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3 页/共 26 页

《纬书》出于东汉,盖因光武好谶,故东汉诸儒伪造此书。今《周易》乾坤凿度礼含文嘉诸书皆有传写本,大率皆言符谶占候之事,于本经无所发明。但古书难得,今不可不存其本也。   朝廷于有关经术之书,当遍加访求。士大夫一遇此类,亦须极力购之。若有力便当刻行,盖去圣日远,则《经》教日湮,而后之谈《经》者将日下一日矣。纵有小疵,亦当过而存之,使后世学士犹可取以折衷。今小说杂家,无处不刻。何独于经传而靳惜小费哉?   汉人说《经》皆有师法,不泥文字。盖于言句之外,自出意见而终不失本旨。世之所行,如焦赣《易林》、孔安国《尚书大传》、韩婴《诗外传》大戴《礼》,是《经》之别传,而皆可与之并行者也。较之后世,因文立义,泥而不通者,何啻天壤?今乃欲尽废彼而从此,抑又何耶?   《诗》有细,《春秋》有微,此书今皆不传。闻李中麓家藏书甚多,亦有意搜访诸经各家传注。想亦有世所不传本,恨无从一访求之耳。   京房《易传》一书,今虽有刻行本,但以五乡六亲世应生刻立说。正类今占卦家之言,恐是后人附会。然京房喜言祸福,或者是其本书,不可考也。   宋人说经,始于刘原甫。刘有《七经》小传,言简理畅,尚不失汉儒之意。余始得抄本,甚珍重之。后以与朱文石司成,已刻板于南太学。   刘原甫又有《春秋权衡》一书,甚好。余有一册乃宋板,今亦在文石处。   宋世名贤如范文正公、欧阳公、吕晦叔、王介甫、司马文正公、苏东坡、黄山谷皆言学,但皆本之经术以求实用,不空谈心性,此其所以为有用之儒耶。   东坡云《春秋》之学,自有妙用,学者罕能理会。若求之绳约中,乃近法家者流,苛细绞绕,竟亦何用?惟丘明识其妙用,然不能尽谈。微见端兆,欲使学者自见之。   汉儒尚训诂,至唐人作正义而训诂始芜秽矣。宋人喜说《经》,至南宋人作《传注》,而说《经》遂支离矣。黄山谷在当时不甚讲学,然学问皆有切实工夫。又其言甚有理趣,如其言“以我观书,则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已茫然”,宋儒亦甚称之。余观集中言论更有出此上者,今尽拈出以示后人。   黄山谷与苏大通书云,既在官则难得师友,又少读书之光阴。然人生竟何时得自在饱闲散耶?三人行必有我师,此居一州一县求师法也。读书光阴,亦可取之鞍乘间耳。凡读书法要以《经》术为主。经术深邃则观《史》《易》,知人之贤不肖,遇事得失易以明矣。此皆切实近里工夫,其言迥出宋儒之上。又云:公家二父学术跨天下,公当得之多,辄复贡此,此运水以遗河伯者耶。则大通乃东坡之子侄也。   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已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又欲进道,须谢去外慕,乃得全功。   江出汶山,水力才能泛觞。沟渠所并大川三百小川三千,然后往与洞庭彭蠡同波,下而与南溟北海同味。今足下之学,诚汶山有源之水也。大川三百,足下其求之师;小川三千,足下其求之友。方将观足下之水波,能遍与诸生为德也。   山谷又云:读书须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指归,观世故皆在吾术内。古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不以世之毁誉爱憎动其心。此胆欲大也;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心欲小也。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   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荡四海会同者也。   汶山之水滥觞,及其成江,横绝吴楚,涵受百谷,以深其本源故也。   精于一,则不凝滞于物。鞭其后,则无内外之患。胸次宽,则不为喜怒所迁。人未信,则反聪明而自照。颜渊曰:舜何人哉,隰朋愧不如黄帝。夫设心如是,岂暇与俗人争能哉?   富贵在天,安可以人力计较耶?知寸心不与万物同尽,则在此不在彼矣。人当开拓胸次,以天地为量。求舜禹比肩,则衡门之下,古人不远。   我朝薛文清、陈白沙、吴康斋王阳明好谈理性,岂是不长于经术,但既托之空言,遂鲜实用。其门弟子又蹈袭其师说各立门户,深衷厚默,剿取道学之名以为进取之捷径。自是经术道学始岐而为二矣。   今朝廷若欲求经术之士,庙堂诸公集议行之,亦甚不难。