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 第 20 页/共 26 页
画之品格,亦只是以时而降。其所谓少韵者,盖指南宋院体诸人而言耳。若李范、董巨,安得以此少之哉?
●卷二十九画二
元人之画,远出南宋诸人之上。文衡山评赵集贤之画,以为唐人品格。倪云林亦以高尚书与石室先生东坡居士并论。盖二公神韵最高,能洗去南宋院体之习。其次则以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吴仲圭为四大家。盖子久、叔明、仲圭皆宗董巨,而云林专学荆关。黄之苍古,倪之简远,王之秀润,吴之深邃,四家之画,其经营位置气韵生动无不毕具。即所谓六法兼备者也。此外加陈惟允、赵善长、马文璧、陆天游、徐幼文诸人,其韵亦胜,盖因此辈皆高人,耻仕胡元,隐居求志,日徜徉于山水之间,故深得其情状。且从荆关董巨中来,其传派又正,则安得不远出前代之上耶?乃知昔人所言,一须人品高,二要师法古,盖不虚也。
余家所藏赵集贤画,其醉道图是临范长寿者。上有诗题,真可与唐人并驾,惜破损耳。其天闲五马图临李龙眠,真妙绝,精神完整,且是大轴,至宝也。又有秋林曳杖图,一人曳杖逍遥于茂树之下,其人胜韵出尘,真是其兴之所寄。有画梅花一幅,是学杨补之者,兼得梅之标格。其他如大士像二轴,竹石一幅,皆有神韵,非画工所能到也。
衡山评画,亦以赵松雪、高房山、元四大家及我朝沈石田之画,品格在宋人上,正以其韵胜耳。况古之高人兴到即着笔涂染,故只是单幅,虽对轴亦少。今京师贵人动辄以数百金买宋人四幅大画,正山谷所谓以干金购取者,纵真未必佳,而况未必真乎?
元人又有柯丹丘(九思),台州人,槎芽竹石,全师东坡居士。其大树枝干皆以一笔涂抹,不见有痕迹处。盖逸而不逸,神而不神,盘旋于二者之间。不可得而名,然断非俗工所能梦见者也。
余家有倪云林所作树石远轴,自题云:尝见常粲佛因地图,山石林木皆草草而成。迥有出尘之格,而意态毕备。及见高仲器郎中家张符水牛图,枯柳岸石亦率意为之,韵亦殊胜。石室先生东坡居士所作树石,正得此也。近世惟高尚书能领略之耳。余虽不敏,愿彷象其高胜,不敢盘旋于能妙之间也。其庶几所谓自然者乎。
夫画家各有传派,不相混淆。如人物,其白描有二种,赵松雪出于李龙眠,李龙眠出于顾恺之,此所谓铁线描。马和之、马远则出于吴道子,此所谓兰叶描也,其法固自不同。画山水亦有数家,关仝、荆浩其一家也,董源、僧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宽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此数家笔力神韵兼备,后之作画者能宗此数家,便是正脉。若南宋马远、夏圭亦是高手。马人物是胜,其树石行笔甚遒劲。夏圭善用焦墨,是画家特出者,然只是院体。
云林尝自题其画竹云: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是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倪云林答张藻仲书曰: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唯谨。自在城中汨汨略无少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不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观云林此三言,其即所谓自然者耶,故曰聊以写胸中逸气耳。今画者无此逸气,其何以窥云林之廊庑耶?
