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 第 7 页/共 13 页

○亭长 《懒真子》曰:唐秘书省吏凡六十七人,典书四人,亭长六人。世但知乡村之长谓之亭长,不知唐诸司皆有之。尚书省,《唐志》曰:“以亭长启闭传禁约”,则知三省亦有也。仆谓诸司之置亭长,自古已然,不特唐也。如晋时特进光禄大夫,亦有门亭长门下书佐一人。 ○上巳祓除 上巳祓除事,说者多端。沈约《宋志》谓“旧记有郭虞者,有三女,于三月三日俱亡,故俗忌此日,皆于东流水上祈禳祓洁。”挚虞引《续齐谐记》,则曰“徐肇有三女”云云,非郭虞也。蔡邕《章句》引“暮春浴乎沂”,或者引《韩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之上,祓除不祥。束皙引周公卜邑于洛,此礼已行,故《逸诗》曰“羽觞随波”,则知上巳祓除,其来久矣。又观《汉书》“八月祓于灞上”,故刘桢赋“素秋二七,天汉指隅,人胥祓除,国子水嬉”,是又用七月十四日,因知汉人祓除亦有在秋间者,不必春暮。自汉以前,上巳不必三月三日,必取巳日。自魏以后,但用三月三日,不必巳也。 ○女子长跪 古词“长跪问故夫”,前辈引此以证古者女子未始不跪拜。仆谓古者女子之跪,不特此可验也。如吕后跪谢周昌、苏秦嫂四拜自跪,亦可证也。或谓长跪二字,如秦王长跪请教、桓范谓“我宁见三公长跪”之类是也。仆谓此言男子长跪,非女子也。观《吴越春秋》,女子知子胥非常人,长跪以餐与之”,此正女子长跪事。 ○汉唐俸禄 贡禹上书曰:“臣为谏大夫,奉钱月九千二百,廪食太官。及为光禄大夫,俸钱月万二千,禄赐愈多,家日以富。”盖宽饶为司隶,俸钱月数千,半以给吏民为耳目言事者。或者往往疑以谓俸入不及今之簿尉,而能俭以足用如此。仆谓汉之士风固虽近古,汉之钱物固虽艰得,不应仅得数千。或谓家以日富,盖俸钱之外,又有禄米及其他颁赉之属。据史,汉百官腊及春有赐。汉之谏大夫秩比八百石,月得八九十斛。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月得百斛。司隶二千石,月得百二十斛。二公俸钱之外,每月所得禄米如是,又能俭以用度,所以为有余也。汉人诚实可喜如此,非如后人以有为无,以多为寡,务以欺人。因而考之,汉制,三公号为“万石”,谓一岁共食万斛。然考汉制,三公俸月三百五十斛,以岁计之,四千余斛耳。成帝时,益大司马、大司空俸。注:丞相大司马俸钱月六万,御史大夫俸钱月四万。延平间定制,中二千石,月俸钱九千,米七十斛;真二千石,钱六千五百,米六十五斛;比二千石,钱五千,米三十四斛。其视前汉,米减三之二,钱减太半。当时士夫亦罕以俸薄为言者。唐初禄制,正一品米七百石,钱九千八百;正二品米五百石,钱八千;正三品米四百石,钱七千,大率如此。自艰难以来,增置使额。大历中,权臣月俸有至九千贯,刺史无大小皆千贯,其视两汉不啻数倍。而两汉职田无闻,唐一品十二顷,二品十顷,以下皆有差。唐之俸禄多于两汉如此。当时词人见于歌诗,如元微之《在政府与妻诗》曰“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朝暮复营斋”,《通州司马诗》曰“月储三万养教闲”,白乐天诗曰“典校在秘书,一马两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孟郊诗曰“赣人年六十,每月请三千”,见于诗者往往如此。仆谓唐人俸禄,守佐以上,有不待言,簿尉下僚,未免为薄。观孟郊所谓“每月请三千”之说,可以类推矣。然考唐九品月得五十七石,使果得此,亦足用度。而郊以吟诗废务,上官差官以摄其职,分其半禄。酸寒之状,可想而知,观此语亦可以发一笑也。而下僚俸禄所得虽不等,要无鲜薄之叹。夫国家设禄,本以养廉,而所得不足以育妻孥,且动迟数年之次,责其廉隅得乎?故汉人增俸,多增于下僚,如宣帝益吏俸,百石以下俸十五;光武增百官俸,其千石以上减于西京旧制矣,百石以下加于旧秩。盖知此也。 ○致敬宰相母 赵隐辅政,他宰相及百官皆诣第升堂庆母。