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真诠 - 第 8 页/共 19 页
称“都城隍”、“海龙王”、“东狱阎君”、“会酒”、“亲友”、“弟兄”等语,俱状其与阴神一气而为伍,明四大一身皆属阴也。此设言鬼王拜谒,辨明邪正之意。说出本宫太子,乃真阳之嫡脉,救主之根裔。然必从伊母生身之处,讨求消息。若母子隔绝,子不能尽孝通诚,无由报母恩而拯父难,明阴阳失其宗位,天性何能复全?“留下白玉珪”,珪以彰信,二土相成,取夫妻合意同心之义,非外假模样,内无实用者所能有此。故云:“我还托梦与正宫,教他母子们合意,好凑你师徒们同心。”一篇鬼话,纯是天机。
三藏忽绊一跌惊醒,正是梦中方觉。行者道:“师父,梦从想中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端要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言梦者蒙昧不真,真人无梦也。三藏亦真人,何以有梦?昔心斋谒阳明公,居然客位,及问:“真人无梦,孔子何以梦周公?”阳明曰:“这正是梦真。”心斋闻而愕然,逐下拜,执北面礼。三藏所梦,从论月中来。“鬼”、“云”者,即月魂也。正是梦月中之真,不是梦假。故行者见月光中,果然放着一柄白玉珪,曰:“此事是真。”然此事人多生疑,不肯毅然下手。行者满口担承道:“都在老孙身上,只要你依我而行。”即佛祖所云“我今为汝保任,成此希有之事”之意。下手之妙,在先结婴儿。何以结婴不外坎离既济之道?变红金漆匣,放玉珪在内,乃二土同心,就是引婴儿来见秘法。
妙哉!“大圣变二寸长小和尚,钻在匣里”奇变偶,大变小,先天后天无定体,有质无质无常形。“这匣内宝贝,能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岂非三五之精灵耶?命名“立帝货”,能立天下之大本,而使帝出乎震。化宝贝而成真人,非伊、周、霍、葛之谓!大圣变作白兔儿,为月魂,阴中真阳之精。非此精,不能结婴。有阴阳不测,出神入化之妙,故太子箭中白兔,而大圣钻入红匣。阴动即为阳,阳静即为阴,所谓神化也。
三藏称东土求经进宝,太子道:“东土其穷无比。”何也?金公虽东家之子,实寄生于西。西富东贫,固其所也。切须认得,唤来不使流落他乡,方能母子相见,子报父恩也。故唐僧说:“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行者从匣中跳出,由三尺之童而至于长大,止而瞬息之间。过去、未来、现在,古今如是,人人如是,事事如是,据理而知,何烦数推?但能识得现在称孤者是谁,则千万年真知灼见,已了彻无遗矣。
夫人身自乾坤交感之后,而生身之真父已失陷于坎,现在者,纯阴之假体而已。人人错认为真,都在梦中,行者不得不正色直指道:“那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老父;现坐位的,是那祈雨的全真。”何等斩绝明快!奈何迷人不信,反视献白玉珪者为骗我宝贝之人耶?须知名外有名,身外有身,“箭中白兔,就是老孙”。若认得白玉珪而深信不疑,便可念养育恩而替亲报仇。
仙师此篇,句句从生身父母处显露道妙,故曰:“请问你国母娘娘一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如何?只此,便知真假矣。”此乃悄语低言,密保性命之事,可谓叮咛切嘱。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悟一子曰:篇首一诗云:“逢君只说受生因,便是如来会上人。”言人能知受生之因从何而来,即知不死之方亦从此而造,岂不超然大觉,为如来会上之人!宣圣曰:“未知生,焉知死。唯知生,而后能知死。”汉阳真人曰:“须将死尸为生尸,莫执生门号死门。”程子曰:“人能原始,知得生理;便能要终,知得死理。”均是此义。“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言心致其洁清而身不与,此佛在尘世中广有,不在西天。体无分人我而法自灵,此神在虚无降来,不涉名相也。