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 第 11 页/共 13 页
○大小言作
晋梁间多戏为大、小言诗赋。郭茂倩《杂体诗集》谓此体祖宋玉,而许彦同谓乐府记大小言作,不书始于宋玉,岂误也?仆谓此体,其源流出于庄、列鲲鹏、螟之说,非始宋玉也。《礼记》曰“语小天下莫能破,语大天下莫能加。”屈原《远游》曰“其小无内,其大无限。”
○饥食榆皮
乙卯春,歉甚,淮人至剥榆皮以塞饥肠,所至榆林弥望皆白。或者咨嗟,谓不知何以知此?仆读《前汉?天文志》,河平元年,旱伤麦,民食榆皮。《淮南万毕术》亦曰“八月剥榆,令人不饥。”知古者尝以此为弭饥之具,是以庾信《谢赉米启》曰“剥榆皮于秋塞,掘蛮鼠于寒山。”掘鼠事,见苏武、臧洪等传。
○乌龙黄耳
今谚有唤狗作乌龙语。按《搜神记》、张然《续仙传》,韦善俊家有犬名乌龙,呼犬有自也。陆机黄耳传书事,前辈有谓黄耳非犬,恐家僮姓名。仆考本传与夫《述异记》,知其为黄犬甚明。崔豹《古今注》曰“犬一名黄耳。”二者名犬旧矣。
○杨白花
今市井人言快乐,则有唱杨白花之说,其事见《北史》。时有杨华者,本名白花,容貌环伟。胡太后逼幸之,华惧祸及,改名华,遁去。胡后追思不已,为作《杨白花歌》,使宫人昼夜连臂蹋歌之,声甚凄恻。柳子厚有《杨白花诗》,此正与汉宫人歌《赤凤来》曲相似,见《赵后外传》。
●卷二十五
○鸾凤万举
《汉宣帝纪》元康三年,诏曰“前年夏,神爵集雍。今春,五色鸟以万数飞过属县。”神爵四年,“鸾凤万举,蜚览翱翔。”师古曰:万举,犹言举以万数。仆谓凤皇上瑞之物,岂徒出哉?必明盛之朝,然后一出。故衰周非其时而出焉,孔子起何德之叹。今宣帝之时,凤皇之出,无虑十数次,且每至动以万数,又何其多邪?窃恐非凤如皇者耳,黄霸所指分雀之类者也。此鸾凤万举,史家大其说耳,且凤所以异者,为其罕见且艰得故尔。今其数出至于万数,与燕雀何异,安足贵邪?
○刘穆之
仰看飞鸟则应人必错,心在鸿鹄则学奕不就。此理之必然者。史载刘穆之甚异,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壅滞,宾客辐辏,求诉百端,远近谘禀,盈阶满室,目览词讼,手答笺记,耳行听受,口企酬对,不相参错,悉皆赡举。裁有闲暇,手自写书,寻览篇章,校定书籍。其精力聪给,自古未有如此者。穆之非神人乎?夫人心无二用,安有五官兼应如此,而事事皆当,无几微错谬之理?此疑史言之过。
○夏商铸钱
世言钱起于周太公《九府圜法》。《前汉志》云:凡货金钱布帛为用,夏殷以来,其详靡记。汉《盐铁论》亦曰:夏后以贝,殷以紫石,后世或金钱刀布,是周以前未用钱。仆观太公《六韬》曰:武王入殷,散鹿台之金钱,以与殷民。《史记》曰:纣厚赋敛,以入鹿台之钱。又曰:散鹿台之钱,以赈济贫民。高谦之亦曰:昔禹遭大水,以历山金铸钱,救人之困。汤遭大旱,以庄山之金铸钱,赎人之卖子。是三代皆已铸钱,不但周也。
○王褒碑
《仲弓》谓:居简以行简,则失之太简;惟居敬以行简,则简不为太甚。此夫子所以然之。而周王褒作《陆氏碑》,乃曰:“处众谦,居简行敬。”不知简岂可以行敬乎?其率意而言,不审于义理所安如此!