盖翰林院元设有《五经》博士,而翰林院亦有秀才名色,当精选深于经术者为博士,招集天下之能通经者皆隶焉,公家月廪饩之。日省月试,必待精深,然后官之,则庶乎可以广求士之门。而学者竞趋于经术,亦不长文词浮艳之习,此选举之佳事也。盖祖宗元有此门,举而行之,在当事诸公有意与无意耳。如欲访求经术之人,当令各郡太守凡遇考满之期,各选三四人自随,如古之所谓计偕者,与之俱至京师,送礼部考选。如计偕之人,果能通经,即筭任内功绩。若非其人,举主即加黜罚,其无者听。然亦必以有无为殿最,或庶几可望得人。   章介庵先生为南畿督学,是年岁考某适领案,后以事谪授松江贰守,遂为相知。曾以公事至海上访余敝庐,见堂中悬马西玄见赠诗,介庵指之曰:“此公正人也。”余亦数至府衙,即相留竟日。所谈皆学业,不及公事。尝言少年时读书,《五经四书》大全书眉上标写皆满。又言,《圆觉经》说理精到,是与孔子对床睡的。宋儒传注只在孔子床脚底下钻,如何会识得。又痛黜词章之学。时余字登之,尝对郁子江言,我闻何登之喜读文选与艺文类聚诸书,纵读得精熟有甚用处?然文章亦学者之事。故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某意以为力或有余则兼之,未必不是。   介庵是临川人,想其学亦出于象山,然只谈经学,未尝旁及理性,其议论自立意见,不随人可否。尝言王荆公三不足之言皆是,盖为治当法尧舜,则祖宗何足法;能修德以弭灾,则天变何足畏;若我之所行果是,则人言何足惜。又言,南宋秦桧力主和议,盖因当时国势已蹙,中原未必可复。而诸军所过,残暴惨酷甚于胡虏,则休兵息民亦何可尽非。其言盖自有见。   余家旧藏书几四万卷,后皆毁于倭夷。近日西亭殿下以为余家藏书尚存,托蔡州守以书目寄来,假索抄录,皆是诸经各家传注。余细阅之,《易》有五十四家,《诗》十九家,《书》二十七家,《春秋》六十三家,《周礼》十二家,《仪礼》四家,《礼记》十一家。皆与《文献通考经籍考》相出入,亦有《经籍考》所无者,恨无以应其求矣。又尝见西亭所撰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亦有发明处,盖亦留心经术者。今士大夫一登甲第都美官,则不知视经传为何物矣。使士大夫皆能如西亭之留心经传,何患经术不明?经术明,何患天下无善治乎?余所撰《语林》,山东各王府亦时时差人买去,则知河间献王何代无之。今议者欲用宗子人才,未必无见。   ●卷四经四   阳明先生拈出良知以示人,真可谓扩前圣所未发。盖此良知,即孔子所谓愚夫愚妇皆可与知者,即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即佛氏所谓本来面目,即中庸所谓性,即佛氏所谓见性成佛。乃得于禀受之初,从胞胎中带来,一毫不假于外,故其功夫最为切近。阳明既已拈出,学者只须就此处着力,使不失本然之初,便是作圣之功。其或杂以己私,则于夜气清明之时反观内照,而其虚灵不昧之天,必有赧然自愧者。因此渐渐克去,损之又损,而本体自无不具矣。又何必费许多辞说哉?夫讲论愈多,则枝叶日繁,流派日广。枝叶繁而本根萎,流派广则源泉竭。岐路之多,杨朱之所以下泣也,其于理性何益哉?   今世谈理性者,耻言文辞。工文辞者,厌谈理性。斯二者皆非也。盖文以纪记政事,诗以宣畅性情,此古之文词也。后世专工靡曼,若春花艳发,但可以装点景象,于世道元无所补。及其浮艳之极,或至于导欲宣淫。若夫谈理性则玄虚要眇,间有能反观内照,则澄汰之功,于身心不无所补。然其静默之极,遂至于坐忘废务。夫宣淫导欲,过止一身;坐忘废务,祸及家国,而况乎理性未易窥测。苟有毫厘之差,乃所谓以学术杀天下者此也。则亦岂细故哉?故学者莫若留心于经术,夫经术所以经世务,而况乎成性存存之说。精一执中之传,使后世最善谈理性者,亦岂能有加于此哉?   岩下放言云:三代绝学之后,心性之说,唯老庄佛氏窥测一二。其言亦似有见。   昔吕申公当国,申公好禅学,一时缙绅大夫兢事谈禅,当时谓之禅钻。今之仕宦,有教士长民之责者,此皆士风民俗之所表率。苟一倡之于上,则天下之人群趋影附,如醉如狂。然此等之徒,岂皆实心向学,但不过假此以结在上之知,求以济其私耳。浇兢之风,未知所届,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在上诸公,恐亦不得逃其责也。   晋人喜谈玄虚,南宋诸公好言理性,卒之典午终于不兢。宋自理宗之后,国势日蹙,而胡虏乘恤,得以肆其窃据之谋。故当时有识者云,遂使神州陆沉,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咎。