岁时公卿必参问讯。懿宗诞日宴慈恩寺,隐侍母以安舆临观,宰相率百官拜恩于庭,即回班候夫人起居,缙绅以为荣。后崔彦昭、张当国,遂踵其礼。李宗谔谓唐人之礼如此。仆谓此礼自晋、宋以来有之,如沈约为右仆射,封建昌国侯,拜其母建昌国太夫人,奉策之日,左仆射范云等二十余人,咸来致敬,朝野以为荣。晋虞潭亦然。 ○黄鸟嘤嘤 《东皋杂录》曰:《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郑笺云“嘤嘤,鸟声。”正文与注皆未尝及黄鸟。自乐天作《六帖》,始类[B247]门中,又作诗每用之,其后多祖述之也。洪驹父谓《禽经》称[B247]鸣嘤嘤,要是后人附合。仆观张平子《东京赋》“雎鸠丽黄,关关嘤嘤”,然则以嘤嘤为黄丽用,自汉已然,不可谓自乐天始也。 ○螳螂捕蝉 刘向《说苑》:吴王伐荆,有谏者死,舍人少孺子怀弹后园,露沾其衣,如是三旦。王曰:“子来何沾衣如此?”对曰:“园有榆,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之在后;螳螂之知捕蝉,不知黄雀之在后;臣执弹丸,欲求黄雀,不觉沾衣。”《韩诗外传》曰:“楚王伐晋,敢谏者死。孙叔敖谏王曰:‘臣园中有榆,榆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也。’”一谓吴王伐荆,一谓楚王伐晋,二说小异。 ○广陵 西汉扬州,治无定所,后汉治历阳,后治寿春,后又徙曲阿,至隋唐方治今之广陵耳。今之广陵,自后汉至晋,皆属徐州,至东晋侨置青、兖二州,故广陵以青兖徐为一镇,至宋乃为南兖州,齐为东广州,后周为吴州,隋唐始为扬州耳。然则今广陵之为扬州,亦未甚久也。古今地理,更革不一,而文人议论,多失于不契勘,往往便谓今之广陵为古扬州之地,如韩皋谓诸葛诞等为扬州都督,举兵讨晋,事败,故名“广陵散”,不知广陵是时未为扬州也。今广陵境上有黄相公冢,《大观图经》谓黄霸冢,盖霸尝为扬州刺史也,不知是时扬州刺史未治广陵。周日用注《博物志》,谓“淮南王安得道轻举,今维扬马迹尚存。”不知汉之淮南王正非今之维扬,似此甚多,事有可笑者。广陵之名,其来旧矣。至隋炀帝悦其地之繁盛,置离宫别馆,而行幸焉,当时改言江都,而不言广陵者,正避炀帝讳也。然炀帝恋江都之盛而不归,竟死于广陵,得非广陵之名为炀帝先谶乎? ○旄头网 沈约曰:“案《周礼》辨载法物,必不详究,然无相风、网、旄头之属,此非古制明矣。”仆观张华《相风赋》曰“爰在保章,世序其职,辨风候方,必立准极。”乃知本《周礼》保章之意。所谓“网旄头”,其说不一,备见《宋志》“魏命晋王建天子旌旗,置旄头云罕”。徐广注:云罕疑是罕。《诗序》曰:“齐侯田猎戈。”晋武帝问侍臣旄头何义,彭推对曰:“秦有奇怪,触山截水,无不崩溃,惟是畏旄头,故虎士服之,此秦制也。”张华曰:“有是言而事不经。臣谓壮士之怒,发踊冲冠,义取于此。”挚虞《决疑》无所是非,惟徐爰曰:“案天文毕昴之中,谓之天街,故车驾以罕前引。毕方昴员,因其象。《星经》‘昴,一名旄头’,故使执之者冠皮毛之冠也。”《隋志》亦有是说。然则薛综《东京赋》、潘岳《藉田赋》,所谓云罕者,即网也。《齐》、《陈》、《梁书》载仪卫处,亦曰“旄头云罕”,彭推所推见《列异传》。 ○香橙 《南史》宋蔡撙奏王筠为殿中郎,武帝推曰:“牒于香橙地上。”又梁萧猷为州,颇荐滥客,筵内有香橙,不置连榻。武帝知之,以此为愆。所谓香橙者,疑几凳之类而无据。观《通典》,当时大驾及皇后卤簿中,皆有香蹬,内给使四人舁,知卤簿中亦有是物。然字则异,又观姚思廉《陈书》,谓检晋宋成服仪,称“灵舆梓宫空侠御及香橙。”本此橙字。 ○板舆 世率以板舆为奉母亲事用,如乐天诗“朱幡四从板舆行”,取潘安仁《闲居赋》“太夫人乃御板舆”之意,不知当时三公告老,亦许以板舆上殿,如傅祗者,是则板舆事不可专为奉母也。梁韦睿以板舆自载,督厉众军,则知板舆不止一事。 ○以珠为名 《海录碎事》曰:“越俗以珠为宝。生女名珠娘,生男名珠见。绿珠之意用此。”