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6 页/共 26 页
国初承宋元之后,诸公皆讲学。然人人有物议,独薛文清、王阳明二公,虽使之从祀庙廷,可无愧色。
永乐己丑,有令自正月十一日为始,赐元宵节假十日。后壬辰年正月,赐文武群臣宴,听臣民赴午门外观鳌山,岁以为常。户部尚书夏原吉侍母往观。上闻,遣中官赍钞二百锭,即其家赐之曰,聊为贤母欢。此真太平盛事,前古所未尝有者。
王忠肃(翱)尝至东阁议事。有一从行主事与左顺门内竖谈笑,公望见,呼之谓曰:“曾读《论语》乡党篇乎?过位,色勃如也。此地近奉天门御榻,岂臣子嬉笑处耶?”乃知前辈读书,真有身体力行之意。且属官有过,即以直言相正,皆非近时所有也。
邹吉士汝愚名智,四川合州人,秀伟聪悟,弱冠领解首,丁未连第入翰林。其年十月丙子五鼓,有大星飞流,起西北亘东南,光芒烛地,蜿蜒如龙。朝宁之间,人马辟易,盖阳不能制阴之象也。适诏天下大小衙门政务,如有利所当兴、弊所当革者,所在官员人等指实条具以闻。汝愚疏言,正天下之衙门当自内阁始,以利弊言之。莫利于君子,莫弊于小人。少师万安恃权估宠,殊无厌足;少师刘吉附下罔上,漫无可否;太子少保尹直挟诈怀奸,恬无廉耻,皆小人也。南京兵部尚书致仕王竑素志忠贞,可任大事;兵部尚书致仕王秉节刚劲,可寝大奸;巡抚直隶右都御史彭韶学识醇正,可决大疑。皆君子也。然君子所以不进,小人所以不退,岂无自哉,宦官阴主之也。陛下法太祖以待宦官,法太宗以任内阁,则君子可进,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陛下岂不知刑臣之不可弄天纲哉?然一操一纵,卒无定守者,正心之功未之讲也。早朝之后,深居法宫,此心之发,一如事天之时,则天下幸甚。疏上不报,弘治己酉,御史汤鼐坐事连及,遂下锦衣狱,议坐大辟。刑部侍郎彭公(韶)辞疾不判案。始获免,卒以谪死,时年二十六。
邹汝愚谪雷州石城千户所吏目。苍悟吴献臣(廷举)尹顺德,令邑民李焕于古楼村建亭居之,匾曰“谪仙”。其父来视,责以不能禄养,箠之,泣受而不辞,弘治辛亥十月卒。献臣往治其丧,适方伯东山刘公(大夏)至邑,不暇出迎,廉知其故,反加礼待,共资还其丧。献臣自是知名。
吴献臣在正德初,以劾奏逆瑾,枷号午门前一月,谪戍。瑾诛,起官为松江同知。后嘉靖初,历官至都御史,巡抚南直隶。余小时初入学,适值公行部至松,尝一望见其颜色。其人躯干短小,黑瘦骨立,且举动轻率,俨然一山猴也。察院中常畜小鸡,自种瓜茄。有时正坐堂,忽念及鸡雏或瓜茄当灌汲,虽徒众盈庭,即弃之入内。俄顷而出,人以为痴。然政体清严,人莫敢犯。且博极群书,至孔庙行香讲书毕,问诸生五眼鸡三脚猫故事,诸生无以应者。又薛子粹言胡子粹言分赐诸生,与今之俗吏迥然不同。
吴献臣号东湖,为松江同知时,适刘德滋琬为太守。刘江西人,亦能吏也。故事,太守升堂后,各佐贰官散至公馆或私衙中理事,此旧规也。献臣独不去,即侧坐于府堂上。凡太守举动有不当者,即正言不避。性复多虱,有时与太守燕居,辄扪一虱置桌上,周围以唾作一大圈,直视太守曰:“看你走到那里去?”其刚傲凌物如此。此是余先公为粮长在府县中祗应,盖亲闻见之。
