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21 页/共 26 页

曹公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蛤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词,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汙巾帻。余尝与赵大周闲论偶及之,大周曰:“狮子是我西方之兽,终日跳掷无一刻暂休。盖其猛烈之气不得舒耳,故与之球以消耗其气。此兽遂终日弄球,忘其跳掷。曹公之举动轻躁,亦是其胸中猛烈之气不得舒也。”其亦可谓善论古人者矣。   唐人以白太傅为广大教化主。苏端明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小儿。此二人者于人无所不容,其柳下惠之颜闵欤。然苏稍露锋锷,不及太傅混然无迹。故苏公屡遭磨折,正为是耳。余观白太傅与元微之,自少即以意气相许,盖石交也。后元作相,使干方刺裴晋公。事已有端,然晋公不疑。太傅后为绿野堂之上客,李卫公与牛奇章以维州之议不合,互相排摈,后遂有牛李之党。大傅与奇章义分至厚,然终不入牛党。李卫公亦不深忌之者,亦以其心之素信于人也。《庄子》曰:“忘我易,忘人难。忘人易,使人忘我难。使人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盖必我之忘人者尽,而后能使人忘我。积而于天下兼忘,则尽天下而无我,亦无人矣。”是可以易言哉。苏公岂不知忘我,但恐未能尽耳。昔者南荣<走朱>将南见老子,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走朱>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盖苏公一举动一谈谐,与之俱者实繁其徒,或者苏公欲忘之,而自有不能尽者耶。   韩魏公见书疏中有攻人隐恶者,皆手自封记不令人见。文潞公以唐介劾奏罢相,介亦贬谪。后潞公召复相,即上疏云:“介所言皆深中臣罪。召臣不召介,臣不敢行。”又韩魏公喜营造,所临之郡必有改作,宏敞雄深称其度量,乃知此二公以天下为度者也。今世凡建事功励名行者,无代无之,但不见有许大人耳。   刘道原尝著书自讼曰,平生有二十失: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偷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非惟二十失,又有十八弊: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剧谈而不辩,慎密而漏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闇识强料事,非法家而刻深,乐放纵而拘小礼,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事往未尝不悔,他日复然。自咎自笑,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观刘道原二十失十八弊,余实似之,盖十有其六七矣。乃知天之生人,其性之相类有如此者。   黄山谷言: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当先生之弃海滨,其平生交游多讳之矣。而王周彦万里致医药,以文字乞品目,此岂流俗人炙手求热救溺取名者耶?盖见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者也。   茶有蜜云龙者,极为甘馨,宣和中甚重之。廖正一,字明略,晚登苏门,子瞻大奇之。时黄、秦、晁、张号苏门四学士,子瞻待之厚。每来必令侍妾朝云取蜜云龙,家人以此知之。一日又命取蜜云龙,家人谓是四学士,窥之乃明略也。   