑惑这个'醮'字好像有个草字头,各人说不错应当有草字头,该写作'蘸'字,没草字头,变了道士先生打醮的醮字了,古本决不会刻错,我们快快移动。那时大家赞成,移在"带"字上,是个二韵。白凤道:“好了,不用再疑惑,他开出'醮'字我们好查他古本。”说着抽条的便轻轻把条子拖出,众人一望,不是"醮"字是谁。白凤声言:“慢些吃,我们要瞧古本,古本上有草字头,我们要你配一万块钱。”那抽条的怎知端的,早已吓呆。衣云跑来,一听他们的话头,心中暗暗好笑,允许他们查对古本,当把条子下面一行细字一看,去找本古本来查出一首"村居杂咏"诗来,顶联便是"柳条醮水随风漾",那里有甚么草字头,众人面面相觑。白凤一瞧那本诗钞,还是清初名家做的《白华堂集》木刻大本大字,一无错头好扳,只得不响。衣云已知他们腹俭,胆子大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们锐气顿减,屡次不中,一团体的意见,不能统一起来,往往甲押一韵,乙移二韵,丙又转移三韵,有时甲乙两人移来移去,要五六批,一百元有四五千出入,好在都是他们自己做输赢庄家只吃不管帐,结果下风全军皆北,庄家赢进一万多,从此心粗胆壮,连日做一二万输赢,无甚出入。   一天空冀正在一间密室里和衣云斟酌条子,会客间里一位老朋友褚悟禅来访,并同来一位獐头鼠目的小麻皮,坐谈好久,凑巧衣云有要事走出秘密室,忘将室门拴上,小麻皮乘隙溜入,将条子上做了暗记。一到晚上,小麻皮引着褚悟禅,到俱乐部来狠命的押,每押必中。衣云一见神气不对,宣告停抽,把谜条细细察看,只见上端有墨色细点,例如三韵,点在正中,一二点在左傍,四五点在右傍,真如苍蝇遗粪,密密细细,粗看谁也看不出来,不禁暗暗佩服,原来人心鬼蜮,不可测度,利之所在,不顾友谊,可叹可叹。事后结算,尚没折本。空冀又和各股东集议,大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在我们玩玩而已,志不在发财,现在小有盈余,还是见机收场。空冀也以为是,办理结束,就此掩旗息鼓。衣云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到此才放下惊心。休养半月,方得复原。瞧瞧外边诗谜风潮,正方兴未艾。长浜路"快社"每天输赢动万,云南路"长龄总会",也是挤挤一室。一夕空冀、衣云应诸子潇方六公子之约,乘汽车到静安寺路S总会,曲曲折折,走到三层楼,只见正中一间密室,高悬着五色电灯,下面设张大菜台,铺块雪白的台单,围坐下五六个人,正在办事,空冀问这里甚么机关?子潇说:“诗谜赌窟。”空冀道:“赌客怎么这般稀少?子潇说:“这里机关部,赌客在后面统间里。”说着,四人走进里面,果然见有二三十位男女,或三人,或二人,合坐着一张小圆桌子,空冀等也坐下两张圆桌,见桌上有茶点、香烟、水果,又有西崽含笑而来,手捧菜单,问空冀要吃大菜呢点心?空冀问大菜每客价格多少?西崽赔笑道:“这里大菜,概不取资,小帐随客赏赐。”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你送两客布丁来吧。”西崽又问甚么布丁?空冀道:“你有甚么布丁?”西崽道:“统有,一任客便。”空冀道:“那么你做两客法来模式的吧。”西崽点首自去。须臾一人穿号衣的,送块黑牌给客人看,牌上写的白字,便是一句诗,配上五个字。客人要押时,那人取出小簿子来,记录签字,一处处签过字,送到机关部登载总帐。每停一刻钟开一回,只听钟鸣一下,便是开的一韵,两下二韵,如听不清楚时,走到机关门口一望电灯颜色,点着红色,便是一韵,以下类推。中了彩,原经手人送到桌上,不烦押客半点心机。押客只管看报喝酒,消闲自适。空冀、衣云看呆了,当问子潇至少若干下注?子潇道:“单位码子是百元,至少一百下注。”空冀一吓,心想这不是寒士的耍子。吃罢布丁,给西崽两块钱小帐,西崽问:可要买一二千码子玩玩?空冀推说有些小事,停回来押。坐下一刻钟,便同衣云辞了子潇,走出洋房。衣云叹口气道:“想不到古人怡情悦性的诗句,到现在要给人当作赌具,那真连作者睡在棺材里,也要喊声惭愧。”空冀道:“倒不是哪,真要气煞李青莲,哭煞杜工部。你想现在谁肯把他两老诗做蓝本,专把那些十不通念不通,揩屁股嫌罪过的甚么诗钞做古本,李杜二老,岂不要气煞哭煞吗!”衣云听说,笑了一阵。空冀又道:“上海不少洋场才子,斗方名士,此番总算出一口气,谜条每条卖到一角大洋,一天工夫,五十一百条尽做,真好卖买。”衣云道:“也有幸有不幸。有人卖给游戏场里用只一分一条。”空冀道:“游戏场条子,当然不值钱,做的不知甚么东西,我前天见有人把'睡鸭烟浓'四个字抹去了个'鸭'字,配上甚么'猪狗鹅鸡',你想可笑不可笑?又有人把'二桃杀三士'抹掉'三'字,配上'四五六七',更属荒乎其唐。”衣云道:“不学无术,也不能怪他们。可是上海这回诗谜风潮,委实不小,我们总算身入旋涡,做过几万输赢,没丢掉钱,玩了个畅快,亦足自豪。”空冀道:“我们在上海社会,也好算得一员投机健将,各种投机事业。总要尝试尝试,结果决不致给潮流卷去,可也不容易了。”衣云笑了笑道:“不知诗谜潮流过后,又有甚么潮流来了,大概不远,我们等着吧。”两人边说边走,已到马霍路口,守候电车,一回儿电车来了,跳上头等里。空冀忽见梅白克路那里冲出一辆轿式汽车来,车中在着一位艳妆女子,正是从前的所欢五娘,明眸对空冀一瞟,空冀神经骤失作用,心中突的一跳。正是:       佳人已属沙吒利,崔护重逢也枉然。   不知五娘怎会再来海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话说空冀在电车上瞥见五娘一面,心中疑惑不定。回到局里,小坐一下,便去探访褚箜篌夫人,心想不知褚夫人晓得五娘消息没有。到得箜篌小公馆,一问褚夫人,说完全不知五娘回来,这里必到,她来到这里,我决不瞒我。空冀说:“我不会眼花,刚才汽车里见的,分明是她,不是她,怎么对我嫣然一笑呢?”褚夫人道:“或者她到了上海,我这里还没有来,等她来时,我打电话给你。”空冀说:“谢你。不知褚先生此刻在哪里?”