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真诠 - 第 3 页/共 19 页
悟一子曰:读书不具只眼,埋没古人苦心。譬犹食珍味而不知甘美,获卞璞而等之珷玞也。虽然,难矣哉!闲尝阅历经史注疏解义,条分缕析,每多异同,未能洞然。况此书旁通曲喻,隐括寓意,数百年中,例之稗乘齐谐,漫亵轻评,徒以供笔墨之笑傲而已。呜呼!读圣贤之书困难,读神仙之书为尤难!读神仙之书而不觉为神仙之书,乃欲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不更难乎!读不觉为神仙之书而欲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乃欲显发书中之妙,使人人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而无不为神仙,不更难乎!
如此篇,读者谓不过叙述唐僧履历己耳,无甚意味。且事迹矛盾,于世法俗情亦多未洽,难可信据。如高结彩接,抛球卜婿,婚礼所不载。状元之母,何至单身侨寓?宰相之女,宁乏护送赴官?州牧夫人,断难私到江干。片板作筏,亦非保赤善策。抛球之爱女,何一去不相往来?现宦之慈闱,何别后遂成乞丐?即曰官拘资格,必无一十八年不调!虽云亲故蔬稀,岂无一二瓜葛闻问?寻亲认母,何能径入内衙?直吐肝膈,岂斗大之州,署冷官寒,不设阍人之后闭,终鲜臧获、青衣之在侧耶?及事败成擒,又何以统兵六万之多乎?种种不经,读者厌听。前人辄将此篇删斥,以为可有可无。噫!仙师学贯古今,胸罗造化,熟谙世态人情,典章矩矱,岂肯下此疏漏之笔?不知仙师寓意立言之高妙,正在于此,而非众人所能测识也。盖仙师直溯玄奘父母生身之由,以明作用金丹大道之本,后篇之八十一难基此,正果成真基此,总不外救活金色鲤鱼,以水生金,颠倒反覆之旨也。
夫金能生水,失水则就刀俎而不能全生。水能生金,得金则通神灵而且能救死。故全金之生,万以自全其生;救金之死,即以自救其死;一贯之旨也,观音奉旨上长安之旨也。故母能生子,子又能生母,母子互相生,而丹法备矣。试观“满堂娇州衙生下一子,耳边南极星君叮嘱曰:‘奉观音法旨,日后夫妻母子团圆,谨记吾言。快醒,快醒!'" 实为提醒世人,岂止为满堂娇一人而设哉!“满堂”者,金也,开山之所出也。“江流”者,水也,金嬬之所产也,金生水也;“私出江边抛弃”,金生水也;“直流至金山停妆,金生水也。“在江州衙内寻我母亲”,水生金也;“忙进宅内将母救解”,水生金也;“慌得玄奘拚命扯妆,水生金也。然不辞世上诸般之伪,不知水中一味之真,此惟大士之神观,为能奉其的旨也。
现音奉旨上长安,欲长安观见大道也。无奈长安“改元贞观”,仅能窥观仿佛,同女子之贞而己。上有贞观之主,则不能观见大道;而下有魏征之相,自不能启沃大观。“魏”,音“伪”,伪也;“征”,外验也。观既贞而不大,则征自伪而不真,恭已无为之化邈焉,举世莫能观矣。此义非予穿凿,请观仙师篇首提出“贞观魏征”四字,大是分明。试就玄奘父母之所遇而观其伪:开选擢元,授职之任,光蕊也,而任事者实据贼刘洪,求贤用人之伪有征。以宰执之女而抛球自媒,失夫妇正始之道,婚礼之伪有征。命官死于盗,贼党横于官,君相不知,寮寀莫问,君臣法度之伪有征。一官十八年不调,纵贼虐民而不知,铨选之莫之伪有征。缚一伪州,统兵六万,军政庙算之伪有征。文章为进身之阶,不知为杀身之梯,文章之伪有征。居官为荣身之地,不知为亡身之途,功名之伪有征。离母之任而生死不相闻,欲显亲而又以丐亲,荣辱之伪有征。挈妻同行,而分飞在顷刻,恩爱之伪有征。久历年所,父母不卜儿女之存亡,儿女莫通父母之音信,亲故不能周旋,交游亦无相措,眷属朋友之伪有征。
