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9 页/共 26 页

衡山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时有假先生之画求先生题款者,先生即随手书与之,略无难色。则先生虽不假位势,而吴人赖以全活者甚众。故先生年至九十而聪明强健如少壮人。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无痛苦,无恐怖,此与尸解者何异,孰谓佛家果报无验耶?   王南岷为苏州太守日,一月中常三四次造见衡山。每至巷口,即屏去驺从及门。下轿,换巾服,径至衡山书室中。坐必竟日,衡山亦只是常饭相款。南岷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谈文论艺至日暮乃去。今亦不见有此等事矣。   唐人有言,吾不幸生于末世,所不恨者识元紫芝。余运命蹇薄,不得踔厉霄汉。然幸而当代诸名公每一相见即倾尽底里,许以入室。如顾东桥、文衡山、马西玄、聂双江、赵大周、王槐野诸公皆是。昔蜀湛严君平谷口,郑子真,唯一杨子云知之,遂不泯於世。余幸有数公之知,亦庶乎可无恨矣。   杨南峰少年举进士,除仪制主事,即欲上疏请释放高墙建庶人子孙。匏庵知之,语南峰曰:“汝安得为此族灭事耶?”夺其疏不得上。南峰以志不得行,即日弃官归。径往小金山读书,数年不入城。其陈义甚高,如此举措,即古人何远。至晚年骚屑之甚,武宗南巡时,因徐髯仙进打虎词以希进用,竟不得志。此正所谓血气既衰,戒在苟得者耶。   王雅宜自辛卯秋在东桥处见余兄弟行卷,是年秋南归。卧疴於石湖之庄,连寄声于张王屋董紫冈,欲余兄弟一往相见。余与舍弟叔皮即移舟造之,雅宜相见甚欢。饭后送至治平寺作宿,寺距其庄三四百步所。寺有石湖草堂,乃蔡林屋与雅宜兄弟读书处也。适陆幼灵芝亦在寺中,遂相与盘桓数日。每日必请至庄中共饭,尔时雅宜虽病甚,必起坐共谈。雅宜不喜作乡语,每发口必官话,所谈皆前辈旧事,历历如贯珠,议论英发,音吐如钟。仪状标举,神候鲜令,正不知黄叔度卫叔宝能过之否。可惜年四十而卒。今眼中安得复见此等人?   孙季泉转南宗伯,赵大周先生曰:“季泉留心于诗,此来当必与君结社矣。”后季泉至,果时相酬唱。又以孙王唱和集命某作序,极为相知。然终日相对,唯谈作律诗之法,不及其他。夫官至宗伯,其所当讲者多矣。余心不谓然,然其以清谨持己,以严正守官,一时士宦罕见其俪。   南京前辈如徐髯仙许摄泉诸人,许即太常卿仲贻之父,其神情高远,绝无都城纨绮市井之习,亦一时胜士。东桥石亭诸公甚重之。余小时至南都,数与游处。后窃禄时,二公已亡,每思其人,辄为惘然。   徐髯仙豪爽迭宕,工书能文章,善为歌诗,有声庠序间。后以事见黜,遂为无町畦之行。先朝荐绅中如储柴墟(瓘)、庄定山(昶)皆严正之士。见柴墟集中有与徐子仁书极相推与,又见其家藏写真,乃柴墟定山徐承之及徐子仁四人共作一轴,上各书赞,又有以见前辈持己极严,而责人甚恕,犹有古宽大博厚之风。   唐六如中解元日,适有江阴一巨姓徐经者。其富甲江南,是年与六如同乡举,奉六如甚厚。遂同船会试。至京,六如文誉籍甚,公卿造请者阗咽街巷。徐有戏子数人,随从六如日驰骋于都市中。是时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有润屋之资,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疏狂,时漏言语,因此里误,六如竟除籍。