仆谓不然,以女名珠者,珍爱之意也,如彭宠之女名女珠,奇章公牛僧孺爱姬名真珠,皆珍爱之谓。且彭宠南阳人,初非越俗也。 ○相如大人赋 小宋状元渭,相如《大人赋》全用屈原《远游》中语。仆观相如《美人赋》,又出于宋玉《好色赋》。自宋玉《好色赋》,相如拟之为《美人赋》,蔡邕又拟之为《协和赋》,曹植为《静思赋》,陈琳为《止欲赋》,王粲为《闲邪赋》,应为《正情赋》,张华为《永怀赋》,江淹为《丽色赋》,沈约为《丽人赋》,转转规仿,以至于今。 ○大节七日假 国家官私以冬至、元正、寒食三大节为七日假,所谓“前三后四”之说,仆考之,其来尚矣。观《通典》论冬夏至日寝鼓兵一条,瓒曰:“按汉制,有冬至绝事不听政之条,而无夏至也。”以此推之,夏至不应寝鼓事。郑瑶曰:“寻冬至寝鼓之义,虽无正文,恐有由耳。天德贵生恶杀,冬至少阳,初发萌芽之渐,欲省方奉顺动之象,以应至道,是以不省方事,安能鸣鼓?夏至少阴,肇起杀气自兴,宜有鸣鼓,以遏小人方长之害。二至之义,否泰道异,宜其不同。若以夏至俗人所重,则文武官可息一日,不宜前三后四等于冬至也。”郑瑶之言如此,乃知七日之假,隋唐已然。又观《薛宣传》“日至休吏,贼曹张扶坐曹治事,宣出教曰:‘人道尚通,日至吏以令休。’”所徭来久。师古注:“冬夏至之日,不省官事,故休吏。”仆谓据于瓒所引,则汉制无夏至休吏之说。 ○拨剌乖剌 杜子美诗“跳鱼拨刺鸣”,不晓者读为拨次。案张衡《思玄赋》曰“弯威弧之拨刺”,注:刺,力达反。太白诗曰“双鳃呀呷鬣张,跋刺银盘欲飞去。”李以拨为跋。所谓拨刺者,划烈震激之声,箭鸣亦然。又势有不便顺,谓之“乖刺”。乖剌者,乖戾也。如东方朔谓“吾强乖刺而无当”,杜钦谓“陛下无乖刺之心”是也。今人言作事不顺,犹有此语。刺呼为赖,声之转也。 ○男子称寡 《王制》曰:“老而无妻谓之鳏,老而无夫谓之寡。”鳏寡,老年不复嫁娶之名。《孝经注》:“丈夫六十无妻曰鳏,妇人五十无夫曰寡。”知此为限者,以《内则》“妾虽年老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则妇人五十不复御,明不复嫁矣。《正义》谓知称寡以此为断。然妇人无称鳏之文,男子亦称寡。《左传》曰“崔杼生成及强而寡。”《尔雅》曰“无夫无妇,并谓之寡”,则知男子亦称寡也。 ○及娑承明 “及娑殿”娑字,诸处音素可反,惟扬雄赋先河反。“承明庐”承明,本平声,而张曲江、李文饶作侧声用。寒山诗“八风吹不动”,而乐天诗“汰风吹不动”,汰音闼。羹霍之羹,与夫地名不羹,本音耕,而《鲁颂》、《楚辞》、《急就章》皆读为郎。今俗谓相抵曰挨,正书此字,而乐天诗“坐依桃叶妓,日醉依香枕。”坐依音乌皆反,正挨字。今言不正者为夭邪,夭读为幺,而乐天诗曰“莫言苏小小,人道最夭邪。”夭,伊邪反,非么字。东坡《梅诗》祖此用夭邪语,今人多读为幺邪,而不知为非也,似此甚多。又如船人使风曰帆风,帆字作去声呼,案《唐韵》,去声有此一音,是以张说之律诗曰“夏云随北帆,同日过江来。” ○随笔议论 后人议论,往往多与前人暗合。近时《容斋随笔》出入书史,考据甚新。然观以前杂说,不约而同者,十居二三,如谓真宗摘盂蜀王箴中语“尔俸尔禄”数言为《戒石铭》,此说已见《野人闲话》。谓《广韵》元字注,元木汁可渍鸭子,谓之咸元,此说已见《唐书音训》。谓山谷诗“月出虎夔藩”,出于老杜《伐木诗序》,此说已见《艺苑雌黄》。谓诗“愿言则嚏”,人说我则嚏,此说见《观风编》。此类甚多。如论牡丹玉蕊之属,亦皆前人论过,容斋其未知邪?前二事,亦见《续释常谈》咸元事,见《玉篇》、《齐民要术》。 ○七发客难 《随笔》谓,枚乘作《七发》,东方朔作《客难》,其后纷然规仿。拟《七发》者,有《七激》、《七辩》、《七依》、《七广》之作;拟《客难》者,有《解嘲》、《达旨》、《宾戏》之作,了无新意。仆谓古人制作,动有所祖,不止一端,如李尤为《德阳殿赋》,其后王延寿效之为《灵光殿赋》,何晏、韦诞、夏侯玄为《景福殿赋》,宋武帝刘义恭、何尚之为《消暑殿赋》。又如扬雄为《蜀都赋》,其后班固拟之为《西都赋》,张衡为《南都赋》,徐干为《齐都赋》,刘桢为《鲁都赋》,刘邵为《赵都赋》,庾阐为《扬都赋》,以至本朝周美成为《汴都赋》,转转规仿,以至于今。