光蕊得官得妻,伪也;刘洪得官得妻,则伪中之伪也。光蕊得君得民,伪也;刘洪得君得民,则伪中之伪。光蕊得死得生,伪也;刘洪得生得死,则伪中之伪。张夫人有子而无子,母子之伪。殷小姐有夫而无夫,夫妻之伪。开山夫妇有女而无女,孝慈之伪。
一切皆伪之征也,—切皆贞观也,总不如救全金色鲤鱼。水中之一味,为能贯彻始终,使骨肉团圆,真切受用也。救全之道,惟以水生之子报母恩也。“殷小姐毕竟从容自颈,其所观之贞乎,正与篇首“贞观”相照,结出本旨。“江流僧立意安禅”,其所观之大乎,正与观音奉旨上长安相映,反结贞观之伪。惟在人之神观察识,而求夫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而可矣。
第十回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悟一子曰:世人读庸常平易之说,而指为怪异不经,何哉?盖隘于目,局于步;睹兔园而不睹漆园,蹑青云而不蹑青牛;所见者小,而所趋者下也。如是篇言贞观之君相不能大观,所作为者,皆在梦中耳。人无有不梦,无不知梦之幻,无不知世事如梦之幻,何独于唐之君若相梦龙求救,梦斩业龙,遂疑为荒唐不经耶?非物唐之君若相作是梦,即往古今来之人,亦无不可作是梦,又何疑于当日逢君之旨,丞相之意,而无不甘与之同梦耶?
君曰,朕梦如是;相曰,臣梦亦如是;将亦曰,臣梦如是;寮寀百执,亦孰不曰臣梦如是?举国臣庶,亦孰敢不曰臣梦如是!斯时也,没有大观之士,正色执笏曰:此梦也,游魂为变也。能明心见性,神观至真无上之妙道,知一切世情皆幻也,何况于梦!唐王能憬然觉悟,曰:“固梦也。”则梦可不再梦。而泾河无断头之龙,相府灭斩龙之剑,云端泯落下之头,国门绝枭悬之首,不致于梦死、梦生,而梦梦不已也。无奈其为贞观也,所见之小也。以为违天之龙而求救于我,我能救而许之;行天之刑而授于我,我能运而斩之。善伺君意者则必从傍策之,曰:“可救。”因而手谈借箸矣;巧合相心者则必乘时献之,曰:“可斩。”因而悬挂市曹矣。
然则是梦而梦犹易觉,非梦而梦则难觉。是梦而梦,有觉而解脱之时,伪中尚有真,观音将柳枝救脱是也。非梦而梦,终无觉而苏醒之候,伪中还有伪,魏征作书遗崔珏是也。魏征上欲掺天曹之刑,而人曹之刑皆其所掺可知;下将作阴府之弊,而阳世之弊不难自作可知。一伪无不伪,一征无不征,皆“观”之“贞”者为之也。仙师非以抑魏征也,特借以偷古来世情之变幻,无非伪征也,无不贞观也。
究而言之,不如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张渔、李樵为有下梢,有定见也。其言曰:“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可知名人士利皆伪,而争夺之为梦;“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可知爵宠之皆伪,而承受之为梦。又曰:“前途保重,看仔细,‘明日街头少故人。’”何等提醒警切!
