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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春阴寒食夜,何来巷尾屐声喧。
不知一片屐声从何而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柳一佛正和西山和尚谈话,忽听窗外一片屐声,很觉纳罕。正想看个明白,跑进一位粉装玉琢的日本妇人来。西山和尚引着向一佛、衣云各一鞠躬,吩咐叫声柳先生、沈先生。那日本妇人,樱唇颤了两颤,西山和尚又道:“这位日本小妾,名叫柳枝,还是前年跟我到中国来,她对于中国语言文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诗能画,聪明绝顶。”一佛道:“也是老哥的艳福,名士美人,相得益彰。”西山和尚笑了一笑,柳枝也便退出会客室去。一佛道:“我此来有些小事奉商,要请老哥趁此机会,做一番事业。”西山和尚道:“我已出了家,再不想做甚么事业,不知你所说的,有甚么机会,何妨说我听听。”一佛喝一口茶,慢慢说道:“机会来得正好。说来话长,上海社会,往往有忽起忽落的一种潮流,潮流所至,足以风靡一时,我们只消迎合潮流,无往不利,发财可以计日而待。”西山和尚心中一动道:“新近起了甚么潮流呀?”一佛微微笑道:“新近起了一种信交潮流。”西山和尚道:“甚么叫做信交潮流呀?”一佛道:“信者信托公司,交者交易所,两种事业,性质相差不多,比较上,交易所发财来得更快。上海本来没有这个名称,都是近来许多投机家新发明的。”西山和尚道:“那交易所不是牛卖办新近开的那玩意儿吗?”
一佛道:“不错,牛卖办好算得上海第一个倡办人。他倡办那交易所,也是仿效日本取引所法子。自从牛卖办倡办之后,追踪而起的,已有了一家宵市交易所。那宵市交易所,营业时间在黄昏时候,更加来得特别。上海地方,办桩新事业,只消法子想得特别,总能够引起人注意。所以那宵市交易所,蒸蒸直上,听说倡办人汪初益先生,一月工夫,已多了好几万。”西山和尚道:“我只闻其名,不懂其实,请你把交易所内容,说我听听,不知怎样一个交易法子?”
一佛道:“内容很简单。大略分一种物品交易,一种证券交易。物品无非棉纱、面粉之类。证券无非公债票、股票之类。交易分期货、现货两种。在交易所本身,不做交易,完全由经纪人代客卖买。交易所坐收佣金,差不多是个中间人,物品证券,随市价涨落。顾客买进卖出,此赢彼亏,又像赌博一般。交易所仿佛一个抽头的囊家。一天工夫,只消成交得多,佣金收入,也来得丰富。这行生意,着实有利可图。”西山和尚道:“开办一处交易所,不知要多少资本?怎样一个组织法?”一佛道:“资本非一百二百万不行,组织法却很简单。”
西山和尚吓了一跳道:“怎要许多资本?”一佛道:“资本多,信用足,营业来得兴旺。”西山和尚道:“一二百万资本的生意,便不是我们寒士做得成了。”
一佛笑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项生意,人人好做,原来钱出百家,不用你一人拿出,我讲你听,你便明白了。那交易所的命脉,尤在本所股票上。这本所股票的低昂,全在公司名望和信用上。信用好的公司,股票逐渐飞涨上去,往往十元五元一股票面,值到五十六十不等,而且只等市场开幕,股票便好在市上卖出买进。因此一来交易所招股,便易如反掌。”
西山和尚问道:“不知招股怎样招法?”一佛道:“那是再便当没有,只消约十多位有面子的,每人先拿出一二百元筹备费,租块地方,立个筹备处先行举出筹备主任副主任,以及各科办事员,登几天广告,说某某交易所,已在筹备,预定资本几百万元,由发起人全数认足,准向农商部或英法公堂注册立案,不日开幕,下面具名,非要几个有名人物不可。”西山和尚问道:“十几位发起人,认足一二百万股款,那是不轻容易的事呀。”一佛笑道:“哪有这回事,广告上的话,说说罢了,一起认足这句话,简直骗骗人,不过把十万股或二十万股股票,分派给各发起人,由各发起人去募集就是。”西山和尚道:“募集这许多股份,也不容易咧。”一佛道:“老哥还没有懂得其中三昧,发起人非但不必费心去募集,还好把空白股票卖钱咧。因为十几位发起人,事前把十万念万股票,捏着不放出来,外人料到开幕,股票便要飞涨,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大家情情愿愿,化了十块五块钱一股权利,向发起人购取,买了来向银行解款。等到公司开幕,他们便善价而沽,这不是稳赚钱吗!他们一辈子投机家,买交易所股票,简实当跑马香槟票一样,在那里鼓着勇气买进。发起人那里还要费得心机去招股呢。所以我说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的发财机会来了。”西山和尚听得,笑逐颜开道:“那么我们读书人,难道也有加入的分儿么?”一佛笑道:“你老大哥,名满天下,不比寻常酸溜溜的读书人,你加入在内,他人正求之不得。况且你外边交情很广,甚么名士政客、伟人军阀,认得的也不在少数。你只消再去拉几位来装装幌子,一登报,空白股票立刻可以换现洋。”西山和尚笑着道:“照你说法,虚名好当招牌,那么我这块名士招牌,也不惜借人挂一挂,安安稳稳收些租税便是。”一佛道:“你答应了我,我明天请你吃饭,约一批朋友和你相见,他们正在那里发起一所大规模的交易所,你加入其中,好做个主任。”西山和尚道:“主任不主任,我不在乎此。用我康西山三个字,只消出我相当代价便是。”一佛道:“借重之处,自当报效。”西山和尚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哥说,我半世好名,到现在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不得不换个名字下面的利字玩玩,可能失诸东隅,收诸桑榆。”一佛笑道:“这回包你名利双收,只是更要请你介绍几位朋侪,一同加入,易于号召。”西山和尚忖了忖道:“容我明日替你四处拉拢,只消有利可图,人之欲望,谁不如我,包你一招便到。”一佛道:“那么费心一切,明日再会罢。”说着站起身来,同衣云告辞而出。西山和尚送上汽车,作揖而别。一佛、衣云在车厢里讲谈,衣云问一佛,怎么西山和尚这般孜孜为利,一佛道:“莫怪他,他的确是位好好先生,只图了虚名,把数万家私都化在这个名字上,现在感受到经济上困迫,不得不孜孜为利。他那座住宅,从前已卖掉,亏得一位斜眼总理,替他赎回,今儿听说又押在牛卖办那里了。这也是读书人不曾理财缘故。”衣云又道:“他那位夫人华石瑛女士呢?”一佛道:“大概总在家里,近来听说常年卧病,不大下楼。”衣云道:“外间传说石瑛女士手钞的经卷,不是石瑛亲笔,其中另有人捉刀,未知确不确?”一佛笑了笑,只不回答。一回儿,汽车已到大庆里弄口,两人下车,走进一百念号,上得楼来,一佛吩咐仆人,开销了车资,同衣云说说谈谈,天色已晚,衣云也就别了一佛,回到定一里。一宵无话,第二日午上,衣云和空冀谈起交易所事,把一佛所说的话,转述一遍。空冀批驳道:“天下总没有这种取巧办法,一张空白股票,好换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痴呆汉,凭你交易所营业蒸蒸日上,空白股票,哪里好当得钞票用呢?这一派话,怕一佛骗骗西山和尚罢了。”衣云道:“一佛丈,年高望重,哪会说谎话,你不相信,外边去打听打听,便知底细。”
空冀只不肯信,摇头冷笑。晚上衣云正想回去,接到一佛请客票,席设一枝香番菜馆,票角上注明,如有友朋,不妨同来。衣云当同空冀径到一枝香,只见宾朋满座,一桌子围坐下二十多人。一佛坐了主席,首座西山和尚,还有一位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的,年纪四十多岁,大家唤他向大人,空冀认得是从前当过农商部次长的向炳耀。其次还有一位钮铁汉,也是革命伟人。一佛约略介绍过,其中大半一佛的朋友。空冀又认识一位诸悟禅,一位余寄庵,都在西施公司办事。悟禅和空冀坐在一并,空冀问他,交易所究竟什么一种营业?悟禅道:“是一种投机新事业。办交易所,差不多开一回赌,捞一笔头钱。”空冀道:“那倒不干禁例么?”悟祥笑道:“非但不干禁例,还得向农商部注册咧。”