○文士言数目
文士言数目处,不必深泥。此如九方皋相马,指其大略,岂可拘以尺寸?如杜陵《新松诗》“何当一百丈,欹盖拥高檐。”纵有百丈松,岂有百丈之檐?汉通天台可也。又如《古柏行》“黛色参天二千尺”,二千尺,二百丈也。所在亦罕有二百丈之柏。此如晋人“峨峨如千丈松”之意,言其极高耳。若断断拘以尺寸,则岂复有千丈松之理?仆观诸杂记深泥此等语,至有以九章算法算之,可笑其愚也。
○续释常谈
《续释常谈》引中朝故事,以证蚊厨之说。仆观《南史》,宋武妃碧绡蚊帱。帱音畴,禅帐也,正蚊厨之义。元稹有《旧蚊帱诗》,蚊厨事见齐威公。《续释常谈》引《谈薮》,高祖谓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以证俗谓口臭之说。仆谓前此应劭《官仪》载,刁协年老口臭,帝赐鸡舌香,使含之奏事。此犹未也,又前而西汉高帝谓柏直是口尚乳臭,则口臭二字,其来又远,不可引六朝为证也。
○齐已诗
今言中酒之中,多以为平声,祖《三国志》“中圣人”、“中贤人”之语。然齐已《柳诗》曰“低似中陶潜酒,软极如伤宋玉风。”乃作仄声。或者谓平仄一意。仆谓中酒之中,从仄声,自有出处。按《前汉?樊哙传》“军士中酒”,注:竹仲反。齐已祖此。
○不用南人为相
祖宗朝不用南人为相。仆尝求之古矣,亦有是说。观《南史》,齐高帝欲用张绪为仆射,以问王俭。俭曰:“绪少有佳誉,诚美选矣。南士由来少居此职。”褚彦回曰:“俭少年或未谙耳,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氏衰政,不可为则。”宋武帝亦尝谓沈文季曰:“南士无仆射,多历年所。”文季曰:“南风不竞,非复一日。”
○古人对偶
《石林诗话》云:晋魏间诗,尚未知声律对偶。陆云相谑之辞,所谓“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者,乃正为的对。至于“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乃知此体,不待沈约而后能也。仆谓晋魏以前对偶之语,不为无之。然出于自然,不期对而自对,非如后人牵强纽合以为工也。孔融曰;“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其气质为如何?《毛诗》不必问,只如《虞书》,元首明对股肱良,便已亲的。
○诗人断句入他意
《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山倚江阁”是也。鲁直《水仙诗》亦用此体,“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至陈无已“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直不类矣。仆谓鲁直此体甚多,不但《水仙诗》也,如《书池寺诗》“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二虫诗》“二虫愚智俱莫测,江边一笑人无识。”词曰“独上危楼情悄悄,天涯一点青山小。”皆此意也。唐人多有此格,如孟郊《夷门雪诗》曰“夷门贫士空吟雪,夷门豪士皆饮酒。酒声欢兰入雪消,雪声激烈悲枯朽。悲欢不同归去来,万里春风动江柳。”
○晋惟尉用一印
晋世官府印章不用故者,每除任则重铸,非若今之官府专用一印也。观孔琳之于义熙末建言“今世惟尉一职,独用一印。至于内外群官,每迁悉改。终年刻铸,丧功消实,金银铜炭之费,不可胜言。愚请众官即用一印,无烦改作,仰补天府,非惟无益。”观此,知晋世惟尉用一印,他官不然。
○贾赵二后
《晋?愍怀太子传》载:贾后使人毒杀太子事,首尾甚悉,微而婢妾应答之语,亦载其间。此笔正仿《前汉?赵后传》作,赵后使人毒杀曹宫,而司隶解光所奏千有余言,具得曲折,宛然如今之狱词,事理灼然。使人读之,百世之下,犹为之愤惋,况当时乎?
○谥文与正
本朝单谥文者,惟杨大年、王荆公二三人而已。单谥正者无之,盖正之一字,未易当尔。复谥文正,则有如范、如王、如李、如司马之流。仆考《唐会要》,单谥文者十九人,单谥贞者四十人,如阎立本辈亦曰贞,是何正人之多也?乃知唐人之谥,未免过许。
○卜式何预学校
舒元舆撰《国庠记》曰:“诗书礼乐,国之洪源。浚其源,天下可以光润;窒其源,天下为之憔悴,嬴室之自绝于天下。汉初才息干戈,复浚其源,而后生公孙弘、宽、卜式之徒,竞出维持战争之汉。二百年间,无所失坠。”仆观卜式“朴鲁不学”,但能为天子牧羊。汉家文治,彼无所预,而元舆例言,失矣!谓仲舒可也。班史谓儒雅,公孙弘、董仲舒、宽;质直,汲黯、卜式。古人自有定论,元舆何谬于去取乎?
