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4 页/共 26 页

我朝陈白沙、王阳明二公之学,功夫简捷,最易入道。世或病其出于象山,余谓射者期于破的,渡者期于到岸,学者期于闻道而已。苟射者破的,渡者到岸,斯能事毕矣。又何必问其所从入哉?今存斋先生刻学则二书,独象山之言简明快畅。其吃紧为人处甚多,读之令人有感发猛省处。   程篁墩有道一编,大率言朱陆之学本出于一。愚谓颜子最明敏,孔子称其闻一知十,则是颜子闻道以敏。又曰:参也鲁,则是曾子闻道以鲁,然皆可入道。即孟子所序前古圣人,此皆道统授受所系。然禹以拜善言,汤以执中,文王以视民如伤望道未见,武王以不泄迩忘远,周公以思兼三王,孔子以作《春秋》,各有其道不相沿袭,然皆能上继道统,未必尽同,夫千蹊万迳皆可以入国。《易》曰:“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正此之谓也,则古人之所未必尽同者,安用强而同之哉?   阳明先生之学,今遍行字内。其门弟子甚众,都好讲学。然皆粘带缠绕不能脱洒,故于人意见无所发明,独王龙溪之言,玲珑透彻,令人极有感动处。余来尝与之交,不知其力行何如。若论其辩才无疑,真得阳明牙后慧者也。   ●卷五史一   史之与经,上古元无所分。如《尚书》之尧典,即陶唐氏之史也。其舜典,即有虞氏之史也。大禹皋陶漠益稷禹贡,即有夏氏之史也。汤誓伊训太甲说命盘庚,即有殷氏之史也。泰誓牧誓武成金洛诰君牙君奭诸篇,即有周氏之史也。孔子修书,取之为经,则谓之《经》。及太史公作《史记》,取之以为五帝三王纪,则又谓之《史》。何尝有定名耶?陆鲁望曰:《书》则记言之史,《春秋》则记事之史也。记言记事,前后参差。曰经曰史,未可定其体也。案经解则悉谓之经,区而别之,则《诗》、《易》为经,《书》与《春秋》实史耳。及孔子删定六经之后,天下不复有经矣。而周天王及各国皆立史官,如周有史佚太史儋内史过内史叔兴叔服,虢有史嚚,卫有史华,晋有史苏史狐史墨,鲁有史克,世掌史事而遂有专史矣。当时各国皆有史。《鲁史》偶经孔子笔削,寓一王之法,故独传耳。汉兴司马谈、司马迁世为太史令;东汉则班彪父子世领史职,而二氏卒能整齐汉事,成一家言。今亦与六经并行矣。后世虽代有纪言纪事之官,然作史者又未必即若人也。今二十一代史具在,其得失是非,可考而知也。至于近代之事,其世道之盛衰,人物之升降,风俗之隆替,皆史之流也。其大者,则领史职者载之。若夫识其小者,则不贤者之责也。故备录以俟史氏之阙文,自五以至十四共十卷。历代之史,其不在十九代正史之数者,在古则有帝王世纪,在两汉则有司马彪续《汉书》、射承《后汉书》、华峤《后汉书》、袁山松《后汉书》、在魏则有鱼豢《魏书》、《江表传》;在晋则有王隐《晋书》、臧荣绪《晋书》、陆机《晋书》、曹嘉之《晋书》、《晋中兴书》;在宋则有徐爰《宋书》。   其编年之史,在两汉则有荀悦《汉纪》、东观《汉记》、张璠《汉纪》、袁宏《汉纪》、薛莹《汉纪》、汉晋《春秋》、献帝《春秋》;在三国则有魏氏《春秋》、魏氏《春秋异同》、《魏武帝杂事》、《魏略》、《蜀记》、《吴历》、张勃《吴录》;在晋则有孙盛《晋阳秋》、檀道鸾《晋阳秋》、干宝《晋纪》、徐广《晋纪》;在宋则有裴子野《宋略》、《南史》、《北史》。此皆载一代之事耳。至司马文正公,遂起自周威烈王迄于隋之显德,通作一史,名为《资治通鉴》,而天下始有通史矣。李焘长编,则继司马公而作者,宋七朝之史也。后又有《续长编》,朱晦庵作《通鉴纲目》,大率即《通鉴》之事而稍寓以书法。纲以法经,目以法传,盖欲以继春秋之笔也。   如应劭汉宫仪、汉旧仪、汉旧事、汉杂事、汉宫典、职齐官职仪、晋公卿礼秩、大唐六典之类,此皆杂载各代之典章,以备作史者也。   古称国灭史不灭,故虽偏霸之朝亦皆有史。