褚夫人说:“大概在事务所。”空冀道:“我去望他。”说吧走下楼来,径往交通路褚律师事务所,一问当差的,说刚到裕福里去,今天褚律师在裕福里冰玉那里请客。空冀又到裕福里冰玉房间,果见箜篌和一位倌人老五,坐在沙发里腻着。一见空冀,招呼坐下,自有娘姨大姐敬烟送茶。空冀道:“老哥我遍处寻你,好容易打到这里。你兴致真好,一个人缩在温柔乡,其乐融融。”箜篌道:“可有甚么公事?”空冀道:“公事没有,我问你件私事,不知五娘有消息没有?”箜篌笑道:“你还在那里惦挂五娘,劝你息了念罢。上海要多少五娘,我们这位也叫五娘的,请你法眼评评,漂亮不漂亮?”空冀道:“你别打岔,我专来打听消息的。因为适才见她一面,她在汽车里,没有讲话,她来到上海,踪迹你总知道。”箜篌道:“她踪迹我怎会不知,只是我不便告诉你。并且告诉你了,害你匆匆忙忙去找她,席上又要少个热闹朋友。便是要对你说,非得吃开酒。”空冀默然,只索坐着。箜篌仍和冰玉老五打诨,老五婉曼多姿,熟悉花丛掌故,能背诵伶妓联合的因果,说某伶和某妓姘识已几时,某伶和某妓已开过某处房间,某伶和某妓将要结婚,某伶和某妓已脱离关系,一一如数家珍。箜篌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哪里知道如此详细?”老五笑道:“我自然晓得格。”箜篌道:“你别瞎说,我要照新刑律三百五十九条散布流言罪,控诉你的。”老五把箜篌一推道:“我真不怕你呢!你们律师,总讲拿甚么甚么法律来吓别人家。”箜篌道:“律师当然只讲法律,也像你们倌人一样,专讲工夫。”老五把箜篌一把大腿拧住道:“耐说出来,啥格工夫。”箜篌说:“你别发急呢,工夫有几等几样工夫,应酬工夫,针线工夫。”老五放手,对箜篌瞅了一眼。箜篌道:“你的工夫,我晓得的,唤做南人北派,着实弗推扳。”老五又把箜篌小胡子捋了捋道:“亏耐嘴里说得出来。”箜篌颈子一扭道:“你别动手动脚,你又触犯了新刑律三百六十条公然侮辱罪。”老五道:“随耐说几条末哉,我弗怕耐格。”箜篌对空冀笑笑道:“你想这个小姑娘,连法律也弗怕的了,那还了得。”空冀道:“这就叫目无法纪,非得重严法办不行。”箜篌道:“论理要办她个三等有期徒刑,只觉有些不舍得。”说着将老五鬓发,掠了两掠。空冀插嘴道:“那么法无可恕,情有可原,还请减等治罪罢。”箜篌道:“我罚她新惠中陪我两夜。”老五又对箜篌啐了一口,箜篌道:“规规矩矩,老五并不算得胡调,只不过欢喜看看戏罢了。”老五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又不想姘啥戏子,看啥格戏呢?”箜篌道:“谁说你姘戏子!难道看戏的人,人人想姘戏子么?”老五道:“吃伲碗饭,倘使天天跑戏馆,名气总规弗好听格。像现在最时髦格富春阁杨兰荷,呒不一天弗到月仙舞台,便出了个名,叫俚'转运公司',耐想好听弗好听?”箜篌道:“甚么叫做转运公司呢?”老五道:“便是客人格铜钿,到俚耐袋里,俚耐格铜钿,到戏子袋里,转来转去,就叫转运公司。”箜篌说:“原来如此,那是生意要推扳的了。”老五道:“生意哪亨会得好,一个倌人,只怕犯四桩毛病。   第一桩欢喜胭脂,就是戏子。第二桩欢喜雪花膏,就是拆白党。第三桩欢喜松香,就是乌师先生。第四桩欢喜戤司令,就是汽车夫。欢喜仔格格四桩东西末,就呒人请教哉,耐道对弗对?”箜篌、空冀听得好笑。空冀说:“蛮对蛮对。像耐老五,就一桩也弗犯,只欢喜褚老爷格小胡子,阿对弗对?”老五对空冀瞅了一眼,笑道:“小胡子触人煞格,我真也弗欢喜俚勒。”箜篌道:“你弗欢喜,让我剃了罢。”正说时,外边来了三四个客人,箜篌免不得舍了老五,去招呼一切。一回子,碰和的碰和,买票的买票。空冀并不碰和,好容易守到摆席面,吃开酒,喝了碗稀饭,要紧打听箜篌五娘的消息。箜篌在席上摇手示意,叫空冀别多声。须臾拉空冀到小房间里道:“劝你不必再提五娘罢。你落花有意,她流水无情。老实告诉你,她早已琵琶别抱去了。”空冀道:“她有了归宿,再好没有的事。我和她相见一面,那是不要紧的。不知她住在哪里?”箜篌笑道:“她现在已跟了人,你还要阴魂不散些甚么?老实告诉你,她现在跟的人,也是我老友,唤做汪雪三,苏州人,在北京当国务院秘书,你要见她,近在眼前,席上那个矮子赤鼻管秃顶的便是。”空冀一怔,又问箜篌道:“今儿他们俩一同来上海的吗?”箜篌道:“一同来的,住在振亚旅馆十四号,我想你不必再去探她罢。她前程攸关,假使你再要和她死灰复燃,不是害了她一世么!”空冀道:“那个自然。”   正说话时,外边那个矮子秃顶的汪雪三走了进来,和空冀并肩坐下,空冀不免打量他一番,见人年在四十左右,文绉绉的,绝无官僚气派。雪三见空冀对自己端相,不免和空冀客气一阵,请问空冀尊姓大名。空冀愣了愣道:“敝姓杨,叫树头。”雪三含糊说:“高雅高雅。”空冀又问了他尊姓大名,雪三照说一遍。   箜篌在旁听得好笑,掩了出来。雪三又问空冀,供职何处?”空冀假说在通商书局。雪三道:“听说上海书局现在很发达,我有个朋友,开的叫甚么大公出版部,只一二年,多了好几万银子。”空冀一怔,既而又暗暗好笑,问他道:“不知你贵友姓甚名谁?”雪三道:“叫马空冀,不知足下相认不相认?”伫冀忍着笑道:“是鄙人从前的同事,不知足下认识了他几时?”雪三道:“也是老友,此回来打算去望望他。”空冀道:“那么我替足下带个信给他便是,叫他特地来拜望足下。”雪三道:“那不敢当,还是改天我自去拜访他。”空冀忍不住笑,走出小房间,和箜篌两人笑作一团,箜篌笑定了道:“亏你和调得下,改天他说不定来拜访你时,不知你怎生对付,可要送你一只虎脸子么?”空冀笑了笑道:“不知他怎会知道我姓名?”箜篌说:“大概五娘告诉他的。”空冀道:“五娘把我底细告诉他则甚?”箜篌笑道:“也是守着古礼,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空冀默然片晌道:“我想雪三不致于来访我,他来访我有甚么话说,难道要我办甚么移交不成?”箜篌笑道:“说不定要你行一个推位让国的礼节。”