《华严经》云:“菩萨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成无上正觉。”即尘世佛十方同看之义。“欲知今日真家主,须问当年阿母身。”言我今日修丹,而欲知其真妙之主,必须体究当年生我之阿母何故而有我,而后可以晓然悟矣。即《悟真篇》所云:“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元是药王”是也。“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次新。”言此法教外别传,世所罕见。苟人能知之而行到此一步,自“一步一花新”,而步步生莲花矣。即紫阳真人云:“欲向世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又丹经云:“一铢进罢一铢灵,金莲朵朵无人识”是也。篇中设象演义,莫非发明诗中之意,所贵得言忘象,得意忘言者耳。
叙娘娘得梦,“记得一半,忘了一半”,盖夫妻会合,原属半假半真,况在梦死之乡乎!遗忘后半,寓有秘旨,直至下文行者、八戒金木参玄,方见真假也。太子问:“母亲,宫里夫妻恩爱何如?”娘娘道:“这桩事,到九泉之下不得明白。”说到冷暖迥别,情缘隔绝,可悟恩爱者是正,间隔者是邪。此全真空闲尾闾而假作夫妻,认他姓为亲儿而暗成父子;遏绝天机,违悖真性,非邪而何?若欲救正除邪,必须夫妻母子相信合一,而后可以救出前身,不致沉沦埋没。
娘娘认得白玉珪,合诸夜梦,嘱子急请圣僧,辨明邪正,以报父恩。总一圭二土,会意联心,从死中求活,害里生恩。即《悟真篇》所谓“若会杀机明反覆,始知害里却生恩”者是。但“欲求天上宝,须用世间财”。必先聚法财,以助道用。行者“刮一阵聚兽阴风”,“果有无限的野兽”,齐声洪福,唱凯回城,即此意也。然此事修者如牛毛,成者如兔角,只因真假未能确见耳。真假之辨,在孤修、共济之分:孤修则假而难成,共济则真而易就。若不精心穷究,参透玄机,则认假为真,认真为假,错行下手,难见真宝,何能起死回生,除邪返正?即“行者心中有事,睡不着”,与师父计较计成后行,正极深研几,师徒传道之密旨。
行者到八戒床边叫偷宝贝,曰:“我和你去偷。”八戒曰:“做贼我也去得。”曰:“得了宝,我就买。”曰:“那宝贝就与你。”满心欢喜,两个纵祥云,径到芭蕉树下井边。此金公木母合意同心,全木交并,夫唱妇随,窃天地之玄机,盗杀中之生气也。修丹志士能于此处参透真妙,便有真宝下手处,所谓“阎阳会上无人识,只与芭蕉作晚参”者是也。
八戒下井,忽见水晶宫,问龙王取宝贝,即取坎填离之象。龙王引八戒见乌鸡王尸,指为宝贝,称“行者有起死回生之意,凭你要甚么宝贝都有”。此寓丹道返还之妙,阴阳颠倒之用。若能转生杀之机,逆而修之,则灾中变福,害里生恩,所谓“五行顺行,法界火坑;正行颠倒,大地七宝”者是也。
八戒一把摸着那尸,不肯驼出。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驼上来?”八戒参坎中之一画为死质而非宝,行者参坎中之真主为生气而是宝,正金木相参之玄妙也。八戒驼回宝林寺,称“师兄和我说来,他会救得活”。岂真行者无意,而捉弄他报仇?大圣有起死回生之意,龙王早已言之,特借八戒以指世间实有起死回生之药,宜急早寻求耳。死者尚可生,何愁生者不可仙?隐然言表。吁!衮冕弗驻颜,尧桀同朽骨。人不修金丹,生涯在鬼窟。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悟一子曰:紫阳真人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本由天。”言金丹从阳世间而得,命由自造,不由于天。兹提纲云“天上得”,岂不说远,起人疑难?不知言天上者,乃人中之天,而非天上之天也。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医得活。”行者道:“待老孙阳世间医罢。”“我如今去寻太上老君,求他一粒九转还魂丹来,管取救活他。”盖老君妙道,阳世间自有,人人可办,不在天上,只要人寻得着耳。吕祖曰:“闻说世人皆寻我,踏遍天涯没个人!”仙人度世之心,甚于世人求度。奈世人绝无受度功德,不肯笃信坚心,化游自弃,觌面磋过,总有真人,何能强其受度,俱归于死而后已?兴言及此,深可痛哭!