古有《吴越春秋》、《越绝书》、《华阳国志》、《蜀王本纪》;汉末有《九州春秋》,载袁绍公孙瓒诸人事;晋有崔鸿《十六国春秋》,载五胡之事;又有车颖《秦书》、《赵书》、《燕书》,有《秦记》、《凉记》;蜀李雄书;南唐有马令《南唐书》、陆务观《南唐书》,大率皆霸史也。余家旧得一抄本,乃载安禄山与史朝义时事,共三卷,又宋徽钦北狩,亦有窃愤录诸书,乃知史固未尝一日灭于天下也。   壬子冬到都,首谒双江先生。先生问别来二十年做得甚么功夫,余对以二十年惟闭门读书,虽二十一代全史亦皆涉猎两遍。先生云:汝吴下士人,凡有资质者,皆把精神费在这个上。盖先生方谈心性而黜记诵之学故也。余口虽不言,心甚不然之。盖经术所以经世务,而诸史以载历代行事之迹。故六经如医家素难,而诸史则其药案也。夫自三代而下以至于今,越历既久,凡古人已行之事何所不有。若遇事变,取古人成迹斟酌损益,庶有依据。苟师心自用,纵养得虚静,何能事事曲当哉?寻常应务犹可,至于典章仪式名物度数,其亦可以意见处之哉。故一经变故棼集,则茫无所措。遂至于率意定方,误投药剂,非但无救于病,其人遂成■〈疒兄〉痼矣。可无惧哉!   太史公《史记》,为历代帝王作十二本纪,为朝廷典章作八书,为年历作十表,为有士者作三十世家,为贤士大夫作七十列传。其凡例皆以己意创立,而后世作史者举不能违其例,盖甚奇矣。《史记》起自五帝迄于汉武,盖上下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之中,而为诸人立传仅仅若此。今观书中诸传欲去一人,其一人传中欲去一事,即不可得。真所谓一出一入,字挟千金。春藏之石室副在人间,实不为过。若后人作史,无秽冗滥,去一人不为少,增一人不为多。今宋元史中,苟连去数十传,一传中削去数事,亦何关于损益之数哉。   魏其武安,其事相联,故并作一传,然终始只一事。   范蠡列在《货殖传》。本传只载货殖事,若霸越诸谋画与越事相联者,则附见越世家中。其救中子杀人事,亦附其后。此皆太史公作史法也。   人谓太史公为孔子立世家非是。盖以为论道德,则孔子为帝王师,不当在诸侯之列;语其位,则孔子未尝有封爵,不当与有土者并,是大不然。盖方汉之初,孔子尚未尝有封号,而太史公逆知其必当有褒崇之典,故遂为之立世家。夫有土者以土而世其家,有德者以德而世其家。以土者土去则爵夺,以德者德在与在。今观自战国以后,凡有爵土者,孰有能至今存耶?则世家之久,莫有过于孔子者。《史记》又以孔门七十二弟子与老子、孟子、荀卿并列为传,则其尊之至矣。孰谓太史公为不知孔子哉?   《史记》序六家要旨,进道德,绌儒术,诚有如班孟坚所讥者。然其述六家之事,指陈得失,有若案断,历百世而不能易,又其文字贯串,累累如贯珠,粲然夺目。文章之奇伟,孰有能过此者耶?太史公作《五帝本纪》,其尧舜纪全用二典成篇。中间略加点窜,便成太史公之文。左氏之文口非不奇,但嫌其气促耳。至《史记》季札观乐一段,全用《左传》语,但增点数字,而文字便觉舒徐。乃知此者胸中自有一副炉■〈韦冓〉,其点化之妙,不可言也。   《史记》游侠传序论,至取季次原宪,读书怀独行之君子,义不苟合当世者。以此两者相形以较短长,似为太过,世亦以此非之。然其文章之抑扬出入,若神龙变幻,有非人之可能捉摸者,盖甚奇矣。《汉书》游侠传序,其说稍近正,文章则去太史公远甚,二篇不可并观矣。   《史记》游侠传序论,此正是太史公愤激著书处。观其言,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世主,功名俱著者为无可言,而独有取于布衣之侠。又以虞舜井廪,伊尹鼎俎,传说板筑,吕尚卖食,夷吾百里桎梏饭牛,以至孔子畏匡之事,以见缓急人所时有。世有如此者,不有侠士济而出之,使拘学抱咫尺之义者,虽累数百何益于事?又引鄙语,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盖言世之所谓有德者未必真有德也。故窃钩者非,诛之是矣。而窃国者天下之大非也,则宜为诛首矣而为诸侯。夫为诸侯,则天下之为仁义者争趋之。仁义所往遂谓之仁义,不复计其昔之大非矣。