空冀笑了一笑,也就别了箜篌,回到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空冀又往延庆里访褚夫人,褚夫人道:“五娘的踪迹,不是箜篌昨天已告诉你么?实在五娘自己叮嘱瞒你的,昨天不是我放刁不对你说。这里她来过好几回了,便是她新近结识的汪雪三,也是箜篌老朋友,这里也来过两三次。听说雪三在北京窑子里认识五娘,娶回南来的。”空冀道:“那么再好没有。只是我一年多没见她面,可否请你转言,相见一见,或者由我请她吃一餐夜饭。”褚夫人道:“我看你瘪了肺管,不要再惹情丝罢。老实说,你今儿无缘无故请她,怕不见得肯赴你的约。”空冀默然半晌道:“还请你向她说一声,看她意思如何?”褚夫人道:“那么等她来时,我替你转达。”过了几天,空冀不免再去访消息,褚夫人道:“五娘已来过,她说现在身体已是别人的了,不便再和你见面。便是见面时,也不过多一场心痛,洒几点眼泪,还是免了吧。”空冀凄然不欢。褚夫人又把五娘托她转交的一匣北京绢花,给空冀说:“五娘嘱咐送给你们夫人插带的。”空冀道:“承她情,还想得着她。”说着,拿了走下楼来。从此把思念五娘的心搁过一傍。忽的一天,在西施公司购物,见一人背影很像五娘,正同一位少年,在绸缎部剪料,空冀抄到那人面前一望,并不是五娘,另一女子,生得十分妖艳,两只媚眼,勾魂摄魄。空冀对她一望,她也对空冀一瞟。空冀再想看个仔细,傍边一位少年,便拉着她手,说声去吧。空冀又对那少年一望,正是平素认识的朋友邓坚。邓坚忙道:“老哥买些甚么东西?”空冀道:“不买什么,参观参观。”一面说一面打量那女子,十八九岁,全身女学生装束,妖艳以外,还带三分悲楚。空冀看不定甚么路道,搭讪几句,也就跑了。书中单说邓坚同那女子走出西施公司,到亚东旅馆七十二号,散客、王川等已守了好久。散客道:“老邓,你陪她去买些甚么东西?”   邓坚道:“她剪了两件衣料。”散客问几块钱?邓坚道:“三十二块。”那女子也道:“西施公司一点没有中意的东西买,停回我们到惠罗公司去。”邓坚道:“好,我一定陪你去。”那女子喜形于色,斜拴在沙发内憨笑。   看官,那女子究竟什么来历?待在下约略报告。那人姓章,原籍无锡,老子在上海开一家甚么号子,只生他们姊妹俩,取名淑贞、淑英。淑英还小,守在家里,不大外出。淑贞已破瓜待字之年,然而父母并不肯轻意字人,放任她在外交际,因此波贞浪漫不羁,专交异性朋友,日常征逐,算得一颗交际明星。可是她生性磊落,眼光里不懂什么叫男,什么叫女。男女在一块儿吃喝游狂,绝不羞涩,早已打破两性界限。她交游很广,往往一见如故,凭你是个陌生男子,招她吃喝,她跟了就跑。席上往往高谈阔论,傍若无人。你要和她互通款曲,她便和你娓娓深谈,虽久不倦。因此害得上海一批起码文豪,甚么小报主笔,书摊编辑,个个如蝇逐臭,失魂落魄。只是有一桩出人意料之事,凭你和她感情如胶如漆,十分融洽,要想一亲芳泽,那就不是生意经。她真所谓守身如玉,假使有不识相的色中饿鬼,指头儿触到她肌肤上去,她立刻和你绝交,不算数,还得骂你几声畜生。所以她朋友中知难而退的,不知有多少。后来这风声一播,熟悉她的,不敢轻于发难。不熟悉的也闻名而来,和她精神恋爱,轧个道义之交。可是日子久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谈得起劲,两只手不免自由行动起来,一着她身,她立刻竖起脸子,说声住手,我父母的遗体,谁容你肮脏的手指侮辱我。那人只好连声谢罪,心里暗暗惊服她的操守贞洁,从此只好敬而远之。那王散客和邓坚,大家不相信,说天下不论哪个女子,决没有挑逗不动心的。大概自己手法拙劣,工夫不到家。当下便和淑贞交际起来。交际到一个月,情愫很深,往往散客不去望她,她要来找散客,大有一日不见散客不欢的样子。散客心中快乐着,对邓坚说,你今天看我手段吧,人家当他是件江湖医生的野人头,眼看不动手,今天我姓王的偏生要动一动手,瞧她如何对付我?邓坚道:“我专听好消息,你假使不上手,我也要来试一试,我也是有些不深信,难道她是猫儿性不成?”第二天,王散客蹙丧着脸来见邓坚道:“不可说,不可说。昨夜吃着两记耳括子,今天面上还有些热辣辣的咧。”邓坚道:“咦,倒瞧不出她这们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我想你还是手段不到家,或者时机未熟。”散客疑信参半,说道:“或者我太性急了一些。”邓坚道:“那么请你让条贤路,待我入手吧。”散客还不肯死心塌地让给邓坚,好容易请王川、孙莲渠作保证,只许邓坚作敢死队,一度肉搏以后,须让散客挨城而进。邓坚勉强答应了,散客又怕口说无凭,立一张契约,叫做"三角态爱合同",契上逐条详细注明,如有入关不让,向保证人理直,合同各执一纸,永久存照。自立此约之后,邓坚便单刀直入,和淑贞女士开始交际。心想淑贞或者为的金钱主义,散客不肯用钱,所以翻脸,我今儿先把金钱来诱惑她。打定主意,开了一间亚东旅馆七十二号大房间,打电话招淑贞来,两人谈得投机,便去西施公司翦衣料。垂晚邓坚又陪她往惠罗公司,买了一百三十多块钱首饰花粉。淑贞女士乐得眉开眼笑,当晚两人娓娓谈情,直到十二点钟。散客、王川等大家散去,淑贞依然坐着,精神抖擞,毫无倦意。邓坚心里快活不尽,心想今夕洞房,再没游移。又怕淑贞娇怯不胜,吩咐西崽送两客大菜,两杯白兰地来。两人对坐畅饮,一回儿淑贞酒落欢肠,早已春上眉梢,芳情不禁,一个娇躯瘫软着似的,不能动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只顾对邓坚瞟着。邓坚心想,此其时矣,忙把枕子叠叠高,褥子填填平,又怕停回流丹浃席,特地托西崽买两毛钱桑皮氏来,塞在褥子底下,一切准备好了。见淑贞迷迷糊糊,躺在椅子里,当下轻轻叫声:“淑贞女士!淑贞小姐!”淑贞只不答应。邓坚将她轻轻扶上铜床,替她解衣时,淑贞支撑着,只不放松。邓坚喘了一回,仍没有替她解除障碍。心想今夕,无论如何逃不到哪里去了,水到成渠,我何必性急呢。一边想,一边自己卸去衣服,到浴间内浴。哪知回到房间里,只喊一声哎哟,淑贞女士呢?遍室搜寻,不知去向。   邓坚懊丧万状,一回儿,去打个电话一问淑贞家里,说已安然到达。