六如才情富丽,今吴中有刻行小集,其诗文皆咄咄逼古人。一至失身后,遂放荡无检,可惜可惜!   宸濠甚慕唐六如,尝遣人持百金至苏聘之。既至,处以别馆,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余,见其所为多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处。宸濠差人来馈物,则倮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讥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谓唐生贤,直一狂生耳。”遂遣之归。不久而告变矣,盖六如于大节能了了如此。   余尝访之苏人,言六如晚年亦寡出。与衡山虽交款甚厚,后亦不甚相见。家住吴趋坊,常坐临街一小楼。惟求画者携酒造之,则酣畅竟日。虽任适诞放,而一毫无所苟。其诗有“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作业钱”之句,风流概可想见矣。   ●卷十六史十二   吾松江与苏州连壤,其人才亦不大相远。但苏州士风,大率前辈喜汲引后进,而后辈亦皆推重先达。有一善,则褒崇赞述无不备至,故其文献足征。吾松则绝无此风,前贤美事皆湮没不传,余盖伤之焉。今据某闻见所及,聊记数事,恨不能详备也。   太祖时,吾松江始以征聘仕官于朝者有朱孟辨,尝观洪武圣政记。孟辨以翰林院编修改中书舍人,则知国初尚有中书省为政府,故中书舍人官在编修上也。朱号沧洲生,能诗,工四体书,亦善画。   顾禄字谨中,为太常典簿,以事当法。时太祖初行洪武正韵,世人尚未遵用。禄自陈所作诗皆正韵,太祖取视之,果然,遂得释。故其诗至今称为《经进集》云。   永乐十八年闰正月,天下取到人材十三人。擢左布政使四人,马麟湖广、盛颐江西、俞景周山东、周克毅广西;右布政三人,孙豫山西、江润河南、艾瑛浙江。左参政二人,陆免四川、吴衡陕西;右参政二人,杨敬福建、李泰广东。右参议二人,赵瑛江西、金恕山西。皆以布衣而跻方面极品,尤异事也。相传文皇夜梦十三人共扶一殿柱,又一马遍身生鳞。明日引见,其数正合而麟居首,故有是命。其山西右布政孙豫,松江人,家住郡城东南五十里观河庵之西,即余太夫人之曾大父也,历官省辖,毫发不苟。家甚贫薄,子孙至不能自存,今依余家以居。   二沈学士以善书供奉成祖朝,与中书舍人无锡王孟端同时,三人皆能诗文,且人品清高。今之以甲科在翰林者未必能过之,乃知前辈有人。大沈名度,字民则,号自乐。二沈名粲,字民望,号简庵。   蒋性中为给事中,甚清介,贫苦刻历。家居时,尝驾一小舟入城,止带村仆二人。遇潮落水逆,船不得进,遣二仆上岸牵挽,蒋自到舟尾刺船。适一粪船过,偶触之,蒋本村朴,乡人不知,大加窘辱。二仆历声言曰:“此是蒋老爹,如何无礼?”蒋骂家人曰:“奴才哄人,此处那得个蒋老爹。”促家人牵船径去。   蒋给事曾因公差泊舟江浒。有一官船继至相并,即过船共奕。适有一女子至江边洗圊桶,官随呼隶人缚之。此女甫到家,即闻岸上有哭声。蒋谓是此女畏责而哭耳,不知其已死矣。再三劝解,寻命释之。俄而此女复苏,临别语给事曰:“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见一舟凌风而去,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公遂不敢解维。