袁守诚知鱼之投网,知命之犯岁,知雨之有数,先觉而不入梦也;泾河龙惑于夜叉,惑于断课,惑于赌赛,惑于鲥军师,则放心争胜,违法妄行,梦梦而入梦矣。唐王梦业龙求救,与诸臣会议怪梦;魏征梦斩业龙,对唐王梦中出神运剑;唐王梦业龙索命,而见鬼怕鬼,一团梦也。文武夜守宫门而镇鬼御鬼,举朝梦也。甚至唐王晏驾,魏征管保长生,似天子之死生,在其掌握。致书崔珏,称“梦中尝与相见”,以阎君之权柄,听其转移,岂不成大梦哉!唐王所以笼书入袖,瞑目不返矣。
此拙龙公案,乃唐王与诸臣心中自造之境象,其隐征,姑俟后篇发明,而其为梦,则与槐蚁蕉鹿同一寤寐。初何怪异之有?但老龙拙计,原非已出,而行雨差迟,自取天诛,奥旨深义,非名言可传。聊成一诗示意:“云雨施行万物资,切须检点莫差迟。拙龙赌赛违玄旨,致使神锋项后随。”《阴符经》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其斯之谓欤?今之时师,以御女采战之术迷惑世人,致取杀身之祸;亦即鲥军师教老龙行雨克点违时,赌赛争胜,干犯天刑者也。可不鉴哉!仙师谓之“鲥军师”,其义显矣。
第十一回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悟一子曰:此篇正言唐王之入梦,以明阴阳感应之道,即男女赠答之理;有感必应,有果必报,毫发不爽也。唐高祖曾梦身死,坠在床下,为群蛆所食。智蒲禅师解为亿兆趋附之象。
太宗是梦,未之前闻。然昼之所为,即夜之所梦。地府之游,其“贞观”之幽隐乎。幽隐之恶,造于心而形诸梦,此处正宜提“心”字作主,以见人心之险,即成地狱之险。如影随身,不可泯灭。
篇中:“太宗渺渺茫茫,独自一个,惊惶难寻道路;忙致私书求庇;见鬼门关即有先主李渊及兄弟索命;折辨鬼龙公案;添注生死簿;游观地府,悚惧惊心;经十八层地狱,心中惊惨;目击奈河桥,心又惊惶;到枉死城,心惊胆战;见一伙鬼魅拦住,慌得无处躲藏,向崔判求救,借相良金银贿免;见六道轮回,判官叫太宗明心见性;直到阴司里无冤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福;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方结出正旨。可见阳世间不作不善之事,则阴司里自无地狱之险矣。处处俱从心上描写,而出皆太宗平日所为、问心难安之事也。
评《西游》者,此篇反不谈心,真不可解。最提醒处,在“众冤魂索命,判官道:‘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你。’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那得有钱钞?’”此所谓“万两黄金将不去,一生惟有孽随身”也。判官谓得些钱钞可救,岂真可救哉!正谓此处钱钞不可到,用不着,如何救得你?下边借相良之金银,岂真可借哉!正谓阳间作恶有恶报,作善有善报,一到阴司.帝王之十三年,反不如匹夫之十三库;帝治之十五道,反不如匹夫所寄之一库也。妙意都在反面,读者切勿泥文!读至后回相良夫妇所积者,系斋僧布施善果,非尽属金银纸钞,自可晓然。
太宗因老龙之故而入大梦,一到鬼门关,宜撞见鬼龙索命。何以劈头撞见先主李渊及兄弟等,并不见鬼龙耶?仙师寓《春秋》之意于隐言之中,予发《西游》未发之义,以明仙师不言之隐。
隋纲不振,天下共逐其鹿。倡义旗而除残暴,数民水火,名正言顺。奈何用裴寂之诡谋,遣隋宫人入侍高祖?劫之以必从之势,陷父于不义,违无犯分,有干维皇。默运之诛,其谋臣补佐,实相成之。高祖云行雨施,失于检点,是即老龙为鲥军师所误。而违时克点,云雨差迟,惧天刑而遭慧剑,岂不宜哉!
泾河之龙,实李渊也,故曰“老”。“雨水共得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隐括“李渊”二字。通二字:三横为三尺,三直为三寸,四并三氵十八子,为零四十八点也。又合并凑用,象“四”字之形,分并各算,成四六二十四之数;合之三氵八字,为三八二十四数;共成四十八点也。去二字之三直,为克三寸;去“李”之“八、子”,为克八点。所余“李”之“一”,“渊”之“”,通而用之,得“泾”字。讳李渊,而为“泾”也。龙潜于渊,老处于浊,泾河,固其所也。
惟是太宗化家为国,谬云救父之危,而莫救天理之诛。伏甲玄武门,密言淫乱后宫,而自称功高不赏,不得已而有六月四日之举,实劫父杀兄得天下,与杨广同辙,是亦亡随之续耳。
广以十三年而亡,世民以十三年而死,亦其宜也。甚纳巢刺王妃而矫诬续嗣,夫妇、父子、兄弟之伦,沦丧殆荆诚不如李氏捐生投环,为妇道无亏;刘全拼死进瓜,为夫纲罔缺。宜其夺王姬之魄,生死而骨肉之,俾夫妇、父子、兄妹莲蒂重开,团聚一室。
至太宗推刃,同气友于之谊,固已澌灭,无余爰及彼妹矣。此阴阳果报,毫发不爽。故仙师就太宗口中,发出的旨,曰:“朕回阳世,惟答瓜果而已。”南瓜者,南,离,属心。言只要心地光明,结果为报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李氏投环,刘全顶瓜者,投以木瓜也;翠莲借尸,玉英下降者,报以琼李也。男女,即阴阳之道;赠答,即果报之理;永以为好,虽死而犹可重生。较之私添二寿,假借一库者,虽回生而仍如大梦,相去为何如哉!