邓坚只索抽口冷气,心想一片心机,只一个浴一,全功尽弃,可恨可叹。第二日再去招淑贞,谁知淑贞只不肯饮酒。邓坚无可如何。过得几天,海上无端起了甚么五卅血案。学生在大马路到处演说,邓坚也算得是个热心志士,忙了几天,演说开会呼援请命,只没有空闲功夫,和淑贞女士交际。忽而淑贞女士无时不惦挂邓坚。有一天在路上碰见邓坚,便约到宵夜馆里吃番菜。邓坚又不免情热起来,拉住淑贞女士的玉手,淑贞洒脱不来,正待竖起粉腮发作,邓坚双泪直迸,说声:“女士啊,我这们待你一颗心在你身上早已粉碎了,你可怜我吧,我肯罚咒,没有娶妻,并非来侮辱你。此番正正当当向你求婚,你不答应我,我有死而已。”淑贞香肩一耸,只说得一声不!不!眼圈儿一红,也掉下泪来。邓坚把块帕子替淑贞拭泪,拭干泪痕,又问她道:“淑贞小姐,我晓得你是个纯洁无疵的女子,最讲究贞操问题,不由我起了无穷的敬慕,决不敢侮辱小姐,只要你小姐芳心里面,发出一片慈悲来,答应我这个,我便死心塌地,一任小姐发放,几时成婚,我决不嫌迟。你不答应我,我今天死在你面前,也不回去了。”淑贞听得,又哭了起来,哭得呜呜咽咽,非常悲酸。好一回,止了泪,狠狠的骂邓坚一声冤家。邓坚依旧逼着她答应,淑贞只管摇头,免不得说声:“隔天回答你。”又道:“还是待至来生罢。”   邓坚又凄咽着道:“小姐,你怎又说起来生两字呢?你倒说给我听听,有什么阻力?眼见今生我们俩不能成伉俪。”淑贞摇头低低道:“说也没用,说他则甚?”邓坚问不出她秘密,深觉纳闷,只得各人散去。又过一个月,王散客和邓坚俩因为情场失意,便想投荒异域,不再在上海闹笑话。当时打定主义到日本。邓坚临行,通知一声淑贞女士。淑贞含着一包眼泪来送行,先在大菜馆里饯别,席上和邓坚相对凄然,吃罢夜饭,邓坚到亚东旅馆收拾行装,淑贞跟到房间里跌在邓坚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邓坚道:“你好好的,又哭些甚么呢?”淑贞只顾哭,哭了好一回,才说:“邓坚,你去了,害我少个知心的伴保。”邓坚道:“你自不肯嫁我,你肯嫁我,我哪里舍得到外国去呢?”   淑贞道:“难道必要我嫁你你才肯伴我吗?我不嫁你你就不当我是个知心着意的人吗?哎哟!我今世是不能嫁你的了,便是我肯嫁你,你无论如何,不能和我相终始。”邓坚道:“那也奇了,你说的话我一些儿不懂,请你把原由告我,我一定原谅你,和你做个终身伴侣。”淑贞只管泪落如绠,说不出话来。   那时王散客来见了,对邓坚说道:“老邓,你有这样子一位多情人绊着,怕日本去不成了。好了,淑贞女士待你多么好,你就日本不用去了,在上海住住罢。”邓坚船票已买好,哪里肯不去,只索安慰淑贞,叫她别哭,我不久便回,回来和你相叙。你倘真心爱我,允许我婚事,我们便好终身厮守在一块儿。淑贞呜咽着道:“我哪得不是真心爱你,只谈不到婚姻罢了。我情愿终身不嫁伴着你。”邓坚道:“那真笑话,你终身不嫁伴着我,不是和嫁我一色一样吗?”淑贞默然片晌。王散客催着邓坚上船,邓坚好容易按捺住一颗酸心,收拾行李,走出亚东旅馆,淑贞硬要送到船上,邓坚便叫了一辆汽车,一同登车。同时送行的,还有王川、孙莲渠、邵农,到得轮埠,王川等先回,淑贞只管送上船舱,黯然销魂,好久不肯登岸。散客奇怪道:“淑贞,你这样和邓坚相好,怎么不答应他婚姻呢?”淑贞默然,眼泪汪汪,对着邓坚出神。邓坚心中觉得,舍却这样一位缠绵婉转的人儿,远适异国,老大不忍,不免又温存了她一回。只听汽笛已响了两次,水手鬼喝得烂醉,一个个上船,晓得将要启,发急催淑贞登岸,淑贞依然懒洋洋地。邓坚诧异道:“淑贞你究竟怎样呢?如此难解难分,叫我怎么对你好呢?我倒要问你,你为甚同我如此亲热,只不肯答应我的请求?”淑贞惨然摇了几摇头,说:“我不好挖颗心你看,表明我真心爱你。现在我给封信你吧,你此刻未开船以前不许看,停回开了船才好看。”   说着当真把一封妃色小柬,授给邓坚。邓坚很觉诧异,只好把他塞在马褂袋子里。又等一回,汽笛三次发声,淑贞免不得一声珍重,挥泪登岸。舟中王散客说:“想不到淑贞这们一个情致缠绵的女子,我一向小觑了她,她对于贞操,这般重视,平日交际又如此广阔,在上海万恶社会,能够不失身,自保其太璞,那真不可多得。我们老实讲,上海交际明星,那一个不胡调,那一个守身如玉,像淑贞其人,好说独一无二。”邓坚道:“我也佩服她到六体投地。人家只有说柳下惠坐怀不乱,她简实是柳下惠的老姊柳中惠。”王散客道:“只不懂她有甚么障碍,受谁人的拘束,不肯允许你婚姻问题?”邓坚道:“我也莫名其妙。”   说话时,想起刚才一封小柬,便在马褂袋子里抽出来剖开一看,只写着连真带草五个字,便是"我乃石女也,"邓坚抽了一口冷气,把信笺授给王散客。   王散客看了,也两眼翻白,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时轮碇已动,载他们两个多情人,到东瀛三岛间去了。在下书中也就不再有他们俩的趣史发表。闲言休提,单讲王川送了行回去,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早,正对着一面着衣镜刮胡子涂雪花粉,忽地镜子里面,又添出一张美人脸子来,不觉一怔。正是:       满面春风虽似玉,一生惆怅为拚花。   不知镜子里面美人的脸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   话说王川正在对镜理晨妆,调朱敷粉的当儿,忽见明镜里面,映出一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儿来,比王川更加漂亮。王川回头看时,正是自己雇用的一位模特儿邢小倩。小倩出身也是个小家碧玉,穷无所依,来做王川临写的范本,赚十六块钱一月工资,卸下衣服,一日到夜,尽让王川画个畅快。王川画得兴发,还说不定要把她聊以解骚,用一用,另贴她两毛钱外快。这也是画家应享的权利。除画家以外,谁也没有此种艳福。看官上海美术界,也是一时风尚,画家提着画具出外写生,每每前后左右,跟随一两个模特儿,路人往往认错,当作乌师先生陪同倌人阿姐出堂唱。