宋人亦言不讲防秋讲《春秋》,盖深以为失计也。此非所谓游谈妨务祸及家国者耶?或者晋宋当偏安之朝,人主无意恢复,而豪杰之士无以展其所抱,故退处里巷,讲明学术以启迪后进,固无不可。岂有当此盛朝,士地之广,生聚之众,政事之繁多,既委身于国受民社之寄,日勤职业,犹惧不逮,而乃坐糜廪禄,虚冒宠荣,终日空谈,全废政务,岂非圣世之所必诛者哉?   心性之学,吾辈亦当理,盖本源之地,理会得明白,则应事方有分晓;然亦只是自家理会,间所有得,则劄记之以贻同志可也。岂有创立门户,招集无赖之徒,数百为群,亡弃本业,兢事空谈?始于一方,则一方如狂;既而一国效之,则一国如狂;至于天下慕而效之,则天下如狂。正所谓处士横议,惑世诬民,即孔子所诛少正卯。所谓言辨而伪、行僻而坚者,正此类也。其何以能容于圣世耶?   我朝薛文清、吴康斋、陈白沙诸人亦皆讲学,然亦只是同志。薛文清所著《读书录》,康斋、白沙俱有语录。正门人劄记之以贻同志者,何尝招集如许人?唯阳明先生从游者最众。然阳明之学自足耸动人,况阳明不但无妨于职业,当桶罔横水用兵之时,敌人侦知其讲学,不甚设备,而我兵已深入其巢穴矣。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若阳明者真所谓天人,三代以后岂能多见?而后世中才,动辄欲效之。呜呼!几何其不贻讥于当世哉?阳阳同时如湛甘泉者,在南太学时讲学,其门生甚多。后为南宗伯,扬州仪真大盐商亦皆从学。甘泉呼为行窝中门生,此辈到处请托,至今南都人语及之,即以为谈柄。甘泉且然,而况下此者乎?宜乎今之谤议纷纷也。   《庄子》比舜为卷娄。卷娄,羊肉也,以为舜有羶行,故群蚁聚之。今若在外之两司与郡县守令,凡士子之升沉,人家之盛衰,胥此焉系,则又岂但如卷娄而已哉?故今两司郡县诸公,尤不宜讲学,盖以其声势之足以动人,而依倚声势之人进也。夫依倚声势之人进,则持身守正之士远矣。尚何怪乎今世士君子之耻言讲学哉?   今之讲学者,皆以孔子言“有教无类”,又以为佛家言“下下人有上上智”。故云:人人皆可入道讲学,不当择人。是不然,盖孔子亦尝言之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记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夫所谓无类云者,盖指专心求道者而言也。然今世岂有专心求道之人?夫求道者,惟愚鲁之人。其心最专,故最易入道。若曾子竟以鲁得之者是也。今之所当辨者,正惧其智巧过人耳。佛氏谓“下下人者”,亦指混沌未凿者而言,六祖盖混沌未凿者。今之初地人,其能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语耶?正以今世无不凿之人故也。是恶可以不择哉?   朱子作《传注》,其嘉惠后学之功甚大,但只是分头路太多,其学便觉支离。《论语》首篇“学而时习之”一章,便说差了。盖因有三个“乎”字,遂把三章分作三段看,以“不亦君子乎”属“在人不知而不愠”一句上,非惟失了夫子之意,亦且不知夫子作文之法矣。此学字说得甚大,盖即是学为圣人之学。即复其初,就是除此外别无学。夫学而至于时时习之,则功夫无有间断矣。夫颜子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今时时习之无有间断,至于中心喜悦,则完全是一个圣人体段。故程子曰:义理浃洽于中则说。此言甚好,然功夫全在此一句。后面两节只轻轻说过去,以见圣人之全体。夫学已到至处,由是人知之则乐,人不知亦不愠,岂不为君子乎?盖君子即圣人,悦乐不愠三字是对待说,而君子一句总说到学而时习之。今朱子以为人知之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则是以为到不愠方才成得君子,是岂圣人之意哉?且学以为己,人之知与不知,于我何与?何不知而遂以为逆,以此分别难易浅深,终是未安。   大凡读书须要通前彻后看,故得圣人之意。始《论语》一书,乃孔子平日所以教人者,其第三章即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后又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又曰:是故恶夫佞者。又曰:不有祝它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盖佞,是巧言,美,是令色。及圣人之所取者,则曰刚毅木讷近仁。盖刚毅则非令色,木讷则无巧言,正是相反处。又曰:恭近于体,远耻辱也。夫巧言令色足恭,皆是忘己以媚悦人者。