然太宗固一梦,而非真死,—切地狱境象,皆其心中所自设,故诸臣当回阳之际,道:“陛下有甚放心不下?”此实录也。读东西将相一齐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
“一梦”二字,显着明白。按:太宗二十九岁践祚,改元贞观,寿五十三岁。实在位二十四年,初非三十三年也。今称贞观一十三年,上加二,事似属纰缪,不知其中原有妙义;盖高祖渊在位九年,实太宗宫掖诈谋,劫制窃踞。是武德虽拥虚位,而贞观预擅神器矣。移武德之九年,而加诸贞观之二十四,得非三十三年乎。一三加一为二三,二三加一为三三,三三适得九,故加二画,而已得加九年之义,又仙师加笔之精妙也。取十三年以为地府之游,所以拟亡随之续;加二画以示阴窃之权,所以明无父之隐。迨后玄奘历十四年而返,己在虚加之外,太宗宜不及见之,故以三十三年之在位,结自西返东,序经度世之局耳。
后世论治道者,推唐之贞观,几致刑措,然大本既亏,一切枝叶皆伪耳,又何足观!仙师借以大言,欲修道者,修心炼己,以求大道。倘欺罔诈伪,寸心难安,即是自造地狱。故老龙听鲥军师,放心无忌,而难逃一剑;唐王求崔判官,放心不下,而虚添二画。与彼悟空放下心,打入森罗殿,自勾死籍,并除十类者,固同梦而异觉也。总能了道而放下心,则必如悟空之明消死籍,而竟可登天;不能了道而放心不下,则欲如太宗之暗添生期,而未免入地。天堂地狱,凭心所在。可乐可畏;可不慎哉!
附记:
余尝游大梁,至古大相国寺。梵宇巍奂,檀遗于亩,不减燕都之报国。最后一阁,高插苍冥,颜曰“藏经”。层梯而登,如螺之旋;四匝飞查,朱栏环曲。俯视一切,如凫如蚁,云树出没,移步变态,亦一奇观也。中位庄严,傍列八柜,扃钥甚固,藏经在焉。右隅有男女立像:男则粗眉俗束,女则紫面袒怀,皆笑容可掬。叩引导寺僧,称即卖水之相公、相婆也。历太宗游地府、借楮镪、还魂修寺故事,一与《西游记》吻合。考其碑,记寺之创始,莫知所自,盛于北齐天保六年,修于唐睿宗;载累朝修举颇详,而无太宗相良之事焉。盖相良夫妇,实有修寺功德。塑像、藏经阁,相传至今不朽,知着书者,非尽属无稽而山市海楼也。
噫!二老以卖水之佣,积金甚艰,能乐善好施,不为身谋,其所处者小,而所见者大也。即未能了道,亦观见大道之一节矣。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亡其身而身存。”相良夫妇有之。彼黩货悭吝、死不旋踵,甚有子孙为乞丐者,果何为耶?悲夫!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悟一子曰:酰鸡谓瓮大,井蛙谓天小。非瓮果大,天果小,局于观也。篇中复提“贞观”二字,以志建会之始,见为女子之贞观,而非大土之大观。若太宗之治绩,贞观矣,玄奘则进;傅奕之奏议,贞观矣,萧瑀则进:要皆贞观也。即如太宗赐玄奘五彩织锦袈裟,以为极华丽宠渥矣。岂知有佛赐锦襕袈裟,九环锡杖,为巍巍绚艳之至宝。得菩萨一番赞美,而太宗前踢袈裟,未免削然无色。如太宗命玄奘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谓之建大会矣。“菩萨拍着宝台,厉声高叫:‘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得菩萨将大乘三藏法指示,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体,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去无来,而玄奘素所得力参讲之教法,已只可浑俗和光。何也?观至美而美者失其美,观至大而大者失其大也。
菩萨显出救苦真身,庄严色相;半空中落下简帖,内云“西方有妙文”,“求正裹金身”。此西方之妙文,即金丹之正道也。玄奘愿往两天,号称“三藏”,已包三藏之真经于一体。合三家之五行于一号。“三藏”二字,已是大乘。何谓三藏?以经数而言:五千零四十八卷为一藏,共计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以五行而言:金水一家为一藏,木火一家为一藏,土一家为一藏。以阴阳而言:天为一藏,地为一藏,鬼为一藏。鬼,即二气之良能,盈天地间,皆是也。