○王建宫词
王建《宫词》曰“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又曰“纵得红罗手帕子,当心画出一双蝉。”知唐禁中用红手巾、红帕子。又曰“圣人生日明朝是,私地先须属内监。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凤凰衫。”知圣节内人通写金花榜子,进凤凰衫。又曰“天宝年来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又知当时以三日为千秋节,可见其盛。按《会要》“千秋节,咸令宴乐休假三日。”
○利益后嗣
贡禹上书曰:“臣犬马之齿八十有一。凡有一子,年十二。”禹年八十一,而有子十二,是六十九岁方有子矣。其<喜>得嗣息如此!观其晚年上疏,论民间以产子三岁出口赋钱,重困,生子辄杀,宜令儿七岁出口钱。其词甚切,想禹<喜>得嗣息,故推是念。又观北魏永平间,将诛元愉妾李氏,群臣无敢言者。敕崔光为诏,光逡巡不作,奏曰:“元愉妾怀妊,戮至刳胎,桀纣之主,乃行斯事。陛下春秋日长,未有储体,皇子襁褓,寻至夭失。乞舒李狱,以俟育孕。”帝欣然纳之,是亦以后嗣为念,免至杀胎。夫魏主以残忍之性,恣行诛戮,宜若不可回,然一闻是语,甚为之恻然,少弛刑禁,则知人谁无是心,有能动其机,挽回仁念,差直易耳。因观二公之言,其利甚博。又思世有不为利益后嗣计者,顾以惨刻为术,求媚于时,呜呼哀哉!
○文帝薄葬
汉文帝遗诏,霸陵山川,因其故,无有所改,示从俭也。班固赞帝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刘向亦曰:“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谓知帝矣。观《晋?索琳传》,不能无疑。三秦人发汉霸、杜二陵,多获珍宝。晋帝问琳曰:“汉陵中物何多邪?”琳对以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汉武帝享年久长,比崩而茂陵不复容物,木皆已拱。赤眉取陵中物,不能减半。于今犹有朽帛委积,金玉未尽。此二陵是俭者耳。仆观此说,以谓武帝固应如是多藏金钱财物,已见于贡禹所陈矣。宣帝不得而知,然以贡禹杜陵宫人数百之言推之,恐亦未免。惟文帝平生节俭,人无间言,临终遗至薄之制,微至铜锡,不以为饰,炳然载诸史册,以薄送终;而山陵中畜积如此之富,是不可晓,得非景帝违治命之意乎?又考《晋?愍帝纪》,建兴二年,盗发霸、杜陵及薄太后陵,金玉彩帛,不可胜计。敕收其余,以实内库。可验畜积之多也。是文帝之陵,果不免矣。然而沈炯赋曰“咄嗟骊山之阜,惆怅霸陵之原,文若俭而无隙,嬴发掘其何言。”鲍溶诗曰“俭风本自张廷尉,霸陵一代无毁发。”白乐天诗亦曰“骊山脚下秦皇墓,一朝盗掘坟陵破。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奢者狼狈俭者存,一凶一吉在眼前。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如炯、白等所言,则霸陵初未尝发也,不知前说何以纷纷如此?
