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8 页/共 26 页
孟子曰:“夫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今岁均粮之时偶值水灾,故又创为低薄之说。祖宗时不闻有此,周文襄时不闻有此,何故从空生出,而不知西乡水年之低薄即旱岁之膏腴也?东乡水年之成熟,即旱岁之斥卤也。然祖宗时与文襄时不立此名色者,盖因校数岁之中,今时立此名色者,但据一时所见也。据一时之见而欲立万世之规,恐终非谋国之长筭也。况东乡田本瘠薄,故粮额原轻;西乡田本膏腴,故粮额原重。今东乡已与西乡包粮甚多,而独于膏腴之中又立低薄之说以益之,是必有力者主之也。然天灾流行,水旱大率相半。若遇旱岁,东乡之田一望皆斥卤,则又将重均一番,更立斥卤之名耶。
郑九石为同知时,某甚蒙其知爱。时某尚寓苏州,每归往见,即再三言曰:“公,高人也。久寓他郡,此有司之耻也。必强公归以为地方之重。”己巳年,余移家还松,而九石适有量田之命。余即语人曰:九石举止详雅,是一儒者,常煦煦然仁爱人,亦欲人人仁爱之;但少刚决,易为人所欺。此举不但松江百姓不蒙其惠,亦恐终为九石之累也。后始事之日,即率公正良民人等至城隍设誓。余闻而笑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况要盟者无信乎此?朝廷大事,苟一心持正而峻法以行之,谁敢不肃?乃必假之盟誓耶。夫朝廷赫然显著之法,彼不知畏,犯者接踵。若但怖之以冥漠无据之神,彼亦何惧哉?卒之法不画一,弊孔百端。公正良民肥家润屋,而粮额加重,小民家家受祸,谤议喧腾。今上司与府县先生非不知之,但皆重更革乐因循耳。然百姓疲困日甚,极而必反。上天眷佑,有一任事者出,岂无厘正之日耶?
人言始创低薄之说,盖因当事之人要做人情奉承权势,寻思无计,因与吏胥商确,一杨姓者偶进此说,遂奋然行之。然此系是朝廷大计,送者固不通,而受者亦岂有天道人心者哉?自此门一开,而此胥遂囊橐其中,纳贿几万。今查低薄之田,非豪家即富室,可以知矣。余谓纵使官府贪残,不过害及一人。稍滥及,亦只是一时而已。若钱粮作弊,飞洒各区,则是家至户到,无不受其荼毒。而子子孙孙赔貱日久,至於转死沟壑,皆由于此。人但言众轻易举,而不知积羽之能折轴耶。阴骘之大,莫甚于此,且此系是朝廷血脉,百姓脂膏,若蔑视国法,任其私情,转移自由,轻重在手,则是侮弄神器矣。夫侮弄神器者,其法当与无上者等,则是太祖剥皮楦草之刑,岂非专为此辈耶?若非及今改正,则民怨未息。而将来之事有不可胜言者矣。
近闻太府李葵庵先生欲革去低薄之说,将田上所免粮,补东乡鱼池积水河之额。俄有调官之报,遂不果行。此是东乡百姓无福也。
余始创为经纬二册之说,今亦采用之。但当时不曾讲求,失其初意。盖经册是户册,即太祖黄册,以户为主而田从之,户有定额,而田每年有去来。纬册乃田册也,以田为主而户从之,田有定额,而业主每岁有更革。田有定额,则粮有定数。每年只将经册内各户平米总数合着纬册内田粮总数,照会计轻重派粮,则永无飞走陷匿之弊矣。
经册图式
一户某人
人几丁,
田几顷几拾几亩。
上乡田若干,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中乡田若干,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下乡田若干,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若干坐落某区某图。
此户册也,即太祖所定黄册,凡征粮编役用之。每年推收过割,各图逐一开注,送县会计其数。查筭明白,攒造一册,据此征收,庶无脱漏。若一户而各区纳粮,则吏书得以出入隐弊,而其弊不可胜言矣。是即旧规所谓白册,至十年后大造黄册之时,亦有依据,将第九年之册为主,再加查审,不甚费力。二册俱要各圩里长编造,盖一圩之田亦不甚多,其业户佃户里长必自知之。若佃户还此人之租,而田在别人名下,即系诡寄,极易稽查。若里长造册,通同容隐,严为禁约,处以重罪。亦可以革诡寄影射之弊矣。
纬册图式
上乡某区田总若干亩,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某图人,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人。
中乡某区田若干亩,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人。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人。
下乡某区田若干亩,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人。
某人田若干,系某区人。
此田册也。各区各圩之田皆有定额,如有买卖易主,即照经册各人户内扣改佃户姓名,各图查筭明白,送县攒造,发与管粮官。将经册内各户上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上乡粮数,经册内各户中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中乡粮数,经册内各户下乡田粮合着纬册内下乡数,查筭明白,务要相同,则安得有弊容于间?今不放收除,必要逐区还粮,正恐吏胥作弊耳。然今之征收,甚至一户之田有数十处分纳者,其各户田少之处,亦有止纳一二钱者。烦费百出,且头项太多,官府稽查亦自不易。若二册之式一定,则奸弊可以尽革,官府何不从其省而便者哉?