此时已得三藏之名,而未得三藏之实,故谓之“金蝉”。蝉者,鸣不以口,饮而不食,处卑而趋高,物中最清高之品,以喻清净无为、其性涵空之意。金乃百炼不磨、光明融结之体,以喻性体之虚灵。然性体虽具而命根未固,所谓“巍巍佛堂,其中无佛”也。故玄奘得小乘之法门,止如金蝉之空壳而已。必三家相见之后,方能充实命基,成真金不坏之体,而得见如来,此大乘教法也。
观音奉佛旨而来,已于五色锦襕袈裟、九环宝杖二物,显示其旨。玄奘受赐,已接得佛旨,了无剩义。袈裟,像五行之攒簇;九环,像九转之返还,故曰显像化金蝉。不曰度,而曰化,正如时雨之施一时,甲坼勃然生发矣。
读《西游》者,往后看去,无不以为希奇怪诞,疑惑不经。不知下文三徒,即三家相见,为药物也;八十一难,即九九返还,为火候也。夫五行之情状,九转之神灵,原变幻无定,不可测度。笔墨所到,俱是真实妙相,庸常至理,其中勇猛精进,防危虑险,及一切法度细微之旨,无不毕具。指明“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一句,大是显露。夙有仙骨者,若能熟读此书,察识奥妙,即如真人之亲授的旨,而锦襕袈裟、九环宝杖之至宝,可当身披执矣。
然玄奘必得三徒,而后能拜见如来,其义易明。三徒己了长生之道,命根坚固,自是万劫不坏,何以反以玄奘为师?甚说难晓。盖仙佛同道:佛曰“丈六金身”,仙曰“修成二人”,俱是有为而至于无为。了命不了性,如宝镜不磨而无光,非有为之真空;了性不了命,如筑室无基而安柱,是无为之空寂。故有为者,必见性明心,而始能超脱五行,三徒之皈依扳佛法是也。
无为者,必攒簇五行,而后能超凡入圣,玄奘之收伏三徒是也。三徒未尽者,无为之妙,玄奘有焉,故以为师。玄奘未尽者,有为之妙,三徒有焉,教以为徒。师徒合为一体,便是金丹大道,无上至真之大乘教法。直到上无底船脱壳之后,结出师徒彼此相济,两不相谢本旨。
祖师曰:“人生如泡幻,若没个泡幻,大事无由办;若得大事办,安用此泡幻”。到上无底船而脱壳,正大事得办,为金蝉脱壳而化也。全书师以佛子,而命名“玄”;徒皆仙子,而命名“悟”;非悟不玄彻,非玄不悟彻;仙即佛,佛即仙,无二道,无二用也。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悟一子曰:舜曰:“人心惟危。”庄子:“愤骄而不可系者,其惟人心乎!”危也,愤骄也,深着人心之险也。《尚书》五子之歌曰“若朽索之驭六马”,以六马喻人心也。然御马在乎羁靮,御心在乎主敬。敬者,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故修行学道,出门头一步工夫,全要制御人心之险,不遭其陷阱也。
此回乃三藏西游第一步,众僧议论定旨,纷纷说得艰难。三藏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说者谓此二句了了全部宗旨,别无些子剩却。噫!认人心为道心,是认心为道,认假为真,大错了也!不知此心种种皆魔,务须斩灭除根,切要坚强刚断而己。若心灭已了宗旨,何必又向西方取大乘真经耶?此便是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有丈六金身之妙。如出门到山河边界,便错走了路径,忽然失足跌落坑坎之中矣。篇中显已演出,故“心生”、“魔生”二语,不过指出人心之险,教人首先下手,为起脚之地耳。
三藏疑二即是陷阱,心慌即是虎现。人心犹虎也,虎陷人与心之陷人无异,陷于心穴与陷于虎穴何殊!何以见之?结诗云:“南山白额王。”南为离,为丙,丙火长生在寅,为寅将军,明指寅将军为心也。又恐世人不识,衬出熊、特二魔以证之。熊属火,寅中之所生;特属土,丙中之所生也。魔王曰:“自送上门来。”总形容人心自陷之险也。然人心险于疑二,而不险于惟一,故山君曰:“食其二,留其一,可也。”下文金星,即一之本性。二者,凡心;一者,道心。此时三藏昏沉沉无主,不能得命;得命之道,惟仗真一之金。“忽见老叟手持拄杖”,即本性之主持而可得命也,故谢老叟搭救性命。