庐陵孙先生(鼎)初为松江府学教授,后以御史提督南畿学校。每阅诸生试卷,虽盛暑或灯下,亦必衣冠焚香,朗诵而去取之。侍者请先生解衣,先生曰:“士子一生功名富贵发轫于此,此时岂无神明在上?与各家祖宗之灵森列左右,小子岂敢不敬?”故事,士子台试见录而赴举者,提学必插花挂红鼓乐导送。时茂陵北狩之报方至,先生语诸生曰:“天子蒙尘在外,正臣子泣血尝胆之时。小子不敢陷诸生于非礼,花红鼓乐今皆不用。”乃亲送至察院大门而还。
《南园漫录》曰:左都御史浮梁戴公(珊)当考察时,吏部只欲凭巡按御史考语黜退,公不从。吏部曰:“我不能担怨。”公私谓志淳曰:“果欲如此,吾与子先将御史考核。从其贤者斯可,不可如贵堂上一概从之。”由是果有所得,公可谓公无私矣,宜孝庙之重之也。余谓弘治当人才极盛之时,然吏部尚不肯担怨,今日之事又何待言?
王端毅(恕)巡抚云南,不絮僮仆,唯行灶一、竹食罗一,服无纱罗。日给唯猪肉一斤、豆腐二块、菜一把,酱醋皆取主家结状,再无所供。其告示云:欲携家僮随行,恐致子民嗟怨。是以不恤衰老,单身自来,意在洁己奉公,岂肯纵人坏事。人皆录其词而焚香礼之。
王端毅巡抚云南回,钱塘吴公(诚)代之。太监钱能遣都指挥吴亮迎宴于平夷。亮回,能问这巡抚比王某何如。亮曰:“这巡抚十分敬重公公,与王某不同。”能微笑曰:“王某只不合与我作对头。不然,这样巡抚只好与他提草鞋。”
《南园漫录》曰:王端毅为吏书时,署于门曰:宋人有言,凡仕于朝者,以馈遗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人都为羞。今动辄曰贽仪,贽仪而不羞于人我,宁不自耻哉?一时帖然无异议,使非真诚积久而孚,亦自不敢书,书之适足以增多口也。余见先后为吏书凡几人矣,竟不敢署门如此,亦各自知也。
《南园漫录》曰:弘治初,三原王公为吏书,钧州马公为兵书。同朝王公长马公十岁,及王公以太子太保致仕后,马公以少师兼太子太师为吏书。每对予言及王公,不官不姓不号,但曰老天官。前辈之谦己敬德如此。
《南园漫录》云:三原王公为吏书时,天台夏进士(鍭)以省亲违限,例当送问。鍭以为母不服,且以诗风贡郎中钦。时予为主事,钦据法白公,必欲送问。鍭急,因言曰:“必欲问,有死而已。”鍭尝以所为文献公,公甚惜之,命予劝鍭。鍭曰:“果不可免,则以进士还官,长归养母而已。”予解之曰:“子节诚高矣。然已中进士,则不比隐者可行其志。今公惜才好文,故遣某相告。果不服而长归,任子归矣。倘据法行浙江巡按御史提子,顾不惊令堂乎?”夏遂语塞。还以白公,公喜见于色,即遣官持手本引鍭送刑部,又丁宁所遣官善慰谕之。及官回,召予引官面问曰:“鍭去云何?”曰:“送至刑部门外,发叹而易衣进矣。”公微笑曰:“汝在道还使之衣冠乘马否?”官曰:“然。”公又笑谓予曰:“此年少有文而不知法,故当委曲成之。”公于一进士爱惜保护之如此,法亦不少屈也,可谓难矣。