大抵东乡之民勤而耐劳,西乡之民习於骄惰。东乡若经旱灾,女人日夜纺织,男子采梠而食,犹可度命。西乡之人一遇大水,束手待毙,此则骄惰害之,实自取也。然长民者无术以驱之勤,独奈何哉?
初立清浦县时,余偶至南京,即往拜东桥。东桥问曰:“贵府如何又新创一县?”余对又青龙地方近太仓州,离府城甚远,因水利不通,故荒田甚多。有人建议,以为若立一县则居民渐密,水利必通,而荒田渐可成熟矣,故有此举。东桥即应声言曰:“如此,则当先开河不当先立县。毕竟立县后,水利元不通,而荒田如故,县亦寻废。”乃知前辈论事皆有定识,不肯草率轻有举动也。
青龙自唐以来,是东南重镇也。相传有亭桥六座,亦通海舶。由白鹤江导吴淞出海,宋时设水监于此,盖以治水利兼领海舶也。宋时卖官酒,酒务亦在此处。江南所卖官酒,皆于此制造。入我朝来,水道湮塞,而此地遂为斥卤矣。祖宗时,松江旧有水利通判一员,谓之治农官。嘉靖中以为冗员,已经裁省。夫朝廷粮饷取给东南,然其生之之源,全在於农。农之耕种,全赖水利,则治农官其可以为冗员而裁革之耶?今清浦县既立不成,当奏复水利通判。于青龙镇设一衙门,令其住扎。上司不得别有差委,专官水利,则庶乎有所责成,而松江之农事可以无忧矣。
松江之田,高下悬绝。东乡最高,畏旱;西乡最低,畏水。但东乡每年开支流小河,西乡每年筑围岸,而水利之事尽矣。
吕沃洲旧为苏松巡按,后在南京与某交款,喜谈经济。自谓巡按时以为苏松急务莫重于水利,故吴松江白茅塘七汉港等处,皆亲至相度,得其源委,逐一成图本,今藏在苏州府库中。锐意欲开浚诸大河,后不曾到苏松行事,遂不得行。前年海刚峰来巡抚,遂一力开吴淞江。隆庆四年五年皆有大水,不至病农,即开吴淞江之力也。非海公肯担当,安能了此一大事哉?
白茅塘是李充嗣巡抚时曾一开浚,是嘉靖初年,其所费不赀,今吴淞江之费,特十之二三耳。由海公清白,不妄用又用法严也。然白茅塘不二十年即已湮塞。盖海中皆浑水,潮来时浑水涌入,潮平后停一时始落,浑泥皆淀在河底,河焉得不湮塞哉?夏忠靖治水时,均繇内原编有淘河夫银。今不知作何项支销去矣?
