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24 页/共 26 页

宪孝两朝以前,士大夫尚未积聚。如周北野(佩),其父舆为翰林编修。北野官至郎中,两世通显,而其家到底只如寒士。曹定庵(时中),其兄九峰(时和),举进士有文章,定庵官至宪副,弟时信亦京朝官。与李文正结社赋诗,门阀甚高,其业不过中人十家之产。他如蒋给事(性中)、夏宪副(寅)、许佥宪(璘),致仕家居,犹不异秀才时。至正德间,诸公竞营产谋利。一时如宋大参(恺)、苏御史(恩)、蒋主事(凯)、陶员外(骥)、吴主事(哲),皆积至十余万,自以为子孙数百年之业矣。然不五六年间,而田宅皆已易主,子孙贫匮至不能自存。宋大参即余外舅家,得之目击者。此四十年间事耳。然此十万之业,子孙纵善败,亦安能如是之速,盖若天怒而神夺之然。然一时有此数家,或者地方之气运耶,或诸公之遗谋未善耶,皆不可晓也。   人见当时数家之事,有问于余者,余戏语曰:此病已在膏盲,非庸医所了。吾昔饮上池水,或庶几能知之。盖吾松士大夫一中进士之后,则于平日同堂之友,谢去恐不速。里中虽有谈文论道之士,非唯厌见其面,亦且恶闻其名。而日逐奔走于门下者,皆言利之徒也。或某处有庄田一所,岁可取利若干;或某人借银几百两,岁可生息若干;或某人为某事求一覆庇。此无碍于法者,而可以坐收银若干,则欣欣喜见于面,而待之唯恐不谨。盖父兄之所交与而子弟之所习闻者,皆此辈也。未尝接一善人,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夫一齐人之传,尚不能胜众楚人之咻,况又无一齐人之传乎。吾恐子弟虽有颜闵之资,欲其从善难矣。诸公皆读书晓事,此亦理之易见者也,何昧昧若此?太史公所谓利令智昏,何异白日攫金于市中者耶?   或问晋朝重门阀,而王谢子弟皆贤。何也?余曰:王谢门中唯有王仲祖、刘真长、许玄度、支道林诸人,往来不闻有此等客。   吾松士大夫家燕会,皆不令子侄与坐,恐亦未是。顷见顾东桥每有燕席,命顾茂涵坐于自己桌边。东江每燕,亦令顾伯庸坐于桌边,不另设席。今存斋先生家三子皆与席,衡山每饭必有寿承、休承。皇甫百泉许石城二家,其二郎亦皆出坐,与客谈谐共饮。盖儿子既已长成,岂能绝其不饮?若与我辈饮,则观摩渐染未必无益,不愈于与群小辈喧哄酗酒耶。昔王右军与谢太傅修禊兰亭,而大令兄弟与谢车骑皆在。阮嗣宗为竹林之游,其子阮瞻亦欲与。嗣宗曰:“仲容已与,卿不得复尔。”若使仲容不在,则瞻亦把臂入林矣。故晋室士大夫子弟皆贤,正为此也。   松江士大夫子弟不甚读书。昔黄山谷云:“四民皆有世业,士夫家子弟能知孝弟忠信斯可矣。然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足名世矣。”今世父兄非不知教,子弟非不知学,正恐多财为累耳。则财之为害,可胜言哉。   练兼善常对书太息曰:“吾老矣,非求闻者,姑下后世种子耳。”士夫积财无非为子孙之计,然古人有云:“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又黄山谷言:“男女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齐。其不应冻饿沟壑者,天不能杀也。”此者万金良药,士大夫不可不知。   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余头,遂至形于奏牍。