加着画家多数喜欢修饰,脸儿抹得雪白,腰身束得窄细,衣服花花绿绿,走在马路上,娉娉婷婷,两爿屁股,上马路扭起扭到下马路,同模特儿招摇过市,又像扬州人打花鼓耍连箱的一般,害马路上走过人要替他们忍得汗毛笔卓竖,这大概也是美术家的习性使然。讲到他们雇用的模特儿呢,说也可笑,当初上海始作俑的,要算美术大家柳天稷。天稷能够打破中国数千来礼教的大防,提倡这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描写,不能不算他是模特儿的一个功臣鼻祖。据说柳天稷开办的老牌美术学校里,有一年他决计要用模特儿了。这个炮放出去,顿时轰动了一方有志求学者,大家不远千里,负笈而来,不知模特儿是件甚么希世奇珍,天仙活宝,大家想来见识见识。柳天稷特地把这个暑假期展得极长,差不多首尾两个多月,好筹备这个模特儿大典。他想到模特儿,是西洋一种最高尚的事业,有表现玉洁冰清的价值,第一须到文艺界里去找,脸蛋儿既须妖冶,身段儿更要苗条,肚子里有了一点墨水,似乎举动一切可以文明一些,不致有伧俗气流露在外。谁知连找了两三天,问问他几个女朋友,肯提任这个职务不肯,几个女朋友愣起眼睛,几乎把杀千刀都骂将出来,说柳先生,你也有夫人,也有妹子,何把来卖几个钱,总比一只铜版看西洋镜生意来得好些。柳天稷没法,便想找小家碧玉,身家清白的,一则为生计所困,再则饵以重利,或者肯担任这个职务。一访两天,大家都误会了,以为柳先生要娶妾,怕沾染了杨梅疮,所以要看一看下部,因此都回答道:我们穷虽穷,做小是不愿意的。其中即使有几个愿意,怕柳先生骗来看看,看了说声不对走,岂不给他白看了么?柳天稷找模特儿找得昏闷极了,末着棋子,便想到娼妓身上,心想娼妓本来是件玩物,只要有钱给他们,总好商量。当下便叫朋友代了几个长三么二的堂唱,叫了几回,开口向他们商量这件事,说只要脱去衣服,供学生们临写临写,保你们险,汗毛都不碰歪你们一根。谁知娼妓们大家摇摇头,说我们虽然也卖身,不过是关了门,下了帐,盖了被,才办这秘密交涉。倘使脱光了衣服,叫几千几百双眼睛看着,除非偷汉子,给丈夫捉住了,双双绑出来,给人看,那是没法。否则像莲英阿姐一样,给人谋杀了,官厅来验尸,才有这个给人瞧看的机会。   柳天稷一想,我往常太小觑人了,如今不能把模特儿三个字预先声明了,于是在那里找到一名缝穷的,一名拖鼻涕小大姐,都是江北人,把来养在家里。那个缝穷的才得念四岁,已嫁过四个男人。那小大姐才得十七岁,雇她来,她也不懂做甚么。见着东家这们好菜好饭的供养着,心里有些疑惑不定。一吃十天,吃得脸色从枯黄里渐渐变出红润来。柳天稷设计叫她们洗澡,一天冷不提防推门进去,吓得那缝穷婆怪叫起来,说柳老来强奸我们了。柳天稷道:“别瞎说,我看你们俩身上还算得白净,要想请你们到学校里去充一名模特儿,工钱每月四十块,月底给发,一文也不短少。”又把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讲了个详细。又替缝穷的取了张韵琴女士的芳名,替大小姐取了裘丽仙女士的芳名,教导了一番工架,当时两人只指望来做娘姨大姐,赚五块六块一月的,一听是这们一个玩意,不坏甚么,有多么进帐,乐得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了。柳天稷又叫裘丽仙把奶膀子要捏得大,不大要失却自然的美,裘丽仙一一听他吩咐。过了几时,校中开学的那天,模特儿上场了,柳天稷已替他们预支了一个月工钱,买了一套学生装,打扮得光洁得多了,带着上美术学校去。柳校长站得高高的台上,介绍给众人道:“这位是张韵琴女士,这位是裘丽仙女士,对于写生种种姿势,是个老法家。”末后还请入讲堂里,双双脱了衣裳,一个表演立的姿势,一人表演坐的姿势。柳校长站在傍边,指指点点道:“这根线如何美,这个曲如何美。”众人齐声赞叹,都深深把张韵琴、裘丽仙几个字印在脑筋里,谁也不知道是个江北来路货。这是模特发轫之初的一段小小历史。自从柳天稷一发明,上海不但只只美术学校里有个模特儿,弄得个个美术家身后跟个模特儿。当下邢小倩来访王川,对王川带哭带诉道:“王先生,我要辞职了,你可好饶了我吧。”王川道:“你辞了职,到哪里去?”小倩道:“外边又有人新发明一件投机事业,出卖模特儿照片,价钱很贵,每张五角六角,现在有不少人,在外边拍,只少模特儿,听说雇用模特儿,价钱着实可观,每个钟头五块六块钱,我现在也要去供人拍照了。”王川怔着道:“你哪里得来这个消息?”小倩道:“画报小报上,都登载着照相和广告,不信你买张画报,一看便知。”王川当同小倩奔到望平街,一问报贩子说,画报有十来种,不知你要哪一种?王川一吓道:“怎么风起云涌,有如许之多呢?”报贩子道:“也是个潮流,出版得越多,越有人请教。”王川道:“那么你统统卖一张我。”报贩子道:“全份十二张,一共八百四十文。”王川又是一怔,报贩子道:“小报还不在其内咧。近来小报比画报更多,共有七十二张,名目繁多,花样翻新,平时我们在外边喊卖,十几种报,浪着调,只喊一条弄堂。现在新世界喊起,直要喊到昼锦里口,一时还喊不尽许多名目。再隔几时,一定喊到外滩,那要害我们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王川听得,呆了呆道:“可观可观,我且买了画报再说。”当下如数给了钱,捧着一叠画报,同小倩回到家里,逐张披阅,当真张张刊着模特儿照片,全身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好说得纤毫毕露,下面题着一行小字,不是说"冰清玉洁",便是说"玉软香温",一个不算数,还有两人三人合拍的,也题着"珠联璧合""三美争春"等字样,王川看得眼花撩乱,看到一张《礼拜画报》上,登的一幅唤做"镜屏春艳",不觉心头火发,拍案而起道:“楼东杰那厮,可恶已极。这一幅床上睡着一男一女,不是我自己和张小鸾吗?当初我在亚细亚旅馆,和小鸾以及徐女士两人过夜,给他知道了,早上把快镜对准床上拍的,现在公然披露在众目昭彰的画报上,那还了得,该死该死!”小倩夺来细强一看,笑得前仰后合。