那时一佛向西山和尚等,磋商筹备事宜,斟酌了一回,约定日子,再开筹备处成立大会。各人兴高采烈,无不赞成。吃罢大菜,分别四散。空冀又向一佛诘问细底,一佛照前说了一番。空冀总觉疑信参半。一佛送了客,又同衣云、空冀坐汽车到云霞路南园,听太荒和尚讲经。到得南园,只见讲经和尚,并不是太荒,另外一个广东和尚,一口南蛮舌之音,真像鸟巢禅师教孙悟空多心经一般,使人一懂也不懂。听了半天,不知说甚么话。一佛认得座中一位广东人,会说上海话,那人不惮烦劳,一句句翻给一佛听。一佛半懂不懂,只听那人讲。空冀、衣云再不能耐,辞了一佛,先出南园。空冀摇头道:“听这般叽哩咕经真要头昏脑闷。此刻时光还早,我同你去找个朋友罢。”衣云道:“你去找谁呀?”空冀笑了笑道:“找个北京来的女朋友。”衣云道:“怎么你有起北方女朋友来呢?”空冀道:“此人大大有名,她半世历史,好做一部长篇小说,我和她认识了好多年,还是当初北京李蕴斋同她到上海来时,认识的,她现住一苹香四十三号,昨天晚上约我在新利查吃过一次大菜,我约她今晚去望她,你不妨同去。”衣云道:“我和她面不相识,未便贸然到旅馆见她。”空冀道:“她生性磊落,绝无男女界限,走来都是友朋,你去,她很欢迎,包你一见如故。”衣云道:“究竟是谁呀?”空冀道:“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爱心。”衣云道:“哦,秦爱心不是广东人,和费议员大打官司的吗?”空冀道:“不错,她现在北京算得一位英雄,所有交识,无非几位阔官僚,大伟人,此来海上刺探某方消息,行踪诡秘。”衣云道:“那么我去不要紧么?”空冀道:“我们和政界军界不接近,她很欢迎去谈谈。”当下两人边说边走,见有电车来,跳上电车,直达西新桥下车,步行到一苹香。上得楼来,一问西崽,四十三号秦女士正应酬回来。空冀直闯进去,只见有两位梢长大汉,陪她坐在床沿上谈天。见空冀走进,两人让过一傍。爱心笑迎着,和空冀拉拉手问那儿来,夜饭用过没有,说的一口京话。空冀给衣云介绍过,爱心也拉拉衣云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一看,秦爱心三个大字外,下面一村广东香山,上面某某矿务局协理,大总统顾问,某某大学教授,职衔可也不少。衣云道:“久慕之至,不知女士北京公馆在哪里?爱心道:“敝寓在香炉营。”空冀笑道:“你们别客气,我刚随一位朋友去听讲经,听得头昏脑胀,特地来找女士谈谈。”爱心忽的发嗔道:“老马,你别唤我女士,只叫我一村。我最恨这女士两个字,民国以来,社会上只多了些女士,猫也女士,狗也女士,将来定要弄得窑姐儿都叫女士,甚么老三女士,阿囡女士咧。”说得空冀、衣云都笑了起来。
那时旁边两位梢长大汉,走出房去。爱心叫他们逛逛便回,别走远地方去。两人答应一声,把门带上。爱心又道:“空冀,我想在租界上办张报纸,和北京一批恶军阀,奋斗一回,让他们晓得我秦爱心的利害。”空冀道:“你办报,我一定帮忙,不知你和那一批军阀反对。”爱心摇头道:“军阀都没有好东西,便是一批自命为大政治家的,高踞上位,没一个在我眼里,我生平崇拜的人,早已死掉,那人一死,中国再也不会太平,因为像那人一般的本领,中国没有。”空冀道:“你说的那人,不是指老袁吗?”爱心道:“当然是他,老袁一死,中国政治舞台上,就像走了个唱大轴子的角儿,只剩些跑龙套跳打,再没有好戏听。”空冀道:“只是我们小百姓,只图眼前太平,管他娘不得。”爱心微微叹口气,默然半晌,问空冀道:“你们局里,新近出些甚么书?有没有批评国政的书出版?”空冀道:“我们局里专讲金钱主义,绝口不谈政治,所有出版品,无非小说杂志,供人消闲的。”爱心道:“小说我就没有工夫披览,可有甚么移译西洋的,新主义新问题书,送几本我研究研究。”空冀忖了忖,卟哧一笑道:“我有一册日本原文新问题书,你见了包要说荒唐。”爱心道:“不知讲甚么问题?”空冀说:“讲性欲问题。”爱心道:“哦,那一些儿不荒唐。这性欲问题,近来不但日本人群起研究,就是北京地方几处大学校里,也在研究。
大概我们中国,因为一向不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把男女性交,当件神秘生活。在道学家眼里,又当他无耻的勾当。其实圣人早已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得人人有性欲的本能,人人该当发挥性欲,便人人应知性生活的真义。”空冀道:“可是这册书上,说得淋漓尽致,简直把男女性交当件工作,工作的当儿,怎样准备,怎样姿势,怎样动作,条举缕晰,说得明白如画,那真透彻极了。”爱心道:“研究问题的书,该当分晰得明白详细,好使人澈底研究,了解真义,否则吞吐其词,模糊影响,不成其为研究问题的专书。其实我以为拆穿男女性交是件工作,那么研究工作,堂堂皇皇,有甚么惭愧呢!可笑有人当发挥性欲,为传宗接代,那真欺人之谈。要知发挥性欲是一件事,生男育女是一件事,两者各不相涉。发挥性欲是本身问题,决不为生男育女。譬如吃饭,为肚子饿,决非为拉矢。你问他为甚么要吃饭,他一定说为肚子饿,决不说为拉矢。换句话说,吃饭时,决转不到拉矢念头,亦犹性交时,决转不到生男育女念头,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哪里谈得到性交为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呢,这不是欺人之谈么!”空冀道:“尊论极是。”爱心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有素,你不信,我给个东西你瞧瞧。”说着,在一只手提箱里,捧出一叠照片来。空冀和衣云,接了五六帧一瞧,都是性交的各种方式,可称尽态极妍,穷极变化,而且并不是图画描写,的确真身摄影。爱心道:“这两位是我朋友,王君伉俪,他们对于性欲问题,好算深得三昧。”空冀、衣云呆了半晌,笑道:“天下真有这样现身说法,以身作则的人,佩服佩服。”衣云又见那照相边上落着款,写的"爱心政卿伟涛同观",指给空冀看,空冀问爱心道:“不知道两位是谁?”爱心愣了愣道:“是小妾。”又道:“同伴。”空冀道:“这名字好像是男子,怎么说小妾呀?”爱心笑道:“足下未免少见多怪。难道只许男子纳宠,不许女子娶妾吗?”空冀才始明白,涎着脸道:“原来是你两位爱宠。”爱心神色自若,当把一叠照片包好,仍塞在手提箱里,大发议论道:“中国五千年相沿的弱点,便在重男轻女上,只有多妻主义,不闻多夫主义。女子只作男子的玩物,一任男子蹂躏,一任男子摧残。我现在抱定宗旨,要替二万万女同胞复仇雪耻,所以立志不嫁人,只娶男妾,我已娶了好几位男妾,在广东有广东男妾,到北京有北京男妾,来上海有上海男妾。刚才两位,便是来伴我的。我娶男妾,选择很严,不是马虎的,要把他统统试验到,生理、心理、性欲,统有特长之处,才够得上做我男妾。当试验时,也像考验巡捕一样,全身都用软尺量过,及格很不容易。”空冀笑道:“那要算你玉尺量才,苦心孤诣了。”爱心嫣然微笑,衣云也忍不住笑了一阵。空冀再要讲时,爱心两位男妾,推门进来,面有愠色。衣云拉拉空冀袖角道:“辰光不早,我们走罢。”空冀又把两位男妾,打量一回,辞别爱心,走下楼来。
衣云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像这位女士,好说不知人世有羞耻事。”空冀道:“这就叫英雌,怕羞便不成其为英雌。我只可怜那被蹂躏的两位男子,昂藏七尺,甘为妾媵,可怜可叹。”衣云道:“只不知她怎会成名英雌?”空冀道:“说也话长。她当初从广东到北京,身边带了几千块钱,在轮船上碰到一位姓柳的官僚,也到北京去谋差使,当时便在船上发生了关系。那姓柳的,还借了她五千块钱,约定一得差使,带她到任,当她夫人。那知数月以后,姓柳的得了差使,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好几次到衙门请见,姓柳的只不见她。后来她在路上候着了那姓柳的,一把胸脯,给她拖到警察署,告他诱奸骗财。姓柳的只不承认,她一口咬定姓柳的在轮船上发生关系,骗去五千块钱,不信,腿上有七粒黑痣,堂上一验不错,判姓柳的赔偿秦爱心一笔损失,秦爱心官司赢了,还得到一笔很大的损失费,顿时活动起来,在北京地方结交一辈子伟人政客,居然成名为英雌之一。”衣云道:“原来也是时势造英雌。”空冀又道:“今年云南起义纪念日,北训民党在先农坛追悼蔡松坡,那知会场里无端哭倒了秦爱心,哭得踊嚎啕,比小寡妇上坟还要苦,观众大家疑惑是小凤仙,一看秦爱心,笑作一团,你想可笑不可笑。”衣云道:“这一哭也是爱国女儿的广告性质。”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大马路,各自分道回去安宿。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半月,一佛等组织的交易所,开成立大会,一佛请衣云、空冀加入发起人之列,空冀迟疑不定。一佛道:“发起人只消垫出二百元筹备费,将来市场开幕,照数发回,所得权利不薄,每人照派有一千股股份。”