江南自有倭夷之变,用兵六七年,中更总督数人,所费钱粮数百万,然毫发无用。唯胡梅林稍能建功,如擒徐明山,掳麻叶,诱致汪直,皆其谋也。其破冒钱粮虽多,然其功亦何可终掩哉?一时如曹东村任复庵,忠勇绝人,然卒无所成,正以其量小惜费,不能用人耳。今不能成功之辈,一切置之不问,而独将任事之人置之于死,籍没其家,则此后谁复与朝廷任事哉?失政刑矣。
沿海防守之处,起自吴淞。所历川沙南汇青村柘林而西抵金山卫营堡,凡五处,中间所设之兵,虽多寡不同,大率每处五百名。五处总二千五百名,亦有稍多之处,大约不出三千名。每名月给银八钱,则一年总计兵饷银三万两矣。但所募之人皆非土著,恐一朝有事,人皆瓦解?此其所可虑者一也。每领兵饷,则吏胥队长蚕食其中,而兵无实惠,此其所可虑者二也。兵人坐食兵银,渐成骄惰,散操之余,游手生事,因而乱法,此其所可虑者三也。常年春汛之后,五百之兵革去其半,待来春重募,亦为重惜兵饷也。然每年新兵,教习武艺,亦自不易,况革去之人,素习骄悍,不能保其无他,此其所可虑者四也。今海上无警,宿兵无用之地,而每年秋粮中加派银数万,使百姓坐而待困,此其所可虑者五也。故为今之计,莫善於屯田。某尝计之,每兵一名,给田二十亩,若此处有兵五千,当买田一万亩。大率每年兵银五千,则田价将彀一半。如少,则以各项下脏罚银买添,或更少,则以入官田足之。权其重轻,则所费者少,所省者多,一劳而永逸矣。其所募之兵,皆要本地人,凭里长开报。必须海防府官与把总指挥公同拣阅,令其夏秋务农,冬春讲武,是即古人寓兵于农之意。如是则兵皆土著且终岁力作,无暇游手,则不至骄悍。各兵既已受田,每年至秋亦不必裁省,而百姓每岁亦省加派银数万,是一举而五虑可以尽去,则何故不遂行之?昔袁泽门在任时,余偶论及之。泽门曰:“我近日条陈八事申呈上司,已准行五件,屯田是头一件。独不肯行,不知何也。”
●卷十五史十一
余最喜寻前辈旧事。盖其立身大节,炳如日星,人人能言之;独细小者人之所忽,故或至于遗忘耳。然贤者之一嚬一笑,与人自是不同。尝观先儒,如司马文正公《涑水纪闻》,范蜀公《东斋日记》,邵氏《闻见绿》,朱弁《曲洧旧闻》,与诸家小说,其所记亦皆一时细事也。故余于前辈之食息言动虽极委琐者,凡遇其子弟亲旧,必细审而详扣之,必欲得其情实。况识其小者,又不贤之责也。故就其所闻聊记一二云耳。
刘瑾擅国日,邵二泉先生与同官一人以公事往见。此人偶失刘瑾意,瑾大怒,以手将桌子震地一拍,二泉不觉蹲倒,遗溺于地。二泉甫出,而苏州汤煎胶继至。瑾与汤最厚,常以兄呼之。瑾下堂执汤手而入,因指地下湿处语汤曰:“此是你无锡邵宝撒的尿。”盖二泉本正人,但南人惟怯,一震之威乃可至此。则《宋史》载杨文公便液俱下事,庸亦有之,然杨公亦正人也。人言瑾元无反谋,只此一事,虽族灭亦岂为过。此事闻之王雅宜。
顾东桥文誉籍甚,又处都会之地,都下后进皆来请业,与四方之慕从而至者,户外之屦常满。先生喜设客,每四五日即一张燕,余时时在其座。先生每燕必用乐,乃教坊乐工也。以筝琶佐觞,有小乐工名杨彬者,颇俊雅,先生甚喜之,常诧客曰:“蒋南泠诗所谓消得杨郎一曲歌者,正此子也。”先生每发一谈,则乐声中阕。谈竟,乐复作。议论英发,音吐如钟。每一发端,听者倾座,真可谓一代之伟人。
王文恪(鏊)自内阁归,时石田先生已病亟。文恪即遣人问之,石田书一绝为谢,《诗》曰:“勇退归来说宰公,此机超出万人中。门前车马多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字墨惨淡,遂为绝笔,后二日而卒。文恪之重贤而存旧,今亦不复有此风矣。
衡山先生在翰林日,大为姚明山杨方城所窘,时昌言于众曰:“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惟黄泰泉佐马西玄汝骥陈石亭沂与衡山相得甚欢,时共酬唱。乃知薰犹不同器,君子小人固各以其类也。然衡山自作画之外,所长甚多,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故此数公者,长在天地间。今世岂更有道着姚涞杨维聪者耶?此但足发一笑耳。
