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 第 8 页/共 13 页
○汉臣仆衣皂白
汉宫吏著皂,其给使贱役著白。按谷永曰:“擢之皂衣之吏”,张敞曰“敞备皂衣二十余年”,注云,虽有四时服,至朝皆著皂衣。《两龚传》曰:“闻之白衣,戒君勿言。”注,白衣,给使官府趋走贱人,若今诸司亭长、掌内之属。晋陶渊明谓“白衣送酒”是也。又观《战国策》,左师公谓“臣有贱息,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知官吏著皂旧矣。
○大人尊称
《东轩笔录》谓,范滂白母大人云云。大人之名,盖父母通称,不独父也。仆谓大人云者,极尊称耳,不特父母也。如疏受曰“从大人议”,是称叔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是称显达者也。今称王公大人、执事大人,是皆施于尊敬者,岂独父母邪?
○万机
《尚书》“一日二日万几”,几,微也。而前汉王嘉奏一日万机,乃以几微字为枢机字。李正文谓,自嘉谬从木旁,始误后学。仆谓《古文尚书》至唐始易以今字,又西汉字文率多借用,如言“共行天罚”为“龚行”,“懋迁有无”为“迁”,“方命圮族”为“放命”,此类甚多。后人不悟汉人借用字之意,遂直谓然,非当时用字之失也。观《魏相传》“宣帝始亲万机”,《萧望之传》“明主躬万机”,《汉书》皆用此机字,岂独王嘉也?汉碑书“万机”处不一。
○魏表非误
《退朝录》曰“宗道谓,世传魏钟繇表云:‘疠愤怨之众’,疠非可通勉厉之意,疑误。”仆谓此正借用,非误也。汉碑书厉为疠之处甚多,宗道未之见耳!如《衡方碑》曰“砥仁疠义”,《帝尧碑》曰“疠我以仁”是也。
○汉人用事
汉人简质,用事率无拘碍。仆因观汉碑,著大略于此。《武都太守碑》曰“赫赫明后,克长克君。”《衡方碑》曰“剖符守藩,克长克君。”《济阴太守碑》曰“吕君宰政,垂拱无为,如治而允。”《堂邑令碑》曰“垂拱不言,而民帅伏。”《稿长碑》曰“无为而治,荡荡有功,非陶唐熟能乎?郑产、密豹,殆不及矣。”《成汤令碑》曰“吏民慕恋,轮不得行,君臣流涕,道路琅。”《郑固碑》曰“为郡功曹,忠以卫上,犯颜謇谔,造膝亻危辞。”《张素碑》曰“入为主簿,蹇蹇匪躬。”《魏元丕碑》曰“其仕州县,躬素忠謇,犯而勿欺”。至以一令比陶唐荡荡之功,他可知也。贾谊赋曰“农夫垂拱无事”,此语尚矣。
○拟妇人不以其伦
汉人拟人不以其伦,不特男子,于妇人亦然。仆观霍光妻霍显比祁太伯母祁夫人。《张传》谓,群臣阿窦宪,至比邓夫人于文母。《郭辅碑》曰“笃生七子,钟天之祉,堂堂四俊,硕大婉敏,娥娥三妃,行追太姒。”《李翊夫人碑》曰“夫人德配古之圣母”。《刘夫人碑》曰“德配古列任姒”。王粲《思亲诗》“穆穆显妣,志侔姜姒。”动以古圣母为比,岂其类乎?