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殽品计百余样,鸽子斑鸠之类皆有。尝作外官,囊橐殷盛,虽不费力,然此是百姓膏血,将来如此暴殄,宁不畏天地谴责耶。然当此末世,孰无好胜之心?人人求胜,渐以成俗矣。今存斋先生至家,极力欲挽回之,时时举以告人,亦常以身先之,然此风分毫不改。虽曰世道渐漓,然他处犹知敬信前辈,有善言亦必听从。独吾松之人坚于自用,虽仲尼复生,亦未如之何也已。   东坡云:到黄,廪食既绝,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义挑取一块,即藏去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据东坡所言如此自计,吾辈一日之课,岂能及东坡十分之一?每日当用钱十五文足矣。   昔司马文正公每日就寝时,自计一日之为。若与其所奉,果足相当,则帖然而卧。稍有不及,则终夕不自安。今之士大夫每日饱饫肥甘,不知临卧时,亦曾打算一遭否?   杨君谦七人联句记,虽位次亦皆明载,列成图样。王古直、徐栗夫南面坐,陈一夔、王存敬北面坐,侯公绳左边侧坐,赵栗夫右边侧坐,杨君谦坐侯公绳下,则主人也。乃知前辈燕会真率如此。今士夫非南面不坐,非专席不居,其礼虽甚隆而情实不洽,且乏雅致。余生而疵贱,岂敢为时俗之倡,但出之以见前辈风范耳。   果山增高碟架,盖起于近时,三十年前所无也。然亦只是松江用,南京苏杭至今未有。果山极无谓增高,即诗之所谓于豆于登,是彷佛登豆而为之者。盖古人席地而坐,诗言或授之几者,乃是优老用以依凭。而骰品实置于地上,恐泥土沾污,故设登豆,且欲使稍高以便匙箸耳。今殽品已摆在桌上,不知要此物何用。增此一段繁文,又加一番虚费,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我家与东江先生有姻连,其第五孙子登,余妹婿也。记得小时至东江家,见燕客常用六角银杯。后东江身后,其家分析,诸孙行酒皆用瓦器。余问之云:东江止有银杯二十四只,皆是此样。次子伯庸分十二只,冢孙子龙分十二只,余诸孙皆不及。夫官至尚书,不可谓不尊,然酒器止此,亦可称清白之风矣。近年以来,吾松士夫家所用酒器,唯清河、沛国最号精工。沛国以玉,清河以金。玉皆汉物,金必求良工访古器仪式打造,极为精美。每一张燕,粲然眩目。余意以为更得一二陶匏杂厕其间,少存古意,尤为尽善。然二者较之,终是玉胜。   尝与陆五湖醉饮甚畅,余语五湖曰:“小时不知事,尝买古玉杯数件。后游南都,客囊渐罄,尽卖与朱文石家。夫老年饮酒必须畅适,若留心照管酒杯,是增一大不乐也。奈何欲快人之目而自取不乐哉?”五湖闻之,抚掌称快。   尝访嘉兴一友人,见其家设客,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留宿斋中。次早用梅花银沙锣洗面,其帷帐衾裯皆用锦绮。余终夕不能交睫,此是所目击者。闻其家亦有金香炉,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极,几于不逊矣。   松江是天下大府,华亭亦是剧县。其讼狱之繁多,钱粮之浩大,上司文移之庞杂,山积波委,日勤职业,犹惧不逮。上大夫正当相体,以时进见,使郡县先生得尽心民事。庶可以仰承朝廷委任之重,况华亭乡官今已十倍于前矣。使府县诸公日有送迎之劳,则于公事不无少妨耶。   古称豳民风俗之厚,其诗曰:“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盖古人一受长养之恩,则于岁终必欲少伸其图报之私。