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13 页/共 26 页
世又有五子,盖鬻子、关尹子、尹文子子华子、鹖冠子是也。鬻熊是文王师,但其书不似周初人语,或者是伪书也。
太史公之论《韩非》曰: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可谓深得韩非之要矣。
韩非病治国者不务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廉直不容于邪枉。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难”五十五篇,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说难”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游,死不恨矣。”
韩非与李斯俱事荀卿。夫敬卿本儒术,而二子俱以名法显,竟以刻急自灭其身者,何也?或者得志之后,遂大背其师说耶。
太史公作史,以老子与韩非同传,世或疑之。今观韩非书中,有解老、喻老二卷,皆所以明老子也。故太史公于论赞中曰:申韩苛察惨刻,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则知韩非元出于老子。《韩非子》云:孔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生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人,学杂反行,明主弗受也。其意以为尧舜既无参验,是不足为,而但欲急近功以取效于目前者为得。呜呼,其卒至于亡国灭身,不亦宜哉。
《韩子》曰:规有磨而水有波,我欲更之。无奈之何。纬文琐语曰:战国文章,孟子、庄周而下,孙武韩非所为最善,余人莫及。
《申子》与《商君》书,皆韩非之类。然其连类比事,不逮韩非远甚。
《商君》书曰:凡人主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农战,而以巧言虚道,此为劳民。劳民者,其国必无力。无力者,其国必削。则是其术专以急功利为首也。
阴阳家,有“洪范五行传”、“黄帝占”、“师旷占”、“京氏占”、“甘氏星经”、“石氏星经”,“及天官书”、“律历志”、“五行志”诸篇。
纵横家,今《鬼谷子》、《苏子》、《樗里子》、《战国策》,诸书皆是。
兵家莫过于《孙武子》,其余《六韬》、《黄石公三略》、《太公兵法》、《玄女战经》、《尉缭子》、《吴子》、《李卫公问对》、《素书》之类,皆出其下。
《史记》中有环渊接子邹衍邹奭之徒。注云:接子二篇,邹奭十二篇。
《史记》又有剧子尸子,刘向《别录曰》:尸子名佼,秦相卫鞅客也。鞅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也。书二十篇,凡六万余言。
《艺文志》有公孙龙子十四篇,赵人有吁子十八篇,名婴齐人。又有李子三十二篇,即李悝也,相魏文侯,富国强兵。
医家,如《素问》《中内经》与《灵枢经》之类,盖深明于阴阳之数,而深文隐义,亦非后人可及。纵不出于岐伯雷公,或者是秦越人仓公所传,而本之于岐伯雷公者也。其次则《八十一难》,亦皆古先圣贤之书,皆能知气运之流变,血脉之盛衰,病因之浅深,治疗之先后。必能知此,则处方投剂可以取效。今世但以朱丹溪为儒医,学医者皆从此入门,而不知素难为何物矣。正如学者不体认《经书》,但取旧人文字模仿成篇,欲取科第,亦有幸而偶中者,然学者以误国,医以杀人。其祸亦岂小小哉?
汉有张仲景,世称为医之圣。盖以其深明素难兼晓气运也。王叔和有《脉经》,则精通脉理。刘河间专言火,有《原病式》。张子和论汗吐下三法,有《儒门事亲》。李东垣以脾胃为主,有《脾胃论》。朱丹溪则言气血痰,皆因前人所未发。各申其见以补其所不及,学者当会其全可也。今但以丹溪为主,则是气血痰三者为足以尽天下之病哉。
世有《神农书》,盖孔门如樊迟请学稼。孟子时则许行为神农之言,或者是此辈假托为之耳。元魏贾氏有《农桑要术》,后有东《鲁王氏农书》,大率皆农家者流也。
世有《京房易传》,与焦贡易林郭璞洞林风角占诸书,此皆卜者之流。
世又有《唐子书》,《艺文类聚》引用。当是唐已前书也,所言是相法,或本之唐举。
《吕氏春秋》乃吕不韦之客所著。盖吕不韦既柄秦,遂招致天下之客,欲著书以自名家。故门下之客共成此书,大率亦名法之流。然文字尖新,不似先秦人语,又出于众人之手,言多舛驳。
汉兴,高祖时则陆贾上新语。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其言谓秦以暴虐亡,著秦之失,欲高祖之以王道致理也。
《新语》曰:君子为治也,混然无事,寂然无声。官府若无人,亭落若无吏。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正。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芸于野。若果能此,则去皞皞之风不远矣。