想周末衰世,多有此等人,故夫子深恶而痛绝之。至许仲弓以南面,则取其居敬而行简之一言。他日又称之曰:“雍也仁而不佞。”孔门最重者仁,未尝轻以许人。想仲弓亦是个刚毅木讷恭而有体的人,故孔子以仁与南面许之。今世大率以柔颜媚语者为仁,以直言厉色者为不仁,其去圣人之意远矣。   门人之记孔子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盖温近于令色,厉则非令色矣。恭近于足恭,安则非足恭矣。威非作威,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之威。故夫子所称五美,其一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威亦近于刚毅,实则何尝猛?合此数处而观之,可以见圣人之意矣。   《六经》之言,含蓄深远,如庄子《逍遥游》,其言理性最活泼处,然反覆数百言,只做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注脚。   《易》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孟子所谓四端,盖本于此,孔子但杂出之,未尝并论。其所雅言者,只一仁字。如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人而不仁如体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又曰:“好仁者无以尚之。”盖人能全体得一个仁。此心纯是天理,则四德皆并包其中,盖自有不期合而合者。   孔子只说仁。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此是人心之生意,万善皆从此出,生生不穷。今人以果子核中之物谓之曰仁,最好。如言桃仁、杏仁、瓜仁之类是也。盖造化之妙,包于此中,而发生长养皆从此出,以此言仁,亲切有味。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正有若之言似孔子处,盖仁必自孝弟始。人能孝弟则仁根焉,而道自此生矣。至孟子以仁为事亲,义为从兄,便觉又生一个枝节。及其说到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礼之实,节文斯二者。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恶可已,则可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孟子自得之最深处。学者体认此章,须到有不知手舞足蹈处,方是有得。   孔子答群弟子问仁,皆因病而药。独颜渊问为仁,则真有切实力行之意。故孔子亦以切实力行告之曰:“克己复礼为仁”,继之曰:“非礼不视,非礼不听,非礼不言,非礼不动。”此是为仁最切要的功夫。《心经》言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其原盖出于此。虽佛家亦以为第一义谛,然谓之曰“无”,便觉有着。   夫子许仲弓以南面。仲弓以子桑、伯子为问,盖二人皆简者也。其气质相类,因遂及之。夫子对以可也,简则未深许之也。夫简者多失之诞傲,故夫子他日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不知所以裁之。”及仲弓问仁,夫子告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正欲裁之以敬也。则居敬行简之对,其在问仁之后欤。   孟子深造之以道章曰:“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皆是实际的说话。苟非身到其地,安能为此言?孔门诸子皆所不逮。   《中庸》尊德性章,此是圣人全体工夫。盖德性乃吾所受于天之正理,尊者,所以体而全之也。若欲全此德性,必待问学以充之。问学而非广大,则规模狭隘,将泥而不通,故必致广大。广大者,易至于阔略,故必尽精微。非高明,则志意沉滞,将郁而不畅,故必极高明。高明者,常失于亢厉,故必道中庸。涵养寻绎,此温故也。然于旧知之中,又能引伸触类,潜滋暗长,故曰知新。淳庞磅礴,此敦厚也。然于混沦之中,又能节目周详,文理密察,故曰崇礼。工夫大约有此数者,然于数者之中初无差别,亦无渐次,必欲会其全功,又须打做一片,方是圣人之学。如何分做存心、致知两截?