空冀道:“不知每股若干?”一佛道:“每股票面拾元,先缴五元。”空冀道:“如此要先缴五千元,好做发起人,我那里有此巨款。”一佛道:“你好把空白股票,让去半数的呀。”空冀笑笑道:“空白股票,哪里有人要呢?”一佛笑了笑道:“我那会给当你上,你不愿意时,只挂个空名,筹备费我替你垫出,将来股票权利对分,你干湿不犯,好不好?”空冀只不愿加入,一佛道:“那么我不苦劝你,将来别懊悔。”衣云见空冀不加入,也回绝了一佛。又过一个月,报纸上登着"合群交易所"的广告,向炳耀的理事长,西山和尚、钮铁汉、诸悟禅、余寄庵、柳一佛等,都属理事,股份二百万元先收一百万元,已向英领事公馆注册,市场便在大马路中心点,不日开幕。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市面上居然哄动了不少投机家,大家想买合群股票,无从买起。原来那批发起人,各人分得一千多股股票,同心一致,不流通到市面上,使求的人无从买起,价格随时提高,只听价格,不见货品,把许多投机家,急得到处钻营,逢人设法,居然空白股单,每股值到十元十二元,只有人要收买,不见有人出让。这消息传到空冀、衣云耳中,果然后悔不迭。空冀还不深信,去问一位投机家闵大块头,那闵大块头,浦东人,在上海专营股票生意,对于各种股票市价,消息非常灵通,当下见了空冀,便道:“老哥老哥,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老哥可能通融,让我十股合群交易所股票,价目随你说,决不计较。”空冀对他笑笑道:“我哪里有合群股票呢?我又不是合群交易所的发起人。”闵大块头诧异道:“咦,前天一枝香开发起会,你不是也到的么?怎说不是发起人?老哥你不用瞒我,看交情上让我十股吧。”空冀道:“实不相瞒,当时在场,后来退出的。”闵大块头啧啧道:“戆大,可惜,大概财神菩萨不在家里,你怎么一点世情不懂的呀。人家千方百计削尖了头钻不进,你贸然肯退出团体,难道怕财多为患吗?老实告诉你,市面上合群股票十五元一股飞飞燥,二十元就在眼前,否则你一个发起人权利,至少一千股,实实足足两万块钱的机会错过了。”
空冀听说呆了呆,又往别处探听,也这般说,懊丧着走回局里,告知衣云。衣云也深叹坐失机会。
又过几天,柳一佛又在菜根香请空冀、衣云吃饭,席上笑道:“二位相信我的话吗?”空冀没精打采道:“也是我们没财缘,当初不信老人家的苦劝。”
一佛道:“今儿你们大概很肉麻,我分得股份很多,卖掉五百股,缴掉五百股,尚多四百股,你们喜欢玩玩,送你们就是。”空冀道:“现在股票便是银子,你送我,那是不敢当的,不知你卖价多少?”一佛道:“我五百股大约卖到八千元,缴款五千元,余多三千元,捐掉二千元善举,一千元正好,两个月用帐。铜钿银子,身外之物,有便用用,没便不用,我向来脾气这样,你们不必客气,明天我托人送你们各人二百股,留着缴了款,等市场开幕,说不定每股值五六十元。”空冀深知一佛向来慷慨,便道:“那真破费你了。”第二日,果然收到一佛送来四张缴股证,每张一百股。空冀弄不清楚,什么叫做缴股证,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这缴股证,便是往银行钱庄,缴股款的凭据。缴了股款,换银行钱庄的收据,将来把收据向交易所掉换正式股票。现在市面上值钱的,便是这种缴股证。老哥你不是发起人,何来许多缴股证,前言不是欺我么?”空冀把一佛相送的话说一遍,闵大块头哪里肯相信,硬要买二百股。
空冀情不可却,让他一百股,闵大块头照市价给空冀二千块钱,空冀到化孚银行缴了一百股,还留着一千块钱。又替衣云缴一百股,回到局里,向衣云说知,把一百股收据和一百股缴股证,交给衣云。衣云正设法续缴一百股股款,消息给家里舅父陈献斋知道,向衣云取了去,从此空冀、衣云,各留着一百股合群交易所股票。闵大块头又时常来向空冀、衣云说法购买,两人只不肯出让。直到半个月后,合群交易所将次开幕,股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市价骤跌,已缴的收据,每股跌到二十元。空冀、衣云恐慌着,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现在交易所市面不对,筹备的多了,不久将有大批发现,股票怕一钱不值,你们手里的合群股,还是趁市场未开幕,卖掉的好。空冀、衣云信以为真,便托闵大块头出售。闵大块头说,现在不比从前,飞抢飞夺,要问起来再说,我明天给回音你。空冀、衣云回到局里,隔了一天,闵大块头便把四千块钱来买了二百股去。衣云、空冀两人欢喜不尽,差不多一佛相送四千块钱,买了许多一佛喜吃的糖果之类,去送一佛。一佛问起股票事,空冀只说售去一半,一半留着。
过了几天,合群交易所开幕,大马路市场里面,人头挤挤,平添了几百投机家,在里面呼幺喝六。空冀和衣云塞进里面观光,只见轧满一室子经纪人和投机家,台上站着六七位场务所员,拍板的拍板,喝价的喝价,只听一片清脆口音,五钱买进!六钱卖出!只等下面经纪说六钱买进,台上看清的,便把他们买进卖出人,两手拉在一块,握着便算成交。台上拍版的立刻拍一下版,顿时人声寂静,只有记帐的所员,问明各人交易数目,登载入册,两旁牌子上写着六厘公债岁月期收盘若干,拍罢公债,再拍别家交易所股票,结末拍本所股,顿时人如潮涌,各经纪人伸长着手,只说六角买进!八角买进!绝不问有喊卖出的声浪,即有成交,不过十股念股。卖出的人一少,价格随时喊高上去。说也奇怪,越涨越有人买,越没有人肯卖出。顿时从二十四元六角开盘飞涨到三十七元八角收盘,买的人只管要买,绝少卖出的人。当把站在旁边几位理事,快活得呆了。空冀、衣云眼见这般风头,大家跌足懊丧,说怎样我们又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呢?”又过两天,空冀再往参观,已涨到四十元二角,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局里,对衣云说知,大家跳脚。衣云道:“否则我们二百股好卖八千多,不是加倍吗?”空冀道:“算不得,都害在闵大块头手里,我们找闵大块头去。”见了闵大块头,闵大块头笑道:“这都是各人碰额角头,一钱不值,也进在内,你老哥额角头不在家里,也别去懊恼他吧。假使做个发起人,一股不卖掉,到现在不是有四五万进款吗。这盘帐那里算得一算,你老哥外边交友很广,何妨趁此潮流,发起组织一个交易所呢。”这句话顿时把空冀、衣云提醒了,心想柳一佛都是好好先生,组织合群,不费吹灰之力,难道我马空冀没有他们这些手面么?一不做,二不休,这好机会再不放他错过了。打定主义,和闵大块头细谈,托他介绍几位发起人。闵在块头笑道:“发起人要多少,只缺头儿脑儿,你老哥拉到一二位有面子的甚么上海绅士、巨商,或者北京有甚么末路伟人、无聊政客、失权军阀,落魄名士,来装装幌子,万事好办。上海人只卖个野人头,你快去设法。”空冀听得,心里热辣辣地,顿时当件事办,同衣云两人,奔走各处,在大观楼茶馆,包定一间房间,天天请客。不到一星期,居然开发起会,到会的有闵大块头、柳一佛、西山和尚,闵大块头拉了他的亲戚叶一士、诸子潇来。叶一士又拉了个包人杰来。这几位算得中坚份子,出色人才。一士是个博士,留学过日本五年,德国七年,现在三十多岁,回国不满一年,办事勇气百倍。人杰也是一位青年学者,办事精明干练。当下空冀又请西山和尚介绍钮铁汉加入。西山和尚道:“铁汉一定肯加入,只是还少个领袖人物,不足以号召群众。”空冀道:“你大和尚布袋里,不少古懂,还须请你设法。”西山和尚想了想道:“请他来吧,他来到,万切无愁。”空冀问:“谁呀?”西山和尚道:“便是将军汪玉铭。”空冀道:“不是留守过南京的汪上将么?”西山和尚道:“不错。”空冀喜溢眉宇道:“欢迎欢迎,不知请得到他否?”西山和尚道:“我有一位至交,孙清岚先生,在汪将军幕府当秘书,托他去请一请便到。”空冀道:“那么请你赶紧打电报去。”西山和尚起好电稿,一壁差人去打,一壁议定筹备事宜,约期再开筹备会。过了三天,汪将军回电已到,又派孙清岚到沪,常川驻办。空冀喜出望外,当下同衣云、闵大块头等,分头进行,组织筹备处,,定期开成立大会。