○东汉注
唐太子贤引事注《东汉书》,极有不可晓者,如《匈奴传》论曰:“窦宪并恩两护,以私己福,弃蔑天公。”注谓天公,天子也。前书云,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秃翁,即天公也。夫秃翁何与乎天公?而此云尔,甚不可解。
○杨牧二子
范史载,“杨牧,富波相。孙奇”云云,而不及其子。仆考汉碑,得其二子焉。一曰统,金城太守;二曰少子,繁阳令者。统在金城,威德并行,功效显著;而繁阳令以叔父忧去官,吏民攀辕卧辙,不得去。既去,历年上书乞留,至二千余人,输谷万斛,助官振贫,乞还杨君,可见其政得民之深。虽使召、杜,又安有此?二子事迹见于碑刻者炳然,而史氏不一著其名,可恨也!因表出以补吏文之佚云。
○汉人作字
《华山庙碑》以中宗为仲宗,《郭究碑》以仲尼为仲泥,民皆非之,谓帝者庙号,而假借以他字,不恭孰甚焉。以夫子为仲泥,则狎侮之罪,大于子云之准易。仆谓不然,汉人作字不一,有省笔者,有增笔者。省笔如写爵作时、写鹤作之类是也,增笔如写春作春、写秋作秋之类是也,又有假借字体,如以仲为中、以泥为尼之类是也,此皆当时之习所尚。自后世观之,则怪也。且莫尊于天地,而汉人书天地字为尧坠、昊苍为浩仓,岂如此书便不敬天地邪?后世以省文作字为简薄,而今碑乃以增笔作字为不虔,亦过矣。
○张说误引宋世系
张说撰《宋遗爱颂》,有曰“尚书东汉之雅望,黄门北齐之令德,宋氏世名,公济其美。”盖指宋均与宋钦道也。仆考之,钦道固之派,而均乃姓宗,非宋也。按宋均、宗均碑与传所著甚明,可证也。此史文差误耳。又如《后汉?循吏传》“不其令之童恢”,今人皆以为姓童,考碑乃姓黄耳,非童也。有士大夫为童氏作墓志,远引恢为言,此谬正与宗均同。史传人名,率多差误,所可推考者,恃其姓耳。而姓或至于舛谬,向使此二名小有不同,遂指一人为二人矣。抑又考《唐世系》,正前汉中尉昌之后,昌自代邸迎立文帝,甚有功。说碑自宜引此。
○碑阴
今碑阴列人姓名著由钱下项,盖汉碑之体。汉人碑刻,率多门生故吏所出钱建立,故悉著其人名。《韩敕碑》阴条六十二人,曲成侯王二百,不为多矣,表而出之,可见汉世钱重如此。又今州郡间有祥瑞之证,用其物而刻之石者,亦汉碑之体。
○唐书叙事疏卤
《唐书》叙事疏卤甚多,如李绛救郑一段,《唐书》载,绛曰:“任宰相,识名节,不当如犬彘枭獍,与奸臣外通,恐吉甫势轧内忌,造为丑辞。”考绛《论事集》,则曰“身居宰参,泄陛下密谋于奸臣,虽行同犬彘,性如枭獍,亦不至此。况颇识名节,莫是同列不便,造为此谋。”且吉甫与绛同事,不应对君直言吉甫内治之丑,亦须婉为之辞。观集然后知史文之失。又如论采择良家子事,传曰“绛上疏云云,帝曰:‘朕以丹王等无侍者,命访闾里,以赀致之。彼不谕朕意,故至哗扰。’乃悉归所取。”其述宪宗改过不吝,如是而已。而《论事集》则曰“明日,延英对见,上举手谓绛曰:‘昨日见卿状所论事,非尽忠何以及?此朕深居宫中,难知外事,已后脱有处分不合事宜,须依此论谏,不得遂成朕错。朕或未从,直须两度三度恳论,以至于五六,以开悟为限。’”观此,又有以见宪宗有导人使谏之诚心,而史没而不载,可恨也已!按《论事集》系当时蒋偕作序,知集中之语,所载为甚的。
○陈惊坐
《前汉书?陈遵传》云: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目其人为“陈惊坐”。王僧虔《名画录》说陈惊坐异是,曰:陈遵,杜陵人,善篆书。每坐,一坐皆惊,时人谓为“陈惊坐”。
○晋有二阿大
世称王徽之为王大,词有王大访戴之语。此虽戏谑,仆间考之,羲之有七子,徽之乃第三子也,不应第大。一玄之、二凝之、三徽之、六操之、七献之,皆见本传。四肃之,传不载,见王氏谱。仆又考之,晋有两王大。或称之曰阿大,一小名,一第行。如谓“王大固自濯濯”,“阿大罗罗清疏”,“王大劝恭饮,恭不饮”,此指王忱耳。忱,小字佛大,故云。如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与阿大语蝉连,不得归”,“僧弥王大选草”,此指王悦耳。悦,导长子。导尝曰:“勿使大郎知”,故知其为第行也。忱,坦之幼子,乃太原之裔,谱牒亦自不同。人见忱、悦二字相似,又且同时,俱称王大、阿大,往往疑似而莫之辨,故著明之。
○王胡之字
《世说》云:“谢太傅语真长,阿龄于此事故欲太厉。”注:阿龄,王胡之小字。仆谓胡之本字修龄,呼阿龄者,即其字耳,非小字也。犹桓公呼殷源为阿源、王处仲呼王平子为阿平之类也。阿之一字,顾所施用,有缀以姓者,有缀以名者,有缀以字者,有缀以第行者。缀以姓如阿阮,缀以名如阿戎,缀以字如阿平,缀以第行如阿大,讵可因其称阿,遂以为小字乎?注又谓,王恺妻,桓温第二女,不知乃其弟愉,非恺也。