王川气昏着,半晌才说:“此耻不雪,非丈夫也。”小倩苦劝一番,王川气平了,又对小倩说:“现在外边果然盛行模特儿,那么你也不必辞职,我同你组织一个两合公司,不用你拿出钱,你只消把身体当资本,待我多买几筒干片,开一间精致些的房间,将你拍照,多拍几个花样,印出来堂堂皇皇登报出售,每打大洋两元,预备销他五千打,不是有一万块钱吗!我和你三七拆,你拿三千,我拿七千,不是好捞一笔大大的外快吗?”小倩快活得眉开眼笑。王川给她十块钱,叫她先去开好近西饭店,牌子上只消写小王两字,停回我自来找你。小倩领命而去。王川独自寻思,楼东杰此人,委实可恨,我不过脱掉一星期课,便在画报上宣布我的证据,我非得去责问他不行。或者我竟请律师,起诉他个"公然侮辱"的罪名。既而一想,打官司打不得,我同他校里学生睡觉,也有个引诱成奸的罪名,还是私下和他交涉吧。   打定主意,出门径往北京路亚洲中学。谁知走到校门口,只见双扉紧闭,门上粘张条子,说"有事接洽,请至宋家弄六十八号",王川晓得是庶务员家里,当去一问情形,说校长楼东杰前天和新娉的一位女教员不知去向,现在那女教员的家长,正在公堂起诉,大概东杰不能再到上海。王川怔了半晌,问道:“那么这所学校如何办法呢?”庶备员道:“没办法,只有召盘。”王川道:“不知可有人盘么?”庶务员道:“一切校具,便宜一点,总有人受领,所为难的,还有件活货,一时不容易出盘。”王川道:“甚么活货?”庶务员道:“便是那位校长夫人徐女士,她家里现在不能回去,住在校里,开支很大,她又声明,谁来受盘亚洲中学,谁供给她费用,差不多要连校长夫人一起盘进在内的,人家就不肯轻意接手。”王川叹口气道:“楼东杰弄到如此一败涂地,却非始料所及。”说着别了庶务员,回到家里。孙莲渠来访,说邵农已回粤州,入军政府,当个书记,好赚七十块钱一月。自己也想到广东。王川道:“你到广东,言语不通,诸多不便,还是在上海弄弄笔墨罢。”莲渠连声叹气道:“弄笔墨,真没有味儿。广东不去,我想托人介绍进旦晚银行,做个行员了。”王川道:“也好。你在上海,好不时叙叙,现在散客、邓坚等跑了,只有我和你谈谈天。”当下两人闲谈一阵,吃过饭,莲渠独自回寓。王川溜到近西饭店,正在细认牌子上小王字样,忽见三四位画家,大家提着快镜,同两个女子,也走进近西来。王川要待不招呼时,已给他们瞧见,只好一同登楼,王川问一位姓胡的道:“小芙,你也来拍模特儿照片吗?”小芙道:“是的,我这里老主顾拍模特儿老拍手了,我常开着上面一百七十号双房间,有浴室、电风扇,你要拍时,尽管在我房间里拍,可以不必另开房间。拍时我还好替你导演。”王川道:“我已托人开了这里一百五十号。”小芙道:“一百五十号在三层楼,光线不足,不能拍照,你还是同那人合并在我们一起拍罢。老实对你说,现在市面上单人模特儿片子已不卖钱,非得三四个人大会串,拍在一起不行。”王川道:“很好,我们来合作罢。”当去一百五十号找到小倩,同往五层楼小芙房间里。只见小芙带来两人,一个老拍手,叫阿宝,右手多一个指头。一个黑苍苍面孔的叫老五,还是第一回拍,阿宝去招来的。先拍双人片子,小倩不加入。阿宝小芙手里抢了个香烟屁股狠命吸了几口,丢在痰盂里。一回儿,下衣像落蓬一般褪到脚踝骨上。众人觉得顿时眼前一亮,下衣脱掉,再把短衫袜子等,一件件脱得精光。老五还在解钮子,阿宝把她裤子一抽,也落到脚板上。老五面上一红,阿宝道:“这老规矩,美术学堂派,先脱裤子的,脱了裤子,一切都不害羞。便是你慢条厮理,旁人好不性急。”小芙道:“不必多讲,我们拍吧。第一张拍个"夜坐悄思"的样子,老五坐在椅上,阿宝站在傍边,两人装作想一件事情。”阿宝道:“有数有数。”照小芙所说的样子扮着。小芙道:“下面显豁一些,腿子不要夹紧。”阿宝说:“有数,你拍就是。”小芙拍了两张,再叫他们睡在半铜床上,拍一张"双凤齐飞。”坐在浴盆里,拍一张"双鸳戏水"。连拍了十多个样子,再叫小倩加入,拍三人片子。又拍了二三十张,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直拍到垂晚,房间里没有光线,才始住手。三位模特儿,已是娇汗盈躯,各去了个浴,才始分道扬镳而散。过得三四天,王川印出双美三美的片子不少,便在闸北西门两处地方,设立南北机关部,公然陈列出来,登报发售。报上说得天花乱坠,甚么"双美裸体照相册""三美模特儿照片",外加说明,甚么"并非图画描写,完全真身摄影。”"本公司觅到全球国色,大会串,拍成三美双美裸体照片,共有三十六套花样,套套新奇,一见销魂。”更有甚么"须眉毕现,玉体横陈"等字样,有人疑惑这"须"字别致,其实双美一颠一倒横陈着,自然须眉不分,有甚么诧异呢。自人从这广告披露以后,顿时又鼓动了一种潮流,买的人千方百计收罗,出卖的人天天增加,广告一天多一天,登登小报不够事,索性登起全国风行的大报来。,这消息传给地方官知道了,说那还了得,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差几件衣服而已。现在索性剥掉衣服,公然拍照出售,贻害青年,实匪浅鲜。当下会同警察官,出示严禁,不许公然出售。此后有一位某军长,初到上海,在某处开会,瞧见许多交际明星,个个袒胸露臂,体态轻盈,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左右道:“上海有一种不着裤子的女人叫甚么?”左右回说:“叫模特儿。”军长皱了皱眉头道:“伤风败俗,该当严禁。”这两句话,钻入当地警官耳中,如奉纶音,回到警局,重行出示严禁。又恐那批模商,阳奉阴违,当同侦缉长商量,教他严密访拿。侦缉长晓得奉上官命令,不便塞责,当真同全班侦探,四出搜查,一时破获模特儿机关不少,捉进模特老板很多。王川不幸,也在其内,判押三月。侦探立此巨功,警官各有赏赐。当下侦缉长把几箱模特儿照片送到堂上时,警官眯挤着眼睛,逐张察看,一时看得出神,对侦缉长说:“这模特儿,委实可观,莫怪哄动万人,不知外边可有什么新奇的吗或是两人或是三人合拍的,你们再去设法抄查,查到了来给我看个仔细。”侦缉长说声得令,走下堂来,对众弟兄说:“模特儿,模特儿,现在弄出事来了。