开会那天,孙清岚已到。清岚又介绍一位将军罗忠荩,无锡人,从前当过师长,赫赫有名。空冀笑道:“人材济济,那有不发达之理。当时议定推汪将军筹备主任,西山和尚副主任,孙清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包人杰、柳一佛、马空冀、沈衣云、诸子潇、闵大块头等八人筹备员,定名南方交易所,股额一百万元,向法领事署注册。议定之后,一面登报,一面筹备各种印刷品缴股证,开办所员养成所。半个月里各人忙作一团。说也奇怪,只登了三天广告,消息传到外边,早已哄动一时。海上一般投机家大家说南方交易所,是北京一批倩人军阀开办的,再靠得住没有,我们非得想法,买些股票不行。一人想买,人人想买,无端把南方股票价格提高,涨到每股权利二十元。空冀、衣云等,每人分派到一千五百股。空冀鉴于前车之失,一股不肯出让,凑足现款缴付。衣云没钱,押在舅父正义钱庄里。从此每天在筹备处办事,把书局钱庄职务辞掉,心中忖着,留下一千五百股股票,只消每天清晨问问市价,涨一块钱便有一千五百元进款,涨两块钱三千元进款,发财可计日而等。又想到现在市价,每股已值二十元,已有三万块钱,将来涨到五六十元,十万银子,安坐而享,心中好不欢喜。
又过十来天,已交十一月,海上络绎开办的交易所正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一张新闻纸上,半张登着交易所筹备处的广告。各马路各弄堂,平添了许多交易所筹备处的招牌。各菜馆每天聚着一大堆客人,无非开交易所发起会,大律师平添了一笔法律顾问生意经,房价顿时涨起两三倍。除证券交易所以外,各业都发起办交易所,丝业、金业、糖业、茶业以外,甚至有甚么肥皂交易所,纸烟交易所,麻袋交易所,酒酱交易所,说不尽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总而言之,上海这次狂潮,空前未有,各业都被牵动,金融界尤其恐慌。这样狂闹了一两个月,已开幕的合群华洋,风潮陡起,先后倒闭,毛病便出在公司本身做营业。几位理事,做空头做多头,把价格有意抬高,或有意抑低,弄成个不可收拾之象。结果理事逃走的逃走,吃官司的吃官司,交易所名誉从此扫地。那时候马空冀等办的南方交易所,也就办得不上不落,要想和汪初益办的宵市交易所合并,可是没有并成功,只请初益加入南方为副理事长,随时和初益斟酌损益。初益对于这次巨大风潮,也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心里麻乱,态度依然镇静。对于风潮之来,谈笑自若,绝不惊慌。那时候已到十二月月半,初益每天在大雅楼定两席十六元菜,作消寒会,凡属至好,每晚到大雅楼宴集。南方交易所内西山和尚,叶一士,马空冀,沈衣云等,也无日不到,跟着初益,征歌选色,逍遥快乐。西山和尚儒生胆子,眼见外面绝大风潮,银行钱庄,倒的倒,闭的闭,交易所更弄得一团糟,心中那里还快乐得出,未免在席上愁眉不展。初益笑他道:“老和尚,我劝你抛开心事,愁闷也是没用。一个人能够在无可奈何时,寻得出快乐,才算真本领。像你这样子终日愁眉不展,脑筋一日迟钝一日,反要变成个呆头呆脑的呆子,快不要这般,寻寻快乐吧。”
西山和尚听初益这们说,心境放宽了些。初益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谈吐风生,常叫一位倌人唤雪鸿,弹琵琶唱开篇,音调清越可听,唱一支大观园,最得神。更有一位林玉云,唱大面,声调洪亮,响遏行云。又一位镜花楼,是老林黛玉代表,徐娘风韵,婀娜有致,最得初益眷爱,初益唤她道:“老七,听说你想到北京,确不确?”老七道:“九少,是想去呀,不知去得去弗得。北京有饭缘呒饭缘,奴正想和九少商量商量呀。耐九少北京地方要好朋友多来西,写几封信去,荐成荐成我生意哉。”初益对她微笑点头道:“老七,你可晓得北京做生意不比上海。北京要讲签字工夫好歹,第一要照子亮,看清了客人,裤带不好太紧,脾气不好太大。”老七媚眼一瞟道:“九少总欢喜寻我开心。”
初益道:“规规矩矩,谁和你寻开心。你到北京弗依我话,生意总也做不大。我这几句话,是你的金科玉律,你去过回来才相信我。”老七道:“九少话是弗错,只怕我到北京弄不来,坍台转来,阿要难为情。”初益道:“老七签字工夫还弗推扳,架子忒辣一点。”老七又把初益白了一眼。那时席上西山和尚,一时也动了凡心,转了个初益叫的雪鸿。初益道:“雪鸿一双眼睛真不错。”西山和尚道:“的确妙目,远望一涵秋水。”这时空冀插嘴道:“那么近看呢?”西山和尚道:“近看更加好了,好得形容弗像。”空冀道:“难得你佛动心。”初益道:“讲究老和尚六根已净,不该叫堂唱。”空冀道:“大概老和尚只净了五根,尚有一根未净。”西山和尚道:“你别胡言,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空冀道:“我瞧你禅心未见得像枯木罢。今天见了雪鸿,老大有些春机勃发咧。”说得西山和尚羞着不响。
这般欢叙了好几日,外边交易所风声,一天紧张一天,加着残年腊底,银根奇紧。南方交易所几位理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好和初益商量,把股票向旦晚银行做押款,初益也开出条件,第一,资本集中。第二,将来赎清押款,再提存款。彼此谈妥了,南方交易所,把股款数十万划到旦晚银行作存款,一方面,不论理事股东,将股票向旦晚做押款,总算度过残年。一到明年正月半,交易所已成强弩之末,南方也就无形解散,总算没有开幕,发还股本,损失还小。空冀、衣云自从受此一席恐慌之后,对于投机事业,得了个教训,不再作非分之想。西山和尚、柳一佛等大家弄得意懒心灰,一天又在菜根香请客,席上衣云、空冀等正兴高采烈,谈交易所风潮,霍地走进个女子来,叫一佛一声老夫子,一佛一看,是陈云秋女士。唤她坐下一傍,云秋听得人讲交易所风潮,叹口气道:“可怜可怜,我一位朋友,也是个青年学者,都为了害人不浅的交易所,今天捉将官里去了,险些儿害我也跟他吃官司。亏得我脚力硬,否则今天也在西牢之内,不能和诸位相见了。”一佛听说,心中一怔。
正是:
狂潮起灭原无定,葬送青年剧可哀。
不知陈云秋讲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话说柳一佛在菜根香吃饭,席间陈云秋讲起一个青年学者,为了交易所身入囹圄,一佛惊问是谁呀?云秋道:“便是余寄庵。”一佛道:“余寄庵么?不是合群交易所理事,当初和我一起办事的吗?他为甚么吃起官司来呢?”云秋道:“说来话长,也是他挥霍无度的下场。他和我关些亲谊,所以我晓得他底细。他原籍昆山,家里有百十亩田产,三间三进宅子,算得小康之家。前年秋里,上海西施公司开幕,他卖掉一半田产,拿五千块钱到上海来买西施公司股票,做个受职股东,在公司里办办笔墨,赚四十元一月薪水。办事非常谨慎小心,从不出外游逛。直到去年七八月里,踏进了交易所,他觉得赚钱非常容易,便把西施公司职务辞掉,股票贱价卖去,狂嫖烂赌起来,把现款统统用尽,又回到家里,将所有田产如数卖光,同他妻子一起到上海来住着。当时交易所风头已倒,寄庵还在那里拚命做多头,风潮一到,损失一万多,弄得现款精打光,不够还欠债累累。可是寄庵挥霍惯了,仍不改他常态,交一批狎友,到处征歌选色,喝雉呼卢,不到两月,支持不下了,人争智短,便想出种种不端事来。你晓得他做一桩甚么事,他竟同他妻子设个骗局,行骗西施公司一票金刚钻石,值到七八千金,你道奇乎不奇?”一佛骇然道:“真的吗?他是一位很有志气的青年学者,怎会做出这回事呢?”云秋道:“我也这么想,当初哪里肯信,现在已经破案,证据确凿,不容我不相信。”一佛道:“不知怎么骗法?请你说个详细。”云秋道:“始初在一个月前,我见余寄庵忽然又阔起来。身上衣衫煊赫,用钱挥霍。我问他:你可是打牌赢了么?他说:不是,我新近结识了一个人家的弃妾。我道:你弄不好了,穷星未退,色星高照。他对我笑笑道:你不知他是个有钱的人,手里着实富足,首饰一项,也有好几万。我不相信他。他有一天在大西酒楼请客,我到大西,果见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又像妓女,又像人家人。吃弗准甚么路道,同他一起在大菜间吃饭。我到了。那妇人不久便走。他说那人,便是新认识的秦太太,不久将嫁我作妾,要我立刻去租房子,办家具,恨的我没有现款,新交又不便向他开口要钱。你肯借我二三百块钱吗?我一口回绝了他。他转了转念头道:要末这样子罢,他寄我处几件首饰,你替我往那里押一押。说话时在贴肉短衫袋里摸出个皮夹来,在皮夹里面拿出一副钻环,一只钻戒,交付给我,他说这两件东西,值到五千块钱,我现在只消三千用途,你替我押三千便是。当时我不疑心他有别种情形,一心以为是那秦太太寄在他身边的,接受了回去,向小姊妹那里,只押得二千块钱送给他。哪知过了一个月,我在西施公司买东西,碰见里面雇用的暗探郑福根,约我上安乐园,告诉我一件事,吓得我口呆目瞪。他道你和余寄庵关些亲眷吗?我说是的。他道:你认识他夫人吗?我道当然认识,他夫人金氏,瘦长条子,面上有些雀斑。他道:对啊对啊。我问他打听余寄庵夫人有甚么事情,他道有重大案子。不瞒你说,余寄庵夫妻合伙,骗去公司里八千块钱首饰。我听说吓了一跳,问他怎么骗法的呢?