山谷跋司马温公文潞公书曰:温公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身为度者也,观此书犹可想见其风采。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   山谷见王介甫字说,极口赞之。有人闻之笑曰:直是怕他。又山谷于荆公诗句字法,每称誉不容口。余见其集中跋荆公惠李伯牖钱帖云,荆公不甚知人疾痛疴痒,于伯牖有此赙恤,非常之赐也。及伯牖以疾弃官归金陵,又借官屋居之,间问其饥寒。以释氏论之,似是宿债耳,盖深中介甫之膏盲也。然荆公之文章字法,辉映宇宙,亦岂可终掩。   山谷跋赠俞清老诗:俞清老旧与庭坚同学,才性警敏,无所不能。喜事而多闻,白头不倦。谈谐戏弄,则似优孟东方朔之为人。然资亦辩急,少不当其意,使酒呵骂又似灌夫盖宽饶,以是忿愠。欲祝发着浮图人衣,曰免与俗子浮沉。予曰,公能少自宽,俗子安能为轻重。去而与祝发者游,其中虽有道人,亦如沅江九肋鳖尔。与俗子为伍,方自此始。   山谷云:俞秀老清老清江湖扁舟,不能受流俗人拘忌束缚者也。往在金陵,见与荆公往来诗颂,言皆入微,道人喜传之。清老往与余共学于涟水,其傲睨万物,滑稽以玩世,白首不衰。荆公之门,盖晚多佳士云。   山谷与俞清老书云:米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默语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耳。清老到扬,计元章必相好。然要当以不鞭其后者相琢磨,不当见元章之吹竽又建鼓而从之也。   苏黄二公之言,有可以立训者,亦余志之所在也。谨摭而著之篇。   苏长公云:得蜀公书知佳健。家兄书云,每去辄留食,食倍于我辈,此大庆也。频得潞公手笔皆详悉精好。富公必时见之,闻其似四十许人。信否?君实固甚清安,得此数公无恙,差慰人意。   山谷云:古人有言,天下有名丘五,其二在河南,其三在河北。涉乎陈卫淮晋之郊,所见碌碌诸丘,遂以为足以当之,恐不免为大方之家所笑耳。   山谷云: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尺璧之阴,常以三分之一治公家,以其一读书,以其一为棋酒。公私皆办矣。   士朝而肄业,昼而服习,夜而计过。无憾而即安,此古人读书法也。   柳下惠与乡人处,袒裼裸裎而不辱。盖其胸中视一世人特鸣吠耳,何足与之论轻重厚薄耶?仰观青天行白云,万事不置。非公高明,语不及此。   物之成坏相寻,如岁之寒暑。有人而恶暑喜寒,世必以为狂疾人。至于乐成而忧败,则谓之有智。可不可乎?   人生岁衣十匹缣,日饭两杯,而终岁{共雨}然疲役。此何理耶?男女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齐。所谓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其不应冻饿沟壑者,天不能杀也。今蹙眉终日者,正为百草忧春雨耳。青山白云,江湖之水湛然。可复有不足之叹耶?   盖余上下二千余年间,而其所取者不过鲁仲连、范蠡、东方朔、孔北海、嵇中散、阮嗣宗、谢康乐、陶靖节、白太傅、苏东坡、黄山谷十余人而已。他如程婴、信陵君、荆轲、范雎、韩信、曹公辈,虽非余志之所在,然其气之所感,千载之下犹使人志意激烈。昔孔北海犹友太史子义,而此数人者,岂尽在子义下哉?   张思光言:“不恨我不见古时人,唯恨古时人不见我。”此语殊当人意。余小时为天台王石梁、长沙熊轸峰、南都愿东桥、关中马西玄所知,直以古人期之。今余虽志业不遂,然其意识颇谓英博,或庶几不愧古人。然此数公者今皆下世,恨不得使一见之耳。   老莱谓子思曰:“子性清刚而傲不肖,不可以事君。子不见齿刚,惟坚固是以相磨;舌柔顺,是以不敝。”子思曰:“吾不能为舌,故不可事君。”   常枞有疾,老子问之曰:“先生疾甚,无遗教以语弟子乎?”枞曰:“过乡里而下车,子知之乎?”老子曰:“非为其不忘故也。”枞曰:“嘻,是已。过乔木而趋。子知之乎?”