八戒守尸而哭,其悲卞璞而哭乎!石中空有连城宝,我的天!其怜楚覆而哭乎!乞师拯救却嫌迟,我的人!其哀锄麟而哭乎!道大几曾得见容,我的天!其为崩城之哭平!夫死妻儿不再圆,我的人!其为长沙之哭乎!人生未死心先丧,我的天!一哭之中,数黄道黑,包涵无限救世苦衷!哭到伤情之处,闻者自当感恸,宁惟长老滴泪心酸哉!
行者到离恨天兜率宫,老君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及大圣借丹不与,往外就走。老君恐怕来偷,赶上叫住,俱见金丹为窃夺造化之物,由我不由在,并非老君所能吝。恐其来偷而不得不与,即是偷得而非与,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矣。
行者叫:“沙和尚,取水。”黄婆调和之意。口吐金丹,入于尸腹,三藏道:“得个人度地一口气便好。”行着“呼”的一口清气,吹入咽喉,“一声响亮,那君王气聚神归”。盖还丹本无形质,不遇一口清气。“气聚神归”,即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而旧王返还故国矣。
水衣皇帝自坎宫而来,人多惊疑,故行者特明指之,道:“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教国王换道服,情愿上西天,行者何以又道“不要你上西天,你还做你皇帝”?盖在位得道之君,正可行尧舜之道,点化天下,积功累行,传诸万世,超度群迷于无穷。比之韦布之功行三千,奚啻万万倍?此即西天,何必要再上西天耶!
篇中一诗,发《悟真》之所未发,传诸经之所不传,读者认为撮合闲言,将天机密旨等之俚语,未经真师指示真诀故也。如起句云“西方得诀好寻真”,若未得诀,总有真宝在目,何能灼见?次云:“金水和同却炼神”,金公木母和合丹头,此千经万卷同义。若未得诀,则未免错认和同为闺丹御女之术,落于邪僻,又何能得真如?“丹母空怀蒙懂梦”,谓即鬼王托梦,一半记不真之意。不知丹实有母,母实有蒙懂而不令伊知之妙也。如“婴儿长恨赘疣身”,谓即全真窃位,太子为赘疣,喻大道之有婴儿,犹非空虚相也。不知婴儿实非有身,婴儿又实有身为赘疣之妙也。如云“必须井底求原主”,谓即八戒入井驼回鬼王,喻取坎填离之意。不知井底原主非有相,井底原主又实有相,必须求者乃已矣。而必求诸人,方能成丹也。如云“还要天堂拜老君”,谓即行者向老君借还丹,寓炼丹要宗老子之意。不知老君不在天之天上,老者实在人之天上。“还要拜”者,乃稽首而还,求诸天,方能得丹也。结云:“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言得丹之后,能见性明心,了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还归本性同虚空相,方能佛度有缘,见佛即是仙,仙即是佛也。夙有仙缘之人,能参透是诗,金丹作用秘诀已毕,充栋经书,俱可不用。
师徒引国王供状,魔王望空而去,大家认了旧主人,即“真精既近黄金室,一点灵光永不离”是也。只在本身、阳世而得度,不在于阴司、天上、来生、异世也。下文魔王战败,假若摇身变服,仍作国王模样,岂不令人无可辨识?何以变得与三藏一样,致有《紧箍咒》语之可辨?仙师寓言原主之真假有一定,而师传之秘语有分歧。倘见两个师父,不知谁真谁假,不能辨识而误认下手,反害其真,故念念那活儿而有验,方是秘传之真诀;口里乱哼而无验,即是无传之假话。
行者跳高些,急图高见切手。文殊照妖镜,定住青狮异形,“佛旨差来,报水灾之恨”,言受其害者皆误认自作之孽。“是个骟狮子,不能玷污”,乃孤修空门之徒。狮者,师也。青狮者,强猜之师,假师乱真师,其为魔可胜悼哉!今世间广有骟狮,安得文殊菩萨照妖镜速来收去!照妖镜,即识人之慧眼也。
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圭木母空
悟一子曰:此合下三篇,皆明得丹之后,全要见性明心,上彻下梧,扫除六欲,参禅定慧,面壁无为,而几神化也。
