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注疏 - 第 69 页/共 129 页
〔注〕天然在内,而天然之所顺者在外,故《大宗师》曰,知天人之所为者至矣,明内外之分皆非为也。
〔疏〕天然之性,报之内心;人事所须涉乎外述,皆非为也。任之自然,故物莫之害矣。
德在乎天。
〔注〕恣人任知,则流荡失素也。
〔疏〕至德之美,在乎天然,若恣人任知,则流荡天性。
知天#32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
〔注〕此天然之知,自行而不出乎分也,故虽行於外,而常本乎天而位乎得矣。
〔疏〕此真知也。位,居处也。运真知而行於世,虽涉於物千变万化,而怛以自然为本,居於虚极而不丧其性,动而寂者也。
镝局而屈伸,
〔注〕与机会相应者,有斯变也。
〔疏〕堉蹑,进退不定之貌也。至人应世,随物污隆,或屈或伸,曾无定执,趣人冥会,以逗机宜。
反要而语极。
〔注〕知虽落天地,事虽核万物,而常不失其要极,故天人之道全也。
〔疏〕虽复混迩人间而心怛凝静,常居枢要而反本还源。所有语言,皆发乎虚极,动不乖寂,语不乖默也。
曰:何谓天?何谓人?
〔疏〕何伯未达玄妙,更起此疑,问天人之道,庶希后答也。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注〕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
〔疏〕夫牛马禀於天,自有四脚,非关人事,故谓天。羁勒马头,贯穿牛鼻,出自人意,故谓之人。然牛鼻可穿,马首可络,不知其尔,莫辫所由,事虽寄乎人情,理终归乎造物。欲显天人之一道,故托牛马之二兽也。
故曰,无以人减天,
〔注〕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过分,罗步失节,则天理灭矣。
〔疏〕夫因自然而加人事,则羁络之可也。若乃穿马络牛,乖於造化,可谓逐人情之矫伪,灭天理之自然。
无以故灭命,
〔注〕不因其自为而故为之者,命其安在乎。
〔疏〕夫率性乃动,动不过分,则千里可致而天命全矣。若乃以驽励骥而驱驰失节,斯则以人情事故毁灭天理,危亡旦夕,命其安在乎。岂唯马牛,万物皆尔。
无以得殉名。
〔注〕所得有常分,殉名则过也。
〔疏〕夫右之可殉者无涯,性之所得者有限,若以有限之得殉无涯之名,则天理灭而性命丧矣。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真在性分之内。
〔疏〕夫愚智夭寿,穷通荣辱,禀之自然,各有其分。唯当馑固守持,不逐於物,得於分内而不丧於道者,谓反本还源,复於真性者也。此一句总结前玄妙之理也。
夔怜炫,炫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合。
〔疏〕怜是爱尚之名。夔是一足之兽,其形如鼓,足似人脚,而回踵向前也。《山海经》云,东海之内,有流波之山,其山有兽,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而行,声音如雷,名之日夔。昔黄帝伐蚩尤,以夔皮冒鼓,声闻五百里也。兹,百足虫也,夔则以少企多,故怜兹;蚊则以有羡无,故怜蛇;蛇则以小企大,故怜风风;则以合慕明,故怜目;目则以外慕内,故怜心。欲明天地万物,皆禀自然,明合有无,无劳企羡,放而任之,自合玄道。倒置之徒,妄心希慕,故举夔等之赢事,以明天机之妙理。又解:怜,哀愍也。夔以一足跳踯,怜兹众足之烦劳,兹以有足而安行,哀蛇无足而辛苦;蛇有形而适乐,愍风无质而冥昧;风以飘飘而自在,怜目域形而滞着;目以在外而明显,怜心处内而合塞。欲明物情颠倒,妄起哀怜,故托夔弦以救其病者也。
夔谓兹曰:吾以一足路绰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疏〕堪绰,跳踯也。我以一足跳踯,快乐而行,天下简易,无如我者。今子驱驰万足,岂不劬劳?如何受生独异於物?发此疑问,庶显天机也。
炫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子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疏〕夫唾而喷者,实无心於大小,而大小之质自分,故大者中珠玑,小者如蒙雾,散杂而下,其数难举。今兹之众足,乃是天然机关,运动而行,不知所以,无心自张,有同喷唾。夔以人情起问,蚊以天机直答,爻然之理,於此自明。
炫谓蛇曰:吾以众足而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疏〕兹以众足而迟,蛇以无足而速,然迟速有无,禀之造化。欲明斯理,故设此疑问。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注〕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33,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34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悦然而自得矣。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而或者因欲有其身而矜其能,所以逆其天机而荡其神器也。至人知天机之不可易也,故损聪明,弃知虑,纵然忘其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