是日开船者皆覆没。盖公之素行通於神明,故此神来告之耳。   太祖定鼎金陵。其宫殿牌额各衙门与诸敕建寺观题署,皆詹希源笔也。成祖迁都北平,其宫殿牌额,皆朱孔阳笔也。孔阳,松江人,工署书,兼善画。其子晖亦能书,官中书舍人。   吾松不但文物之盛可与苏州并称,虽富繁亦不减于苏。胜国时,在青龙则有任水监家,小贞有曹云西家,下沙有瞿霆发家,张堰有杨竹西家,陶宅有陶与权家,吕巷有吕璜溪家,祥泽有张家,干巷又有一侯寡。吕璜溪即开应奎文会者是也。走金帛聘四方能诗之士,请杨铁崖为主考。试毕,铁崖第甲乙,一时文士毕至,倾动三吴。瞿氏,即志中所谓浙西园苑之盛惟下沙瞿氏为最者是也。曹云西,即所谓东吴富家,唯松江曹云西、无锡倪云林、昆山顾玉山声华文物可成并称。余不得与其列者是也。杨竹西,即有不碍云山楼者是也。余尝见其像,吴绎写像,倪云林布景,元时诸名胜题赞皆满。干巷侯家,亦好古,所藏甚富。一日遭回禄,其家有盈尺玉观音,白如凝脂,乃三代物,至宝也。拾袭藏之楼上,火炽。主人至楼上取观音,为烟所蔽不得下,抱观音焚死于楼梯者是也。张氏,即有三味轩者是也。想吾松昔日之盛如此,则苏州亦岂敢裂眼争耶?今则萧索之甚,较之苏州,盖十不逮一矣。   吾松文物之盛亦有自也。盖由苏州为张士诚所据,浙西诸郡皆为战场,而吾松稍僻,峰泖之间以及海上皆可避兵。故四方名流汇萃于此,薰陶渐染之功为多也。   孙道明家于泗泾,乃一市井人也。在胜国时,日唯以抄书为乐。其手抄书几千卷,今尚有流传者,好事者以重价购之。   钱文通小时即有文誉。郡中有一僧,名善启,字东白,号晓庵,亦有诗名,能书,乃十大高僧之流亚也。永乐中召至京修永乐大典,初居延庆寺,后为僧官,住持南禅。周文襄公为巡抚,甚重之,每公事稍暇,即往南禅与启公谈晤。时钱文通为秀才,亦与启公交款。一日学中散堂后,文通过诣启公,以蓝衫置栏栒上。继而文襄适至,屏当不及,文襄问是某秀才蓝衫。启公因称文通之才,文襄即请相见,索其旧作观之,大加赏识,遂为相知。后文通登第入翰林,文襄尚在任,因送郡东东他仓基与文通作第宅。今钱氏东门之居,即旧仓基也。   志中言:启东白永乐戊子主郡之延庆寺。戊子是永乐六年,则文通为秀才时,正东白修《永乐大典》回为僧官住南禅日也。   钱文通宣德十年登第。在翰林日,文才敏赡,书学宋仲温,入能品。文誉籍甚,四方以得其文与字者为荣。一时碑版照四裔,可谓盛矣。曾在内学堂教书,怀恩太监出其门下。后恩得时,遂援引以至要路,当时亦有入阁之议。而时望皆归吕文懿岳蒙泉,毕竟用此二公。盖交结内臣,交通之得力处在此,而损名处亦在此。士君子深当以此为鉴。   黄汝申名翰,永乐九年进士,于文通为前辈。其诗比文通更为警拔。书学宋克亦遒劲,其署书端楷庄重,真有佩玉冠冕之意。曾见其传桂二字,乃张庄懿登第时所赠匾也。今子孙尚榜于楼中,比詹希源稍丰肥,然自是有丰韵可爱。但其人苟刻刚忿,颇不为乡评所归。志中谓其居家颇自恣,乡邻畏之。常骑白骡入城,见者敛避。盖实录也。   正统间,王雪航桓、陆梦庵润玉同时皆工诗。王有《雪航集》,陆有《梦庵集》。时相城沈氏贞吉恒吉弟兄同居,家饶于财,是苏州名家。慕陆名,招致家塾,教其子弟。沈石田,贞吉子,即其门生也。   张庄懿是英宗朝进士,选某道御史,方廿七岁,差山东巡按。初到临清,三朝行香。偶酒家酒标挂低了,掣落其纱帽,时初到官失去元服,人以为非吉兆,左右为之失色。公恬不为意,取纱帽带了径去。明日知州锁押此人送察院请罪。公徐语曰:“此是上司过往去处,今后酒标须挂得高些。”亦不与知州交一言,径遣出。盖公之宽大仁恕出于天性,不假修习。   