其不在画院者,在正德间则有开化时俨号晴川,徽州有汪肇号海云,其笔皆在能品,稍优于院中人。
苏州又有谢时臣,号樗仙,亦善画,颇有胆气,能作大幅,然笔墨皆浊俗品也。杭州三司请去作画,酬以重价,此亦逐臭之夫耳。
王叔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后有楼三间,正对太山。叔明张绢素于壁,每兴至即着笔。凡三年而画成,傅色都了。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叔明皆妙于画,且相契厚。一日胥会,值大雪,山景愈妙。叔明谓惟允曰:“改此画为雪景何如?”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曰:“我姑试之。”即以笔涂粉,然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笔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叔明就题其上曰“岱宗密雪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缀以赠。陈氏宝此图百年,非赏鉴家不出。松江张学正廷采好奇之士,亦善画。闻陈氏蓄此图,往观之。卧其下两日不去,以为斯世不复有是笔也。徐武功尤爱之,曰:“予昔登泰山,是以知斯图之妙。诸君未尝登,其妙处不尽知也。”后以三十千归嘉兴姚御史公绶。未几姚氏火,此图遂付煨烬矣。
西湖飞来峰石上佛像,是胜国时杨琏僧伽所琢也。下天竺后壁,是王叔明画。其剥落处,近时孙宰子补之。方棠陵为秋官郎,虑囚江南,归省过杭,索笔题之曰“飞来峰,天奇也”。白杨总统琢之,天奇损矣。叔明画,人奇也,自孙宰子补之,人奇索矣。此二者乃山中千载不平之疑案。予法官也,不翻是案,何以服人?棠陵,郑少谷之友也,凡江南山水佳处,皆有题咏。
吾松善画者,在胜国时莫过曹云西。其平远法李成,山水师郭熙,盖郭亦本之李成也。笔墨清润,全无俗气。张梅岩画尊老,得吴道子笔法。任水监画马,有龙眠遗意。此三人传派最正,可称名家。其他如图绘宝鉴所载沈月溪,则未尝见其迹。张可观学马远,张子政学黄大痴,笔墨皆是,但不化耳。朱孟辨张以文画山水亦好,然只是游戏,未必精到。章公瑾世谓之章腊闸。
国初士人犹有前辈之风,都喜学画。顾谨中《经进集》,有自题画竹诗。其后朱孔易夏以平金文鼎顾应文之辈,世亦有其画,然笔墨皆浊,其去前代诸公,不啻数十尘矣。
我朝列圣,宣庙宪庙孝宗皆善画,宸章晖焕,盖皆在能妙之间矣。
我朝特设仁智殿以处画士,一时在院中者,人物则蒋子成,翎毛则陇西之边景昭,山水则商喜石锐练川马轼李在倪端。陈暹季昭苏州人,钟钦礼会稽人,王谔廷直奉化人,朱端北京人,然此辈皆画家第二流人,但当置之能品耳。
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载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戴文进画尊老用铁线描,间亦用兰叶描。其人物描法,则蚕头鼠尾,行笔有顿跌,盖用兰叶描而稍变其法者,自是绝伎。其开相亦妙,远出南宋已后诸人之上。山水师马夏者亦称合作,乃院体中第一手。
石田学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皆逼真,往往过之,独学云林不甚似。余有石田画一小卷,是学云林者,后跋尾云“此卷仿云林笔意为之。然云林以简,余以繁”。夫笔简而意尽,此其所以难到也。此卷画法稍繁,然自是佳品,但比云林觉太行耳。
衡山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而未尝不行者也。戴文进则单是行耳,终不能兼利。此则限于人品也。
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皆得其三昧。故其匠意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染渲之际,元气淋漓,诚有如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
嘉兴姚云东(公绶),以甲科为御史,工诗喜画,善临摹。其临赵松雪、王叔明二家画,墨气皴染皆妙。余有其夏山图,乃临王叔明者,可称合作。间写梅道人竹石,亦萧洒可爱。
周东村,名臣,字舜卿,苏州人。其画法宋人,学马夏者。若与戴静庵并驱,则互有所长,未知其果孰先也,亦是院体中一高手。闻唐六如有人求画,若自己懒于着笔,则倩东村代为之,容或有此也。尝见徐髯仙家有杜古狂所画雷神一幅,人长一尺许,七八人攒在一处,有持巨斧者,有持火把者,有持霹雳砧者,状貌皆奇古,略无前所谓秀媚之态,盖奇作也。髯仙每遇端午或七月十五日,则悬之中堂,每诧客曰:此杜柽居辋川图也。
陶云湖,名成,字孟学,扬州人,曾中乡举。其画兔子、坡草、菊花皆妙绝一时,谓之草圣。若树石则都是邪气,不足观矣。余尝在淮安朱子新家见其画一墨鸭,亦殊胜,乃知云湖盖长于写生者。云湖是朱射陂外祖。
余友文休承,是衡山先生次子,以岁贡为湖州教官。尝为余临王叔明泉石间齐图,其皴染清脱,墨气秀润,亦何必减黄鹤山樵耶。