孔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欤。”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秦誓言,大臣一无他伎,但休休有容。人之有伎,若已有之,遂能保我子孙黎民。则大臣爱才,岂细故哉?若端毅公者,非但近代之所绝无,虽古人亦以为难矣。以余所见,近来唯顾东桥、马西玄二公,见人有一言一字之可取者,即称誉不绝口。诚有若已有之之意。夏鍭,天台人,号赤城,王石梁先生乡人也,石梁甚重之。尝忆得石梁举其七言律二句云:“双禽自卧青苔巷,一杖惊飞翠竹墙。”此诗亦失之尖新,似南宋人语。惟咏麻姑酒二句云:“紫泥四尺高于躯,使我未饮先愁无。”颇迭荡可诵。大率是有才者,端毅公爱惜而成全之如此。惜东桥、西玄不曾当事,未得行其意耳。二百年来宰相唯杨东里、李西涯肯荐士。故二公之贤声特著,亦是百世不朽之业也。严介溪为南宗伯时,余尝见之,其谦虚爱才之意ㄊ然可掬。及在政府,但以言语诱人,未曾着实举行,或者其夺于小相欤。昔秦桧当国,其子秦熺用事,当时称为小相。大抵骨肉情深,恩能掩义;若不以义自克,能不夺于小相者鲜矣。
冢宰耿公(裕)尝曰:吾为礼书时,暮自部归,必经过王三原之门。过必见其老苍头持秤买油于门首。因自念入官至今,初不知买油点也。故每过辄面城墙而行,盖愧之也。时耿方代王为冢宰,而心服其贤如此。余谓此特端毅公之一节,亦其最小者耳。然观人正当于其小者,盖其打点不到处也。只此一事,而王公之清严,耿公之服善,皆前辈之盛事也。今有如三原公者,宁不群诋而讪笑之耶?
张南园云:华容刘东山为兵书时,极意荐才。时张彩为稽勋员外,欲求越次之举。适值北虏火筛张甚,遂以谈兵动刘,刘极推许。余素知彩奸险无学,贪财好色,其谈兵亦妄也,颇不谓然。东山曰:“吾无才而居此,故急于取才耳。”余言就才之中须少有行检,若通无行,恐亦不可任。刘不怿,后竟以佥都御史荐。时泌阳焦公(芳)为吏书,吴郡王公(鏊)为吏侍,灵宝许公(进初)为兵书。焦亦才采,王许固不可,乃止。后彩附刘瑾,起为文选郎中,升佥都御史,即转吏侍,竟以瑾事伏诛。忠宣为张彩所欺,固是一时之误,然其言曰,吾无才处此故急于取才,故是万世之利也。张曲江犹为安禄山所误,于公也何尤?
刘吉丁外艰,诏赍以羊酒宝钞,起复视事如故。吉三上疏辞,托贵戚万喜得不允。陈编修音上书劝其力辞,吉不答。弘治新政,万安尹直以次罢去。吉独不动,倚任尤专。虑科道言之,乃倾身阿结,昏夜款门,蕲免弹劾。建言欲超迁科道,待以不次之位。会诏书举用废滞,吉特为奏升原任给事中贺钦、御史杨珍、部属员外郎林俊。此时吏部已次第拟用,而吉为此以媚众,自是人无复有言之者矣。弘治改元,风雹发自天寿山,毁瓦伤物,震惊陵寝。上戒谕群臣修省,遣官祭告。于是左春坊庶子兼翰林侍读张升疏言,应天之实,当以辅导之臣为先。今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者,以奸邪尚在枢机之地故也。因数吉十罪,且谓李林甫之蜜口剑腹,贾似道之牢笼言路,合而为一,其患可胜道哉。伏望陛下奋发乾刚,消此阴慝,拿送法司,明正其罪,则人心悦而天意回矣。科道交章劾升,指为轻薄小人。上命谪升南京工部员外郎。其同乡何乔新赠以诗曰:“乡邦交谊最相亲,忍向离筵劝酒频。抗疏但求裨圣治,论思端不忝儒臣。自怜石介非狂士,任诋西山是小人。暂别銮坡非远谪,莫将辞赋吊灵均。”由是人目吉为刘■〈米帛〉花,以其耐弹也。吉闻而大怒,或告以出自监中一老举人善诙谐者。吉奏,凡举人监生三次不中者不许会试。其擅威福如此。辛亥九月,上命撰皇亲诰券,吉稽迟俟贿。始恶之,使中官至吉家勒令致仕。吉疏上即允,犹令有司月给米五石,岁拨人夫八名,降敕护之还乡。频行,京城人拦街指曰:“唉,■〈米帛〉花去矣。”升寻被召,擢少詹事。