张庄懿为刑部尚书时,散衙后回家。路上遇一醉汉,此人素酗酒无赖。旁一人哄之曰:“你若夺得这老爹藤棍,方见你手段。”此人夺去其一,公亦不问,径归。此人酒醒,问其妻曰:“昨日醉归有甚事故?”其妻曰:“汝带一藤棍回。”其夫取视之,曰“此文官棍子也。”访之是张尚书。明日侵晨,头顶此藤,跪在长安街上。少顷公至,双藤缺其一。此人即扣头请死,公命隶人取其棍,竟不问。公之器度如此,其去王子明、韩稚圭何远。   张庄简悦,在宪孝两朝声望甚重,孝庙深知之。为吏部侍郎时,尝缺尚书,孝庙注意欲用之。中官揣知上意,即差人来言:“爷爷要做天官,我知张侍郎是清官,与人没往来,然手帕亦须送我们一对,在爷爷面前好说话。”庄简不往。中官又差人来言:“张待郎既无人事,帖子亦送我们一个。”竟不往。后马端肃托人去讲,遂补冢宰。张升南京吏部尚书。   张庄简号定庵,曹宪副时中亦号定庵,盖慕向庄简也。曹居乡,严重既不减张,加之乐易和厚,济以风雅,后辈皆乐亲之。寿至八十六,中秋是其诞辰。八十二时,西涯作清光八十二回圆诗来贺,朝贤属和者数人。后每岁寿日,即押前韵寄至。晚年不与人事,客至则留饮,写字作诗,有萧然物外之意。盖吾松一伟人也。   张庄简致仕家居,端重严毅,与亲识少恩。虽宗族亦不肯假借毫发。庄懿官至兵部尚书,以太子少保致仕居家。坦荡和易,不设城府,亲友皆蒙其惠。庄简今子孙单弱,亦无显者。独庄懿子姓繁衍,一女一女孙皆至一品夫人,一曾孙登进士。曾玄孙已四十余,在国学庠序者几十人,郡中称为名族。则知庄简虽持身严正,但保全一己,终鲜及物之仁。庄懿在刑部时,其所奏行新例数十条,至今用之,则知仁恕所及,其所活者众矣。是以于定国之家,高门待封;严延年之母,扫地以望其丧之至。史册所载,报应之速,盖未有显明如此者。夫上帝以好生为德,而法家苟一轻重其手,人之死生立判,岂非天之最重者耶?则庄懿之报,实天有意于厚之也。   夏止轩留心经济,其建白甚多,今载在郡志与名臣录中。读书有文,亦好古。其家所藏有太清楼帖二三卷,是宋榻奇品也,后归之其婿沈氏。沈名霁,字子公,中进士,是南道御史。   钱文通之后,则有陈一夔、章公矩方、侯公绳直三人,一时皆有诗名。杨君谦雨夜七人联句记,一夔公绳皆与焉。余五人,则杨君谦、赵栗夫,吴人;王古直、王敬止,台州人;徐栗夫,杭人,皆名士也。   联句记中杨君谦七人,每一人作一小传。一夔传中,称其好作诗,蕴藉典则,时有真诣语,如“咏秋怀”云“人老渐惊生白发,家贫未办买青山。”余以为自然妙句。君语余曰:“作诗须发得自家意思出乃佳。”余久有此意,口不能道,得君言遂添一悟境。盖其推一夔也可谓至矣。余谓非一夔不能为此言,非君谦不能知此言之妙。   郡志中载一夔天顺壬午举于乡,会父丧,家居教授,不出者十年。至成化戊戌登进士第,释褐为刑部主事,其平反之政甚多。   联句记中七人各有互相赠答诗。一夔赠赵栗夫云:“菜市街西新卜居,豆棚瓜蔓共萧疏。胸中富有书千卷,谁笑家无担石储。”栗夫得诗,连称妙甚。众客传观,皆赏以为雅裂。栗夫答云:“风流故与时情别,樗散偏于酒趣深。未老便怀投绂计,知公天性在山林。”注云:时公雅有长往之志。又王敬止赠一夔云:“君家垣西低草堂,常有数斗白银浆。五十官卑人不识,时时诗里吐虹光。”一夔答云:“梅黄诗句可争能,素操兼看冷似冰。他日期君何处是,龙门寺裹一枝藤。”一时七人之中,一夔自当称雄。   侯公绳名直,华亭人,与徐栗夫同年进士。凡待选者将及五年,而后授刑部河南司主事,与赵栗夫同司。初君为进士时,余访君于安福寓楼,一见君知为君子。及君既官后,余复两差出,不得恒访君。