文五峰(德承)在金台客舍为余作仙山图。余每日携酒造之,看其着笔是大设色,学赵千里者。其山谷之幽深,楼阁之严峻,凡山中之景,如水碓水磨稻畦之类,无不毕备,精工之极。凡两月始迄工。
王吉山(逢原),是南原参政之子,美才华,能书。初不闻其善画,尝见其作松坞高士以赠东桥先生,亦是大设色。乃规模赵集贤者,作大山头,下有长松数株,一人趺坐其下。虽无画家蹊径,然自疏秀可爱,盖其风韵骨力出于天成也。
开化时俨,号晴川,以焦墨作山水人物,皆可观。同时徽州有汪海云亦善画,墨气稍不及时,而画法近正,是皆不失画家矩度者也。如南京之蒋三松、汪孟文,江西之郭清狂,北方之张平山,此等虽用以楷抹,犹惧辱吾之几榻也。
余前谓国初人作画,亦有但率意游戏,不能精到者,然皆成章。若近年浙江人如沈青门(仕)、陈海樵(鹤)、姚江门(一贯),则初无所师承,任意涂抹,然亦作大幅赠人,可笑可笑。
●卷三十求志
余好读古人书,盖上下二千年之间,凡古人之事,大略已参错于胸中矣。非徒欲夸多斗靡以矜眩于世也。一遇奇节伟行之士与其言之可以垂世立训者,则觉毛骨森爽而形神为之超越者,是岂外铄我哉,亦合之于心而有合也。夫二千年之中,其贤士大夫何止数万,然余之所慕悦者则不出此数人耳。故尽摭之著于篇,以观余志之所向云。
逆观人物之盛,莫过于春秋,然尚混成不见锋锷。独程婴既立赵武,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固请无死,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矣。”遂自杀。独此一事,渐觉发露,有以开战国节侠之风。
太史公作四君与刺客诸传,独信陵君、荆轲二传更觉精彩。盖以信陵事有侯嬴朱亥,荆轲事则有田光、樊于期、高渐离辈故也。盖义烈所激自能动人,故虽以陶渊明之闲淡,而其咏荆轲之诗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则其意之所感固以远矣。夫死盖有重于丘山有轻于鸿毛者,何哉?彼重则此轻也。呜呼!人生处世,谁则无死?苟以大运校之,若多活数十年禽息视肉,即数十年犹旦暮耳。今以天下之大,一日之中,死人何下数万,皆烟消澌灭。然此数子者常在天地间,虽千载之下犹有生气,则其于生死轻重何如哉?
战国之后,独魏晋人亦能轻死。如《史》称夏侯太初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自若,举动无异。嵇中散临刑,顾日影,弹琴曰:“广陵散绝于今日矣。”此二人能不怛死,可谓异矣。余观其与战国人轻死虽同,然各有所主。战国人本出义侠,魏晋人则因其深于老庄,识理透彻,能达死生之本故耳。
战国人才当以鲁仲连为第一。盖以虎狼之秦天下震慑,其帝业垂成而鲁连以片言折之。其事遂寝,则其片言之力,威于六国数百万众矣。而能使文武之业犹存一线,则鲁连之功也。及平原君以千金为寿,则曰“所以贵于天下士者,能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是商贾之事,吾不忍为之。”终身不复见。后以复聊城之功,齐欲爵之,遂逃隐海上。盖其于弛张去就之间,无毫发可议。又其言皆本大义,切当情实,非若苏张以浮言动人。盖虽战国策士,而其事近正,迥出诸人之上,一时无与为比。苏子瞻之《论范蠡》曰:“使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盖亦深许之也。后代唯孔北海嘲哂曹操,言皆近正。而ㄈ傥奇逸,颇为近之。太史公以鲁连与邹阳同传,失其类矣。余尝谓古今豪杰,独范蠡、东方朔二人耳。东方朔能嘲哂帝王,范蠡则玩弄造化矣。今二人皆载在《列仙传》。
《风俗通》曰:东方朔乃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后,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子,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变化无常也。余又闻东方朔是岁星之精。岁星,东方木星也,朔托生于东方,或者岁星为是。
苏东坡曰: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又曰: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杨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此儿童之见。又以为范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上?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盖以此深不满之。余谓子瞻聪明绝世,事事见得明透,独此一节亦为老范瞒过。盖蠡既建奇功于世,遂弃去,自处以天下之至鄙至贱者,而以神奇出之。故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以略见其端绪耳。后听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钜万。盖以见鄙贱之事,苟出以神奇,则鬼神不得持其权。正以见其玩弄造化处。而以为蠡真聚敛积实者,宁不为蠡所笑耶?