曹植、潘岳、庾阐皆有《闲居赋》,其后沈约赋《郊居》,谢灵运赋《山居》。以居止为赋,自曹植始,今人但知潘岳有《闲居赋》,而不知潘岳之先已尝有此作。 ○古之媵者 说者谓,古之媵犹今之从嫁者也。媵,送也。妾送嫡而行,故谓妾为媵,如女英随娥皇事舜是也。仆案《公羊传》曰“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侄者,兄之子。娣者,女弟也。”又考《毛诗正义》“凡送女适人者,男女皆谓之媵。”僖五年《左传》,晋人袭虞,执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史传称“伊尹,有莘氏之媵臣”,是送女者,虽男亦名媵也。《毛诗》“求尔新特”,由不以礼嫁,故父母之家,男子妇女,皆无肯媵之,独自而来,故谓之新特。 ○退之毛颖传 小宋状元谓,退之《毛颖传》,古人意思未到,所以名家。洪庆善谓,《毛颖传》,柳子厚以为怪,予以为乌有子虚之比。《容斋随笔》谓,《毛颖传》,人多以为怪,子厚独爱之。诸公往往皆以此文创见,退之前此未有其体。仆恐不然。退之此作,疑有所本,人自不知耳。观《隋志》谓,《古俳谐文》三卷,袁淑《俳谐文》十卷,《续俳谐集》十卷。袁淑《俳谐》,文如沈约《弹芭蕉文》亦载其间,乌知自古以来无《毛颖传》之比者?退之淹该今古,而又资以城南邺侯三万轴之书,笔端运用,动有源流,非如后人创意制作。抑又观《蜀志》,先主嘲张裕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人之称曰‘诸毛’云云。”《毛颍传》之作,萌芽此意;然其间如曰,自结绳以及秦,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九流、百家之书,皆所详悉,此意出于蔡邕《成公绥笔赋》、郭璞《笔赞》。异时文嵩作《松滋侯传》,司空图作《容成侯传》,而本朝东坡先生又作《罗文》等传,其机杼又自退之始也。 ○相承叠用数语 诗人相承叠用数语,如“于鹄蓬头十二三”,则韩退之“年至十二三”。刘禹锡“花面丫头十三四”,承梁简文“可怜年几十三四”。杜子美“往昔十四五”,则阮籍“昔年十四五”。权德舆“年至十五六”,则纪少瑜“女儿年几十五六”。杜子美“郎今才年十六七”,则司马宣王“年几十六七”。杜子美“虬髯十八九”则焦仲卿“年始十八九”,或谓十八九字见《丙吉传》,不知入诗中用自焦仲卿始也。史传间有折计数目之语,如“七八五十六”见马融,“三七二十一”见苏秦,“九九八十一”见颜率,“五七三十五”见《通典》,“六六三十六”见《鱼经》,“三九二十七”,“七九六十三”,“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见《齐书》,“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见《考异》邮又考之,“三三九”,“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五九四十五”,“四九三十六”,“三九二十七”,“二九一十八”,并见子夏之语。似此甚多,又如“一年三百六十日”见施肩吾诗,“十年三千六百日”见北齐谣言,“百年三万六千日”见李白诗、肩吾诗,又出东汉《周泽传注》。 ●卷十七 ○贺知章上升 《贺知章传》云:“天宝初,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赋诗,皇太子百官饯送。”仆寻考《会稽集》,得明皇所为送贺老归越之序与诗,及朝士自李适以下三十七人饯别之作。是时,正天宝三载正月五日也,青门祖帐,冠盖如云,虽汉二疏,无以加此,观者如堵,甚以为宠。《传》又谓“卒年八十六”。仆观徐铉序中谓,有彭者,于会稽郡之延寿院泥中得一石,乃许鼎所撰《通和祖先生碑》。其间载“贺监知章得摄生之妙,不死,负笈卖药,如韩康伯。近于台州上升,遍于人听。元和己亥,先生遇之”云云。