○左右丞相
古者以右丞相为尊,左丞相次之。如汤以伊尹为右相,以仲虺为左相;汉以陈平功第一,为右丞相,周勃功第二,为左丞相之例是也。后世以左丞相为上,右丞相次之,如晋以王睿为左丞相,以王保为右丞相。《北史》斛律金进位右丞相,迁左丞相之例是也。官以左为上,其来久矣,驯至于今日。仆观国家班次与夫乡党齿序之类,无以左为尊。至于官职名号,又往往为重者,如文武之有左右选,中书之有左右司,记注之有左右史,是皆先左而后右者,初不可一概论也。白乐天制曰“魏晋以还,右卑于左。”
○元二之灾
《容斋随笔》曰:邓骘为大将军时,遭元二之灾,人民饥荒。注:即元元也,二字,二点也。汉碑有《杨孟文石门颂》云:中遭元二,西夷残害。《孔耽碑》云:遭元二坎坷,人民相食。赵氏《金石跋》云:若读元元,不是文理,疑当时自有此语,汉注非也。按王充《论衡?恢国篇》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间,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四年,甘露降,五年芝复生,六年黄龙见”,则所谓元二者,谓建初元年二年也。安帝永初元年二年,郡国地震大水,邓骘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将军,则知所谓元二者,谓永初元年二年也。仆观《陈忠传》曰:自帝即位以后,频遭元二之。百姓流亡,盗贼并起。忠以为忧,上疏曰:“臣窃见元年以来,盗贼连发”云云。其言如此,益信所谓元二者,乃元年二年也。又按忠仕于永初中,则所谓元二之时,正与邓骘之时甚合,益知《随笔》所考,为有验矣。
○汉嫁娶丧葬过制
杨王孙生厚自奉养,及病且终,属其子以赢葬,此正与吾夫子以速朽之说,救桓司马石椁之意同。祁侯不晓其意,以书责之。王孙报曰:“吾葬,将以矫世也。厚葬无益于死者,俗人竞以相高。”仆观《盐铁论》,乃知汉人厚葬之敝,果未免如王孙所云者,曰“今富者绣墙题凑,中者梓棺便椁,贫者画荒衣袍,缯囊缇橐”,又曰“今生不能致爱敬,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敝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著于俗。黎民相效,至于发屋卖业”,又曰“无而为有,贫而强夸,送死殚家,遣嫁满车。富者空减,贫者称贷”。贡禹亦曰:“众庶葬埋,皆虚地上以实地下,其过自上生。”可见当时厚葬之敝也。夫孝无哀戚之心,而以厚葬为礼。梓者,东园秘器,中人或得用之。送死至于殚家,遣女至于满车,风俗之靡,从可知矣。不特凶礼如是,吉礼亦然。汉近古尚尔,况寥寥于千百载下乎?后汉王符亦极言嫁娶丧葬费用过制,甚与《盐铁论》意同。
○郭璞先知
《随笔》云:《世说》郭景纯过江,居于暨阳。墓去水不盈百步,时人以为近水。景纯曰:“将当为陆,今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此说盖以郭为先知也。世俗《锦囊葬经》,为郭所著。行山卜宅兆者,即为元龟。然能知水之为陆,独不能卜吉以免祸乎?仆谓不然,一饮一啄,莫非素定,况生死之大乎?故术之精者,可以预知,而不可以预计。景纯对王处仲谓今日必死,亦知吾数止此,无可奈何,已而果然。是景纯自度不能以人术胜天理也,如此孰谓卜吉可以免其非命乎?然世有禳灾延寿之理,则有一说,莫若修德。
○掖庭收养曾孙
《随笔》云:戾太子死,武帝追悔,为之族江充家。黄门苏文助充谮太子,至于焚杀之。李寿加兵刃于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为丞相。又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然其孤孙囚系于郡邸,独不能释之,至于掖庭令养视而不问也。岂非汉法至严,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虽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仆谓不然,武帝既知太子无辜,而为重戮其害己者,大用其爱己者矣,正宜雪其冤而封其后可也,何至反以坐非辜之嫌,而不赦其孙乎?揆人情,似无此理。盖武帝自太子死后,已属意于钩弋之子矣。钩弋之子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又感其生与众异,甚奇爱之,心欲立焉。彼皇曾孙襁褓小儿,固知其无足虑者,然其外氏如卫、如许,徒党犹炽,盖恐因此追悔之后,湔拂其孙,适以起纷纷之变。帝明知其无辜,故特置而不问,但令掖庭收养而已,一面自谋立钩弋之子。此武帝绳墨自出于胸中,丝毫之机不露如此,非刚决孰能尔哉!