又云,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此解支离破碎,全失立言之意。况曰日知日谨,加一日字,便有渐次之意在。   杨升庵云:骛于高远,则有躐等凭虚之忧。专于考索,则有遗本溺心之患。故曰君子以尊德性而道问学,盖高远之蔽,其究也以六经为注脚,以空索为一贯,谓形器法度皆刍狗之余,视听言动非性命之理。所谓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世之禅学以之。考索之蔽,其究也涉猎记诵,以杂博相高;割裂装缀,以华靡相胜。如华藻之绘明星,伎儿之舞迓鼓,所谓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世之俗学以之。   《论语》先进于礼乐章,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朱子以为先进于礼乐,文质彬彬,今反谓之野人,亦失圣人之意。夫野人未必便会文质彬彬。盖周虽尚文,始也承殷之弊。故先进尚质多于文,世遂谓之野人,及其后渐过于文,世遂谓之君子,均之为失中也。及夫子酌其中而言之,则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今后进之君子,则据时世而言,其与彬彬者异矣。然孔子之用礼乐,乃舍君子而必欲为野人者何耶?亦只是丧与其易也,宁戚之意,盖欲循其本耳,所以救时之失也。   朱子好将功夫分开说,如所谓省察存养之类。终难道教学者撇了省察方去存养,撇了存养又去省察,头路忒多,如何下手?极是支离。陆象山只教人静里用功,若存养得明白,则物欲之来,如镜子磨得明净,自然照得出。故后人以象山之学近于释氏,然为学本以求道。苟得闻道,则学者之能事毕矣。又何必计其从人之路耶?昔朱陆尝会于白鹿洞,两家门人皆在。象山讲君子喻于义一章,言简理畅,两家门人为之坠泪,亦多有去朱而从陆者。则知功夫语言,元不在多也。   余小时读经书,皆为传注缠绕,无暇寻绎本文,故于圣人之言茫无所得。今久不拈书本,《传注》皆已忘却。闲中将白文细细思索,颇能得其一二,乃知《传注》害人亦自不少。   在留都时,赵大周先生入觐反留都,语良俊曰:“在京师曾一见何吉阳,吉阳问余曰:‘大周这些时何故全不讲?’余曰‘不讲’。吉阳又问曰:‘若不讲何所成就?’余应之曰:‘不讲就是我成就处。’吉阳无以应。”盖大周先生之学已到至处,是即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夫佛家犹有打圈,有喝棒,有许多使人悟入处。吾儒只会弄口舌,口舌纵弄得甚伶俐,作么用处?此正如佛家云:别人弄了刀又弄枪,件件弄到都不会杀人。我家只有这把刀,提起来便会杀人。昔文殊师利往维摩处问疾,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云,何者是菩萨人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义手向本位立地。文殊师利叹曰:“是真人不二法门者也。”今之讲学若悟得此意,便是进得一步。今世岂有此等人哉?   壬子年至京师。是年冬,聂双江先生进大司马,先生在部中。每日散衙后即遣人接良俊至火房中间谈。先生但问吴中旧事与吴中昔日名德,绝口不及讲学。盖这个东西人人本来完具,但知得者自会寻得出,何须要讲?况中人已下者,但可使由之,又不必讲,惟可与言者始与之言。此所谓因材而笃,正双江之一大快也。若今之讲学者,不论其人之高下,拈着便讲,而其言又未必有所发明,其视双江与大周先生盖天壤矣。   余授官南归,双江作文送行。而其举以相告者,惟自反于子臣弟友之间,今载在集中者是也。夫能自反于事亲、事君、从兄、处友之间,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学者切实近里之功。孰有能加于此者哉,又以见子思发明道之费隐,正是其吃紧为人处。然际鸢之所戾,莫高匪天矣;际鱼之所跃,莫深匪渊矣,皆道之所在也。夫道极于天地,而实不出于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能者,及其至也,则圣人有所不知不能。故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则自反于子臣弟友者是也,然此不出乎日用之常。苟于此而能言顾行、行顾言,则慥慥乎君子矣。而道夫岂远哉?今之讲道者,率舍近而求之远,抑又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