此不曰侯之门仁义存耶。故曰,已享其利者为有德。然则世之所是者,果真是耶?世之所非者,果真非耶?此正如庄子之ㄈ诡博达,谬悠其说以舒其轻愤不平之气。而世之不知者,遂以为此太史公之庄语也。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   班孟坚书,虽无太史公之奇,然叙事典赡,亦自成一家之言。故世之言史者,并称史汉,盖以为《史记》之后便有《汉书》。   《汉书东方朔传》,不承袭褚先生之语而自立论,其序董偃事,亦周匝顿挫,宛如画出,能用太史公法。其取设客难与非有先生论二篇,文章亦甚奇伟。如谏罢上林苑与对武帝朕何如主诸语,其剪裁去取皆妙,便可与《史记》角立。   班固书杨王孙传,汉以后未必有如此人。纵有之,作史者亦未必能为之立传。盖此事虽无大关系,然能达大道之本,不可使后世不知此等议论。   胡建传,其事亦甚俊伟,不知《史记》何故不为之立传。传中言孝武天汉中为军正丞,或者是太史公得罪以后事也。   杨子幼传,载子幼与戴长乐辨诘狱辞,仿佛魏其武安侯传。《东汉书》路粹诬奏孔融语,远不逮也。霍光传,废昌邑王一事,序得舒徐详委,亦得太史公法。   太史公以贾谊与屈原同传,故但载其吊屈原文与赋二篇而已。然谊所上政事书,先儒称其通达国体,以为终汉之世,其言皆见施用。又其所论贮积与铸钱诸事,皆大有关于政理,是何可以不传?班固取入《汉书》传中,最是。或者太史公未及整齐汉事,故但取其似屈原者附入耳。   唐子西言,太史公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亦是名言。   黄山谷言,每相聚辄读数叶《前汉书》,甚佳。人胸中久不用古人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又云,班固《汉书》最好读,然须依卷帙先后,字字读过。久之,使一代之事参错在胸中,便为不负班固矣。   相传谓欧阳公不喜《史记》,此理之不可晓者。观苏子瞻与黄山谷亦只称班固书,不常道着《史记》,盖子瞻出欧公之门,而山谷则苏公之友也。   范蔚宗《汉书》,虽则已落宋齐绮靡之习,然子长、孟坚世领史职,故自司马谈、班彪以来,皆撰述汉事,而子长、孟坚不无所因。若蔚宗则取华峤张璠诸书而整齐之,首尾贯串,勒成一家,其叙东汉二百年事,简而不漏,繁而不芜,亦可称名史,故世以与班固书并行,似不为过。   陈寿作《三国志》,与丁梁州索米。又因诸葛武侯尝黜其父,故传中言临敌制胜非其所长。世遂称为秽史,然其叙事简严质实,犹不失史家体格。自寿之后,作史者殆无足言矣。   自唐以前诸史,唯《晋书》最为冗杂。正以其成于众人之手也,此之谓百家衣骨董羹。夫布褐虽至粗恶,然使其为完衣,则犹可适体。今或以布褐与锦绮杂缀成服,其得为观美乎?盖经五胡云扰之后,晋事或多遗漏。而王隐之书,晋人元陋其浅鄙。唐之诸公,遂以郭颁《世语》、刘义庆《世说新语》诸小说缀缉成书。其得谓之良史乎?   沈约作《宋书》,虽非当行家,然约本文士,出自一手,终是可观。   新《唐书》,欧阳公诸志序论甚好。宋子京作列传,但做自家文字。故唐事或多遗漏,世以为不如刘句之书为胜。   自陈寿《三国志》后,惟欧阳公《五代史》平典质直,最得史家之体。即欧阳文字中,亦无有能出其上者,这便是当行家。   杨升庵云:苏老泉曰,唐三百年文章非两汉无敌。史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而卒无一人可与陈寿、范晔比肩,其论当矣。盖虽韩退之顺宗实录,亦在所不取也。宋之琐儒,乃以《五代史》并迁。此不足以欺儿童而可诬后世乎?然以诸史较之,《五代史》固是史笔,亦难以尽诬也。   史至宋元辽金四家而鄙猥极矣。余在南都时,赵大周先生尝议欲删改《宋史》,余以为非同志三四人不可。盖列传中有事不关于朝廷,又非奇伟卓绝之行,或武臣之业,非以劳定国以死勤事,而其功但在一方者,皆不得立传。