我朝状元以直谏而被谪者三人,罗伦、张升、舒芬也。罗伦论李文达夺情起复,张升论刘吉,舒芬谏武宗南巡。此三人者,真可谓不负大科矣。然三人皆江西,亦奇事也。罗一峰之高风大节,昭如日星;独张舒二公,世或有不知之者,余故表而著之。
●卷十史六
我朝列圣培养贤才辈出,当宪孝二朝名臣极多,一时如王端毅、马端肃、彭幸庵诸公,皆有物论。独薛文清、刘忠宣、章文懿三公,虽妇人女子皆知其贤,无毫发可议。
倪文毅公(岳)弘治中为冢宰,极有风力,诸司畏奉之恐后。自南转北,假一锦衣官之宅以居,以价偿之,坚不肯受。但云有盐在淮上,乞一书与张都堂获支足矣。时在淮上者,张简肃(敷华)也。张得书云:“我知倪冢宰风裁,且吏部外官所宜奉。第某老矣,行且谋归,不能屈法以奉也。”倪大悔沮。吴少君名孺子,能诗,无营无欲,一萧然物外人也,是兰溪人,其言章枫山、唐渔石、方寒溪之事甚详。枫山祖居渡渎,在兰溪城外十五里,后去官家居。过客与上司至兰溪者,必出城访之,至者必留饭。虽鸡肉三四品,枫山力不能备,皆族人营办。每一月凡数次,族人甚苦之。偶有一废尼寺,上司送与为宅。枫山遂徙居城中,唯旧屋数间而已。寺旧有小楼二间,其卑至于碍冠,枫山终日宴坐其中。枫山作文构思,必起坐绕室中行。纱帻数为所触,枫山亦不知。后年八十六,竟哭于斯,别无营构。
枫山官止祭酒,后以侍郎尚书起之,皆不应命。家有田二十亩,食指亲丁与家人男妇只十口。每口日食一升,终岁当得米三十六石。金华所收又薄,岁入不谷其半。客来相见者馈赠,因主人从来不受,而来者亦忘致之矣。时常缺米,则以麦屑置粥饭中。吴少君之父名一源,岁贡生,少从学于枫山,有时往见。枫山是大胡子,饭后必拂须而出,麦屑尚沾滞须上,拂拭不尽,吴盖亲见之。章文懿移居城中,宅后有天福山。一日,本县勾摄一罪犯,经文懿门前过,径走入文懿家,从天福山逸去。差人在文懿家作闹,谓藏匿此人。文懿令其自至内中寻索。差人直进文懿卧房内寻,不见,亦从后门上天福山追赶而去。文懿与夫人略不动于色。
章文懿之诚朴出于天性。吴少君言其家居每岁请门生二次,清明一次,冬至一次,皆其祭先之福物也。两人共一席,有不至者,文懿自专一席,狼餐而尽。若门生续至,则夫人自来益之。夫人平日与门生皆相见。文懿他时只蔬食。盖文懿初非矫强,亦无意必,其诚朴之性,以为有则吃,无则已,顺其自然,适当如是而止耳。今士宦之家,皆积财巨万,犹营求不已。夫人于禀受之初,其财帛金宝皆有分限。如万斛之舟只可容万斛,更加数斛则沉矣。唐人小说中,有掠剩使之语,言人命中财物皆有定数,少过其数,则天遣一使掠去之,但适满其命中之数而止。夫士夫之意,以为人孰无事,若财货有余,则缓急有济。殊不知今世人亦有散财获福之说。夫散财何以获福,亦只是言人积财太多,过其分限,则冥中之神以横事耗蠹其财。若适满其数,则事亦不至矣。然与其先因事以储财,不若预疏财以弥事。此皆先贤权教,欲人之好义而疏财也。夫读书之人正欲明理,今世士夫读书万卷而独昧于此。有至死而不悟者,吁,可叹哉!