○薛戎事
《唐书?薛戎传》云:柳冕为福建使,辟戎为佐。冕病免,复为藩府交奏,稍迁河南令,累迁浙东观察使。载戎履历,仅此而已。以《元稹碑》考之,转侍御史给事中,拜刑部员外郎,改河南令,迁衢州刺史,不周月而政就,移刺湖州,浚荻塘百余里,改刺常州,不累月,刺越州,仍以御史中丞观察浙东而卒。其更迭内外如许之多,凡典四州,并不一见。传文疏略如此之甚,不独一《薛戎传》如此,他传往往而然。大抵碑之述事,不无浮夸,然载履历则甚详且确也。故仆于碑率以此补史文之阙,又考《越州题名》云:戎以元和十二年正月,自常州刺史授浙东观察使,长庆元年九月,随表入觐而卒。碑与传皆言薨于越州,此为不同。
○姚泓徐敬业
《逸史》载:唐南岳僧,有人绿毛覆体来僧前,云是晋姚泓,“当时我国为刘裕所灭,求我不得,遂假一人貌类我者,斩之以立威。我实泓也。”因陈晋末历代事如指诸掌。有史氏阙而不书者。又言淮南王安其实升仙,而迁、固状以叛逆伏诛。此说不经,难以为信,往往见于杂说,史传无闻,好事者附会亦未可知。又如徐敬业事,《唐书》则曰:敬业亡命,不知所之。而《纪闻》所载甚详,谓敬业擒所养似己者斩之,而敬业逃入山为僧。天宝初,有老僧年九十余,名住括者,正敬业也。而《本事诗》亦言敬业之败,与骆宾王俱逃,捕之不获。敬业为衡山僧,宾王亦落发遍游名山,至灵隐周岁卒。杂说所载,有可以裨史传之阙者,而荒诞者在所不取,《龙城录》亦载其事。
○孔门十哲
四科者,夫子言陈、蔡一时所从之徒,非谓七十二弟子之中止有此十人而已。后人错认夫子之意,遂以四科之人目为十哲。而学宫之中,素坐于夫子殿上,其余弟子则绘立于两庑之下。虽曾参之贤,亦不预殿上之列,谓参非十哲之数也。至于州县每岁春秋释奠,亦以此为升降之等,失夫子之意甚矣。考其制,自唐已然,承袭至今,而莫之革也。仆又推而上之,观东汉末徐干《中论》有曰:“人之行莫大于孝,莫显于清。曾参之孝,原宪之清,不得与游、夏列在四行之科者,以其才不如也。”则知此说自汉已然,不止于唐也。
○兴雨祈祈
颜之推《家训》引班固《灵台诗》“祈祈甘雨”之句,以为诗之“有氵萋萋,兴云祈祈”,当是兴雨,俗写误耳。赵明诚又据《汉无极山碑》“兴云祈祈”之语,以谓毛诗本作云字,后来皆作雨字,因颜而改耳。洪氏又引《左雄传》“兴雨祈祈”,以证此语非起于颜氏。仆谓古人引经书语,取其大意,不泥其字,又云雨皆一意,安用区别?且“兴雨祈祈”,在雄之先已自有引之者矣。观《盐铁论》亦有是语,岂止雄邪?然《前汉?食货志》乃作“兴云祈祈”,要之,曰雨、曰云二说初无定论,且班固一人,其说亦自不同,况各人乎?是不可泥其一也。孔颖达《正义》谓,定本作兴雨,或作兴云,误也。
○子美棕拂诗
渔隐云:杜子美《棕拂子诗》云“不堪代白羽,有足除苍蝇。”山谷谓事见《新唐书》,适从何处来者也?仆按此元稹事,在子美后,山谷引之误矣。仆谓扇驱苍蝇,宋史尝有是说。然杜诗此联,初非用故事。盖棕拂者,唐人用以驱蝇。杜诗之意,谓此虽不足以代白羽,亦可以驱苍蝇,非谓代白羽以除苍蝇也。杜诗二意,而山谷以一意认之,故有此误。韦应物亦有《棕榈蝇拂歌》曰“棕榈为拂登君席,青蝇撩乱飞四壁。”举此可验杜诗之意。
○李白事说者不一
李白事所说不一。魏颢作《文集序》曰:“上皇豫游召白,白时为贵朋游饮,比至半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就,许中书舍人。以张洎谗逐,游海岱间,年五十余,尚无禄位。”乐史作《别集序》,则又曰:“上与太真在沉香亭赏木芍药,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词》。白宿酲未解,援笔赋之。会高力士挟脱靴之恨,谮白于妃,由是上三欲官白,辄为妃沮。”刘全白作《碣记》,又曰:“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诏,因为和蕃书,并上《宣唐鸿猷》一篇,上重之,欲以纶诰之任委之,为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遂浪迹天下。”范传正《新墓碑》曰:“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论当世务,草答蕃书,玄宗嘉之,遂直翰林,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被酒,于翰苑中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既而上疏请远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逐之。”