首叙行者叫道人穿戴原服,手执白玉珪,上殿称孤,乃大隐不妨居朝,而风动天下,泽及万民也。至称“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德去”。此言韦布之士成丹之后,若贪、嗔、痴未除,功行不满,则是修命不修性,亦为顽仙滞迹,难超三界。如《敲爻歌》所云,“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轮回难入圣。达命宗,迷祖性,恰似鉴容无定镜。寿同天地一愚夫,权握家财无主柄”是矣。仙师放特着红孩儿、黑水鼍之邪火孽水,以教人了悟。
慧禅师诗云:“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命也,即性也。性有善无恶,心则不能无偏全,后天气质清浊歧之也。故欲尽性,莫若死心;死心者,死其害性之心。欲死心,莫若忘机;忘机者,忘其扰心之机。欲忘机,莫若养气;养气者,养其动心之气。红孩儿者,赤子之心。心为火藏,质阳而性阴,外明而内暗。炎上,则怒气冲天;始燃,则伏机在本。“结聚火气,直冒九霄”,怒气也。“赤身无衣,吊在树梢”,伏机也。忽起忽落,变动莫测之象,持戏渝害正之昧心,欲弄倒护正之明眼,是真机也。“徒费心机”一语,乃心妖之供状耳。三徒各执兵器,似乎要打;长老怒猴子弄鬼,大怒,又兜住马便骂。俱形容相激成怒,禅心惑乱也。“枯树涧”,木枯则火发,溯心妖生旺之乡。“红百万”,火盛则色炽,状心妖煊赫之势。托言遭劫被掳而求救,捏称田产、亲族以致酬,皆极拟心妖一片闪烁之机械也。
八戒把戒刀断索放怪,不能见心而破戒放心。长老教孩儿上马带去,未能制性而介带任性。不要二僧驮,欢喜行着驮,火笑而肆意克金。“只好三斤重”,“这等骨头轻”,金明而潜怀息火,迷悟相参邪正亘时之候也。故诗曰:“道德高时魔瘴高,禅心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蹻。意乌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言定中觖动,不能正定,是静生妖也。
心本正直,火动则木迷,不能致知,是“躧外蹻”。犹阴阳二蹻之脉,不由正行也。迷则意不听命于心而生爱欲,爱欲生则正定乱,自受忧焦之。客邪惟能从正处定静,动而静,静而动,一如正定,斯客邪无能肆志。此诗是阐发提纲“猿马刀圭木母空”之义,乃禅心乱之实害。言禅心一乱,不能正定,则猿马之金水,刀圭之二土,木母之木火,失其三行之实性而亦空。即火生于木,祸发必克之旨。
“大圣心中怨恨”,正定而动也;“那妖心头火起,弄一阵旋风,飞沙走石”,不正定而动也。师父不见踪迹,心昧而性迷也。行者、八戒商量各散,禅心乱而五行空也。沙僧道:“有始无终。”言能修命而不能修性也。然能有始有终者,全藉意土。意诚则心正,而邓妄可消。沙僧者,意土也。故行者曰:“既然贤弟有此诚意,我们还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大圣着实心焦,意诚而心正也。“变作三头六臂”,乾三坤六,重整乾坤,上下定位,正定也。
“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打出一伙穷神来。”噫!妙矣哉!盖诚意必先致知,未能致知而诚意,是愚非诚,何能明心见性?是以君子贵极深研几,穷神知化,以尽其变。“披一片,挂一片,裈无裆,裤无口。”穷之极也,明穷究其神,而极尽其化也。“六百界钻头号山,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言坤舆辐员,广袤六百。即《参同契》所谓“六五坤承,结括终始”,“六十幅共共一轴”是也。盖地三生火,能钻头炎上,《离》明涣号之象。顺承天施,则调和其性而生育万物;大地火亢,则偏枯其性而焚槁生灵。众神道:“把我们头也磨光,弄得少香没纸,血食全无。”“毁庙宇,剥衣裳,不得安生。”非火性之蕴隆为害而何?如贪吏势焰,酷烈为虐,朘民膏而剥地皮者,其心其害,亦犹是也。