老子曰:“非为其敬老耶?”枞曰:“是已。”张口曰:“吾舌存乎?”曰:“存。”“吾齿存乎?”曰:“亡。舌存于柔,齿亡于刚。”枞曰:“是已,天下之事尽矣。”   ●卷三十一崇训   文潞公致仕归洛,入封时年八十矣。神宗见其康强,问卿摄生亦有道乎?潞公对无他,臣但能任意自适,不以外物伤和气,不敢做过当事,酌中恰好即止。上以为名言。   胡文定语杨训曰:人家最不要事事称意,常有些不足处才好。若人家事事足意,便有些不好事出来,亦消长之理然也。   陈元用家极富厚,性喜聚书而不置产业。或问之,元用曰:有好子孙不必置庄田,以彼必能自置也。若子孙不贤,虽与庄田必不能守,置之何益?   大抵观人之术无他,但作事神气足者,不富贵即寿考。凡人作十事,能一一中理无可议者,已自难得。况终身作事中理耶?其次莫若观其所受,此最切要。升不受斗,不覆则毁。此物理之不可移者。   温公耆英真率会约。   序齿,不序官。   为具,务简素。   朝夕食,各不过五味。   菜果脯醢之类,各不过三十器。   酒巡无筭,深浅自斟。主人不劝,客亦不辞。   逐巡无下酒时,作菜羹不禁。   召客共用一简,客注可否于字下,不别作简。   或因事分简者,听。   会日早赴,不待促。   违约者,每事罚一巨觥。   朱晦翁尝泛言交际之道曰:先人有杂录册子,记李仲和之祖与包孝肃同读书一僧舍。每出入必经由一富人门,二公未尝往见之。一日富人俟其过门邀之坐,二公托意他事不从。他日复招饮,以甚勤,李欲往,包公正色语曰:“彼富人也。吾徒异日或守乡郡,今妄与之交,岂不为他日累乎?”竟不往。后十余年,二公果相继典乡郡。晦翁因嗟叹前辈立己接人之严,盖如此。   元丰中,王荆公乞罢政,神宗未许。公唤老僧化成卜一课,更欲看命。化成曰:三十年前与公看命,今仕至宰相,复何问。公曰:但力求去,上未许,且看旦夕便去得否。化成曰:“相公得意浓时正好休。要去在相公不在上,不疑何卜。”公怅然叹服,去意遂决。   韩魏公在相府时,家有女乐二十余辈。及崔夫人亡后,一日尽厚遣之。同列皆劝公且留之以为暮年欢。公曰:“所乐能几何?而常令人心劳。孰若吾简静之为乐也。”   伊川与韩持国泛舟于颍昌。有一官员上书谒见大资,却是求知己。伊川云:“大资居位,却不求人,乃使人倒来求己。”持国曰:“求荐章常事也。”伊川曰:“只为曾有人不求者不与,来求者却与。遂致人如此。”持国叹服。   许鲁斋曰:臣子执威权未有无祸者,岂唯人事在,天道亦不许。夫月,阴魄也,借日为光。与日相远则光盛。犹臣远于君则声名大威权重,与日相近则光微,愈近愈微。臣道阴,道理当如此。大臣在君侧而擅权,此危道也。古人举善荐贤不敢自名,欲恩泽出于君也,刑人亦然。恩威岂可使出于己?使人知恩威出于己,是生多少怨敌,其危亡可立待也。故月星皆借日以为光,及近日却失其光。此理殊可玩索。   或问夏忠靖公(原吉)曰:“量可学乎?”公曰:“某幼时,有犯者未尝不怒,始忍于色,中忍于心。久则自熟,殊不与人较。某何曾不自学来。”又曰:“处有事当如无事,处大事当如小事。若先自张惶,则中便无主矣。”   林和靖云:“张饱帆于大江,骤骏马于平陆,天下之至快,反思则忧。处不争之地,乘独后之马,人或我嗤,乐莫大焉。”   又曰:费千金为一瞬之乐,孰若散而活冻馁者几千百人?处眇躯以广厦,何如庇寒士于一厘之地乎?   古之孝弟力田,行著于州里党族,名闻于朝,故命之以官。其临民也安得不岂弟?其从事也安得不服劳?其处己也安得不廉?其事上也安得不忠?后之人,强记博识,专于缉缀,有不知父子兄弟之伦者,有不知稼穑之艰难者,盗经典子史为取富贵之筌蹄。故忠义日薄,名节日衰。此无他,去古既远,无成周宾兴之法耳。观和靖之言,则知在宋之时,已自如此矣。   司马温公曰:凡诸卑幼,事无大小,毋得专行,必咨禀于家长。又曰:凡子受父母之命,必籍记而佩之。时省而速行之,事毕则返命焉。或所命有所不可行者,则和色柔声具是非利害而白之,待父母之许,然后改之;若不许,苟于事无大害者,亦当曲从。若以父母之命为非而直行己志,虽所执皆是,犹为不顺之子,况未必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