其说纷纭不同如此,惟乐史所说颇与传文合。传曰:白供奉翰林,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帝爱其才。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耻之,レ其诗以激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之。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归山,帝赐金放还。所载亦如此。仆谓李白不容于朝,固虽因高力士之谮,然其为人疏旷不密,观传正所谓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又观李阳冰《草堂集序》,谓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丑正同列,害能就滂,疑其于醉中曾泄漏禁中事机。或者云云,明皇因是疏之。
○五更转
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有曰“一更刁斗鸣,校尉连连城。遥闻射雕骑,悬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开弓并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横吹独吟春。强听落梅花,误忆柳园人”,似此五转。今教坊以五更演为五曲,为街市唱,乃知有自。半夜角词,吹落梅花,此意亦久。
●卷十九
○诗谶
《王直方诗话》举东坡、少游、后山数诗,以为诗谶。渔隐以为不然,谓人之得失生丧,自有定数,乌有所谓诗谶云者,其不达理如此。仆谓此说亦失之偏。诗谶之说,不可谓无之,但不可谓诗诗皆有谶也,其应也,往往出于一时之作。事之与言,适然相会,岂可以为常哉?渔隐举东坡诗之不应者为证,可笑其愚。大抵吉凶祸福之来,必有先兆,固有托于梦寐影响之间。而诗者,吾之心声也,事物变态,皆能写就,而况昧昧休咎之征,安知其不形见于此哉?但泥于诗谶则不可。
○诗句相近
唐人诗句不一,固有采取前人之意,亦有偶然暗合者。如李白诗“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武元衡诗“河阳县里玉人间”;姚合诗“文字当酒否”;贾岛诗“灯下南华卷,祛愁当酒否”,许浑诗“百年便作千年计”,李后主诗“人生不满百,刚作千年画”;柳子厚诗“款乃一声山水绿”,张文昌诗“离琴一声罢,山水有余辉”;姚合诗“买石得花饶”,王建诗“买石得云饶”;王维诗“珥笔趋丹陛”,储光羲诗“珥笔趋文陛”;杜牧之诗“乞酒缓愁肠”,武元衡诗“歌酒换离愁”;刘瑗诗“侍儿能劝酒,贵客解弹琴”,王无功诗“老妻能劝酒,少子解弹琴”;杜子美诗“试吟青玉案,莫弄紫罗囊”,刘梦得诗“学堂青玉案,彩服紫罗囊”;孟东野诗“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许浑诗“雨中耕白水,云外青山”。此类甚多。
○白蛾蔽日
《汉纪》“白蛾蔽日”,师古注:蛾,蚕蛾,音五河反。仆谓蛾,古蚁字,经史间多读蛾为蚁,如《礼记》“蛾子时术之”是也。《萧何传》“发纵指示”,注:子用反,发纵,谓解纵而放之。仆谓纵即踪字,汉碑率以纵为踪,如郭鲁二碑曰“有山甫之纵,比纵豹产”是也。李德裕亦曰:ガ侯指纵对诸葛心化,以内展指纵对外施武力。益可验矣。
○贱子具陈
杜子美《上韦左丞诗》曰“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云云。此诗正用鲍昭《东武吟》意。昭曰:“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云云。前此应休琏诗尝曰“避席跪自陈,贱子实空虚”。而与杜同时如王维亦曰“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否”。古诗尝曰“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
○杜诗合古意