须削去数百人,其有一事或相关数人,而彼此互载重复太甚者,当尽数抹去。或一人传中其一二事可录,而因及他事有猥琐不足纪载者,亦尽数抹去。然后以宋朝诸名公小说可以传信者,以次添人,则庶乎其书可传。大周深以为是。后大周以内艰去,余亦羁旅落拓,无可共事者,其事遂寝。   双江先生在兵部时,尝欲托某修兵部条例。盖我朝不设丞相,而朝廷之事皆分布六部,凡历朝大典章大刑政,但取六部陈年案牍查之,事事皆在。若将六部案牍中有关于政体者一一录出,修为一书,则累朝之事更无遗漏矣。余观两汉有会要,唐会要,宋各朝皆有会要,大率即此类也。王守溪笔记言我朝不设起居注,而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者皆缺,恐后代修史无所依据。殊不知今皇帝临朝,原不曾有言。凡批出旨意即为记言,所行之事即为记事也。若各部条例一修,则欲考祖宗旧制,易于检寻。且甚有关于作史,双江此举可谓极善。会余补官留都,刻日南下,遂不克就。余归后,双江尚在部中五六年,不知曾有人与之了此一事否?   ●卷六史二   宸濠谋逆时,王晋溪在本兵。时王阳明差南赣都御史,方赴任,至丰城闻变,即走吉安,与太守伍文定檄会袁州临江赣州四郡兵讨之。报至京师,人情汹汹,且外议籍籍,皆云阳明任数其去留不可必。晋溪力主其说,以为阳明必能成功,朝廷不必命将出师。时晋溪之婿侯莎亭为某部主事,入告晋溪曰:“外间人言若此,而老爷坚持此议,倘事有不测,则灭族之祸不远,不若别有处分以为身家计。”晋溪曰:“王伯安我能保其无他,且其谋略足以了此。不久捷音至矣,何多虑为。”既而阳明擒宸濠,定江西,不旬月果报捷。   方阳明先生差汀赣巡抚时,汀赣尚未用兵。阳明即请旗牌以行,而晋溪即给以旗牌。阳明又取道于丰城,盖此时宸濠之反形已具。二公潜为之计,庙堂之方略已定。人疑阳明之去留者何耶?   王晋溪在本兵时,适湖州孝丰县汤麻九反,势颇猖獗。浙江巡按御史解冕奏闻,朝廷下兵部议。晋溪呼赍本人至兵部,大言数之曰,汤麻九不过一毛贼,只消本处差数十火夫缚之,此何足奏报?欲朝廷发兵,殊伤国体,此御史不职,考察即当论罢矣。赍本人回浙江,传说此语,一时皆以为湖州江南重地,朝廷不肯处分,岂置之度外耶?倘贼势蔓延猝不可扑灭,本兵甚为失策。贼人亦侦知此语,恣意劫略,不设提备。先是户部为查处钱粮,差都御史许延光在浙江。晋溪即请密敕许公讨之,且授以方略。许公即命宪副彭姓者,潜提民兵数千余,出其不意,乘夜而往。贼人方掳略回,相聚酣饮。兵适至,即时擒斩,无一人得脱者。尔时若朝廷命将遣兵,彼必负固拒命。淹顿日久,不但胜负未可必,纵胜而劳兵费财亦已甚矣。晋溪此举,盖不烦一旅不损一财,而地方寻定。谋之堂庙之上,而定难于数千里之外,若身履其地,所谓折冲于俎豆者非耶。   嘉靖初年,北虏尝寇陕西,犯花马池。镇巡惶遽请兵策应,朝廷命九卿会议。时王晋溪为冢宰,王荆山宪在本兵。荆山以为必当发兵,不然恐失事。众皆不敢异同,独晋溪不肯画题,曰:“吾意以为兵不必发。我当别有一疏”,即题奏曰:“花马池是臣在边时所区画,防守颇严,虏必不能入。纵入亦不过掳略,彼处自足守御,不久当自退。若遣京军远涉边境,道路疲劳,未必可用。而沿途骚扰,害亦不细。倘至彼而虏已退,则徒劳往返耳。臣以为不发兵便。”然兵议实本兵主之,竟发六千人,命二游击将之以往。至彰德,未渡河,已报虏人出境矣。一日入朝,张罗峰与晋溪相遇于朝堂。罗峰举手贺晋溪曰:“古人称老成谋国,公前日料敌如见,亦甚奇矣。”即于报捷本上票旨,赏晋溪四表里银二十两。吕沃洲曰:正尔人品或自不同,若论晋溪筹边之才,不知韩魏公、范文正之在西夏,果能过之否也?   王晋溪在西北,修筑花马池一带边墙,命二指挥董其役。二指挥甚效力,边墙极坚,且功役亦不甚费。有羡余银二千余两,二指挥持以白晋溪。晋溪曰:“花马池一带城墙,实西北要害去处。汝能尽心了此一事,此琐琐之物何足问,即以赏汝。”后北虏犯边,即遣二指挥提兵御之。二人争先陷阵,一人竟死于敌。