老叟遂问:“可曾疏失什么东西?”三藏答以“两个从人被食,而不知行李马匹在何处”。老叟指道:“那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果是他物件,心才放下。此等闲言,却是要义。盖“二从人”为凡心,己陷阱而被食,三藏得见主持,而道心独存。一马两包袱,道心之象,乃原来之故物未失,而向西有基,才放下心也。金星引出坑陷而复指前有神徒,益指明既有道心,当坚心进发。人已共济,而难以独行自至也。
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窠穴。”又云:“只因你本性元明,所以吃你不得。”此等观点,极大明显。三藏既而遇虎遇蛇,种种魔毒,明知心中自生,而无可解脱。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此便是本性元明,灭却人心,暂存天心之一候也。然此处为天人去来交并之途,故身在峻岭之间而进退维谷。“双叉”之义,即墨子悲歧路,可以东南,可以西北之时也,所有白额王、刘太保争持交战于其间。一人一兽,分明写出人兽之关,惟正可除邪,而平欲胜理。能主敬自持,勇猛刚克,则心魔自灭,而可食肉寝皮矣。
“刘”者,谓可胜殷,而遏刘止杀;“伯”者,谓能争长,而把持家政;“钦”者,内恭而外钦,主敬以自持也。“手执刚叉”者,刚强而不可屈,“号‘镇山太保’”者,镇静而不可挠,主敬不在心之外,以为同乡;行敬首先孝之中,故为孝子。惟主敬,故身穴虎狼而不危;惟行孝,故独镇荒山而不险。以虎狼充家常之茶饭,刚足以除欲也;以念经尽超度之孝思,诚可以格幽也。“敬”之一字,固安危夷俭之津梁也。然尚与虎狼为位,而不能超胶樊笼;止可镇保此山,而不能离越界外。到两界山来免畏阻,盖在天人之分途,而不能从一前进也,此之谓能留僧而不能送僧。
吁!山君食僧而留僧,食其二也;镇山食虎而留僧,留其一也。然则非虎食之,僧自食之;非钦留之,僧自留之而已。若双叉岭、两界山,则又有辨“双叉”为人兽相持之路,“两界”为性命进止之途,不可不识。
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悟一子曰:人心如稂莠,道心如嘉禾。若除尽凡心而无圣解,譬无谷而芟荑稗也。荑稗芟尽,一空田而己,如何便可填得饥债?祖师曰:“鼎内若无真种子,犹将水火煮空铛”是也。提纲心猿之“心”,即道心也。道心,非心中思虑之神,乃五行中精一之神也。必得此心,方为真种,故有虞氏特着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妙。读者错认人心为心猿,而不识美猴王为精一之真种,是认螟蛉作亲儿也。然此心未离于五行,犹是生死轮回之根蒂。必自有为而造至于无为,心佛两忘,善恶俱泯,方为超神入化,出世无上之大乘。
开首一词,本紫阳真人原文,字字牟尼,切须熟玩。其“知之须会无心决”—句,明指不可执心之奥旨也。盖精一之妙,自虚空中来,不是心,不是佛,乃无相之真如,无体之真相;始始于攒簇,终终于浑忘;终终始始,万劫不坏者也。若上敬修心,总有伯钦之大力,亦仅可免于虎口,安能超出界外哉?然此事难知,故词内两以“知”字示人,谓能知得,方能行得也。如:伯钦在两界山,见那猴求救,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道:“是真!决不敢虚谬!”即世尊所云“我今为汝保任此事,决定成就”之意。绝顶揭起六字,猴精果然出穴,别有玄旨,非笔所能荆惟知人心之不可不灭,道心之不可不生,灭人心,生道心,使是修道起脚。故救出心猴,而即别名“行者”,知之真而行之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