东桥一日语余曰:昨见严介溪说起衡山,他道衡山甚好,只是与人没往来。他自言不到河下望客,若不看别个也罢。我在苏州过,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我对他说道,此所以为衡山也。若不看别人只看你,成得个文衡山么?此亦可谓名言。
许石城言,介老请东桥日,许亦在座。堂中悬一画,是“月明千里故人来”,乃吴小仙笔也。作揖甫毕,东桥即大声言曰:“此摹本也,真迹在我南京倪清溪家。此画妙甚,若觅得真迹才好。”后上席。戏剧盈庭,都坊乐工约有六七十人。东桥曰:“相别数年,今日正要讲话。此辈喧聒,当尽数遣去。”命从人取银五钱赏之,介老父子大为沮丧。后数日,介老即请北京六部诸公,亦有教坊乐与戏子。诸公听命如小生,乐工赏赐各二三两。是日亦请石城在座,盖所以示意于石城也。不一月,蹙南京长科万枫潭劾罢东桥。万名虞恺,江西人。
刘瑾,陕西人,与康浒西同乡。康在翰林,才望倾天下。瑾欲借之以弹压百僚,故阳为尊礼之。康本疏诞,遂往来其间,实未尝干与政事也。遂终以此废弃,天下共惜之。后自放于声乐,亦简兮诗人之意。吕泾野马溪田敦厚严正,无所假借,竟与终好。盖亦能亮其心也。
李空同与韩贯道草疏,极为切直。刘瑾切齿,必欲置之于死,赖康浒西营救而脱。后浒西得罪,空同议论稍过严刻,马中锡作“中山狼传”以诋之。
康对山以状元登第,在馆中声望籍甚。台省诸公得其謦咳以为荣。不久以忧去,大率翰林官丁忧。其墓文皆请之内阁诸公,此旧例也。对山闻丧即行,求李空同作墓碑,王渼陂段德光作墓志与传。时李西涯方秉海内文柄,大不平之。值逆瑾事起,对山遂落籍。
东桥言,何大复傲视一世,在京师日,每有燕席,常闭目坐,不与同人交一言。有一日,命隶人携圊桶至会所,手挟一册坐圊桶上,傲然不屑。客散,徐起去。
李空同作朱凌溪墓志中,其言是卖平天冠者,与作诗到李杜,亦一酒徒耳。此刘晦庵语也。晦庵敦朴质实,不喜文士,故有此语。同时唯李西涯长于诗文,力以主张斯道为己任。后进有文者,如江石潭邵二泉钱鹤滩顾东江储柴墟何燕泉辈,皆出其门。独李空同康浒西、何大复、徐昌穀自立门户,不为其所牢笼,而诸人在仕路亦遂偃蹇不达。
康浒西得罪,虽则出於罣误,亦由其持身不严,心迹终是难明。昔王振擅朝,以薛文清是其乡人,擢授大理卿,且令人谕旨必欲其往谢。薛大言拒之曰:“拜官公朝。”谢恩私室,岂薛瑄之所为?越数月,绝足不往。振衔之甚,必欲置之死。后以事论死,临诣西市。振家厨下一烧火老仆素淳谨,振颇信听之,忽放声大哭。振问其故,此仆曰:“我闻乡里薛卿,人皆呼为薛夫子。若今日论死,满朝必不能容。吾辈明日亦当就戮矣。”振亦感动,文清遂得释。若浒西之去就如此,则瑾乌得而累之哉。余在南馆,尝问府公槐野曰:“老先生曾与浒西相会否?”槐野言:“吾为检讨时,因省觐至家。对山妻家在华州,适来探亲,吾造之。时值其生朝设客,随送一帖见召。吾至妻叔东侍御家,侍御问曰:‘明日对山设客有汝否?’吾曰:‘昨送至一请帖。’侍御曰:‘明日对山之客,有汝则不当有我辈。有我辈则不当有汝。’何忽如此?沉吟久之。后对山遣人来致意云:明日家主要与老爹讲话,须侵晨即来。吾依期而往,少间设两席对坐。近午,对山起曰:‘今日老夫贱降,客不可无公。然吾与令亲辈每燕必有妓乐,不当以此累公。今诸公将至,不敢久留矣。’吾辞出。侍御辈至,歌妓并进,酣饮达旦。”赵大周先生言,其尊公以岁贡为武功学官。大周随任读书于武功学舍中,少识康对山。今武功志中所称赵先生,即大周尊公也。对山小时即任诞不羁,其所娶尚夫人甚贤。对山每日游处狭斜中,与夫人大不相洽,后遣之归。而此夫人每日三餐具殽蔌精酒饭,遣一婢子持至对山家,进其舅姑,无间于寒暑风雨,历三年如一日。大周尊公廉知之,召对山立堂下噍呵之。故志中云:余亦数年不直赵先生者,盖谓此也。后赵先生曲为劝谕,譬之以理,且为康长公道其新妇之贤,无终绝之道。长公夫归又曲为劝谕,始悔悟,迎夫人归,复为夫妇如初。而志中感赵先生成就之恩,盖不一言而足也。