○魏其侯传
《汉书》载魏其侯事,曰“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破,封为魏其侯,游士宾客争归之。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四年,立栗太子,以婴为傅。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史记》载此,则曰“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候、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田南山之下。”此段史文不满百字,较之班史多二十七字。班史三用婴字,两用魏其字;《史记》两用婴字,六用魏其字。班史无孝景字,史记凡三用之。
○史文因误
《汉书?宁成传》曰“为人上,操下急如束湿。”师古谓束湿,言其急之甚也。湿物则易束。《史记》则曰“如束湿薪”。《李广传》曰“诸妄校尉,以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张晏谓妄,犹凡也。《史记》则曰“诸部校尉”。《田传》曰“窦婴为大将军,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师古谓姓,生也,言同子礼,若己所生。《史记》则曰“跪起如子侄。”观《史记》之文,殊不费分解。虽子姓之语,出于《礼记》,子侄二字,亦近人情。
●卷二十六
○隶释
洪氏集汉人碑刻为《隶释》,甚有补于后学。然亦间有意未到处,如《甫阝阁颂》“行理咨嗟”,则释为行李。仆按《左传》昭公“行理之命”,杜预注云:行理,使通问者。洪以行理为行李,不为无据,然释以行里,亦似意顺,盖言行道之人,皆咨嗟不止,使人而已。古者理、里字通用。又如“柔远而迩”,而字无释。仆疑而字借用能字耳,耐即古能字也。盖汉人书字有增偏旁者,有损偏旁者。增偏旁者,如书英为瑛;损偏旁者,如书继为之例是也。增玉为瑛,损糸为,又安知此碑不以理为里、而为耐乎?又《郑固碑》有“逡遁退让”之语。洪氏谓用《史记》引贾生“逡巡遁逃”之语。仆谓非用《史记》之语,盖用《前汉?外戚传》“太伯逡循固让”之文尔。逡遁即逡巡之义,合读为逡循。而洪氏谓合读如本字。仆谓虽“逡巡遁逃”贾生有是语,今单读为逡遁,于文势顺乎?按《前汉?叙传》曰“不疑逡遁致仕”,《外戚传》曰“太伯逡循固让”,《平当传?赞》曰“平当逡遁有耻”,师古注:遁读与巡同。此可验也。《管子》亦曰“蹴然逡遁”,又《仲秋下句碑》曰“爰兹衰微,三命缩赢。背尔嫔俪,孤嗣单茕。”洪氏谓“爰兹衰微,三命缩羸”者,知其尝贡选也;“背尔嫔俪,孤嗣单茕”者,知其有妻孥也。仆谓三命者,即阴阳家五星三命之说,犹言寿命短促也。《严沂碑》亦云“经说三命,君获其央”,《孙根碑》云“赢缩有命,不可增损”,即此意也。洪谓贡选之说,其指似迂。
○二公不喜人议其文
《容斋续笔》曰:欧公作《尹师鲁墓铭》,但称文章简而有法。或以为未尽,公怒,至贻书他人责之。荆公作《钱公辅母墓铭》但云:“子宫于朝,丰显矣。”公辅不满,公曰:“宜以见还。”二公不喜人议其文如此。仆谓荆公人有片善,称赞不已。欧公制作,窜改无余。二公好善,动皆若此,岂有吾文未尽,而反讳人议之理!不知前辈作文,轻重贵于适中,假借不欲太甚,或者往往欲其极力称借,岂二公之所乐乎?昔韩熙载尝为江南一贵人制墓铭,其间无甚可述。文竟,其人不满,再丐润色,韩书一绝却之,如此风尚矣。仆谓使其议是,二公政自心服。何至不喜?其不喜者,以妄论故耳。容斋谓二公皆不喜人议其文,是又非深知二公者也。
○十万横行
北齐卢询祖表曰“十万横行,樊将军请而受屈;五千深入,李都尉降而不归。”时人以为工。仆谓此八字已先见于梁矣。王僧孺《与何逊书》曰“脑日逐,髓月支,拥十万以横行,提五千而深入”,又为《祖豫州墓志》曰“或欲十万而横行,乍思五千而深入,”又任孝恭表曰“深入五千,张空拳而报主;横行十万,勒燕岭以酬君。”何书“脑日逐,髓月支”,即杨子云“脑幕沙髓余吾意。”宋武帝诏亦曰“南脑劲越,西髓刚戎。”
○录尚书事