曰“枯树涧火云洞”,指其木火架炎熏灼蔽天之状。说出伊父母为牛魔、罗刹,本属妖邪,在火焰山炼成三昧,乃邪炼之三昧,是邪之极,非正定之三昧,正之极也。号“圣婴大王”,婴而自圣,婴而自王,婴而自大,无知而已。正是“未炼婴儿邪火胜”,急须“心猿木母共扶持”。可惧可危。
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悟一子曰:古仙云:“欲要情归性,先教火返心。两般成一物,遍地总黄金。”又云:“欲保长生先戒性,性火不败神自定。木还去火不成灰,人能戒性还延命。”夫情生于性,而随善恶以外驰者,皆火为之变动运用也。万物非火不生,非火不灭。故火之为用至神,为善有力,为恶尤有力。
性,其本也;心,其舍也;意,其机也;气,其发也。“至大至刚”,“充塞天地”,不可掘挠。人能善养其气,则心不动而性自定,与天为徒。孟子言直养浩然而无害,即调也,直也,定也,三昧之真谛也。言存心养性以事天,天寿不贰以立命,集义所生,顺受其正,金丹之道,已无剩义。噫!此道至孟子而发露殆尽矣!仙师是篇,为不善养气而害心者发,故特演《孟子》“养气”章全旨。庄子曰:“恬以养气。”孟子以勿忘勿助为善养,皆养于未养发之先,迨已发而逆制之,则落后者矣。
篇首一词,善养难言之要诀也。曰:“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现隐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神静湛然常寂,昏寞便有魔侵。五行颠倒到禅林,风动必然寒凛。”词义已明,无庸赘疏。所谓明心见性,而万缘皆空,一丝不挂。湛然而匆忘,常寂而勿助,正恬然养气也。末二句,即不能恬,不能勿忘助,虽身到禅林,遇境必动,而不为善养。
夫火以烟为使,气以怒为形,故孟子借舍、黝血气之勇,以明其害;仙师借红孩儿火气之邪,以着其妖。火即气也,烟即怒也,其义一也。“五辆小车儿”,轻捷易动之象。“按金、木、水、火、土”,火之能统五行,犹心之能统五脏,怒之能七情。即词内云“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是也。“妖精战不胜,往自家鼻子上便捶,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进出,闸闸眼火焰齐出”,俱状其怒气顿发而摇动其心。观其自家捶鼻出血,放火闭门为胜之状,盖自反不缩而惴,又以无惧必胜为主,以见其血气之勇也。
八戒曰:“这厮放赖,不羞!”又曰:“放出那般无情火来。”又曰:“不济。”又曰:“没天理,就放火了。”真行状也。“八戒慌了,撇下行者,不与恋战”,未能配义与道而馁也。沙僧欲以相生相克之理制胜,以水克火,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告子之强制也。行者到东洋求雨助功,龙王喷水泼火,宋人之揠苗助长也。“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非徒无益,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而又害之也。“气塞胸膛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苗则槁矣。
八戒、沙僧将行者“盘膝坐定,使一个按摩禅法”。“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沙僧道:‘哥呵,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必有事焉,而勿期其效,心勿忘也。“同到松林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想到“请观音菩萨才好”,是集义所生,而渐入善养之妙境矣。然集义所以养气,而知言又所以集义。不能知言,则见理不明,真假罔辨,而动静举措失宜,义无由集。