而君臣如父子,暧然相亲于一堂之中,其厚也何如。今乡士夫皆郡县邑子也,既受其覆庇含育之恩,而一无所报,于心安乎?亦当于岁终羊持酒拜献于公堂,以伸一念之爱敬,而郡县先生亦必受之。盖所以通上下之情也。今郡县先生既一切不受,而士大夫亦聊以应一时之故事,皆非实情相与,徒费一番扰攘,上下俱失矣。   近来上司出巡,其起身后,乡官俱进府县谢劳。余见前辈未尝有此,不知起于何时。或倭寇犯境,上司为地方而来,郡县先生亦与上司区画地方之事,故去后礼当谢劳。若地方无警,而抚按出巡,但纠察百司,查处银粮,乃举朝廷章程也。与乡士夫有何干涉?又进府县搅扰一番,无乃太烦渎耶。   ●卷三十五正俗二   余辛酉自南都归,壬戌年寓居苏州。袁太冲过苏来见访,语余曰:近县公新生一子方在孩抱,偶出痘疹。吾起身时在县前经过,见乡官进县问安,黄伞亦有六七顶。此亦近来事也。   第一,郡县大夫要正士风激厉志节。昔子游为武城宰,夫子问曰:“汝得人焉尔乎?”子游对曰:“有澹台灭明者,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盖凡士君子养得自重,一出去便能与朝廷干事。此在郡县先生少加之意耳。若以不见者为高,无故而数至公庭之人稍加厌薄,则士风可立振矣。   近日士大夫家居,皆与府县讨夫皂。虽屡经禁革,终不能止。或府县不与,则谤议纷然。此是蔑弃朝廷纪纲也。尝见各衙门见任官,其所谓直厅者,乃看守衙门之人。而柴薪银则给与各官募倩夫皂以备身银者也。虽台省大臣,亦不过十人,见任且然,而况家居者耶。故虽元老致仕,朝廷优贤,始有岁拨人夫之命。然止是二人,必有旨然后许拨,其余则安得滥用。今每人要皂隶二名轿夫四名直伞一名,每人总七名。若有五十乡官,则是又添一处兵饷矣。夫同是朝廷百姓,谁敢擅役一人,故府县不得辄与,乡官亦不得辄受。   朱晦庵晚年居考亭,便于野服。榜一帖于客位云:荥阳吕公尝言,京洛致仕官与人相接,皆以间居野服为礼。而叹外郡或不能然,其旨深矣。某衰朽无状,虽幸叨误恩,许致其仕。前此或蒙宾客不鄙下访,初未敢遽援此例,便以老大自居。近缘久病艰于动作,屈伸俯仰皆不自由,遂不免遵用旧京故俗,辄以野服从事。然而上衣下裳大带方履,比之凉衫自不为简。其所便者,但取束带足以为礼,解带可以燕居,免有拘绊缠绕之烦脱着疼痛之苦而已。切望深察,恕此病人,且使穷乡下邑,得以复祖宗盛时京都旧俗。其美如此,亦补助风教之一端也。至于筋骸挛缩,转动艰难。迎候不时,攀送不及,区区之意,亦非敢慢,并冀有以容之为大幸也。   《双槐岁抄》云:韩襄毅(雍)既平大藤峡,其威甚张。时广州太守吴中聘教授王文凤修郡志,襄毅闻之,命以所得诸公书简附入。然志中但题为贺都御史韩雍平两广书,其中大司马王公称拜书复都宪永熙知己阁下,大宗伯姚公称夔顿首都堂永熙年兄阁下,少司徒薛公称远百拜奉书永熙都宪年兄,行台邢太守称侍生宥百拜奉书都堂先生执事,顺德钱大尹称多生浦端肃奉复总督巡抚都堂阁下。按薛邢皆琼州人,钱又属吏,未尝有所谄也。相去未久,乃有治生晚生与门下台下诸称,平交或号而不字。官尊齿邵则系以翁,或称老先生,不一而足。岂亦文盛之会哉?   《双槐岁抄》云:中原西北士大夫,长幼之礼甚严。年长者每呼姓名,饮酒献酬,幼者必跪,初不计贵贱也。山西雍宪副世隆(泰),性气廉厉,凛不可犯。既贵,便道过家,往访同窗旧友王生。时生已弃士业农矣,遇诸途,谓曰:“雍泰乃念贫贱之交乎?倘不弃予,约期访汝韦曲。”泰敬诺而归。至期冠带以俟,生布衣■〈毛盬〉毶,背只鸡持瓢酒至,据正席而坐。