他不惮烦劳讲我听道:有一天下午,公司里首饰部来两位妇人,打扮得半村半俏,年纪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像姊妹俩,当在首饰部捡了一对钻戒,一副钻环,一只钻镯,统共八千四百元。两人并不计较,摸出四百块现洋,八千元一张明记钱庄即期庄票。店伙一看即期庄票是靠得住的,还怕有滑头,一面请她们小坐喝茶,一面托出店到明记庄兑现,那出店好容易在外滩一条弄里找到明记钱庄的牌子,当向支款处支取,谁知那站在柜子上看报的伙计,只看了看,并不回话。出店道:快些请你们照付。伙计只管看报。出店又道:快些快些。那伙计怒道:你要快怎不昨天来,你又不是头生。出店不服。两人争吵好久,里边走出帐房先生来,出店告他情形,帐房先生把伙计骂了几声,笑嘻嘻指着钟上道:你瞧这时不是四点十分么,付款时间已过,庄规四点以后,明日照付,明日上午请你来收款就是。出店不依,帐房先生道:你空争也是没用,我们会计主任已走,铁箱没有钥匙,通融弗来。你不相信,我打个书柬图章给你,承认这张票子明天可以付现。出店道:这样也好,当把庄票给他打了个图章,拿回给公司里帐房说,票根已照过,明日好收现,因为今天已过四点钟。帐房先生一看有明记庄书柬图章,放下心,知照一声店伙,让主顾去就是。那两位妇人,便安安稳稳走出公司。哪知第二天出店去收款,忽见那家明记钱庄,已关门大吉,里面生财只剩几件租来的红木家具,一问二房东,说昨夜搬走,不知搬在甚么地方。出店晓得上了当,回来报告大班,大班打电话一问钱业公会,说并没有这家钱庄。大班慌忙报告巡捕房派包探侦查,侦查不出,直到前天他那几件红木家私租期已满,派人收费,我们去查他是谁来租的,家生店里说出余寄庵来,现在调查余寄庵在昆山,已派特别包探白麒麟前往捉拿了。当下我吓慌着道:不差不差这件案子,怕真是他干的。福根道:你怎么晓得真是他呢?我料到不能隐瞒,便把押款事情告了他。福根快活着道:原来真赃在你处,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既直爽对了我说,我替你保险,决不难为你。不过你要损失二千元押款,还须请个外国律师,明天当堂辩护。当下我急得险些哭出来,我和他商量,陪我到押主方面做个见证,向押主取回东西。福根当真跟我到小姊妹那里,我那小姊妹听得这个消息,肉麻二千块钱,和我哭着吵着,我答应赔偿她,她要我写张借据,我只得写了给她,取回东西,同福根一起到西施公司大班那里,报告情形。总算大班一口应承,不牵连我,只要我到公堂做个证人。我无可推辞,又化了一百两银子请个外国律师,隔了一天,果然公堂有传票来,我打了个电话给律师,赶到公堂上,见余寄庵夫妇俩铁索铛,在拘留处牵上公堂来,见了我顿时汗毛直竖。等到开审,他见原告律师把一件件证据交到堂上,晓得无可抵赖,只好实供,说上他人的当,另有主谋姓毛的,自己不过知情分赃罢了。堂上说他虚设机关,夫妇行骗,罪大恶极,当判余寄庵押西牢六个月,余金氏押女所三个月,期满永远逐出租界。余寄庵夫妇听到判词,顿时脸子急得白里泛青,咬紧牙关发抖,等到牵下堂来执行,眼泪直迸。巡捕马上牵他们到囚车里去。当下我走过囚车窗棂前,要想和他讲句话。他圆睁双眼,对我咬牙切齿似的,吓得我冷汗一身。或者他误会我,不该做证人,实则我为了他耗费巨款,不出首,怕不能脱窝赃之罪,在理他不能怨我了。这件事你们想,我气苦不气苦?”一佛、空冀等听得呆了,说可怜可怜,好端端一位青年,终身名誉,就此破产。云秋道:“他初到上海,在西施公司办事,的确是个规行矩步的青年,结底归根,害在交易所上,万恶的交易所,不知葬送了多少青年子弟。”一佛摇头叹息道:“如之何如之何,不可说不可说。”空冀对衣云笑道:“照此看来,我们俩卷入旋涡,做过一回常务理事,出过三个月风头,结果只耗费一千多块钱,总算徼天之幸,外边弄得家破人亡的,真不知其数咧。”说着各人嗟叹一回,散席不提。单表马空冀这天晚上,接言复生电话,约到汕头路琴第房间雀战。空冀去时,复生和另外两个朋友,坐在小房间里谈天,叉麻将三缺一,尚有一位姓诸的未到,当时只好坐等着,随意讲谈。一回儿那姓诸的朋友来了,复生忙叫琴第摆场子。那姓诸的忽然摇摇手说:“今天有重大事情,不能陪你们雀战。非但不能奉陪,还得诸位陪我干一件要事。”复生瞧他面上惊慌失色,当问他有甚么要事,这们仓皇失措?他只说不出口。傍边两们姓杨姓牛的朋友揶揄他道:“小诸,你这样子鬼鬼祟祟,要我们帮忙,莫不是三姨太太房里出了笑话么?”复生以为小诸一定要发火,谁知小诸拉着姓杨的便走,走到大房间里问道:“老杨,你怎么也知道这回事的吗?你消息真灵,佩服你是个情场福尔摩斯。我家那个老三,咳,真正一言难尽。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个贱骨头,她气得我说不出话,我讨了她三年,简直气了三年,做了三年王八羔子。”那姓杨的道:“小诸,你不用这们气苦,小老嬷不规矩,算甚么一回事,你此刻要我们帮忙,真的为这件事吗?”小诸道"当真为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复生、空冀走来道:“小诸,有事公开磋商,别这们鬼鬼祟祟。”小诸当时老着面皮报告众人道:“当三年前,有一天我走过小花园弄口,见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穿身破竹布衫裤,坐在弄口号哭,说死了丈夫,没钱丧葬,只得把女儿卖给人做丫头。那女子也哭着说情愿卖身葬父。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掷给她拾块钱一张钞票,那老妪千谢万谢,问我住在哪里。我不和他说,旁人认识我的,替我说了,我也不在意。回到家中过了两天,忽的走来两个穿孝的女人,我一看便是小花园遇见的母女。她们见了我一起跪下,叩头如捣蒜。我忙问甚么事?那老妪哀哀求告道:'少爷,不瞒你说,我们原籍山东,到上海来寻丈夫的,不料找到丈夫,正想回去,丈夫急病死在客寓,前天亏得碰见少爷,凑集了几个钱,买棺成殓,今儿寄在会馆里,要想盘柩回籍,求少爷慈悲,买我女儿做个丫头,让我得一笔身价,盘柩回籍,安葬丈夫,算放下一桩心事。’当时我信以为真,和她讲明一百四十块钱,买她女儿,当个丫头。她收了钱,欢喜不尽。过得几天,来回我说动身去了。我例外又送她三十块钱路费。自从老妪去后,她女儿在我家里,始初相安无事,后来屡次失踪,据找寻回来的人说,仍和她老娘在一起,做哀哀求告的勾当,不是说爷死,便是说夫死。我听得这消息,晓得上当,防备着她失踪。好了过得一年多,这老婆子,真的饿死在上海了。那女儿从此不再失踪,做事情也还有头有尾,很像把家做活的样子。那时我第二个小妾产后身死,我便把她收房作妾,叫她老三。一切衣饰,尽她置备,很看得起她。那知她饱暖了,又想起淫欲来。新近许多人告诉我,说老三不规矩,我还不深信。直到前天夜里,叉罢麻将回去,已敲三点钟,只不见她人影。当唤车夫四处找寻,无影无踪,竟一夜未回。早上车夫来报告我,说见她在云霞路一家公馆里走出来,不知又往哪里去了。正说话时,她回来了,对我说在小姊妹家里叉夜麻将。我只不和她争吵,暗暗同车夫到云霞路那里调查。谁知并不是甚么公馆,简直一家肉林,门牌一百十四号,开门口人叫二宝,给我调查得明明白白。你们想,她进出这门口,叫我还忍耐得下么?所以此刻我想请你们帮忙,到一百十四号去设法叫她来,她来到,我便给辣手段她看。”
复生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婆落得放在外面行行方便,去寻根问底则甚?”小诸道:“人家正正派派的事,你别打诨,快同我去。”空冀道:“我们去不妨去,先要问你,用甚么辣手段?”小诸道:“我并不难为她,请她走路。她来时着一身竹布衫裤,今天仍让她穿身竹布衫裤滚蛋。一百七十元身价,譬如嫖去赌去。”复生道:“你不好这们说法。一百七十元嫖三年工夫,没这么便宜货的啊。讲到赌,一场百二四也不够输。”小诸道:“你总讲打诨,快同我去走一躺。”复生道:“我不去。”空冀好奇心发,同一位姓杨的一起陪小诸到一百十四号,上得楼来二宝招呼着,说马大少,你好久没来了。空冀约略敷衍一阵,小诸偷偷对空冀说了一遍,空冀道:“我这里熟客,不便结冤家,你要叫,你自己吩咐叫去。”当下二宝问小诸尊姓,小诸说我姓杨,又问姓杨的,姓杨的说我姓诸。空冀暗暗好笑。二宝问空冀可要叫谁?空冀说:“怕没有好货,叫来叫去,几位老相好。”二宝道:“我替你叫个老七来罢。老七从前在生意上很出风头。”空冀说:“也好,你叫来再说。”二宝又问小诸道:“杨大少你欢喜胖的呢瘦的?”小诸愣了愣道:“我有一个熟人,不知你叫得到叫弗到?”二宝道:“不知你哪相好啥路道,好想法不好想法?”小诸道:“一家公馆人家。”二宝说:“公馆人家也有几等几样,巡捕看门,汽车出进的是公馆。只钉块马口铁牌,里面卖鸦片烟,开赌,小老婆走走门口,也是公馆。不知你相好在哪种公馆里?”小诸面上红了一红道:“文义斯路诸公馆,你大概总认识。里面有位三姨太太,托你去叫来。”二宝忖了忖道:“哦,诸家里老三,不消喊得,她到时光自会跑来,此刻怕和老码子还在家里,叫她翻为不妙,她只等和老码子一走,马上就来。”小诸道:“不知她天天来这里没有?”二宝道:“风雨无阻。”