妖精寻出如意皮袋,去赚八戒,“变作一个假观音等候”。“如意”者,生于其心;“假观世音”者,发于其言;“皮袋”者,诐词也。词有诐、淫、邪、遁,专言诐,以其明心之蔽,举一以例余也。八戒不识真假,“见像作佛”,听信诐词,装于袋内,不能知言而被赚,袭义而义不集也。妖精道:“你大睁着两个眼,还不识得我!”明不知其所蔽也。八戒在袋里骂道:“你千方百计,骗了我吃,管教你遭天瘟!”言生心害事,而实自害其天也。
行者忍疼到妖洞,不敢迎敌,“即变做一个销金包袱丢下”,此变之妙,几令人不可测识。盖心为火藏,不欲炎上。字从包,包也。包则炎上,包合虽妙,终蓄两不舒。包袱丢下,并包而不用,何等解脱!故变为包袱丢下,以息炎也。“销金”者,以火烁金之象。古人篆心字文只是一个倒“火”字,不从包而令火下伏,即行者“变包袱丢下”之旨,亦即予前解“放下心”之旨也。又变苍蝇儿探听,不先救八戒而跟六健将,是小心默察以辨其本,不事争持,暂解以制其发也。此举已潜通三昧矣。
第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悟一子曰:性者,天命也。命其与天同大,命其与天同久,命其由我不由天,特不命其甘食悦色,故浑然天理而无恶。其发也,亦浑然天理而尽善,则谓率性。人能率性,即是执中,即是真如,即是金丹、圣人、仙、佛了也。苟有一毫偏徇乖拂,则非浑然天理。其偏徇乖拂,皆恶也,皆邪魔也,皆人心之私欲昏蔽为之也。浑然天理者,仁而已矣,即慈善也。欲全浑然天理,颀养气;欲养气,须死心;欲死心,须息机;欲息机,须集义;欲集义,须知言;欲知言,须去蔽;欲去蔽,须致知。所谓修炼也。篇中行者变化牛魔王,正道而变邪魔,非率性。
父子拜见,彬彬有礼,性也,而为行其中。孩儿自称“愚男”,愚则蔽而不明,无能致知,性也,而真无由见。天性之大,莫如父子。父欺其子,视假子为真子;于昧其父,认假父为真父。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己父亲也认不得。”言从假失真,而昧生身之天性也。夫昧天性而求长生,是犹问假父请生身八字,烦张道陵推算子平五星,以希同天不老之寿,其可得乎?违夭悖伦,与儿子打爷忤逆不孝的何异?良心觉现,能无满面羞渐?也有假充道学谬认天性者,亦如行者之假充魔王,充作打围样子,猎取道德也。
“坐在南面当中”,居之不疑也。所计者,安身养老之远虑;所夸者,变化无方之异术;所会者,视人似我之巧相;所持者,雷斋之假素;所识者,逢六之天文。此丧心灭性,作恶多端,不自知其为吃人,为生之邪魔!行者所由变真作假,而现身设法,复化假从真,而呵呵笑来也。变作变人所不识,早须睁开蔽眼;笑则笑伊所未知,何不缩下钻头,只在根本处指破愚蒙,不在对垒时整顿旗鼓,譬如治水者争上流,纵火者得上风也。“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径投南海,直至落伽崖上,倒身下拜。”何其明彻万里,直达要津耶!
菩萨所说,大怒道:“那泼魔敢变我的模样!”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一掼。行者道:“这菩萨火性不退。”说不了,只见那海中翻波跳浪,钻出一个乌龟来。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岸来,拜了廿四拜。行者道:“原来是管瓶的。”菩萨叫:“行者,去拿净瓶。”莫想动得分毫。菩萨道:“你不知,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抛下海去,这一时间,共收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力量,所以拿不动也。”噫!妙矣哉!评者谓乌龟驮瓶,与下文莲瓣渡海,龙女拔毛等问答,俱闲闲铺叙,与正文无关,不过与红孩儿作衬贴。如画家所云“芳草落花成锦地”,作此落花,以点缀芳草而成锦地已耳。不知此段仙师运正理而成妙相,正是正文。其设想落笔,时有神造鬼幻之化工,非人力所能至。一百篇中,尤为绝笔也!