堂上瞧得出神,嫌比一个人拍的不有趣,要我们再去抄查双人三人的给他看。外边模特儿机关,都抄尽了,教我们再到那里去查呢?”侦探中有一个工于心计的,叫阿毛道:“老哥,你放心,把这件事交托在我身上,莫说堂上要看双人三人,便是看十个念个在一起的也容易。”侦缉长笑逐颜开道:“那么专托你阿毛哥吧。你查到了,自己送给大人瞧,有赏赐,我们也不来拆你分儿。”阿毛道:“理会得。”当下走到城隍庙,只听一片叮叮......!叮叮......!的锣鼓声,又听得那江北口音喊着道:“一只铜子看十门嗳......看了一门又一门嗳......看到孙行者大闹天宫嗳......看到那个扬州女混堂嗳......还有那个大小姣娘好耍子嗳......”   说到这里,阿毛丢上一仙铜子去看,谁知里面早已变换花样。   阿毛看完十张,一无破绽,好生纳闷。心想江北人很坏,非偷看不行。又走过一处,听得又在那里喊着,阿毛轻轻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同一位老太太,看得绯红着脸走了。阿毛乜着一只眼睛,偷偷一瞧,里面果然一幅秘戏图,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虽是画的,画得维妙维肖,当下沿途喊了个岗警,便把那摆西洋镜的人拘住,抄出西洋镜里面,不少诲淫画片。阿毛把他立刻解进警局,一面将画片呈上警官。警官不敢怠慢,慌忙戴起老光眼镜来,仔细察看,啧啧叹赏道:“妙则妙矣,可惜呆板一进。”阿毛何等乖觉,连忙接嘴道:“大人在上,小的有个意见,供献大人。假使如此这般,便好捉几个活模特儿来,供大人一个个细赏。”警官惊喜欲狂,说我签手谕给你,你立刻去照办,办得好,重重有赏。阿毛拿了手谕,得意洋洋走下堂来。侦缉长和几位弟兄们,问阿毛模特儿案如何办法?阿毛说:“早已办妥。今儿堂上要看活模特儿了,我们大家好趁此机会,广广眼界。”众位弟兄说:“阿毛,你痴了,活模特哪里捉去?便是捉了来,解到堂上,也不过是个女子,哪里好剥掉她衣服,当堂供人玩赏呢?”阿毛笑道:“不但供我们玩赏,还要精赤条条,给全上海人玩赏。”众位弟兄说:“吹牛皮,你做了大总统,也办不到把个女子,精赤条条供众人玩赏。”阿毛道:“我自有手段,这条法律,便是我订的法律,你们不信时,看颜色吧。”众弟兄当他梦话,阿毛一人自去进行。   且说上海地方,有一种嫂嫂,军纪虽只二十来岁,可是没一个人不称他一声嫂嫂,便是稀小的小孩,垂老的老翁,也一例叫他嫂嫂。照伦理学讲起来,有了嫂嫂,便该有一个对待的哥哥,然而哥哥没一定,不论谁,只要是阳性,都有做哥哥的资格,只要嫂嫂承认罢了。但是今天做了哥哥,也许明天便退任。这种嫂嫂,上海很多很多,统名之曰白相人嫂嫂。嫂嫂的面庞,也很白嫩,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能摄人魂魄。然而细细瞧起来,水汪汪中实在带着一股杀气。嫂嫂的装束,衣是黑衣,裤是黑裤,袜是黑袜,鞋是黑鞋,加着本身的黑发,黑眉,黑眼,照烘云托月的古例推测起来,嫂嫂的脸蛋儿,自然要白了。嫂嫂嘴里镶着两个金牙,据说不是脱落了才去装的,是把好好的牙齿拔了,去装上金的。嫂嫂的手上共有六个金戒指,左手三个,右手三个,嫂嫂的踪迹,白天最多在四马路,升平楼,大马路,日升楼,打狗桥,上海楼,这几处地方,最容易看见她,这是嫂嫂的大概情形。我书里说的嫂嫂,是一个嫂嫂中的老资格。有一天晚上,嫂嫂在霞飞路初宁里十三号家里,正坐在电灯光下吸烟,走进个梢长大汉来,连声喊着道:“嫂嫂!嫂嫂!!嫂嫂!!!”嫂嫂只不答应,嘴里衔支大英牌香烟,头上积着烟灰有一寸多长,并不弹去。等了好一回慢吞吞答道:“你嫂嫂又没死掉,要你死鬼叫喜般叫。”那男子道"嫂嫂真死了,送丧的准定有一里多长。”嫂嫂跳起来道:“死鬼,你说什么?老娘臂膀上吊得起人,肚子上站得起人,老娘只用了你几个钱,你便想管我吗?吓!对便罢,不对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男子道:“唷唷,我又没得罪你嫂嫂,你欠的几个钱,又不问你讨,你要用五十一百,只管拿去。”嫂嫂欢喜道:“老娘这几天赌运不好,一口气输了三四百。”男子道:“洋钿钞票我多着,明天亲自送给你。只是我要问你,你身上的东西,让我瞧一个畅。”嫂嫂一笑道:“死鬼,你是个近视眼,休想。”等一回又道:“老娘今天放一个大人情,你拿本领来找罢。”那男子喜得笑起来道:“你大腿上刺着两条龙,我是知道的。胸脯口一只凤,我也知道的。难道小肚子上还有甚么好玩艺吗?我非得看个清楚不行。”嫂嫂道:“爽爽快快,要看便看,多说话不是生意经。”那男子听得这般说,便拉下电灯细看。一回儿说,原来这玩艺儿在夹缝子里,叫人粗看哪里看得出。又问嫂嫂道:“不知你刺了几年?”嫂嫂道:“三四个年头了。”又问有几个人一同刺着这东西?嫂嫂道:“小姊妹十个,我年纪最大,辈分最长,刺的花纹也最多。像前楼嫂嫂,楼下嫂嫂,就没有像我刺得多。”那男子道:“不知她们可在家里?”嫂嫂说:“在家里,你想看吗,那是办也办弗到。”男子道:“办不到,我就不看,请她们来喝杯酒吧,拿十块钱买去。”嫂嫂拿了十块钱去买来不少酒菜,当真请到前楼嫂嫂和楼下嫂嫂,一同畅饮,直到一深黄昏,大家喝得烂醉如泥,腻在一块儿,不能动弹。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望,已在警察局女看守所里。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一回儿,有人来提她们上堂。警官戴着玳瑁边眼镜,吩咐把三个女刺花党衣服完全剥掉,细细检验她们身上刺的龙凤鸳鸯。阿毛深知警官是个近视眼,怕他一时瞧不清楚夹缝子里的花纹,在旁细细指点道:“大人在这里!大人在这里!”警官微微点首。阿毛又道:“大人这活模特儿,委实不错。”警官看得津津有味,把玩了好一回,拍案怒叱道:“好无耻的贱妇,本官奉命严禁模特儿,你胆敢在模特儿上刺着模特儿,那个双料的罪名,还当了得。”