汉置录尚书,盖取舜纳大麓之义。此汉儒释经之蔽。按《书》本意,麓即林麓,非他意也。太史公曰:“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此说正得经意。释者乃谓舜大录万机之政,阴阳和,风雨时。其凿甚矣!是习闻当时之说尔。领尚书事,自武帝时置,历世不玫,如张安世、霍光、王凤、师丹所除是也。至章帝时,乃改为录尚书事,以赵等为之。章帝盖专其一时之权,以一字易之,不知权重无以复加,贻患于后世。其权在三公上,每少帝立则置之,犹古者冢宰总己之义。魏晋之世,权臣移鼎之衅,往往由此。吁,可叹也!今州官有录事,县吏有押录,恐承此名。
○乌头白
今人喻事之难济,有“老鸦头白”之说。仆观燕太子丹质于秦,欲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事见《风俗通》、《论衡》。是以曹子建诗曰“子丹西质秦,乌白马角生。”鲍昭诗曰“洁诚洗志朝暮年,乌白马角宁足言。”太史公但云“天雨粟,马生角。”
○汉人用积薪字
贾谊曰:“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董仲舒曰:“抱薪救火,愈甚,无益也。”此说出于《战国策》、《鬼谷子》。《战国策》曰“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亦不止。”《鬼谷子》曰“抱薪趋火,燥者先然。”《邓析子》亦曰“救火投之以薪。”贾、董之言祖此。汲黯曰:“陛下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此语出于《文子》。黯盖引而言之耳。汉书二处用积薪字,皆无音,是以积字从本音也。仆谓此二字宜本之《周礼》“甸人积薪”,音子赐切,《汉书》合从此音。
○长安浩穰
《张敞传》曰“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注:穰音人掌反,只此一音。李商隐作平声用,其为京兆表,曰“曲蒙恩泽,方尹浩穰,既殊有截之欢,合首无疆之祝。”穰字作平声呼,固虽一意,然于理合从《汉书》上声用。
○乌鬼
老杜诗“家家养乌鬼”,说者不一。《懒真子》以为猪,蔡宽夫以为乌野七神,《冷斋夜话》以为乌蛮鬼,沈存中《笔谈》、《缃素杂记》、《渔隐丛话》、陆农师《埤雅》以为鸬鹚,四说不同。惟冷斋之说为有据。观《唐书?南蛮传》,俗尚巫鬼,大部落有大鬼主,百家则置小鬼主。一姓白蛮,五姓乌蛮。所谓乌蛮,则妇人衣黑缯;白蛮,则妇人衣白缯。又以验《冷斋》之说。刘禹锡《南中诗》亦曰“淫祀多青鬼,居人少白头。”又有所谓青鬼之说,盖广南川峡诸蛮之流风,故当时有青鬼、乌鬼等名。杜诗以黄鱼对乌鬼,知其为乌蛮鬼也,审矣。然观元微之诗曰“乡味尤珍蛤,家神悉事乌。”又曰“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此说又似不同,据《南蛮传》,乌即乌黑之乌,而元诗以蛤对乌,则以为乌鸦之乌。
○唐言金印
欧公《集古录》曰:《崔能神道碑》,李宗闵撰,有云“拜御史丞,持节观察黔中,赐紫服金印”者。隋唐有随身鱼而青紫为服色,宗闵谓赐金印者,谬也。仆谓唐人言金印者甚多,不但宗闵而已。《刘禹锡集?高陵令碑》亦曰“充渠堰副使,锡朱衣银章。”《王公碑》曰“摄御史中丕,紫衣金章。”《史孝章碑》曰“兼监察御史,赐朱衣银印。”《柳子厚集?阳道州碣》曰“皇帝以银印赤绂,即贬所起阳公。”《柳公墓表》曰“迁大理评事,加朱裳银印。”《张燕公集?郭知运碑》曰“嗣子英杰,假紫服金章。”似此不一,盖以当时服色言之,非真所谓汉印绶者。
○唐袍服用花绫
唐人袍服用花绫。仆观白乐天《谢裴常侍赠鹘衔瑞草绯袍鱼袋诗》曰“鱼缀白金随步跃,鹘衔红绶绕腰飞。”《弟行简赐章服诗》曰“荣传锦帐花联萼,彩动绫袍雁趁行。”注:绯多以雁衔瑞莎为之。《喜刘苏州赐金紫诗》曰“鱼佩葺鳞光照地,鹘衔瑞草势冲天。”《方镇诗》曰“通犀排带胯,瑞草勒袍花。”白诗多言此。按《唐会要》,德宗诏:“顷来赐衣,文彩不常,非制也。今宜有定制,节度使宜以雕衔绶带,取其武毅,以靖封内。观察使宜以雁衔威仪,取其行列有序,牧人有威仪也。”威仪委瑞草也,《唐志》亦详。
○孟尝非谥
《史记?孟尝君传》云:婴卒谥为靖郭君,文卒谥为孟尝君。仆谓苟如是,则是田婴、田文在时未为靖郭、孟尝君,死后乃称耳。婴不必考也,按冯欢告秦王曰:“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又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似此称孟尝君者甚多,考之当时孟尝君正在,安得谓之谥乎?