吴少君曰:“兰溪人言我金华深山中,此等人甚多。恐章文懿亦未足为异。”余语之曰:君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岂谓今世无此辈人?盖人生之初,其本来面目无不如此。但一读书知事,涉于世网,富贵之心一动其中,则无所不至。而本然之初毫发无复存矣。故山中时有此等人。君试言仕宦中如此等者有几人哉?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唯大人而不失赤子之心,此其所以可贵耳。
章朴庵名拯,枫山之侄,释褐为给事中,后官至工部尚书,清操淳朴略与枫山等。其致仕回家,有俸余四五百金。枫山知之大不乐曰:“汝此行做一场买卖回,大有生息。”朴庵有惭色。
王阳明广东用兵回,经兰溪城下过。时章文懿尚在,阳明往见。在城外即换四人轿,屏去队伍而行。盖阳明在军中用八人轿,随行必有队伍也。至文懿家,阳明正南坐。茶后,有一人跪在庭下,乃文懿门生,曾为广中通判,以赃去官,欲带一功以赎前罪。文懿力为之言,阳明曰:“无奈报功本已去矣。”然本实未行,人以为文懿似多此一节。余谓诚朴之人易为人所欺,然心实无私,言之益见其厚。
世之人,大率才大者多阔于拘捡,故杨邃庵、石斋、张罗峰物议甚多。如王晋溪者,世遂以小人目之,然其才固不可掩也。
朱玉峰(希周)状元登第,为南京吏部尚书。适当考察期,时张罗峰当国。有欲庇者三人,欲去者二人,托人喻意于玉峰。玉峰不听,但以己意行之。考察后,罗峰言南京考察不公,令从公再考。玉峰即上疏言:“臣备员南吏部已四年矣。南吏部职业,唯考察一事最为重大。故臣自到任以来,即留心体察,颇得其实。今命臣从公再考,则是臣四年留心者未必可信。若一时所访者又岂能尽公,显是臣之不职。乞即罢臣,别委一贤明者任之。则庶无亏损于圣政。”即解官去。余昔在衡山斋中,适玉峰来访衡山。余在屏后窃窥之,见其言若不出口,步履蹜蹜如有循。盖恂恂一长厚君子也。其当事之时,刚毅如此,乃知仁者固有勇哉。
衡山常对人言,我辈皆有过举,惟玉峰混然一纯德人也。
林见素嘉靖初再起为刑部尚书。方到京,适文衡山应贡而至。见素首造其馆,遍称之于台省诸公。时乔白岩为太宰,素重见素,乃力为主张,授翰林待诏。见素曰:“吾此行为文徵仲了此一事,庶不为徒行矣。”
吴匏庵为吏部侍郎时,苏州有一太守到京朝觐。往见匏庵,匏庵首问太守曰:“沈石田先生近来何如?”此太守元不知苏州有个沈石田,茫无所对。匏庵大不悦曰:“太守一郡之主,郡中有贤者尚不能知,余何足问。”此犹是盛朝事。若在今日,则举朝讪笑,以为迂妄不急矣。