阮籍诗“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杜诗“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鲍昭诗“昔如上鹰,今如槛中猿”,杜诗“昔如水上鳞,今如置中兔”。庾信诗“细缠钟格,圆花钉鼓床”,杜诗“绣段装檐额,金花帖鼓腰”。鲍昭诗“北风驱雁天雨霜”,杜诗“驱马天雨雪”。沈约诗“山樱花欲燃”,杜诗“山青花欲燃”。杜诗合古人之意往往若此,注所不闻。又如子美《鹰诗》“侧目似愁胡”,王原叔但引隋魏彦深赋为言,不知状似愁胡,乃晋孙楚《鹰赋》中语耳。杜诗“速令相就饮一斗”,人多引鲍昭“且愿得志数相就”,以证相就二字有所自,不知相就饮三字见庾信诗“野人相就饮”。至如杜诗“巡檐但檐梅花笑”,梅花笑三字,见隋炀帝诗。“市桥官柳细”,官柳二字,见晋《陶侃传》。前辈谓老杜诗无两字无来历,山谷亦云,老杜诗、退之文,无一字无来处。信哉!
○司字作去声
《容斋随笔》云:白乐天好以司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一为军司马,三见岁重阳”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如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读,如云“在郡六十日,入山十二回”,“绿涨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琵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弦不似琵琶声”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惟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仆谓二诗司字非入声,乃去声耳。观白诗无注,《广韵》入声不收,《集韵》去声伺字韵收,曰:司,主也。仆观《西汉?叙传》与夫《文选》,司字作伺字协,疑此诗亦以司为伺。如琶字、相字,洪谓作入声,此说是已。白诗多犯鄙俗语,又如枇杷之枇、蒲萄之蒲,亦协入声。如请召之请协平声,谅暗之暗协去声,似此之类甚多。其诗句有曰“况对东溪野枇杷”,“烛泪粘盘酌蒲萄”,“燕姬酌蒲萄”,是协入声者也。又曰“当时绮季不请钱”,“商宗谅暗中”,是协平声去声者也。仆又考之,不特白诗为然,唐人之诗多有如是者,如张祜曰“生摘枇杷酸”,曰“宫楼一曲琵琶声”,姚合曰“每月请钱共客分”,张文昌曰“锦江楼下三江流”,是皆随其律而用之。
○白用杜句
杜诗“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白诗“靖节先生尊长空,广文先生饭不足”。杜诗“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白诗“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杜诗“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白诗“旧语相传聊自慰,世间七十古来稀”。
○征有二义
征有二义,有征行,有征伐。文字中有以东征、西征为名者,不可不审。如曹植《东征赋》,崔乌、徐干《西征赋》,班固、傅毅《北征颂》,此皆述征伐之征,非征行之谓也。如袁宏、班昭《东征赋》,潘安仁《西征赋》,张缵《南征赋》,班彪《北征赋》,此正述征行之征,非征伐之征也。今人或不契勘,总以为一义,失矣。
○古乐府名
唐子西曰: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人用乐府为题者,当代其人而措辞,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之词,太白辈或失之。仆谓后人之作,失古词之意甚多,不止此也。如汉《铙歌十八曲》中,有《朱鹭》、《艾如张》、《巫山高》等词,后之作者往往失其本意。朱鹭者,据《乐志》,建鼓,殷所作,栖鹭于其上,取其声扬。或曰:“鹭,鼓精也。”或曰:“《诗》曰‘振振鹭,鹭于飞,鼓咽咽’,古之君子,悲周之衰,颂声息,饰鼓以存鹭。”虽所说不一,然鹭则鹭鸶之鹭,至宋何承天作《朱路曲》,乃谓路车之路,失其意矣。又如《巫山高》词,解题曰“古词言江淮水深,无梁可度,临水远望,思归而已”。至齐王融之徒《巫山高》词,乃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故意。《艾如张》,艾与刈同如训,而古词之意谓刈而张罗。至陈苏子卿词,则曰“张机蓬艾侧”,是以艾为蓬艾之艾矣。此类不一。