《袁子正部》云:淮南浮伪而多恢,太玄幽虚而少效,法言杂错而无主,新书繁文而鲜用。
文帝时有贾谊《新书》,大率皆论治,即以政事书演绎而广之者也。先儒谓谊通达国体,又其书所言,如铸钱储蓄劝种宿麦诸篇,则其学或本于管子。
董子天人策,其道术最正,此儒家者流也。今世所行《春秋繁露》,人谓其出于董子。然其言多禨祥谶纬,或者其本之《春秋》,而杂出于洪范《五行者》耶。
《淮南子》,亦是淮南王好客,而四方之客如太山小山八公之徒来从之游,遂共为此书。盖杂出于儒道名法诸家,天时地理无不贯综,博大弘衍,可谓极备。但其言舛驳不伦,亦以其成于众手也。桓次公《盐铁论》,盖次公见桑孔言利太急,故假诸文学与之辩难,言兴利固自有源,不专在刻。其言盖亦本之管子。
刘向《说苑》新序,盖儒家者流。其所载春秋战国之事,连类比事,成二家之言。于汉儒中最为雅驯。
汉末有杨子云,子云默而好深湛之思。作太玄以《拟易》,作法言以拟《论语》。而韩昌黎至比之荀子,其言曰: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杨也,大醇而小疵。
苏子瞻云:杨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独晦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
东汉有桓谭《新论》,王节信《潜夫论》,崔寔《政论》,仲长统《昌言》,王充《论衡》。魏有徐干《中论》,所言虽各有意见,然不以道术名家。谓之曰:论,固自别于诸子矣。
隋末有文中子,其所著又有续诗,有元经以续《春秋》。其中说亦所以拟《论语》,观其所论,皆本之王道,当亦不在荀卿、扬雄之下。其道虽不得大行于世,至其门人薛收、房乔、魏征、李靖辈,遂以其学用之于唐,佐太宗开太平之业。
古人有言,譬文中子之于六籍,其犹奴隶也。夫六籍,六经也。苟得为其奴隶,则亦得以窥圣人之门墙,而非离经叛道者矣。
汉有《邹子》,书中言董仲舒事,或者即邹长倩与公孙弘书者是也。有《秦子》,载孔文举刑哭父赏盗麦者二事。有《玄晏春秋》,乃玄晏先生皇甫谧书也。有《郭子》,载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语及刘道真事。又有袁子,皆汉晋时人也。有《抱朴子》,葛洪所著,葛洪以仙术闻,盖道家者流。
●卷二十一释道一
列儒释道为三教,不知起於何时。尝观北齐时,有问三教优劣于李士谦者,士谦曰:“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问者不能难。又唐时凡皇帝万寿节,则择吾儒中之有慧辩者,与和尚道士登坛设难,则是其来已千二百年矣。夫历千二百年以至今日,而其教卒不能灭者,是岂欲灭之而不能,将无能之而其道自不可灭耶?黄山谷言:“王者之刑赏,以治其外。佛者之祸福,以治其内。盖必有所取焉耳。”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然释教之所以大明于世者,亦赖吾儒有以弘之耳。梁时有僧祐者,作《弘明集》二十卷,大率所载皆吾儒文字中之阐扬释教者。宋张商英亦有《护法论》,唐宋人文章妙丽而深明内典者,莫过于白太傅、苏端明、黄太史。其言亦足以弘明大教,故取其文数首著之篇,若道家之语,则载在老庄篇中,兹不录。自二十一以至二十二共二卷。
佛氏之教,自东汉末流入震旦,遂芽蘖于此矣。其初犹未蔓延,然其道实清虚玄远。士君之子性资高旷,易为所染,不觉浸浸入于其中。至典午氏,一时诸胜流辈喜谈名理,而佛氏之教奕奕玄胜,故竞相宗尚。如王丞相父子、谢太傅叔侄、刘尹、王长史、郄嘉宾、许玄度诸人,与支道林竺法深法汰于开法高座法冈诸道人,往复论难,研核宗本。其理愈为精深,而佛教始大行于中国矣。
清谈肇于乐汉末,至魏而盛。魏时如何晏、王弼、钟会、傅嘏之徒,但言老、易。至嵇、阮向秀辈,乐于诞傲,遂专崇《庄子》。盖《庄子》虽老氏之旁出,然其汪洋自恣,去封畛,混是非,齐得丧,正与诞放者合。及其诞放之极,卒致五胡之祸。而过江诸公遂以清虚玄远为宗,而盛谈释典矣。
夫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即老氏之教,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即释氏之教也。今世不谓二氏与杨墨同,然天地间自有此二种道理。吾圣人之教,其即所谓执中而能权者耶。
夫佛氏所谓三乘者,一曰声闻乘,二曰缘觉乘,三曰菩萨乘。声闻者,罗汉也,悟诸谛而得道。缘觉者,辟支佛也,悟十二因缘而得道。菩萨者,佛也,大道之人也,行六度而得道。罗汉得道,全由佛教,故以声闻为名。辟支佛得道,或闻因缘而解,或听环佩而得悟,神能独达,故以缘觉为名。菩萨方便则止行六度,真教则通修万行,功不为己,志存广济,故以大道为名。