祖宗以来最重国学。慎选贡徒,文行兼备者,积分自广业堂升至率性堂,即得铨选京职,方面与进士等。洪武乙丑,会试下第举人与赴礼部不及试,及辞乙榜不就职者,皆得入监。永乐初,翰林庶吉士沈升建言:滥预中试者,近年数多,宜加精选,方升国学。盖亦选俊法也。景泰改元,诏以边圉孔棘。凡生员纳粟上马者许入监,限千人而止。然不与馔饩,人甚轻之。成化己丑,进士安邑张璲当在首甲,以援例抑置二甲第一。成化甲辰,山西陕西大饥,复令纳粟入监。两阅月放回依亲。有告原自备薪米寄监读书者听,寻令监生年二十五岁以上方准食粮收拨,其省费如此。丘文庄以礼侍掌监事,季考以南城罗玘为首,曰:“此解元才也,取之者其惟李宾之程克勤乎。”是年丙午京闱果二公主文柄,论题仁者与物为体。玘以无我则视天下无非我立说,理既明畅,词亦奇古,参以前后场俱称,遂置首选,连第入史馆,文名震海内,于是援例之士增价矣。
许仲贻(谷)言,东桥在承天督工时,尝以事至京。介老设燕待之。是日许适至介老家,介老语许曰:“今日请东桥,无人可陪席。子是其门生,可在此一坐。”俄而东桥至,介老南面设一席在堂之中,北面设一席在堂之左,偏侧设一席。东桥略不请主人迁席相对,既入坐。东桥嫌酒冷不堪饮,主人命取热酒。酒至,东桥又嫌太热,指顾挥霍,不知有主人。而主人执礼愈恭,一则能笃于下贤,一则能不怵于贵势。当时盖两贤之。
南京顾横泾(■〈王垔〉)字英玉,乃东桥之弟,亦有文章,登正德甲戌进士,有重名。为南京兵部武库郎中,格去徐东园锦衣卫带衔之俸。有一兵官缘事在部,亦亲家也。托其尊公一言,横泾重加谴责,立正其罪。在官清严之极,豪发无所私。其先家业亦厚,有槽坊二处,然自奉颇丰。其侄孙孝常云:吾家叔祖每日厨中如乾饭水饭糜粥之类无一不备。唯其所指,历官数年,卖来用尽。后以宪副致仕家居。去官后,惟居临街一小楼,匾寒松斋,训蒙童数人以自给。霍渭厓是其同年,为南京礼部尚书。拆毁无名庵观,怜其贫,以废寺田百亩资之,坚拒不纳。有时绝粮,东桥周以斗斛,亦不肯受。东桥日有燕席,绝足不往。有邻家二老人,其小时朋友也。隔数日则召之来,略备蔬蔌,三人相对,尽三四坛而去。
今言中载万治斋勘处湖广山夷疏,甚得夷人情状,可著令甲,以为南方用兵者之戒。
今言论崔后渠、王浚川二公,朱象玄摘二事议之。余谓后渠淳朴天至,终瑕不掩瑜。若浚川唐神仙一事,诚凤德之衰也。
吴官童,译使也。正统十三年使虏,拘为奴。十四年英宗蒙尘,官重闻之泣。方为人牧放,适也先至,叩马以故谕之。久之,也先下马曰:“尔识若君耶?”官童曰:“我君岂有不识者?”于是令从者引见上。上曰:吴某至,吾无忧也。相对泣。官童因告也先,吾中国为君者甚众。失一君复立一君,执之何为,时英庙与也先不曾相见,盖未有定其礼者。官童复以理谕也先曰:尔父某年来朝受某赐,某年又受某赐,尔亦臣也,岂可为宾主礼?也先设五拜稽颡,复进膳。英庙饮而赐其余,也先饮之,如是者三。也先以车载其妹为英庙配,问于官童,曰:“焉有万乘君而为胡婿耶?后史何以载?”却之则拂其情,乃绐之曰:“尔妹,朕固纳之,但不当为野合。待朕还中国,以礼聘之。”也先乃止。又选胡女数人荐寝,复却曰:“留俟他日为尔妹从嫁,当以为嫔御。”也先益加敬。我朝译使中乃有此人。