〔疏〕天然机关,有此动用,迟速有无,不可改易。无心任运,何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一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疏〕胁,肋也。蓬蓬,风声也,亦尘动貌也。蛇既无足,故行铃动於脊胁也。似,像也。蛇虽无足,而有形像,风无形像,而鼓动无方,自北祖南,击扬淇海,无形有力。窃有所疑,故陈此问,庶闻后答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踏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辈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恣其天机无所与争,斯小不胜者也#35。然乘万物御群才之所为,使群才各自得,万物各自为,则天下莫不#36逍遥矣,此乃#37圣人所以为大胜也。
〔疏〕风虽自北祖南,击扬淇海,然人以手指桥於风,风即不能折指,以脚增踏於风,风亦不能折脚,此小不胜也。然而飘风卒起,羊角乍腾,则大厦为之飞扬,梁社以之摧折,此大胜也,譬达观之士,秽述扬波,混愚智於群小之问,泯是非於嚣尘之内,此众小不胜也。而亭毒苍生,造化区宇,周二仪之覆载,等三光之照烛此大胜也。非下凡之所解,唯圣人独能之。增亦有作缯字者,缯,籍盖#38也。今不用此解也。
孔子游於匡,宋人围之数市,而弦歌不辗。
〔疏〕辍,止也。宋当为卫,字之误也。匡,卫邑也。孔子自鲁适卫,路经匡邑,而阳虎曾侵暴匡人,孔子貌似阳虎。又孔子弟子颜克,与阳虎同暴匡邑,克时复与孔子为御。匡人既见孔子貌似阳虎,复见颜克为御,谓孔子是阳虎重来,所以兴兵围绕。孔子达穷通之命,故弦歌不止也。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疏〕娱,乐也。匡人既围,理须忧惧,而弦歌不止,何故如斯?不达圣情,故起此问。本亦有作虞字者,虞,爱也。怪夫子忧虞而弦歌不止。
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39,时也。
〔注〕将明时命之固当,故寄之求讳。
〔疏〕讳,忌也,拒也。穷,否塞也。通,泰达也。夫子命仲由来,语其至理云:我忌於穷困,而不获免者,岂非天命也。求通亦久,而不能得者,不通明时也。夫时命者,其来不可拒,其去不可留,故安而任之,无往不适也。夫子欲显明斯理,故寄之穷讳,而实无穷讳之也。
当尧舜#40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
〔注〕无为劳心於穷通之问。
〔疏〕夫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太平,使人如器,恣其分内,故无穷塞。当桀纣之时,天下暴乱,物皆失性,故无通人。但时属夷险,势使之然,非关运知,有斯得失。
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二,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注〕情各有所安。
〔疏〕情有所安而忘其怖惧。此起譬也。
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注〕圣人则无所不安。
〔疏〕圣人知时命,达穷通,故勇敢於危险之中,而未始不安也。此合喻也。
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注〕命非己制,故无所用其心也。夫安於命者,无往而非逍遥矣,故虽匡陈美里,无异於紫极问堂也。
〔疏〕处,安息也。制,分限也。告劲子路,令其安心。我禀天命,自有涯分,岂由人事所能制哉。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疏〕无几何,俄顷之时也。既知是宣尼,非关阳虎,故将帅甲士,前进拜辞,逊谢错误,解围而退也。
公孙龙问於魏牟曰:龙少学先主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
〔疏〕姓公孙,名龙,赵人也。魏牟,魏之公子,怀道抱德,厌秽风尘。先王,尧舜禹汤之进也。仁义,五德之行也,孙龙禀性聪明,率才宏辩,着守白之论,以博辫知名,故能合异为同,离同为异;以可为不可,然为不然;难百氏之书皆困,穷众口之辫咸屈。生於衰周,一时独步,弟子孔穿之徒,祖而师之,擅名当世,莫与争者,故日,矜此学问,达於至妙,忽逢庄子,犹若井蛙也。
今吾闻庄子之言,沱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疏〕喙,口也。方,道也。孙龙虽善於言辫,而未体虚玄,是故闻庄子之言,忙焉怪其奇异,方觉己之学浅,始悟庄子语深。岂直议论不如,抑亦智力不逮。所以自缄其。更请益於魏牟。