一日与莫云卿同看须贾諕范雎杂剧,余曰:“睢以一徒隶,徒步至秦,立取卿相。其远交近攻之策,大率秦取天下十分皆其谋也。及功成之日,蔡泽以一言动之,则去相位如脱敝屣,是可不谓豪杰哉?”余即发口,云卿亦同声言曰:“焉知非范雎见秦之少恩不可以共患难,使人激蔡泽来代己,以为避祸之计耶?”乃知有识者,其所见不大相远。
范蠡载西施以去越,东方朔在长安,以千金买少妇,岁中辄易去。司马相如使文君当垆,身着犊鼻涤器于市中,二人皆慢世也。有人赏井丹高洁,王子敬云:“不如长卿慢世。”子敬但知长卿慢世,而不知范蠡、东方朔,其慢世之雄者乎。
后世张子房、诸葛亮似范蠡,然二人本子儒术,便觉不同。子房杂出于黄老,故其后辟谷一事尤为近之。然不如范之去得奇怪,令人不可以意见测识。武侯则纯是儒者,故终始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二言,惜哉。
余谓三代以后之人,莫有过于韩信者。盖其初见汉高之时,其仓卒数语,而定汉之业,皆不出此与孔明初见先主于隆中,其问对之言,大率相类。然孔明忒仔细,终是韩信气魄大。
张子房博浪之椎,殊为孟浪。后遇圮上老人以足取履,折挫其气,始能隐忍以就功名。若韩信跨下之辱,安然受之,盖非有所养,亦只是能见事,自度终有所成,不欲徒死耳。
《史记》于《韩信世家》中,其平生陈法,如囊沙背水木罂渡军拔赵帜立汉赤帜诸事,一一详载无有遗者。盖古来用兵,未有如信之神异莫测者。太史公委曲如此,盖重之也。战国时,唯孙膑斩庞涓一事,差可与信比肩,余皆不逮也。
韩信既封齐王,返淮阴,即召向所辱二少年出其跨下者,用以为二都尉。其与李广因霸陵尉故将军之言,一复将即诛之。其量之大小,盖不侔矣。《史》谓李广之死,天下士大夫知与不知,皆为流滋。然则于信又当何如哉?
汉高之得天下,十分皆信之力也。初以陈兵出入而夺王,后以一舍人告变即斩于钟室。此实千古不白之冤,至今人犹痛之。凡言功高而受祸,必以韩侯为口实。
余所不满于韩信者,独不荐用李左车与杀钟离昧二事而已。然信之于汉,君臣之分已定矣。故宁卖友以从君,无宁背君以从友,至是亦乌得不杀哉?其失在于始之受之耳。盖度其势既无终庇之理,则当谢去之,使之北走胡南走越以灭口可也。夫既已受之矣,受而杀之,不已甚乎?
孔北海、嵇中散、谢康乐三人之死,皆有关于天下大义。世不知之,使三人之志不白于天下,聊为辨而著之。夫曹操、司马懿、刘裕皆世之英雄也。方举大事,当录用名士以收人心,岂肯杀一豪杰而自取天下疵类耶?故祢衡者乃一浮薄小儿,以操诛之如杀孤豚耳,然犹必假手于黄祖。况北海议论英发,海内所宗,盖操之所望而震焉者也,而遂甘心焉者何哉?盖谋人之国,必先诛锄异己者。北海忠义素著必不为操用,操固已度之审矣。苟临事而北海一伸大义于天下,则人将解体,而操之事去矣,故不若先事而诛之耳。今观郄虑路粹之奏,如所谓父之于子本为情欲,子之于母如寄物瓶中,此皆儿童之言。乃以此诬衄大贤,纵献帝可欺,操不畏天下后世乎?嵇叔夜名重一时,尤司马昭之所最忌者也。方叔夜当刑之时,太学生徒二千余人乞留康为太学师,况叔夜乃心魏室,使叔夜而在,则昭之异图,叔夜率二千人倡之,所谓虽张空拳犹可畏也。昭乌得而忍之哉?谢康乐之死,亦以声名太盛,且知不为己用故也。然则北海死于汉,中散死于魏,康乐死于晋,盖显然明著者也。世但以为此三人者,皆以语言轻肆,举动狂佚,遂以得罪。呜呼:岂足以知三人者哉?
苏东坡云:孔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而曹瞒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势决不两立,非公诛操,则操害公,此理之常也。而前史乃谓公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讫无成功。此盖当时奴婢小人论公之语。公之无成,天也。使天未欲亡汉,公诛操如杀狐兔,何足道哉?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庳,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人,故操得在英雄之列。而公见谓才疏意广,岂不悲哉?操平生畏刘备,而备以公知天下有己为喜。天若祚汉,公使备,备诛操无难也。予读公所作杨四公赞,叹曰:方操害公,复有一鲁国男子慨然争之,公庶几不死。
阮嗣宗、陶渊明,与叔夜康乐同时。盖此四人才气志节无一不同,然而二人死,二人不死。盖嗣宗、渊明所谓自全于酒者也。然比干死,箕子佯狂,并称三仁,亦何害其为同耶?