一边说一边翻着违警罚法,只不见有双料的罚法,一回儿又拍案道:“本官只把法律以外的刑罚来处治你们。”当下吩咐把三个精赤条条游街示众。这消息传到外边,早已惊动了全上海市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马路上来观光。大家说,上海自从禁止了模特儿西洋镜以来,这玩艺儿好久没见了,我们没有模特儿西洋镜看,还是来看看这游街示众的活模特儿吧。顿时万人空巷,把三个嫂嫂,看个畅快。这当儿本书里面的马空冀、褚箜篌,也在路上观光。看了一回,空冀问箜篌道:“这个罚法,不知依照新刑律第几条?”箜篌摇头道:“我做了律师,还没有读过这条法律咧。”空冀道:“大概这部法律,是警官的袖珍秘本,所以连你大律师也不知。我代表全上海市民,谢谢那位警官,这么把真身活模特儿公诸同好,也算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箜篌笑了笑,同空冀走到租界上事务所里。空冀道:“停回晚上,我请你吃夜饭,定下地方,再写请客票你,请你同如夫人一齐来。我并没第三个客。”   箜篌道:“理会得。”空冀回到局里,见尤璧如留下条子,说回里一星期。衣云又不知那里去了。局中只留几位办事员和帐房,当下整理一回局务,等天一晚,便到新利查。西崽迎进十号房间,空冀写了张请客票,具名只写一个"知"字,送到新马路延庆里箜篌小公馆。不一回,箜篌同如夫人来了,各人写张菜单发下。空冀问可要叫局?箜篌道:“免了吧。”正说时,走进一男一女来,把三人吓了一跳。这一男一女,并非别人,便是空冀日夕思慕的坠欢五娘,男的当然是汪雪三。箜篌招呼着道:“雪三兄,你怎知我在这里?”雪三道:“我们到你公馆,见请客条子,晓得地点,因为有件要公,特来找你谈谈。”说着又招呼空冀,只叫声杨先生,多日不见。空冀见五娘跟在后面,趁此机会,竭力邀雪三坐下。雪三推让了一回,才允入座。又为五娘介绍道:“这位杨先生见见。”五娘对空冀一瞟,低下头盈盈不语。雪三又道:“这位小妾,一些不懂礼数,今天叨扰你了。”空冀道:“这算什么话,我们都是一见如故的,不必客套。”这时箜篌夫妇默然旁观。空冀又请雪三点了菜,唤西崽斟上酒来。雪三当和箜篌娓娓谈正事。空冀不时偷瞧五娘,见她面泛桃红,露出万种羞惭的样子。空冀有意引逗着她,斟上一杯葡萄汁,叫一声汪夫人请用酒。五娘伸手招了招,瞧她一只玉手,好像在那里索索发抖。空冀心中,也像万箭穿心一般,悲酸欲涕,只觉有万言千语,相对不能道只句。此种境界,直能使身当其境的人,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只索呆呆地装着痴子。一回儿,雪三和箜篌正事谈完,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空冀无心问起褚夫人,几时往杭州,褚夫人说,我刚才杭州来,杭州西湖上出了一件新闻。空冀问:“甚么新闻呀?”褚夫人道:“奇怪奇怪,几千年的雷峰塔无端坍倒了。”空冀心里一怔,五娘心中也是一跳。褚夫人又道:“雷峰塔一倒,白娘娘好活动了。”空冀和着调道:“白娘娘好活动,可惜许仙官已气死了。”褚夫人笑了一笑。这时五娘低头不语,好像盈盈欲涕。亏得门外走过两个妓女,便是空冀常叫的爱琴,当问一声马大少,耐要转吗?空冀连忙说:“不转不转。”望望雪三面上,已觉有些惊异。箜篌凑趣道:“转转何妨。”那时爱琴、老三、老七已走进房间,坐在空冀一旁。空冀怕她再叫马大少,只觉惊魂不定,仍旧嚷着不转不转。老三含嗔薄怒道:“不转也要你转了。”说话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坐上弄娇声不转,夜来携手梦同游。   不知走进个甚么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   话说走进十号菜间那人,是替爱琴拉胡索的乌师,当下老七唱罢一折青衣,留坐片刻,飘然自去。座中五娘目不傍视,垂首至臆。箜篌只管和雪三高谈阔论,滔滔不息。直到喝过咖啡,雪三站起身来拱拱手要走,不识相的西崽,捧上一张菜单,一张签字单,恭恭敬敬,授给空冀,叫声:“马先生,请你签签字。”空冀接在手中呆着。西崽又饱蘸一支笔,送上空冀。空冀偷觑雪三,见雪三正在穿马褂,忙写上数目,填上姓名。西崽接在手里,却不即走,向外边搁在桌上,替雪三穿马褂。雪三回头见桌上签字单子,赫然马空冀三字,怔了半晌。那时空冀已知真相败露,只索讪讪不响。雪三也不深究,同五娘致谢而去。箜篌笑道:“可是说谎话,没有不穿绷日子。好笑你们两下里一个瞒着真姓名,一个谎说认得马空冀,今天完全穿绷,各人肚里惭愧不惭愧?”   空冀摇头叹息道:“穿绷随他穿绷,只是久别重缝的所欢,今天相对默然,未免令人心痒难搔,愁和恨咽。”箜篌道:“你自不旷达,拈花惹草,本来不能当真,只好以过眼云烟视之,倘拘拘于得失,委实自寻烦恼。”空冀很以为是,毅然决然道:“听你的话,抛开心事,从今以后,不再思念五娘了。”说罢各自回去。第二日早上空冀在家里接到邮局发来一份讣闻,打开一看,晓得北京李蕴斋作古,追念旧游,汪然雪涕。饭后到局里,又得一耗,说玉吾的父亲死了,玉吾星夜奔丧回籍。衣云也正在叹息,对空冀说:“玉吾父亲,里人大家唤他福爷,好算一乡之雄,而今已矣,怕玉吾不能再来海上,我们又有离群之叹。”空冀凄然不欢,又问璧如回里,有何要干?衣云说:“璧如来沪多时,伉丽久疏,此番回去度中秋,大概不多耽搁,日内便来。”空冀道:“我们几位至友,组织这个出版机关,虽则年有盈余,然而心血亏耗不少,我年来觉得精神不继,晚上心中怔忡不宁,入睡时每一思索,便终宵不得合眼,据医生说,神经衰弱,非屏绝百务,悉心调养不可。我想置身于繁华市场,无从调养起,抵当等璧如来沪,将一切局务,交托你和璧如,出空身子,往西湖小住半年。”   衣云道:“我只能从傍参赞,璧如怕也不肯独当一面。你这计划,难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