小诸气昏着不响。二宝又道:“讲起老三,她有吃有用,为啥要走这个门口,她自己说为的报仇雪恨,因她嫁着那天杀的小诸,镇日镇夜在外边胡调,只图自己欢乐,不管别人冷静,家里仿佛饭店旅馆,一到就跑,自己身分也一点不顾,野鸡窠里钻钻,花烟间里缩缩。老三劝劝他,他使性子,要打要骂,简直不当老三是个人。老三气昏着,定做一只绿帽子给小诸戴戴。”空冀听二宝说话,越说越不像,怕小诸老羞成怒,岔开他的话道:“二宝,你说替我叫老七,快叫去呢。”二宝才始住了口,走下楼梯,吩咐娘姨叫去。
一回儿二宝又走上楼来道:“老七喊去了。老七那人真不推扳,包你马大少中意。上回你有位朋友沈大少,领来一个书毒头似的,姓甚么赵,一见老七,当件宝贝似的,连住了好几夜,请老七吃大菜,看影戏,还买东西给老七,后来赵大少到南京,老七送上火车。赵大少连来了几封信,牵记得老七像亲爷娘一般。今年新年里,赵大少又特地买了许多东西,来望老七,哪知碰得弗巧,老七刚接一户东洋客人,在隔壁房间里做局,赵大少那时也在这个房间里坐着,霹雳火箭要我去叫老七。我心里有数,老七公事未毕,一面捺住他,一面暗暗去关照老七带紧板眼。谁知隔壁老七的笑声,传入赵大少耳中,赵大少顿时放出书毒头脾气来,大叫甚么刀下留人,害我们吓得索索发抖,怕东洋小鬼发脾气打房间。后来老七转过这面来,总算把赵大少依旧骗快活。赵大少问老七为甚么欢喜东洋小鬼,老七一时想不出别话回答,只得说抵制日货,害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马大少你道可笑不可笑?”空冀、小诸等果然笑作一团。空冀心想沈大少、赵大少谅必是衣云、凤梧,原来也在这里闹笑话,亏他们想得出刀下留人这句话来。只是肉已上砧,怕大总统有特赦命令,一时三刻留不住,想想越想越好笑,笑了一回,老七来了,空冀拉她坐下一傍,打量她丰神虽觉消瘦,态度却还婀娜,靱短发,疏疏落落,明眸皓齿,朗爽照人。空冀赞赏一回,笑问她道:“老七,你今夜陪我好吗?”老七道:“只怕你弗中意我,有啥弗好呢。”空冀道:“你陪我只怕半夜三更,紧要关子上来了个赵大少,叫起刀下留人来,那是不开心的。”老七对空冀相了相道:“咦,怎么赵大少你也认识的呀。”空冀道:“跑跑这门口,不论男女,大半认识。那赵大少上回来,不是你刚在抵制日货吗?”老七装作含羞脉脉的样子,对空冀瞅了一眼,把身子斜拴在空冀怀里。空冀忖着小诸如夫人老三不久将到,吵起来,旁观不雅,不如趁此机会避一避,当拉了老七,推说密谈,另开一间房间。二宝走上楼来道:“马大少可是要做局么?”空冀道:“不要做局,只想看局。”二宝笑笑,走出房门。隔壁小诸同一位姓杨的,呆坐着等。二宝道:“老三马上就来,杨大少、诸大少别心焦。”小诸道:“她来时,你只说有位杨大少叫她,你引她上来。”
二宝道:“理会得。”正说时,娘姨走来说,老三在下面,叫你下去。二宝跟娘姨下楼,这里小诸把打鸟帽拉一拉下,睡在榻上,叫姓杨的,坐着招待。不一回,只听一阵楼梯响,二宝引进一位珠光钻气,粉装玉琢的美人来,低着头走近姓杨的身畔。二宝叫声杨大少,老三来了。那时小诸睡在榻上,面朝着里面,只不做声。姓杨的道,他有些头昏,你叫老三坐下就是。二宝道:“头昏叫娘姨倒碗热茶来吧。”说着走下楼去。老三坐在一旁,对姓杨的端相一回,又偷眼对榻上小诸打量,那姓杨的遮着老三视线,问道:“你可叫老三?”老三说是的。又问你这里常来的么?老三说:“难得走走。”又问听说你家里,住在文义斯路,有吃有穿,为甚么要走这门口?老三脸子一沉道:“你问我为啥要来,我问你们为啥要来?你们来得,我也来得,大家是寻寻欢乐。”姓杨的又道:“你有丈夫么?丈夫吃甚么饭?”老三道:“丈夫早已死掉。”杨的道:“你别胡说,我听人讲,你丈夫也是一位有面子少爷们,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坍他台?”老三嘴一披道:“他待我好,我哪肯走这条路,他当我有若无,我也当他死掉一样,你们闲人真弗晓得我们家常事咧。”姓杨的道:“你胆子太大,天天走这个门口,假使不留心,给丈夫碰见,怎样弄法呢?”老三道:“碰见他,大不了他走他的大马路,我走我的新闸路,一刀两段。”
正说到这里,小诸在榻上一骨碌跳将起来,对老三拱拱手道:“一刀两段,再好没有。”老三一见小诸,吓得粉腮惨白,呆着说不出话来。小诸小慌不忙,把门拴上,对老三狞笑道:“你干得好事,咒我死掉,说我待亏你,你摸摸胸头良心哪里去了?你跟我三年,三年里哪一件事不使你称心适意?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桩缺乏?你要干这不端事,坍我的台?”老三低着头,只不做声。小诸道:“好了,你有吃饭本领了,你说碰见我时,各走各的路,一刀两段,我今天承认你这句话,一些不难为你,你当初到我家里来时,穿身竹布衫裤,今天请你走路,也给你一身竹布衫裤,你识相点,自己把身上皮子剥下,走你的洋场大路。”老三那时嘤嘤啜泣,泪落如绠。一会儿。小诸不耐烦道:“快些,不要摈时光,你自己不动手,我要叫下面车夫上来动手了。”老三那时发狠起来,当真把带的钻环钻戒钻挖耳手表镯子,一起卸在桌上。又把身上穿的灰鼠旗袍脱下,里面只穿件粉红小棉袄,厉声说道:“你还要我脱吗?”小诸道:“一条棉裤脱下,其他就和一套竹布衫裤抵过。”老三果真把一条棉裤脱下,只穿条法来绒单裤。小诸不慌不忙,把衣服摺叠好,首饰包好,挟了便走。开出房门,只见二宝站在门口,小诸一语不发,同姓杨的跑下楼梯,乘车回家不提。单说老三卸下衣服,觉得寒战,钻在被窝里睡觉。二宝等小诸去后,走进房间问讯,老三在床上带哭带诉道:“今天碰着个强盗,把我身上衣服首饰统统剥光,从此以后,不能再回家里去了。”二宝已在门外听得明白,早知底细,当下很替老三抱不平。老三说天杀的小诸,他哪一件事做不出,刚才不依他,他怎肯甘休,现在罢了,听天由命吧。我亏得身边还留一只金表,一银金练子,你替我去当掉,买身衣服。”二宝道:“此刻哪里买处,今夜你便睡在这里吧。明天我会替你买去,不用你当掉甚么东西。”老三又不免思前想后,哭了一阵。那时隔室马空冀,正和老七俩在壁子洞里,偷看活剧,看得呆呆出神。二宝推进门去,骈着两指,对空冀一戳道:“马大少,你好个半刁子,今天串通小诸,来弄送老三不应该。”空冀正色道:“干我甚事。我和小诸不过一面之交,今天跟他来瞧瞧热闹罢了。”二宝道:“那么刚才我讲起小诸,你怎么不暗下关照我一声呢?”空冀道:“刚才你小诸长小诸短讲得起劲,不是我使唤开你叫老七,不知你要讲出甚么话来,讲得小诸火发,怕不要抓住你打个畅快,你自己想想,还是我放刁吗?”二宝呆了半晌。空冀又说:“这件事,不能怪小诸无情,实在老三太放肆了。好好公馆里姨太太不要做,弄到这般下场,都是自作自受。”二宝道:“天下事情,所以很难,叫化子只想有饭吃,有了饭吃,更想发财。做了发财人,还是个不满足,仍旧要一步步回原返本,这大概也是世界上人情的变化吧。”空冀说:“一些不错,人心终觉得不平,哪有满足时。老三可怜这一失足,永入地狱了。”说着微微叹口气。那老七也啧啧道:“老三家里有吃有穿,为甚也要作贱起来呢?背着丈夫偷偷汉子,还有话说,走这门口,真弗犯着,也叫自己太烂污太胆大了。今天小诸对付她,还算好。碰着凶的丈夫,不放她这样便当,还得送济良公所咧。”空冀对老七抢了个鬼脸道:“当心隔壁第三听得,要结怨你的。”老七披披嘴道:“我真不怕她咧。”空冀笑了笑,当把五块钱给老七,老七和空冀很有意思,捻捻空冀手道:“今天陪你过夜好么?”空冀笑道:“姑爷不敢做,朋友妻不可欺,你和赵大少很要好,我不好剪赵大少的边儿,省得害赵大少见了又要喊起刀下留人来。”老七对空冀斜瞅一眼道:“你只马总是这般瞎三话四,你不要我陪,我不好上你们,那么对不起,明朝会。”说着飘然而去。空冀呷一口茶,正想走下楼来,忽听得三层楼上一片笑声,好像很熟。空冀问二宝上面是谁?二宝道:“一个大块头,和两位少年,第一次来,不认识姓名。”空冀再细细一听,是叶一士的笑声,心想一士自从交易所解散后,好久不见,今天不妨和他谈谈,边想边走,上得楼来。闵大块头一见空冀,招呼不迭。空冀瞧瞧房间里一士以外,更有个诸子潇,也是当初南方交易所理事,海上巨商诸燕山儿子老五,和一士至交,空冀也素来熟悉。当下寒暄几句,坐着谈笑。闵大块头道:“你哪知我们在这里?”