老子曰:“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昔着文、武一怒而安天下,孔子一怒而殊少正卯,大勇也。惟其大慈,故能大勇。妖精变假菩萨,似是而非,以伪乱真,邪魔之第一,为害最烈。菩萨,大慈也,故大怒道:“那泼魔敢变我的模样!”“将手中净瓶住海心一掼”,见之明而勇之果也。所谓“慈,故能勇”。《淮南子》曰:“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用,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俭之道也。“常时是个空瓶,抛下海去,一时收了一海水,拿不动。”空瓶为至俭,惟其至俭,故能至广,即“芥纳须弥,毛吞大海”之义。所谓“检,故能广”。《书》曰:“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乃有济。”明气量含弘而有涵养之力也。甲虫三百六十,龟为之长,取其守雌而善养。圣人作《易·颐卦》初九,取象于龟,以明君子自养者如此。“见海中翻波跳浪,钻出龟来,驮净瓶上崖”,从容负重,举人所不能举,岂非“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此与红孩之钻头邪胜而无养者,正相反。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予亦合掌曰:“是弟子不知。”不知天下后世读此书、得予解者,亦合掌曰“是弟子不知”否?
“菩萨右手轻提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左右逢源而运掌自得,乃正定之三昧也。然一海之水既收瓶内、龟钻下水,水又何来?不知瓶内所取者乃一海之气,不涉形质,故菩萨曰:“我这瓶中甘露水,与那龙王喷水不同,能灭那妖三昧火。”持三昧之真水,而制三昧之邪火,以神用而不以形用,极善养之妙用,尚何心火之妄动哉?盖心妄动则逞雄,炎上而为烈焰;心正定则守雌,润下而为甘露。烈焰者,焚心之妖孽;甘露者,灌心之灵剂。乌龟诚红孩之对症金针也。
夫净瓶,涵养真气充浩静定,非茫荡守中而绝外缘,是无为而化有为之妙道。苟涉一毫利用色相之心,则莫得而窥其涯涘矣。故菩萨又以龙女、宝瓶之难舍,明非易得到手之功用。非菩萨难舍也,自纵欲吝啬而致菩萨难之也,故行者要除紧箍儿,菩萨曰:“你好自在。”舍,非纵也。行者拔毛,恐无救命,菩萨道:“你一毛也不拔,教我善财也难舍。”吝,故难舍也。财色为正定之外诱,善财为真性之妙用。菩萨明善财之难舍,示人于财处见其善,善处神其用,舍处辨其难,难处悟其舍耳。此下先师融真设象,理窟神机,乃天女散花之境,非可慢读。
出污泥而独净者,莲也,故瓣莲堪作普渡之慈航,一气吹开烦恼去,何愁苦海无边。平其情而致和者,忍也,故罡刀可结菩萨之法座,纵身端坐霭云生,不怕号山有难。龙女劈莲花而载登彼岸,惠岸借天罡以化就莲台,皆见性明心也。
菩萨扳倒净瓶,倾水如雷;垂下杨枝,化刀如钩。读者心谓倾水治火,先发以制;诱坐莲台,伏刀就擒,不事战功,善之善者也。皆失其妙。不知扳倒净瓶如雷响,即迷也,盖指其迷之故,而使其自悟。以悟攻迷,而迷者益迷,以迷引迷,而迷者自悟。故善诱之道,令其善悟,不如令其善迷。坐上莲台学菩萨,即悟也。盖闻其悟之门,而使其知迷。以悟人悟,而悟者似迷,以迷醒悟,而悟者愈悟。故善化之法,使其悟彻,不如使其迷彻。倾瓶写“迷”字,来来来,试看陆地远洪涛,何处小车骋故辙?刀尖作悟台,坐坐坐,谁知荣窟尽机锋,怎奈虚刀挥至空!行者大怒,善诱之大慈;妖精大怒,着迷之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