余在都下日少,及差还,性又懒诣人,尝不得数数。余自知其过,然懒已入骨,不能改也。京师酬酢既多,又开目则有尘士,骑马往来稠人中,殊无趣向。余性又不解记路及人寓处,皆骤在骤易,非久在京师者,虽问得不能记也。余尝作手折疏之,然久亦不耐,遂亦废。而诣人家门下问人,苦无健仆,仆亦作南音对人,人答之殊不肯了了。京师人欲得官人自问,乃肯乐言。余以为难,故多失礼于人。受人刺有所未答,则终日念之。而京师以此为礼最重,至系喜怒,余深知之,然恒延缓,不能尽一一办也。余以为立马人家门下,投三指一刺,惟恐主人出。主人亦惟恐客人,此有何意哉?故三年来惟得诣侯君者二。余以为遇侯君未厚,而君自余初授主事时卧病在家,即与一夔、存敬、栗夫来贺,留连入夜乃去。心窃以为君过遇余不敢当。及会后,余病加益不出门,未尝遣一介持数字谢君。而近者存敬诸君初欲来时,余未尝敢望君至,及至则君亦在,余益德君。君真厚德人也,君和易自然,无贵贱长幼宜皆知爱之。赵栗夫赠君诗,以为如坐春风中,诚然诚然。君向与余会赵栗夫家时,亦有一夔存、敬同在。相与谈咏,时将及鸡鸣未散,君次日当引囚,例必早入朝候事,而君未尝有先去之色。及散,遂上马朝去,众皆以为难及。诸君言君每会必陪人坐,虽甚久不去,处处如此。推此一事,君之存心近厚可以见矣。于此一传,可见公绳立朝,无时俗之态,故见重于南峰如此。然于弘治之间,而士风已自如此,于今也何尤?   郡志中于侯公矩下,称其有文名,不载侯直能诗。今观七人联句中,公绳诗时有佳句,亦无忝于此六人者。乃知前辈皆有实学,不虚事表襮。今吾松为诗文者甚众,笃而论之,未必尽能出公绳右也。   张东海为南安太守在郡日,有某布政将入觐,缄纸一箧,索公草书为京中人事。公笑曰:“此欲以书手役我也。”止书四纸以塞其请,余纸悉封还。   钱文通旧祀乡贤祠中。郡人以公尝以大红云布作吉服入朝,内竖见而悦之,言于上前,故织染局遂有岁造大红布之例。贻华亭永害,嘉靖中斥去之。此二事张西谷所记。   夫名宦乡贤二祠,盖所以崇德报功激劝来者,血食庙廷,夫岂细故,名宦则载在祭统,原以五者定之。我朝唯夏忠靖、周文襄有大功劳于江南。府官则太守樊莹经制粮运,同知王源奏减税额。此皆所谓法施于民者。又教授胡存道身卫庙学,以死勤事。此数公者,以祀典律之,可以无愧。其余虽循吏辈出,然无关于五者,但当于郡志中载之名宦传而已。乡贤则须有三不朽之业,谓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是也。若但做文字,亦非立言之谓。我朝唯张庄简、蒋给事(性中)、曹定庵、顾东江、孙文简五人,东江人虽病其少隘,然刚方清介,特立独行,亦自难到。文简则厚德绝伦,皆可以为世法,此可谓立德。张庄懿在刑部奏行条例数十件,著在令甲;夏止轩建白如临清设兵备以联络两京之势,朝廷至今行之,可谓立功。如夏止轩作政监,亦足垂世立训,此可谓立言。钱文通则原无此三者,且多物议。故嘉靖初年,余新入学时,每一祭丁,则众议沸腾,有轻俊好讥议者,临祭时常以文通神主置於供桌之下。而西谷所谓斥去之者,不知果于何年也。衡山先生凡我辈在座,辄戒其子孙曰:“吾死后若有人举我进乡贤祠,必当严拒绝之。这是要与孔夫子相见的,我没这副厚面皮也。”今吾松士大夫子弟亦有为其父祖营求入乡贤祠者,无非欲尊显其父祖之意,此皆贤子孙也。但不入不为辱,苟既入而一有异议,或遭斥去,则辱及其父祖甚矣。是可不详审之哉?万历癸酉,冯南江入乡贤祠,余随郡中诸士夫往奠,见钱文通牌位尚俨然在列,不知西谷何从有此言。或既黜,而后有姑息者复仍旧设之耶?然不可考也。