吕沃洲言,吾巡按陕西,到武功日,公事毕,命县中携酒夜造康对山。对山以吾持宪不设东,相与论文,因及时事。始甲夜至二鼓,殊慨慷可听。乃知此公志业不遂,其抑郁之抱,寓之词曲,将无以此掩之也。
辛卯年,与舍弟至南京科举,各携所业见东桥先生。适王雅宜养病于东桥爱日亭中。东桥即携余辈行卷坐雅宜床前,相与披诵,极口赞赏。故雅宜赠余兄弟诗中备言之。次日即手书帖子来谢云:今英流自远之日久矣。乃荷高贤谦损之义,倡复古道,钦属钦属。即辰,家尊小倦,不获奉谈燕,书帕先致谢私。余容求晤以尽所怀,不宣。爱才好士,今亦不复有此风矣。
衡山先生于辞受界限极严。人但见其有里巷小人持饼饵一箬来索书者,欣然纳之。遂以为可凂,尝闻唐王曾以黄金数笏,遣一承奉赍捧来苏,求衡山作画。先生坚拒不纳,竟不见其使。书不肯启封,此承奉逡巡数日而去。
余受官归。双江先生遣一兵官护送而南,托寄衡山与王阳湖二公书,且嘱之曰:“汝归道苏,当为我求衡山一画。汝自作一长歌题其上,寄我可也。”余至苏,首见衡山,致双江之书,坐语欢甚。后及双江求画一事,衡山即变色言曰:“此人没理,一向不曾说起要画。如今做兵部尚书,便来讨画。”意甚不怿。衡山于士夫中与阳湖最厚,后见阳湖道双江拳拳之意,且托其一怂恿之。阳湖摇手云:“此老我不惹他。”遂不复敢言,竟负双江之托矣。
张石磐(鳌山)为南直隶提学。其所取文字专尚清新,一时陈腐者皆被黜,江南文体为之一变。在南京取文衡山,与宗伯昭辈修书。时吾松徐存翁相公与张掌科方在弱冠,即拔在优等。其巡历松江,适一巡抚刘姓者在松。刘先发,石磐设席饯之,赠以诗曰:“我送中丞君,黄梅三月雨。紫燕语雕梁,滑莺坐春渚。风便快轻帆,花落怨东主。人生贵适意,适意应如许。”诗甚清逸,即当代名家不能远过。书亦俊健,今写在李塔汇寺壁。石磐乃简肃之子,少为翰林庶吉士。其子凤林名秩者,又在翰林。三代皆闻人,亦国朝一盛事也。
东桥一日问曰:“元朗过苏州曾见杨南峰不曾?”余对以不曾。东桥曰:“若见此老,不要就指望与他做相知。然如此人,亦不可不一见之。我与南峰旧日相与。我升浙江布政时,道出苏州,特往拜之。次日南峰来答拜,此日府中偶设席相请。南峰坐谈半日不去。吏人再三催促,此老怫然,抽身便起。我送至门外,亦不相别。上轿径去,我送与雷葛一匹书一部。明日侵晨,令其子持书葛送还。我曰:‘昨日府中自来催促,不出老夫之意,尊公何故迁怒如此?书葛不受也罢。贤侄且请坐吃茶去’。其子曰:‘家父有命,教学生不要吃茶,亦不坐而去。’其性气大率如此。然接其议论,亦自亹亹可听,何可不一见之。”余旧知此老生狞,且某气性疏诞,平生交知中便少此一人,亦不为欠事。终不见之。
南峰喜著书,其所撰次有宋史、有奚囊手镜、有皇明文宝、有地记诸编。其表皆数百卷,凡例既备,采摭详博,盖数百年所未见者也。故世皆重之,惜乎皆不传矣。
尝以一素卷求东桥先生书旧作,后题云:“云间何元朗暨其弟叔皮今之二陆也。雅道未丧,其在兹乎?承以此卷问余旧作,辄录数篇求为商定。”后留雅宜处作一跋语。雅宜亡后,遂失去。今不知流落何处矣。
余求衡山作语林序,序中曰:“元朗贯综深博,文词粹精。其所论撰,伟丽宏渊,自足名世。此特其绪余耳。辅谈式艺,要不可以无传也。”先生方严质直,最慎与可。苟非其人,必不肯轻许一字。某误蒙奖饰,实为过当。故每自砥砺,期以无负先生知人之明,乃今筋力衰惫,竟无可称。每一思之,面赤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