空冀道:“我自有本领找到你们。”一士道:“空冀你单枪匹马,孤军深入,大概已把敌人杀退,将奏凯旋么?”空冀笑道:“不瞒老哥说,这里无非乌合之众,不屑一战,我不过来视察一回阵线罢了。”一士道:“我们第一回来送他们几个钱,仿佛是劳军。”闵大块头道:“像方才叫来那种呻吟初息,残喘未已的姑娘,莫说谈不到作战计划,简直不忍目睹惨状,我们不是来劳军,简直像红十字会救护队,到阵地上来收抚伤兵残卒。”说得一室俱笑。空冀道:“一士兄,你现在住哪里?”一士道:“我住城里,每天总到新康里八十四号,你有空不妨到那边谈谈,那边仿佛是个俱乐部。西山和尚、孙清岚、罗忠荩、钮铁汉几位至交,每天必到,你来了更加热闹。”空冀道:“那么我明天一定来望你们。”一士等又坐了一回,二宝引进个姑娘来,闵大块头细细一看,对二宝摇摇头道:“不行不行,送她四毛钱罢。”二宝道:“那么喊不出好的了。”闵大块头道:“喊不出,只好改天再来,我们行吧。”说着一起下楼,走出一百十四号香巢。诸子潇道:“这里场面小,货品少,一时叫弗到好东西,改天我们还是请教白大块头想法子。”空冀道:“白大块头那里,非你老诸去,叫弗到好货,改天请你引导吧。”子潇道:“此刻怕有十二点钟,我汽车停在一苹香门口,失陪了,明天新康里会吧。”说着,叫黄包车到一苹香。这里一士、空冀、闵大块头三人游兴未阑,又到同春坊沿马路花桂云房间小坐,花桂云老六刚巧出堂唱回来,走进房间,闵大块头一把拉住她的手。老六道:“慢慢叫,让我脱了披肩呢。”闵大块头瞧她身穿一件墨绿软缎的骆驼绒披肩,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当下搀了她玉手,一同走进小房间里。老六道:“断命裁缝,一粒钮子做得格末教紧,害我解杀解弗开,光火得来。”闵大块头道:“新做总是紧的,紧末好,弗要光火,我来替你解。”老六当真叫闵大块头解了颈子里一粒钮子,把披肩卸下。闵大块头摸摸披肩里面,觉得一片温香,笑道:“毛里暖热得来。”老六道:“长毛骆驼绒呀,现在弗时哉。”闵大块头不肯舍却披肩里一股温香,了一回,又把它反穿在身上,走出小房间来,娘姨大姐等,大家吓得叫姆妈呀,快点一只骆驼来哉。空冀、一士也吓了一跳。正是:
温馨一片销魂味,恨不将身化骆驼。
不知马空冀等何时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话说闵大块头在花桂云房间里,反穿着一件长毛骆驼绒披肩,走到外面大房间里,把众人吓了一跳。空冀笑道:“你们看一只肥肥胖胖的骆砣,倒着实好卖几个钱咧。”老六走来抢去道:“人家新做格来,要耐替我撑得蛮蛮大。”
闭大块头道:“新东西末是要撑撑大格。”老六把闵大块头一推道:“浦东苏白,耐替我少说说吧,心煞哉。”一士道:“闵大块头的浦东苏白,倒弗算心,我最要笑,教育会里几位仁兄演说起来,一口浦东官话,那末真正害我听得汗毛根根竖。”空冀道:“我也领教过几回。”老六插嘴道:“我官话也会说格,阿要说两声唔笃听听。”空冀道:“谢谢一家门吧,你们苏州人打官话,更加肉麻。俗语说:'千不怕,万不怕,只怕苏州人打官话'。”正说时,一阵铃响,相帮又在楼下喊花桂云出堂唱。花桂云到里面着披肩,空冀等也走下楼来,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垂晚,空冀同衣云找到新康里八十四号楼上,当真西山和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诸子潇、孙清岚等,统统在上面,见空冀、衣云来,大家欢迎着。空冀一望室内,布置得非常精洁。一间统厢房里,字画镜框,琳琅满壁。一张大菜台,两张写字台,一张红木八仙桌,四张沙发,陈列得井井有条。里面小房间里,一张白漆半床,几件外国家具,更觉位置得宜。当下空冀问一士道:“这小房间,是谁住的呀?”一士道:“清岚先生住的。清岚先生在上海有几天耽搁,因为玩交易所玩得头昏脑闷,特地布置一间精舍,养养精神,疏散疏散脑筋。”空冀当问清岚道:“先生有几天勾留?无锡府上回去过没有?”清岚道:“我已迁家到天津,无锡老宅,没有家眷,此番我想在上海多住几天。”空冀道:“这里不知先生住得惯否?”请岚道:“还好,倒是对厢房那家,日日夜夜叉麻将,牌声不绝,未免太闹。”空冀推窗望望,见个十七八岁女儿,梳条滑辫,坐在窗口独自摸骨牌,当问清岚道:“对厢甚么人家?”一士接口说:“碰和台子。”空冀笑道:“清岗先生有此芳邻,就热闹些也不妨。”清岚道:“老夫髦矣,只有退避三舍,让你们少年享此艳福。”空冀问一士,对厢可有甚么出色人材。一士道:“我没留心,你要问罗将军、闵大块头,他们俩已得其门而入。”罗忠荩道:“我不过一度看花,闵大块头已碰过一场和。”闵大块头道:“对厢只有两朵名花,一五,一三,五黑,三白,面庞还是黑的一位五娘丰腴。”空冀道:“你早有定评,那么别的评语,请你也说些给我听听咧。”闵大块头道:“我只知黑白,别的好处,我还没有尝试,判断不来。”罗忠荩道:“你还黑白分明,我老眼看花,连带黑白也一时瞧不清楚,真好说混淆黑白。”说得众人笑了一阵。空冀道:“我们不管黑白,有此芳邻,尽去逛逛。”闵大块头道:“你有胃口,我陪你过去。”空冀道:“我要拉罗将军一同去。”忠荩道:“我不去,就在对过,你要两个人陪算甚么?”空冀道:“有你防身将一同去,兴致更佳,不会发生危险。”说着拖了忠荩便跑。衣云也跟在后面,四个人抄到对厢房。闵大块头介绍一声,一位正在打五关的叫老三,长身玉立,二十来岁,面容虽白,微露憔悴之色。坐在床沿上一位十六七岁,胖胖面盘,肌肤虽黑,觉得十分俊俏,便是五娘。五娘天真未凿,说话常带笑容,不脱稚气。空冀问她出身哪里?五娘说苏州落乡。又问她几时到上海,五娘说去年来的。又问她爷在那里,五娘说爷已死掉,娘在北京开堂子。又问她上海可有甚么自家人,五娘说好婆在小花园生意上。空冀笑道:“原来世代娼阀。”闵大块头说:“五娘脾气很和善,随便甚么事,不发火,不生气,总是笑嘻嘻待人。”空冀道:“这样子便讨人欢喜。”说着拉拉五娘的手,觉得肌肉虽黑,非常柔腻。空冀道:“算得一位黑里俏姑娘,有吃没看相。”罗忠荩道:“五娘眉目之间,也非常妩媚,不见得没看相,你马先生提拔提拔她吧。”空冀道:“还是你将军提拔她。”中荩道:“我年老了,吃不消。你看她乡下人样子,战功真弗推扳咧。”空冀笑道:“讲到战功,更非你老将出马不行。你和五娘,正好说得将遇良材。”忠荩道:“不瞒你说,我少年时所向无敌,近来有了足疾,一跷一拐,不良于行,对于此调,不敢再弹。”空冀道:“你不良的是脚,脚以外没有甚么毛病,何妨试试。”正说时,老三一盘五关已打通,走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苦劝罗将军,罗将军脚有了毛病不能再干事,便是干起事来,也没有劲,要像乡下耕田一个样子了。”众人想象那耕田的样子,笑作一团。空冀笑定了说:“真像真像,亏你想象得出。你一爿田,今宵可要请罗将军耕一耕?”老三对空冀瞅了一眼。
那时对厢钮铁汉喊忠荩道:“这边来吧,要吃夜饭快。”忠荩当同空冀等抄过对厢,空冀因另有他约,辞别先跑。衣云吃过夜饭才跑。从此以后,空冀、衣云,又多一处游逛地,无日不到,和孙清岚等十分投契。孙清岚与西山和尚齐名,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华石瑛女士丝毫无二,外人都疑石瑛的字,清岚捉刀,实则石瑛临摹清岚笔法,写来近似罢了。清岚年已五十开外,在汪铭帅幕府十多年,很得汪铭帅器重,算得一位清高派名士。罗忠荩将军近来息影沪上,不问世事,惟钮铁汉壮志未销,还想饮马长江,削平国难。谈吐之间,气贯长虹。一士也想到南方政府供献长策,共图大举。惟诸子潇公子习性,只有看花饮酒,近年因受损友连累,豪兴也减了一半。空冀、衣云好在胸无城府,对于不论何种朋友,统交得来。当时相与了三个多月,天天笑谈一室,樽酒言欢,不知不觉,已到四月初上。那一天叶一士作东,邀请衣云、空冀等叙餐,其时诸子潇反对在菜馆上。一士道:“堂子里也乏味得很,那么换换胃口,我们去尝尝日本料理菜,评评东瀛三岛的名花罢。”子潇道:“这倒很好,你懂得日本语言,要你引导。”一士道:“西山和尚也很熟悉,我们等他来一同去。”
当下等了片时,不见他来,一士又打了电话请个医士朱芙镜来,朱芙镜留学日本时,和一士同学,常在一块儿游逛,回国后设诊所在白克路,生意很旺,对于医道,十分精明。听得一士要他同去吃日本料理,很愿意相从。清岚、忠荩大家说吃不惯,不肯去。一士当同芙镜、子潇、空冀、衣云、闵大块头等六人,雇车往虹口六三亭,到得门口,当把壁上电铃一捺,一扇月洞门,呀然自辟,里面伛偻着身子,有三四个招待员接着。一士等脱去靴子,走进一间八叠席子的大房间,各人圈膝坐在蒲团上,自有青年酌妇,匍匐前来。一士吩咐她六她客料理,酌妇操着日语,问三元菜呢,五元菜?一士说,五元菜。又叫她斟上一壶好酒,酌妇领命而去。须臾托只盘来,放在正中把六副杯箸分派好。衣云瞧那双筷时,两只并着,不像甚么筷。一士把他一分两,等酌妇烫上酒来,各斟一杯。空冀尝尝很淡,一士叫她换过正宗酒。不一回,菜用木碗盛着,一色色送上,觉得半生半熟,鱼不像鱼,肉不像肉,大家说吃不惯,座中只有一士、芙镜,称赞美馔佳肴。一士又叫酌妇喊艺妓来侑酒,酌妇问,你们可有熟悉的。一士说没有,酌妇当送上一纸名单。一士见上面写着二十多位芳名,甚么桃子、柳子、龙凤、二三子,春子,一时无从抉择,操着日语叫酌妇选青年美貌的叫三四位来,酌妇说理会得,即便出房去。须臾屏风边匍匐前来两位美人,一士招招手,两人趋前坐下一士旁边,一士操日语问她们叫甚么?一人说叫蓉子,一人说叫春子。一士打量她们年纪还轻,十六七左右,面上满涂脂粉,同塑像一般,辨弗出她们本来面目的美丑。只觉颦笑之间,丰韵还不弱,当下斟一杯酒给她们呷了,她们也还敬一士一杯。一士和她们娓娓清谈,空冀等只呆呆望着,不懂说甚么话。惟有芙镜懂得,也和春子问话。衣云问一士讲的甚么?一士说:“我在那里盘问蓉子身世,她说也是一位女学生,因为没有学费读书,特地到支那来做票生意,不久便要回去读书。”衣云道:“这话靠得住么?”一士道:“的确如此。日本出名淫卖国,贞节问题,通国人民都谈不到,女子把夜度资充学费,很多很多。他们全国男女,不识字的很少,以为不识字之耻,胜过淫卖妇。所以情愿失节读书。”衣云道:“她中国话懂不懂?”