北京功德寺后宫,像设工而丽。僧云:正统时张太后尝幸此,三宿乃返。英庙尚幼,从之游。宫殿别寝皆具。太监王振以为后妃游幸佛寺非盛典也,乃密造此佛。既成,请英庙进言于太后曰:“母后大德,子无以报,已命装佛一堂,请致功德寺后宫,以酬厚恩。”太后大喜,许之,复命中书舍人写金字藏经置东西房。自是太后以佛及经在,不可就寝,遂不复出幸。当时名臣尚多,而使宦者为此,可叹也。
阿丑,乃钟鼓司装戏者,颇机警,善谐谑,亦优旃敬新磨之流也。成化末年,刑政颇弛。丑于上前作六部差遣状,命精择之。既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论。”主者曰:“公论如今无用。”次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道。”主者曰:“公道亦难行。”最后一人曰“胡涂”,主者首肯曰:“胡涂如今尽去得。”宪宗微哂而已。若宪宗因此稍加厘正,则于朝政大有所补。正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则滑稽其可少哉?惜乎宪庙但付之一哂而已。若在今日,则胡涂亦无用处,唯佻狡躁竞者乃得进耳。
●卷十一史七
乙卯年,倭贼从浙江由严衢过饶州,历徽州宁国太平而至南京,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於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
倭贼既杀败官兵,此日即宿於板桥一农家。七十二人皆酣饮沉睡。此农家与顾彭山太常庄邻并,其庄上人亲见之。此时若有探细人侦知其实,当夜遣一知事将官,潜提三四百人而往,可以掩杀都尽。但诸公皆不知兵,闻贼至则盛怒而出。一有败衄则退然沮丧,遁迹匿影唯恐不密。殊不知一胜一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亦有因败而为功者,此正用计之时也。而乃甘於自丧,何耶?且又不用细作,全无间谍,遇着便杀,杀败即退,不知是何等兵法也。
甲寅乙卯年,倭子已焚劫常州,传言欲窥南京。京城震恐。有言丹阳为南京咽喉之地,南京之守,守在丹阳,须筑一坚城以扼之。余曰:此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丹阳之所以有关於南京要害者,使丹阳有城。贼人攻丹阳城不下,必不敢越之而至南京。何也?恐丹阳兵之蹑其后也。苟不得丹阳城,越之而来,则南京兵当其前,丹阳兵蹑其后,句容出一兵捣其中,此之谓腹背受敌,兵家所忌,乃必败之道也。故能遥为南京声援,譬如倭子越嘉兴而至苏州,使苏州兵迎敌,嘉兴兵蹑之,吴江兵从而捣之。则岂能如此得志哉?今贼至嘉兴,嘉兴坚闭城门。兴之一战城下,任其过去,则吴江苏州当其冲,嘉兴方安坐相庆以为无事矣。若但如此,则丹阳虽有城,亦何益於南京胜负之数哉?然此等调度全在总督,而当事诸公曾无一人及此者。可叹可叹!