此碑正元和间所作,相去未远也,不知何以言此。然观李白《忆贺监诗》有云“昔好否中物,今为松下尘”,又云“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如白所云,则是知章实死矣。唐人好奇,华山女子事,诸公夸诩不一。使知章有上升之事,亦侈大而言之,不应隐没而不传也,疑徐铉所序之妄。此事正如《江南野录》载,陈陶不死,而曹松、方干之徒,皆有《哭陶诗》之类也,虚实不可深信如此。 ○药名诗 《西清诗话》云:药名诗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著药名之号,如张籍《答鄱阳客诗》云“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是也。仆谓此说亦未深考,不知此体已著于六朝,非起于唐也,当时如王融、梁简文、元帝、庾肩吾、沈约、竟陵王皆有,至唐而是体盛行,如卢受采、权、张、皮、陆之徒多有之。吴曾《漫录》谓,药名诗,庾肩吾、沈约亦各有一者,非始于唐。所见亦未广也。本朝如钱穆父、黄山谷之辈,亦多此作。 ○鸟名诗 叶天经谓,退之“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唤起、催归,二鸟名。鸟名诗起此。仆考之,其体亦自六朝。观梁元帝尝有是作,退之非祖此乎?当时为杂体诗至不一也,梁元帝所作为多,不但鸟名也,如兽名、歌曲名、龟兆名、针穴名、将军名、宫殿名、屋名、车名、船名、树名、草名,率皆有作。鸟名诗,如云“晨凫移去舸,飞燕动归桡”。兽名诗,如云“水涉黄牛浦,山过白马津”歌曲名诗,如云“啼乌怨别鹤,曙鸟忆还家”龟兆诗,如云“土膏春气生,倡女协春情。”此类甚多。 ○昏字 世谓昏字合从民,今有从氏者,避太宗讳故尔。仆观《唐三藏圣教序》,正太宗所作,褚遂良书,其间“重昏之夜”,则从民,初未尝改民以从氏也。谓避讳之说,谬矣。盖俗书则然。又观《温彦博墓志》,正观间欧阳询书,其后言民部尚书唐俭云云,当太宗时,正字且不讳,而况所谓偏旁乎?又有以见太宗不讳之德。 ○善学柳下惠 姚合诗曰“相府旌旗天下尊,汴水如今不复浑。”孟郊诗曰“自公领兹部,山水无滓泥”。又曰“君生水清,君没水浑”。此等语皆祖老杜“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之意。乐天诗曰“安得万里裘,尽裹周四垠。”又曰“我有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此又祖老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寒士俱欢颜”之意。乐天可谓善学柳下惠者。 ○后世珠少 说者谓古者金多,后世金少,疑复归山泽耳。仆谓不然,宝物之丰耗,系时之气数,此殆造化之妙,有不容深致诘者。后世之少者,非特金也,如珠亦然。古者动以斗斛计,项羽遗张良二斗,孙权遗宗预一斛,今人相遗有二斗一斛者乎?卢琳《四王启事》曰:“张方劫帝西迁,辇真珠百余斛。”今内府之储,又不知有百斛否?金犹有熔铸销折之患,珠则无所蠹耗,虽南渡以前,亦不闻甚多,不知安往。此固难以理诘之者也。以三分之吴,犹以一斛与人,则当时珠多,不言可知。 ○过与不及 前辈有论卢怀谨身为宰相而妻子常至饥寒,恐无是理。仆谓怀谨贤相,固未可知,然世间不可谓无此等人。仆因观《北史》,库伏连为开府仪同三司,其家富厚。妻病,尝以百钱买药,每恨之。家口百余,盛夏人料食米二升,不给盐菜,常有饥色。至死惟着敉,而别藏积绢至二万匹而不动。观此一事,固知世人往往有过不及,鲜有得中道者。既有伏连之徒富厚而不忍一钱用者,又有刘毅之徒,家无儋石而一掷输百万者。为大官而妻子常饿寒,前此如王晏、裴子野、祖鸿皆然。 ○用管苏事 《范镇碑》云“韬律大理,综皋陶甫侯之风”,又云“膺姿管苏,靖共卫上”,洪氏谓盖法家者流也。范史云“律谢皋苏”,注以苏忿生,此云管苏谓夷吾与忿生也。此说似是矣。仆又观《州辅碑》云“昔管苏之尹楚,以直见疏”。