一士问蓉子,蓉子说略懂几句。正说时,又进来一位年事略长,一士认识她叫绿子,问她你几进来支那的?绿子说,来了二年多。一士快活着道:“难得四年前故欢,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忙敬了绿子两杯酒,撇开蓉子,和绿子喁喁谈心。绿子也细诉离情,足足讲了一个钟头,害得不懂日语的几位,如老僧趺坐,屏息而待。子潇忍不住道:“今天没趣,我们来做个哑子,只看别人欢乐,自己插口不下。”空冀道:“倒不是呢,也算平日会说话的一个小小报应。”芙镜道:“你们觉得没兴,那么叫他们唱歌吧。”一士也叫绿子蓉子唱歌,各人到外边去拿了只筝来,绿子第一个拔动三弦,卜东卜东弹了一回,轻启歌喉,唱一折浅草春游歌。一士、芙镜称赞不迭。春子、蓉子两人也各唱了一折,一士叫绿子再唱,绿子唱一折夕阳归来歌,要一士和她合唱。一士道:“我已多半忘掉。”绿子说:“你在东京,唱歌很有名气,和我合唱过好几回,那里会忘掉。”一士道:“我到过德国多年,不唱已久。”绿子强嬲一士同唱,一士只好和她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唱个不休。一回儿,芙镜也加入同唱。一室之中,咿咿哑哑,宛如乌鸦晚噪,害空冀、子潇等四人,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唱罢,一士说:“这支歌是日本女学生放学归来,一般游蜂浪蝶,调戏他们相悦问答之辞,所以要男女合唱。”空冀道:“我们真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只有你们两人开心。”一士道:“你们不懂,那么叫两位舞子来舞一回吧。”说着按铃,叫酌妇来吩咐喊舞子,酌妇衔命而去。不一回,趋进两位十三四岁小姑娘,打扮得十分华丽,对众人参见行礼之后,便在席前扯开一柄泥金摺扇,作种种古装舞,或翘一足如鹤立,或仰全身如鹏搏,腰肢柔软像柳条一般,歌喉宛转像黄莺一般,歌舞一回,妖喘不胜,香汗盈腮。一士叫她们坐一下,各敬她一杯茶,两人呷了辞去。空冀道:“这歌舞的玩意儿,倒还大家懂得。”一士道:“我们改天再来叫绿子作浅草舞。”空冀道:“甚么叫做浅草舞?”一士道:“浅草日本一块地方,这地方多避暑的人,暑天有种半裸体舞,叫浅草舞,委实腻而且荡。”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今天统统见识过了,我们散罢。”一士叫酌妇送饭,这里的饭,白而且糯,资养料很足,中国菜馆无论那家及不来。各人吃罢饭,酌妇跪着送上帐单,一士见开着六客料理三十元,烟酒料四元八角,代艺妓三人,计三小时,每小时二元,合十八元,代舞子二人六元,总计六十元另八角。一士给她七十块钱,余多作赏赐。酌妇跪着谢赏。艺妓也谢赏而去。一士等走出房间,穿上靴子,酌妇三四人,匍匐相送。绿子又和一士嘤嘤讲了几句体己话,一士点点头。各人走出六三亭,其时已敲十一点钟,马路上冰清水冷,黄包车也没一辆。众人走过一条马路,才见电灯光下有四辆黄包车。子潇等一哄跳上,分道扬镳而去。这里只留衣云、空冀两人,依旧慢慢踱去。走过不少路程,只不见有黄包车。心想此刻时光尚早,并不十分夜深,怎么黄包车已绝迹于道。当下边想边走,走过一片荒场,高叫几声黄包车,前面只不见有车夫答应。衣云道:“大概这里荒僻所在,车迹不到。”空冀道:“此地昆山花园附近,人烟稠密,哪里说起是荒僻之路呢。”
正说着,旁边同行的一人道:“今天黄包车夫休息,路上稀少得很。”空冀诧怪道:“不知为甚么要休息?”那人道:“我也不懂,今天不但黄包车夫休息,连各马路店铺子关门休息的也不少,开着的只有几家外国行家。”空冀道:“那也奇了。”说着一路走去,已到北四川路电车路口,两人站着等电车,等了一回,忽有一辆黄包车,在西面慢慢拉来。空冀高叫一声,那车夫好像没听得。空冀连喊几声,只不答应,直等拉到面前。空冀在电灯光下,细细瞧那车夫一眼,不觉怔了一怔,原来那车夫一路拉车,一路流泪,两只眼眶子里,泪珠儿像黄豆一般,连续不断的抛下。空冀好奇心发,又高叫一声道:“喂!黄包车。”那车夫猛听得,连忙迎上道:“到哪里?”空冀道:“到大马路日升楼。再要一辆,你替我叫去。”车夫放下车子,走到空冀面前,忽的双膝跪下,叩头不已。空冀大吃一惊,衣云在旁也慌着,问那车夫你有甚么事这样子呀,快起来。车夫只不起身。空冀又道:“你究竟为的甚么?不说出来,我们要走了。”
那车夫才始哀哀求告道:“老爷们,可怜我江北人,日升楼来不及去了,要交班快了。”衣云忍不住笑道:“你不去要交班好说的,我们又不是硬要你拉,值得这样子装腔。”那车夫道:“我不是装腔呀,肚子里饿死了,今天一天没得东西吃,多谢你老爷舍我几个钱,救我一条命,我永生永世不忘记老爷的恩。”
空冀道:“你原来讨铜钱,我问你,为甚么今天一天没饭吃?难道一天没生意吗?”那车夫带哭带诉道:“你老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今天碰着个鬼呀。”空冀道:“胡说,青天白日,哪里来甚么鬼!”那车夫道:“我不骗你老爷的呀,今天早上我在日升楼那里,看看各店家,都关上门,说今天甚么五月九日,国耻纪念节,大家不做生意。因为我要饭吃的,不得不拉人,只管在日升楼那里搭客。那时候来了一群学生,在马路上说话,叫人家别买东洋货,别和东洋人往来,一回儿其中有个学生,叫我的车子,吩咐拉到西门公共体育场,要快要快,我拉到了,他叫我等着,我等了两个钟头,只不见他出来。又等了半个钟头,我去问问别人,里面做甚么事情,有人说开甚么劳工会,有人说学生都在里面演说。我那时又等着他到十二点钟,他出来了,还认得我的车子,跳上车来,手里捏一面白旗,写着甚么字我不懂,我只听他喊着甚么劳工神圣!劳工神圣!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劳工神圣,他为什么这样子起劲,喊着劳工神圣,一概不去管他,只顾没命的奔。他吩咐我拉到望平街一家报馆里,我依他话,拉到望平街,他又叫我等着,我又等了一个钟头,肚子里一些没吃东西,等他出来了,又叫我拉到西门。我那时候,因为肚子饿得发痛,跑不大快,他只管把皮鞋踢我的背心,我怕痛又只好没命的奔,奔到体育场,依旧叫我等着,我要他先付我两毛钱买点心吃,他说身边没钱,要开过甚么会,拉回去付钱。我没法,又只好等他,肚子饿,只好捧着肚子坐在车脚板上,可怜我直等到四点多钟,他才出来,那时一大群学生,猛叫着甚么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我也不懂什么话,他那时跳上车来,叫我拉到横浜桥一所学堂里,我实在拉不动,他偏生要我拉,他说你不拉,就一钱没得,我要他钱,没有法想,只得喘着吼着狂奔,可怜我从西门拉到横宾桥,拉得眼睛前发黑,肚子里发叫,一双脚子,像拖的一般,到得学堂门口,他叫我等着,钱送出来。我又等了一个钟头,只不见送出,进去问问,说里面并没有甚么学生。我那时候急得哭了,硬闯进去找寻,只不见有学生。我哭着吵着,里面走出个先生们,我告诉他的情形,他冷冷的说,不见得有这回事,我们校里今天放学,没有留着一个学生。便是有学生叫你车子,决不会不出钱,我们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你那车夫不是看差了人,定是想敲竹杠。那时我和他辩,我说你们没有人坐我车子,我怎会到这里来胡闹。我一些儿没认差。那先生说:“黄包车夫都没好东西。叫当差的赶我出门,我不肯走,他算可怜我,送我两毛钱,我便谢了他一声,拿两毛钱去兑铜元。店里人说,那角子是铅的。我想那先生既可怜我,决不给铅角子,我大概他拿错的。当去向那先生掉换,那里知道校门的铁栅上了锁,我望进里面,正见那先生,和刚才坐我车子的学生,在草地上踱方步。我叫唤时,他们俩只对我笑。我再向他们哭时,他们就走进里面去了。那时天已黑暗,一天到夜没吃饭,哪里再拉得动车子,便在那学堂门口坐到现在,此刻要去交班,只因一点儿没吃东西,肚子饿得要死,求求你们老爷舍我几个钱,让我吃顿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