○李杜诗意
杜子美诗“子规夜啼山竹裂”,武元衡诗“子规夜啼江树白”,李贺诗“雄鸡一声天下白”,温飞卿诗“碧树一声天下晓”,按古诗《鸡鸣歌》“汝南晨鸡登坛唤,月没星稀天下旦。”子美诗“孔丘盗跖俱尘埃”,杜牧诗“尧舜周孔皆为灰”,《南北史》和士开云:“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
○灵运得句
《石林诗话》云:谢灵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此语之工,正在于无心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仆谓灵运制《登池楼诗》而于西堂致思,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得此句,遂足其诗,是非登楼时仓卒对景而就者,谓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殆恐未然。盖古人之诗,非如今人牵强辏合,要得之自然,如思不到,则不肯成章。故此语因梦得之自然,所以为贵。
○颜延年五君咏
《潘子真诗话》曰:“颜延年《阮始平诗》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盖谓山涛三荐咸为吏部郎,武帝不能用。荀勖一麾之,则左迁始平太守。仆谓延年赋此,盖有为也。徐羡之不悦延年,出为始安太守,谢晦谓延年曰:“昔荀勖忌阮咸,斥为始平郡。今卿为始安,可谓二始。”延年后复为刘湛出为永嘉太守,怨愤之甚,故有是作。向注但云,延年疏旷,刘湛出为永嘉太守,而不及其他,是未深知其意耳。又如作《阮步兵诗》,则延年正以领步兵好酒,见黜于时,与阮同也。其咏五君,意皆有在。
○展江亭语
《西清诗话》曰:许昌西湖展江亭就,宋元宪留题,有“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之句,皆旷古未有,然本于五代马殷据潭州时,建明月圃,徐仲雅诗“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娥夜月楼。”仆谓又不止此。观唐沈彬《望庐山诗》“压低吴楚淆涵水,约破云霞独倚天。”前此盖有是意。皮日休《潺溪洞诗》亦曰“敲碎一轮月,熔销半段天。”
○著鞭聒耳
前辈马诗用著鞭二字,多引《刘琨传》“祖生先吾著鞭”事。如山谷诗“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著鞭随诗翁”,而任渊所注是也。仆谓此大纲言著鞭耳,非为马设。前此二字盖尝有为马而言者,按《三国志》,蜀何祗谓杨洪曰:“故吏马不敢驶,但明府未著鞭耳。”世人局于所见,推究不广类如此。又如前辈《蛙诗》用聒耳鸣事,人多引梁武陵王坐池亭蛙鸣聒耳,王曰:“殊废丝竹之听。”或者又引齐孔璋事,以为在梁之前。仆谓皆未也,按《周礼》“蝈氏掌去蛙黾”。注,为聒人耳。其事祖此。《谈薮》以孔圭事为陆稚圭,《续释常谈》引此以证聒人耳之所自,非也。
○李习之为郑州
《贡父诗话》曰:唐文人李习之不能诗,郑州掘石刻有郑州刺史李翱诗云云。此别一李翱,非习之。《唐书?习之传》不记为郑州。王深甫谓《习之集》乃收此诗,为不可晓。渔隐亦谓,习之未尝为郑州刺史。仆谓诸公不深考耳。为郑州者,即习之也。习之为郑州事,史略而不载。其履历之详,具见《僧录》中,曰“翱正元十四年登第,校书郎三迁至京兆府,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权职方员外郎,授考功员外郎兼史职,出为朗州刺史,太和初,入为谏议大夫,寻以本官知制诰,拜中书舍人,以谬举柏耆,左迁少府少监,俄出为郑州刺史,五年,为桂州刺史、御史中丞,充桂管防御使,七年,授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八年征为刑部侍郎,九年,转户部侍郎、检校户部尚书、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会昌中卒”。其详如此,传但云“始调校书郎,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馆修撰,再迁考功员外郎,除朗州刺史,召为礼部郎中,出为庐州刺史,入为谏议大夫、知制诰,改中书舍人,坐柏耆事,左迁少府少监,后迁桂管湖南观察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卒”。以传视《僧录》,疏略甚多,其间亦有不同处。习之为郑州日,正在为桂州前,而史不载。贡父遂以为别一人,因知传文之误人,多矣。