○野航
《渔隐丛话》云:杜子美诗“野航恰受两三人”,航当作艇,航是大舟。仆谓渔隐盖见左思赋“长鲸吞航”,子美诗“已具浮天航”,乐天诗“野艇容三人”,故有是说,不知航亦有小者。《诗》所谓“一苇杭之”,岂大舟也?“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其稳贴如此,不应改也。
○半夜钟
欧公云:唐人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句,说者云,句则佳也,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王直方诗话》引于鹄、白乐天、温庭筠半夜钟句,以谓唐人多用此语。《诗眼》又引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钟、丘仲孚读书限中宵钟、阮景仲守吴兴禁半夜钟为证。或者以为无常钟。仆观唐诗言半夜钟甚多,不但此也。如司空文明诗曰“杳杳疏钟发,中宵独听时。”王建《宫词》曰“未卧尝闻半夜钟”,陈羽诗曰“隔水悠扬半夜钟”,许浑诗曰“月照千山半夜钟”,按许浑居朱方,而诗为华严寺作,正在吴中,益可验吴中半夜钟为信。然又观《江南野录》载,李受禅之初,忽夜半一僧撞钟,满州皆惊,召将斩之,曰:“偶得月诗”云云,遂释之。或者谓如《野录》所载,则吴中以半夜钟为异。仆谓非也,所谓半夜钟,盖有处有之,有处无之,非谓吴中皆如此也。今之苏州能仁寺钟亦鸣半夜,不特枫桥尔。又人定钟事,见《唐?柳公绰传》。
○宣帝之致良吏
《汉?循吏传?序》载:宣帝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励,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仆谓此知其一,未知其二。宣帝致此者,于久任劝励之外,又有所谓保全之术,使之不能动摇,故其得以肆志于职业间,而无恐惧不安之态,是以成久任之治效也。观王嘉尝曰:“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宣帝爱其良民吏,有章劾事,留中,会赦壹解。故事,尚书希下章,为烦扰百姓,证验系治,或死狱中。章文必有敢告之字乃下。”知宣帝致当时良吏,又济以此术,不因王嘉言,孰从而知之?
○丹阳有数处
今润州丹杨,馆书从木,其属县丹阳,书从阜。或者疑之。仆考《晋?地理志》,谓山多赤柳,故名丹杨。《江南地志》谓郡北有赭山,故名丹阳。二说皆有据也。抑又考之,两汉丹阳郡治宛陵,而丹阳县则今建康也。至移郡治于建康,而元帝又徙都焉,于是以建康守为丹阳尹。至唐天宝初,始以今京口为丹阳郡,而以曲阿为丹阳县,然则今润之丹阳,正非汉丹阳之故治也。丹阳凡有数处,不可不知。楚鬻熊始封丹阳,则在今归州秭归县。后楚文王徙都江陵府枝江县,亦曰丹阳。汉于宛陵置丹阳郡,隋于丹州置丹阳郡,唐于京口置丹阳郡,其地不一,而《西汉志》乃以曲阿之丹阳为楚所封,误矣。
○刘梦得乌衣巷诗
刘禹锡《金陵五咏?乌衣巷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摭遗小说》载六朝事迹云,金陵人王榭航海入乌衣国事,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诗指此。仆谓刘诗之意,盖指江左王、谢二家,非言王榭也。盖谓江左王、谢二家,为当时名阀,多居此巷。世代更改,旧时王、谢故宅,今为丘墟,非复旧观。经过是处,为之感伤,所以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此感伤乌衣巷之意尔。若言航海王榭,何必言寻常百姓家?审此则刘诗之意明矣。仆考《丹阳记》,乌衣巷乃吴时乌衣营,非燕子国乌衣之谓。盖王、谢与王榭相类,而又有乌衣之名,或者往往误焉。乌戍张仲均家有陈唯室亲染此诗,谢字从言,盖此也。后观吴曾《漫录》、《艺苑雌黄》所说,时与仆合。但谓乌衣营者,取军兵所衣衣服得之,未知是否。