夫释家不但三乘以菩萨乘为大乘,而诸经亦以“法华经”为大乘法宝者。盖诸经皆有所主,各执一偏。如《金刚经》只说空,《小品经》只说智慧,《圆觉经》只说平等,“维摩经”只说净名。此所谓一知半解之悟也。而《法华经》所言者,六波罗蜜也。六者,六度。波罗蜜者,此言到彼岸也。经云:“到者有六焉。一曰檀,檀者,施也。二曰毗黎,毗黎者,持戒也。三曰羼提,羼提者,忍辱也。四曰尸罗,尸罗者,精进也。五曰禅,禅者,定也。六曰般若,般若者,智慧也。然五者为舟,般若为导。导则俱绝有相之流,升无相之岸矣。六者皆登彼岸,斯则通修万行,广济一切。岂一知半解之悟可得并语哉?佛氏所谓六通,“三有经”云:六通者,三乘之功德也。一曰天眼通,见远方之色。二曰天耳通,闻鄣外之声。三曰身通,飞行隐显。四曰他心通,水镜万虑。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尽通,慧解累世。三明者,解脱在心,朗照三世。然天眼、天耳、身通、他心、漏尽,此五者皆见在心之明也。宿命,则过去心之明也,因天眼发未来之智,则未来心之明也。乃知佛氏神通无所不有,如维摩经说富楼那为新学比丘说小乘法时,维摩诘为富楼那言,此比丘久发大乘心,如何以小乘法而教导之?时维摩诘即入三昧,令此比丘自识宿命,曾于五百佛所殖众德本,即时豁然还得本心,此所谓宿命通者非耶。佛圆澄乳傍有一孔,以絮塞之。夜间读经,拔去此絮,则光照一室;又以麻油杂燕脂涂掌,千里外事彻见掌中,此所谓天眼通者非耶。鸠摩罗什听塔上铃声,则知国之兴废,此所谓天耳通者非耶。达摩知梁之将亡,遂踏芦渡江而去。宝志公每行游市中,其锡杖上常悬剪刀一把、尺一条、拂子一柄、镜一面。夫剪者,齐也。尺者,梁也。拂者,陈也。镜者,明也。盖言其身历齐梁陈三朝。志公本葬灵谷,至我朝,太祖因其处与孝陵有妨,遂迁其骨塔于鸡鸣山。皆以先识其身后之事,越千年而不爽毫发,此所谓未来心之明者非耶。盖其神通灵异,有不可以理推者,则所谓六通三明。岂顾神其说以欺后世哉?然此佛家谓之幻,正法藏中正不以此为贵也。
《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今人多作一句念,此二句是经中要旨。昔有人于五祖处参学回,偶诵此二语。六祖惠能于道中闻之,有动于中,遂往参礼。时五祖道场中法侣云集,惟惠能了悟遂传心印。今世人作一句念,殊失经文之义。盖“应无所住”是一句,而“生其心”是一句。若串做一句念,则是不生其心。然此心何可一刹那不生?一刹那不生,即入断灭相矣。故要时时生心,但不可住耳。夫此心本玲珑透彻,应变无方。若有所住即为有主,有主则碍,故不可住。至后又云:应生无所住心。此义晓然易见矣。此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安得不辨正之哉?
今世人所谓《心经》者,亦是不知出经之由,故谬呼之耳。盖此本是“大般若经”,因其卷数太多,猝难寻究,故撮其旨要而为此经。以心为名,盖言其至要,如人之有心也。昔晋世出经目亦有阿毗昙心出经,序云: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领。咏歌之微言,源流广大。管综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况般若者,为六度之导师,而此经亦领其宗会,故亦以心名之。言其为大般若经之心,则心字属在上,当呼为“般若波罗密多心”,而“经字”则其总称耳。何故直呼为“心经”?今举世人皆念“心经”,失其本旨,则义何由明?惟晁文元深於内典,其“法藏碎金”称“般若心经”,盖得出经之由矣。
《莲经》内观音普门品,其所说偈语,不但理胜,即于本教中亦大有阐扬。昔李文正公初见某禅师,问如何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师不即对。文正忿然不悦,复詈声而问,师曰:“即此便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文正于言下大悟。盖人一恶念生,即见诸恶趣,如刀山枷钮毒咒之类是也。唯念观音之力,即生善念,善念生者,恶念即灭。恶念灭者,恶趣亦灭。其言何等圆妙。虽吾宣尼老师而在,犹当北面。世欲轻议之者何耶?
四十三章经,极为浅俗,而世共宗尚之,以为佛之所说,不知何谓。
经云:无有一善从懒惰懈怠中得,无有一法从骄慢自恣中得。
又云: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
心禅师曰:若不见性,则祖师密语尽成外书;若见性,则魔说狐禅皆为密语。
教中五千四十八部,只是一句,若会得时,即如六祖。只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便能悟入,及其既悟,则此一句亦便应舍。若会不得时,则无论五千四十八部,虽五万四千,亦何益于大教耶。
《法藏碎金》云:世间俗士而为名利缠缚嗜欲缠缚,其身不得自在。小乘人为空缠缚法缠缚,其心不得自在。唯大乘人免此二缠缚,谓之解脱。身心俱自在,得出世之乐,名曰涅槃。
晁文元曰:百骸导引贵乎动,久久必和柔。此道家之妙用也。一心检摄贵乎静,久久必凝明,此禅家之妙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