余遍观诸贤,自汉历宋元千二百余年,不过十余人。我朝二百年中,几四十有赢。乃知列圣陶镕,贤才辈出,固宜彬彬如此。世或谓今人不及古人,抑又何耶?然其中不能无臧否忧劣,后必有能辨之者。   隆庆辛未十月,太府李葵庵先生行乡饮酒礼。府学推举士夫二人,申请一显宦一外官有厚赀者,葵庵皆不准行,即于申文后批发云:“郡中有里选,仕官积学砺行可范后学者,该学不知其人乎?”庠友陆云山者,有识之士,曰:此必为何柘湖无疑。遂作一呈子申府,葵庵批允,行学敦请。余往面辞二次,葵庵坚欲致之。余是狂生,本不足以尘渎朝廷大典,然余尝谓凡郡县有一善政及一切禁令,士夫皆当率先遵行以为百姓之望。乡饮固不足为某之重轻,但迩年乡饮,皆以请托行贿而得,故非高爵即富室也。今太府皆废阁不行,而独垂念一寒贱之士,不由学校推举,径自批行,某何敢自爱而不成全其美政乎?故勉强应命二次。然当读法升歌之际,仰窥圣祖垂世立训,举此巨典,而敬老尊贤之礼,郑重如此。则凡与斯饮者,能不感发思旧耶?某以谫劣叨坐介位,默自循省,不觉面赤发汗。故今已辞谢,不敢复出,以久玷清列矣。   ●卷十七史十三   李希颜字原复,与东江同年进士。为人公正刚方,东江甚重之。为云南按察使,卒于官。其属纩时,滇中人见其穿大红袍乘大轿抬出衙门,皆以为平昔正直,阴司召作冥官也。   顾东江清于弘治六年以解元会魁登第,李西涯当国甚爱之。时吾乡张庄简为吏部侍郎,东江首往谒之。时尚未考馆选,庄简有意欲留在吏部,语之曰:“我部中缺主事一员,今留汝在我部中亦好。”东江曰:“某是个书生,但会读几句书耳,于政体恐有未谙。”庄简曰:“汝但能照书本上行,几曾见错了。”亦可谓名言。   顾东江丁内艰回日,钱鹤滩以修撰去官家居。一日来作享,不同诸士大夫,惟约旧朋友四、五人沈惟馨、王大用辈。其一人姓张忘其名,在白龙潭后住,以染作为业。家颇温厚,学虽不逮诸公,然其家好贤,常馆谷诸公者。人持银一钱,买三牲祭物,其猪首一枚不能掩豆,鹅一,鱼一,及香楮等物而已。祭文亦是鹤滩来东江家,以片纸起草,取大纸书之者。祭毕,鹤滩坐待,令主人治福物来共食。东江出语云:“不得陪诸公坐。”遂进去,诸人食毕而去。可见前辈举动,其真率简质类如此。东江居丧,既祥后,鹤滩来访。东江留饭,惟杀一鸡,买鱼肉三四品而已。时鹤滩已有酒病,畏见腥气,两人对饮直至更深。鹤滩要吃黄蚬,时深夜已无卖者。适东江一叔开蚬子行,遂往扣门取数升,烹食至夜半而去。此二事是其弟顾鹤泾说。顾小时为庠生,年八十余,诚笃人也。余每访以旧事,亲为余道之。   东江居家时,不甚与士大夫来往。虽同年如宋大参(恺)、张掌科(弘至),亦不数相见。独喜与顾味芩(曦)、戚龙渊(韶)、张一桂(冕)诸布衣游处,而与顾尤厚。顾是一老儒,善诗,如横云山诗:“野人月黑偷金盎,山鬼天寒泣夜萝”之句,尚为人诵传。东江于士夫中独重周北野(佩)。东江家居不泛然交,与其所常会饮者,有张鸿胪东园,乃庄简任子,刘南村先世以琴供奉,人呼为刘弹琴者。陈约庵以举人官至州守,居常苦节。诸人皆薄宦,清贫无位势,或者东江之所重,又在此而不在彼也。   东江致仕还家,即筑一傍秋亭在西园中,乃次子伯庸新造宅。尚未徙居,中多隙地,可以莳蔬也。东江日处其中,课僮仆锄灌。尝见其《农桑辑要》一书,涂抹删改,细书于行间及额上皆满。余妹婿引至其书房中,见其以药瓢贮各色菜子悬之梁栋间,无下数十种。夫以侍郎家居,绝足不与外事,闭门闲适,学为老圃,若将终身焉,始终不倦。东江之风流大节,亦过于寻常万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