泰以兄事之,与饮必跪,生亦直受之不辞。泰后为都宪巡抚宣府,风度棱峻。参将李杰来见,不与为礼。杰颇不法,即数其罪,呼左右缚杰使跪庭下,大棍挞之三十,坐是罢官。其宦辙所至,辄有遗爱。人谓与华岳争高,诗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足以当之矣。”泰,陕西咸宁人。   尝闻长老言,祖宗朝,乡官虽见任回家,只是步行。宪庙时,士夫始骑马。至弘治正德间,皆乘轿矣。昔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夫士君子既在仕途,已有命服,而与商贾之徒挨杂于市中,似为不雅;则乘轿犹为可通。今举人无不乘轿者矣。董子元云:举人乘轿,盖自张德瑜始也。方其初中回,因病不能看人,遂乘轿以行。众人因之尽乘轿矣。然苏州袁吴门(尊尼)与余交,其未中进士时,数来下顾,见其只是带罗帽二童子跟随,徒步而来。某以壬辰年应岁贡出学,至壬子年谒选到京。中间历二十年,未尝一日乘轿。今监生无不乘轿矣。大率秀才以十分言之,有三分乘轿者矣。其新进学秀才乘轿,则自隆庆四年始也。盖因诸人皆士夫子弟或有力之家故也。昔范正平乃忠宣公之次子,文正公之孙也。与外氏子弟结课于觉林寺,去城二十里,忠宣当国日,正平徒步往来,人不知为范丞相子。今虽时世不同,然亦恐非所以教子弟也。   徐养斋居乡,每过往还之家,见陈设过盛,则愀然不乐,遂不举箸。或劝之,则托辞曰:“吾今日心斋当茹素也。”里中从公之化,亦稍稍崇俭矣。   今世衣冠中人,喜多带仆从。沈小可曾言,我一日请四个朋友吃晚饭,总带家童二十人。坐至深夜,不得不与些酒饭,其费多于请主人。   一日偶出去,见一举人轿边随从约有二十余人,皆穿新青布衣,甚是赫奕。余惟带村仆三四人,岂敢与之争道,只得避在路旁以俟其过。徐老先生轿边多不过十人。   仪真一友人朱荆溪,名永年,以岁贡官至知县,有文亦能诗。闻仪真读书后辈皆从之讲艺,有游览必相随以行。故近来真扬之间,人才亦彬彬可称。吾松绝无此风,故虽科第辈出,然恐尽今之世,欲成就一个名人,终不可得也。   方双江巡抚时,余尚在南京。闻其出巡至柘林,家兄与舍弟同往相见。门上人径请了舍弟进去,将家兄轿子一把扯出。盖方双江在任,凡乡官进见,皆要分别出身脚色故也。夫未受朝命之前可论脚色,既受命为京朝之官,则同是朝廷供奉之臣矣。古称王臣虽微,加于诸侯之上,故重王臣,乃所以尊天子也。安得更论脚色耶?双江可谓不知体。家兄岂不知抚台有此条教?则当自量,深藏远避。夫见一巡抚不加益,不见不加损,何栖栖如此以自取辱耶?家兄可谓不知分。舍弟与双江同年也,若巡抚是别人,乡官固不敢与抗。既是同年,则有兄弟之义矣。岂不知同年何某有一亲兄,独不假借分毫而乃辱之至是?古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辱及其兄,则己之深仇也,即当毅然不入而与之遂绝矣。方忿气填膺,何缘复与之坐而笑谈耶?虽谓之无人道可也。舍弟可谓不知礼。盖一事而三人俱失也。   孙文简以礼部尚书还家。时方双江为太守,文简设席待之。早起身自供张毕,直待至日夕点灯时,双江始至。文简殊厌倦,既上坐。酒三行后,即称疾发而起。双江大怒,逮其家人,以事罗织,问成充军。后合郡士夫整酒于冯南江家,再三讲解,事始得释。   士大夫族姓盖水木本源,所关甚重。晋唐以来专重氏族,如孔至撰百家类例,品第海内族姓,以张说为近代新门,不入百家之数者是也。今世所谓郡望,盖本于此,然必当考其所自。