《刘梁传》曰“管苏以憎忤取进”。此亦用管苏事。考《新序》,楚共王有疾,告诸大夫曰:“管苏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云云。用此事亦未可知。不然,何以有“靖共卫上”之语? ○汉碑疑字 《孙叔敖碑》云“视事一纪”,赵氏谓,汉时令有在官一纪不迁者,洪氏谓,前碑言临县一载,此云一纪,盖以一纪为一年耳。仆观汉人文字,罕有以一纪为一年用者,疑此“祀”字耳,借纪为祀,祀与纪字亦相似也。《毛诗》“终南何有,有纪有堂”,注,纪音祀。可证也。又《杨司隶碑》云“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厥位,以汉诋焉”。欧公谓诋字未详,洪氏谓诋音抵,不释其义。仆疑此借用氏字耳,非抵字也。盖诋字言从氏,非从氐。然汉碑多以氏为氏,既加以女,安知其不加以言邪?《汉书》妖字写作讠夭,以言易女,可据也。谓汉氏,犹言虞氏、夏氏耳。又《成阳台碑》云“五运精还,汉受濡期”,欧公谓莫晓“汉受濡期”之义。仆谓濡犹言延也,言汉家受基业延长尔。《史晨飨孔庙碑》亦云“大汉延期,弥历万亿”,是亦此意。前辈学问,甚非后世小生所敢望其万分一,然亦间有一时见不到处。兹三者,管见如此,又未知是否,姑著于兹,以俟博闻君子。 ○潘安仁言遁逃字 《前汉书?贾生传》云“九国之师,遁巡而不敢进”,师古注:遁巡,谓疑出而却退也。遁音千旬反。流俗书本,巡字误作逃,读者因为遁逃之义。潘安仁《西征赋》曰:“遁逃以奔窜”,误矣。仆谓师古是未深考耳。《史记》之文曰“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又曰“月氏遁逃而常怨匈奴”,曰“豫让遁逃山中”。遁逃二字,马迁屡用之矣。《前汉?匈奴传》“戎狄遁逃窜伏”,《陈汤传》“单于遁逃远舍”,其义正与《史记》一同。遁逃字又见于班固之笔矣,不可谓安仁之误也,推而上之,如荀卿、管仲,推而下之,如张说、王维之徒,皆有是语,又不特见于班马之书而已。杜子美诗曰“近闻犬戎远遁逃”,曰“汉阴槎头远遁逃”,而注诗者谓遁逃之语出于《萧望之传》,又误矣。 ○崖蜜 东坡《橄榄诗》曰“待得征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冷斋夜话》谓,事见《鬼谷子》“崖蜜,樱桃也。”漫叟、渔隐诸公,引《本草》石崖间蜂蜜为证。仆谓坡诗为橄榄而作,疑以樱桃对言,世谓枣与橄榄争曰“待你回味,我已甜了”,正用此意。蜂蜜则非其类也。固自有言蜂蜜处,如张衡《七辩》云“沙饧石蜜,”乃其等类。闽王遗高祖石蜜十斛,此亦一石蜜也。仆尝考之,石蜜有数种,《本草》谓崖石间蜂蜜为石蜜,必有所谓乳饧为石蜜者,《广志》谓蔗汁为石蜜,其不一如此。崖石一义,又安知古人不以樱桃为石蜜乎?观魏文帝诏曰“南方有龙眼荔枝,不比西园蒲萄石蜜”,以龙眼荔枝相对而言,此正樱桃耳,岂饧蜜之谓邪?坡诗所言,当以此为证。 ○原道中语 韩退之《原道》有曰“道与德为虚位”,或者往往病之,谓退之此语似入于佛老。仆谓不然,退之之意,盖有所自。其殆祖后汉徐干《中论》乎?干有《虚道》一篇,亦曰“人之为德,其犹虚器与?器虚则物注,满则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而受之。”退之所谓虚位,即干所谓虚器也,言虽异而意则一。 ○一А土事 骆宾王代李敬业檄斥武后云“一А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一А字正用《前汉书》张释之所谓盗长陵一А土事。据注,步侯切,乃裒字。今人不晓者,读为杯盏之杯。仆观《欧阳行周集》,有“或掬一杯土焉,或剪一枝材焉”,刘禹锡诗“血污城西一杯土”,欧阳询《艺文类聚》,于杯门编入长陵一А土事,是知明以А字为杯盏字用矣。仆又考之,古词中有以酒杯字作А土字押者,如《陇西行》是也。因知古人尝以此二字通用。 ○罗向事 《胡氏杂记》云“绍兴间,淮人有得唐碑一段,乃罗向为寿州日所立者。考《新唐书?