○此陛下家事
唐高宗欲废王后立武昭仪,当时大臣褚遂良、长孙无忌之属皆以死争。帝问李绩,绩独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帝意遂决。其后明皇因武惠妃之谮,欲废太子瑛等。当时如张九龄之属,固争以为不可,独李林甫谓“此陛下家事”一语而决,遂基唐室之祸。人谓林甫此语,绝似李绩,是皆以陛下家事为辞,不肯力争,遂成祸基。仆因考之,李绩此语又有所自,观后周宇文护欲废闵帝,以问群臣,有曰:“此公之家事,敢不唯命。”遂废闵立明帝。李绩之言,非出于此乎?又推而上之,魏文帝遣使赐甄后玺书,以问周宣。周宣答曰:“此自陛下家事。”后周之语,又出于曹魏。
○化鹤二事
化鹤二事相类。《续搜神记》云: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一白鹤飞集,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载今来归。城郭皆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又《神仙传》云:苏仙公,桂阳人,升云而去。后有白鹤来,止郡城楼上,人或弹之。鹤以爪书曰:“城郭是,人民非,三百甲子一来归。吾是苏君,弹我何为?”《洞仙传》谓,仙公即苏耽也。是以鲁直《次韵苏翰林公山遨诗》曰:“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正均用苏家故事也。
○颠倒用事
李撰《东林寺舍利塔碑》,曰:“庞统以才高位下,遂滞题舆;陈蕃以德峻名沉,初膺展骥。”按,展骥是庞统事,题舆是陈蕃事,而倒用如此,得非误乎?其碑盖开元十八年建也。
○韩退之文章
唐之文章,至韩退之而大备,无可疵者。后之学者,于是取则,其体固不一也。一篇之中,有始并言两事,而终只以一事结者;有以一意起,而终以两意者。如《为人求荐书》曰“某闻木在山、马在肆,匠石过之而不ツ,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宇下非一日,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也”,是以木、马两事并起也。然终之曰“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相类,故终始言之耳,是弃木而说马也。又如《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又言,“其在唐虞咎陶禹善鸣者而假之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周衰孔子之徒鸣之,屈原鸣楚,李斯鸣秦”,又曰:“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是则鸣者,盖有出于自然者矣,岂可谓专不得其平邪?”是又以一意起而两意终者如此。
○拗句格
《禁脔》云:鲁直有换字对句法,如曰“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曰“田中虽问不纳履,坐下适来何处蝇”,前此未有人作此体,自鲁直变之。苕溪渔隐曰:此体出老杜,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缀桃花舒小红”者是也。今俗语谓之“拗句格”。仆谓此体非出于老杜,与杜同时,如王摩诘亦多是句,如云“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曰“劝君更尽一否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疑亦久矣。张说诗曰“山接夏空险,台留春日迟”,此亦拗句格也。
○避高祖讳
或者读晋潘尼举孔子言“一言而丧国”者,汉避高祖讳,至此犹存。仆谓承袭如此,非避讳也。且《左传》引《周书》之文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引《周诗》曰“克长克君,王此大国”。当是之时,高祖之讳未行也,而易邦以国者是出于偶然,非有深意。然固有避讳处,如《汉书》引“尧亲九族,以和万国”,曰“善人为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王嘉曰:“无教逸欲有国”,蔡邕《石经》凡邦字易国字,如此之处,可以言避讳矣。何则?彼皆汉人也。非汉人则不可谓避讳矣。