已上四事闻之吕沃洲。   余在南馆时,府公王槐野先生喜谈西北事。一日言王晋溪总制三边时,每一巡边,虽打中火亦费百金,未尝折乾,到处皆要供具。烧羊亦数头,凡物称是。晋溪不数脔,尽撤去散与从官,虽众头目亦皆沾及。故西北一有警,则人人效命。时东南适有倭寇,余与陆祠部五台相遇于舍弟家。祠部方有赞画之命,余举似之。余曰:“盖当时法网疏阔,故晋溪得行其意。使在今日,则台谏即时论罢,不能一日容矣。”舍弟云:“近闻总督有驰数皮箱银去者,不闻有人论之。”余曰:“此数皮箱之物未必尽以自私,必有同其利者。既同其利,谁复言之。若如晋溪所为,则论者交至矣。但昔之当事者,损己之奉,以悦犯难之人。今之当事者,割犯难者之肉以饲权贵,尚何怪偾事之不旋踵耶?”   己巳之难,英宗既北狩,挞虏将犯京城,声言欲据通州仓。举朝仓皇无措,议者欲遣人举火烧仓,恐敌之因粮于我也。时周文襄公适在京,因建议令各卫军预支半年粮,令其往取。于是肩负者踵接于道,不数日京师顿实,而通州仓为之一空。一云,己巳之变,议者请烧通州仓以绝虏望。于肃愍曰:国之命脉,民之膏脂,顾不惜耶。传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数日粟尽入城矣。   武宗末年,当弥留之际,杨石斋已定计擒江彬。然彬所领边兵数千,为彬爪牙者皆劲卒也,恐其仓猝为变。计无所出,因谋之于王晋溪。晋溪曰:“当录其扈从南巡之功,令至通州听赏。”于是边兵尽出,而江彬遂成擒矣。   乔白岩参赞南京机务时,方宁藩谋逆,声言取南京。兵已至安庆,而白岩日领一老儒与一医士,所至游燕,兼以校奕。实以观形势之险要,而外若不以为意者。人以为一时矫情镇物,有费祎、谢安之风。   武宗在南京,江提督所领边卒,躯干颀硕,膂力拳勇,皆西北劲兵也。白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精悍者百人,每日与江提督相期至校场中比试。南人轻捷跳趫,行走如飞,而北人麓坌。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时,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蓄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三矣。   武宗南巡时,乔白岩为参赞机务,寇天叙为应天府丞,时缺府尹。寇署印,太监王伟为内守备。三人者同谋协力,持正不挠。故保南京无虞,不然祸且不测矣。   寇亦山西人,与白岩同乡。躯体颀硕,搭眼微近视,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索,每差人来,寇佯为不见。直至堂上,方起坐立语,呼为钦差,语之曰:“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无可措办。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专待拿耳。”差人无可奈何,径去回话。每次如此,江彬知不可动,后亦不复来索矣。   王伟太监,是小时与武宗同读书者,时适为南京内守备。武宗呼为伴伴而不名,从小相狎,唯其言是听。遂得从中调护,故乔寇二公得行其志。是虽适然之会,亦可以占社稷灵长之福矣。武皇在牛首山经宿。江彬欲行异志,而山神震吼达曙,彬惧慑不敢举事。次日归抵聚宝门,时已深夜,江传旨开聚宝门迎驾,白岩坚闭不纳。是夜武皇宿于报恩寺,若白岩者,镇重不挠,真可谓以死卫社稷者矣。   江彬所领边卒,骄悍之极。行游市中,强买货物,民不堪命。寇府丞亦选矬矮精悍之人,每日早晚至行宫祗候,必命以自随。若遇此辈即与相搏,边卒大为所挫,后遂歙迹,亦所以折江彬之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