罗向传》,但尝为庐州刺史,不闻为寿州,疑别一人。”仆得权文公所著《罗向墓志》,考之,向尝刺庐、寿二州,自寿以治行第一,就加御史中丞,入为司农卿、京兆尹。今《唐书》但言自庐州再迁京尹,亦不闻中丞、司农之除,其疏卤如此。向表表循吏,所纪尚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仆每观人文集与夫碑刻,所以深致意于稽考者,正以此也。又如碑言“向为庐日,强家占田,而窭人无告;乡校废落,而冗吏猥多;病者舍医事淫祀,公皆去其弊。”而《传》但言,“向为庐日,民间病者,舍医祷淫祀,下令止之。”可谓舍其大而言其细者。又考《合肥志》亦曰“向为庐江七年,迁寿阳。” ○北固怀古诗 李德裕《北固怀古》诗曰:“自有此山川,于今几太守。近世二千石,毕公宣化厚。丞相量纳川,平阳气冲斗。三贤若时雨,所至跻仁寿。”注:毕构政事为开元第一,丞相陆象先,平阳齐浣,三贤皆为此郡。仆考之传,独象先不闻为润州。此恐史之佚耳。毕构,中宗景龙初为润州,政有惠爱,景龙末,召为御史大夫,谓政事为景龙间第一可也。 ○木易非姓杨字 今人称姓杨人为木易。案杨氏姓,文左从木,右从易,非从易。《周易》之易乃从日月,此易亦阳字耳。今人书鄱阳有省文为番易者,盖知此意。仆观《真诰》,其间有为姓杨人作《离合书》曰“偃息盛木,玩执周书。”其意谓周书为易,木加易即杨字也,乃知以木易为杨姓,其误久矣,不知左右之字文皆非。 ○束 吴曾《漫录》曰“《论语》‘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前辈多以束为束脯。余按《后汉?马援》、《杜诗》、《延笃传》注,皆谓年十五,束带修饰之意,乃知以束为束脯者,非是。”仆谓后汉传注,出于唐人之说,未可以为据。观《盐铁论》,桑弘羊曰:“臣结发束得束卫”,此正明验汉人之语,以束为束带修饰矣,且在马援诸人之先,可无疑者。然又观《北史》“刘焯不行束,未尝有所教诲”,此又可以验程门诸先生之说。要之,二说皆通,不可谓束为束脯非也。《唐六典》,国子生初入置束帛者,束之礼。《通典》州学生束之礼注,“束帛一篚一匹,脯一案五廷,学生皆服青衿。” ○语益精明 韦苏州诗曰“西施且一笑,众女安得妍”,而白乐天诗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杜子美诗曰“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而东坡颂曰“奋鬣长鸣,万马皆喑”等一意耳,其后用之益精明。仆尝用是语为一联,云“六宫无色回眸笑,万马皆喑奋鬣鸣”。吴曾《漫录》谓,乐天“回眸一笑百媚生”,盖祖李白《清平词》“一笑皆生百媚”之语。仆谓李白之语,又有所自。观江总“回身转佩百媚生,插花照镜千娇出”,意又出此。 ○二李诗 《雪浪斋日记》谓,六一居士诗“晚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岂不似少陵。仆观是联乃李太白《登宣城北楼诗》,非六一也。《石林诗话》谓,“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小说,实佳句。仆谓上联在《李君虞集》中,此即古词“风吹窗帘动,疑是所欢来”之意。梁费昶亦曰“帘动意君来”,柳恽曰“飒飒秋桂响,非君起夜来”,《丽情集》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齐谢眺《怀故人诗》“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清风动帘夜,明月照窗时”,皆一意也。又花月徘徊之语,亦出于古词意。 ○福不盈眦 《隐居诗话》曰“诗戒蹈袭古人意,亦有袭而愈工。魏人章奏曰‘福不盈眦,祸将溢世’,韩退之则曰‘欢华不满眼,咎责塞两仪’。”仆谓“福不盈眦,祸溢于世”,乃班固答宾戏,见西汉叙传。袁术议称尊号,尝引以为言。此语非出于魏人之口。鲍昭《河清颂》曰“物不盈眦,美溢金石”。 ○古人名诗 《石林诗话》曰“荆公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以古人姓名藏句中。或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余读《权德舆集》,见其一篇,知德舆有此体。”仆谓此体其源流亦出于六朝,至唐而著,不但德舆也,如皮日休、陆龟蒙等皆有此作。 ○一句中对偶 《容斋续笔》曰“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词》蕙蒸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散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仆谓此体亦出于三百篇之《诗》,不但《楚词》也,如“玄衮赤舄”,“钩膺镂锡”,“朱英绿”,“二矛重弓”之类是焉。 ○作文受谢 《续笔》曰“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李邕犹长碑碣,天下多赍金帛求其文。”仆谓此亦未之老耳。作文受谢,非起于晋宋。乞米受金,为人作传,不足道也。观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别在长门宫,闻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文君取酒,相如因为文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此风西汉已然,孙登《相如赋》曰“长门得赐金”。 ○周孔醒醉 后汉周泽为太常清修,时人为之语曰“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南史》孔觊明晓政事,判决无壅,众为之说曰“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胜他二十九日醒。”一则一年一日醉,一醉如此不晓事;一则一月一日醒,一醒如此办事。二事正相反,人性不同如此。仆尝效程子山作《酒榜》,其间一联云“一月二十有九日笑人世之太狂,百年三万六千场容我生之长醉。” ○银瓮酒库 都下有银瓮酒库,或问何谓。仆考《瑞应图》,王者宴不及醉,则银瓮呈样,盖取此意。真州郡斋旧有酒名,谓之“花露”,人亦莫晓。仆读姚合诗“味轻花上露,色似洞中泉”,得非取此乎?又太真妃宿酒初消,吸花露以润肺,见《开元遗事》。 ●卷十八 ○汉人释经 《易》曰“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眺,丧牛于易,凶。”汉成帝采刘向、谷永之言报皇后以此,且释之曰:“王者处民上,如鸟之处巢。不顾恤百姓,百姓畔而去之,若鸟之自焚也,虽先快意悦笑,其后必号兆而无及也。百姓丧其君,若牛亡其毛也,故称凶。”与今王弼等所注不同。易之说固非一端,然谓百姓丧其君若牛亡其毛,与丧牛于易之意,似不相干涉。师古注此,渭解在《谷永传》,今《谷永传》无此语。 ○何武言误 《前汉书》淮南王曰:“一日发兵,即剌大将军卫青,而说丞相弘下之,如发蒙耳。《汲黯传》又言,淮南王谋反,惮黯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李寻传》曰“淮南作谋之时,其所难者,独有汲黯,以为公孙弘等不足道也。”则知淮南不敢肆其奸谋者,正畏汲黯之故,岂畏卫青哉!而何武《封事》则曰“虞有宫之奇,晋献不寐;卫青在位,淮南寝谋”;此说失之。王嘉曰:“昔楚有子玉,晋文为之侧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谋”,李寻亦曰:“淮南作谋,其所难者,独有汲黯”,此说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