如今世王姓者即谓之太原,何姓者即谓之庐江,甚非也。盖不知王有二著姓,太原是一族,琅琊另是一族。何亦有二著姓,庐江是一族,东海另是一族。如王浑、王衍、王济、王澄、王述、王承、王濛诸人,太原之王也;王祥、王导、王敦、王义之、王濛、王俭诸人,琅琊之王也。何充、何准、何求、何点、何胤,庐江之何也;何承天、何长瑜、何逊、何思澄、何子朗,东海之何也。琅琊之王,自王导渡江以后,世居江左。今苏州虎丘山有王濛宅,会稽有王羲之题扇桥,又有羲之兰亭修禊处。则琅琊之王,迁徙江南皆有明证。而太原之王,至于隋末文中子尚居龙门,则江南何自而有太原之王耶?齐梁时何求、何点兄弟三人俱好栖隐。今湖州有何山,苏州亦有何山,即其隐居处也。而东海之何,考之史册不闻其有南徙之迹。则江南之王,皆本之琅琊。江南之何,皆本之庐江,此不待辨而明者也。今江南之王,皆冒太原,而北地之何,更无有一人出于东海者耶。此则承袭之谬也。若误称郡望,则是冒认祖宗,岂细故哉?独王石梁先生,小时见其书郡望必称琅琊,盖有深识不同于俗见。某常书东海,因居海上以地著耳。若书郡望,亦必以庐江为是。他如张姓者,自张华以至张说世居范阳,亦一郡望也,岂必清河一族哉?要当追源其所自耳。若朱张顾陆本是吴中四姓,故江南此四家。但称中吴或吴郡可也,何必远冒沛国清河武陵河东哉?   李希颜方伯素刚正,顾文僖甚重之。本木华黎子孙,既入中国,曰“我木下子也”,遂姓李氏。今子姓甚繁,有一孙为道长。近有一士夫之子亦李姓,其父官至宪副,家产甚厚,资财钜万。父死失势,曲意夤缘,认为一族,称为东门老爹。亦大有所费,若别姓犹可含糊冒认,色目人其可冒认耶?近日其子谋入学,令人代考,事露下狱。百计弥缝,幸而得释。乃知人之行险侥幸,盖亦出自天性也。   松江近日有一谚语,盖指年来风俗之薄,大率起于苏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习气近也。谚曰“一清诳,圆头扇骨揩得光浪荡。二清诳,荡口汗巾折子挡。三清诳,回青碟子无肉放。四清诳,宜兴茶壶藤扎当。五清诳,不出夜钱沿门跄。六清诳,见了小官递帖望。七清诳,剥鸡骨董会摊浪。八清诳,绵绸直裰盖在脚面上。九清诳,不知腔板再学魏良辅唱。十清诳,老兄小弟乱口降(音扛)。”此所谓游手好闲之人,百姓之大蠹也。官府如遇此等,即当枷号示众,尽驱之农。不然,贾谊首为之痛哭矣。   松江十来年间,凡士夫年未四十即称老翁,奶奶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辈未有,此则大为可笑者也。   ●卷三十六考文   古人云:“校书如拂几上尘”,言旋拂旋有也。余前身或是雕虫所化,每至长夏,置棐几于前荣,横陈一册,朱白不去手,则是日不知有暑,不然则烦闷欲死,乃知此固其宿业也。又古人言误书思之亦是一适,苟适其适,又何惮焉?故见者虽或嗤诮之,不置也。昔有韩昶者,昌黎之子也,犹改金根车为金银车,他复何论哉?今世书籍讹舛甚多,偶有所见,则书于册。   五臣注《文选》,中间谬妄极多。如《思玄赋》云“神化而蝉蜕兮,朋精粹而为徒”,盖衡自寓也,言自己之神化若此。而吕向遂真以为蝉之蜕,脱去秽污,而以精粹为朋友徒侣。此正苏长公所谓小儿强作解事者。   陈孔璋书云“有子胜斐然”之意,五臣注云:子胜即小子也一何浅鄙若此哉。盖因《论语》有“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之言,遂附会牵合。然子胜之作小子,不知是何解?又不言有所本否。李善引《墨子》,亦恐未是,姑阙疑可也。   