○释乳母之过
《史遗》载,韩晋公为浙东观察,有乳母求外事,公欲杀之。顾况为之营救,诣公问之,公曰:“天下皆以某守法,乳母先犯之。”况曰:“公幼时早起夜卧,即要乳母。今为侯伯,乳母焉用?诚宜杀也。”公遽舍之。仆谓顾况盖用郭舍人之术。汉武帝乳母家横暴,有司请徙乳母家于边。奏可,乳母入,先见郭舍人为泣下。舍人曰:“第行,见辞,去还顾。”乳母如其言,舍人骂曰:“老女子,陛下已壮矣,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人主怜焉,乃下诏无徙乳母,罚谮之者。此事见《史记?滑稽传》。
○五松事
《缃素杂记》云:《史记》秦始皇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遂封其树为“五大夫”。唐陆贽《松诗》“不羡五株封”,李商隐有《五松驿诗》,李白序谓“风雨暴作,五松受职”,皆言五松事。惟荆公诗“老松先得大夫封”,此为得之。仆谓黄朝英稍考未至耳,非李白之徒谬也。按应劭云:秦皇逢暴雨,得五松,因封为五大夫。盖当时大夫系封五株松,非一松也。是以庾信《终南山诗》曰“水奠三川后,山封五树松。”五树松在唐人前已如此言,岂谓李白等谬误?朝英但见唐人有此数处用五松事,与《史记》之文不合,故有是说。不知此事见于应劭所载,而唐前人已用之矣。
○盘谷序
欧公《跋(盘谷序)》云:盘谷在孟州济源县。贞元中,县令刻石于其侧。令姓崔名浃,今已磨灭。其后书云:昌黎韩愈,知名士也。当时退之官未显,未为当时所宗,故但云知名士。当时送愿者不少,独刻此序,盖其文已重。仆家有鲁直所校石本,与今刊本差异:“隐者之所盘”,无旋字;“有人李愿居之”,非{又又}字;“道古今以誉盛德”,非而字;“利泽施于人”,非於字;“惟适所安”,非之字;“弗可幸致也”,“处污秽而弗羞”,“呵禁弗祥”,皆非不字;“大丈夫之遇知于王,用力于当世之为也”,无上字与所字;“盘之土,可以稼”,非“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而湘”,非“可灌可沿”;又无“喜有赏,怒有刑”六字,大率如此。其后有高从所《跋》曰“陇西李愿隐者也,不干誉以求进,每韬光而自晦,寄迹人世,游心太清,乐仁智于动静之间,信古今一人也。昌黎韩愈,知名之士,高愿之贤,故序而送之。县大夫博陵崔君徕披其文,稽其实,是用命工勒石于谷之西偏,以旌不朽”云,“唐贞元辛未岁建丑月,渤海高从”。所谓磨灭之文,其全如此。欧公谓令姓崔名浃,而此谓姓崔名徕,必有一字之误。观《前汉?外戚传》“ㄜ秽不修”,非羞字。
○宫殿
《石林燕语》曰:古者天子之居总言宫,其别名皆曰堂是也。故《诗》曰“自堂徂基”,《礼》言“天子之堂”,初未尝有称殿者。《秦始皇纪》言作阿房宫、甘泉殿,《萧何传》言作未央殿,其名始见。而阿房、甘泉、未央亦名宫,疑皆起于此时。仆观黄帝有合宫,尧有贰宫,汤有镳宫,周有蒿宫,楚有兰台宫,韩有鸿台宫,齐有雪宫,《列子》有化人宫,《神异经》有天淫宫,古之言宫者如此。宋玉赋谓“高殿以广意”,商君谓“天子之殿”,《战国策》谓“苍鹰击于殿上”,《说苑》谓“齐有飞鸟,下止殿前”,《庄子》谓“入殿门不趋”,“奉剑于殿下”,《史记》“毛遂定从于殿上”,“优孟入殿门”,古之言殿者又如此,则知宫殿之称,其来久矣,非但始于秦始皇也,但殿未闻专名某殿而已。此二字者,上下通用,不拘至尊,如儒有一亩之宫,象往入舜宫,霍光第中鸣殿前,黄霸居丞相府举孝子先上殿是也。《艺文类聚》谓,萧何、曹参、韩信皆有殿。
○报罗二说
一杂说谓进士放榜,须有一人谢世,名曰“报罗使”,言报大罗天也。《摭言》又谓,罗贞元中及第,开宴曲江泛舟,以溺死。后有开试前卒者,谓之“报罗”。二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