○以鸟对僧
贾岛诗曰“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或者谓句则佳也,以鸟对僧,无乃甚乎?仆观岛诗又曰“声齐雏鸟语,画卷老僧真”。曰“寄宿山中鸟,相寻海畔僧”。薛能诗曰“槎松配石山僧坐,蕊杏含春谷鸟啼”。杜荀鹤诗曰“沙鸟多翘足,岩僧半露肩”。姚令诗曰“露寒僧出梵,林静鸟巢枝”。曰“幽药禅僧护,高窗宿鸟窥”。曰“夜钟催鸟绝,积雪阻僧期”。陆龟蒙诗曰“烟径水涯多好鸟,竹床蒲倚但高僧”。司空曙诗曰“讲席旧逢山鸟至,梵经初向竺僧求”。唐人以鸟对僧多如此,岂特岛然?仆又考之,不但对鸟也,又有对以虫对、以禽对、以猿对、以鹤对、以鹿对、以犬者,得非嘲戏之乎?又有“时闻啄木鸟,疑是扣门僧”。出东坡《佛印语录》。
●卷二十
○规仿古诗意
《石林诗话》云:江淹拟汤惠休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适”,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仆观《古乐府》曰“黄云暮四合,高鸟各分飞。寄语远游子,月明何未归。”此正江淹之意。淹两句,此四句,以碧云为黄云耳。仆尝谓晋宋间人诗,虽规模不同,然大意不外乎先王三百篇之中。要非自有新意,如江淹等诗,即《毛诗》“君子于役”之意也。“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非出于此意乎?又如张孟阳《四愁诗》“佳人遗我绿绮琴,何以报之双南金?佳人遗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即《毛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之意也。
○鲁直茶コ诗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荼コ诗》曰“露湿何郎傅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出类也。仆谓山谷此联,盖出于李商隐之意,而翻案尤工耳。商隐诗曰“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垆更换香”,以此联较之,真不侔矣。
○杏花雨
前辈谓“深院无人杏花雨”之句极佳,此非风雨之数,当作去声呼。仆观此句,正祖南唐潘佑之意。佑有诗曰“谁家旧宅春无主,深院帘垂杏花雨。”佑两句意,此作一句言耳。然佑句作上声,非去声也。其下曰“香飞绿锁人未归,巢燕承尘燕无语。”岂语字亦当作去声邪?唐《花间集》亦曰:“红窗寂寂无人语,黯淡梨花雨。”
○诒厥{又又}于等语
洪驹父云:世谓兄弟为{又又}于,谓子孙为诒厥,歇后语也。子美诗曰“山鸟幽花皆{又又}于”,退之诗曰“谁谓诒厥无基址”,虽韩杜未能免俗。吴曾《漫录》乃引《南史》刘洪等{又又}于之语,以证子美所用为有自。仆谓《漫录》所引,未也。仆考诸史,自东汉以来,多有此语,曰“居诒厥之始”,曰“{又又}于之情愈厚”,西汉未之闻也,知文气自东汉以来浸衰。不特是也,如言色斯、赫斯、则哲之类甚多,此语至入于诗中用。可见后世文气日不逮古如此。近时四六,多以爰立对具瞻,作宰相事用。所谓爰立者,训于是乎立耳,不知所立者何事,而曰“即膺爰立之除,式副具瞻之望”。除即立,瞻即望,头上安头,甚可笑也。仆又考之,曹氏命司马氏文曰“违兆庶具瞻之望”,桓豁疏曰“愿陛下追收谬眷,则具瞻革望”,魏晋人已有此谬。
○河间传意
客或讥原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雠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涉应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污,遂行淫佚,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矣。”仆谓此柳子厚《河间传》之意也。《史记?吕不韦传》述太后云云,《河间传》又用其语。古人作文要必有祖,虽秽杂之语,不可无所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