《寡妇赋》云:“伊女子之有行,爰奉嫔于高族”,吕延济以为有行谓自修德行,极为可笑。不如李善引《毛诗》“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混成而切当。   书籍传刻,易至讹舛,亦有经不知事之人妄意改窜者。如王右丞敕《赐樱桃诗》“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文苑英华》本作“才是”,盖“才”字与下句方有照应。“总”字有何意义,既经俗人一改,遂传误至今。乃知书籍中,此类甚多。惜无人为之辨证耳。   韦苏州《滁州西涧》诗,有手书刻在太清楼帖中。本作“独怜幽草涧边行,尚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盖怜幽草而行于涧边,当春深之时黄鹂尚鸣。始于情性有关。今集本与选诗中,“行”作“生”,“尚”作“上”,则于我了无与矣。其为传刻之讹无疑。   《李颀集》、《寄綦毋》三诗,“风流三挹令公香”,盖用荀彧事也。荀彧为中书令,好熏香,其坐处常三日香。今徐崦西五十家《唐诗》《李颀集》中,作“风流三揖令公乡”,盖因不知荀彧事,遂改作乡字,然文义不属,又换一揖字,可笑可笑。   五十家唐诗李颀题璇公山池“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孤云”改作“孤峰”,“皓月”改作“白月”,夫既言片石,又曰孤峰,不免叠床架屋。若白月则前无所本,只是杜撰以启后人换字之端。盖唐诗为庸俗人所改,如此类甚多。其疑误后学,可胜道哉。   杜牧之诗“远上寒山石迳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亦有亲笔刻在甲秀堂帖中,今刻本作“深”,不逮生字远甚。   苏长公《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本作“食”字,有墨迹在文衡山家,余亲见之。今刻本作“适”,然适字亦好,或长公自加改窜耶,然不可考也。   綦毋潜题净林寺顶山禅院诗“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集本与诸选诗皆作“和”,《河岳英灵集》亦取“钟声和白云”为警句。余初疑钟声如何与白云相和,恐其未稳。后见《文苑英华》作“扣白云”,乃知言寺之塔影挂于清汉,钟声出于白云,则是扣于白云之中也,以形容山顶之高,殊浑成,胜和字。   初唐诗“文移北斗成天象,酒递南山作寿林”,今人皆误作“酒近”,盖移是活字,近是死字,唐人之律甚工,专以字之虚实死活作眼目,岂容以死字对活字?且南山送酒原是诗意,近字终无意义,必为酒递无疑。   《张王屋集》《唐雅徐贤妃》诗“井上夭桃偷面色,檐前嫩柳觉身轻”,余曰“觉”字定误,当是“学”字,盖天桃尚偷其面色,嫩柳犹学其身轻,始有意味。若“觉”字则索然矣。王屋曰是,遂刻作学字。   廋辞,隐语也,世遂讹为“庾辞”。张王屋一日言,《汉书》中云“廋死狱中”,余曰:非“庾死”,乃“廋死”也。《论语》云“人焉廋哉”。人焉瘦哉,《说文》:廋字从广义,从叟声也。如庇庥庋庀之类,皆从广,乃覆蔽隐匿之意,廋死,言人死于狱中,覆蔽隐匿,人莫明其状也。但因庚廋字最相近,叟字臼字笔稍连,中间转笔稍直,便成庾字矣。故此二字易于讹舛。今书籍中甚多,聊为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