倭寇既去之后,司寇景山钱公在大理。余与之言曰:夫倭寇之来,大江之外有三路可达南都。从常镇来,则句容其一路也;从宜兴来,则秣陵关其一路也;从太平而来,则江陵镇其一路也。夫古之用兵须得地利。今参赞与守备诸公,当亲至其处相度地形,如某处可以屯兵,某处可以会战,某处可以设伏,皆默识於心。倘一日有警,则差某将官豫先提兵扎营於某处拒敌,某将官於某处策应,某将官於某处设伏。待其既至,则与之争利。先占山头,则我为主,彼为客。我以逸,彼以劳。所以制敌者在我矣。万一不利,则策应兵与伏兵俱起,左右合击,此兵法之至要,而我之所谓庙胜者盖不越此。今必待敌人既至,然后遣兵出城。猝然而遇,即与合战,夫猛虎食人,使其人神全,虎必不能伤。若忽与虎遇,苟非至人,神未有不去者,神去而虎始能食之矣。今出战之兵,气未及定,猝与敌遇,神安得不去?神去则万万必败,又岂待智者而后知耶?公当可言之地,可与当事诸公一言之。景山果白之诸公,后亦颇用其说。余初不知之,一日偶见守备何太监,余谢山田舍即何太监旧庄也。何云:“公庄上杨树何萧疏若此?”余云:“公无事不出城,何由见之?”何云:“前日与诸公看埋伏耳。”夫既谓之伏,当使人不得知之,但宜托以游行,潜觅其处,岂可显言於众曰:“吾往寻设伏虎耶。”谓之机务,恐不如此。
张蒙溪在参赞时,颇好兴建。其所置振武营,后遂启黄林原之变。其他如仙鹤营望江楼等处,所费动以数十万计。然使一朝有事,实分毫无补於朝廷,无救於地方。又以南都形势与各营垒刻一石碑以传,中国刻城南十二伏,城东十二伏,城北十二伏。刻成,江荆石以一本见遗。余语荆石曰:“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昔唐太宗征高丽,命元万顷为檄文,檄中有不知守鸭绿之险之语。高丽既移兵守鸭绿江,兵不得渡。太宗遂贬谪万顷。夫谓之曰伏,当使鬼神亦不得而知,顾可传刻以示人耶?公在部中,当即白之,亟毁其石,无贻有识者之诮。”江亦不言。石至今存。此岂虞诩增灶之意,盖有余者示之不足,不足者示之有余。诸公或自有见,然非愚陋者之所知也。
甲寅岁,倭寇到柘林,即以余兄弟三家为巢穴,屯扎将一年。本地方劫掠既尽后,往嘉兴湖州劫掠。空巢而出,去旬日复归。府县闻之,即遣人纵火,而三家百年营构尽付烈焰矣。初报至南都,舍弟颇不平,余意色恬然。盖此宅既为倭寇所据,已非我之所有。若烧去房室,彼不能驻足,必往他处,则此处田土尚有人耕种,不然则方将安居乐业於此。而居民远避,田卒污莱,宁有穷已时耶?顾不如烧之为愈。但当事诸公不能烧於倭贼方在之时,而乃烧於倭贼既去之后,此则深为可忿耳。
陆五台从总督幕中回,余问之曰;“倭贼之在柘林与在周浦寺中者屯住甚久,不知其亦有斥候否?夜中亦令人巡警否?四周设绊索响铃否?”云皆无之。余以为使当事者用计,周遭以铁蒺藜密布,命细作二三人深夜入贼中举火。大军在二里外但鸣锣发喊,则此辈惊动自相攻击,可以歼尽矣。夫山林险阻不以屯兵,正防火攻也。岂有贼住在人家淹顿日久,不知用计焚之,但欲白日与之较力,几何其不败衄也哉?
张半洲为总督时,余尝条列数事。时选部属为赞画,仪制郎中盛南桥亦在选中。条列中有肃威刑一事,曰总督受命出师,朝廷给与旗牌。正欲假以生杀之柄,今逗挠军机与临阵畏缩,未闻有斩一人以徇者,如此而欲致胜难矣。盛即吐其舌曰:“乃欲使我辈杀人耶。”殊不知杀一人乃所以全千万人也。今独惜败残数十卒,而不念东南被杀者数千万人,此数千万人独非民命乎?可叹可叹!
陆五台自赞画幕中返南都,余戏之曰:“公平昔论兵,智略辐辏,此行何寂寂如此。”五台言:“总制公初不令吾辈画策。”余问然则要公辈何用,曰终日只理会处文移耳。昔日李文饶因维州之事造筹边楼,终日上楼计筭敌人。无论用兵,即今人有构讼者,遇一硬对头,则梳头也计筭此对头,吃饭也计筭此对头,岂有工夫管闲事?况用兵乃朝廷大事,地方之得失百姓之存亡所系,岂有不专心计筭敌人,而终日理会文移哉?文移纵理会得甚详密,亦何益於胜败之数?则无怪乎总制诸公愤事之接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