公子牟隐桃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焰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鳌曰:吾乐与。吾#41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梵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驸;还奸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
〔疏〕公子体道清高,超然物外,识孙龙之浅辫,鉴庄子之深言,故仰天太息欺息而嗤笑,举蛙鳌之两譬,明二子之胜负。坎井,犹浅井也。蛙,虾蟆也。干,井栏也。赘,井中累缚也。附,脚趺也。还,顾视也。奸,井中赤虫也,亦言是到结虫也。蟹,小螃蟹也。科斗,虾蟆子也。腋,臂下也。颐,口下也。东海之鳌,其形宏巨,随波游戏,堑居平陆。而虾蟆小虫处於浅井,形容既劣,居处不宽,谓自得於井中,见世鳌而不惧。云:我出则跳踯井栏之上,入则休息乎破传之涯;游泳则接腋持颐,蹶况则灭趺没足;顾瞻虾蟹之类,俯视科斗之徒,逍遥快乐,无如我者也。
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跨堵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
〔注〕此犹小乌之自足於蓬蒿。
〔疏〕擅,专也。时,安也。蛙呼鳌为夫子也,言我独专一壑之水,而安埳#42井之乐,天下至足,莫甚於斯。处所虽陋,可以游涉,夫子何不堑时降步,入观下邑乎?以此自多,务夸於鳌也。
东海之鳌左足未入,而右膝已挚矣。
〔注〕明大之不游於小,非乐然。
〔疏〕挚,拘也。坎井狭小,海鳌巨大,以小怀大,理不可容,故右膝才下而已遭拘束也。
於是边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疏〕适巡,从容也。七尺曰仞。鳌既左足未入,右膝以#43拘,於是适巡却退,告蛙大海之状。夫世人以千里为远者,此未足以语海之宽大;以千仞为高者,亦不足极海之至深。言海之深大,非人所测,忽以坎井为至,无乃劣乎。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堆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疏〕顷,少时也。久,多时也。推移,变改也。尧遭洪水,命禹治之有功,故称禹时也。而尧十年之中,九年遭潦;殷汤八岁之问,七岁遭旱。旱涯不加损,潦亦水不加益,足明沧波浩汗,淇渺深宏,不为顷久推移,岂由多少进退。东海之乐,其在兹乎。
於是堵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注〕以小羡大,故自失。
〔疏〕适适,惊怖之容。规规,自失之貌。蛙擅坎井之美,自言天下无过,忽闻海鳌之谈,忙然丧其所谓,是以适适规规,惊而自失也。而公孙龙学先王之道,笃仁义之行,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辫,忽闻庄子之言,亦犹井蛙之逢海鳌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於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蛆驰河也,必不胜任矣。
〔注〕物各有分,不可强相希效#44。
〔疏〕商距,马兹也,亦名商炬,亦名且渠。孙龙虽复聪明性识,但是俗知,非真知也。故知未能穷於是非之境,而欲观察庄子至理之言者,亦何异乎使蚊子、负於丘山,商蛆驱於河海,而力微负重,智小谋大,故铃不胜任也。
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堵井之蛙与?
〔疏〕孙龙所学,心知狭浅,何能议论庄子穷微极妙之言耶?只可辩折是非,适一时之名利耳。以斯为道,岂非埳#45井之蛙乎。此结譬也。
且彼方跳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於不测;无东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
〔注〕言其无不至也。
〔疏〕,踚也,亦极也。大皇,天也。玄冥,妙本也。大通,迩也。夫庄子之言,穷理性妙,能仰登昊苍之上,俯极黄泉之下,四方八极,奭然无碍。此智隐没,不可测量,始於玄极而其道杳冥,反於域中而大通於物也。
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
〔注〕夫游无穷者,非察辩所得。
是直用管阀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注〕非其任者,去之可也。
〔疏〕规规,经营之貌也。夫以观察求道,言辩索真虽复规规用心,而去之远矣。譬犹以管窥天,诅知天之阔狭。用锥指地,宁测地之浅深。庄子道合二仪,孙龙德同锥管,智力优劣若此之类,既其不知,宜其速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